第 181 章
李好问咬紧了后槽牙。
此刻的秋宇已分明不再是秋宇, 而是蚩尤。
蚩尤的出现,让之前他的大多数疑问都得到了答案。
而现在对方更是用大唐的安危来威胁自己。
但这都不是最要命的——眼前最要命的是,蚩尤选择了附身秋宇。
李好问暂时没有解除附身的手段, 只能努力与对方闲话,暂且将这位稳住。
于是他故作轻松地道:“看来尊驾是在今年正月里才有了这个想法。”
——那口井中涌出“蚩尤血”是正月初六之后的事。
秋宇闻言, 畅快地大笑出声:“正是——因为听说那枚可以令古神复苏的‘太岁’终于有了着落。”
他那对一向冷厉的眼上下打量李好问, 随后开口:“别吃惊,长安城里也有我的后裔, 而且还不少。只要往井里投一枚‘井书’,我什么都知道:含元殿、石榴树、那个女人……”
李好问心想:他口中的“女人”不知是指杜依梅还是女娲神。但多半是指杜依梅。他觉得凭蚩尤的位格,估计还没胆量这样称呼女娲。
“你就是将那枚‘太岁’献给女娲的凡人吧?外表上可看不出。”
李好问年纪不大,气质温和,看起来只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小郎君,估计与“战神”蚩尤的想象天差地远。
“我这倒是失敬了!”秋宇流露出刮目相看的眼神。
李好问继续问:“可是你为何要去昆仑?”
秋宇嘴角上扬, 流露出一丝玩味的微笑。说实在的,自从刚才被附身之时开始, 秋宇脸上出现的各种表情, 可能已经超过了他这一辈子的表情总和。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秋宇用一种笑谑的口气回答, “女娲为什么需要‘太岁’?因为祂很早以前就被祂亲手创造出的子孙后代们撕裂、分食, 早已陨落。祂想要复苏,自然需要‘太岁’。”
“可你说姓轩辕的为什么也需要?”
李好问一时竟无言以对。
当初他费尽心思,才好不容易从种种迹象中猜测出黄帝可能是因为地上信仰不同而分裂出了“神”与“仙”两个“神格”, 从而影响了祂的位格。
然而蚩尤只是从“黄帝”也需要太岁这件事, 就判断出这位远古之神的状态出了问题。
简单粗暴的推理。
——但是基本准确。
不止如此,蚩尤还打算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十多万普通百姓转化为“无首民”, 驱使他们远赴昆仑,向黄帝施压。
“可是你打算驱使的根本不是你自己的力量!”李好问道。
秋宇面上却露出理所当然的微笑:“他们祭祀了我, 我满足了他们,他们理应付出相应的代价。”
李好问顿时捏紧双拳:难道跟这种人……这种神根本就没法儿讲道理吗?
“你原本就是要去昆仑的吧?”
秋宇面上的表情忽然转为殷勤。
李好问略思忖片刻,诚实地回答:“是,但目的与你的完全不一样。”
他根本无心挑战某位古神,那位不来找他麻烦他已经谢天谢地了。
他更想探索的是,那座神山,那件令他完全缺失记忆的……“26”?
还有大中四年的灭世预言——他眼睁睁地看着时光飞逝,那个预言越来越近,可是这片大地上,从凡人到神明,似乎人人都对此无动于衷?
“如果你愿意与我同去,在昆仑助我一臂之力。我可以考虑放过眼前的这座小城,而是就此向西——”
“龟兹,焉耆,于阗和疏勒……哈哈,沿途也总有十数万人了吧!”
秋宇口中冒出的四个地名,是原本大唐安西都护府的四座镇所。纵然晚唐国力衰弱,但那四座镇所附近,至今还是生活着包括很多汉人在内的各族百姓,总人数绝对超过十万。
“安西都护府,哈哈,大唐安西都护府……百年前就已为我规划好了格局!”
李好问心里暗骂:这蚩尤,真是给了他一个可怕的难题。
如果答应蚩尤,不仅自己一行人要被胁迫着西去,更可能祸害四镇的居民。
可是如果不答应,这座敦煌城眼看就要遭殃。
当然,他也可以尝试放大洪辩和尚净化悟言时用的“圣光”,尝试去净化那一万多的“无首民”。可现在已不是他能力是否足够的问题,有蚩尤在,刑天在,随时会有更多无辜的普通人丢掉脑袋,成为“无首民”。
因此无论哪个决定,李好问都不愿做也不能做。
但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秋宇斜睨李好问一眼,似是看穿了他心中的纠结,冷笑一声道:“胆敢跟本尊谈条件,古往今来你怕是头一个了。如此,本尊给你一日时间考虑,明晚子时,我等着你的答案。”
几乎是与此同时,敦煌城外忽然响起一声狂吼。听声音是在几里之外。但这声暴烈的吼声撕破了夜晚的宁静,惊起了无数敦煌百姓,令他们惊恐万状地起身,小心翼翼地查看外面的动静。
“难道是那个刑天又来了?”
百姓们窃窃私语着。
却听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地捶响,向远离敦煌城的方向行去。危险似乎终于远离了。
李好问立即看向秋宇——此刻秋宇脸庞扭曲,嘴角上扬,用轻快的口气说道:“你孝敬的这个同僚,我就笑纳了,且让他留在你身边,哪怕是当个传话的也好……”
李好问心里清楚,这是蚩尤要将秋宇当人质,顺便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然而秋宇突然伸手攥住了胸口,他胸前瞬间腾起一团黑气。能看见那团黑气中卷裹着一只银白色的小虫,似乎就是刚才秋宇通过“井书”投入“蚩尤井”中的那一只。
秋宇抬起眼,向李好问使了个眼神。
这一眼,与当年屈突宜赴死之前向他投来的那道眼神几乎一模一样。
事实上,李好问也已经伸手复现了秋宇的飞剑,随时可以刺入对方的胸口。
但这是他的同僚啊,当初他眼睁睁地看着屈突宜拼却一死,救下自己一命。那一幕令他痛不欲生,过去很久都无法忘怀。如今他又怎么能因为对方被蚩尤附身,就断送了秋宇生的希望呢?
谁知道秋宇是个真正的狠人,他见李好问没有出手,顿时伸出手掌,蓄力,向着自己胸口奋力一击——
“喀,喀喀——”
李好问清楚地听见肋骨断裂的声音。
那团黑气立即消失了,那枚银白色的甲虫变成了一枚死物,“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那血色的井水突然涌起一阵巨大的波澜,井里随即传出一声刺耳的尖笑:“哈哈,哈哈哈……”
似乎在笑这世上竟有这么傻的人,明明依附于位格更高的神明,却还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但就在此刻,那眼“蚩尤井”上方忽然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屏障,将井口封得死死的。
而秋宇抬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嘴角一动便溢出满口的鲜血。然而他却高高扬着眉,微笑道:“岂有为僚属的性命而要挟长官的道理?”
这人从来不言不语,不假辞色,但是对自己狠起来却是谁也赶不上的。
这时李好问已完成了对蚩尤井的“封锁”,回头喊了一声“老章”。
只见章平穿墙而出,瞬间就奔到眼前,伸手一探,飞快地道:“断了几根肋骨,另外他的五脏六腑都被震伤……”
章平的话都还未说完,李好问的手已经搭在秋宇肩上。秋宇那痛苦的面色瞬间就好看了不少。
章平一时间看呆了,突然想起了李好问的本事,连忙道:“司丞请稍等,让我先帮他把断骨接上。”
李好问微笑道:“正在等你。”
“一盏茶”境界的时光术可以加速伤处的复原。其实只要不是立即死亡,有李好问在这里,诡务司中人无论付出怎样的牺牲,李好问都能把他们救回来。
只是刚才秋宇显然没有回想起这一点,那赴死的决心竟然将附身的蚩尤都吓走了。
章平道了一声:“你忍着一点!”然后便快手快脚将秋宇断的几根肋骨都接上。随后李好问施展“加速疗愈”让他的肋骨迅速复原。一盏茶之后,秋宇已经如好人一个,自行弯腰,将落在地面上的那枚银白色甲虫拾起。
没过多久叶小楼便匆匆奔来,找到这里,告诉同僚们,说是刚才躁动的无首民们此刻都安静了。
他赶到时,李好问正站在那口蚩尤井跟前,缓缓撤去了覆盖于其上的金色屏障。
井中猩红色的井水已然恢复平静。
李好问转过身,面对看向自己的同僚们,开口道:“明天夜里子时之约依旧有效。我们需要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做决定。”
叶小楼挠头:“什么决定?”
刚刚复原的秋宇,站在一旁伸手托着下巴思索。
李好问看向秋宇:“在想什么?”
他确信秋宇刚才意识一直都在,因此将蚩尤的话也都听进去了。
“在想为什么是十二个时辰。”秋宇神在在地道,“看来蚩尤的状态比我们想象的要糟糕啊!”
李好问怔了片刻,马上也明白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适才与蚩尤的往来,虽然惊出他一身的冷汗,但考虑到蚩尤是远古战神,对方所显示出的实力实在是太弱了。而且要挟李好问一并西去的“要求”,也泄露了祂实力虚弱的事实。
通过今晚之事,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第一,蚩尤已经陨落,目前依靠民间信仰和后裔祭祀维持基础神格,只能操控刑天;
第二,刑天并没有“死”,但是是个货真价实的“无脑大只佬”,唯蚩尤之命是从,但是他能够控制所有“无首民”,让这些无首民继续杀戮,继续斩首,以获得更多的无首民。
秋李两人正思索的当儿,章平忽然说:“这子时定时出现的习惯,是不是和阿宝有点像?”
叶小楼听了大摇其头:“阿宝……”
他话刚出口,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似乎生怕哪里突然蹿出一个只有半个身子的小婴儿。明显是不止一次被阿宝吓过。
“阿宝是如果不封印就会子时突然冒出来,井里的怪物是只能子时冒出来,两者大不相同,大不相同……”
李好问与秋宇等人对视一眼,都想到了什么:“难道是,蚩尤其实也是被封印着?”
秋宇首先肯定了这个猜测:“有可能。”
叶小楼见自己竟然也有这样一天,能给他人提供线索,顿时一跃而起:“是爷爷先想到的!”
刚刚才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的秋宇十分和蔼可亲,点头道:“是你先想到的!”
这般殷勤反而令叶小楼不习惯了,伸手挠挠头,反问:“秋郎中你今日怎么这般客气?”
李好问稍稍提高声量:“各位,既然如此,我们有十二个时辰可以用来思考做决定。明晚子时,我们将再一次面对刑天。如果不答应他,无首民就会立即冲击敦煌城。”
叶小楼晚来了一步,听见这话就不明白了:“什么决定?”
李好问将蚩尤提出的条件一说,叶小楼顿时跳脚:“这老妖怪……”
这货竟然将蚩尤这样的上古神明直接称作“老妖怪”?
章平要去捂叶小楼的嘴,李好问回头看看蚩尤井毫无反应,便摇摇头示意无妨。
“其实我们可以什么都不答应!”秋宇忽然抬起头看向李好问。
李好问也点头应道:“对,但前提是,我们需要足够的实力,至少要控制住刑天。”
今天白天,他们用一枚“忘字符”令刑天忘记了对黄帝的仇恨。但事实证明,这“忘字符”的效果只是暂时的。而他们也不可能永远守在刑天身边,对方一旦记起,他们就给贴上一枚忘字符。
但如果他们能除掉刑天,就能反过来胁迫蚩尤。
“叶参军去通知张义潮,还有十二个时辰供他们加固城防。防备明晚无首民前来攻城。其他人随我来。”
叶小楼顿时不乐意了:“怎么我又成了跑腿的?”
章平反问:“那叶参军能想个招儿除掉那无首巨人刑天吗?”
叶小楼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突然翻了个白眼,道:“我去河西节度使府了。”
既然没法儿像那些聪明人一样想出办法,那就还是把自己能做的事做好吧——只是口头上绝不能认输,绝不!
余下秋宇、章平等人开始火急火燎地议论明日应对刑天的办法,很快李贺和吴飞白也找到此地一起加入讨论。
不久,听说了“噩耗”的张义潮单骑飞马赶来,听章平代为陈述了经过之后满脸肃然,在那口“蚩尤井”跟前走来走去,又转身来找李好问,要与他商量对策。
可是李好问却不见了。
“李司丞人呢?”张义潮惊愕地开口询问。
话音刚落这位大统领便回想起今日李好问“一言不合”便出现在城头的情形,心中对他这副神出鬼没的身手着实是佩服到了极点。
但是佩服归佩服,张义潮见不到李好问的人,心中忍不住又慌了起来:这一位强虽强,可是……不会就此临阵脱逃了吧?
秋宇见状,已经猜出这位河西节度使的心思,冲对方便迎上去,肃然道:“敝司李司丞现在有些极其重要的事需要思考,暂时离开片刻。此地一切事务,都交由我代行。张节度有任何疑问,都可以与我商量,不必打扰李司丞……”
说实在的,秋宇那张扑克脸自带冷静与镇定的效果,三言两语便令张义潮也冷静下来,开始加入李贺章平等人的讨论。
而秋宇一回头,视线在这蚩尤井附近一扫,确实哪里也见不着李好问的人影。
秋宇咬咬下嘴唇,他对这位刚刚将自己从鬼门关跟前拉回来的年轻人格外信任,绝不会怀疑李好问会抛弃他们这些人临阵而逃。但是他心里默默地祈祷:盼着李司丞能够解开心里那个结……尽快想明白。
*
李好问在张义潮到来之前便已借助“瞬时位移”离开。
此刻他内心满是疑问与自我质疑,急需一个能够静下心来的地方好好思考。
想起白天的经历,李好问瞬间便来到了敦煌城附近的莫高窟。此时已是子时三刻,夜深人静,白日里充满了叮叮当当的开凿声与僧人们诵经声的莫高窟,此刻沉浸于一片宁谧祥和之中。
然而出乎李好问的意料,如此深夜,莫高窟一带竟然还有两三座石窟里亮着灯光。
心中好奇,李好问当即借着地面那银霜一般的月色,沿着石窟与石窟之间的羊肠小径,向其中一座亮着灯的石窟走去。
站在石窟跟前,李好问侧耳听听,窟内一片宁静,只能听到极其平稳而细微的呼吸声。他尽量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入内,探头一看——
只见石窟内搭着脚手架,两名画匠正在几枚油灯照明的帮助下,忘我地绘制墙壁上的佛像。
他们的眼神是那么专注,完全没有留意到来自洞口的视线。而他们的呼吸是那么轻柔,似乎早已全身心地沉浸于面前的佛像,完全不曾将意识放在任何外物之上。
这座洞窟就是他们的宇宙,而他们精心描绘的,就是令他们全身心投入的信仰。
这份坚定的信念也连带影响到了站在洞口默默看他们作画的年轻人。
李好问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心头的烦乱一时间全都打消了,然而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那种压力,却没有丝毫的缓解,依旧令他觉得无比沉重。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伸手在李好问肩头上拍了一下。
“嘶——”
李好问扭头一看,见是洪辩和尚站在自己身后。
他那颗几乎已经从喉咙口跳出的心脏才渐渐归位,心里忍不住吐槽——
这半夜三更的不要在背后吓人好吗?
然而洪辩和尚却微笑着,伸手指指他日常打坐修行的佛窟。李好问心领神会,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离开了这些正奉献身心的画匠们。
第 182 章
洪辩和尚将李好问请去了一间已经完成绘制的佛堂。他手中高举着一枚油灯, 灯芯细弱,可那一点幽光依旧迅速填满了整座洞窟,映亮了墙壁上绘制的壁画。
李好问抬眼看去, 只见这座佛堂正中墙壁上是一座唐密释迦牟尼佛像,佛像周围装饰着繁复而精美的飞天、飞马、蟠龙与火焰纹。
然而洞壁两侧所绘制的, 却不再是佛家题材, 只见东面是张骞出使西域图,西面则是玄奘西天取经图, 当然随行的可没有白龙马和仨徒弟,而是穿着朴素的寻常随从。
这两幅壁画会出现在这里,李好问很能理解——
如果没有张骞出使西域,丝绸之路便难以打通,敦煌便不会有今日的辉煌,而佛家也不会传入中土;
同样的如果没有玄奘, 汗牛充栋的经书便没有机会自梵文译为汉文,同样地, 《老子》一类承载着中原文明的哲学思想也就不会自汉语译成梵文, 传入天竺。
文明在这里聚首, 历史也在这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见到李好问凝神打量着此间的壁画, 洪辩脸上流露出笑容,道:“当初本地修建佛窟的最初用意就是供人清心冥想,荡涤杂念。李司丞既已到了这里, 不妨将心中的担子先放一放。”
李好问怔了怔, 试探着问:“大师知道我心中有担子?”
洪辩表情轻松地一笑,果断地道:“李司丞的疑难在于做了决定, 但又不知道这些决定究竟是好是坏。”
李好问默然。
他在想:眼前这位老和尚还是有点东西的。
这个毛病他老早在“太岁”一事上就落下了病根。
那时他固然是代替所有人做出了最重要的决定,选择将太岁赠给了女娲——但这个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 根本不是他眼前能看到的。
因此李好问心里始终没底。
他仿佛踩在一朵云上,被风吹着忽上忽下,内心对自己的怀疑也从未停止。
——他一意孤行地做出了决定,但这个世界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又或者,他在这个时间点上做出的决定,在很多年,甚至是好几个世纪以后,才掀起了一场完美风暴?
然而正因为是他“代替”,而不是“代表”这世上所有人做出的决定,这压力就显得格外沉重。
再想想他需要在十二个时辰之内需要做出的决定——往小里说,这涉及敦煌城中的数万居民;往大里说,它涉及西域胡汉数十万人口,甚至涉及整个大唐。
万一他的决定有错呢?
这些想法最终全都成为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担子,甚至令李好问不敢直接向自己的同僚们吐露,与他们商议。
如果让同僚们知道,其实他也在自我怀疑,同僚们会怎么想,他们还会一丝不苟地执行李司丞的号令吗?
“其实李司丞不必如此。”洪辩温和地开口,“我等不是神佛,所以我等会犯错。
“但是会犯错也意味着能够跳出窠臼,做出神佛们无法做出的选择。”
“真的?”
李好问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忽然想起人们常说的,人类的历史其实就是在一遍一遍地重复前人犯过的错误,难道这才是人与神佛之间的差距吗?
洪辩温和地点头,微笑着道:“如果这世间将唯一的选择权交到了你手中,便意味着他们也需要为这个举动承担责任。”
李好问凝神思考,略有些不理解。
“将你推上来做这个决定的原因有很多,世间所有人,都直接间接地参与此事,所以你今天出现在这里。”
李好问大致有点懂了:他之所以能够成为诡务司的司丞,是很多外力作用的结果,不止是任命他的李忱,将他推上职位的屈突宜,还有那些在诡务司门前排队购买“二神”组合的富户,那些在坊间传说诡务司事迹的说书人,那些在权势和妖魔们面前都无二话一力护着诡务司的丰乐坊居民……是千千万万的人直接或者间接,造成了他今天的局面。
“可……那些都成了我的责任!”
越是如此,李好问越是会觉得肩上的担子越发沉重。
他们都成了他需要保护的。
“这也正是你与神佛的不同。
“你是凡人,你只需要在你的能力范围内,做出你认为对的那个选择。
“你无法控制一切的后果,因为你只是你,因此那些你也都无须考虑。”
听着洪辩和尚说话,李好问深吸一口气。他必须承认这番话令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我还有一事,想要向大师请教,”李好问双手合什,恭敬行礼,“不知大师能否指点迷津?
