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1 章
李好威正惊讶于李好问的无端消失, 再看诡务司几人面上,却并无惊讶之情。
老王头上前帮忙,将李好问的坐骑拉到道旁。叶小楼则上前拍拍李好威的肩膀, 笑着道:“难道还没见过你堂弟这般神出鬼没的身手吗?没事儿,一回生二回熟, 多见几次就习惯了。”
李好威心里疑惑, 但是回想起之前他在李好问帐中的经历,这小伙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
随即诡务司的人都聚了过来, 接着这个机会,纷纷下马暂歇。
随着时间推移,秋宇忽然眉心一挑,沉吟道:“这一次确实有点久。”
叶小楼一副心大不担心的样子,笑道:“他又不是头一回一去不返?”
这一句话犯了诡务司的众怒。
卓来伸手拍了一下叶小楼的胳膊,怒道:“小楼哥, 你咋这么乌鸦嘴?”
章平呸呸呸了几声道:“童言无忌!”
吴飞白从袖子里掏出一把蓍草:“需不需要我为李司丞算一卦?”
李贺:“那还是别!”
李贺话音刚落,吴飞白手里的蓍草便落了一地, 他只能无奈地弯下腰来捡, 一边捡一边说:“我说长吉啊, 你这是不是在‘言出法随’啊?”
在一旁看着的李好威:……!
堂弟的同僚们都很有趣啊!
诡务司诸人驻足的地方正是道旁一株孤零零的大树之下。李好威忽然察觉那树上停着一只乌鸦。他向乌鸦那里看去, 发觉那只乌鸦正好也朝他看过来——
这只乌鸦的眼珠是琥珀色的,它的脸有点扁,与其说是只乌鸦, 这家伙倒是更像夜枭, 有一张类似猫的兽脸,因此与李好威面面相对的时候, 就像是刻意瞪大了两只眼望着李好威似的。
这令李好威心里一阵发毛。
然而就在这时,李好问的身影再次出现, 而且脸带兴奋。
他快步向同僚们这边走过来。秋宇向他打招呼:“李司丞刚才到了哪里?”
李好问唇角上扬,流露出舒心的微笑,刚要开口,却发现李好威也在,便修改了一下措辞,道:“各位就当是个故事、或者梦境听,就好了。”
“什么故事?”
崔扬竟然也赶了过来,将马匹牵到了道旁这株大树的阴影下,取下马鞍上挂着的皮水囊,拔出塞子,“咕咚”一声往自己口中灌了一口。
原来此地正是个得天独厚的好地方,正好供旅人们歇脚喝水,顺便听李好问“讲古”。
片刻后,张淮深和他那几个亲兵也一起赶来了,看样子是来催促一行人赶紧上路的。
“我遇到了前往贵霜帝国的使团!”
“什么什么?那什么帝国……什么霜还分贵贱吗?”
这不学无术的一听就是叶小楼。
然而队伍里并不缺少真正博学之人,那边李贺摇头晃脑着说:“原来李司丞刚才是回溯到了东汉时!”
李好问含笑点点头。
崔扬他们听得愣了一下,随后兴致盎然地对张淮深道:“远来李司丞是真的要讲古啊!少统领,反正今儿路程不紧,不如大伙儿稍歇歇,听听李司丞说的。”
张淮深犹豫了一下,到底是不好拂崔扬的面子,于是点头下马:“就听李司丞讲讲吧!”
李好问见他们说自己是“讲古”,也不在意,但是心思却飞回了一刻钟之前。
他确确实实遇到前往贵霜的使团——
当时他回溯时光所抵达的地点,在一条繁荣的商道旁。眼前就有一队驼队驼着货物缓缓通过,远处肉眼可见有一片小小的聚居区。那里通常有可供歇脚的客栈,能提供一定补给,甚至有驿站和面向往来客商的邮路,能够帮助他们往来传递消息。
李好问:这还有什么好等的。
他身形一闪,就已出现在那一片房舍跟前。
只见这一片都是夯土而成的房子,满眼黄澄澄的泥土色。各家各户的窗户都开得小而高,只在极高处有个小小的黑洞,其实是天窗。
李好问很清楚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当地的基本建筑形式都是这样的。人们最大化地利用房屋挡风保暖的功能,并且避免暴晒和迅速失温。
李好问沿着夯土筑起的房子向内行去,发现这里类似一座小镇,有马厩、望台、公廨、民居等好几种功能建筑。他猜测这可能是一座“置所”,也就是交通接待站,不仅传递信息,也转运物资,接待往来公务人员,若有空闲也会招待一下南来北往的客商。
这时,他听见有人用略为古怪的发音喊道:“班定远麾下使团远使西域今返,本置啬夫速速来迎。”
“啬夫”正是置所的最高行政长官,负责打理置所的一切事宜,并且需要安排将送至置所的紧急信报急速送出。
李好问听见“班定远”三字,心中已大致有数。他也知道自己这次到底向前追溯了多久远,到达哪个年代了。
答案是:东汉。
班定远就是班超,“投笔从戎”的那一位,他功成名就之后被封为“定远侯”,所以人称“班定远”。这位独自打理西域数十年,曾击败贵霜帝国大军,收服西域五十多个小国。
若说班超派出的使团——李好问心中隐隐感觉兴奋:他很可能又在见证某段辉煌历史。
正想着,置所中已经有一匹快马奔出,马蹄撞击地面,激起滚滚烟尘,迅速远去。显然是将使团交付的信件消息送往下一个驿站。
李好问见到如此规格,心中又确定了几分,当即披上了从叶小楼那里薅来的“隐身斗篷”,靠近正在与啬夫交谈的使团首脑。
果然听那使团首脑开口道:“吾乃甘英,为班定远麾下僚属,奉班定远之命出使贵霜、安息、大秦,如今方返。”
置所啬夫显然没想到自己招待的竟然是这样规格的使团,喃喃地开口道:“竟是奉班定远之命前往大秦的……”
大秦就是罗马帝国。当时的欧亚大陆上自东向西,分别是汉帝国、贵霜、安息和罗马四足鼎立。
虽然李好问早已了解这些史实,但还是为甘英所领的使团所完成的壮举而感到心潮澎湃。
须知眼前的这群人在公元一世纪,便从汉帝国出发,沿路穿越崇山峻岭,一直抵达地中海东岸,这样的“壮游”,即便放在之后的一千多年,也是不可想象的。
然而听见啬夫说到前往“大秦”,那位甘英顿时脸上一红,忙举手道:“惭愧惭愧。吾等从龟兹出发,途径贵霜与安息地界,一直行至条支国西海。
“在条支国沿岸,吾等欲寻舟楫渡之。然船人对我等言道,此处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三月乃得度,若偶迟风,亦有一二岁者。故入海者皆赉三岁粮①……”
李好问听着这甘英的意思大概是说:他到了条支国沿岸,想要乘船渡海之时,当地船夫一口咬定,到罗马必须渡海,而且说这海大得很,渡海的人遇上顺风也要三个月才能过海,假如风向不对,也有渡海渡了两年才过去的。所以一般人渡海都至少要准备三年的粮食。
当然这些都是假话。安息国到罗马当然有陆路,只不过需要过一道海峡而已。另外两地之间相隔的地中海也远没有那么险恶。
李好问读过对这段史料的研究,多数观点认为:安息要么处于对罗马的战争敌对状态,要么出于贸易考虑想要垄断对汉帝国的外交关系,因此诓骗了甘英,阻止他进一步前往罗马,阻止两国建立官方的外交渠道。
所以,很可惜,甘英的这次“壮游”,最终遗憾地止步于地中海,没能到达大秦。
“吾等信之,终不渡而返,终未能成就定远侯之托付也。”说话时甘英脸上一片愧色。他们信了那船夫的话,最终也没有勇气渡海跨越远洋。
曾经有一瞬,李好问想过要不要将真相告诉这位古人,同时也安慰一句: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前无古人而且也后无来者。
然而想了想,他又觉得这世上或许并不存在完全没有缺憾的旅行。无论甘英是否知道真相,华夏人民的知识库里已或多或少都已经形成了一个“大秦”的模样。
再说,“一刻”时间已到,李好问感受到了轻微的头疼和鼻腔湿热,到了他该回去的时候了。
待回到同伴们身边,李好问便将这段见闻结合他对于这段史实的知识,混起来讲了一个“故事”。
讲到最后,李好问还没忘了伸手拍拍卓来的小脑袋,笑着对他说:“话说,那个使团可是经过你的故乡的哦!”
要算起来,“贵霜帝国”就是吐火罗的前身。
李好问这般娓娓道来的时候,李好威也听得很入神,时不时扫一眼张淮深、崔扬等人,以判断他们对小堂弟的看法。
在他看来,崔扬等人就像是在听一个精彩故事似的。
但是诡务司的人大多脸色平静,都是一边听一边默记。秋宇、李贺等人更是眼中带着些感慨。
李好威忽然便悟到了:原来这些都是真的。他的小堂弟能将这一切描绘得如此真实,必定是真的回溯了几千年……不,不对,汉代,班定远那时,距如今是多少年来着?
一想到这,李好威倍感震惊,但到底是忍耐住了,没好意思露怯。
这时,张淮深像是突然悟到了什么似的,挥着手高声道:“驿站!”
李好问含笑点头。
他当着这位河西军的少统领讲这些,多少有些点拨的意思。
只见张淮深捡起一枚枯枝,迅速在地面上写写画画:“汉时邮驿,五里设邮,十里设亭,三十里设驿传。河西各州地广人稀,目前还做不到如此密集,但是邮路畅通、消息通达,对于河西来说太重要了。”
李好问微笑点头:“是呀,总不能什么都靠烽火。”
刚才他将亲眼所见那东汉置所的规模、各功能区、人员编制等等尽数告诉众人,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启发这位少统领。
他很清楚,即便河西十州归唐,但是在未来若干年之内,中原朝廷能够给河西的支援有限。如何经营这一段战略意义极其重要的“宝地”,全都要靠河西人民自己。
如果这些汉时管理西域各州的经验,能够帮助到如今的河西军,李好问认为自己这次回溯就绝对超值。
张淮深用枯枝在地面上划了一阵,想了一会儿,又划了一阵,终于想通了,丢掉手中枯枝,站起身,伸脚将地面的痕迹随意抹去,满脸笑容地对李好问拱手道:“不愧是李司丞,果然是博古通今,有大见识的人物。”
李好问也笑着回:“所以少统领如今不嫌弃我耽搁进度了?”
张淮深微微一愣,脸上微红,忙道:“岂敢,岂敢。刚才是淮深唐突,李司丞原宥则个。”
李好问见他能屈能伸,立即认错,心中暗暗点头:这位少统领确实是个有见识的人,可见家教很优秀。这样看来他那位叔叔应该也很不赖。所以这一家子能够独力支持河西数十年,甚至在大唐完蛋之后自立为王……
对了,这张淮深一家好似是被妹婿杀害的,死得有点冤。唉,要不要旁敲侧击地提醒一下,也不晓得这算不算是改变历史……
这时张淮深心情舒畅,笑道:“好了,听完了李司丞讲古,大伙儿也歇得差不多了,要不一起上路吧。”
众人齐声应是,纷纷上马。
李好问也再度跨上他那匹纸马。
他上马之后,向前行了数步,忽然回头,看向刚才那株大树。
那株大树的树干足有一人合抱,看起来有些年头。它枝叶繁茂,能够为旅人遮阴,所以刚才众人休息得相当舒服。
但是在这视野之内皆是不毛之地的荒漠上,这株大树显得十分突兀。
李好问回头看了一眼便心生警觉,忽然问:“你们刚才在这里有看到什么怪事吗?”
李好威举起了手:“我……六郎,李司丞,我看见过……我见过一只脸圆圆的怪鸟。”
李好问一听“怪鸟”二字,立即想起了时乾兽带来的心理阴影,连忙拖出这附近的历史影像查看,最后发现那怪鸟只是一只猫头鹰,于是将影像里的鸟儿给李好威看:“四哥见到的是这一只?看起来有点像猫头鹰呀。”
李好威连忙点头,虽然他并不知道“猫头鹰”就是他所知的“夜枭”。
这时那名叫做马十七的河西军少年见状好奇地“咦”了一声,道:“这种乌鸦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啊?”
李好问立即转向马十七:“你认得?”
马十七点点头,侃侃而谈:“这种乌鸦的脸长得不像鸟儿,所以有人叫‘猫面鸦’也有人叫‘圆脸鸦’的。是一种食腐猛禽,时常出没在雪域草甸。”
马十七就是上次那位告诉李好问,所有人梦见的神山就在昆仑的那个少年。
“这东西六亲不认,甚至连亲生母亲的尸体都吃。”说到这里马十七面露极度厌恶,“草原上的人大多恨得紧。”
听见马十七说这个,李贺在一旁大点其头:“枭鸟食母,破镜兽食父,故黄帝绝之。②”
原来如此,李好问当然知道猫头鹰不该背上这种骂名,但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澄清,只得向马十七点点头,道了一声谢,不打算再花力气维持这副“历史影像”。
却听“呱”的一声,那只猫面鸦忽然突破了李好问拖出的“历史影像”,冲着李好威的脸飞扑过去。它的翼展并不宽大,只有三尺来长,但那枚尖锐的喙泛着冷光,两枚利爪就像是钢铸的一般锐利且坚硬。
李好威完全吓呆了,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但那扁毛畜生忽然在空中悬住了,它的动作似乎变得极其缓慢,有力的黑色羽翼悬停在半空中无法激出半点气流,而那对钢爪花费了很久才向李好威的方向,挪动了半寸。
而李好威终于后知后觉地“哎呀”了一声,反方向溜下了马,没忘了他的马匹是血肉之躯,赶紧拉着自己的坐骑从那只猫面鸦面前迅速跑开。
这时叶小楼已挥出障刀,冲着那只怪鸟当头劈下。
与此同时,李好问也放松了对猫面鸦的“减速”,让这扁毛畜生有机会再次从口中叫出一声“呜哇”,随即这一声,连同猫面鸦的身体,都被叶小楼手中的障刀劈得粉碎。
虽然那鸟身被劈碎,但现场没有任何血肉或是羽毛飞散。
被劈碎的猫面鸦似乎恢复为被李好问呈现的“历史影像”,在无人维持的情况下便自动碎裂成为片片光影,随后一一消散,不留半点痕迹。
一场虚惊!——刚刚逃过一劫的李好威用衣袖抹着额头上的汗赶了回来,心里扑通扑通乱跳,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我有没有露怯,有没有给堂弟丢人?
然而此刻最为震惊的人莫过于李好问。
这是他修习时光术以来,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自己复现的“历史影像”竟然成了真。
通过这些时日对时光术的使用,李好问早已有所明悟:他拖出的“历史影像”,其实是一种小范围的、有目的的“历史叠放”。按照常理,现实中的人们只是能够看见和听见“历史”而已,“历史”绝不可能与“现实”互动。
因此,今天发生的事完全打破了李好问的固有认知。这天剩下的旅途中他曾经无数次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心中那股莫名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
第 172 章
这日晚间到了宿营地里, 马十七兴高采烈地到处跟人炫耀,说他亲眼看到诡务司的人手段多么出奇:李司丞伸手那么一拖一拽,那凶神恶煞的猫面鸦便动弹不得, 然后叶参军一刀劈下,那猫面鸦立即粉碎, 连渣都不剩。
马十七那边指手画脚说得高兴, 李好问却是低调得很。
他自从进入营地之后,就一直默默无语, 有意无意地避着人。
他确实见证了王朝的覆灭,也确定了自己能够在更大的范围内回溯时间,甚至于这种回溯也已给身边的人带来了启发与帮助。
但是他的固有认知被就此打破了。
当那只猫面鸦跃出历史影像的时候,李好问不再那般笃定,自己所拥有的能力一定就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好处——也许是危险也说不定。
他的低落情绪一早就被诡务司中众人察觉,然而这些人要么心大, 比如叶小楼与李贺;要么不知该如何劝起,比如章平与卓来。
最后是秋宇在李好问坐下的时候, 若无其事地走到他身边, 看似随意地坐下。
“凡事皆有弊端。”
这位竟然一点儿铺垫都无, 上来就直奔主题, 李好问听得便是一怔。
“我这柄飞剑也曾经误伤过人。但没了它,这世间便少了一项能斩妖除魔的法术。”
“李司丞已获得如此进境,便该勇往直前, 探索更高深的境界, 或许能将眼前的弊端解决也未可知。”
李好问终于听明白秋宇在说什么了,嗯, 也算是将他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但李好问忧心的并不只是“法术的弊端”而已。
然而秋宇见他并未说话,那张扑克脸忽然扭曲了一下, 用带着一丝委屈的口气开口道:“舍弟有司丞为友……真是有幸啊。”
秋宇没有多说,但李好问能猜到他的意思:屈突宜人都死了快一年了,李司丞还时不时地返回“过去”,任何事都与他商量。我这做兄长的也想帮忙,可是咋就争取不到李司丞开口呢?
李好问忽然觉得秋宇的哀怨有点搞笑。感情这位虽然是扑克脸,但内心也一直渴望着沟通,渴望能和自己这个“晚辈”好好聊聊。
最要命的是,怎么听起来还有点和已经故去的弟弟争宠的意思?
李好问赶紧晃晃脑袋,将这个念头驱赶出脑袋。
不过,秋宇说得也有道理。并非世间一切都能由自己按部就班去掌控的,出点儿意外实属正常。一边提升实力,一边去寻找解决弊端的方法,是他现阶段唯一能做的事。
于是他认真地谢了秋宇,表示今后自己若有疑问,会尽量去找他商量。
秋宇依旧是那张扑克脸,十分板正地点了一下头,但是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扬了扬,眼神也亮了些。
身边脚步声“咚咚咚”地响起,是卓来跑来:“六郎君,他们说得好有趣。连长吉哥哥都赞呢!六郎君快来听听?”说着,这少年不由分说,将李好问从地面上拉起来,拽着就跑。
秋宇见状,沉着脸微微摇头,但也起身,跟在后头。
李好问问了卓来,才晓得是河西军的人正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着。这群河西兵来历各部相同,他们之中有像崔扬那样的中原汉人,久在塞外当兵的,有张淮深那样世代居于河西的土著汉人,也有不少外族人,羌、突厥、吐蕃等各族都有,就如那名叫马十七的少年。
他们带着不同的出身背景,讲起各自打小就听的传说故事,立即让这一片营地像是个“传说会”、“故事擂台”似的地方。最会讲故事的高手便吸引了最多的听众,在他身边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听众们恨不得让把同一个故事听上两遍三遍四遍才罢休。
卓来拉着李好问赶到的时候,就是一个三十多的汉子在讲侯君集灭高昌古国的故事。他正讲到侯君集兵不血刃,刚到高昌王都城下,首鼠两端的高昌老国王就一病呜呼。新国王只好向唐军乞降。
这汉子将这段历史讲成了后世的爽文剧情,人人听得大呼过瘾。连李好问都不由得考虑,不如以后建议《长安消息》这种小报上开个连载,刊登这种群众喜闻乐见的故事。
这时人群里有人高声问:“这高昌国在哪里呀?”
讲故事的汉子立即卡壳——擅长讲故事的未必就懂地理。
但是李好问身边,人群中另一个声音响起:“比咱们沙州还要往西一千多里。”
众人看去,开腔说话的人正是少统领张淮深。
“高昌古国在安西都护府的西边。那安西都护府就是侯君集打下高昌国之后,天子在西域设来统辖经略的都护府,当时的安西四镇是龟兹,焉耆,于阗和疏勒。后来改成了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那地方,可比咱们河西十州大得多了。”
李好问听得暗暗点头,心知张淮深家学渊源,对于西域行政区划的变迁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张淮深说着点点头,要那中年汉子继续讲爽文。
然而那汉子刚才露了怯,便失去了继续绘声绘色描绘的动力,之后便说得很简略,只说侯君集私吞了高昌国的不少珍宝,又默许手下军官劫掠,因此回朝后被天子责问下狱,后来就因谋反被诛,一代名将就此收场。
但因为这一段没那么燃,众人便也听得意兴阑珊,再没有那么多人喊好或者嚷嚷着让他重新讲了。
李好问听着点点头,心道这人讲的基本也没错。只不过侯君集谋反除了面子上过不去之外,恐怕还有政治投机的原因在里面,这些都不见于市井传说。毕竟大家伙儿都更喜欢听爽文嘛。
待这名大汉讲完,另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将官也举起了手,道:“我也来讲一个。”
“我要讲的,是大唐天兵出征小勃律的故事。
“这事儿啊,发生在天宝初年,主角一开始是咱们那位‘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明皇帝。”
李好问听着便一挑眉:没想到晚唐时候,大家是这样评价唐明皇李隆基的。
“传说死胖子安禄山的哥哥安思顺,在天宝初年向明皇帝献了一枚五色玉的玉带。明皇帝见了爱不释手,便命人搜罗大内宝库中的五色玉饰品,却发现根本没有多少。
“明皇帝下旨一问安西都护府诸将才知道,原来西域各国给大唐进贡时,都会上贡五色玉。然而这些贡物在途径小勃律国时,会被小勃律人抢走,所以没法儿贡至大唐天子面前。
“明皇帝大怒,便下令征伐小勃律。毕竟贡物无法抵达长安,便意味着小勃律堵着往来西域的商路,这并非天子乐见的。
“当时满朝文武都不赞成天子下令出兵,但是李林甫那奸相善于揣摩上意,当场支持圣命,并且还推荐了武将王天运。于是天子下令由王天运率领四万唐军,并统辖蕃兵各部,共伐小勃律……”
“小勃律?”李好问听着觉得有点耳熟,但是他完全不记得什么五色美玉、天子纳贡不得愤而出兵之类的戏码。
“这前面一段恐难以证实,但后面一段应当是真的,我小时也听父辈们说过。”这边张淮深也听见了李好问的自言自语,便往李好问这边挪了挪,解释道,“您且往下听。”
话虽这么说,张淮深面上却流露出几分不忍之色,似乎这个故事并没有一个爽文式的结局。
“王天运一出兵便势如破竹,直抵小勃律王城之下。那勃律国王惶恐请罪,献出了所有私藏的五色玉,并且许愿每年进贡,然而王天运却没有接受,而是选择了屠城……”
那年轻将官说到这里,闻者一片唏嘘。想必众人都对“屠城”这两个字十分敏感。
“战事结束,王天运便带着三千俘虏和搜集到的珍宝回师。
“勃律国中有一名术士便道:王天运杀戮无度,有违天道。唐兵回程路上,必定被风雪所噬。
“果然,唐兵行了数百里之后,来到一片大湖岸边。此刻忽然天色昏暗,暴雪降临。同时大风骤起,风从湖中激起的湖水竟能当场冻成冰柱,掉落在湖面上,砸个细碎。”
一时间人人听得咋舌,塞外天气莫测,胡天八月即飞雪是常有的事。一夜北风紧,开门便是茫茫雪原也时有发生。但众人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连被风吹起的浪也能被冻成冰柱的。
就连李好问听了,也着实觉得有点灾难片的既视感——这形容,还真形象啊。
“半天之后,湖水猛涨,四万唐军一时竟全部冻死。仅有一名汉将和一名蕃兵生还。
“消息传到京中,明皇帝大惊,实在是不相信竟然有这种事,便命人星夜兼程,赶往事发地点湖边。
“那使者赶到的时候,湖边耸立着巨大的冰柱,宛若冰山。隔着冰山,那使者能看见唐兵的尸首,已经全都被冻成了冰尸,或立或坐,姿态各异,仿佛冰雕。
“等到那使者即将返回的时候,只见湖冰忽然融化消失,而唐军的尸首也随之消失不见。①”
这年轻人说完,众人围坐的火堆旁竟是鸦雀无声。这些河西军都是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齐齐地倒吸一口凉气。
而李好问看向张淮深,只见对方神色肃穆,轻轻地点头,表示这就是他从小听父祖们说起过的传说。
再看崔扬,只见崔扬双手握拳,虎目含泪,恐怕是想起了昔年在军中的好兄弟张武。张武就是在征讨吐蕃的大战中遭遇类似事件,因而失去了双腿。据说他们那一个队里,没多少人成功活下来。
看来安西都护府的广阔疆域,大唐与西域各国的密切贸易往来,边境百姓的长治久安,是以千千万万唐兵的牺牲为代价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大唐曾出过无数个驰骋西域、开疆拓土的名将,但在他们身后,也有无数唐兵埋骨于此。而他们,大多没有机会在史书中留下姓名。
难怪诗人要写“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②。
想到这里,李好问忽听身边一名河西军对同伴小声说:“还记得咱们上次做的那个吓人的梦吗?和咱们一道爬大雪山的人,看起来都是冻死的唐兵?”
说到这里李好问也想起来了:他在骊山时参与过那个庞大的“五千人集体梦”。确实,梦中一起奋力向雪山攀登的,既有入梦的河西军,也有一具具形如僵尸,看起来就像是被冻死的唐军士兵。
当时他是戴着伯奇面具入梦,比旁人更加清醒些,因此对于整体人数也有个概念——除去五千河西军,剩下穿着唐兵服饰的冻死之人,可能正好在四万人左右。而且那些唐军身上的军服整齐划一,做工精良,看起来确实应该是盛唐时期出品的军需。
恐惧仿佛会传染,这人低声提了一嘴,没片刻工夫,整个营地都传遍了——“梦里和咱们一起爬雪山的都是征小勃律的唐军”。
“唉,吓死我了!”
不少河西军骂骂咧咧地起身打算回驻地休息,大概是担心继续在这里听“鬼故事”的话,今晚就干脆别睡了。
而李好问心中一动,问一旁也在起身的张淮深:“少统领,你上次说,你们五千军集体做那个怪梦的地方,是在偏离官道的一个地点。”
张淮深倒是没预料到李好问会问这个,脸色一变,点头道:“是啊。那里……离这里倒也不远。”
“我们能去看看吗?”
“这个——”
张淮深一阵迟疑。
李好问连忙摇手澄清:“大军不必前往,只需要一两名熟悉路径的向导就行。”
说实话他也不希望这五千军再循着老路去那地方,万一又一起做怪梦该怎么办?
“只有我们诡务司一行人去那里看看,看过之后就立即绕回来与各位会合。”
“这……”
张淮深听李好问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也觉得不好拒绝。毕竟李好问这一司人并不是受自己节制的下属。
“那我们多分给你们一些食水干粮。”张淮深努力表达慷慨。
然而李好问只是很平静地道:“这也不必。我们几个人轻车简从,快去快回,倒也不用带什么辎重。”
听到这话,叶小楼忽然噗嗤一声,没憋住笑了起来。
张淮深完全不明所以,不知道刚才与李好问这番对话有什么可笑的。
而李好问脸上微微出现赧然。叶小楼则拍着他的肩膀对张淮深道:“食水辎重的事不需要担心,全都包在他身上。”
张淮深更加不懂了:李司丞这不是长官吗?怎么变成了后勤辎重官?
但笑归笑,事情很快就拍板定下来了。马十七和另一个叫做申凉的大胆年轻人充当向导,随诡务司一行人离开官道,绕行到上次河西军集体入梦的地点。
李好问原本想要将李好威留在河西军大队中,但李好威说什么也不愿意,最终李好问只好让吴飞白留在大队中,
为此李好问特地留了一枚消息镜子给吴飞白,好让两边保持联系。
李好威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留下来可能也是一个挺重要的差事,而且有机会掌握看起来很重要的法器。
*
马十七是个很机灵的小兵。刚从长安出来的时候,他其实就留意到了,诡务司的人从来不需要饮马……李好威那匹除外。
每次明明看着他们在宿营地跟前下马,一转眼那马匹就不见了。
这次自告奋勇,要单独跟着诡务司一行人离开大队单独行动,马十七其实就只是为了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就和申凉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老王头把纸马一只一只地收在匣子里。
章平还凑过去看了一眼,道:“已经用掉的快有一半了。司丞,要不要从今往后属下们多走点路,省着点用?”
李好问摇摇头:“没事,万一遇到灵气充裕的地方,就拿出来充充电。若是不行,就在沙州那里找当地人买马吧!”
这次诡务司出行,没能把那“充电区”一起背出来,所以在纸驴纸马这件事上拼的是数量——出发之前章平发动一家老小,剪了整整一匣子的纸驴纸马,都放在“充电区”里充足了电。而河西十州是出产良马的地方,到了沙州就不愁买不到好马。
旁边马十七和申凉早已听呆:为什么这些诡务司的官人们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汉话,可是自己偏偏就是听不懂呢?
到了路上需要歇脚吃饭喝水的时候就更夸张了。
李好问通常都会问一问章平:最近经过的驿站在哪里。
章平多半会报一个数字:五十里以外;七十里以外。
然后这位李司丞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有时会消失好一会儿,有时很快就出现了。
出现的时候,他往往带着各色各样的食物,提着一桶又一桶的清水。
关键吧,这位李司丞还会向章平报账:“今天这些是向驿站旁边的农家买来的,总共花了二百八十文。”
“今天驿站的伙计抱怨储备不够了,他们自己也得勒紧裤腰带过两天。我便多留了五百文,让他们向过路的行商买一点,应该能支撑一阵。”
所以,这位司丞不但丝毫没有架子,他原本该向当地百姓征调的这些食水补给,竟然都是用钱买的?
这刷新了马十七对大唐官员的印象。
而他打量李好问的次数太多,也引起了李好问的注意。这名“高官”有时会在马十七的持续注视之下腼腆地笑笑。
马十七这才意识到:妈耶,原来这位大官,是个如此年轻、又如此随和的家伙。
“是那里了!”
行去百余里之后,马十七与申凉终于认出了远处那一片熟悉的水草。
第 173 章
按照张淮深所说, 从沙州来的五千河西军为了牲口的水草,连夜赶了一段少有人走的小路。扎营之后就做了那个诡异至极的梦。
梦醒之后,所有人都骇异万分, 没敢停留,立即拔营, 疾行三天三夜, 在惊魂未定中赶到了瓜州(酒泉)。
由马十七和申凉指点,赶到地方的李好问一行人认为这叙述丝毫没错。
他们在这条前后数十里看不到人烟的道路上发现了大量的蹄印、脚印, 极是凌乱,步距也比寻常步距要大,应当是连奔带跑离开的。
随后他们便抵达了宿营地。宿营地也是一片凌乱,诡务司一行人发现了不少撤离时没带走的物资,甚至还有几架没推走的大车。马十七和申凉捡那些重要和值钱的,都收在一只他们拖得动的车驾中, 准备离开的时候带上。
李好问等人则考察了宿营地西边的情况。那边的蹄印、脚印和车辙印明显井然有序,相比之下, 到了东边就狂乱了。
这时章平上来问今晚要不要在此歇宿。
诡务司这次远行也带上了“伯奇面具”, 司内同僚们都猜, 或许大家今晚也得在这里睡一觉, 让李司丞到梦里去检查检查这里到底有什么。
李好问却说,先不着急做决定。但大伙儿不妨下马休息一会儿。
他自己则先观察了一下此处的地形:这里是平原中唯一一处略微隆起的高岗。高岗上可以放哨,视野很好。高岗下有一处背风的平地, 可以歇宿扎营。远处平坦, 可以看到一片浅滩,那里水草丰美, 在他们经过的一路上可以算是相当丰饶的宝地了,只是远离官道, 有些偏僻。
李好问心想:那当地向导推荐得不错啊!难怪张淮深就算是绕路也要把牲口赶到这里。
正当李好问站在高岗上举目眺望的时候,腰间忽然一动,他的水银人从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中探了个头。
李好问忙伸手将小家伙接了出来,看着小水银人在自己掌心中转了转,然后做了个夸张的当场晕倒的动作。
“你感觉很晕?”
李好问其实很想说:可你是水银啊!
小水银人冲李好问晃了晃脑袋,将远处看着的李好威直接萌化。
李好问想到他还有另一只战宠,连忙将荷包里装着的遮摩遮利也给取了出来。
遮摩遮利却似一切正常,在用它自己的口水编织而成的“鱼缸”里悠闲自在地翻着身,没有任何异样。
李好问纳闷了:难道水银也会水土不服的吗?
他收好遮摩遮利,然后托着小水银人看了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招呼秋宇:“秋郎中,咱们带罗盘了吗?”
秋宇:“可咱没带吴飞白啊!”
李好问连忙改口:“不不不,不是那个罗盘,而是……司南。”
秋宇当即明白了,在他从不离身的那只竹箱里一阵翻找,最后递了一件法器给李好问。那正是李好问想要的——司南,也就是指南针。
事实上,在西域丝绸之路上通行,未必要带指南针。因为陆上旅行本身可以借助地标、太阳的方向、人工标记和建筑物等等辨识方向。司南的作用没有在航海时来得明显。
但是诡务司原本规划的路径是:抵达了沙州(敦煌)之后,沿着天山南麓和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北缘那条道路一直向西,来到帕米尔高原脚下,再沿着西昆仑山脉转向南方,寻找那座“神山”。
考虑到他们很可能会穿行茫茫沙海,秋宇自然会将司南带上。
诡务司携带的司南是经典款,一枚棋盘式的罗盘上,放置着一枚磁勺。磁勺底部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因此可以在同样光滑的罗盘上没有任何阻力地自由旋转。
就在秋宇将磁勺放在罗盘上的一刹那,那只磁勺忽然抖动片刻,然后一阵乱转。
李好问:“原来是磁场紊乱啊!”
那他有点明白了——
因为骊山一带也曾经出过磁场紊乱的传言,有人猜测那可能是因为秦始皇陵中埋藏了大量重金属的缘故。
而这里,则可能是因为附近有磁山或者地下有磁铁矿。
这意味着,他总算找出了两次集体梦境的共同点:做梦的地点都存在磁场异常。
但为何人们会做两次完全相同的梦?
集体梦境或许可以用集体潜意识来解释。李好问据此认为,或许这样的梦境此地也有人做过,做梦的时候正好赶上地磁紊乱,这些“意识”就被复刻下来,在下次地磁紊乱的时候再次被人梦到……
想到这里,李好问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个解释一点儿都不科学,但稍微有点逻辑。
至于梦中为什么会是那座雪山,在雪山上攀爬的为什么是冻僵的四万唐军……这些恐怕都只能在找到那座神山时再寻找答案了。
弄清这些事之后,李好问看向四周,向同伴们点点头:“不必等今晚,我们现在就回正道与少统领会合……”
他话还未说完,眼角余光忽然见到一个远远出现的灰白色人影,向他们挥动衣袖,正开口喊着些什么,能隐约听到他的呼声。
卓来:“咦,这位看起来有点眼熟唉!”
叶小楼挠挠头:“这位看起来有点像那个老头。”
他这话说得不清不楚的——但凡到过诡务司,且年纪略长的老人家:老聃、葛洪、苌弘……叶小楼都管人家叫“老头”。
章平好奇地侧耳去听:“他在喊什么?”
李好问眼力与耳力都已远胜常人,他马上认出了那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家是苌弘,听到对方喊的是:“快离开!危险!”
李好问连忙给同伴们抛下一句:“戒备!”
而他自己一闪身,已经将苌弘从小半里开外给拎了过来。
须发皆白的苌弘此刻脸色发白,望着李好问哭笑不得地开口:“我……我老人家明明是好心……你,你怎么也把我带到危险里来了?”
这次和上次苌弘解衣掏心挡住了黄帝怒火的情况不同——上次是苌弘亲自对李好问做了承诺,而这次确实苌弘出于好心提醒而已。
李好问只得拱了拱手道:“多谢您老人家出面示警,但您做好事总要做到底,告诉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吧?”
苌弘嘴唇颤抖,小声吐出两个字:“旱魃!”
“旱魃?”
这时,马十七和申凉这两个边地出生的土著少年忽然齐声开口,惊讶道:“快看!”
李好问等人顺着他们所指看向远处。只见此处高岗前方那一片水草丰美的河湾浅滩,此刻肉眼可见地变成一片荒漠。
原本在平原表面缓缓流动的河水瞬间消失了,河滩上翠绿翠绿的水草瞬间变得枯黄,不见半点青翠。
众人还未看清这变化到底是如何发生的,狂风忽起,挟裹着砂砾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原本湛蓝的天空瞬间被腾起的沙漠色遮蔽。
众人所在的高岗下,原本是绝佳避风处,然而这狂风竟然像是长了眼睛似的,不由分说,径直向众人扑过来,如同一堵沙墙飞速推至,又似地表掀起的巨大沙浪,冲着众人一头劈下。
李好问一挥衣袖,减缓了风沙卷来的速度。
章平等人迅速在高岗下洒了半圈金黄色的砂子,留出半个缺口,等待李好问与苌弘。
然而还没等这些金黄色的砂子幻化出金色的穹窿结界,就见一股妖风吹至,金色的砂子被迅速扬起,随风向上空飞去。
而李好问这里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要他完全抵抗住这沙尘暴的威力,太难太难了。
苌弘也被吹得灰头土脸,一头白发白须几乎都变成了土黄色。
他一边吐着砂子一边叹气:“唉,唉,我只是好心来报讯……”
叶小楼在旁边愤愤地道:“老头,你总要说清楚,来偷袭我等的究竟是谁吧?”