“昨日白天,大师见我时曾说过一句,如果正面行不通,那就反过来试试,或许便是可以的。能请大师说得再直白一些吗?让我能明白这话的真意。”
李好问干脆直说自己愚钝,听不懂。
洪辩因为他的坦白而笑了起来,道:“或许我应该把‘行不通’,改成‘来不及’三个字。”
李好问一听便听呆了。
如今他唯一觉得来不及的,就是尽快于时光术上再进一步,晋升“时辰”的境界。
他在离开长安前后才渐渐掌握了“一刻”的境界,到现在也不过是一两个月而已。而且今次不同以往,在晋升一事上他没有得到来自前辈们的任何指点。
林嫱的笔记上清楚记着:达到“时辰”这一境界,可以跨越千年轻而易举,但是如何达到这一境界,却没有定法,每个人都需要自行探索。
洪辩和尚,是让自己“反过来”考虑该如何继续晋升吗?
见他瞬间有所领悟却又瞬间陷入迷茫,洪辩微笑着道:“既然如此,李司丞不妨在这里坐一坐,想一想。你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比很多人优秀太多,你若不能更近一步,这世间的其他人更是未必可行。”
“再说,”老和尚眼中闪着期许的光芒,“十二个时辰,其实已经足够了。”
李好问顿时惊觉,连忙问道:“您也知道十二个时辰的事?”
洪辩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向洞窟正中壁上绘制的释迦牟尼佛认真地拜下。
李好问也转过头来,认真看着眼前的壁画。不知什么时候,洪辩就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洞窟中只留下李好问一人。
李好问本就觉得周遭的壁画极具吸引力,看着看着也就入了神。
他先看那玄奘取经——穿着麻鞋,自己背着行李的玄奘,姿态灵动,神情逼真。画匠将这位大旅行家、大翻译家绘制得无比鲜活。甚至很难想象,这已经是发生在两百多年前的情景。
也不知看了多久,李好问又将视线投向张骞出使西域——这位生活在一千年以前的探险家、外交家、战士……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便出使西域,打开了横贯欧亚大陆的交通要道,开拓了东西方交流的丝绸之路。
他看够了张骞等一行人马上西行的英姿,最后将视线投向了洞窟正中的那幅坐像。
释迦牟尼在世的历史年代,距离此刻少说有一千五百多年。
然而,当李好问的视线迎向那佛像低垂着的目光时,他似乎听见佛祖在问:你明白时间的真正含义吗?你可知道,什么叫做“一劫”。
李好问喃喃地道:“我知道的……”
那是天地的一成一败。
如果他真的造访时间的尽头,或许他会见到地球的初生,滚热的熔岩横行于地上,遇到海水冷凝成为坚硬的地壳;当然他也可见证这世间的毁灭,比如那“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血色的月宫”……
“虽然我还没有亲身经历这些完整的时光,但是我曾经跨越……”
李好问突然心动,并且开始冥想。
他的记忆力过于优秀,因此足够他记起生命中经历过的每一个细节:
他曾步入时光深处,目睹了神明之间血腥的权力斗争与交接;
也曾被拍入时光隧洞深处,被祭典上的远古神明一掌便拍回来;
他亲眼看见过隋朝的二世而亡,也见证过武则天开创第一个女子称帝的时代。
甚至他时不时便会返回过去,与他“永远”的老朋友屈突宜聊聊天,请对方帮自己解惑。
那么,他曾经见证过“千秋万载”的历史,就能就此反过来掌握“时辰”吗?
李好问想到这里,觉得不试试实在太可惜了。
于是他当即盘膝而坐,开始冥想。
洪辩说得没错,这里的洞窟天然就是为了让人静下心冥想的。
洞窟遮风挡雨,阻挡了来自北方暴虐的风沙。夤夜坐在这里,周遭没有半点声响,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心潮澎湃,令他渐渐地完全置身于自己的思想。在不知不觉间与时间融为一体。
终于,当李好问睁开双眼,看向洞窟外时,就见一轮火红的旭日正跃出地平线。
远处脚步声响起,上工的石匠和画匠们三三两两地交谈着,而凿向岩壁的叮叮当当声却没有就此响起。
人们纷纷走向山脚的土堆,举起手中的工具和水桶,各自开始忙碌。
李好问这时才留意,自己所在的这座洞窟之外,一直放置着一只小小的日晷,而昨夜进来时他根本没有见到。
经过一夜冥想的李好问,心中无悲无喜,但见到那枚日晷,到底是唇角向上扬了扬。
他知道,现在已经是验证的时刻,而不是在练习。
忽然,李好问觉得腰间一动,似乎是小红鱼遮摩遮利正在翻身。他连忙伸手,从怀中将小红鱼取出来,将那软趴趴的“自制鱼缸”面对自己,看见遮摩遮利对着自己吐息。
一路行来,点点滴滴,尽数涌上心头。
李好问忍不住轻声开口:“兄弟——”
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有今天。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让遮摩遮利狠狠地咬了一口,才暂时获得了面对那伽的勇气。
但是,从今以后,他必须自己向前行了。
面对长久以来的伙伴,李好问心中只有无尽的感激。
“为我大声呐喊助威吧!”
李好问也不管鱼唇里能不能发出呐喊,微笑着说出这样一句。而小红鱼则欢腾着又翻了一个身作为回应。
于是,李好问视线转向那日晷,默默闭上眼睛,开始了他的冥想——
这一次,他要敲定属于自己的“时辰”。
*
河西节度使府内,张义潮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按照诡务司里众人的说法,决战就在今晚。他与秋宇商量出了一个看似可行的方案。这需要动用河西军中本就为数不多的骑兵,而他也已悉数动员完毕。
府邸内,章平正张罗着用一种特殊的药剂,软化一张又一张的铁皮,然后让铁匠把它们都做成铁围脖,趁在那些骑兵甲胄的脖子上。
河西骑兵甲胄多数是皮制。据说那些无首民打起架来无甚招数,只会一招——用巨斧斩首。再加一圈铁围脖之后,或许能够帮助这些河西的好儿郎们,避过致命一击。
叶小楼和吴飞白正在监控着那些无首民的状况——他们发现,这些人几乎是最好斥候。因为只要刑天有所异动,他们就会跟着有所反应:张开嘴嗬嗬大呼,表现出明显的攻击性,眼神在正常人的脖子上瞟来瞟去。
至于城外,城外的无首民昨晚散去之后,今天还没有任何重新聚起的征兆。
然而真正令张义潮无比焦急的却是:人人都在忙的时候,身为天子使臣,诡务司司丞的李好问,却根本不见踪影。
这令张义潮心里偷偷嘀咕:那个年轻人,不会就此跑路了吧?
可是偏偏诡务司里人人泰然自若,对李好问的“失踪”完全不以为意,该忙什么忙什么。
待到傍晚红霞漫天的时候,李好问独自一人姗姗来迟。
他对张义潮道:“大统领去将那会写井书的一家人请来吧,我想请他们传递一个信息。”
张义潮正待吩咐下去,就听李好问又提醒一句:“另外,请您的部署现在就出城,城门和城上请立即开始戒备。”
张义潮顿时一呆:这不还有好一会儿才到子时吗?毕竟一整天都没有动静,他就认为这子时的进攻时间是准的,没跑了。所以他才刚刚命令造饭,让城里的军民吃一顿饱饭,准备夜战呢!
但张义潮还在发呆的时候,秋宇已经先一步,将号令传出,戴着“铁围脖”的河西骑兵立即整肃出城。敦煌城门随即缓缓锁闭,城上严阵以待。
这时,那户会写井书的一家子被请到李好问跟前。
“请按我说的写吧!”李好问对待这一家子“蚩尤后裔”十分客气,命人递给那少年工具之后,请他们在一张皮子做成的卷轴上刻写。
“今夜子时,会面地点改在莫高窟,北大像前……”
那少年也不多想,当即用刻刀在皮子上开始刻刻画画。
然而张义潮却震惊了,随即涨红了脸:“您……您要在北大像跟前……”
他不清楚这诡务司的年轻主事人究竟是打呢,还是要谈。
但莫高窟是河西一带很多人心目中的圣地,德高望重的洪辩大师也生活在那里。而他张义潮,也早已出钱在那里预订了好几幅大型壁画作为自己和家人的“供养像”。
李好问想要在那里见——蚩尤?
这事只要想想就觉得不靠谱啊!
李好问却只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已经与洪辩大师商量好了。”
张义潮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后又自行脑补出洪辩等僧侣对剿灭这些无首民的支持。他着实是没想到李好问竟然这么有面子——如果是有佛门大德高僧出手,此事的胜算大大提升,大大提升啊!
想到这里,张义潮险些手舞足蹈,好不容易忍着,等井书写成,又命人送去蚩尤井那边,他才转向李好问:“李司丞随我们一道出城吗?”
李好问果断地摇了摇头。
张义潮原本对李好问已经转好的印象瞬间落入谷底,一时间横挑鼻子竖挑眼起来,觉得这年轻人哪哪都不是,再看看他身上的紫袍,顿时诸如“家族荫庇”“尸位素餐”之类的评价一起浮上心头。
但李好问却只是向张义潮一笑:“张节度放心!”
说来也怪,李好问只是轻轻一笑,张义潮便觉心头格外舒畅,也对随之而来的战事有了信心。仿佛李好问那张笑脸直接抚去了他心中的一切疑问。
张义潮立即点点头,回报以微笑,心头只有:相信、相信、相信。
就在此刻,脚步声急促响起。叶小楼径直冲了进来,禀报李好问与张义潮:“那些无首民,又有异动了。”
“想必城外的无首民也正在集结。”李好问道。
张义潮心想:这个判断的法子还挺有用,得亏他昨晚没有下令将这些家伙们全杀了。
但是……他忍不住又问:“可是您约定的,不是在子时吗?”
李好问忍不住嘴角一扬:“兵不厌诈。这句话您应该比我了解得多才对啊!”
蚩尤可能会被某种封印所影响,但是刑天却是昨天大白天就出来晃荡了。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蚩尤身为战神,不可能不懂“兵不厌诈”的道理,如果祂假装受封印所限,实则提前发动进攻,那又该怎么办?
李好问:“不过呢……好巧,我也是!”
*
敦煌城下,秋宇与河西骑兵一起出城。城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
如血的夕阳下,城门外平原上的无首民们确实正在集结。
出奇的是,昨晚他们丢下那一地的盾牌和斧子,都被叶小楼带人溜出城去捡光了。但今日再来,这些无首民手中竟然无一例外,全都持有斧子和盾牌,而且还有不少是崭新的。
秋宇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的情形,轻哼了一声道:“看来这附近确实是有矿,有个大铁矿没跑了。”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一行人的计划。
就在远处那个庞大的无头身影自群山后探出身体,并且发出一声疯狂的嘶吼时,无畏的人们越过那些手持盾斧的无首民,将其留给身后的城市。这些骑兵纵马,径直向远处的刑天那里直奔而去。
第 183 章
当刑天那座庞大身躯距离敦煌城还有七八百步的时候, 由秋宇和张淮深带队率领的河西骑兵们越过了正在集结中的无首民,纵马驰至刑天身边。
马队中,秋宇仰头, 看了看那身躯宛如危楼般高大的巨人,向身边年轻的张淮深点了点头。
张淮深立即举起手中的令旗。他麾下的骑兵们会意, 整支骑兵百人队分成两个小队, 迅速向两边散开,越过刑天, 驰向这巨人的身后。
刑天冷哼一声,似乎根本看不起这些一直在他身周嗡嗡乱叫的小东西。他只是高高扬起手中的巨斧,指向远处的敦煌城,并且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那正是在号令成千上万的无首民们。
原本深陷混沌与茫然的无首民们,此刻像是猛醒过来一般,手中握紧了盾牌与利斧, 迈开大步,向严阵以待的敦煌城快速奔去。
张淮深和秋宇所率领的两队骑兵则绕刑天半周, 在这个巨人背后相互错身。随之他们驱动座下马匹发力, 将马匹身上缚着的粗大缆绳用力拉紧。
刑天原本正迈开步子向前疾奔, 谁曾想脚下突然一绊。
他本就没有脑袋, 需要将整个上半身向前倾才能看清脚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在这犹豫的一刹那,这个巨人的重心已失,刑天顿时站立不稳, 俯身倒下, 摔倒在地,令大地震颤, 激起无数尘埃。
“胜了!”
“我们胜了!”
马背上的河西骑兵们发出胜利的欢呼。也有多经战事,经验丰富的骑兵从马背上跳下来, 高举起手中的刀剑,戳在刑天的身上。只不过这刑天的体型过于庞大,又是俯身跌倒的,河西军手中的小刀小剑根本刺不中这个庞然大物的要害。
无首民们瞬间又失去了向前冲锋的动力,茫然地站在原地,似是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此时此刻,李好问正站在莫高窟前的山坡上,远远地眺望敦煌城头的情形。
说来也怪,亲眼看见秋宇等人事先指定的战术奏效,而且奏效得如此容易,李好问心中却隐约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要打败刑天,应该没有那么容易才对啊!
不过他真诚地希望河西军的盟友能够挺住,至少支持到计划中的那个对手主动现身。
谁知这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忽然从他身边走出来——这人就像是空无一人的山坡上凭空开了一道门,然后便从这门中轻松走出来一样。
苌弘?
李好问微皱眉头:这可完全是计划外的访客。难道有人希望助他一臂之力?
继上次“天女魃事件”之后再见李好问,苌弘的脸色略微有些尴尬,点头招呼之后忙道:“李司丞,这次我是奉陛下之命前来,表达来自昆仑的善意。
“陛下曾有言道,过去那些事都已发生,再如何计较也是枉然。但若是李司丞能够料理了这刑天和他背后的……”
听起来这苌弘竟是代表天帝来讲和的。
然而苌弘的话都还未完,战场上又出现了变化。只听那伏在地面上的刑天只是轻轻一哼,原本都面向敦煌城门的无首民们,瞬间都转过头来。
这些人张开长在肚子上的大嘴,发出嗷嗷的呼声,也是分开两队,向刚才偷袭刑天的两个骑兵小队围了过去。
一名河西骑兵刚刚驰出几步,迎面便遇上两个无首民。
骇然之下,这骑兵高举起手中的长刀,却一眼瞥见了那无首民身上穿着的褐色麻布袍子——那是敦煌百姓最常穿着的衣服。
那骑兵顿时想起城中传说的:这些无首民全都是和他一样的寻常百姓变的。
年轻的骑兵一个不忍,手中的长刀便没能立刻劈下去。
但是围上来的两个无首民可没像他这样大发善心。这两人手起斧落,锐利的青铜斧头重重地砍在马腿上。
马匹吃痛地发出一声哀鸣,前蹄一软,顿时将马背上那名骑兵掀翻甩了出去。
其中一名无首民立即挥斧上前,冲着骑兵的脖子就是一斧——“当”的一声巨响。
“咦?爷爷的脑袋竟然还在?”
就在这无首民拖着斧子退开时,被震得七荤八素的骑兵伸手摸摸脑袋,发现自己的脑袋还在。
这多亏了之前章平带着敦煌城内的铁匠临时替他们改过盔甲,在脖颈处专门用铁片做了个“围脖”出来,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替他挡住了一斧头,救了这骑兵一命。
没能得手的无首民睁着胸前一对小眼,看着面前的骑兵直发愣,实在是没能想通,为什么自己重重砍了一斧,对方的脑袋却没掉。
看了片刻之后,这无首民和他的搭档决定抄家伙再上。而那名河西骑兵失去了战马,没有了速度和居高临下的优势,只能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奋力冲上前去。
这名河西骑兵并不是个例,整个骑兵队中的绝大多数人此刻都陷入苦战,无暇顾及那刑天。
原本摔倒在战场中央的刑天正双手撑地,慢慢地重新站起身,拾起刚才摔出去的斧子与盾牌,再次发出一声响彻天地的嘶吼——他是真的发怒了。
挂在他脚面上的粗绳,和那几个尚自奋力想要重新将绳索束紧的河西骑兵,在这一吼之间全部被刑天轻轻一振,直接被甩了出去,重重摔在地面上,随即又被数十名无首民围住。
只在瞬间,敦煌城前战场上的胜负之势似乎便已反转。
莫高窟前,苌弘看看皱紧眉头的李好问,讪讪地道:“真对不住,看来李司丞不需要老朽了。”
说着,他又随手在空中开了一道门,转身就要走。
李好问心中又是气又是好笑,赶紧劝住:“老头别跑……”
苌弘却道:“愧煞老朽了,老朽一无是处,反倒来此徒动口舌,没有半点能帮到李司丞之处,然而上命却又不可违……唉,老朽再无颜见李司丞。”
说着,这位竟然真的满脸羞惭,从那道门内跑掉了。似乎上面事先交代过他,如果李好问这边与刑天交战不顺,便要苌弘立即离开,一切免谈。
“哈哈,这老头虽然老,但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头不失为识相之人啊!”
另一个身影缓缓出现在李好问面前。
这声音在李好问听来相当熟悉,正是昨夜从秋宇口中那副“嗓音”。
然而这位的相貌,李好问却是第一次见。
只见来者是个比常人略高的男子,袒露着上半身,穿着一条类似罗景爱穿的那种敞脚袴裤。
这位眉目深刻,面容英俊,脑后一头乌黑的长发用束发带整齐束着。他周身的肤色呈现古铜色,皮肤表面泛着一层略带金属感的光泽,仿佛整具身体都是由金属铸成,身上肌肉虬结,似乎随时能爆发出异于常人的力量。
李好问心头一紧,清楚面前这位已不能用“人”来称呼——而应称呼为“神”,战神蚩尤。
不过,他竟然直接面对一位上古战神的真容而并未出现任何异常反应……这位有点弱啊!
蚩尤冲李好问一咧嘴:“看起来,你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甚至伸手摸摸下巴,故作遗憾地道:“难道昨晚我托你那位同僚传来的话,真的很多余?”
李好问冷声开口:“你做得确实很多余,你假装被封印,只能每天夜里子时出现,借此来麻痹我等,却早早就安排了刑天和无首民的提前出击。
“只可惜啊,兵不厌诈。待得知对手是战神的时候,我们就已做好准备了。”
蚩尤闻言咧嘴一笑:“你不也一样,投井书约我子时在此相见,然而却早早就派出了骑兵出城算计刑天,还送走了此地所有的凡人,准备好了与我决一死战?”
李好问早先猜测蚩尤的能力较之祂全盛时肯定会有所打折,但即便如此,对上这位上古时代的“战神”也绝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为了保险起见,他特地投井书将蚩尤引到这莫高窟前的空地上来,并且早早向洪辩和尚打过招呼,让这里的僧人与工匠在申时之后都避到这座山的另一侧去。
莫高窟前这个位置距离敦煌城足够远,距离正在开凿的石窟佛洞也有不小的距离。如果一定要对上蚩尤,那么至少能确保这世间的普通人不会受波及。
此刻李好问稍稍拉开架势,对蚩尤道:“你从来就没把昨夜开出的条件当真吧?”
蚩尤闻言,就像是听见了什么稀奇至极的言语似的,哈哈哈地笑出了声:“少年人,你凭什么会觉得,神会愿与凡人谈条件?”
李好问强忍着心中的怒意,答道:“那么我也正好通知你,你那两个选项,我一个都不答应!”
蚩尤盯住李好问看来片刻,突然脸现兴奋,伸手便从空中招来一枚短//枪,紧紧握在手中,叹道:“真的……五千年,还是六千年……真的太久没有好好地打过一架了。少年人,你是这么多年以来,逼我这把老骨头出手的第一人……”
正在这时,李好问忽听脚步声响起。他与蚩尤同时向一旁看去,只见李贺双手捧着胸口,正气喘吁吁地跑来。
蚩尤满脸惊异——刚开始时祂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怎么世上这么多不知死活的人类”,到了后来,蚩尤却好似在疑惑“眼前这个看似是人类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李好问急道:“长吉,这里危险!”
李贺笑呵呵地说:“李司丞明知山有虎,尚且偏向虎山行,身为僚属,我李贺自然不能落于人后。”
李好问便隐隐约约地听见远处传来虎啸声,忍不住想要伸手扶额,这家伙的“言出法随”,竟然真的让敦煌这附近的荒漠石山也变成“有虎山”了。但是又想,这也侧面说明了李贺今天的状态还不错,挺“迷糊”的。
他伸手将李贺拉到自己身后,只觉得李贺双手冰凉。他也并未多想,只管吩咐:“长吉为我掠阵便是。”
蚩尤似乎已经看穿了李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那张充满金属质感的面孔上重新流露出笑容。
“那敢情好!”
战神向空中伸手,李好问与李贺顿时觉得山风猎猎,乌云迅速压顶。很快,在敦煌这等塞外缺水之地,竟然天昏地暗,风雨交加。
李好问脸色肃然,任凭那黄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他面上、身上,迅速将他的衣衫打湿。
他本可以复现诡务司中那道金色屏障以遮蔽风雨的,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似乎是想要将有限的力量全都用在刀刃上。
风雨之中,忽然劲风迎面而至,蚩尤手中那柄刃上泛着寒光的短//枪倏地突出,枪尖指向李好问的眉心。
李好问平静如桓,只是轻描淡写地移动了一个位置,平静地让开了那柄锐利的短//枪。
蚩尤一击不中,似乎十分郁闷。莫高窟前,疾风席卷着骤雨肆虐,比之先前更要狂暴几分。
但李好问都毫无困难地一一让开,这令蚩尤异常恼怒,仿佛他挑中了一个不值得的对手,每时每刻都在逃避。
李好问再次躲开那短//枪凌厉万状的一击之后,闪现至李贺身边,搭上李贺的肩膀,两人一道,闪现至另一个地点。
“小人!”
蚩尤咬着牙吐出这两个字,不知是在吐槽李好问体型太小,还是打起架来只顾闪避,太过无赖。
紧接着祂身周腾起白雾,雾中这位远古战神现出真身:他后颈上左右各生出一个脑袋,这两个脑袋各自侧头,用左右眼眼角的余光冷冷地瞟着李好问。
在那两个脑袋下方,则又生出四只手臂,每只手中都持着刀、斧、剑、钺,再加上此前的一枪一盾,这位终于在人前展现出战神的完整形态——三头六臂。
此外,祂也被世人尊称为兵器的始祖,刀剑斧钺等五种兵器,也就是后世常说的“五金”,传说都为祂所创始。因此蚩尤手中的诸般兵器不止是兵器,也是法器,挟裹着强大的力量,轮番向李好问与李贺指去。
敦煌城跟前,战局也同时发生变化。
张淮深带领几名骑兵,试图再次将绳索系在刑天的脚踝上,并试图以此限制这个无头巨人的行动。
但是刑天只是轻轻抬起双脚舒展了片刻,张淮深等几人尽数连人带马地飞了出去,竟然根本挡不住这巨人一脚之力。
然而在此时,秋宇祭出的飞剑忽施偷袭,一剑刺中了刑天生在胸前一只眼睛,将其刺瞎。
刑天当即发出一声恐怖的痛苦嚎叫。
但这巨人并未乱了阵脚,更未退后,而是随手扬起手中的巨斧,左右横扫,将面前冲上前的河西骑兵扫开。
紧接着,刑天再次向空中高高举起手中巨斧,指向远处正在凄风冷雨中飘摇的敦煌城。
就在这时,莫高窟前,蚩尤手中刀斧齐出,当头向二李劈下,另有两只手,挥出那一枪一盾,算准了方向,拦住了李好问的去路。
“瓮中捉鳖!”蚩尤长笑一声,“你纵使再快又能逃到哪里去?”
李好问却摇摇头,很认真地解释:“你搞错了。我这是三维物理空间的点对点转移,而不是简简单单地动作快。”
蚩尤:……你说啥?
下一刻,李好问和李贺的身影同时消失,瞬间便出现在数十步远处的山坡上。
蚩尤手中的刀斧兵器互相斫在一处,发出一阵金属撞击的清脆鸣响。
咒骂一声,蚩尤转过身,微眯着眼睛,找到李好问的方位,冷笑道:“一味逃避,不过是将一败涂地的时辰向后略推了推而已,你还道能以此取胜吗?”
岂料李好问忽然冲蚩尤这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笑道:“谢了!你招来的风雨,倒为我省去了不少麻烦。”
“风伯雨师?为你省去麻烦?”
蚩尤不明所以,忽然见到李好问手中光线闪烁,突然凝出一枚绘制着古朴花纹的石磬。
随着轻微的滋滋声,这枚石磬表面竟迅速爬满了紫色的电蛇。原本由蚩尤召唤而来的浓重阴云,瞬间在李好问头顶上凝聚。
“嘿嘿,神律之磬!”
蚩尤发出一声冷笑。
这时黄帝祭祀时曾用过的乐器,蚩尤如何不认得?而祂以接近真神的位格,又如何会怕这东西?
只是……待蚩尤看清了李好问手中的“法器”,祂才真正皱起眉头觉得不对劲。
眼前这个年轻人,看位格就只是一介凡人而已。
如何能够从虚空中直接变出“神律之磬”这个级别的法器,似乎还能使用?这……这不应该啊!
但无论应不应该,蚩尤都对此全然不惧,眼看着空中浓云汇聚,天地之力蕴藏其中,随即一道枝状闪电映亮半边天空,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从天空中劈下……
这道闪电从空中劈下的时候,刑天正高举手中的巨斧,仰天发出一声志得意满的狂吼。
那银白色炫亮无比的枝枝桠桠正好劈在刑天手中那柄巨斧上。斧子是青铜铸成的,一时间那声狂吼声直接被埋没在巨人肚脐眼上那张巨口中,而那十几人高的庞大身躯,也开始持续不断地拼命颤抖。
与此同时,早先身陷重围的张淮深和秋宇等人得到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即甩脱身边的无首民,重新向刑天冲去。
“你……”
蚩尤又惊又怒,三个脑袋六道眼光如果是刀子,就会毫不留情地戳在李好问身上。
“神律之磬”是神级法器,但是真要用来对付“神”,效果便不会那么立竿见影。
然而李好问却将这酝酿了许久的全力一击,用在了刑天身上。
巧合的是,蚩尤曾经陨落,虽然封印什么的是祂假装的,但实际力量远远不如未陨落之前。而刑天是真正无比强悍的巨人,却被李好问直接一石磬给劈死了。
“兵不厌诈,嘿嘿,兵不厌诈!”
蚩尤低声重复着,忽然笑了起来。
祂觉得自己的对手越来越好玩了。
第 184 章
“你竟然将这毕生一击用在了刑天身上!”
蚩尤望着李好问, 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聪明啊聪明!若是当年涿鹿之战时有你做我的左膀右臂……”
蚩尤似乎对李好问刮目相看,将他捧到了极高的位置上。
“只可惜啊,你以为刑天这一倒下, 我就不能操控无首民了吗?”
李好问选择用“神律之磬”直接击杀刑天,这个决定源于一个推论:蚩尤控制刑天, 而刑天控制成千上万的无首民。
蚩尤却显然并不认为李好问这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没有了刑天, 无首民们还是无首民。他们不会再重新长出脑袋。而且……”
说到这里,蚩尤的三张脸上同时出现得意的笑容:
“只要是心中有恨的人, 变成无首民之后就会变为我的傀儡,继续为我所控制。”
无论是被黄帝击败的蚩尤,还是被无情斩首的刑天……亦或是生活在地上的普通百姓,因为战乱、争斗、不公而心中存了怨恨……说到底他们都是一脉相承的。
一个巨人刑天倒下,但蚩尤还能随意从中任意再扶植一个,由这个傀儡听从自己的号令, 进一步控制成千上万的无首民。
“我大可以从中选出一个,将他当做第二个刑天加以妥善培养。
“至于其他的, 那些人都只会盲从。
“他们都没有脑袋, 已经忘记了思考。
“他们的心里只填满了恨, 因此无法控制自己, 但是却可被我所控制。”
说到这里,蚩尤眼看着李好问脸上的神色由吃惊转为郁闷,不由得心中万分畅快, 比祂亲手一枪结果了对方性命还要畅快千万分。
“他们将是我蚩尤的完全附庸, 对我奉上绝对的忠诚。我会带上他们,这天底下所有心底蕴满了怨恨的人, 杀上昆仑,将我们心底的冤屈与怨恨释放出来, 让那些自诩是胜者的一方好好看看……”
一时间,莫高窟前的广阔平原上回荡着的蚩尤癫狂的笑声,但仔细听去,这笑声中也不乏强烈的伤感与绝望。
如果没有这些恨,蚩尤可能早已真正陨落了吧。
“你错了!”
忽然,风雨中响起李好问清亮柔和的嗓音。
“他们并不是无法控制自己。他们很清楚这些仇恨将把他们引向何处。”
他随手拖出历史影像,给蚩尤播放已成为无首民的悟言回归他的师父洪辩大师面前,请求师父为自己净化的情景。
“他宁可死,也不要做这心中只有仇恨的无首民。”
蚩尤看了也显出吃惊——一来惊异于李好问这一手,竟让那些已经逝去的人与事都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二来又惊异于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为了放下仇恨,竟然可以放弃在世上苟活的机会。
“哈哈,是又如何?”
蚩尤忽然仰天大笑,前仰后合。
“如果人人都如此,那么此刻聚在敦煌城下的这一群,究竟又是什么东西?”
此时此刻,聚在敦煌城下的那群无首民,暂时没有刑天指挥,便只会茫然四顾,不知所措。若是此刻张义潮带着大军从城内冲出,他们大约连反抗都是不会的。
清楚自己该向何处去的人万中无一,世间庸碌大众,大多随波逐流。
“我说过的,无首民,会对我献上绝对的忠诚。”
说着,蚩尤忽然向距离最近的一个无首民嘬唇而呼,似乎要将这人调教为新一任的“刑天”。
但李好问身边,李贺忽然笑道:“蚩尤,你一点儿都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忠诚。看来涿鹿之战你输得一点儿都不冤。”
“你说什么?”
大概因为李贺嘲笑了最不能嘲笑的,蚩尤三个头六道眼神,同时变得怨恨与危险。
“我说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忠诚!”
李贺提高声音,忽然道:“忠诚,是一种名叫‘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①的热忱。”
说着,李贺别过脸来,看向李好问。
李好问敏锐地留意到李贺手中似乎有一柄三尺长,剑锋如水的长剑,正在渐渐凝出实质。
在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李贺的“言出法随”,终于再度发挥威力。古来有将名贵宝剑称为“玉龙”的传统,而这一次随着李贺拖长声音的念诵,出现在他手中的,竟然并不是一只真正的玉制小龙,而是一柄如秋水般宁静宏亮的长剑。
“三尺水?”
李好问忍不住大喜。
要知道,他可是在几个时辰之前,刚刚领悟了“时光术”中“时辰”这个境界的奥义,因此头一回能够复现“神律之磬”这样的神级法器之力。
也因为这个,他使用“神律之磬”凝聚天地之力以后,“冷却期”会比真正的神律之磬还要久好几倍。
面对咄咄逼人的蚩尤,他急需一枚趁手的兵器。
然而蚩尤见到这柄“三尺水”凝出实质,猱身便上,六只手中的兵器齐出,三张口中同时厉喝道:“那就给本尊死吧!”
蚩尤手中的各种兵刃挥向李贺,瞬间将李贺劈成了几半,连李好问想要带他“位移”都没来得及。
可是被切成几份的李贺却像是被不小心划开的几张纸片一样,轻飘飘地在风雨中散开少许,转眼又自行粘了回去,瞬间重新成为一个好人。
不止如此,李贺还笑嘻嘻地将手中的三尺水向李好问抛去,并且笑道:“李司丞,接着!”
李好问顾不上去想李贺究竟是一个什么存在,但他在听到“报君黄金台上意”这一句时,就知道眼前这个“李贺”是绝对可以信任的,毕竟诗为心声,如果李贺不是对自己绝对忠诚,断然念不出这样的句子。
李好问手持三尺水,奋力挥向蚩尤。
这柄可是他当初连那伽都斩去了的利刃。而此时的李好问,无论是时光术水平还是战斗经验,都要强过自己当初太多。
相比之下,蚩尤……虽然当了数千年的战神,可祂当真能亲自再上战场的机会又有多少?
于是乎,双方的对决便几乎是一边倒的。李好问瞬间斩去了蚩尤的四条臂膀,两个脑袋,逼得对方重现原形。不止如此,他还一剑挑去了蚩尤手中那柄短//枪,令这位如今只有个盾牌能抱在怀里。这盾牌还被李好问劈了一件,裂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牌面丢掉了一小半。
“怎会……怎会如此!”
蚩尤悚然变色,应当是万万没想到,在涿鹿之战数千年之后,他竟又遭遇如此惨败。
“哼,如果不是当年输给轩辕氏,折损了本尊的位格,本尊万万不可能,不可能输给你这个……”
李好问提起手中三尺水,指向战神手中仅剩的盾牌,寒声问:“还想再试试吗?”
蚩尤惊惧之下,忽然又恢复了平静,随手将手中仅剩的半枚盾牌扔在地上,任由那柄“三尺水”若即若离地浮在祂颈间。
“你根本不敢杀我。”
始终高扬着头颅的战神,此刻似乎忽然成了一个战争痞子。
此刻莫高窟跟前风雨未曾停息,原本那些从不曾被雨水打湿的沙土地上此刻泥沙俱下,向低洼处涌去。
此处降水本来就少,地表没有蓄水的能耐,如果任由这般风雨交加下去,这些挟裹着泥沙的浑浊溪水自会越汇越广,最终冲向地势比这里更低的敦煌城。
“如果没有我收束风伯雨师,这里不消三日,就会成为一片泽国。”
蚩尤脸上竟又挂回了得意的笑容:“你既那么关心那些无知而盲从的凡人,那你不如放任风伯雨师水淹敦煌?”
李好问面无表情:“你不妨试试看。”
蚩尤脸上的笑容刚挂了片刻,忽然转为惊愕:“为……为什么?”
只见天空中浓云被撕裂,傍晚的阳光循着云间的裂缝洒向大地。风雨被驱散,原本在地表纵横肆虐的雨水就像是迅速被蒸干似的,片刻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看了片刻,蚩尤便明白来的是哪位“老朋友”。
“女魃啊女魃……没想到,几千年以后,你竟还要再跳出来坏本尊的好事!”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驱散风伯雨师,消弭一场因急雨形成的山洪——这样的本事只有天女魃才有。
果然,天空中传来天女魃的声音:“没错,是我。只不过这次并非为了父亲,只是我自己乐意而已……”
话还未说完,那清脆的女声已经幽幽远去。
李好问仰头望着益发清朗的天空,忍不住扬起嘴角:看来,上次向这位天女说的那一番话,对方听进去了不少,并且在认真实践呢。
蚩尤听见宿敌的声音,瞬间有片刻的失神。
数千年前的老对手,和祂一样被永远困在那场战争里的女神,竟然不仅走出来了,而且从此将她那位“父亲”抛在了脑后。
随后他又恢复了冷静自如,冲李好问笑道:“既然如此,要杀要剐,一切随你。只不过……那一万多无首民的罪孽,就都由你担着了!”
若是无蚩尤操控,这些没有脑袋的无首民若是自生自灭,只怕很快都会步入死亡,虽然他们现在这状态也不能算是活着。
李好问却摇摇头,道:“不,不会。”
蚩尤不由得吃惊,不明白李好问说的“不会”,是不会任由无首民们死去,还是不会将祂杀了剐了。
这时,李好问忽然左右看看,大声呼唤:“十五娘,十五娘!”
在他的声声呼唤中,一个小姑娘就像刚才苌弘那般,从虚空中拉开了一道虚无的门,从门内缓缓走出,冷眼看着李好问:“叫我干嘛?”
来人正是李好问的亲妹妹十五娘。
蚩尤见了这个小姑娘,仔细端详了一番,又看向李贺,似乎在比较这两人有什么异同。
片刻后,蚩尤醒悟:“懂了,原来这小丫头是女娲的人。”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双眼中亮芒一闪,突然开始扭动身躯,想要拜托悬浮在自己颈间那柄三尺水。
然而那柄三尺水似乎有灵性,无论蚩尤怎么挣扎,始终悬在祂颈项一侧,甚至微微向那古铜色的肌肤中凹陷。
蚩尤号称铜头铁臂,可祂的身躯也绝非三尺水之敌。
这时,就听李好问恭敬地道:“十五娘,能否帮为兄转告一声:我为娲皇献上蚩尤。”
“不,不……”
这句话引起了蚩尤的坚决抗议。
“本尊乃是一方霸主,差一点点就夺下了整个中原,拥有天地之力……本尊怎么能臣服于一个女人……女神?”
十五娘见自己阿兄一句话竟然将这千年的老战神气成这样,连忙伸手捂嘴憋住了笑,却不防她那双圆溜溜的双眼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尽显得意。
“你大约是忘了南方的神农氏?”
蚩尤顿时哑在当地。
神农氏就是炎帝,蚩尤本是继炎帝而起,在黄炎之争炎帝败北之后,举兵为炎帝复仇。
换句话说,祂本是炎帝的从神。
后世因祂发明五兵,赫赫战功,死而不降,将他尊为战神。但依旧无法提高祂作为从神的位格。
“呸”了一声,蚩尤忽然醒过神:“本尊可杀而不可辱。你若一力贬低本尊,倒不如直接诛灭了本尊。”
李好问却扬起了嘴角反问:“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战争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蚩尤当然没有听过,努力理解的同时,脸上也流露出难堪的表情。
“之所以不让你直接陨落,一来是你在百姓心中依然保有崇高的地位;”
千年以降,大唐军民依旧有祭祀蚩尤的传统,这不仅是因为蚩尤留给后世不屈的形象与神话传说,也是因为百姓们笃信,为了崇高而正义的目的在战场上冲杀的时候,蚩尤这位战神,能够保佑他们无往不利。
“二来是你作为从神会很有用,你会成为主神手中的一柄剑,一张弓……只要那位主神把持着正道,你也就不会歪到邪路上去。”
蚩尤面红耳赤,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如此年轻的一个凡人说教。
可是细想想,对方说的,难道就没有道理了吗?
“因此,你依旧有价值,所以我决定,用你来做一个交换。”
在一旁听着的十五娘,早已听得美滋滋地憋不住笑,此刻终于听李好问说到了正题上,她硬生生摆出一副肃然面孔,高昂起头:“阿兄,你要做什么交换?”
这时,“纸片人”李贺已经完全恢复,跑去从掉落一地的蚩尤胳膊中将那几件兵器取来,都交到李好问手里。
李好问捧着这几件兵器,单膝向十五娘跪下,顿时将小姑娘吓了一跳,赶紧让开身体,小脸上失去了一向凶巴巴的表情,嗫嚅着说:“阿兄你有什么要求就说嘛!这样岂不是折煞十五娘了?”
就听李好问郑重其事地道:“烦请十五娘代为转告,大唐诡务司李好问,向女娲神献上战神蚩尤,以换取祂搭救敦煌城前一万多名‘无首民’。”
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请求——十五娘说得对,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出手相帮。
但只要蚩尤对女娲来说有价值,他愿意相信,女娲一定会出手拯救那一万多个失掉脑袋的无首民。毕竟祂手中掌握着生命权柄啊!
十五娘看着李好问如此认真,有点不好意思,偷偷地道:“阿兄,你起来,你先起来。这件事说难不难,说不难也难……”
要知道这些无首民都丢了脑袋。如果这些人的脑袋还在,拼起来,由女娲重新赐予生命,可能还比较容易。但现在这么多人,上哪儿去给他们找脑袋?
“李司丞,或许这些对你来说会有些帮助?”
身后,莫高窟方向,山坡上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李好问与十五娘同时回头,两人都看见山坡上向这边走来几个身穿黑色僧袍的和尚。为首的一个正是洪辩。只见他手中托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个……脑袋。
李好问看第一眼时也吓了一大跳,但马上反应过来,那是用泥土捏成的脑袋。
想起女娲复活杜依梅时的情形,李好问心中大喜,忍不住暗赞洪辩想得周到。
再看洪辩身后,莫高窟的僧人和工匠们鱼贯而行,他们或用托盘竹笼之类的盛器盛着,或者用包袱包着,甚至用衣襟兜着。
待他们走到近前,李贺跑上去看了一圈,赶紧回来告诉李好问:“全是脑袋!大大小小的,怕是有一万多个。”
至此,李好问心情激动。他还记得白天早些时候这里的工匠与僧人就停下了所有的功课,去莫高窟山脚取土和泥,原来竟是这么多人一起努力,赶制了一万多枚脑袋。
李好问连忙谢过洪辩,转脸望向十五娘,表情紧张地问:“十五娘,这些还合用吗?”