于是苌弘又大声说了一遍:“是旱魃。”
“旱魃?”
众人齐声惊问。
旱魃是传说中掌管旱灾的旱神。
“对,北方塞外之地如今变成这样,多半与这位有些关系。”
苌弘如此说,马十七等人还有什么不信的?毕竟他们亲眼所见,顷刻之间,原本水草丰美的一片饮马地,立即成为不毛之地。
但李好问凭借自己的认知随口回答:“不算吧,北方干旱,与地形、气候和水土流失情况有密切关系,并不是区区一位神仙可以决定的。”
这时,狂暴的风忽然停息,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你这是在质疑本尊,嘲笑本尊,没有执掌干旱的权柄?”
待尘埃落定,众人都看见远处一位穿着青衣的妙龄女子向这边走来。这女子明眸皓齿,眉目如画,身形曼妙,走路的姿态十分优雅。她的肩上托着一只圆脸的乌鸦,正是早先袭击过李好威的那只猫面鸦。
秋宇见状,召唤来飞剑悬浮于空中,剑尖颤动,对准了缓步前来的女子。
然而这青衣女子紧紧是在来路上轻轻挥了挥手,原本已经落定的沙尘忽然全部悬浮于空中,随后围绕着藏在高岗下的一群人开始疯狂旋转。
秋宇的飞剑无法在这疾风中稳定,剑身剧烈颤动着,眼看就要被卷入风的漩涡。秋宇黑着脸,屏息掐了个法诀,勉力支持,令这飞剑的剑尖始终指着前方。
人群中,李好问站在最前面,受的影响也最大。无数细砂被挟裹着擦着他的面颊而过,他的面颊上立即出现无数细细的血痕。
但这些血痕刚一出现,便马上愈合了。
这是李好问在晋升“一盏茶”境界之后得到的体质加成,毕竟他在这个境界获得的能力是“加速”,那么让伤口极速愈合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事实上,现在的他,只要没有被一击KO,对手都不算是已将他置于死地。
但是他的同伴都没有这般好运。章平等人背转身,埋下头,蜷缩在隆起的高岗跟前,竟然也同样避不开风沙在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很快他们都成了一群灰头土脸的荒漠客,不少人被擦伤了脸颊和手臂。
“魃,执掌干旱与风沙权柄。”那女子自报家门,“还想嘲笑我了吗?”
“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李好问平静地回答。
“你这可恶的凡人,不止嘲笑我,还想用刀劈了我的猫面鸦。”说到这里,青衣女子肩上那只圆脸乌鸦忽然一阵双翼,“呱”地叫了一声,叫声无比凄厉。
听见这句话,叶小楼顿时哇啦哇啦地叫喊起来:“根本不是这家伙干的,这分明是爷爷劈的。再说你这傻鸟不还好端端地蹲在你肩上吗?”
就在这时,原本已被秋宇控制住的那柄飞剑突然被卷起,向叶小楼当头劈来。
李好问顿时便被激怒了,一把拖住秋宇的飞剑,甩手将它还给秋宇,同时大声怒道:“是你的猫脸鸦先攻击我四哥。叶参军乃是出手自卫,有何不可?”
此刻缩在高岗下的李好威瑟瑟发抖,眼泪都被吓出来了。
毕竟家里将他送出来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吃这种苦头。
可是……李好威忽然觉得流泪也是因为感动:小六一直顶在最前头,护着自己这个四哥。这可不是他们小时候一起玩闹时的风险可比的。
这时,终于有人站出来打圆场,劝双方都各让一步。
“猫面鸦本就不是凡物,即便被捕捉人到‘过去’也会有残留灵性。且这鸟的天性警觉,见到生人想要自卫也是人之……鸟之常情。你们双方那是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说话的是苌弘。
“但是此人意图折辱父神,令祂大失颜面。”
远远过来的青衣女子始终僵着一张冷酷的面孔,一对明亮的眼眸中闪着森森的光芒,紧紧盯着李好问。
当事人心里一怔:这话从何说起?
魃一向被民间视为造成旱灾的怪物,她的父神是哪位,又与诡务司有什么过节吗?
然而苌弘叹了一口气,幽怨地道:“李司丞,你看你,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那位……”
这时,对面的青衣女子突然开始化形。
她的嘴向后慢慢咧开,嘴角一直咧至耳根处,露出满口雪白的尖利牙齿。她的双眼瞪大,慢慢突出眼眶,面颊上开始出现无数粗而短的黑色细毛,迅速遮蔽了那片光洁如玉的面庞。
她的身形也在改变,原本她像是一名寻常女子般站立在原野上。但此刻她佝偻了身体,手臂迅速变长,垂向地面,袖中伸出的双手十指迅速变长,指尖弯曲,成为利爪,弯曲如钩,闪烁着凌厉的寒光。
她不复以“人”的形象示人,而是越来越像一只充满了原始与狂野气质的猿猴。
李好问刚看了一眼,心中忽然感到了强烈的危机,忙对身后的人们道:“堵住耳朵,尽量别看这里。”
其实,又如何需要他提醒?
他身后诡务司全员,以及三名编外人员:李好威、马十七和申凉,全都不同出现地出现耳鸣、头晕目眩和流鼻血的情况。
章平默默地张开双臂,将卓来、马十七和申凉这三个年纪最小的叫过来,默默用手臂圈住他们仨,温和地轻语道:“没事的,没事的!李司丞会想到办法的。”
而卓来只觉得自己耳朵里像是像是进了一只蜜蜂,一阵又一阵得振翅,将他嗡得头晕眼花。
紧接着卓来感到头上有温热的液体滴下来,伸手一摸,黏黏的。抬头一看,才发觉章平的眼角、鼻腔、耳道内都慢慢地爬出些鲜红的液体。但这位章詹士的神态却依旧春风和煦。纵然他不再开口,也让眼前这三个少年人心中回荡着那温和的声音:“没事的,没事的……”
李好威的情况就凄惨一点。叶小楼拽着他推到高岗下,让李好威抱头,蹲下,屁股对着来犯之敌的方向。
难受不已的李好威感到自己的屁股被叶小楼踢了一下,对方还叮嘱了一句:“想活命就别回头。”
但李好威已经悄悄地回来一下头,刚好看见叶小楼的脸涨成猪肝色,奋力按着双耳,似乎想要抵御那股无形的压力。
“看什么看!”叶小楼开口斥道,刚开口他的嘴角就溢出一口鲜血。但在李好威看来,对方眼里那股子凶劲儿,从头到尾都没有退缩过。
此刻还能努力面对旱魃的只有李好问、秋宇和苌弘三人。
苌弘见李好问的眼光向自己这边转过来,双手一摊道:“没办法,我这老头子已经死了,血都化成玉了,这些对我都不起作用。”
“可否请您去护住我那些艰难抵挡的同伴?”
李好问微笑着提出请求。
苌弘似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头答允了,转身去照看章平和叶小楼那里。
苌弘转身离开之后,立即露出原本站在他身后的李贺。
李贺此刻一切完好,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相反,此刻他眼中眸光闪亮,似乎有些兴奋,甚至是……有点疯。
但李好问并不打算让李贺顶上去。
“长吉,如果对方没有出狠招,你就先别动手……动口。”
李好问叮嘱一句,李贺“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此刻面对来势汹汹的旱魃,李好问忽然向上踏了半步,拱了拱双手,道:“原来尊驾便是‘天女魃’,失敬,失敬。”
已经化形如同猿猴一般的旱魃忽然身形一顿,面上细细的毛发稍微褪去了半点,忽然口吐人言道:“你叫我什么?”
“天女魃!”
李好问见了对方这反应,心中更加增添了几分把握,朗声道:“原来阁下是天女魃。适才我确实低估了您的位格,理应向您致歉——您原该是一位女神才是。”
他此话一出口,众人身上的压力陡然减轻。
而天女魃竟然不再维持她的兽形状态,而是迅速还原,重新化为那名容貌端正娇丽的青衣女子。
“你,你怎么知道……我还以为这世上,早已经无人知晓,或者说,从来就无人知晓……”
天女魃伸手触摸自己的面颊,竟是一副悲喜交加的表情。
李好问心知他赌对了。
关于旱魃的传说源自天女魃的故事。相传天女魃是黄帝之女,黄帝大战蚩尤之时,为了对付蚩尤的风伯、雨师,黄帝便命天女魃参战。
天女魃为黄帝驱散了蚩尤阵前的风雨迷阵,帮助黄帝战胜蚩尤。
然而“干旱”这个权柄,却并不为世人所喜。千百年来,人们一边拜祭她,一边又用日晒、水淹、虎食的方法驱赶她。
她本是神女,但是最终却沦为了到处带来旱灾的女妖怪。
究其根本,竟然是曾经帮助她的父亲黄帝打赢了一场至关重要的战争?
第 174 章
李好问身后, 众人相互搀扶着起身。
他们不再耳鸣,不再流鼻血,一切症状似乎都消失了。
受创最重的应当是章平, 刚才他一人护着三个半大孩子,自己硬生生承受了所有的打击, 此刻七窍之间依旧留着血迹, 看起来颇为可怖。卓来等人看着都快要哭了。
但章平一扬手说没事,掏出一方疗愈手巾, 撸了撸鼻子,又擦擦耳朵,将整张脸一抹,就像是变戏法一般完全没事了。卓来顿时笑逐颜开,放下了心。而马十七和申凉两个则啧啧称奇。
李好问、李贺、苌弘三人则依旧严阵以待,面对着站在十丈开外的天女魃。
这名青衣女子就像是完全沉浸在梦中一般——
“我, 我确然是女魃,执掌风、沙和干旱权柄。
“当年那场大战中, 我倾尽所以, 险些当场陨落。待我恢复神智, 却发现自己降了位格, 再也无法回到昆仑。从此我再不是女神……
“之后便是世世代代的污名。我不再被人敬为黄帝之女,被改名叫做旱魃。世间已无人再念着我当初为中原大地驱散淫雨之功。相反,他们因为北方天然少雨, 变着法儿驱赶我……”
李好问忍不住小声嘀咕:“现在您自己也承认北方是天然少雨了呀!”
“……不止如此, 他们还将那些死后作祟的僵尸也看作是我的化身。想必若干年后,无人还会记得女魃, 世间只有旱魃。
“就像这猫脸鸦。此鸟食腐为生,母鸟为了饲养雏鸟, 在远方找到食物之后,会先囫囵吞下,再飞回至雏鸟身边,拼命将食囊中的腐肉呕出,喂给雏鸟。
“母鸟为此又饿又累,往往昏死在分食腐肉的雏鸟身旁。
“这幕情形被人们看见,他们便说猫脸鸦食母……”
原来如此!——李好问凭空想象了那般情景,顿觉恍然。
然而大小在塞外长大的马十七却对此传说深信不疑,小声嘀咕了一句:“真的吗?”
章平连忙伸手要去捂这少年的嘴,却晚了。听见这句话的女魃眼中怒意顿时暴涨——
“你们这些微贱的凡人啊,只晓得搬弄口舌,颠倒是非黑白。女魃已经受够了,受够了!”
忽然间众人所在的高岗跟前扬起狂暴的风。阴云密布,天空瞬间化为墨色,紧接着电闪雷鸣,滂沱的大雨落下。
“糟糕!”
李好问这一行人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带雨具。河西十州在春夏之际雨水会略多些,但是这“贵如油”的春雨依旧是上天对这片土地不可多得的馈赠,这里降雨的概率极小。
然而雨滴落在他们身上,却似乎立即消失了。暴雨之中,众人的衣服却依旧干干的。
狂风肆虐,众人这回却没被吹得睁不开眼,直不起腰。
卓来精明,手搭凉棚睁大眼睛,望着远处看了一会儿便大声道:“雷声大雨点小,刚才那边被蒸干的河滩并没有重现唉!”
李好问伸手挠了挠头:“这……这难道也是‘历史叠放’?”
难道河西这里,以前也曾降下如此狂暴的大雨?
然而,眼前这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风雨。
李好问心念一动,视野忽又出现变化。只见极具压迫力的黑云上方,竟隐隐约约出现两个人影——他虽然看不清这两人的具体形貌,但直觉让他感受到:一定是这两人在驱动狂风、倾下暴雨。
“这是……”
李好问回想起与女魃有关的神话传说,忽然记起了什么,惊讶地道:“难道那两人是风伯、雨师?”
“而这里成了……涿鹿?”
他突然意识到女魃在他们眼前复现的或许正是涿鹿之战的现场。在这里黄帝大胜蚩尤,从而奠定了祂中原霸主,正统神明的地位。
李好问这样想着,耳边顿时响起呼喊声、战鼓声,地平线周遭开始出现旌旗的影子。在电闪雷鸣之时,乌云翻滚之间,远处似乎一场大战正酣。但是参战的那些凡人士兵,却完全无法抵御这些由神明们操控的天象带来的庞大威力。
风将旌旗与兵器卷走,雨浇得人不辨东西,地面上积聚的洪水将大军吹得七零八落。
就在风雨肆虐的时候,一条巨龙忽然横空腾出,张开巨口,鲸吸着天空中磅礴的雨水,连同那些遮天蔽日的乌云。
原本漆黑如夜的大地,就此见到了一丝光明。
李好问听见身边李贺激动无比地高声道:“是应龙,那是应龙!”
李好问随之明了:应龙是黄帝方派遣出对付雨师的神话生物。传说它吞食了雨师降下的大部分雨水,可是在雨师与风伯两边夹击之下,这家伙应该没能撑到最后才对。
果然,狂风将在云间钻入钻出的巨龙吹得四下里摇晃,倾斜而下的暴雨似江河决堤,应龙吞之不尽。双方相持,竟是应龙这边渐渐显出败相。
李好问心念一动,忽然开口问天女魃:“请问您是在向我们展示这个世界的‘历史’吗?”
这是他想不通的一点,他不清楚女魃为什么要让他们这些凡人看见这些。难道是希望他们这些“见证者”能够向天下人澄清,当初涿鹿之战的真相?
青衣女子幽幽地开腔:“对于神祇们而言,时间是无意义的,到底是眨眼弹指,还是千秋万岁,对我们来说都一样。所以,只要是我亲身经过的,就能令其复现。”
李好问:果然如此。
与此同时,李好问听见身后那几个半大少年头凑着头在一起兴奋地窃窃私语:“那条龙能赢吗?”
“能吧?”
“我看不能!”
“……”
容貌昳丽的天女魃忽然冲着李好问扬起唇角,柔声开口道:“至于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历史……”
“糟糕了!”李好问心中忽然有所明悟。
他本身是时光穿越者,对于“历史”和“幻象”有一定的辨别能力。
此刻,他忽然觉得身周的风雨变得越来越有实质。他在猜想这可能并不是历史叠放,而是天女魃将他们直接带入了“历史”,一开始是“带入”,到后来则成了渐渐“融入”历史。
李好问突然转身,对章平说:“快,将所有的纸人都给我。”
诡务司这次是出远门,路上不确定能不能找到“充电桩”,所以章平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从廨舍中那口井里带出来的纸人足有满满一匣。
但此刻听到李好问说,竟然要把所有的纸人都一次用掉,章平平日里那抠抠搜搜的毛病顿时又犯了,苦着脸将一匣子纸人都递给李好问。
李好问伸出左手抓了一把,也根本来不及数他到底抓了多少,这满满一把纸人迅速变得焦黑。
而李好问右手向空中一拖,则拖出了曾经像穹窿般守护在诡务司上空的金色结界。
这一次他只是具现历史上曾经为人所使用过的能力,并未使用诡务司的法宝金砂。结界不是用砂子具现的,因此也不存在被一把吹散的风险。
瞬间,一道金色的穹窿罩下,将众人所在的位置和他们身后的整座高岗罩住。
“爬到那高岗上去!”
李好问发出一声吃力的呼声。
以他现在的能力,这一招“为我所用”只能维持一刻钟。一刻钟之后会发生什么他完全不知道,只能让身后的同伴们都撤到暂时安全的地方去。
他一声令下,身后其他人都无二话,立即动身,沿着身后那一道陡坡,攀到高岗顶部。李好问自己也跟了上去。
这时,结界外的情形只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耳边回荡着凄厉的喊杀声,旌旗四下倒伏,青铜材质的兵器被丢了一地。在乌云翻滚之间,一团团黑气时不时化作人类士兵的形象,相互杀伐着,不断倒下,再化作消散的黑气。似幻似真,令人难以分辨。
李贺站在李好问身边,大声感慨道:“原来这就是涿鹿之战啊!若是按照事实,黄帝在此战中会大胜蚩尤,这一边的人类士卒,应该能够得胜吧?”
李好问却看出不对,摇头道:“她是想要让我们看到,如果没有女魃……”
就在这时,狂风将李好问具现出的金色屏障撕裂了一角,呼呼地直灌进来,吹得众人连眼都睁不开。
在他们脚下,高岗下的水迅速上涨,似乎很快就会淹没他们所在的高岗。
李好问随手又从章平的匣子里抽出几枚纸人,金色的结界上出现的裂隙终于被他填补,但是对快速上涨的洪水毫无办法。
马十七还不信邪:他在这塞外活了十七年,还从未见过这种程度的大水。他好奇地向地势低处迈了两步,想要伸手去触摸,看看是不是真的水,却被秋宇眼疾手快地一拎,提了上来。
刚刚站定,马十七回头就见到自己刚刚所在的位置被迅速上涨的水一泡便泡软了,一大方土石直接坍塌,瞬间便不见了。
如果没有秋宇这一提……马十七根本不敢想象,赶紧向秋宇胡乱点点头,跟着众人一起挤在地势最高的地方。
李好问一人站在最前方,他能感受到天女魃的怨念在这一刻被放到了最大:“如果我放任一切,什么都没有做,你们这些人类,会全部成为献给风伯雨师的祭品,大地则将永远蛮荒……”
李好问并不清楚那道金色的结界还能维持多久,以及如果洪水直接涨到脚边他们应该怎么办。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能撑得一刻是一刻吧。
就在一刻钟即将结束,金色屏障再也坚持不住,开始消散的时候,一道明亮的五彩光线忽然撕裂了眼前的这一切。
但凡被它照耀过的地方,风息了,雨消了。天空中那风伯雨师两个人影正在迅速消失无踪。
天女魃一凛,抬眼望向那光线的来处。
李好问也是一样,当他看清来人,实在没忍住,惊呼一声:“十五娘?”