眼看这些脑袋有些“粗制滥造”,毕竟莫高窟前就这么些人,捏出来的泥土脑袋大小不一,连五官也来不及雕刻上去。李好问也不确定这些脑袋在女娲神力的护持下,是否能顺利帮助那些无首民恢复原貌。
十五娘却没说话,只是用手捂住嘴,噗嗤笑了一声。那对圆溜溜的美目里俱是笑意。
李好问却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他忽然觉得自己双手中捧着的“五金”突然失去了重量,紧接着缓缓向空中上升。
与此同时,那柄李贺变出来的三尺水表面光影晃动,正在迅速崩解消失。
重获自由的蚩尤轻轻地叹出一口气,然后单膝跪下,低头恭顺地向空中行礼。随即祂的身影也开始变得模糊,成为一道令人看不清形貌的虚影。
再然后——
在所有人万分惊讶的眼中,那由人们赶制出的一万多个泥制脑袋,纷纷像气球一样向空中缓缓升起,飘向敦煌城前广阔的平原。
在那里,它们在更多人的注视之下,缓缓下落,落到每一个无首民身旁。
第 185 章
是夜, 敦煌城中,满城欢腾。
城外那一万多个无首民,得到了莫高窟僧人与工匠们帮忙捏制的泥土头颅, 在女娲的庇佑下,恢复了完整的躯体——他们本来的脑袋全都长了回来。
这些人大多数都恢复了记忆。其中不乏这些年战乱中失踪的本地百姓, 还有不少是外来的唐兵。
当这些人循着原先的记忆, 找到自己的亲人或是战友的时候,那份失而复得的喜悦心情, 全都化作了泪水滚滚而落。
当然,也有人失去脑袋的时间太久,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看见敦煌军民们用的种种工具和兵刃,他们竟然都不认得——有人猜测,他们本就生活在更早的年代, 更接近于“刑天”时期的无首民。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今河西十州归唐,得到了来自故土的支援与补给, 百废待兴, 正是需要人口的时候。这些人总能派上用场。
得了这难得的一场大胜, 河西节度使张义潮下令全城庆祝。入夜以后, 这座丝路重镇,处处张灯结彩,犹如盛世繁华重现。
店家拿出了窖藏多年的好酒, 猎户们将新鲜的猎物串成烤串架上烤炉。乐师们拉起胡琴, 弹起琵琶,吹起筚篥, 拍起羯鼓,奏出高亢激昂的乐曲。年轻的小伙子和大姑娘们便就着这鲜明的节奏跳起胡旋, 一个个急速旋转的身影令观众们只觉得眼花缭乱,只有一叠声拍手叫好的份儿。
李好问等“功臣”进入节度使府的时候,眼前便是这样一副欢庆的场面。
张义潮本来正在与部下与亲族们说话,见到诡务司一行人的身影连忙打住,快步迎了上来,眼中饱含感激,冲李好问拱手道:“神迹……李司丞,感谢贵司今次让我等见识了一番伟大的神迹。”
“这是我等的应尽之义。”
李好问客气地将功劳都推给了张义潮的侄子张淮深。
“倒是少统领今日率了百余兄弟冲上前控制住了那刑天,奋不顾身,人人争先,帮了我等的大忙。若是没有少统领,我等绝难顺利完成这任务。”
张义潮原本就对张淮深这个大侄子十分器重,听李好问夸奖,忍不住老怀安慰,大笑着拈着胡子看向身边的张淮深。一旁他的亲生儿子张淮鼎则满眼钦佩地看着堂兄。张淮深则摸着头,满脸不好意思的表情。
一时张义潮的妻子宋氏派人来提醒丈夫:“夫人说,别只在这客套,客人们都饿了。”
张义潮一拍头,赶紧将诡务司一行人都迎向了上座:“瞧我,这怕不是要怠慢了贵客?”
至此,节度使府中方才庄重开席,酒满上,肉烤上,音乐奏起。
西北健儿通常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各自解下腰间佩刀,便开始大快朵颐。但到了诡务司这里,李好问他们却没什么机会享用美味,上前敬酒的人川流不息,几乎没有停下的时候。
李好问便将与人对饮的任务交给了酒量最佳的李贺与叶小楼,让那两位代表全司应付那些脸上写满了钦佩的河西军中将士。
他自己则坐在张义潮身边,与这位新任节度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这次的功劳,依我看,是佛门弟子居功至伟,洪辩大师更是助我良多。”
李好问提醒张义潮,莫高窟那边,也得想个法子好好感激一下。
若非洪辩暗中点化,又让他独自在佛窟里参悟时光术,李好问自忖也没法复现“神律之磬”,也就没法儿调动天地之力,令刑天一击毙命。
张义潮连连点头,赞同地道:“确是如此。等回头我就捐一笔钱粮给洪辩师父,嗯……就以节度使府供养的名义,再布施十座石窟,供养十窟佛像与壁画,以助莫高窟积累功德,成为佛家圣地!”
李好问一边听,一边想象莫高窟的僧人与工匠们继续夜以继日地开凿石窟,绘画塑像的情形。或许他今日的小小成就,也能稍许助推莫高窟积累更多的的文化瑰宝。
想到这里,李好问当真是心怀舒畅,忍不住便捧起手边的酒盅,饮了一口张义潮亲自给他斟的葡萄酒。
“好酒!”
从西域深处运来的葡萄酒,酒体醇厚,口感温润,是难得一见的佳酿。
这时,张淮深等几个年轻将领突破了李贺与叶小楼的“双重防线”,敬酒敬到了李好问这里。李好问笑着饮了,又目视张义潮也一饮而尽。酒宴中欢腾的气氛这时达到了顶点。
李好问的视线在他的同伴们身边扫过,在李贺身上停住。
此刻李贺的身影在他眼里与其说是像人,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影子,在灯火之间竟微微有所波动。
李好问顿时想起蚩尤将李贺随手撕了个四分五裂的情形。
在他看来,李贺真的很像是一个字面意义的“纸片人”,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他被撕碎了之后粘粘又能拼起来,重新成为一个好人。
可是,在李好问内心,他真的已经不在乎李贺到底是“什么”了。
在他单枪匹马一人面对蚩尤的时候,当李贺出现在莫高窟前山脊上的时候,李好问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永远都将李贺当做队友,当做诡务司的一份子。
正想着,叶小楼忽然回头,见到了李好问愣愣出神的模样,顿时垮着脸埋怨道:“好哇,李六!将我们几个推到前面,自己在后头躲酒?”
李好问身边,张义潮也喝得有几分酒意,闻言乜斜着眼朝这边看过来:“哈哈哈李司丞,你的僚属和你还真没大没小啊!”
当然,这也是因为李好问太过年轻,所以张义潮也跟这位“天子使臣”一道没大没小起来。
那边叶小楼抗议不干了,而李贺已然喝高,脚下发飘,为李好问“挡酒”的阵线顿时瓦解。几名行商模样的异邦人便都捧着酒碗向李好问这边走了过来。
“这位就是救了窝们大家的泥司丞?”
李好问一听这塑料味十足的汉语,便想起查克。同是异邦人,查克的汉话说得实在太流利纯熟,非眼前这些人可比。
他客气地站起身,也举起了酒碗。
但对面的人已经眼泪汪汪地快哭出来了。
“多谢泥司丞救了窝们。碰上这无妄之灾,原本以为窝们这辈子再回不去吐火罗了……”
李好问听见“吐火罗”这个地名,顿时来了精神。
对方三言两语便交代了他们的经历:说话的这人叫做圭亚罗·齐木查·罗格里真,有个汉名叫做“罗贵”。这几位,就是当初那骑着驼队在敦煌城门前经过的行商。不巧遇上了无首民,被二话不说砍了脑袋,也变成了无首民。
此前张义潮不知道他们的底细,说他们是羌人,谁想得到竟是货真价实的吐火罗人。
如果没有后来诡务司出手拯救的事,他们估计就真的一辈子也无法返回故土了。所以这一行人听说救命恩人就在节度使府,特地上门来表达感谢。
不止李好问听见“吐火罗”几个字,就连卓来也听见了。少年悄咪咪地蹭到李好问身后,探头打量这些“同胞”们是什么模样的人。
这时,几个吐火罗商人正都用着蹩脚的汉话磕磕巴巴地表达着对李好问的感谢,突然有一个人眼角扫到了卓来那张小脸,惊骇地尖叫了一声,丢掉手中的酒盅,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
这名行商的同伴也有点懵。罗贵当即转脸向这名同伴看去,只见他面露惊恐,双眼紧紧地盯着李好问身边的卓来。他的酒杯被扔在身边,酒浆洒了一地,极为失礼。
可还没等罗贵开口叱责,那名失态的行商已经用颤抖的声音说了几句什么。
紧接着,其他行商也同时面露紧张,眼光向卓来看去。
罗贵还算是冷静,赶紧用吐火罗语和同伴们说了几句,然后小声向李好问询问:“这位……这位小兄弟,是泥司丞的什么人?”
李好问泰然自若地回答:“我的伙伴,我的家人。”
罗贵:“原来如此!”
他迟疑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这话应不应该说,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坦诚告知。
“我那位同伴以为,这位是……是‘圣子’。”
听见“圣子”二字,李好问马上记起在长安西市客栈内发生的事,顿时收敛了笑容。
反倒是当事人本人没有任何反应。卓来只当是认错了人,直接耸了耸肩。
罗贵赶紧双手齐摇,说:“不,不……窝们没有,没有冒犯的意思!纯粹只是……误认。”
李好问开口追问:“你们为何会觉得我这个同伴是‘圣子’?各位难道见过那位‘圣子’不成?”
他很好奇这些外来的商人是怎么认出卓来的,毕竟这小孩自从一岁起便从未涉足吐火罗,而且脸上也并没有写着“圣子”二字啊!
最先失态的行商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大祭坛有……有圣子的画像……这位,这位……”
罗贵赶紧帮腔:“这位小兄弟的面貌和画像上的一毛一样。”
他赶紧介绍身边的朋友:“这位名叫胡不思,来自吐火罗王庭,家中世代担任王庭的卫戍长。他是我们中最常登上大祭坛的人,面对那幅画像的机会最多,所以能一眼认出……”
李好问挑了挑眉毛,微笑道:“那就肯定不是我们卓来了。他从小在长安长大,除了有一点点吐火罗的血统之外,是一个十足十的唐人。与贵国大祭坛上的画像相像,应当只是一个巧合吧。”
“原来如此!”罗贵赶紧将这番话通译给他的同伴们知道,同时脸上流露出轻松释怀的表情。
但最先失态的那名吐火罗商人胡不思却始终拧着眉头,虽然他勉强冲李好问挤出笑容,但眉宇之间的忧心忡忡是掩不住的。
李好问有心想要向这一行人打听打听“圣子”的情况,但当着卓来的面,却又不便开口。
他看了看身边的卓来,忽然计上心头,当即笑着举起手中的酒碗,道:“各位,我这位小兄弟祖上是吐火罗人,而各位又是从吐火罗远道而来的客人,见了面不一起饮上一杯总归不太好对吗?”
罗贵见事也快,连忙招呼身边的兄弟:“满上,快满上!”
李好问便也给卓来倒上了一杯葡萄酒。
卓来先尝了一点点,咂咂嘴,评价:“好喝,甜咪咪的!”
然后这小子学着大人们高呼一声“饮胜”,不久便当场表演了醉醺醺地一杯倒。李好问颇有深意地望着那几名吐火罗商人,目送他们离开。
*
这几个吐火罗商人借住在敦煌城内的货栈,距离李好问他们的驻地并不远。
晚间,李好问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吐火罗商人所住的帐篷里,将那几个商人吓了一大跳。
“泥、泥泥泥泥司丞……”
罗贵大着舌头,不知是在欢庆的酒席上喝多了还是受惊所致。
李好问只是轻易地一摆手,笑着道:“我的朋友们,到的突然,希望没有打扰你们。我只是希望就‘圣子’之事,再多问你们几句。”
听见李好问想问的竟然是这个,几个吐火罗行商齐刷刷地转脸,望向胡不思。
胡不思艰难地吞咽一口吐沫,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道:“窝所知道的,确实比窝的同伴们要多一点点……”
“可否告知?”李好问摆出一副诚心求教的态度。
但在场的吐火罗行商们心中都有数,他们根本没有拒绝这个要求的可能。一来他们身在敦煌城中,想要继续东行必须得到节度使府的放行文书,而这位年纪轻轻的高官本就是节度使府的座上宾。
二来他们谁也不敢忘:这商队一行人的命都是李好问救的,而且用的是匪夷所思的手段——这脑袋丢了都还能救回来,这位还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于是罗贵张罗着支开了一张胡椅,请李好问坐下,随后由胡不思为李好问讲解“圣子”的传说。胡不思的汉话并不怎么样,更多的时候需要罗贵等人一起帮着翻译。但只要讲得慢,总是能听懂的。
李好问原本以为“圣子”的传说对于吐火罗而言,就像是景教一样,是外来信仰的一种。然而听这胡不思的解说,却是他们本土信仰的一部分,甚至于他们的“世界起源说”息息相关。
相传,吐火罗人的先祖,来自一座时不时出现的神山。
(打住!——李好问忍不住想要插嘴:时不时出现是什么鬼?但他马上又想起马十七形容过的,只有特定天气条件下才会向世人显露真容的圣山。
没准两者其实是同一座山。具体地理位置可以事后向双方分别打听,相互印证。于是他忍住打断的冲动,继续恭敬地细听。)
相传这位先祖从雪山之巅走下来,来到凡间。
他与一名凡人女子结合,生下了五名子女。这五名子女各自繁衍后代,最终成为吐火罗王庭的五大勋贵家族,是王国内最有权有势的家族。
这些家族拥有最聪明的智者、最强壮的武士、最英明的决策人,是他们让吐火罗发展壮大,成为大陆中央一个强大的国度。但是,千年来这五个家族都背负着沉重的诅咒——也就是他们的祖先,总有一天会重新出生于他们的家族里。
(在这里,李好问忍不住又想打断了。但这一次胡不思特地好心地停下来为李好问解释:
相传那位在凡间留下五名子女的吐火罗先祖,并未像凡人一样老死。而是在他的子女长大成人之后,向他这些亲人告别,并且回到了那座雪山上。至今仍有很多吐火罗人认为,先祖并未死去,而是遥远地注视着他的种族。
但在接下来数千年里,吊诡的事情便发生了。
这五大贵族家族中,每隔几十年,便会诞生一个与他们古老先祖长相一模一样的孩子。他们就像是那位先祖动了凡心,想要重返人间看一看自己的孩子们生活得如何似的。而这些孩子最终的结局无一例外,都是莫名其妙地失踪。
人们都传说,他们最终都像先祖一样,回归了神山的怀抱。
久而久之,吐火罗人便将这些诞育在贵族之家,相貌与先祖一模一样的孩子称作“圣子”。)
如果这五大家族中的任一个诞育了“圣子”,这个家族本身就面临频繁出现的灾祸,随后这些灾祸会蔓延到整个吐火罗。
这些灾祸可能是天灾,也可能是人祸:战争、饥荒、人畜瘟疫、水草的迁移、贸易的萎缩……在过去几千年中,“圣子”出现带来的悲剧已经出现了十多次,每次都给吐火罗人造成了几乎灭顶的灾祸。
五大家族之中,四家完全灭亡,再没有任何后裔留存。
当然,吐火罗王庭中也有新贵崛起,试图与血统高贵的古老家族相抗衡。
然而在新贵的领导下,吐火罗人最近的日子却并不好过。他们引以为傲的对外贸易始终疲弱,周边强族林立,外来的信仰进入社会,吸引了大多数出身低微的平民信众。
因此多数吐火罗人并不信任那新贵,依旧信任那仅剩的一家老贵族。
但是,十四年前,王庭的大祭司得到预言,说“圣子”很快会诞生在那个老贵族家中。
然而这硕果仅存的家族拒绝承认大祭司的预言,并且表示,不尊重先祖的任何吐火罗人都会遭到天谴。
这直接导致吐火罗国内出现两派内讧,双方互不相让。那段日子里,决斗、暗杀……层出不穷。
但是,到了大祭司预言的时间,这个家族并没有“圣子”诞生的消息传出。
甚至根本没有新生儿。
王庭的大祭司在各方压力之下引咎辞职。
老贵族非但没有落魄,反而借此机会渐渐强势,到了可以与吐火罗王庭分庭抗礼,与祭司争权的地步。
但就在胡不思这些人出发踏上前往大唐的商路之前,传出了老贵族家中仆人出卖主家的消息:根据这名仆人的供述,当年大祭司做出预言的时候,老贵族家确实有一名年轻的主母悄悄生下了一个婴孩,并且托娘家的商队将这个婴孩悄悄送去了别处。
消息一旦传出,吐火罗王庭立即发动了清剿老贵族的行动,血洗这古老的家族,将他们的族人杀得一个不留。
吐火罗王庭的人发誓,无论当年诞生的“圣子”被送到了何处,都会将他找到。
李好问听了这个“故事”,自然将其与在长安发生的事联系起来。
看来那老贵族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自家出声的孩子托行商胡图克查悄悄送到了长安。
而之后库库多莱后来的刺杀行动也终于可以解释。
只是他还是觉得难以理解:既然吐火罗人认为“圣子”就是“转生”在后裔中的“先祖”,这位先祖又是智慧和拥有伟大力量的,他们为何会如此惧怕这位“圣子”的降生,甚至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圣子”扼杀在襁褓之中?
回首往事,李好问忍不住又问:“我听说,诞育圣子的血脉是‘禁忌血脉’,这是什么意思?”
听见李好问的问话,胡不思和罗贵等人的声音都抖了起来:“‘禁忌血脉’……就是……就是字面意思啊!”
李好问刚想追问,他的危险预感突然出现——
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到了这群吐火罗商人的营帐外。
李好问一挥手便让所有行商都躲在自己身后。他走在最前面,一掀帐幕,出去查看。
在帐外他看见了令自己永生难忘的场景。
站在帐外的人是本该醉倒呼呼大睡的卓来。
这少年面对李好问,两眼翻白,眼中没有瞳仁,完全是一片幽蓝的星海。
第 186 章
事实证明, 一夜过去,卓来根本就不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记得自己在节度使府尝到了那种好喝的红色甜酒之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并不清楚自己还曾去过那几个吐火罗行商的帐篷。
那群吐火罗行商多少都受了一点儿惊吓,但好在当时李好问走在最前面, 将他们的视线全都挡住了, 没让任何人看见卓来那双湛蓝色的“眼睛”。
随即李好问直接“位移”,将卓来带走, 转眼又回来安抚那些吐火罗行商。
对罗贵和胡不思等人而言,倒是李好问本人给他们造成的“惊吓”更直接一些。不过和被砍掉脑袋,变成“无首民”的恐惧相比,这都算不了什么。因此行商们对李好问依旧充满了感激。
第二天一清早,李好问就带着河西节度使府所珍藏的“安西都护府全图”来找这几位行商,想要请教几个重要的地理位置。
这时吐火罗行商们已经与李好问相当熟悉。双方坐着闲聊几句, 李好问便了解到那位胡不思一家,也就是吐火罗王庭的世袭卫戍长, 属于“新贵”那一派, 在十三年前彻底失势, 子女便出来跑行商了。
若非如此, 胡不思也不可能知道那么多关于“圣子”的内情——这在吐火罗并不是什么家喻户晓的传说,倒是更接近五大家族与王庭之间的辛秘。
也可能是因为资历较浅的缘故,胡不思的汉话确实磕碜, 双方交流全都要靠罗贵帮忙翻译一两句。
吐火罗商人们很爽快地帮李好问在舆图上标出了几个位置, 包括吐火罗王庭和他们传说中“圣山”的大概方位。
“圣山”也就是这几个行商口中“时不时”会出现的雪山,位置在龟兹与碎叶向西大约五百里左右的地点。按照这几位的说法, “圣山”有个特点,山峰的形状锐利如刃, 宛如一柄匕首插向天空。用胡不思的话来说,是“一见到就能认出来”。
谢过这些吐火罗朋友们,李好问又去找他在河西军中认得的小朋友马十七,再一次核对这少年记忆中那座神山的位置。
但这项工作比较困难——马十七根本就看不懂舆图。
李好问低头看看手中的大唐安西都护府全图,心里感慨:确实是抽象了一点。
他手中的这幅舆图,还是玄宗朝重新规划安西都护府的时候绘制的,平面地图不能准确反映山川河流的走向和准确方向,只能大致标出各条重要道路和城镇之间的距离。更高精度、更直观的舆图,还要等几百年后北宋的科技大佬们来设计。
最后李好问只得向节度使府寻求帮助,张淮深向他推荐了崔扬。
这位身经百战的唐军虽然是个长在关中的汉子,但是在西域混的时日久了,简直成了个“西域通”,在李好问看来,崔扬对西域的了解,可能不比张骞、班超这些历史上的西域大佬来得少。
而且崔扬此人有一项优点——非常有耐心,知道和年轻人该怎么交流。他谆谆善诱地陪着马十七回忆他从老一辈那里听过的各种故事,并将他当年离开家乡一路迁徙的路径一一问出来。
就在崔扬耐心陪着马十七“抠地图”的时候,秋宇一脸严肃地站在营房外等候着,李好问无奈,只得迎出去,看看这位有什么想说的。
其实自打第一眼见到秋宇的那一刻,李好问就因为这位始终不苟言笑的态度,对其心存敬畏。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他对秋宇的认知其实和屈突宜一个样,两人都将秋宇当成是了格外严格的长兄。
但这些日子里诡务司的人天天在一起赶路,共患难的时日久了,李好问与秋宇之间的隔阂早已消解,李好问对秋宇内心的挣扎和多愁善感更多几分了解。
只是当秋宇摆出一副格外严肃的态度,专程等着李好问时,李好问却总会没来由地心头一紧,就好像是学生遇到教导主任。
“李司丞打算将卓来怎么办?”
果然,秋宇毫不客气,开门见山地问起卓来。
昨晚之后,他们已经有九成九的把握确认卓来的“圣子”身份。李好问再想找补或是掩饰都找不着借口了。
见到李好问兀自在沉吟,秋宇肃然道:“昨天属下在这几名行商的营帐附近放置了一枚听瓮。”
这听瓮原本是军中用来倾听探测声源方向的一种工具,但在秋宇口中说出来,便是诡务司中的一种窃听用法器:它是一枚小小的陶制耳朵,只需在合适的范围内埋入土中,就能听到需要的内容。
李好问听说秋宇竟然动用了这项法器,心里刚刚还在感慨“这样也行”,忽然想起一个茬儿:“等等,难道那些吐火罗商人之间交谈不是用吐火罗语的吗?”
“属下听得懂吐火罗语!早年在洛阳时与吐火罗商人打过一些交道。”
李好问倒是万万没想到秋宇竟然还是小语种复合型人才,惊得睁圆了眼,才想起以前和屈突宜聊天时谈到过秋宇的本事。屈突宜当时便对秋宇表达了发自内心的敬意,说他这位兄长严于律己,能为人所不能。
——敢情是在钦佩秋宇能说外语呀!
李好问赶紧诚心诚意地向秋宇请教,看那几个吐火罗商人昨夜都商量了些什么。
秋宇复述一遍,总体不超出昨夜胡不思向李好问介绍的那些。除此之外,胡不思一直反反复复地在强调一句:“只有牺牲圣子,消除‘禁忌血脉’,才能保住吐火罗。”
李好问沉着一张脸。
按照他在后世所了解的,圣子有没有牺牲他不知道,但吐火罗反正是没保住,消亡了,没能像是华夏文明那样一直延续千秋万载。
秋宇见李好问没说话,便又加了一句:“如果我等据此推论,只有牺牲圣子,才能保住大唐呢?”
牺牲一个,救下万民——这听起来是相当划算的买卖。
哪知李好问想都没有想,直接答出一句:“不,我不接受。”
在他看来,这连电车难题都还算不上——不过是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在纷纷臆测着,希望能够通过他人的牺牲来保全自己的现世安稳。
在李好问答出这一句的时候,秋宇脸上紧绷着的表情竟然松弛了一点,眼神似乎也变得稍许柔和。
李好问倒是没想到:这位……竟然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
“我还是那句话,卓来是个从小就在长安长大的少年。他一生都和唐人一起度过,由唐人教他养他,那么他也必然成为一个唐人。”
李好问一向认为,人之所以为人,除了基因是人类,拥有二十三对DNA染色体之外,还必须是一定意义上的社会人,有自己的价值观,能分辨是非对错,
大唐塑造了卓来,而唐人们也绝不会坐视卓来成为什么“禁忌”。
但是秋宇还是忍不住,又插嘴问了一句:“如果他真的,可能带来危害呢?”
李好问望着远处,似乎陷入沉思,片刻后他开口回答道:“那我也会一直陪着他,直到最后……”
秋宇听出了弦外之音,知道李好问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心中却坚信此事仍有解决之道。
“那么,您已经决定哪些人跟您一起西进了?”
当初诡务司接下圣旨,代表天子前往河西十州时,就已经决定了到达沙州之后稍作休整便继续西进。当然了,这个决定天子是不知晓的,诡务司内也并不是人人都知道。
李好问点头:“已经决定了。”
“老章,老王,吴飞白……还有四哥,我都会留在这里。”
是时候将李好威留在敦煌了,不仅让这位堂兄避免犯险,也让他好好跟着张义潮张淮深,许是能混点军功。
至于吴飞白——他原本就不是战斗人员,能够帮到李好问的本就有限。另外,他最擅长的占卜能力,在敦煌一带受到了明显的限制。李好问估计这要么是因为远离中原,没有了紫姑神的庇佑,要么是距离某种神域越来越近的缘故。
既然无法发挥出最大能力,倒不如将他留在安全的后方比较好。
“章平?”秋宇想了想道,“估计这会儿正仔仔细细地帮着整理纸人纸马呢!”
昨天女娲复苏那一万多“无首民”的时候,章平又得到了一次“充电”的机会,将所有的纸人纸马摊平了放在城头上充满能量。如果被留在敦煌,章平肯定会担心且遗憾的。
但是李好问自觉尝试了一回“时辰”境界之后,对于纸人的消耗已经没有原先那么大了。此刻他体内的能量似乎无穷无尽,能够支持他向极远极远的方位纵跃。只不过自从昨天以来,他一直时不时地感到头疼,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的缘故。
“其实……咱们可能用不上很多纸马了。”
李好问斟酌着说。
“不用了?”秋宇原本还有些好奇,忽然面露惊喜,“难道是……”
李好问点点头:“不用纸马了,我来就可以了。”
他估摸着现在至少可以一次带一个五人的小团体长途“位移”。
这种长途旅行方式,能让他们不再需要穿越广袤的沙漠与戈壁,不再为补给发愁,并且帮助他们规避长途旅行中容易出现的一切风险。
“如果去的人多,我们可能需要在龟兹或者碎叶停留一下,补充一下食水。但如果人数不多的话,我们今天傍晚就可以在昆仑山脚下扎营。”
这令秋宇又惊又喜,连忙拱手道:“属下这就去准备。”
李好问却认真地嘱咐道:“卓来一定要带上,李贺一定要带上。对了,还有上次天女魃借给咱们的那只圆脸……猫面鸦。秋郎中请务必助我一臂之力,为我安排这一切。”
“没有问题!”秋宇对李贺的底细也多少知道一些,理解为什么李好问一再坚持要将卓来和李贺这两个带在自己身边。
“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一个向导。现在最好的人选自然是马十七。但如果能在吐火罗王庭附近找到一些当地人指路也是可以的。”
“好!”秋宇双手一拍,“李司丞、属下、长吉、卓来、马十七、猫面鸦。我这就去准备这一行五人一鸦的行装。”
秋宇似乎刻意漏掉了叶小楼——而李好问刚才也并未提及此人,毕竟还没拿定主意,到底该不该带上这家伙。
然而一旦这消息传扬出去,叶小楼就不干了。
“爷爷就用这一双脚,走也走到昆仑山脚去!”
叶小楼站在河西节度使府跟前,左手叉腰,右手指着远处肉眼可见的连绵群山,大声发誓。
秋宇却只是瞥了这家伙一眼,似乎在说:那你就试试吧。
叶小楼:……
李好问碍着曾经并肩出生入死的情分,开口向解释这家伙解释:“此去太过危险……”
可这回叶小楼学乖了,继续叉腰,指点江山似的道:“难道卓来和长吉就不怕危险,难道马十七就不怕危险?他们都可以去,却唯独要撇下我叶小楼?
“李六,你变了!”
叶小楼紧盯着李好问,眼神忽然变得着实幽怨。
李好问:?
这货从哪儿学到的这副小表情?
旁边秋宇冷着一张脸,身姿笔挺地走开。
然而李好问一瞥眼就看见了秋宇脸上正使劲儿憋着的坏笑,以及“您看吧,我早说就不该理会这家伙”的眼神。
最终李好问还是决定带上叶小楼。
主要是因为叶小楼一句话,提醒了这次他带着好多“非战斗”人员,比如卓来和马十七。他担心遇到危险时自己和秋宇来不及分心他顾。
如果有叶小楼在,至少能够分心照顾一下这两个小的。
叶小楼这回总算是心满意足,偏偏得了便宜还卖乖:“李司丞,这次是您点了头,秋郎中那里,以后就别让他多管那些闲事了吧?”
秋宇果断丢给叶小楼一个白眼。
之后,便是诡务司中各人依依惜别。
李好威万万舍不得这个小堂弟,听闻六弟要将自己撇下留在敦煌,心里莫名惶恐,险些当场掉金豆。
但他陪伴诡务司这段时日,已很清楚在某些场合自己非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给对方拖后腿。
再者,经过这些日子的出生入死,李好威也与张淮深、崔扬等河西军官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一路行来,也增长了不少见识。总之这李好威已经不再是长安城中那个天真烂漫的长安轻薄儿了。
强忍住心中的离情别绪,李好威与章平等人一道,接受了在敦煌城中等待的安排。
携带了必要的法器和少量补给之后,李好问一行人准备上路。正准备拉开带着栅格的时间视野,李好问突然有些烦难。他以前最多只带过两个人四处穿梭。
但很快秋宇给他想了一个办法——秋宇事先准备了一大幅毡毯,然后请一起跟随李好问出行的五人全都站在了毡毯上:他自己、叶小楼、李贺、卓来、马十七,连同各人的随身物品和补给。
这幅毡毯一角则牵出一条用绒线编成的长长绳索,绳索一头牵于李好问手中。
李好问见了这副架势,忽然觉得有点古怪:这大概就是故事里“飞毯”的原型吧?
只可惜,他能做到的只是在三维空间中不同的两点之间跳跃,没办法带众人在空中慢悠悠地飞行,或许会辜负正睁大眼睛的马十七和卓来。这两个小家伙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满眼都是期待。
李好问深吸一口气,伸手拽住了毡毯一角色的绳索,另一只手拖出了带着栅格的时间视野,随意缩放,便看见西域茫茫的戈壁荒野中零零星星地分布着小小的市镇。
他不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龟兹国都,在那里城外选了一个不起眼的地点,直接带这一飞毯的众人穿梭去了那里。
毡毯上众人都只觉得眼前一花,眼前的景物就完全换过。
秋宇叶小楼他们都见过李好问这一手,并不觉得怎么出奇。但是马十七却吃惊得睁大了双眼,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向毡毯之外挥去。
“这么……这么神的吗?”
这少年原本就亲眼见证过李好问的本事,可那时也还不像此刻这般神乎其技。
“这里离沙州有多远了呀?”少年好奇地询问。
“大概一千五百多里。”李好问心中估算了一下敦煌到龟兹城的直线距离。
马十七与卓来对视一眼,齐齐做出倒吸一口冷气的夸张表情。
秋宇等人则更关心李好问的状态:“李司丞,如何,今晚我等便在龟兹城中找个地方暂歇?”
他们都很担心,一千五百多里,六个人,会不会直接将李好问累趴下,或者像以前那样,头发变白变成个老头子。
李好问感受了一下自己身体的状况,却笑道:“我没事。完全可以带你们前往下一个地点。”
自从在莫高窟的佛窟内参悟到了“时辰”的境界,李好问自觉完全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刚才那跨越千里的一跃,并未给他造成太大的负担。
更何况,频繁使用才是掌握时光术的根本。如此反复练习,不但能帮助他继续掌握本境界的时光术,帮助他早日进阶下一个境界——虽然李好问自己都还不知道时光术的下一个境界是什么,以及是否存在下一个境界。
就在这时,马十七忽然指着远方的城池,又惊又喜地道:“这里俺来过的!”
这少年认出了当年他离家之后不久曾经经过的市镇。按照他的说法,自己的家乡,距离此地就只有两三天的路程。
众人一时间都十分振奋。按照马十七的说法,那座“时隐时现”的神山,就在距离他家乡不远的地方。如此一来,他们应当很快就能抵达目的地。
李好问也心情不错,笑着问马十七:“你还记得家乡是什么样的吗?”
故土是深刻烙印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回忆,马十七当下立即指手画脚地比划起来:“是个小村子,最北面是一垄土坡,向南是一组回字形的四四方方的房子,是各家一起建起来的,对外只有一道门,各家自己的门户都开在门里……”
李好问一边听,一边随手在他的时间视野里寻找。
很快,一座四四方方的小村落入李好问眼中,距离龟兹城确实只有两三天的路程。
李好问当即笑道:“马十七,现在我就带你回到你的家乡,看看你昔日的那些邻居们是不是还能认出你。”
说着,他伸手拽住了毡毯上那枚长绳。
众人眼前一花,远处龟兹城的景象便又不见了,隔了片刻,出现了一陇土坡,和一座四四方方,堡垒似的小村子。
这是西域常见的村落形制。供村民活动的庭院设在了四方形的土墙之内,对外仅留一到两道门户供人畜进出。这种建筑适合抵御夜晚的野兽和附近出没的强盗。
为了避免惊扰镇子里的居民,李好问还是选择了停在镇子外。
而离家多年之后重返故土的马十七,刚刚晃过神就从毡毯上一跃而下,径直向那座门户奔去。
“俺回来啦!”
“村长阿伯,放牛阿叔,酥油阿妈……俺回来了!俺是马十七啊!”
李好问与诡务司其他人见马十七乍回故土如此激动,忍不住都会心一笑。李好问更是想:今天就住这里好了。他们可以稍事休整,再看看能不能从当地人这里问到有关“神山”之事。
下一刻,马十七的声音从那四四方方的建筑中传出来——
“你们……你们都去了哪里?”
李好问闻言便是眉头紧皱。
就听马十七明显压抑着恐惧的声音传出:“你们……你们不要吓俺呀!”
第 187 章
听见马十七的呼叫声, 李好问等人决定一道入内探索。
他们将叶小楼留在小村的房舍之外,嘱咐他看好诡务司众人的随身行李和补给。李好问打头,带着秋宇卓来等人一起入内。
他们沿着村中那四四方方堡垒似的房舍之间唯一一条与外界连通的门户入内, 经过一道漆黑暗沉的走廊,眼前一亮, 只觉别有洞天。
只见这村里是一个极为敞亮的庭院, 大约有两百步见方,上方是四四方方的湛蓝天空。
各家各户的门户都向院内开, 每家房前都晾晒着毡毯和衣物。有几户门前甚至摆了好几个陶盆,盆里种着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
但……这个大院里格外安静,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李好问走到马十七身边,沉声问:“确定这就是你过去的家吗?”
他也并不能完全确定自己“定位”定的是否准确。
马十七点点头:“绝对没错!”
他伸手指点:“这里是灶房,各家都可以用的,这边是晾晒场, 那边是牲口圈……”
李好问与马十七正在说话的时候,秋宇已经带着卓来和李贺四处大致查看了一圈, 过来向李好问禀报:“确实不大对劲。整座院子的人都不见了, 但……看起来不像是就此荒废了的样子。”
秋宇为李好问指点:灶房那边, 桌面上放着案板和切了一半的肉食, 墙上挂着新鲜打到的猎物,毛皮刚刚从猎物身上剥下来,堆在一旁等待鞣制。
灶台下堆着干柴, 火刀火石就放在旁边, 似乎下一刻灶膛里就会燃起温暖的火焰,但本该在此做饭的人却突然走出去了。
村民们家中的情形也是一样——寝具简单的卧室里, 柔软的毡毯褶皱着铺着铺位上,就像刚刚还有人睡在这里一样。伸手触摸, 这些毡毯上似乎还留着余温。
李好问一行人走出村民的家,向院中看去。这座颇具规模的院落静得可怕,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不止是人都不见了。”李好问像是给自己和他人鼓劲儿似地提高声音,“所有的活物都不见了。”
“是的!”马十七向牲口圈快步奔去两步,骇然道,“所有的牛羊都……”
偏偏这牲口圈中还堆放着大捆大捆的干草,食槽里是现铡出来的草料。圈棚里甚至还有“新鲜出炉”的牛粪……
马十七脸色发白,盯着牲口圈旁边的一个木桶。
“这里是酥油阿妈挤羊奶的地方……”
用来拴母羊的绳子,一头系在木柱上,另一头垂落在地面。绳头旁是一只小小的胡凳,凳子旁就是盛放新鲜羊奶的木桶。此刻桶里还盛着半桶羊奶……
这座村子的人就像是突然放下了手中所有的事,带着牛羊家畜一起离开了。
*
叶小楼独自留在四四方方的大院外面,美其名曰“留守与等待接应”。
“切——”
某人发出一声抱怨。
“不就是嫌弃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怕我拖后腿吗?”
突然,叶小楼一怔,眯起眼睛望向那座形状方正的院落。
刚才那一瞬间,他莫名觉得心脏一缩——
对面的院落,突然变得极其安静,安静到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
叶小楼原本还能听见自己的伙伴们在那院子里说话、走动的声音,可现在他们就像是与自己完全隔绝了似的。
“李司丞!”
“李六!”
叶小楼叫了两嗓子,那边却听不到半点回应。
叶小楼顿时吞了一口口涎:这情形,要说完全不害怕,根本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很清楚不能什么都不做,谁让他负责“接应”呢?
叶小楼皱起眉头,看着身边毡毯上的东西——那是各人的随身行李,都不多,但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从敦煌带出来的干粮和饮水。这些才是最重要的。
叶小楼急着进去“接应”,又怕丢了这些补给,于是伸手将那幅丈许见方的毡毯四角提起,紧紧地扎住,成为一个巨大的包裹。随后他“嘿”的一声,就将这个巨大的包裹高举过头顶,背在自己背上,哼哧哼哧地迈开脚步,冲着李好问他们刚才进去的门户跟了进去。
进入大院的叶小楼在那庞大的天井跟前停住了脚步。
他屏息静听——果然,根本听不见同伴们的声音。
他随意在几间敞开门户的屋子跟前张了张,半个人影都没看到,又叫了好几声,没得到任何回应。
重新站在院内,眼看着日头西斜,天都快要黑了,叶小楼觉得自己长这么大头一回慌了。
叶小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想想李司丞这时会怎么做,可千万别乱了阵脚让那姓秋的老小子笑话自己。”
可能是头脑冷静的人才能找到常人看不见的线索,叶小楼接着落日余晖的反光,突然看见了地上的鞋印。
地上不止一种鞋印,但是李好问等人都穿着大唐长安人喜爱的乌皮六缝靴,靴底留下的印记与当地人不同,因此他们刚才的行动轨迹几乎一望而知。
叶小楼顺着鞋印追去,意识到同伴们先检查了这院中的灶台,然后去看了村民们的卧室。最后这些横七竖八的脚印都聚在了牲口圈跟前——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所有的鞋印都停在那里,但人都不见了。
看清这一点的叶小楼倒吸一口凉气,心头发凉——
“李六,秋宇,你们……”
你们到底还是把我丢下了!