从远处缓步而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身量还未长全,但脸上的婴儿肥已褪,容貌出落得极好,眉眼与李好问很有七八分相像。
十五娘手中,托着一枚五颜六色的圆形石子,正是这枚石子释放出明丽焕彩的光芒,撕裂了这天地间越来越真实的幻象,令一切归为正常。
听见李好问招呼那一声,李好威也好奇地凑上来,跟着堂弟一起向远处看,同时嘴里也在嘀咕:“真的是那小丫头吗?话说我也是好久没见……”
他话都还未说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愣了片刻,忽然毛骨悚然地大叫:“那小丫头不是早就……”
李好问顿时转头瞪了他一眼,眼神冰冷。
李好威顿时老实了,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是是……那就是十五娘。好久没见到这位亲爱的堂妹了,见到她老人家身子骨硬朗,我这心里呀,实在是欢喜得紧……”
李好问不去理会堂兄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只管看向十五娘与天女魃的方向,手心里捏了一大把汗。
只听天女魃恨声道:“难道女娲也要来插一手吗?”
十五娘声音清冷,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这都天降洪水了,为何娲皇管不得?”
李好问心想:妙啊!神话中女娲最大的功绩,看似是补天,但其实是治水。当古代先民们见到霖雨为灾,天色暗沉,压向大地,就像是要崩塌一样,所以塑造了“补天”的神话,但是其真正的目的,恐怕还是在治水。
十五娘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只见她高举着手中的五色石子,道:“收了你记忆中的这一切吧,这千年前人类已经承受过一遍的灾殃,你没有资格让眼前这些无关之人再承受一遍。”
“无关之人?”
天女魃望向李好问,唇角好笑地上扬。
“若是我能拿住此人,替陛下出一口心头恶气……”
李好问想:必定是自己当初做出那个关于太岁的“选择”,消息传扬出去,天女魃听说了便来针对自己。
“呵呵,你好蠢那!”
十五娘一张小巧樱口,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尖刀似的,没有半点客气。
“你心里那些怨气是为了谁?你为那位出战,却因此降了神格,回不了昆仑,而那位从此对你不闻不问。
“你心里委屈,却既不敢当面陈情,也不敢托人说情,只敢把怨气都撒在眼前普通人身上,这算是什么本事?”
天女魃脸色一红,急急忙忙地开口争辩道:“可祂是我的父亲。祂如何对我,我……我自然不该有半点怨言。”
“呵呵,”十五娘又冷笑了一声,“看来你又蠢又可怜。”
“你根本就没有自己的一生,你这一生都在讨好那个男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向他证明,你是个有用的女儿。
“可是,这都几千年了,他有给过你回应吗?”
这话就像是重锤一样,敲打在所有人心上——是呀,纵然是高高在上的天帝,对于天女魃而言,不过是一名凉薄的父亲。
“但若是他不管你,你就不该存在了吗?”
十五娘眼光里带着讥刺,冷冷地看向对面。
天女魃已彻底涨红了脸,紧握了双拳,被戳中了痛处似的轻轻颤抖。
“少废话!”
青衣女子瞬间开始化形,面目上长毛,双眼向外突出,双手变成利爪,整个人变成猿猴的形状。
李好问:……又来?!
他连忙又伸手抓了几枚纸人,瞬间令其烧成焦黑,自己则再次从虚空中拖出那幅能够抵御威胁的金色屏障,勉强护住其他人不受对方化形的影响。
“十五娘……”
李好问还没来得及将妹妹叫回自己身边,十五娘已经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只面具,戴在面上,顿时成了一只身形矫健的花豹,冲着天女魃的方向猱身而上。
远处顿时爆发了一场豹子与猿猴的大战。
只见猿猴力大无穷,挥出长长的手臂不断攻击。而豹子身形小巧,却灵活无比,左右闪避着猿猴的双臂,突然猛的一个加速,急扑上前,将猿猴扑倒在地,正待压制,却又被猿猴一掌扇来,花豹灵活地一扭腰,避在一旁,让开了这雷霆万钧般的一掌,但也失去了对猿猴的控制,双方又回到了同一起点。
李好问心急如焚。他开口大声喊道:“两位请暂且罢战,我有话要说!”
比他更着急的是那只一直跟在天女魃身边的猫脸鸦。
这扁毛畜生扑扇着翅膀悬停在空中,想要觑个空子攻击十五娘化身的豹子。但还没近身,这只猫脸鸦就被十五娘的豹爪一爪给抽得向李好问这边疾飞过来,“啪”的一声拍在了金色的屏障上,睁圆了眼,与屏障里面的众人面面相觑。
叶小楼见了这家伙,顿时抽出了腰间障刀,大声骂道:“你这混账圆脸鸡,要是再敢偷袭爷爷的同伴,爷爷将你直接一刀劈了炖汤吃。”
那圆脸鸡……猫面鸦似乎听懂了,吓得一动不动,接着缓缓地顺着那金色屏障滑了下去,然后“扑”的一声掉在地上——整个鸟被吓晕了。
李好问看了一眼叶小楼,心里颇为温暖。虽然十五娘明显不是一个“普通人”,但只要是帮着自己这边,叶小楼就毫无底线地将她当成了是自己人。
想到这里,李好问这个“正牌”兄长更加不能在旁坐视。
他没有撤去护佑着众人的金色屏障,而是自己径直钻了出去,随手拾起地上那只圆脸鸡,迅速向那猿猴与花豹战斗的地方靠近。
“两位,不要再打了!”
“我有一个建议。”
第 175 章
忙着打架的一只猿猴和一只花豹同时向李好问这边转过头来。
李好问举了举手中的圆脸鸡。
猿猴形态的天女魃顿时火冒三丈, 转头就向李好问这边猛扑过来。数十丈的距离,她转眼即至,那只有力的手爪向李好问脸上高高扬起, 眼看着就要猛力挥下,但最终还是在距离李好问的脖子还有几寸的地方停住了。
“我可以帮助你重建尘世凡俗对你的信仰, 扭转世人既有观念, 重建属于你自己的神话。
“但这只靠我们区区几个凡人是不行的,同样需要你自己付诸行动。”
“你……你是说……”
天女魃的声音和她那只高高扬起的手爪一样, 轻轻颤抖着。
李好问确定地点点头:“是的。”
回到尘世之中他拥有足够的手段:书册、报纸、市井之中的口口相传。
“你真的可以?”
猿猴忽然解除了神话生物的形态,便回了青衣女子的样貌。她神情严肃,紧盯着李好问。
事实上,李好问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他感觉到鼻腔与耳道内都是黏糊糊湿热的一片,脑子里也越来越混乱。
可能只要他再稍许多撑一会儿人就要发疯了。
但此刻他的压力都消了。李好问心头一松,赶紧将身后自己维持的金色屏障也给撤了。
为了维持这个结界, 他一口气烧了太多的纸人,此刻已经能想象出章平心头滴血的惨状了。
长舒一口气之后, 李好问重整旗鼓, 再次面对天女魃。
“你认为自己降了位格, 但其实也只是回不去昆仑而已, 对吗?你在这世间百姓心中,干旱权柄一直未变,对吗?”
他连问两声, 天女魃不由得连连点头, 望着李好问的双眼,满腹狐疑, 不知这个年轻人能为她出什么馊主意。
李好问心里非常清楚:现在的华夏中原就是一个信仰大超市,神灵们都被摆在货架上, 等待各种各样的凡人来挑选信仰。
女娲就不必说了,祂本就是母系时代的造物神,拥有造人、补天、治水等诸多功绩,最近又复苏了生命权柄,而且有整个炼石宫做支撑,愿力一直都不少。
道门是一小拨人追求哲学上终极的“道”和生物学上终极的“长生”,这个暂且不论;佛家则是给社会中上中下层的广大群体送去心灵鸡汤,安慰他们无论现世中好与坏,都要向前看,向来生看,以此给人精神安慰和满足。
除了这些群众基础广泛的信仰之外,这片土地上还星罗棋布着数不胜数的小神,管仲死后千年,都还被青楼女子惦记着,祈求祖师爷能保佑她们生意兴隆;
哪怕是范围再小,只要到了某个特定的地界,都能找到此地对应的土地和城隍;
除此之外,连河神、门神、灶神、厕神……都有人祭祀,没道理天女魃这位干旱之神,就一直是这么个人人喊打的状态。
“那……我得做些什么?才能不被世间之人如此敌视?”
天女魃见李好问言语逻辑清晰,语气自信,忍不住也开口请教。
“无他,令百姓觉得您的权柄‘有用’便是了。”
“有用?”天女魃神色一黯,大约是觉得她对于她的父亲来说曾经是“有用”的,但后来却并没有结出好果子。
“第一,将你的‘干旱’权柄,改个名字,可以叫‘驱雨’或者叫‘驱洪’。”
天女魃睁圆了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这么简单?改个名字就行吗?
此刻在她身后远方,那些翻滚着的乌云渐渐散开,雷声远去,尽至于俏而不闻。
“第二,考虑考虑你的风和沙的权柄,能不能有些别的用处。就拿风权柄来说吧:我看这来路上不少地方有用风车磨坊磨面或是舂米的。然而这些磨坊,却总抱怨要么没风要么风太大。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天女魃实在是听呆了:这确实是她从未想象过的途径。
让她一介堂堂天女,帮那些平民去推磨,磨面舂米,那风还既不能大了又不能小了?
“对了,记得也不要扬沙,千万不要把硌牙的东西都混到米面里去。这样就肯定不会有人怪你。不信你试试。”
“这我不用试也知道……还有那,那沙权柄呢?”
李好问腹稿已全部打好,此刻胸有成竹:“沙漠之中,商道最容易被沙子覆盖,让人辨不清道路,时不时还有吞噬人的流沙。
“如果你果然有风沙权柄,那么是否可以考虑吹开覆盖在故道上的沙子,又或者让行人避开流沙。
“如果你能做到这些,那么我敢保证,在每个行商踏入沙漠之前,都会在你的神像之前拜上一拜。”
天女魃默然无语。
李好问说得没错:这些能够换来人们的信仰与崇拜,为她增加愿力,愿力又能够帮助她提升位格。
这可并不是改个名字这么简单——这可是螺旋向上,良性循环。李好问心里暗暗得意,继续开口:
“与此同时,我们这些人会帮助你把天女魃隐忍和牺牲的故事传播向整片中原大地。而且想必炼石宫也愿意让天下人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位女神。”
李好问转头看向已经摘下花豹面具的十五娘。只见对方冲自己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点了一下头。
“这样至少你可以不用指望那个男的。”十五娘看向天女魃,不咸不淡地加了一句。
那个男的?……李好问反应了片刻才想通,十五娘说的应该是黄帝,也就是当今天帝。
天女魃至少不用指望那个明明能够随手提携,却千年以来却对她完全不闻不问的父亲。
此前,天女魃是听了这句话便大怒反驳的,现在竟然平静地点了点头。
她已明白了:自己的价值是需要靠自己去创造,需要生活在这世间的千万人去认可的,而不是一味牺牲,以乞求在那位的心中能够为自己留下一个虚妄的位置。
至此,天女魃已经收回过去的所有回忆,那场涿鹿之战的痕迹已经半点都不剩了。
他们所在的这片土地,周围的环境竟然也在迅速恢复。干旱肉眼可见地离去,清澈的溪水在远处平原上蜿蜒。
虽然河滩边的水草因为刚才那一下已经彻底枯黄了,但是以它们旺盛的生命力,要不了多久就能转绿,此地又将变为水草丰美的地方。
“多……多谢。”
天女魃略感别扭地表达了谢意,毕竟之前她对李好问一行人实在太过抗拒了。
“我们要告辞了。尊驾可以指点一下去昆仑神山的路吗?”
天女魃皱了一下眉,本能地反问:“你们要去那里?就凭你们?”
“是的,有些问题,恐怕要当面问清楚才行。”
李好问答得异常镇定。
天女魃忽然失笑:虽然连她自己都一直未曾拥有足够的勇气,远上昆仑,面对那位“父亲”,亲口问上一句……但是她不应否定眼前这些人的勇气与决心。
他们甚至都敢建议自己改权柄的名字,教自己收获信仰。
上个昆仑山还有什么不敢的?
于是天女魃释然地微笑,道:“连我这样位格的人你们都能帮到,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你们呢?”
“至于昆仑山的路径,这容易!”
说着天女魃轻轻一振肩膀,将脸转向已经回归她肩膀上的那只圆脸鸡……猫面鸦。
“如果你们愿意帮助它洗刷那‘食母’的冤屈,我就将它借给你。”
听见“借给你”这三个字,猫面鸦顿在天女魃肩上,瞬间呆成了一只木雕。
李好问则微笑着点点头:“这很容易。”
猫面鸦的冤屈来自口口相传,其实只要让马十七和他的族人们改口,再帮着宣传宣传就行。
“她……我感觉她与昆仑山也有不小的渊源。就算是没有猫面鸦的帮助,单只是你们一行人,恐怕也能找到那里。”
天女魃说这话的时候正好看向十五娘。她回想起刚才两人之间那一场战斗,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李好问闻言回头,刚好看见妹妹正站在那高岗上,手中捧着那枚五色石。
章平已经乐开了花,就差手舞足蹈了。他连忙招呼着卓来李贺等人一起帮忙,将李好问刚才“烧掉”的那些纸人都放在地面上,平铺开,接受五色石的照耀。
老王头也从他那匣子里取出了那些纸驴和纸马,将用过的都取出来,放在五色石下“充电”。
只需要看这两人的表情,就知道这些纸人纸马正在迅速复原,重新恢复为“满格”的状态。
李好问忍不住扬起嘴角,心里在想这到底是谁想出来的辙,竟然用女娲补天时留下的五色石当“充电宝”用。
不过,既然如此,他们这一路上应该不用担心纸人纸驴纸马的充电问题了。
敛去嘴角的微笑,李好问又想起一件事,他连忙转头对身边的天女魃开口:“那只圆脸鸡……,不,不对!”
被叶小楼带沟里去的李好问连忙改口:“那只猫面鸦,为何此前能从我拖出的历史影像中自行跳出来?难道就像是您说的,神,或者神话生物,都没有时间观念的吗?”
“并不,”天女魃摇摇头,“它并不是什么神物,它只是我豢养的一只圆脸鸡……嗐,猫面鸦罢了。它的寿命对我来说,只是一瞬,但我还是很喜欢它的陪伴。”
“你说的那种情况,我猜测是因为它本身是食腐的猛禽,有一次,我百无聊赖时,曾经带它到昆仑山附近的一处地界游历。在那里机缘巧合,它偶然误食了一点点……”
天女魃明明张嘴吐出了两个字,但李好问完全没有听见声音。
惊讶之下,李好问试图看清楚天女魃的口型。
“……”她再次张口,但这次,李好问不仅没听见声音,连口型都没能看见。
“如果你听不见,那么意味着这个秘密你现在不宜了解。”
天女魃望着托下巴深思的李好问,道:“暂时将此事忘却吧。”
李好问心想:至此,他已经多少了解到了一点,圆脸鸡是因为吞食了某些东西,才获得了从历史影像中挣脱的能力的。
按照天女魃的话推断,圆脸鸡食腐,那么它误食的这种东西,应该长得和“腐肉”很相像才对。
既然如此,李好问便又想起了“太岁”。太岁那个样子,长得也挺像肥肉的。
至此李好问大致有数,为了这个情报,他认真拱手,向天女魃行礼致谢。
“今日之事,算是不打不相识。”
天女魃伸手轻轻撩开额前的青丝。
与此前相比,她眼神中有种异样的光芒,似乎不再迷茫,也不愿在一味等待,而是愿意为自己的“神生”去做点什么,“请不要忘记郎君承诺的。”
“好!”
李好问郑重答应。
如果从此往后,此地的风沙都能造福,而那种强对流天气造成的大暴雨、大山洪,可以因为女魃的存在而减弱、分散,能够为本地的水土所吸收,那么,塞外也同样可以被打造成为江南那般的粮仓。
一时间,李好问将此地之事全部了结。苌弘见此地诸事了解,天女魃不再找诡务司一行人的麻烦,总算放下心头大石,向李好问一行人告辞之后便离去。
于是,李好问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那只圆脸鸡迅速飞过来,停在他肩膀上。
与此同时,李好问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荷包,遮摩遮利连翻两个身,小水银人则从荷包口探了个头出来,好奇地望着上方的圆脸鸡。
“别吃味!”
李好问只得安慰这两只小的。
“人家是借来帮忙的。过几天还得还回去。”
遮摩遮利顿时消停了,小水银人却是瞪着圆脸鸡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那扁毛畜生一阵不自在——它感受到了“魔鬼凝视”,来自完全没有五官的小脸。
这边诡务司众人也结束了惊悚之旅,所幸没有伤亡,还顺带给装备充了电,可谓是意外之喜。
章平正待喜孜孜的说:“往后这一路上都不用担心啦!”
却见那柄五色石已经到了十五娘手中,小姑娘随手戴上那枚面具,顿时化身一只花豹,几个纵跃,已经消失成为漫漫草原上的一个小点。
此间只有卓来和李好威两人知道十五娘和李好问的关系,但这两人对视一眼,都拿定主意:既然李好问不说,他们俩就绝不主动开口问。
而章平却还依依惜别,望着十五娘远去的方向,叹息了一声:“多好的小娘子啊!李司丞,此行她还会再出现的对吧?”