猝不及防地,一只手拍在了叶小楼肩上。
叶小楼骇得魂飞魄散,大喊一声:“什么人?”伸手便去腰间拔他的障刀。
却有一股柔和的力量按住了那障刀的刀柄,令它的行动变得其慢无比。随即李好问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叶参军别慌,是我们。”
一回头,出现在叶小楼面前的,是李好问那张讨厌的脸……嗯,还算说得过去的脸。随后依次是秋宇、卓来、马十七和李贺。李贺肩上是那只长着一张圆脸的扁毛畜生,也和大家伙儿姿态表情一致,歪着头正望着叶小楼。
“咚”的一声,叶小楼背上背着的包袱直接掉落,他一颗心也和这包袱一样,落在了实地上。
随即他变身咆哮帝,怒吼道:“你们跑哪里去了?让爷爷好找!”
卓来好奇地冲叶小楼探了个脑袋:“叶参军,我家郎君听不见你的动静,然后就去找你了呀!结果到了外面,你的人影和那幅毡毯都不见了。我们都在担心你呢!好么,一回来就看见你背着这么大一个包袱,在牲口圈跟前发呆。”
叶小楼满头黑线:“你们去找我?可是……地面上这些鞋印又怎么解释?”
“鞋印?”
众人好奇地一起低头,望向脚下。
叶小楼眼中却见地上瞬间又多了一层凌乱的脚印,有慢慢向外的,也有疾奔着赶回来的。
李好问没有着急,而是让叶小楼将他的经历讲了一遍,最终才慢慢点头:“这里确实很古怪。”
马十七在一旁失魂落魄地道:“村长,放牛阿叔……马十七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为什么正赶上你们前脚刚走呢?”
李好问也觉得很奇怪。
他是学考古的,虽然没有在大西北做过田野发掘,但至少上学的时候学过,西域中确实有不少被先民们放弃的定居点遗迹,最著名的莫过于楼兰古国、精绝古城。其中不少遗迹发掘时也出现过与他们眼前这般景象类似的情形——不少日常物品都还放在屋内,但人都不见了。
这些都给遗迹们增添了无数神秘色彩,并且成为各种文艺作品的素材。
但是考古研究大多证明,在这些定居点生活的先民们,并不是一朝一夕就直接人间蒸发的。在气候大环境变得恶劣的前提下,他们或因一两件突发事件离开故土,又或者是逐步逐步地搬迁。
总之都与他们眼前所见的这种诡异场面有所不同。
既然所有人都感觉此地居民上一刻还在的,那么,这个村子在时间视野里看起来会是什么样的?
李好问突然感到很好奇——
于是他伸手拖出时间视野,看了一眼一个时辰之前的村子:是空的。
那么,一天之前呢?
李好问顺着向前数了一排栅格,又看了一眼。
他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秋宇等人都注意到了李好问的神情,纷纷聚拢在他身边,叶小楼则将属于自己的“责任”,那个毡毯包成的大包裹从地面上捡起来,紧紧抱住,严阵以待。
随即李好问消失了片刻。
只不过他消失得时间太短,只有全神贯注在他身上的人才留意到。
“怎样?”
秋宇急忙问道。
“非常奇怪。”
李好问道:“我回溯到三天之前,在村里见到的情形也和现在一样,空无一人,却又好像一直有人居住的样子。”
他没有详说,但众人已经能根据他的话想象。
“马十七,你是多久之前离开家乡的?”
马十七赶紧答道:“十年前。那会儿俺只有七岁多。”
“嗯!”李好问点了点头,伸手在他的时间视野内拨动了一下,随即说道:“确实,那时候整个村子的人都是活生生的。”
马十七又是骇然又是钦佩,道:“您……您竟然能看见十年前的情况?”
李好问点点头。
卓来却夸大其词:“我们司丞的本事比这大得多的多呢!”
眼见这两个少年一时间都忘了恐惧,秋宇赶紧提醒:“司丞,天要黑了。此地古怪,我以为我们不宜在此久留。此地无论是水源还是食物,都先别碰。”
李好问对此完全同意,两个少年人对他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以他马首是瞻。叶小楼早先吓坏了,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里,而李贺一直口中喃喃自语,旁人也听不清他在念叨什么,秋宇无奈,只得将这家伙给拽了出去。
一行人在距离村子几百步远的地方生了一大堆火以驱赶野兽,同时将身上携带的肉干、面饼和水取出来饮食。
马十七咬了一口肉干,怔怔地望着远处那座暗沉沉的村落,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卓来却从未见过这大荒野上的星空,吃饱了之后就直接躺下,双手枕在脑后,默默地欣赏那一片璀璨。
而坐在一旁的李好问,则正仔仔细细地查看他们一行人进入远处那座村落之后的历史影像。
第一次,他在历史影像中追踪着自己这一行人的轨迹,眼看着一行人在四四方方的大院中转了一圈,回到院外便发现了叶小楼不见了。
随后他又追踪叶小楼的轨迹,看着他在院外等了一阵,然后背上毡毯大包裹进院,看见他骇然寻觅,而院中一个人都没有。
也就是说,每个人的感受都是真实的,与他拖出来的“历史影像”能够对应。
可是——
李好问心想:这不科学啊。
如果他同时观察自己这一行人和叶小楼的行动轨迹会怎么样?
李好问这么做了,将时间视野调整成为范围较大的俯视视角,能够同时看到两拨人的行动。然而,就在他向那枚栅格伸出手去的时候,李好问突然感到了“危险预感”。
他眼前一黑,脑海里嗡的一声震响,紧接着鼻腔和耳道里同时泛起湿热,唇齿间隐隐约约品尝到了一些铁锈味。
李好问当即放弃了拖出这个角度“历史影像”的打算。
但是他通过“危险预感”感知的未来必然会发生。因此李好问随即为他莽撞的“尝试”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几乎就在这同时,马十七忽然从火堆旁一跃而起,指着远处那座四四方方的院子大声道:“快看!”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村落那边,李好问也不例外,他强忍着身体上的各种不适。可一旦将视线落在那座“空无一人”的村落,李好问迅速将这些不适给遗忘了。
只见院落中,灶房的位置正向夜空中腾起炊烟。空气中渐渐透着香味。院墙上,那些开在极高处的小窗中隐隐约约地映出灯火。
屏息静听,能听见院中传出人声——这是辛劳了一天的人们放松休憩,与家人团聚,同时享受与邻里和睦相处的声音。可以想象他们正悠闲交谈着,交流些白天的趣事,甚至还能听见年轻的姑娘展开清脆的歌喉,哼一两曲当地的小调……
马十七怔怔地站着,不知不觉,面颊上已爬上了好些泪水。
李好问忽然来到他身边,轻声问:“是不是勾起了你好些回忆?”
“是……”
马十七连忙低头胡乱抹了一把脸,带着几分鼻音,故作轻松地说:“是的,李司丞……那个唱歌的是邻家的阿姐,她的名字叫九曲,只比俺大两岁。俺,俺……能再去看看吗?”
近在咫尺的故人,却不能上前一见,这也太让人难受了。
李好问却很谨慎地伸手拖出带着栅格的时间视野,低头看了一眼,道:“不……不行!”
马十七面颊上写满了失望。
“如果你现在进入那座院子,你见到的情景会和白天我们进去那时一样。”
“你现在听到的看到的这些,很可能只是‘时间叠放’。”
此地接近昆仑神山,因此李好问判断,出现“时间叠放”的概率也一样很大。
“‘时间叠放’?”马十七似懂非懂地重复这个最近他听过很多次的术语。
李好问多次经历过类似场景,有相当大的把握:“你看到和听到的,都只是村民们过去在此生活时留下的场景。在某种维度上,他们一直都在那里。但这些并不意味着,他们能从历史中走出来,与你相见。”
李好问一边说着,秋宇在一旁听得慢慢点头。而李贺肩上停着的那只圆脸鸡,忽然也扑腾了一下翅膀,似乎对李好问的说法表示认可。
这时,马十七突然望着李好问的双眼问道:“那……为什么会这样?俺以后还能见到那些乡亲吗?”
李好问低头沉思了片刻,忽然看向马十七:“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探寻这其中的原因吗?可能会遇到危险。”
马十七一下子来了精神:“什么危险俺都不怕!”
这少年忽然想起河西军的同袍们教的处世之道,连忙补上一句:“毕竟有您李司丞在,俺还有什么好怕的?”
李好问被这句过于明显的马屁给逗笑了,随后才肃容说道:“不,这件事挺危险的。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
马十七先是惊讶至极,随后看向他身边的叶小楼、卓来、李贺等人,想知道这是不是诡务司的常规操作。
然而见到卓来钦羡的眼神,马十七才了解:原来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殊荣。
一旁微笑着的李好问其实心里也没底。自从他修习时光术之后,还从来没有尝试过“带人穿越”,但是“带人位移”尝试过很多次,得心应手。
然而在他的时光术能力之中:“位移”和“穿越”原理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应用场景从三维空间换到了四维空间。
李好问晋升了新境界之后,对自己更多了些自信,觉得可以多带一个人回溯时光。只不过这个人偏巧是马十七,不是诡务司自己人罢了。
他见马十七向自己投来热切的眼神,表情和蔼地点了点头:“我先带你试一试。不过你切记一点,回到过去,以看和听为主,交流只限我们两人之间。尤其不可和过去的你自己打招呼,至少不能透露你来自未来。”
马十七一怔,但这少年十分聪明,马上点头:“对头,至少俺不能自己吓到自己。”
见他上道,李好问点点头,与秋宇他们打过一个简洁的招呼,便将手掌轻轻搭在马十七肩头。
片刻后,两人眼前一亮。
明媚的阳光越过远处的群山,从山谷之间投射至这座小村跟前。村里传来清晰的说话声、脚步声、牛羊之类牲畜吃草的声音和咩咩哞哞的叫声。
几个西域当地人打扮的男男女女或背着猎弓,或赶着羊群从村落中出来,在村口相互道别。
李好问带着马十七远远地旁观着。而马十七兴奋不已,小声向李好问解释:“那位是九曲姐,她身后就是酥油阿妈……阿妈看起来好年轻啊!”
李好问望着被马十七称作“姐”的小姑娘,看着对方只有十来岁的身量,很想提醒马十七:现在是十年前,这些人,看起来都很年轻。
然而马十七忽然魔怔似的地呆在原地——他突然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对上了视线。两人虽然有些距离,但不巧的是,正好脸对脸,大眼瞪小眼对了个正着。
李好问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小男孩可能就是马十七本人。
安全起见,他搭在马十七肩上的手微微使劲,速度将这少年带离这座十年前的小村。
第 188 章
马十七只觉得眨了眨眼, 眼前的景象立时又换做了夜间。身边火堆里的干柴在噼啪作响,诡务司一伙人,甚至是李贺肩上那只脸蛋圆圆的傻鸟, 都正关切地望着他。
“刚才只是尝试一下,你感觉如何?”
李好问面带微笑地询问。首次尝试“带人穿越”后的他, 周身没有半点不适, 相反似乎更加精神奕奕。看来他的时光术确实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感觉……”
马十七迷茫不已,仿佛此刻脑海里的是一团浆糊。
“我看你刚才在发呆, 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了吗?”
李好问和蔼开口询问。
“俺……俺刚才在想……”
马十七愣了好一会儿神,终于整理出脑海中的思绪:“俺记起来了,俺小时候确实见过这么一个情形。只不过时间太久远,又没有后续,所以俺自己给忘了。
“那时俺见到了两个外乡人。其中一个看着很眼熟,很像俺们家阿耶阿兄的相貌。
“刚想打招呼呢, 这两人的身影突然就消失了,好像根本就没出现过。当时俺一定是觉得自己眼花了。”
马十七这时做恍然大悟状, 一拍大腿:“敢情俺当年见到的, 就是俺自己啊!”
诡务司的人这才明白了他刚才出的是什么神, 大多又是骇然, 又是好笑,不禁对李好问的本事又生出几分刮目相看。
而秋宇更是直接去他随身携带的那只竹箱里一阵翻腾,似是在寻找什么法器。
李好问却点头笑道:“很好, 至少证明我们刚才去的那里并不是什么幻境。”
早先李好问一直担心此地出现的时空凝滞太过诡异, 深怕自己“回溯时光”只是将自己送往某个幻境中。
但事实证明,他的时光术还是靠谱的, 刚才两人见到的,是实打实的历史, 否则也不会在马十七的记忆中留下烙印了。
“你可想好了,”李好问笑着对眼前的少年道,“刚刚那回只是我随便试试身手,下一次可能会更危险。你还想去吗?”
马十七坚定地点了点头:“这些乡亲们,就和俺们自家的亲人一个样儿。但凡有李司丞用得着俺的地方,就带俺一起去吧!俺不怕危险。”
“那敢情好!”李好问说着将视线转向秋宇那里。
秋宇已经将一件灰色的斗篷向李好问递过来——“隐秘的法衣”,说白了就是一件隐身斗篷。
李好问微微点头:秋宇总是能先他人一步,想到他需要什么——他需要马十七和自己都能够隐身。
当然了,他可以选择放大隐身斗篷的效果,将自己和马十七都囊括其中。但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都还是未知。他的能量还是省着一点用比较好。
顷刻之间,两人都从诡务司点燃的火堆旁消失了,引来叶小楼一阵大呼小叫,各种心理不平衡。
但李好问早已带着马十七离开了大家都在的那个时间点,回溯至九年多前,精确到这里的村民消失前后的那一个时辰。
眼前正是傍晚,夕阳西下。猎户们刚从山里回来,在外放牧了一天的牛羊也都刚刚被赶回牲口圈。
小小的四方院落里回荡着欢声笑语,只不过人数似乎少了一些——毕竟马十七一家子已经和村中不少人一起,在几个月前离开了。
李好问带着披着“隐身斗篷”的马十七缓步走进院落,见此处正是一副宁静的山村景致。辛苦了一天的人们正在准备晚间的饭食,做酥油最拿手的妇人正赶在母羊给崽子哺乳之前先挤点羊奶。有人太累了决定先去自己的铺位上倒一会儿,也有人精力旺盛歇不下来,坐在门槛上一边与人聊天一边手里做着活计。
“能不能破解这里的村民消失的奥秘,就看着之后半个时辰之内了。”
李好问凑近马十七小声地嘱咐:“但你需要记住,这是过去。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我们没法儿改变什么,只是在尽量探寻线索。”
他在尝试向马十七解释什么叫做“失去的永不复还”。
“待会儿你如果见到什么,千万不要自己出面。我们是来求证的,不是来给你的乡亲们捣乱的。”
马十七满口答应,心里却好奇的紧,毕竟他也不知道待会儿到底会见到什么。
“阿妈!”一个清脆的小姑娘声音在他们两人身后响起。李好问赶紧拖着马十七退到一旁,让出道路。那个名叫“九曲”的小姑娘,手中捧着好几个陶罐,从自家房舍内走出。
不用看见马十七那张年轻的脸,李好问就已经能想象这少年脸上花一样的纯真笑容——少年时结下的情谊最是无可替代,这他完全能够理解。
然而这小姑娘大约是一次捧的物品太多了,叠在这些陶罐最上方的一个小陶碟从她怀中滚了下来,侥幸没碎,但却像是个从脱离大部队的逃兵似的,一路迅速地地面上滚动——正好滚向马十七的方向。
李好问就猜马十七一定忍不住。
果然,这少年虽然身上披着“隐身斗篷”,但还是悄悄地伸出脚一挡,然后又用脚尖轻轻地一托,让那只陶碟安安稳稳地平躺在了地面上。
九曲终于捡回了她的物品,可这小姑娘显然感到十分好奇,探头向李好问和马十七这边看过来。
她眼中应当是只能见到一片与别处一模一样的寻常沙土地。
但是……这小陶碟又怎么莫名地突然停下,而且安安稳稳地平放在地面上呢?
九曲突然生出怀疑,径直将手上托着的一大堆东西放到灶房里去,然后又跑了出来,睁大眼睛看向这边,伸出手,慢慢尝试着向空气中挥动。
李好问拖着马十七的肩膀,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开。
不知是不是这令九曲回想起他们曾经玩过的捉迷藏游戏,这小丫头竟然又向前迈了一两步,然后小声问道:“马十七?”
李好问没出声,马十七也没有。但这少年肩膀轻颤,显然也是心情激动万分。
就在这时,空中传来双翼振动搅动空气的声音——
九曲顿时忘掉了刚才的事,与这院中其他人一道,看向那天井中那片四四方方的湛蓝天空。
只见一只翼展至少有五六丈长的大鸟,正从空中盘旋而下。
村落中的居民从未见过体型这般庞大的巨鸟,全都惊呆了。还有人立即跪在尘埃中向这“山神的使者”膜拜的。
李好问凭借那一双可以夜间视物的双眼看得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山神的使者”。这鸟身上长着的,是一具人类的头颅。不仅如此,长在鸟类身躯上的那张面孔,方脸膛,眉目清秀,是个男子面貌,竟然还有点好看。
果然,这只巨鸟一旦落地,便立即收束双翼,身上的羽毛化作青衣,这只人首鸟身的“怪物”变作了一个模样异常清俊的男子。
与此同时,李好问敏锐留意到,这个男子的衣袖中,头发之间,都隐隐约约地透出一股绿意,似乎有无数枝叶正在生发。此外,就连空气中都弥散着春天的气息,连牲口圈里饲养的那些家畜,此刻竟也纷纷躁动。
九曲已经将“疑似”出现马十七的事情全都抛在脑后了。她那张小脸上露出红晕,双脚竟不由自主地向落在天井正中的青衣男子面前走去,像这院中的其他人一样。
他们就像是失去了自我似的,纷纷放下手中正忙着的事,径直来到那男人面前,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成一圈。
“各位,你们想要成为昆仑山上的神仆吗?”
那男子柔和地开口,声音如初春第一声百灵鸟的啼鸣那般婉转动听。
“神仆?”
小村里的居民根本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神仆。就是字面意思,住在昆仑山里,成为神的仆从,满足祂们的要求。”
村长模样的人迟疑着开口询问:“您是……”
“句芒。”
李好问听得心头一动。
他很清楚这位就是春神。按照《异仙传》上的记载,句芒确实是人面鸟身的形象。
然而李好问印象中,自己这伙人,似乎与句芒也有点过节。否则为什么自己对这名字这么熟?
“句芒?”
村民们却相互看着,似乎并不怎么了解句芒究竟是何许神也。但见到祂适才鸟身化人,料想是一位真神无疑,于是纷纷拜了下去。
“我受昆仑山众神之托,要为祂们招募若干神仆。在那里,你们无须臣服于这附近的城邦,不需要缴税或者服劳役,不需要每天为生计奔波……你们只需要留在昆仑山中,服侍众神,为祂们做一些饮食起居上的小事。而你们获得的报酬将是,远离这人间的一切灾祸、饥馑、疾病与不幸,并且拥有比常人更加绵长的生命……
“哦,对了,你们还可以带上你们饲养的家畜和猎犬一起走。我们了解你们对这些动物的情感。
“只要点点头,你们就将永远幸福地居住在神国里,没有任何烦恼。”
村民们顿时都傻了,一个二个都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还有这等好事?”
“这好运气怎么就让俺们村摊上了?”
但村长模样的人依旧迟疑着道:“可是,这里是我们的故土……”
言语中透露着几分不情愿。
句芒听见这句,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令他那张清俊秀雅的面孔上多添了一丝阴霾。
“那——”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十岁小姑娘清脆的嗓音:“如果上了昆仑山,我们还能再返回这里吗?我们有些亲人和朋友,他们出门远行去了。如果将来他们会来,会不会找不见我们?”
问这问题的当然是九曲。她回头向刚才自己张望的方向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句芒眼神凌厉,也顺着小姑娘的视线朝李好问和马十七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李好问心头一紧:他感觉被对方瞬间看穿了。
就听句芒叹息了一声:“原来,原来如此……
“你们不止想做神仆,也想留在尘世中,因为这里有你们的家园和亲朋,有你们的留恋和牵绊……
“你们这些,既要又要的凡人啊!”
在句芒发出这声叹息的同时,李好问忽然感受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惆怅与迷茫,就像是淅淅沥沥永不停歇的春雨,在雨中零落成泥的飞花,暮春时节的柳絮乱飞、孤鸟愁鸣……这些情绪,本不该与那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春神句芒联系在一起的。
但句芒此刻,竟是如此忧伤。
随后祂缓缓地抬起了手——
这个瞬间,这座村落里聚在天井中的所有人,都突然伸手,捂住了后脑。
不止如此,就连牲口圈里饲养的牛羊全都叫出了声。
一只猎犬像是疯了似的从原先蹲着的墙角蹿出,刚蹿至半空中便“啪”的一声摔了下来,身躯在地面上痛苦地扭动。
村民们的痛苦丝毫不逊于这些家养的动物。李好问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向着句芒的方向跪下,伸手死死捂住后脑,脸上肌肉扭曲,艰难地呼吸,大声呼痛。
这一刻李好问突然看见了九曲脑后的景象——
似曾相识的情景,也令他想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是吸髓蝉。
句芒趁着暮色,无声无息地释放了一群吸髓蝉。这些吸髓蝉爬上村民们的头顶,吸食村民们的脑髓,这痛苦当然不是凡人能忍受的。
只是……失去的永不复还,这是发生在十年前的惨案,不是他现在可以挽回的。
他甚至连稍许为这里的人缓解一下痛苦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九曲痛苦不已地倒在沙土地上不停挣扎。
李好问能极力忍耐住震惊与愤怒,马十七却不能。
这少年再也忍耐不住,随手掀掉了身上的那件隐身斗篷,径直冲上前,抱住了九曲。
痛苦万状的九曲根本就没认出他来,伸手便推。偏偏她疼痛之际,手上的劲儿还特别大,一下子就将马十七推开。
马十七摔了个屁股蹲,但马上双手双足并用,爬到九曲身边,拉着她的手说:“九曲阿姐,我是马十七,我是马十七啊!”
他早就忘记了自己从十年之后而来,身高面貌都已变化巨大,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幼童。九曲哪里认得。
但似乎是从眉眼里看出了一点点记忆中的痕迹,九曲突然开口重复道:“马,马十七?”
马十七正待点头,忽然觉得自己后脑一阵深入骨髓的刺痛。
随即他立即被人拉到一旁,身上重新披上了那件能够隐蔽身形的斗篷。而头顶那里的痛楚正在飞速消散,似乎伤处飞快地自动愈合了。
刚才是李好问伸手将马十七后脑的金蝉取下来的。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因为只有这还没成为“历史”。
与此同时,李好问严阵以待,因为句芒的眼光正向他这边看过来。
这位……论位格是不输于蚩尤的正神啊!
马十七拼命挣扎着,似乎想要挣脱李好问的拉扯,向着九曲的方向冲过去。但是李好问的手就像是铁铸的一般。另外,马十七满心想要大喊大叫,但他那张嘴就像是被浆糊黏住了似的,无论如何都张不开,那些绝望的叫喊全都塞进了肚子里。
但是天井里很快出现了变化——奇迹发生了:人们不再挣扎,连牲畜也不再哼叫。早先倒下的人,慢慢地站起身,向着句芒的方向顺从地低下头。
句芒瞥了一眼他们身上,轻描淡写地使了一个眼神。
这些人似乎立即会了意,转向彼此,相互掸着身上的灰尘,整理衣物,当一切都做完之后,才一起转向句芒的方向,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
九曲也和其他人一样。
李好问和马十七的方位移到了她的侧面,两人都能看见她脸上再没有半点痛苦之色,但与此同时,她的双眼完全空洞,没有任何一点属于自主的意识。令人难免疑惑——这些人的脑子还在吗?他们是不是因为吸髓蝉的缘故,才失掉了自己的意识,完全被人摆布的?
注视这些人良久,句芒眼神凝滞,再次陷入了早先那种淡淡的忧伤。
“你们不会痛苦太久的……”
祂口唇轻轻翕动,并且比了一个手势。
于是这些村民便列成一队,牵着他们饲养的牲畜与猎犬,缓缓地走向村子的出口。
不止那些村民,在李好问看来,就连那些牛羊与猎犬,也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完全被操控着行动。与其说它们是拥有生命的动物,倒更像是未曾脱水的僵尸。
村子不大,聚居着的也不过两三百人。很快这院子里的人和活物都从此地离开。
句芒作势转身。
但李好问依旧全神贯注地戒备着。
就见句芒回头看了这村落一眼,柔声道:“我会封存这里的时间。这里会永远保持着你们离开时的样子,让它永远等待你们的归来……”
李好问听见这话,满心诧异。
他想不明白,句芒既然以如此残忍且卑劣的手段,强征此地村民前往昆仑去当什么“神仆”,为什么还要将此地永远保持村民们离开时的样子?
祂这是要干嘛?
只见句芒右手挥出,马上就要封存这座村落的时间。
而李好问立即感到了强烈的危险预感。
他的视野里看到这座方形院落内时间与空间的割裂与扭曲。如果他不尽快从这里返回,结果只会是他和马十七一起都被困在这里。
于是李好问当机立断,搭上马十七的肩膀,两人瞬间返回十年后这座院落之外。
之后句芒又对村民们做了什么他再不得而知,但想来应该是将那些人都作为“神仆”带上了昆仑山。
回到同伴们之间,李好问解下马十七身上披着的隐身斗篷,以眼神止住了叶小楼马上就要出口的嘲讽,让这捶地痛哭着的少年独自发泄一会儿心中的伤痛。
诡务司众人刚开始还是惊愕,但听见马十七的哭声,大伙儿心中都生出一阵怜悯。大家不必细问,就大致猜到十年前这里的村民大概遭遇了什么。
卓来赶紧上前,扶住马十七的肩膀,小声小声地安慰着。
而李好问坐在地上,伸手擦去了额头上的汗,婉拒了秋宇递过来的纸人。
他的消耗有限,倒是觉得自己的时光术又积累了一点经验。
秋宇当着痛苦不已的马十七并没有多问,只是伸手指向远处的村落。
此刻那四四方方的建筑中又升起了带着饭菜香气的炊烟,夜空中传来充满生活气息的说笑声,脚步声。
这是“历史叠放”。
只有这种时空中昙花一现的“错误”,依旧能证实这些村民曾经在此地幸福地生活过。
“刚才李司丞不在的这段时候里,这同样的情形断断续续地重复了好几次。”秋宇沉声道。
李好问回想起自己在这座村落亲眼目睹的惨剧,心中戚戚,带着郁色低声将自己适才所见都与秋宇说了。秋宇那边还在沉吟,就听见在最远处守夜的叶小楼突然大声喊:“什么人?”
李好问伸手,感受着空气中的风沙和突如其来的干燥,苦笑着心想:叶小楼这句话,可能改成“什么神”会比较恰当。
来的是天女魃。
她见到李好问,劈头盖脸就道:“句芒可能疯了。”
第 189 章
天女魃一身青衣, 面色和蔼,显露的是她人畜无害的温柔形态。
只听“哇呜”一声,原本停在李贺肩上的猫面鸦振翅扑向天女魃, 落在她手心之后,便异常亲昵地扇动着翅膀, 用它那短短的喙轻轻去啄天女魃的面庞。
而天女魃满脸欢喜, 举起这只小家伙,轻声地说着些什么。李好问耳力异于常人, 能听见天女魃娇嗔着问:“你怎么又胖了?难怪他们都管你叫圆脸鸡!”
猫面鸦:……
李好问在心里为这猫面鸟儿点蜡之余,觉得天女魃如今的精神面貌比他们上次相见的时候好得太多了,如今她这副娇憨可爱的样子,更接近一个普通人类的小姑娘。
但之前天女魃透露的消息太过劲爆,容不得一魃一鸟在这里悠闲叙旧。李好问轻咳一声,开口询问:“您来是想说句芒的事?”
“是的。”
天女魃随手将猫面鸦塞在自己肩上, 肃容点头道:“不久之前,我突然想返回昆仑山, 见一见那位……我的父亲。结果发现句芒封住了山上的道路。山外之神进不了山, 山中之神也出不来。
“我尝试与句芒说话, 却发现祂已完全不可理喻, 甚至逼我与祂打了一架……嗯,总之我只能退走。想起你们可能会与祂打照面,特地过来告知一声。”
这真不是个好消息——李好问开口想要道谢, 就听马十七愤然开口道:“你可知那人头鸟身的东西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仅仅是封住了道路你们就觉得祂疯了?”
“丧尽天良?”天女魃完全懵了。
然而马十七也不解释, 直接捧着面孔呜呜哭泣。
李好问只得将刚才他们回溯至十余年前,在身后这座小院里见到的事又复述了一遍。
天女魃闻言被吓到了, 骇然发呆了好久才幽幽地道:“实在抱歉——我位格不够,已经很多年没有上昆仑山了, 并不知道这些年句芒在做什么!”
马十七抬起泪眼,狠狠地瞪了天女魃一眼。
他见过天女魃化形为猱的样子,要换做以前,肯定怕得要死。
但此刻这少年还没从亲眼见到青梅竹马的玩伴受难的痛苦中恢复过来,心中的哀恸令他面目扭曲,也就没工夫害怕了。
“但是……但是……”
天女魃虽然觉得有点理亏,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但是昆仑山一直都有神仆,而且被选做神仆的凡人无不以此为荣。”
“以此为荣?”
李好问回想起句芒带走一村老小的情形——那明明是直接抹杀了人们自己的意志,让他们失去自我,变成一具无知无识的躯壳肉身。
“是的!”
天女魃有些委屈。
“至少我所知是如此。选做神仆的凡人会被赋予比寻常人更漫长绵延的生命,并永远衣食无忧。”
“难道……就不需要问过他们自己的意愿吗?”
李好问同意“长生不死”对很多人是巨大的诱惑,李唐那几个天子成天都在琢磨这个。但是,直接用吸髓蝉把人的脑子吃掉,然后再赋予他们长生,这样真的好吗?
“当然需要本人同意,”天女魃对李好问的质问也很是不解。
“百年前西王母需要一名会做诗的文学侍郎,物色了一名出生在碎叶的小郎君。要授他长生的时候他却突然反悔了,还是想留在人间。西王母立即准了,命人妥善送他回人间。
“后来听说他还把这段经历写成了诗,什么‘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①……”
李好问和身后的同袍们都听得目瞪口呆:原来是这位。
他原本还想问问李贺的事——李贺也有此类似的传说。但碍在李贺此刻就在自己身边,冒失询问恐怕会刺激此人。李好问话到口边,还是忍住了。
“因此你们说,句芒竟然以此下作手段,移走一村的村民,我……我实在不能理解,也不敢相信。”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李好问。而李好问咬牙道:“证据在此!”伸手去拖历史影像,却没能拖出来。
“这样啊!”
没想到,天女魃反而对李好问的说法相信了几分。
“句芒有锁住时间的本事……以你的能力,都无法将往事再现。这确实很像句芒的手笔。”
原来如此——李好问心中一亮。
那此前在这座村落里发生的所有事,就都可以解释了。
“而且你们……”
天女魃咬了咬牙,道:“你们这些人都愤怒成了这样,我相信句芒确实做得不地道。
“但如今,事不宜迟,你们需要去昆仑看看。”
说到此处,天女魃眉头紧蹙,眼中流露出隐忧。
“为什么?”
一直安静在旁等待,没有说话的秋宇忽然插嘴问道。
“我等不过是凡人,而连你这位天帝之女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为何要求到我等身上来?”
这就是秋宇,快人快语,冷面冷心。
“这……”
天女魃似乎是被掐住了七寸,张了张,语塞地没能说下去。
但李好问大概能猜到天女魃的用意:她知道自己这一行人身后站着炼石宫,有女娲撑腰。天女魃无法上昆仑,但如果换了他们这一行人,没准是能想到办法上去的。
李好问看了看双眼饱含泪水,涨红着脸瞪着天女魃的马十七,缓缓开口道:“我们会去昆仑,且不论能做什么,但我们至少要去看一看。”
为了不让这附近村寨里的普通人像此处的村民一样受难,他们都已经到这里了,就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谁让他们是诡务司呢!
秋宇闻言,立即将右手贴在胸口,向李好问这边躬身,表示既然司丞发话,他们这些僚属便会无条件地服从。
天女魃听懂了李好问的意思,忍不住红了脸,点头道:“我也会尝试……”
但一想到昆仑是众神的居所,而她已失去了天神的位格,天女魃便又轻咬住嘴唇,再说不出什么。
李好问没有理会,而是转向身后他的同伴们。
“事不宜迟!我们要尽快向昆仑山进发。马十七,你……”
他想把马十七留在山脚下,由叶小楼来照顾,但是一瞥眼看见这少年坚定的眼神,他便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这少年并不只想缅怀他失去的青梅竹马,而是明显想要做点什么,不管代价如何。
天女魃也偏过头,对右肩上那只脸儿圆圆的猫面鸦说了些什么。
猫面鸦很明显地一呆,眼神里都是抗拒。
可天女魃很坚持,小声继续劝说了一会儿,那猫面鸦最终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重新扑腾翅膀,飞到了李好问身边,一对利爪轻轻地搭在他右肩上。
而天女魃则冲这一行人轻轻点头:“盼望不久便能与各位再见。”
*
一宿无话。
清晨,李好问一行人收拾了营地,一起向昆仑山进发。
昆仑山脉的范围极大,囊括西域一带连绵不绝的山丘和十几座高耸入云的雄峰。
而诡务司一行人的目的地,却只是那座众神所居的“昆仑神山”。
它是传说中时隐时现的神峰,当地人偶尔能见到。
此外,它也是李好问在那五千人的集体梦中曾经见过,蕴藏着某种重要隐秘的神山。
同时,它也很可能是吐火罗人心目中的“圣山”——他们认为自己的始祖就是从那座山上走下,来到人间的。
为一行人指明方向的向导有两位:一是表情悲愤,随时握紧双拳的马十七;另一是待在李好问肩上呆若木鸡,生无可恋的猫面鸦。
这一行人也都没有让李好问“长途搬运”。毕竟越是接近昆仑,危险也越是接近。众人都希望李好问能够将全部能量都用在刀刃上。至于这最后一小段距离,大伙儿表示:能腿着就还是自己腿着吧!
俗话说“看山跑死马”,这在昆仑山中尤其如此。众人在山间行走了大半天,远远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也不过是向他们面前稍微挪近了一丁点儿而已。
但是马十七却突然站定在一片宽广的山谷跟前,指着前方道:“就在那里——”
原本听马十七描述的时候众人还不觉得,现在一听却都觉得惊讶无比。眼前这明明是一片山谷,哪里有半座山的影子?
李好问眺望这座谷地,见此处呈U形,明显是古代冰川运动侵蚀形成的地貌。如今山谷中气候已转温和,遍生花草,满眼绿色。
更有甚者——李好问抬起眼,手搭凉棚,遮挡从西面射来的光线。他暗自想象,如果此处真有一座云雾笼罩的神山……阳光又怎么可能透过山体照过来?
然而就在此刻,停在李好问肩上的那只猫面鸦忽然振翅向上空飞去,并且发出一声“哇”的怪叫。
李好问心生警兆,提醒道:“各位小心!”
叶小楼闻言,立即将一个昨天在小村里找到的圆形铁锅顶在了脑后——他毕竟是被吸髓蝉狠狠咬过一次的。
出乎叶小楼的意料,此处并没有出现什么吸髓蝉。倒是在他们面前,慢慢地涌来一片碧绿色的浪潮。
这道浪潮,是由藤蔓构成的幕墙。这些颜色鲜亮的藤蔓生长的速度极快,似乎只一眨眼的工夫,就从眼前的山谷中涌出,一枚枚藤蔓迅速生出新芽、延伸、变粗壮、披满绿叶……由藤蔓和叶片形成一面广阔的幕墙,像是绿色的浪涛般,一直涌到众人面前。
“小心了!”
秋宇开腔提醒:“句芒是春神。这是祂的领域。”
这种提醒对诡务司其他人都很管用,唯独对叶小楼无效。
叶小楼收起铁锅背在背上,随手抽出障刀,来到那些由藤蔓构成的幕墙跟前,伸出左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藤蔓上方蜿蜒着的叶片。
那碧绿的叶片随着清风轻轻抖动,似乎对叶小楼的故意触碰没有任何反应。
叶小楼回头冲秋宇哈哈笑了一声,似乎想要说:秋郎中,你看你,过分小心了吧?
还没等叶小楼笑够,他忽然觉得自己手脚一紧,紧接着身体不由自主地腾空。数道碧绿的藤蔓缠住了他的手脚四肢,随即死死缠住,将他用力往那藤蔓组成的幕墙里拖去。
与此同时,藤蔓上突然开出色泽艳丽的花朵,花朵迅速绽放,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子酸酸的气味,不是花香,反而有些腥臭。
一旦身体悬空,纵然有一身的武力也使不出。叶小楼顿时杀猪般地叫起来:“李六救我!”
他话音还未落,就觉得那些藤蔓拖动他的速度顿时减慢不少。叶小楼知道这是李好问在帮他了,当即右手手腕一翻,手中障刀刷刷挥动,顿时砍断了几条,他的右臂已经可以挥动。
被叶小楼砍断的那些藤蔓虽然也能缓慢地再次生长,可是速度却远远赶不上叶小楼挥刀的速度。
一时间这名雄赳赳的武夫顿时刷刷地挥动手中障刀,先是将缠着自己四肢的藤蔓全都砍断,让自己的双足全都落在地面上,然后舞刀如风,顿时在面前清出一片空地。
叶小楼看见地面上有一个体型硕大的绿色囊状物体正在快速移动,以为这东西就是整片藤蔓的根,顿时一刀劈了下去。
这人莽撞也真是莽撞,下刀下得太快,李好问连一句“且慢”都没来得及喊,就让叶小楼将那囊状物劈开。好在没有什么可怕的液体从里面喷出来。
随后叶小楼就“yue”了一声,做出一个被恶心到了的表情,赶紧将那囊状物里剖出的东西拨开。
远处观战的人同时闻到一股带着酸腐味的恶臭,定睛一看,才发现被叶小楼从藤蔓根部弄出来的东西是一只类似兔子的小兽,一动不动,身上的皮毛已经消解殆尽,露出血肉模糊的一片,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见白骨。
“叶参军小心,这藤蔓是食肉的。”
李好问顿时想起,植物也有不少是能够捕食动物的,比如猪笼草。它们大多数会设置陷阱,诱骗小虫小兽进入其中,困住它们,然后释放出消化液将它们尽数消化。
但这些植物的攻击性大多不强,像眼前这排藤蔓似的,能够如此迅速地困住叶小楼这等体型的“猎物”,简直是闻所未闻。
叶小楼此刻已经惊得白了脸:如果刚才没有李好问帮忙减了速,他此刻恐怕会身陷囹圄,被藤蔓重重包裹,久而久之,也会变成眼前这个样子,皮肤全失,只剩一团血肉,白骨外露……
一旦自行脑补了自己中招之后的“惨状”,叶小楼顿时又“yue”了一声,愤然挥出手中的障刀,向那些藤蔓砍去。
他的实力原本无法与这些藤蔓相抗衡,但架不住李好问以时光术“作弊”,延缓了这些藤蔓生长的速度,便彰显出叶小楼的勇武。这位像是砍瓜切菜般,斩断大捧大捧的藤蔓,不断向前推进。
见状,马十七也冲了上去,高举起张淮深赠给他的斩//马//刀,左一刀,右一刀,从叶小楼身侧一并向前方推进。诡务司人们面前立即出现两条不断推进的展现,两名年轻的勇士,不一会儿就挥刀砍出一大片空地。
李好问颇想知道这两位到底推进了多少,便伸手拖出了带栅格的时间视野,调整到俯瞰的视角,立即遗憾地发现,这座山谷前大约两三里的范围内都是这种食肉藤蔓的生长范围。
叶小楼与马十七的一番努力,看起来只是在这一片巨大的藤蔓森林边缘,磕出两个浅浅的小口子而已。
若要穿过这片阻碍重重的地带,就凭这两个人,两把刀,不知道要砍到猴年马月去。
得另想个法子。
李好问一边思索,一边随手拨动自己的“时间视野”。忽然他发觉了什么,瞳孔微缩,连忙对马十七道:“小马,在你右前方,快!”