李好问默默点头。
妈妈确实承诺了让十五娘陪着一路西来。
只不过他着实没料到十五娘竟然这么厉害罢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一行人离开这座曾经出现过磁场异常的高岗,沿着约定的路线,返回与张淮深的大队会合。
行出里许,李好问等一行人便见到张淮深等人正率领五千军列阵,严阵以待地等着。
张淮深身边,吴飞白正骑着一匹纸马,手中抱着一柄消息镜子,满脸忧急之色,见到同僚们个个全须全尾地出现,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张淮深见到他们一行人,立即拍马上前招呼。他拨转马头,与李好问并行,有点儿讪讪地向李好问解释:“刚才贵属得到了贵司遇袭的消息,我等并未离得太远,着实是想冲上来帮忙的,但又怕这边五千人一股脑儿冲上去反而又碍了司丞的事……”
其实,虽然与李好问一行人分开,但张淮深一直担心李好问这位“天使”遇险,没敢远离。刚才张淮深确实是想率领五千大军冲上来的,尤其是听说了李好问等人的对手只有一人一鸟之后。
然而吴飞白急归急,还是努力将张淮深劝住。路见不平却不敢拔刀相助,而且还是友军——这不符合河西人民两肋插刀的个性,因此张淮深才会心中有愧。
李好问却非常感激。
他拱起双手刀:“各位没有远离,而是在此掠阵,已足见高义。敝司上下都感激不尽。”
张淮深很想好奇李好问在那五千人一起做梦的地方探究出了什么。李好问便将磁场的事大致解释了一遍,免不了又要讲解司南的工作原理等等。张淮深听得似懂非懂,只能连连点头。
马十七和申凉这两个小子归队,却得意万分,向同袍们拼命吹嘘他们在高岗那边看到的情形,说得口沫横飞。
马十七说着说着,忽然见到了停在李好问肩上的那只猫面鸦。
这扁毛畜生刚巧也向马十七这边看过来,一人一鸟,四目相对了片刻。
马十七顿时想起了什么,连忙咳嗽两声开口:“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要和大伙儿澄清,那种长着一张圆圆脸蛋,白头黑身子的乌鸦,其实不叫猫面鸦,而是叫圆脸鸡……”
猫面鸦:……???
余下的路程就轻松多了。五千人在沙州附近分出两千人,北上去对抗凉州一带的吐蕃与突厥人。其余三千人跟着张淮深一起前往沙州。
在沙州城门前,张义潮亲自来迎。
这位在历史上颇有些名气的河西节度使是个四十多岁的壮年人,留着一把威猛的胡子。但常年塞外征战令他略显几分老态,看上去像是已年届半百。
见到李好问如此年轻,张义潮也感骇然,但这位是朝中派遣,授予自己节度使官位符印的“天使”,张义潮丝毫不敢怠慢,甚至在听说了李好问的官职乃是诡务司司丞之后,双眼一亮,流露出一丝惊喜。
“天使此行前来,可还顺利吗?淮深一路上有否惹来什么麻烦?”
进城的路上,张义潮热情地问长问短。
李好问随口答了顺利,没提“五千人集体梦”那茬。
他仔细观察张义潮的神态面容,见到张义潮眼窝深陷,虽然精神颇足,但眉宇间多少还是透露着几分疲累烦扰。于是他看似随意地问:“张节度可是有什么烦难之处吗?”
张义潮强打精神,回答道:“没事,没事!……我们进城再说。”
第 176 章
沙州的治所就在后世考古圣地——敦煌。
李好问还是个学生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好几次, 为的就是观摩莫高窟的藏经洞、九层楼、飞天壁画……亲眼目睹那些被保存下来的历史,并且想象这里曾经的样貌。
但这一次,李好问是被大唐朝廷新任命的河西节度使, 归义军统帅张义潮亲自迎进敦煌县城中。
敦煌城的规模与李好问等人一路行来所经过的各镇所规模相当。城中最主要的建筑是归义军节度使府,衙署内建有旌节堂、政事厅、甲仗库、军资库、宴设库、烟火仓司、军粮仓等等半军事半民用的设施。
张义潮将李好问迎至政事厅内, 将此行一切要务都交接完毕之后, 才向李好问坦诚:
“李司丞,事情是这样的:前一阵子这附近下了不下的雨。原本大家都很高兴, 毕竟塞外久旱之地,雨水格外珍贵。然而城南有一口盐井,在下过雨之后,整口井的水都变成了红色……”
跟在李好问身边的卓来顿时眼神兴奋,似乎在说:这题我会,那伽, 可能是井里藏了一头那伽!
但李好问以眼神制止了这小子的激动。
他很清楚,敦煌不像长安, 地表水稀缺, 没有什么江湖河渠之类。就靠城里那点地下水……那伽来了都得哭。
更何况, 刚才张义潮说得清楚:那是一口盐井。也就是说, 当地人从这口盐井中汲出盐卤水,蒸晒之后作为食用盐使用。那种井里,应该是养不出龙的。毕竟盐水泡那伽, 咸也咸死它。
李好问看了一眼张义潮的满脸忧色, 打趣了一句:“恭喜节度使,这盐井变成红色, 多半是水源地有铁矿的缘故。若是循着来水的脉络去找,可能很快就能找到供开采的铁矿石。”
本来嘛, 盐水中铁离子增多确实会令水变红色。
林前辈说过的:尊重科学讲逻辑!
但张义潮万万没想到这位的思路竟然如此清奇,尴尬地点了一下头道:“确实有这可能。我回头便命人循着水源来处找一找去。但是……城中老一辈人都说,都说这是……”
他压低了声音,说出三个字。
李好问实在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忙凑近了。然而这回张义潮赶紧提高了声量,在他耳边隆隆地说出三个字:“蚩尤血。”
“蚩尤血?”
“是的,”张义潮眉宇再度出现忧色,言语之间也有些吞吞吐吐,道,“因为这次出兵驱逐吐蕃人之前,敦煌军民一起祭祀了蚩尤。”
“祭祀蚩尤?”
李好问伸手拽了拽幞头。
蚩尤是何许人,李好问记得非常清楚:“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使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①”
这位曾站出来对抗黄帝之人,如从“史影”的角度猜测,他既可能是南方某个部族的大酋长,也有可能是站起来号召同伴们一起对抗奴隶主的奴隶。
但李好问清楚,他穿来的这个世界是没有“史影”说的,凡是在神话里有名有姓的神仙,都相应地拥有其神格。
就见张义潮点点头道:“是呀,因为蚩尤是战神啊!”
果然!
虽然蚩尤是一位失败的英雄,可是祂还是被赋予了神格。
“我等祭祀了蚩尤,也击退了吐蕃人,顺利归唐。然而此刻城中却突然出现蚩尤血,以至于我等不知该如何再回馈蚩尤神。难道战神还需要我等再行献祭吗?如果是,那又该献祭……献祭什么?”
说到后来,张义潮的声音竟然稍微有点发抖。
李好问对此并不了解多少,他循着习惯将此事划分为“重要但不紧急”的事项,于是对张义潮道:“原来如此。请大将军带我去那里看看,且安排食宿时请尽量将我等安排住在城南,那口井的附近,便于就近监控。”
张义潮伸手拈拈胡子,稳定了情绪,点头道:“好!”
他对这位年轻到了极点的朝中“天使”原本并没有多少信心,但此刻心中却生出几分敬意——毕竟城中之人都对那“蚩尤血”避之犹恐不及,李好问等人却主动要求,就住那附近。
“对了,张节度,我另有两件事想要请您帮忙:一是我有位堂兄,是从长安出来历练的,想要追随张淮深少统领一段时日。能否安排他在少统领身边做个亲卫?”
这是李好问一早就想好的事。
他不能带着李好威这个普通人前往昆仑冒险。将李好威留在沙州,目前来看是既相对安全又能学到些真本领的优质岗位。
张义潮哪儿能让李好威这长安轻薄儿当张淮深的亲卫,当下满口答应,要给李好威在军中安排一个官职当当。
李好问心想:四哥,我就只帮你帮到这里,以后的路,要靠你走了。
“另外,想问问您,如今在城中,有吐火罗来的行商吗?”
张义潮显然对沙州的内务非常了解,当即摇头道:“不多,前些日子与吐蕃人作战,商路几乎断了,没那么快恢复。倒是有一两户吐火罗行商滞留在城里,如今还没本钱回去。李司丞若是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可以找他们去问问。”
说着张义潮就对一直跟在身边的张淮深吩咐了两句,后者立即答应了。
晚间,张义潮设宴招待诡务司众人一行。河西之人豪放,加之又刚刚归唐,与长安来的诡务司一行人格外亲近,因此不仅有张淮深出来陪客,张义潮自己的儿子张淮鼎,妻子宋氏以及两个女儿,都出来拜见了“长安贵客”,搞得李好问一行人着实紧张了一把。
入夜,张义潮命人将李好问一行人送回寓所。诡务司一行暂时结束了一段长途跋涉,章平等人自然是忙不迭地用消息镜子给家人报平安去。
李好问则在寓所内独自思索,复盘他这一路行来的经历与心得,深感自己的能力还有不少欠缺。
毕竟他所有的能力都是基于时光术而获得的。
当然这也很公平,毕竟他修习时光术才一年左右的时光,能够掌握那么多五花八门的招数和能力,已经很逆天了。
但主要问题是:能够维持这些能力的时间较短,且缺乏主要攻击手段。
当然了,身为一个凡人,面对天女魃那样的位格,他也确实没有什么办法。
而一些神级法器的能力,比如已经碎掉了的神律之磬,又比如十五娘手中的那枚五彩珠子,他都是没法儿复现的,毕竟没有神格,没法儿模拟那些神级法器的能力。
但他绝对无法甘心——此刻距离昆仑越近,他的紧迫感也就越是强烈。
“一刻”的境界对他而言算是入门未久,但是他可以一面继续修炼这个境界,一面继续琢磨该如何升级。
毕竟下一个境界“时辰”,相对于他现在的水平来说是“越级”。按照林嫱的说法,每个人都需要自行探索适合自己的方法。
然而对于李好问而言,精确地计量“时辰”,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
这回无论遮摩遮利再怎么翻身应该也帮不了他了,要小家伙翻二十四次身……李好问担心小红鱼不止会翻身,还会翻白眼儿。
但他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正想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咕咚”一声,打破了夜间的宁静。
李好问应声出去查看,只见卓来苦着一张脸冲了进来,指着外头道:“六郎君,六郎君……”
李好问忙安慰他:“你先别着急,有我在这里,你有话尽可以慢慢说。”
卓来这才抱着胸口喘了一会儿,开口慢慢说道:“刚刚外头有个人过来,怪模怪样的,头上顶了个水桶。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人……”
他刚说到这里,秋宇和章平等人也听到动静,纷纷从他们歇宿的屋子里出来。
张义潮给他们安排的院落是一座四合小院,共有两进,外面是马厩(当然是用不着的)、货仓和大厅,里面是一溜平房,布置成一间一间的卧室。
水井在外院。卓来刚才从内院出去,也正是为了打点水洗漱。
“……所以就出声喊了一句。结果那人不理我,而是转身向外走去。我心想别是贼,赶紧跟上。谁知那人的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说到这里,卓来眼睛睁大,流露出惊恐的眼神,惶然道:“那水桶就突然掉了。我仔细一看,那人竟然没有头,就一副肩膀……”
李好问请拍卓来的肩,微笑着道:“卓来不怕,让我来看看!”
说着他随手拖出历史影像,指着上面的影子道:“还真是的。”
如今他不再担心历史影像会突然“活过来”的事了,毕竟天女魃当初话中有所指——圆脸鸡是误食了某件类似腐肉的东西,因而产生了类似于“混淆时间”的能力,因此它的“历史影像”能活过来。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李好问依旧戒备着,并且将这段历史影像拖得离卓来远了点。
只听卓来在旁哀嚎:“唉哟六郎君您怎么不怕啊!”
李好问却聚精会神地操纵那段历史影像,将那个头上顶水桶然后水桶又掉了的“无头怪”的形象转过来看了看,终于点点头道:“原来是他!”
秋宇与章平等人也都凑过来,按照李好问所指也看了看,纷纷点头:“没错,是他!”
被吓得泪眼朦胧的小卓来一时好奇心起:“到底是谁?怎么郎君们都知道,而且都不怕呀!”
他原本怕得要命,此刻却强忍着惧意凑过头去,一起端详那副历史影像。
他见到的那“人”在丢掉顶着的木桶之后,确实没有脑袋,而且照样活蹦乱跳,四下里乱跑。
卓来看了半天,连害怕都忘了,忍不住问:“六郎君,你们看出了什么来?”
李好问伸出两枚手指拖了拖,将历史影像里那个“无头人”的正面模样放大了些,指给卓来看:“你自己看!”
卓来睁大眼睛,只见这人身上穿着的是沙州当地河西军的军服,但是不太合身,略显短小,袖子和裤腿都向上提着一大截,胸膛也敞着。
但是……卓来很快发现了端倪,感到极度不可思议。
“这……他的两个眼睛竟然长在胸膛上!哇,哇……老天爷唉,他的嘴……竟然是肚脐眼儿?”
发现了这一点的卓来,肉眼可见地异常兴奋,恐惧?早都抛在脑后了。
李好问脸色和煦,托着下巴,又问:“那卓来知道这是哪位了吗?长吉以前给你讲过的。”
卓来顿时苦着脸,一顿抓耳挠腮。
最终是秋宇看不下去,主动提醒道:“这是刑天。”
“对,刑天!”卓来一时也想起来了,“‘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②。长吉哥哥给我讲过的。”
相传刑天与黄帝争位,兵败被斩去头颅。在失去首级之后,他继续以自身双孚乚做眼,肚脐为嘴的形态或者,并且双手各持一柄利斧和一面盾牌,不停挥舞,再战黄帝。
算来这刑天也是个悲剧英雄,虽然身受酷刑,但依旧没有放弃斗志,甚至连无头之躯都不甘心躺下,而是奋起再战。因此后世百姓提起他,哪怕只是冲他这永不妥协的精神,也对会对他抱有崇高的敬意。
李好问忍不住回头看看李贺那间屋子,有点担心是这位“言出法随”让刑天活了。但事实并非如此——李贺那间屋子此刻黑着灯,房门关得好好的。
李好问立即与秋宇和章平交换一个眼神。既然这与李贺无关,那么他们就必须好好讨论一下,这位形似“刑天”的访客为何会深夜出现在他们这里。
“首先,这位肯定不是刑天本尊。”
秋宇很确定地道。
李好问闻言眨眨眼,吐出一口气,道:“可是,你们谁告诉我,这位本尊难道没有陨落吗?”
秋宇紧接着反问:“典籍中记载过祂的陨落吗?”
李好问:……
还真没有。
就连《山海经》上也只记载着黄帝将刑天的头砍断之后,以孚乚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并未交代他的结局。
“但是若是本尊,卓来一个小小孩童,见了他不可能平安无事。”
章平在一旁若有所思地道。
“确实。”
这李好问同意:如果来的是刑天本尊,至少不会顶个木桶做伪装,被卓来叫了一声之后又慌慌张张地逃跑。
“或许……刑天还有后裔?”
章平在旁冒了一句。
众人相互看看,因为章平这句话全体哑火了。
都这样了还能有后裔?
但李好问只是稍许想了想便道:“走,我们直接去见张义潮去。”
秋宇抬眼望望悬于西天的一抹残月,那意思是:现在?
“对,现在!”
李好问只要稍许联系一下张义潮的前后态度,便能明白这位白天的时候应当是有所隐瞒。
于是李好问带上了秋宇、章平和直接目击者卓来,四人一起出门,径直去了张义潮的节度使府。
张义潮听闻李好问一行人夤夜来访,衣冠都还未整理妥当,便匆匆出来相见。
李好问伸手便拖出“刑天”的历史影像给他看,请他解释。张义潮那张脸顿时便红一阵白一阵的。
“是的,自从今年春天起,沙州一带便时不时会有没有头的人出现。本地城中和城外的人都有见过,时常有消息报到府里来。但我们没有证据,没法儿向李司丞解释。所以,所以……”
张义潮如今被天子封为河西节度使,节制十州,是此地最有权势的人,可是他在诡务司这些比他年轻的人面前,依旧感到压力山大。
世人都有私心,张义潮知道大唐天子喜欢听好话,怕有这种“谣言”传到天子耳中,认为沙州此地不祥,令归唐之事再生破折。所以见到李好问之时便隐瞒了此事,见到李好问时只用“蚩尤血”之事来搪塞。
话说“蚩尤血”的成因,张义潮也知道是前日里多雨,雨水浸到了铁矿的矿脉。
然而这长得形如“刑天”之人频频在沙州城中出现,才是令他头疼无比的。
“好较李司丞得知,本地故老相传,‘刑天’被皇帝斩首之后,却有繁衍后代,生出了一个部族,整个部族都是无首之人,被称为‘无首民’。”
“无首民?”
“是的,相传因为肢体残缺,因此整个部族都被流放至玉门关外蛮荒之地。久而久之,我等有首之人也渐渐忘记了有这样一族,尽管让他们在不知名的荒野中自生自灭。
“就我所知,历年来本地百姓极少遇见无首民,只是城外修葺石窟的画匠和石匠偶尔能遇见一两个。
“但不知为何,今岁自元日之后,遇到无首民的机会突然就多了起来。不止是城外和往来商路上,甚至城内也时不时会遇到。
“原本想着他们没有胆子侵扰天子所遣之人的宿地,所以没有事先告知……”
这张义潮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尽是在拐弯抹角地向李好问解释,他为什么事先隐瞒。
可是他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眼前的这一群人,既没有把大唐天子放在眼里,也从不将朝廷脸面看得有多重。
他们唯一关心的,莫过于这些无首民突然频繁出现的原因。
李好问好奇地问:“张节度,你确定,是今年元日之后,无首民突然开始频繁出现的?”
张义潮努力回想了一下,道:“确切地说,是初六之后。”
李好问皱了一下眉头。
他记得很清楚:正月初六,女娲得到了那枚——太岁。
第 177 章
从节度使府回来之后, 李好问自己盘算了一下,他在敦煌城中总共有三件重要的公事:
第一是去查看那口涌出“蚩尤血”的水井。
第二是去察访那些曾经见过“无首民”的人,问清楚他们在什么时间, 什么地点见过什么样的无首民,发生了什么……尝试分析出这些异族出现的原因。
第三件事是去寻找敦煌城内的吐火罗人, 向他们打听有关“圣子”的消息。
最后, 他还有一件非常想做的私事:去看一眼尚在营建中的莫高窟。
敦煌莫高窟自从五胡乱华时已开始逐步开凿,在南北朝时已初具规模。隋唐时, 由于丝绸之路的贸易兴盛,敦煌的地位日益凸显,而莫高窟也进入全盛时期。
安史之乱后,敦煌为吐蕃所占。吐蕃赞普也是佛门信众,因此并未干涉莫高窟的发展。倒是因为距离中原王朝太过遥远,莫高窟避开了武宗时的“会昌法难”, 并在张义潮率河西十州归唐之后继续发展,直至元代才渐渐衰落。
李好问的想法是, 若这时去参观莫高窟, 应该能看到隋唐及之前的大部分洞窟, 甚至还能去看一看后来名噪一时的敦煌藏经洞。
作为一名穿唐的考古学生, 李好问无比渴望能够见证这个时代的莫高窟,这个机会他绝不能错过。
虽然他有些许私心,但案子还是要好好查。
李好问便将诡务司的人分作了两队:一部分人由秋宇带队, 去察访城中那些曾经见过无首民的人。这队里有卓来和章平, 河西军那边大概会把张淮深和李好威都派过去帮忙。
由秋宇带队,而且没有叶小楼这么个成天抬杠的家伙, 李好问判断这队应该是稳妥的。
另一队则是他自己带上了李贺和叶小楼。
叶小楼昨夜睡死了没赶上见到院里出现的“无首民”,今早听说了便死活不信, 直到李好问给他看了历史影像才没话说了。李好问索性不让他去秋宇那队捣乱。
至于吴飞白,这家伙最近迷上了天女魃送给李好问的那只“圆脸鸡”,成天喂食,一人一鸟嘀嘀咕咕。李好问便索性留他和老王头看家。
李好问一行人先去了那口涌出“蚩尤血”的水井,亲眼看了看从地底涌出的鲜红色卤水,有问了几个熟悉地方的老人。
这几个老人答说附近确实有铁矿山,但是矿山地势较高。除非下大雨或是下雨的时间比较久,那边山上的水不会流到城南边来。因此他们以前也极少见到这井的卤水变颜色。
不过,事情也无绝对。
他们的祖辈也的确见过一两次类似的情形,否则也不会有“蚩尤血”之说了。
将此事问过,李好问又带了李贺叶小楼去了拜访了城里的吐火罗行商。但是那些行商对外说是吐火罗人,李好问一问之下,对方立即老实交代,说他们是从龟兹来的商人,那里距离吐火罗王庭还有不小的距离。至于吐火罗贵族之间的倾轧,他们一来离得远,二来身份天差地远,就实在不得而知了。
李好问微有些失望,但正好路遇秋宇那一队,发现秋宇他们还在干劲十足地寻访着曾经见过“无首民’的目击者。
秋宇简单与李好问交流了两句,告知他们已经打听到了不少关于“无首民”的消息。
从目前的信息来看,此前敦煌城中出没的无首民尽数是温驯无害的。
这些人有些在百姓家中翻找剩下的食物,有些是来借工具的,而且借了真的会还,只不过归还的周期委实是长了些。
没有人能说清楚这些无首民是从哪里来的,但遇见他们的敦煌居民大多觉得他们对此地很了解,就像是祖祖辈辈生活在此一样。
在李好问听来,这些人的证词也印证了他们昨夜的猜测:这些无首民暂时是无害的。
只是这些人的来历成迷:按照张义潮所说,无首民是刑天后裔,被放逐在玉门关外的蛮荒之地。
可是现在看起来,这些无首民却对敦煌城中的生活相当熟悉,不像是久居蛮荒的样子。
比秋宇那个小组提前完成了工作,李好问便提议出城去莫高窟看看。
李贺一听说这个,双眼便亮了,拍手叫好。
叶小楼听说那什么窟只是在石头上凿出的一个一个洞穴,便觉没什么兴趣,但是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一道。
而张义潮听说李好问等人想去莫高窟看看,当即命一名河西军中的士兵当做向导,将他们引去。
一行人骑快马前往,李好问远远地便看见了那座标志性的九层楼。当然了,九层楼乃是后世所改建,如今的木楼其实只有四层,但是依山而建的宏大气势,完全不输于后世。
“是的,那就是北大像。”为他们引路的士兵好心地解说。
九层楼在唐时又称“北大像”,因为这座木建筑内,依山崖塑有一尊高达十丈的弥勒佛像。
当李好问亲眼见到那尊塑像时,其震撼不亚于后世他亲眼所见九层楼时的感受。塑像坐落于上小下大的锥型洞窟里,自下而上仰视时,那佛像便显得格外庄严神圣。
置身于九层楼中,李好问竟有一瞬感到格外安静,仿佛有一股佛前香花的清新气味在自己鼻端幽然萦绕。
在他身边,李贺与叶小楼也似被这肃穆的气氛震住了,连大气也不敢出。
反倒是引他们到此的那名士兵向导轻笑一声,道:“这里本就是僧侣们参禅打坐的地方。若是郎君们追求心静,不妨来这里一坐。”
然而令李好问没想到的是,这竟然是一座正在维护中的塑像。高高搭起的脚手架上,一名画匠模样的人正在为塑像表面重新调色彩绘。
那名画匠并不怎么在意李好问等人进来打扰,显然在他这份工作中找到了宁静恬然的心境,并且自得其乐,唯一回应李好问的,便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已经建成百五十年喽!可不是该重新彩一回了吗?”
李好问一想,也是:按照敦煌文书的记载,这座北大像建于武周后期,公元695年,他现在是在大中三年,公元849年,可不是已经有一百五十多年了吗?
离开北大像,李好问一行人一路穿过了无数画匠、石匠,来到数座正在新开凿的石窟跟前。
按照那名士兵所说,归唐之后,这里的石窟就又可以继续开凿了。听说张义潮的家门会资助这里,开凿更多石窟,为沙州百姓积攒更多功德。
恰在此刻,一名上了些年纪的僧人缓步走来,看着李好问的模样,以及他身上那件颜色鲜亮的官袍,不由得略感吃惊。
这名僧人容貌消瘦清癯,眉眼慈和,目光清澈,气质中却自有一种端严肃穆,显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吃惊之下,这名僧人上前一步,对李好问合什行礼道:“老僧洪辩,不敢请教郎君高姓大名。”
岂料李好问听见这个名字之后颇感吃惊似的睁圆了眼,提高声音问道:“你就是洪辩?”
洪辩顿时怔住了。
这位大德高僧地位尊崇,本地还没有人在听到自己的法号之后,如此惊讶,又如此无礼,反过来直呼自己的法号。
但看他的神情,却明明又是满怀欣喜,甚至有一点点不敢相信的样子。
但李好问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连忙拱手行礼道:“请恕在下太过惊喜,原来您就是洪辩大师。”
随即他又指指洪辩身边正在开凿的一座石窟问道:“这里是正在为您修建的影堂吗?”
洪辩身边跟着一名年轻的黑衣僧,刚开始时听见李好问直呼法号,觉得对方虽然大小是个官儿,可是也忒无礼。
但是此刻,这名黑衣小僧忍不住惊讶道:“你怎么知道这里会有一座影堂?”
刚刚开始开凿的洞窟,对方是怎么知道它会用来做什么的?
而且影堂是石窟中甬道一侧单独开凿的一间禅室,恐怕就连多数开凿此地的石匠都不晓得“影堂”到底是什么。
但这句话也直接回答了李好问的疑问,李好问望着他们背后正在开凿的那座石窟,流露出百感交集的复杂情绪,似乎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李好问自己心里清楚:他又见证历史了。
眼前这位洪辩,便是河西历史上一位不可多得的高僧。他年幼出家,潜心佛学,成为一代名僧,并得到吐蕃赞普任命为释门都教授,成为弘法高僧,广收信徒,深受僧俗两众信赖与爱戴。
当张义潮决定率河西十州归唐之时,洪辩以他在河西僧团的威望登高一呼,便有无数僧兵峰起,配合河西军讨伐吐蕃,并最终帮助张义潮克复沙州。
如果李好问记得没错,这位洪辩高僧,日后恐怕还要再受李唐天子的封赏的。
然而更令他在意的,其实是洪辩身后那座正在开凿的影堂。
这座影堂在两百年后,西夏攻陷沙州之前,这里的僧人会将大量的佛经、佛话、法器和社会文献都封存在这间影堂里。随后历史会在这座影堂里停滞,一直到八百年后的1900年,才会有一个道士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发现这里的藏经。
因为这里就是敦煌莫高窟的第17窟,藏经洞。
只可惜,李好问光顾着自己兴奋了,此间其余人都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为什么激动。
唯有洪辩从李好问面上稍许看出了一些端倪。他冲李好问微笑着道:“施主是有大智慧之人。”
李好问内心:嗐,什么大智慧,我不过是剧透党罢了。
然而洪辩双眼深深地看着他,似乎能从他脸上直接看见他的内心似的。
“但郎君心中有惑。”
忽然,洪辩开口对李好问道。
此时此刻,李好问似觉一切杂音都如潮水般退去,耳边只回荡着洪辩的声音。
何人心中没有疑惑?岂是只有我一人?——李好问不由得想。
这个念头似乎被洪辩听去了似的。这位老和尚忽然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额上,柔声道:“如果从正面行不通,就反过来试试,或许便是可以的。”
李好问呆呆地看着这老和尚,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看出了什么?穿越者,还是我时光术修习者的身份?
我心中有惑,是关于什么的疑惑?过去那些决定我做的是对是错,还是未来登上昆仑我将面临何等危险……亦或是,如何修习最高阶的时光术,将自己的境界从十五分钟一下子提升到俩小时?
此刻忽然奔来一人,也是个穿黑衣的年轻僧人,看起来很像是洪辩的弟子:“师父,师父,那边似乎不大对劲……”
洪辩顿时收回了手,颇有深意地看了李好问一眼,
果然,骇然声浪迅速传来。石窟前工匠与僧侣们都是一阵惊呼。
李好问也心头一紧。他看见一个“无首民”,左手持盾,右手持斧,正冲这边疾奔过来。
这个没有脑袋的人虽然衣衫不整,但看得出他所穿的像是一件黑衣僧袍。
这无首民一路奔来,无人敢当,竟是让他直接冲到了洪辩和李好问面前。
叶小楼见状,嘀咕了一声“好家伙”,手中障刀已然出鞘。
李贺却轻轻拉住了叶小楼的胳膊,示意他等一等。
只见这无首民奔到洪辩跟前,并未举斧子伤害任何人,而是直接向洪辩拜倒,张开长在肚脐上的那张口,嗓音嘶哑地叫了一声:“师父……”
——师父?
李好问似觉脑海里“嗡”地响了一声,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这无首民根本就不是什么化外之民,而根本是本地人变的。
这便解释了秋宇等人寻访得出的结论,无首民出现在敦煌城中,并不伤害他人,而且表现出对当地的熟悉。
洪辩见到这个无首民,震惊之余,开口颤声道:“痴儿,你依旧放不下吗?”
无首民无法摇头,但是他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冲着洪辩虔诚地拜倒。
洪辩心痛万分地闭上了眼,忽又睁开,向那名无首民头顶上伸出了手。
李好问看不出洪辩戴着什么法器,但这位高僧手中忽然幻化出一道明净圣洁的光芒,正照耀着那名无首民的头顶。
在这道光明的照耀之下,那个无首民的身躯轰然倒地,不再动弹,而是化为一具无头尸首,尸首的脖颈处顿时汩汩地流出血来。
洪辩身边,数十名僧人一同坐下,庄严诵经,为这名黑衣僧超度亡灵。
“悟真,你来给这三位施主说说悟言的过往。这或许对他们有些帮助。”洪辩轻声道。
他身后,那位名叫悟真的黑衣僧人应声向前踏上一步,向李好问等人合什行礼,开口说起了地上这个名叫悟言的死者。
“三年前,悟言是一个本地画匠,画工异常精湛,因此被敝司礼聘了来绘制洞窟中的壁画。
“他作画时极其忘我,当时为了绘制一幅洞窟天顶上的一幅天女像,他用了足足两个月的辰光,吃住都在洞窟内,外间的事一概不问,甚至有人来寻他,他也命工友一概挡驾……
“然而等他画完这幅壁画的时候,才得到家中噩耗。
“他的妹妹被选中,供奉给一名吐蕃贵族。
“他的父亲出面求情,被活活打断了双腿,吐蕃人还下令不许任何接骨的医师为他父亲接骨,令他的父亲双腿伤处肿胀、溃烂,奄奄一息。他的母亲绝望之下,投缳自尽……”
李好问听着觉得心脏都被攥紧了。进洞绘画之前是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出来之后是家破人亡……而且,这悟言心中应当万分悔恨,根本无法原谅自己吧。
“后来他求到了我师父这里,最终由我师父出面向吐蕃普赞求情,最终普赞说动了那名吐蕃贵族,将他妹妹还给他。哪知道……”
说到这里,连陈述者悟真都忍不住流露出不忍的神色,吞了一口口涎,才继续开口。
“哪知道那名吐蕃贵族,只是丢了一具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尸首还给他。
“再加上父亲撒手人寰。悟言几乎完全疯了。
“他口口声声痛恨自己,一转身就加入了河西军,每次都是不要命地拼杀。就连大统领都说他其实盼望着自己能死在战场上。
“光复敦煌的时候,他第一个杀进了城中那名贵族的府邸,杀了很多人,却发现那名吐蕃贵族早早就离开了敦煌,返回更安全的地方去了。
“他双手沾满鲜血,但所杀的却没有一个是他真正的仇人。他只觉得浑身戾气无法化解,最终拜在了我师父门下。
“数个月的念经入定之后,就在几天前,悟言师弟明明已经能够平息自己内心。”说到这里,悟真流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可是,他又怎会,又怎会变成这样?”
这时,洪辩缓缓开口:“他心中的仇恨根深蒂固,老僧无法为他化解。只是试图给他植入信念与平静,帮助他能够活下去,借助时间,以期他能够自我化解。”
“可是,到底还是放不下啊……”
说着,老和尚那双眼明显地变得湿润,想来这位理应四大皆空的僧人,面对自己亲手“净化”的徒儿,还是完全无法控制内心的波动。
李好问想了想却又开了口,向洪辩询问:“我在这敦煌城中见过无首民,他们似乎能与城中百姓相安无事。大师为何将他变成这样?难道是认为无首民不应活在这世上吗?”
洪辩听李好问这样问,当即抬起视线望向远处。
“这当然是因为……”
李好问一行人便随着老和尚的视线,看向远处巍峨而立的敦煌城。莫高窟依山而建,地势较高,刚好可以将敦煌城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亲眼见到这一幕的叶小楼完全惊呆了,愣了半晌才一拍大腿骂道:“哪里来的鼠辈!”
只见一群乌压压的无首民,人数少说在上万人,手持盾牌和巨斧,脚步不停,宛若一朵空中迅速飘来的黑云,正疾步向敦煌城赶去。
第 178 章
亲眼见到敦煌城下的情形, 饶是李好问见多了怪事,见状脱口而出:“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原本能与人类和平共处的“无首民”,竟然拿起了兵刃, 聚在一处,做出要进攻敦煌城池的架势?
洪辩老和尚叹息一声, 道:“心中有恨, 这便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说着,老和尚向李好问等三人合什, 道:“老僧年老力微,再也无力相助。敦煌城的安危,就要交给李司丞和各位了。”
这时,李好问听见敦煌城上当当当地响起钟声,想必是城门守军发现了“敌情”,正在将城门关闭。
他也赶紧向洪辩行了一礼:“多谢大师今日指点。”
李好问这么说, 令他身后的叶小楼和洪辩身后的悟真都有点吃惊。
叶小楼伸手摸摸幞头:“李六,这大和尚哪儿指点你了?这么谢他?”
悟真也伸手摸摸烫出戒疤的光头, 有点不明白这位为啥这么客气。
“盼着他日有机会能再见面请教。”李好问说完, 伸手便搭上了叶小楼和李贺两人的肩头。
叶小楼只觉眼前一花, 再定睛细看, 面前已不再是一座座连绵不断的石窟,而是敦煌城内格局整齐的房舍与卫所。
这眨眼的工夫,他们三人已经从莫高窟挪到了敦煌城头上。
回首几个月前, 李好问单只是带秋宇一人从龙首原归来, 就已经万分吃力,不仅用掉了纸人, 还出现了不小的“副作用”。但是此刻,他携带两个成年人从城外数里之遥的千佛洞挪至城头上, 却举重若轻,仿佛没有任何负担。
此刻张义潮正站在城头上,陡然见到李好问等三人凭空出现,吃了一惊,才想起李好问的官职是“诡务司丞”,行事当得起这个“诡”字。
敦煌原本是个小小的镇所,几番扩建之后才有了今日的规模。城内大约连军民在一起,共有几万居民。但城墙也不过是夯土筑成的,丈五高,城门处建着一座简易的箭楼,不算是什么雄关坚城。
随着脚步声响起,另外一行人也跟着冲上了城墙。这是张淮深听到钟声示警,带着秋宇等人赶到了城墙上。
“李司丞已经看到了?”张义潮一指面前黑压压扑来的无首民浪潮。这些无首民大约有万人,人人手持盾牌与利斧,徒步向前。他们并没有严格的军阵规制,只是三三两两地沿着城外的官道而行,似乎并未露出明显要攻城的意思。
“我看到了。”李好问斟酌着问,“这些无首民可曾表现出敌意?”
张义潮随手一指,指向远处官道旁。在那里,泊着好几只骆驼,骆驼背上还驼着好些货物,但是原本该牵着骆驼,或是坐在骆驼上的行商,此刻都不见去向。附近地面上可见明显的血迹。
“刚才这些无首民斩杀了那整只商队的人。”张义潮言简意赅地说。
李好问吃惊不已,连忙道:“我刚从洪辩大师那里来,在那里的所见所闻令我相信,这些无首民可能都是由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变的,本不该有如此大的杀意才对。”
“李司丞请看,”张义潮却伸手指向无首民万人队最后跟着的几个,“你看那几个身穿羌人服饰的,就是那刚刚被斩杀的商队中人……”
李好问哪里分得出什么是羌人服饰,但能看得出那几人的衣着与众不同。他们穿着彩色毛线织的袍子,此刻袍子上还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他们手中所拿的,也并不是盾牌和巨斧,而是商队护卫们常用的短刀,还有一个拿弓的。
但这几人此刻都已经和其他无首民一模一样,没有头,但袒露着上半身,以此将“眼睛”和“嘴巴”露出来。
“刚才我们眼睁睁看着这些行商模样的人被砍掉了脑袋。我们都以为他们活不了了,但是没过多久就都爬了起来,成了这副样子。”
“雾草!”听了张义潮的解释,李好问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这难道是什么新品种的丧尸吗?