马十七刚才冲向这些藤蔓的时候固然有些不管不顾,奋力拼杀一阵之后倒是冷静得多了,一听见李好问呼叫,立即改变了方向,持刀杀向右前方,刀锋又狠又快。叶小楼闻声也赶来帮忙。
李好问则一边看着他的鸟瞰视野,一边从旁指点:“还有两三步……快了!小心一点!”
不久,叶小楼与马十七便清出一个翠绿色的巨型囊状物。可以看出这个囊状物刚刚将里面的猎物包裹住,里面的猎物还在不断挣扎。
马十七快手快脚地切断那些藤蔓与这个巨大绿囊的一切联系,叶小楼则收起障刀,抽出一柄匕首,在那囊状物表面划了一道豁口。
“是个人!”
叶小楼气喘吁吁地说。
里面果然是个人,戴着西域常见的毛皮帽子,身上穿着布帛衣服。但这人从头到脚都被一层紫红色半透明的粘稠液体包裹着,身体不断抽搐,似乎命不久矣。他的皮肤在那些粘稠液体的刺激下,看起来又红又肿,几乎根本看不出此人的本来面目。
秋宇与李贺也抢上来帮忙,几个人一道,将这个人从绿色的囊状物中拖出来。李好问伸手一托此人的下颌,这人立即张嘴,将糊在口中的黏液全都吐了出来,紧接着他猛地抽了一口气,恢复了自主呼吸,双手捧着脖子,开始剧烈地咳嗽。
与此同时,被叶小楼和马十七砍出一道豁口的藤蔓森林开始缓缓地复生。李好问这时没有多少精力压制它们的生长,这座森林就像是有生命似的,将受到伤害的最外层缓缓修补。
诡务司一行人倒是没有精力再和这怪物战斗了。他们的注意力都在从藤蔓森林中救出的这个人身上。
“这层黏液会侵蚀这家伙的皮肤,让他很快就变成个不人不鬼的玩意儿。”叶小楼想起了刚才那只让他猛yue的兔子。
“不妨事。”秋宇却镇定得很,“用疗愈手巾就行。”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诡务司“特产”,蜘蛛丝织成的疗愈手巾。
“这手巾原本就取材自昆仑山的蜘蛛,世间至理,一物降一物,我那兄弟曾经研究过,用它来清洗昆仑山上某些植物分泌的黏液,能避免皮肤红肿溃烂。”
正说着,秋宇用手巾在那人头脸上一阵擦拭,很快,那些红肿溃烂的皮肤迅速回归正常。众人也留意到此人皮肤白皙,高鼻深目,是个相貌颇为出众的胡人。
此人惊魂未定地喘息了好一阵,才想起要向李好问等一行人道谢,正拱手要开口的时候,忽然一瞥眼看见了从李好问身后好奇探出头来的卓来,眼神顿时一僵。
第 190 章
早在从敦煌城出来的时候, 李好问便吩咐过卓来,见到外人,尤其是胡人, 便用兜帽遮住脸,别让人轻易瞧去他的容貌。
此刻卓来乖乖地低下脑袋, 缩在李好问身后, 不再让被救那人看见他的模样。
而那人刚刚死里逃生,喘息未定, 头脸身上还糊着不少能侵蚀肌肤的黏液,实在是顾不上某个只露了一面的小家伙。
早先察觉危险便腾上云霄的猫面鸦此刻见众人暂时退却,也从空中盘旋下落。
李好问命带上那名救下的胡人一起后退五百步,在一条潺潺的山涧之后停下来。猫面鸦顿时放心大胆地落下,停在李好问肩上,歪着头看着刚刚救下的陌生人。
“应该暂时没有危险了。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感觉怎么样?”
那名胡人看起来有三十多岁, 蓄着一把大胡子, 头发是褐色的, 眼睛的颜色和卓来的很像, 也是灰蓝色的。他听见李好问对他说了一堆汉话,伸出一只正在消肿的手,比着手势用汉语问:“吐火罗……吐火罗的话, 会?”
秋宇当即接下了翻译的工作, 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
低调的秋宇突然露了一手,让诡务司其他人都惊呆了。卓来又惊又喜:“早先一直不知道秋郎中也会说吐火罗话来着。也对, 查克他们都会说汉话,在长安城里用不着。”
叶小楼则当即苦了一张脸, 大概在想:叶小楼啊叶小楼,你又被这个姓秋的给比下去了啊!
“此人名叫塔什克,是吐火罗人。他现在感觉好多了,就是身上还有好些地方又麻又痒,以及非常非常的后怕,现在一闭眼就能想起自己被那些绿玩意儿缠住的情形。”
李好问当即给那人塞了一条疗愈手巾,让他自己处理身上那些残留的黏液。
众人又等了一会儿,见塔什克周身都消了肿,裸露在外的皮肤颜色渐渐都恢复正常,李好问才继续拜托秋宇翻译:“你从哪儿来,有多少同伴,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的?”
塔什克叽里咕噜地答了一阵,按照秋宇的说法,他交代自己是从吐火罗出来的,一行总共有十人,是七个吐火罗人和三个昆仑奴。但路上已经折损了两个昆仑奴,除去塔什克自己,队里应当还剩七个人。
他们到此的目的是想要上神山,但是和此前诡务司众人一样,他们也遇到了那些藤蔓的袭击。
塔什克和其他人失散了,随后又被藤蔓紧紧地缠住,被花朵熏倒,然后被庞大的叶片包裹起来,无法挣扎,无法逃脱。他觉得自己肯定没命了,甚至意识都已慢慢消散,没想到竟然被好心的朋友救下,死里逃生,又活了过来。
说着,塔什克径直来到李好问面前,从腰间取出一柄包在皮制刀鞘中的匕首,高高捧过头顶,向着李好问单膝跪下,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长串。
李好问估摸着对方是想将这柄匕首献给自己,作为感谢,于是他看向秋宇,轻轻地摇了摇头。
秋宇便又向塔什克说了几句什么,塔什克再三纠结,才暂时作罢了,将那柄匕首讪讪地收入怀中。
李好问这才通过秋宇提出问题:“你们为什么要上神山?”
塔什克神情严肃,摇了摇头,说了几句。
李好问估计他是说不方便透露,秋宇一通译,果然是的,不仅是不方便透露,塔什克还流露了一点点骄傲与恼意,说:“这是我们吐火罗人自己的事。”
李好问一听便笑了:“既然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早先我就该放着你不管对不对?”
叶小楼等人听见也跟着起哄,吵嚷着要马十七把这家伙在扔回远处那座藤蔓丛林里去。
秋宇则面色如常,一板一眼地将这话翻译出来。
也不知道秋宇是怎么翻的,总之塔什克脸色剧变,渐渐地面如土色,眼中流露出诚惶诚恐,最终老老实实地道:“听说在那座神山上能找到关于‘圣子’的线索。”
这话由秋宇轻描淡写地翻译出来,并没有引起诡务司其他人的注意。
但李好问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的确曾预想到那座“偶尔”出现的神山能解开许多谜团,也可能确实和吐火罗的“圣子”有点关系,但他没想过吐火罗人也一路寻到了这里。
这时塔什克又反过来问秋宇等人的身份。
秋宇代表所有人一起回答:“我们是唐人。”
塔什克听见“唐人”二字,眼睛便亮了,脱口而出:“有传闻说圣子就在大唐!”
李好问听了秋宇在自己耳边的翻译便不怎么乐意,于是也小声让秋宇翻回去:“我们倒是听说吐火罗的圣子跟着归国的遣唐使去了东瀛。”
塔什克顿时露出一脸愁容:“东瀛啊……好远的呢!来都来了,还是在这里找找有没有关于圣子的线索吧。”
李好问:来都来了?这可还行?
他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转而细问起塔什克一行人遭到攻击细节。
如他所愿,塔什克很健谈,而且善于描述,将他们一行人如何遇到袭击,如何失散,他如何被那些吃人的藤蔓缠住等等,再由秋宇通译成汉语,绘声绘色地讲出来。除叶小楼以外,旁人都是一背心的冷汗。
李好问听着,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们是什么时候抵达这片藤蔓跟前的?”
塔什克向秋宇叽里咕噜说了一阵,秋宇转头告知:“今天辰时。”
那就是比诡务司一行人提前到了大约半天。
李好问想了想,又道:“你刚才说,你还有七个同伴?”
塔什克顿时急了,秋宇便代他通译道:“他想问咱们,有没有发现他那些同伴的踪迹?”
李好问伸手拖出了自己的“时间视野”,低头看了片刻之后,摇摇头。
“没有,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发现任何类似的行迹。”
早先他在这片藤蔓丛林里唯一见到的人形“囊状物”,就是塔什克这具,此刻他又重返约摸三个时辰之前,将整个区域细细搜索一遍,出来塔什克之外也未见到类似的倒霉鬼。有的只是个别体型较小的,大概是兔子、獾之类,误入灌木丛的小动物。
塔什克顿时轻轻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
“他说,想必他的同伴们已经顺利通过了这片危机四伏的吃人藤蔓林。”
秋宇代为言道。
叶小楼闻言“切”了一声,道:“这家伙言不由衷。估计是被同伴当诱饵扔了出去,心有不甘呢!”
“诱饵?”
李好问倒是从未想过这一点。
但考虑到塔什克被独自一人留在了这片藤蔓林里,也不见任何他的同伴努力挽救他的痕迹,叶小楼的猜测也并非全是无稽之谈。未必一定是诱饵,但这帮吐火罗人一定是将被困的同伴直接留在身后了。
叶小楼这番话立即被秋宇一字不差地通译了。这位诡务司郎中神情淡漠地望着突然涨红了脸的叶小楼,似乎在说:你自己这张嘴得罪人,我可犯不着替你遮掩。
就听塔什克肃然道:“我等出发之时便知此行艰险,已经向家人托付了后事。王庭的大祭司也告诉过我们,哪怕是我们之中只有一人有命能上得神山,那也不辜负神明的恩德庇佑我们吐火罗人。“
说着,这塔什克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情,转头看向远处那片浓绿色的藤蔓丛林,似乎刚才那惊悚至极的经历他并不介意再来一次。
“这里是必经之路吗?”秋宇问他。
“这里当然是必经之路。你们看,神山就在那里。”
李好问等人听了秋宇的翻译,一起向西面眺望。众人心里都在想:这说的什么鬼话?哪里能看到什么神山?
唯独马十七是本地人,见过这里的异状,小声提醒:“它,它随时可能出现的……”
李好问没有搭腔,只是举目远眺。
此刻,阳光透过西面山峰之间的缺口照进这片山谷,令谷地里生长着的吃人藤蔓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忽然,李好问似乎留意到了,洒在这一片山谷中的阳光,似乎有些深浅不同。
李好问迅速拖出他的时间视野,调整到鸟瞰模式,低头看去。
似乎,真的,在这一片被奇怪植物堵住去路的山谷中,他看到了一个极浅淡的影子,倒三角形,颇像是一座山峰。
但是……既然有影子,那座山峰的本体在哪里?
他在自己的时间视野里找来找去,始终找不见——按说这不应该,毕竟那么大一座山峰。
就在他急急忙忙一阵寻找的时候,溪洞神婆曾经说过的话陡然浮上心头:“神域——神的领域,不属于世间任何一处所在。”
“凡人看见的,有可能只是幻境而已。”
那么,反过来想,眼前这片谷地,也同样可能是幻境。真实的“神山”就藏匿在那片虚影之后。
只是这片谷地跟前肆虐的藤蔓却是真实的,若是想要前往神山,又该如何通过这道关隘呢?
正想着,原本停在李好问肩头的猫面鸦突然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李好问眼尖无比,眼看着远处空中一个人面鸟身的巨大怪兽从空中翱翔而过,巨大的翼展在夕阳照耀下投射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李好问立即一挥手——
在塔什克眼中,原本站在他面前的诡务司一行人,连同李好问肩上那只猫面鸦,瞬间消失不见。
塔什克骇然,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张开嘴叽里咕噜了一句。
就听秋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禾卢西奥——”
吐火罗语的“闭嘴”。
塔什克不蠢,马上闭嘴。
那只人面鸟身的怪兽迅速从他们头顶掠过,巨大翅翼掀起的风扬起了各人身上穿着的衣袍。叶小楼等人都将挂在身上障刀之类物品紧紧按住,避免它们发出任何声音。
人人屏息凝神,眼见着空中那只外形诡异的巨鸟绕着藤蔓的缺口盘旋数下,却没有发现任何外来者的踪迹。
大约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前来此处的攻击者都已变作了藤蔓的养料,泥土中的花肥,这庞然大物满意地返身回转,向着正西方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猫面鸦率先打破了宁静,发出“哇”的一声怪叫。
众人这才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而李好问一挥手,众人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塔什克面前。
然而塔什克突然向前迈了一步,指着李好问问:“你拥有我们吐火罗的隐秘法衣?”
秋宇用汉话翻译出来之后,李好问曾有一瞬间的心虚:他确实拥有吐火罗的隐身斗篷,而且刚才那一手,就是复现“隐身斗篷”的效用,并且他扩大了法衣的使用范围,将塔什克也囊括进去。
但是他理直气壮地回答:“你哪里看见我使用什么‘隐身法衣’了?”
塔什克听完秋宇的翻译,伸手挠了挠头,心道:确实。
吐火罗的“隐身法衣”是一件灰色的斗篷,就算是要使用,也总得先拿出来,抖开……再说一件法衣也护不住这么多人。
听见这个家伙竟然敢当面质疑李司丞,诡务司中一个二个都不大高兴,叶小楼最先开喷,滔滔不绝地吐槽了一大段,但是秋宇嫌麻烦没给翻译。
李贺则说得简短而尖锐:“早知如此,我们司丞刚才就不存心救你,让你自生自灭就行了。”
塔什克一听也对:他当时只看得见对面的情形,看不见自己。但既然在空中翱翔的那个“怪物”没有发现自己,想必是对方这位李司丞在荫庇他们自身的同时,也拉了自己一把。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救命之恩,就算双方出身和背景与自己天差地远,塔什克也不好意思抹杀,于是果断地又取出了那枚镶满了宝石的匕首,郑重道歉并致谢,最后李好问也没有收。
所有人中,马十七一直脸色阴郁,一言不发。
他刚才望着空中那“怪物”时,用力咬着下唇,此刻唇上一排深深的齿痕。
但这少年到底是忍住了任何不切实际的冲动,没有给自己和他人惹来麻烦——李好问在一旁看着,也觉得这少年成长了。
此刻天色将晚,众人商量了一阵,决定再后退五百步,在山涧旁的平缓坡地上扎营。
按规矩所有人轮流守夜,塔什克提出他也帮忙一起值守。
“我一闭眼就能看见那些缠在身上的藤蔓,”秋宇替他翻译,“晚上我会很精神的,请大家放心。”
李好问等人都设身处地地代入了一下,都同意此人的预测:今晚想要好好睡一觉是绝对做不到了,于是便同意了他的请求,最容易困倦的四更天,便由塔什克守夜。
四更天,之前守夜的叶小楼推醒了并未熟睡的塔什克,咕咕哝哝地说了些什么就自己睡去了。
塔什克则装模作样地在众人露宿的营地中转了一圈,仔细听听混杂在山涧流水中的呼吸声,确认每个人都睡熟了。
他蹑手蹑脚地摸到卓来身边,望着月色下这个少年俊秀的面容,英挺的鼻梁看了好一会儿,随后抽出了那柄李好问一直没有接受的匕首。
光洁的刀刃反射着寒光,塔什克一咬牙,手中的匕首就要向前送。
可是看看卓来恬静的睡容,月光下微微颤动的修长睫毛——这明明就是个极其普通的少年嘛。
塔什克好几次鼓起勇气,最终也没能将匕首送出:他自己的良心过不去。
最终,眼看着东方渐渐要泛起鱼肚白,塔什克终于将匕首收回那嵌着宝石的名贵刀鞘,又将刀鞘收回怀中,慢慢坐回他自己的位置,暗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李好问与秋宇两个,已经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两人格外亲密地揽着他的胳膊,挟制住他,让他根本没法儿动弹。
李好问说,秋宇翻译。
“我说,兄弟,刚才如果你真的动了手,这会儿应该已经被我们直接扔到远处那堆藤蔓里做花肥去了。”
塔什克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但是心潮就像是波涛那般起伏。
自己一直留意着对方队伍里那名年纪最小的少年,并且暗中盘算着什么——原来这些对方早就看在眼里,隐忍不发。
而自己心底那仅剩的一丝善念,让他在最后关头放弃了杀意的良知,竟然拯救了自己的性命。
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过对面这些人动手,但是他们能将自己从那些藤蔓中救出来,本身就拥有不俗的实力。
“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好问继续问,秋宇继续翻译。
压力如山而来,塔什克只得老老实实地招供:“前些日子因为老贵族一家被灭族,王都已生内乱。王庭大祭司得到天谕:最后的希望就在这里,在这座神山。
“要么我们能在这里杀掉圣子,要么我们能发掘吐火罗王庭的秘密,根除延续千年的隐患。”
“可是你们到现在,都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一个明确的逻辑,圣子为什么该死。”
被问到这里,塔什克脸上突然出现痛苦之色,开始反反复复地道:“我也不能……不能说服自己。可是,圣子必须死,圣子必须死……”
他就像是痴呆了一样,开始重复这句话。
李好问听了秋宇的翻译,皱紧眉头与秋宇对视一眼。
他严重怀疑,这塔什克是被那什么见鬼的王庭大祭司洗脑了。当然,也并不能排除存在什么完全不能言说的理由,令这些人即便违背良心,也要尝试去杀死那个“圣子”。
想了一阵,李好问只得对秋宇道:“那你反复告诉他,卓来不是圣子,卓来不是圣子。”
秋宇点头,用吐火罗话对塔什克反复强调,良久,塔什克脸上那挣扎而痛苦的表情渐渐淡去,也跟着秋宇一起重复:“那少年不是圣子,那少年不是圣子……”
李秋二人对视一眼,长舒一口气。
但是他们谁都没有留意到,就在他们之前架着塔什克拷问的时候,原本安静躺在毡毯上熟睡的卓来,忽然睁开了双眼。
他的瞳孔是蓝色的,内中星星点点,仿佛夜空中的群星。
他默默地听了一会儿远处的动静,这少年眼中的虹膜渐渐又重变回了灰蓝色。
不一会儿天空泛起鱼肚白,少年的身体一动,打着呵欠起身,走去远处避着人的地方撒了一泡尿。
正当卓来走回营地的时候,忽然见到了一个老熟人,于是热情至极地招呼:“咦,老头你又来啦?”
原本想要悄悄溜过这片营地的苌弘:……?
刚刚暂时解决一个麻烦的李好问与秋宇对视一眼,两人都是同样的表情:这昆仑山跟前还真是热闹啊!
苌弘被卓来喝破了行藏,只能呵呵笑着上前与眼前这些凡人打交道。
“大家都是想要取道去昆仑山的对不对?”
“句芒不让咱们过去,咱们总得想个法子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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