但凡被无首民砍掉脑袋,就会变成无首民,然后再将手中的兵刃挥向其他人的脖颈,创造更多的无首民。
李好问忽然想起一件事,转向秋宇问道:“秋郎中在城中察访,以你估算,城中大约有多少个无首民?”
秋宇答道:“很多人见过,我们估计在城中活动的无首民少说也有几十人。”
“这么多?”李好问刚想说句什么,忽听城墙下传来两声惨叫。
众人一时间顾不上墙外的敌人,都一个箭步赶到城墙另一边,俯身望向城内。
只见守着城门的两个河西兵被突然冲出的两个无首民砍去了脑袋。倒在血泊中的无首尸身只是安静了片刻,忽然手脚抖动,随后又恢复了知觉,伸手将胸前的衣裳扒开,露出新长出的“双眼”和“嘴”。
这样一来,城墙下的无首民顿时从两人增加到了四人。这四人各执兵刃,一起冲向从内关上的沉重城门,试图将城门打开,放外面的无首民进来。
若是让他们成功,以这些无首民“传染”的速度,只怕不消多久,整座敦煌城就会变成一座“无首民”之城。
李好问顿时提气喝道:“秋宇,叶小楼!”
秋宇与叶小楼没有半点异议,各自上前一步。
而张义潮也同时点将:“张淮深、张淮鼎!”
他不愧是河西军的统帅,深知身先士卒的道理,这么危险的事,点将也点的是自己的亲侄子和亲儿子。可见确实是有几分服众的本事。
“去收拾了那几个没头的是吧!”叶小楼脸上写着“这简单”三个大字。
李好问却赶紧吩咐:“不止是城门这里,还有城内各处。不需要杀掉他们,只要除掉他们手中的刀剑斧子,控制住,不让他们伤人,就不会令其他人也都变成无首民。”
这边秋宇已经应声而出。这家伙根本不需要借助城墙边上额外用木梯架成的台阶,直接轻飘飘地向城墙内落下。与此同时,那柄飞剑已然疾飞而出,向城门内四个无首民飞去。
听见李好问下令不要伤了他们,秋宇皱了皱眉头,道:“有点麻烦。这几个家伙变成无首民之后,看起来力大无穷,如果一定要保住他们的性命……我们只能尽量了。”
这时专爱跟他抬杠的叶小楼刚好赶到,笑着揶揄:“这又有什么难的?看爷爷的!”
不久,城门上方的李好问便听见城门洞内乒乓一阵乱响,紧接着是脚步声齐出。秋宇的声音响起:“走,去城中寻找其他无首民去。”
张淮深等人一叠声地应下,随即脚步声远去。
这时,城头上所剩的是张义潮、李好问、李贺、章平与卓来,以及几名张义潮的亲兵。
李好问赶紧让章平先带着卓来离开,非战斗人员尽量不要在战场上碍事。
这时已有一大群城外的无首民赶到了城门下,他们纷纷丢弃手中兵器,并且找来一根巨木当做破城锤,奋力撞向城门。沉重的闷响声响起之后,是那座城门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天晓得这城门能够支持多久。
“以前这一带失踪的人口多吗?”
李好问随口问张义潮。
“多?当然多!前两年一直在与吐蕃人交战。不知有多少兄弟失踪在战场上。还有出城砍柴被吐蕃人掳走的,误入荒漠走失的……这城里,你要找一户从来没有过人口失踪的人家,还真不一定那么好找。”
李好问闻言叹息:这就是“无首民”诞育的土壤啊!意外身亡之人,但如果是被砍去脑袋,就有机会向那被斩首的刑天一样,以另一种形式活在人间。
只是……他还是不明白。
在今日之前,这些无首民都是温顺无害的,能与敦煌城中的百姓和平共处。甚至还有悟言那样的,从不曾忘记自己的老师,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去,在师父手中得到解脱,欣然赴死。
但为什么眼前的这些无首民突然变得如此有攻击性,并且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正常的人类都变成他们的同伴呢?
张义潮见李好问长吁短叹的样子,忍不住冷冷地开口:“李司丞若是有对付他们的手段,便尽管使出来吧!对他们来说,那才是一种解脱。”
李好问忍不住道:“可,他们……如果都是普通人变的?”
“那是妇人之仁。”
张义潮提高声音,并且向前踏上了一步,高声道:“本人张义潮在此情愿,如果本人、我的儿子、我的侄子……我的骨肉至亲,有任何一人变成了无首民,都请李司丞不要手下留情,用改用的手段将我等除去。”
“在这片大漠上死去的人太多了,可是却总会有人生活在这里。”
“我等一人可死,但沙州长存,敦煌长存。”
听见张义潮这般说,他身后的那些河西军们纷纷用拳头捶着胸膛,口中发出“嗬嗬”的叫喊声。
李好问咬咬下唇,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明白这是张义潮不愿计较个体的利益得失,而是将整个敦煌,乃至整个沙州,整个河西十州的利益摆在了最上面。其他,包括张义潮自己,都是可以被牺牲的必要代价。
想到这里,李好问点点头,回头看向李贺:“长吉助我!”
李贺挠了挠戴着幞头的脑袋,皱起鼻子道:“这……好像不太好帮啊!”
李好问顿时心生郁闷:李贺一思考,事情就糟糕?
但他也没法儿向李贺具体解释“该怎么帮”,怕对方钻进牛角尖,就更糟糕了。
于是李好问索性伸手拍拍李贺的肩膀,道:“没事,你随意发挥发挥就行。”
他也正在思考,该怎么解除敦煌城眼前的危机。
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办法是有的,只是范围太小,貌似只能用在一个人身上。
正琢磨着,就听身边李贺忽然提高声音道:“快看那片黑云。”
只见从莫高窟的方向飘来一朵乌云,来得极快,云层铺天盖地,瞬间遮蔽了阳光。敦煌城上的天色迅速暗了几分。
春夏之交,即便是在敦煌这样的塞外重镇,天气变化本就颇为迅速,不足为奇。
但是李贺见到了这迅速变幻的天象,忽然冒出一句:“黑云压城城欲摧①——”
说实在的,不止是天边压过来黑云,就连由远及近的无首民,也很符合这一句诗的意境,毕竟他们其中大多数人都穿着汉人和吐蕃庶民才穿的黑衣或是褐衣,远远看去,就是黑压压的一大片。
一旁张义潮忍不住翻白眼——他不懂什么诗情画意,只是在想,难道真的要把这座丝路重镇给摧毁了才行吗?
然而,就在此刻,那厚厚的云层之间忽然散开一小片,强烈的阳光顺着那道缝隙漏了下来,照在无首民们手中所持的盾牌上。
那一大片菱形的盾牌反射着阳光,乍一看还真有些像是大片大片的金色鱼鳞。
李好问怎能不知李贺在想什么,而这也给了他灵感。
按说,他成功晋升“一刻”的境界,时光术也应该有新的加成才对。
“长吉,我尽力!”
李好问笑着看向李贺:“你随意发挥,想到什么就帮我一把!”
“嗯!”李贺愣愣地点头。
就在这时,一束如银河倾泻般的明亮光束,悄然划破苍穹,犹如天神之指般洒落凡间。这道光束圣洁而纯净,不带一丝尘埃。
被这道明净光束照耀,那些无首民们先是停住了向前冲的动作,随后有人在胸膛上流露出痛苦无比的表情,也有人睁大的眼睛里变幻着释然与放松的眼神——
随后他们一起摔倒在地,重新变为无头尸首。
但这一回,是彻底失去了生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城头上所有的敦煌守军都惊呆了,甚至连放出这道光束的李好问本人都目瞪口呆。
刚才正是李好问抬起手,拖出一招“为我所用”,复现出刚才洪辩和尚在那名画匠无首民面前释放出的圣光。
但是这圣光并不只是洪辩大师所放出的那么一点,而是比“原版”的威力放大了成百上千倍的“加强版”。
这是李好问在获得了“一刻”境界之后,第一次成功使用这个境界的“时光术”加成,他不仅仅是“为我所用”,还将这样的能力尽量放大。原本只能净化一人的佛光,此刻却宏大而澎湃,冲破了黑云密布的苍穹后,照耀在城墙下挤在最前面的那些无首民身上。
李好问也没料到自己竟然真的成功将“为我所用”的能力放大,顿了顿,才引导着复现的圣光渐渐转向远处,指向那片乌压压的无首民大军。
然而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想出了抵御的方法,举起手中那方正的盾牌,将自己的身体全都藏在盾牌之下。随即这方法一传十、十传百。在圣光范围内的无首民们举起一片盾牌,而这些盾牌也竟然真的将李好问复现并放大的圣光也反射回来,照向城上众人。
这时,李贺突然开窍了。
“我想起来了,这一句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①。”
李贺全神贯注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仿佛完全沉浸于他那字斟句酌的苦吟。
突然,李贺朗声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开!”
这名诗人气质拉满的青年突然提气喝道。
与之相对的,是那些高高举起的盾牌之间,忽然裂开一道缝隙,无孔不入的圣光便如流水般倾泻而下,照在那些无首民身上。
被李好问无限放大的圣光,又被李贺引导。
照耀,净化……无首民们纷纷恢复为人的形象,重获人的尊严,但却永久地失去生命。
很快冲在最前面,也最是悍不畏死的那些无首民纷纷倒地打滚,随即化为一具具尸首,颈间喷溅着鲜血。
而其他人目睹这一切,似乎都被唤起了某种痛苦的回忆,他们纷纷退开,不再向敦煌城发动冲击,但是依然手持着盾牌与巨斧,茫然而立,不知该向何处去。
就在这时,秋宇等人去而复返。行动最快的秋宇一个箭步冲上城头,低头看向脚下,同时忙不迭地问:“怎么样了?”
只见城门下,乱七八糟的刀斧之类丢了一地,数十具无头尸首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正中横着一枚无人再管的
其余无首民显然是被刚才的清醒吓怕了,纷纷退开,原本声势浩大的进攻暂时是停住了。
李好问来不及向秋宇解释,只是说:“暂时控制住了。城里的情况怎么样?”
叶小楼这时候才奔到城墙上方,闻言得意洋洋地道:“不过区区几十个无首民,能难得了爷爷我吗?”
秋宇脸色略显尴尬,却真的点了点头,道:“主要是叶参军的功劳。”
原来,城内那些无首民,多半是平民、行商、士兵……而叶小楼出身不良帅,成天在西市那种地方擒拿惩戒小偷小摸和恶少年,近身小巧夺人兵器的招数使得炉火纯青,无论是秋宇的飞剑还是张淮深的长刀,都不如叶小楼好使。
因此他们只要找到挥舞刀斧盾牌出现的无首民,就能迅速卸了兵器,然后让周围的人将其捆住,效率极高。
听见秋宇也赞他,叶小楼得意地仰天长笑:“哈哈哈,这‘无首民’围城,算是解决了吧?”
张义潮见到城下的情形,又听儿子禀报说城中的乱象已肃清,顿时也放下心头大石,拈着胡子,准备与李好问来两句官场互吹。
李好问却皱着眉头,道:“最令我想不通的,是这些无首民为什么突然全都聚拢到敦煌城下,并且凶性大发,还试图将那些无辜的普通人也都变作和他们一样。”
张义潮闻言,眼中闪着复杂的光,口中却斩钉截铁地道:“他们已不是人类,自然已是毫无人性……”
李好问还待说什么,忽然他张着口,站在那里,竟然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秋宇和叶小楼发现了李好问的异状,连忙抢上前,顺着叶小楼所指的方向看去。
天边的黑云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一阵狂风刮过,正随风慢慢散开。
然而远处传来一声愤怒的巨吼,随即在莫高窟所在的山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那是一个做远古装束的男子,以兽皮围腰,左手举盾,右手持斧,高举过顶。
最要命的是,他没有头。
他的双眼生在胸前,怒吼着的巨口开在腹部。
原本还趾高气扬得意洋洋的叶小楼,此刻也忍不住牙齿颤抖,发出一声令人难以听清的疑问:“这……这是……什……什么?”
“是刑天。”
李好问对此毫无疑问。
而城下那些已经抛下手中武器,眼看就要缴械的无首民,全都站起身,发出嗬嗬的叫声,胸腔上射出凶悍的眼光,望向大漠中如孤舟一般的敦煌城。
第 179 章
莫高窟前, 洪辩师父闭目合什而坐,就像是平日里打坐参禅一般,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然而其余坐在洪辩身后的人, 就算是想要静心参禅,也都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慌乱和恐惧。
实在是忍不住了, 悟真吞了一口口涎, 悄悄靠近师父,小声问:“刚才那个没什么礼貌的年轻官儿真的能护住敦煌, 护得住敦煌那么多人吗?师父真的那么相信他吗?”
刚才见到那群黑压压的无首民聚在敦煌城门外似乎要攻城,莫高窟前人人看得胆战心惊。他们多半有些亲友在敦煌城中,又或是家在城中的。然而看着那副可怕的情景,愣是没有一个人胆敢回城,再说就算是回城也来不及,只能将虚无缥缈的希望交给远在城中的陌生人。
洪辩听见了, 轻轻一哂。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悟真休要如此说他。你看他身上那件官袍, 说实在的, 老和尚刚才那般唐突怠慢, 他都没生气, 已经算是极有涵养的官员了。”
想到刚才的情形,洪辩忍不住嘴角向上微弯。
看那年轻人的激动神情,分明是早已知道了, 此地的洞窟与经卷将能传扬后世, 名扬天下。
若是如此,他们这些人活着如何, 死了又如何?
总会有些永恒的东西能一直流传到后世,亘古不变。
想到这里, 洪辩带头高声诵念起经文:“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①……”
众人也随之大声诵念:“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①……”
随着这声声诵念,众人的心全都平静下来,无忧亦无畏。哪怕是远处走过了一个巨大如山岳般的无头身影,也无人惊骇,无人留意。
如此庞大的恐惧,就当它是午夜令人惊醒的一个噩梦吧!
*
敦煌城头,李好问郁闷不已,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此前他隐隐约约猜到,那些无首民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冲击敦煌城,而原先那些依恋故土,留在敦煌城中的无首民也不可能突然就变得如此有攻击性,甚至与外面的“同胞”里应外合,试图让整座城暴露于这上万民无首民面前,并不惜一切代价,将身边的人,都变成和自己一样的无首民。
总该有一个“因”,一个导火索。
现在他明白了。
一切原因,都来自于那个庞大身躯心头蕴藏的恨意。
洪辩说过,“心中有恨,这便理所当然。”
这点埋藏了千万年的恨意,非但没有随时光的流水而消散,反而令它像是刑天的那具身躯一样,膨胀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要让世间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体味这失去首级的苦楚和怨恨,也一起将这份冤屈讨回来。
“或许他想要一只全部是无首民的大军。”秋宇在旁镇定地说。
闻言,旁边的人瞬间全都脑补了敦煌城的全部居民一起变成无首民,手持盾牌和巨斧,嗬嗬呼叫着冲向另一座城镇的情形,纷纷惊白了脸。
唯有秋宇神色不变,平静地望向远方。
李好问别过脸斜睨这位一眼:不得不说,就论这份沉稳与冷静,秋宇这是诡务司里头一份,连他自己的都甘拜下风。
“轰、轰、轰——”
远处的巨大无头身形径直向敦煌小城疾步赶来。
刑天的步伐仿佛来自远古的雷霆,每一步都如同巨石滚落山崖,并伴随着大地的剧烈震颤。
他的每一步落下,都令那座夯土的城墙簌簌地落下细小的土石。以至于李好问一时担心,会不会这巨人还未走到城门跟前,这里的城墙先因为地震而生出一道巨大的豁口。
更有甚者,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围观者的心上。仿佛一首来自远古的战歌,令闻者在心悸之余,也感受着一阵难以言喻的威慑,不由自主地生出想要立即臣服的心思。
就在那无比庞大的身躯越过莫高窟所在的山坡时,刑天高高举起了他手中的巨斧和盾牌,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一阵狂风随之而起,随着那声怒吼席卷敦煌城头,令人心跳加速,甚至站立不稳。
城墙下那些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无首民,此刻也全都起身,挥动手中的盾与斧,发出嗬嗬的叫声。
李好问身后也随之传来类似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竟是早先秋宇与叶小楼他们擒住的无首民,此刻虽然被夺去兵器,绑起扔坐在地上,此刻竟然也随着刑天与无首民的吼声,发出蕴满仇恨的怒吼。
所有的无首民,此刻都变成了小的“刑天”。
站在城头的李好问几乎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仇恨,就像是刑天与无首民们掀起的声浪一样,引起无限共振,一波一波地涌向这边。
一时间李好问竟脱口而出:“这不科学!”
当然,刑天的存在本来就不科学。失却头颅的人本来就不能存活,刑天是古代神话的产物。
但李好问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刑天既然被斩首,那便没有脑子,他又是怎么能记得住千万年前与黄帝那一战的失败与耻辱,又是怎么想出要驱使一支“无首民”大军的主意的。
但他身边的河西军领袖张义潮根本就顾不上什么“科学”不“科学”。此刻他只顾催促李好问:“李司丞,快快快,快使出你刚才那一招……”
敦煌是河西军的大本营,是张义潮的心血。无首民来袭,其他人可以且战且退,但这是张义潮自己经营了多年的地盘,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就此放弃。
李好问能理解张义潮此刻的心急如焚。
他固然可以故技重施,但估计效果有限——
首先这束能够净化的圣光本就有限,经过李好问的“放大”之后固然能同时照耀成百上千人,但是对方无首民都有盾牌在手,能够遮住大部分光线。
刚才他是与李贺配合,才侥幸得手,并以此震慑了其余无首民。然而等到刑天本体出现,这些无首民一个个便都成了充满仇恨的小刑天,刚才那些震慑好似根本没有作用。
但若是由李好问将“放大”功能发挥至最大,将眼前这一万余无首民全部“净化”,李好问心中却始终又一个坎儿过不去:
这些人全都是由无辜被砍去首级的普通人变的,他们大多都还穿着自己原有的衣服,甚至那边几个穿着羌族服饰的“无首民”,半个时辰之前还好端端地牵着骆驼行在商路上,分明是遭了无妄之灾。
难道,让这些无辜的人都接受净化,扑倒在地,与那悟言一样,都变成无知无觉的尸首?——李好问觉得自己就像是刽子手一般。
如此一来,让无首民的恨意一层层堆叠,何时是个尽头?
——真的没有办法能让他们复原吗?
张义潮却一叠声地催促:“李司丞莫要再犹豫,这些人已经不再是人。如果让他们冲进城来,会把城中几万人全都变成无首民。随后这几万无首民再去分头冲击其他城镇……到那时,就再无法控制,一切悔之晚矣!”
李好问心头一紧,知道张义潮说得有他的道理:敦煌地处偏远,人烟稀疏,市镇与市镇之间路程遥远。但若是放任这支无首民的大军一再扩张,万一让他们接近关中平原人烟稠密之处,那可真是无法收拾。
他天性悲天悯人,珍视普通人的生命,超过重视所谓的“大局”。否则当初也不可能为了杜依梅之死而大闹大明宫,以一己之力挑战大唐天子的权威。
但现在情势不同,一念仁慈,可能会导致更多的无辜之人卷入其中,是以张义潮一再催促,要以这一万无首民为代价,将一场这一场能够燃尽中原大地的熊熊大火扼杀在火苗刚刚腾起的时刻。
然而此刻李贺却好整以暇地开口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①。”
只要控制住了那个操控着所有无首民的巨人“刑天”,不让这些无首民受到刺激,就能先稳住他们,让他们与敦煌百姓和平共处,争取时间,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这话说到了众人心坎儿里,然而看看那身在几里之外依旧像是小山一般的无头巨人,城头上众人面面相觑:这说得容易,该怎么做呀!
李贺是出了名儿的“言出法随”,他的话刚出口,秋宇就已经祭出飞剑,只见一柄长剑快如闪电,向刑天疾飞。
但是这飞剑还未飞到刑天身前,就已经变成了空中一个极小极小的黑点。
众人心头不禁一阵发凉,这小小的飞剑对于刑天而言,大概好比蚊子的口器,也不知道能不能让刑天痒痒几下。
此间除了李好问目力极好,能够及远,此外恐怕再无其他人能够看清这柄飞剑到底对刑天做了什么。
然而刑天很快有了反应。
只见那无头的巨人左手突然放下了那幅庞大无比的盾牌,伸出巨大的手掌,在自己胸脯上连拍了两记,随即又抬起胸膛上的那对小眼,看向空中某个不易令人察觉的飞行物,试图伸手去捉。
如此一闹,这巨人脚下突然绊蒜,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李好问看得心潮澎湃,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他话音还未落,就见刑天怒吼一声,右手提起巨斧,不管三七二十一,向着虚空,奋力劈下。
众人原本都想着那么点儿小的飞剑,那里是一柄巨斧轻易能够劈中的。可是那枚巨斧的动作直接掀起一阵狂风,挟裹着风沙连同秋宇那柄飞剑,向着城头上众人急速飞来。
秋宇奋力要收起他那柄飞剑,结果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被李好问一把拉住,才没有向后掉到城墙内去。
“秋郎中,那‘忘字符’有带吗?”李好问突然开口询问。
秋宇一呆,马上回答道:“忘字符是本司重要法器,岂有没带之理?”
他随即醒悟:“李司丞的意思是,这刑天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记着当年被黄帝斩首的仇恨?”
李好问点头:“完全可以做此推断。”
按照神话,这刑天就是恨——恨意支配了一切,否则也不会头被砍了依旧以身化首,继续作战。后人评价他“猛志固常在”云云,归根结底都是恨。
但如果能让他将这件恨事忘却,是不是这刑天就不必急急忙忙地“舞干戚”了?
诡务司是有专门让人忘却某些事实的工具的,就是“忘字符”,当年秋宇曾经用来抹除长安县不良人们的短暂记忆。
只不过使用这“忘字符”也有些条件,比如必须诡务司两人以上同时在场等等。如今诡务司全员在线,倒是都符合这条件。
“明白了!”
秋宇顿时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先是用手拈着,举向空中。
随即他又觉出不对,迟疑了片刻,伸手召唤来飞剑,将那枚符纸钉在飞剑上,然后祭起飞剑,将符纸送向距离敦煌城更近了些的刑天。
李好问看得清楚,那柄飞剑这次放慢了速度,趁刑天不注意,悄无声息地靠近,并且将那枚“忘字符”钉在刑天右肩粗厚的皮肤上,随即那符纸无火自燃,腾起一阵细细的青烟。
一个个金色的“忘”字,从那道燃烧着的符纸里飞出。
然而这一切,刑天毫无知觉。一来这飞剑戳得就像是蚊子叮一样轻微,二来刑天没有脑袋,眼睛生在胸前,根本无法见到自己肩头的情形。
秋宇嘴唇翕动,轻声念出“忘字如风去,往事不留痕”。
诡务司众人便满怀期待地望着刑天。
只见刑天那双生在胸前的眼睛缓缓闭起,似乎是感到疲累。
然而就在众人满怀欢欣,觉得困境有望解决的时候,忽见那刑天突然高高举起手中的巨斧,发出一声狂暴的吼声。
与此同时,秋宇被震得向后连退数步,被叶小楼一把拉住,李好问也连忙塞了一把纸人到秋宇手里。
“似乎是……不成……”
秋宇强抑着胸腔内不断起伏的烦闷感,叹息一声,将唇角的血迹擦去。
李好问则一踏步,挡在秋宇面前,道:“秋郎中已经演示得很好了,这一次,让我试试。”
秋宇还有些懵:“演示?”
刚才他只是演示了一遍忘字符的用法吗?
而且……李好问手中也没有忘字符啊!
然而下一刻,秋宇看得双眼发直,连胸中烦闷都忘了。
只见李好问手中徐徐祭起一枚巨大的飞剑。
这飞剑完全由光影化成,并无实体——这与秋宇的飞剑完全相同,只是体积大得太多了。这飞剑尖端也钉着一张一模一样的忘字符,也一样由光影化成,那是刚才那枚忘字符经过放大后的“重现”。
随即那柄飞剑迅捷无比径直向刑天飞去。
刑天见状,一巴掌扇过来:这什么东西!
然而那飞剑让开了刑天的巴掌,迅速升至比刑天身体还要高的空中。
在这一刻,不止是墙头上众人,不止是刑天,就连围在敦煌城门跟前,刚才还嗬嗬乱叫着的无首民们,都暂时安静了,别过头,仰视着空中的飞剑与符纸。
只见那枚由光影化成的符纸无火自燃,化成一道青烟腾起,一个金色的“忘”字从那道符纸中腾出,高悬在刑天头顶。
李好问全神贯注地复现“忘字符”的使用,无暇分心他顾,只得求助李贺:“长吉助我!”
李贺:叫我干啥?
章平赶紧提醒他:“忘字符的口诀。”
“原来如此!”
李贺赶紧清了清嗓子,然后缓缓开口。
也不知是不是李好问的能力辅助,整个敦煌城前的广阔平原都只回荡着李贺那尖细而飘忽的嗓音:“忘字如风去,往事不留痕。逐鹿中原,时过境迁。前尘往事,过眼云烟——忘,忘,忘!”
就在李贺吐出最后一个“忘”字的时候,众人就见刑天胸前那对小眼中陡然迸出两个金色的“忘”字。
李好问将手中劲力一撤,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同时也心怀期待地看着远方的那个无头巨人。
可刑天却没有什么变化——
他像傻了似的木木待在原地,时不时垂下双眼,看向自己手中的巨斧,似乎在问: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这儿干什么?
终于,刑天突然伸出手,越过那本该是脑袋的位置,挠了挠自己的后背。
随后,他缓缓地转过身,向远离敦煌城的方向离开,终究是没有再驱使其他无首民。
六神无主的无首民们见状,纷纷放下了手中的盾牌与斧子,各自四散转身离去。那几名身穿羌人行商衣物的无首民甚至赶去官道一旁,想将他们的骆驼与货物都牵回来,殊不知物是人非,他们凭自己现在这副“样貌”,是再也进不了敦煌城了。
城上众人也总算是松了一口大气。
张义潮心中忧虑未能尽数消解,但也强装出笑脸,向李好问一竖大拇指:“诡务司诸位,都是大能耐啊!”
李好问却顾不上与张义潮等人这般商业互吹,他只顾得上扭过头来,问秋宇一句话:“这忘字符的效力,能维持多久?”
秋宇惊道:“司里的符效力难道不都是永久的吗?”
他这话刚出口,自己也醒悟过来:刚才那枚由李好问复现的“忘字符”,难道还能算是诡务司的符箓吗?而对手,对手是无头也活了千年的刑天,心头蕴藏的那是发酵了几千年的仇恨啊!
这下他也不敢说什么了。
李好问最终叹了一口气,道:“总之,要防备着刑天今天将往事忘掉,明天又想起来。”
他有种预感:这件事才刚刚开始,距离“解决”还很遥远。
第 180 章
入夜之后, 李好问在驻地自己的房间里,点亮了一盏小灯。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把胡椅, 一张陶案,墙角处叠着李好问的铺盖。
“十五娘——”
李好问轻声唤道:“十五娘, 我知道你在。出来相见可好?”
他那座小屋的木门扇发出“吱呀”一声沉闷的振响, 一只顶着尖尖双耳的猫咪从门缝中挤了进来,刷的一声跳上了陶案, 那对琥珀色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好问的面孔。
忽然,那枚猫咪面具被摘下,十五娘毫无正形地坐在陶案对面,一只手肘撑在案上,懒洋洋地开口:“怎么,阿兄现在想起来十五娘了?”
李好问顿时脸一红, 面对十五娘他总是感觉张口结舌,对这小丫头的阴阳怪气从没有任何回嘴的底气。
“你……你知道我想对你说什么。”
他想求十五娘代为转达给炼石宫的无非只有一件事:无首民。
白天早些时候他用“忘字符”暂时控制住了刑天, 也间接让那些无首民暂时冷静, 不再躁动。但此刻他们的状态非常奇怪——按说应该是死了, 但是却又没有真正死, 能够独立生活,甚至还有一些人保留了活着时候的记忆,比如那名原本是莫高窟画匠的悟言。
在李好问看来, 他们或许处于一种介于生与死之间的状态。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任何办法, 能将他们从这种诡异状态中解脱出来,李好问认为, 就只有执掌生命权柄的女娲能够办到这一点。
但李好问都还没想好到底该如何祈求,十五娘已经抬起嘴角, 发出一声冷笑。
“阿兄,你需要记得,这世上从没有对人无缘无故的好,也从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
“如果当初不是你那般惦记着我们,让阿娘和我借助你的记忆活了下来,今天我也不会千里迢迢地跟着你,一直到了这里。”
这话确实是十五娘能说出来的——至少证明了眼前这个由猫咪化成的少女确实是他的妹妹无疑,不是别人假扮的。
然而李好问沉默着,原本就没组织好的语言现在更加说不出来了。
他承认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已经结下的冤仇并不容易化解。但是,这世上却有飞来横祸,城外那一万多个无首民,并非个个都像刑天那样心中只有怨恨,他们更多是像悟言那般,依旧保留着人性,但却身不由己的普通人。
“所以,阿兄,这个局,还是需要你自己来破。”
十五娘双眸紧紧盯着兄长,似乎她已经拿出了全部的耐心。
“炼石宫那里需要一个出手帮你的理由。”
这话已经没法儿再直白一点了。李好问却皱起了眉头:出手帮忙的理由?确实……凡事皆有代价,现在他需要考虑的是,如果他要请女娲动用生命权柄让这些无首民恢复正常,他需要支付什么样的代价。
然而十五娘已不耐烦再等李好问思考出结果了。小姑娘白眼一翻,戴上那只猫咪面具,立即化身一只身形窈窕,优雅可爱的猫咪,修长的猫尾在李好问面前一晃,四足轻轻一蹬,已经跃下陶案,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四下里静悄悄的,除了木门晃动偶尔发出的吱嘎声之外,再无半点声响。
李好问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站起,拉开木门,轻呼一声:“十五娘!”想要向妹妹离开的方向追去。
就在此刻,他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狂暴的猛吼。
“是刑天!”
一时间,原本熄着灯院子,各屋都点亮了油灯。众人都披着外裳,举着手中的油灯走出来。
李好问忙对吴飞白道:“去节度使府那里知会一声,确保他们那里看管着的无首民妥善看管着。”
他又对叶小楼道:“叶参军也去城墙上看一看城外那些无首民的情况。”
叶小楼得意万分,道:“嘿嘿,如果他们一个个又找到兵刃了我就故技重施!”
今天白天,刑天被一记“忘字符”击中,暂时忘却了仇恨之后,李好问曾经遣叶小楼带一个河西军小队偷偷溜出城,沿路捡拾无首民们丢弃的盾牌和斧子。
这群人想了个损招,他们就像是年节时戏台上那些伶人似的,垫高了自己的双肩,缩着脖子,从外面看就像是没了脑袋似的。
这操作虽然有点骚但是管用——无首民们既无刑天驱使,大多数人便随意抛下了手中的武器。叶小楼带着河西军的人便捡了个不亦乐乎。而张义潮则干脆指挥人在城墙上架了绞盘和吊篮,一篮篮地将这些武器都运进城中,充实军械库。
如果最终这些无首民再次被刑天“唤醒”,那么他们将发现自己既没有盾牌也没有巨斧——他们根本手无寸铁。
说话间,吴飞白和叶小楼都匆匆去了。李好问正想着要不要去向张义潮打声招呼的时候,忽然眼角有火光晃动。
“什么人?”
秋宇也发现了这情况,率先抢了过去。
为了不让秋宇落单,李好问没有迟疑,也带着章平立即跟上。
他们暂住的这座院落距离先前那口涌出“蚩尤血”的盐井并不远。而灯火出现的地点就是那座盐井旁。
准确地说,是有人在这里祭拜。
几个穿着庶民袍服的男人们已经被突然出现的秋宇吓了一跳,也同时被秋宇那一脸的凶神恶煞吓得瑟瑟发抖,扑通扑通地都跪在了盐井旁。
等李好问赶到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已经摆平了。
只见盐井旁摆着三牲,只是敦煌地处偏远,物产不奉,牛羊猪之类的“大三牲”太过难得,甚至连猪鱼鸡这样的“小三牲”也难凑齐,因此供奉在盐井跟前的,是猎户打来的獐子、野鹿和大雁。
李好问:算是很虔诚了。
三牲之前,放着香案香炉,香炉里点着三枚线香,此刻散发着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味道。
这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似乎只是这城中的黎民百姓因为白天里经历了可怕的事情,夤夜跪在盐井跟前的空旷处,向天祈祷平安。
但李好问目光敏锐,留意到那香炉跟前另有一物:那是一卷皮制的卷轴,卷轴上用细细的刀刃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全都是认不得的文字。
“这是什么?”
李好问伸手指向那卷轴。
跪在地上的是四个男人,两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人,一个少年。那两名中年人古铜色的脸膛颇有风霜色,看来是见过不少市面。他们见李好问年轻,便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时秋宇果断地敛了敛眉毛,眼里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杀意。
其中一名中年人吓得身体一颤,道:“回官爷们的话,这是‘井书’。”
“井书?”
李好问与秋宇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那里看到了茫然。
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井书到底是什么。
李好问蹲下,伸指在那卷轴表面轻轻触摸,心中大致有了猜测:华夏有些少数民族的确使用外人认不得的文字,但那多半不是与“人”交流时使用的。
于是他果断问道:“你们这是在向哪位祭祀?”
四人相互看看,最后还是那名早先说话的中年人答道:“向蚩尤大神。”
“蚩尤?”
李好问有种并不意外的感觉,但他反问:“难道河西军大统领张义潮不是已经祭祀过了吗?”
“不……那个……”
中年男人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反倒是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眼中有光,忽然开口答道:“可我们是蚩尤后裔!”
李好问一挑眉毛:竟然是蚩尤后裔?
他不是研究神话与民俗的,但是多少了解一点,当初黄帝与蚩尤一场大战虽然以黄帝获胜告终,但是南方有不少部落民还是奉蚩尤作为他们的先祖,自诩为蚩尤部落的遗民。
“所以我们是在用自己的特殊文字,向祖先祈祷。因此我们所祈求的,必定能够传递到蚩尤大神那里。”
“这些特殊文字……你们都会吗?”李好问开口询问。
那个原本兴冲冲答话的年轻人顿时有些哑火:“不……不会。”
“那这一份井书是谁写的?”李好问举起手中的皮制卷轴问,“是你吗?是你吗?”他看向两名中年人。
“是我!”
最终是那个年纪最小且始终没有开口说过话的少年举起了手。
李好问:……
秋宇:……
“这是神授的文字。”中年人似乎是怕面向凶神恶煞的秋宇迁怒那少年,连忙道,“这不是我们能教出来的。”
李好问指尖在井书表面轻轻拂过,能感受到一些固定形状的符号在有规律地出现,可以推断这并不是什么孩子的涂鸦。
只是……写井书,投于井中,以此向蚩尤祭祀,这确实是匪夷所思了一点。
想了想,李好问又问:“那么你们得到过回应吗?”
为首的那名中年人恭敬回应:“是的,得到过回应。神明要求我们支持张义潮归唐。”
李好问不出意外地震惊了:这位黄帝的手下败将……竟然也这么紧跟时事接地气的吗?
他想了想又问:“最近此井出现‘蚩尤血’之后,你们有祭祀过吗?”
“有。但是没有得到回应。”
李好问:了解了。
略想了想,他又问:“你们难道没有祠堂之类的地方可以祭祀你们的先祖吗?”
这是他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他的母亲崔真女士曾经告诉他,女娲神因为无人能祭祀,无法收集到足够的愿力,因此无法顺利复苏,重获生命权柄。
以此类推,蚩尤如今的神格应该也还未恢复才对。
“没,没有……”
中年人低着头回答,反倒是刚才那名插嘴的年轻人闻言高声道:“话虽如此,可是军中谁不知战神的赫赫威名。还有我们这些,战神的直系后裔,哪怕没有祠堂,但只要是在任意一口井跟前,管它是水井还是盐井,我们都可以祭祀自己的祖先!”
李好问闻言顿时陷入沉思。
而秋宇见李好问不再“好问”了,便轻轻比了一个手势,让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章平上前,将这四人带走,问清姓名和在城中的住址之后,放他们回家。
然而那年纪最小,也是唯一一名能够手写“井书”的少年,临走时小声提醒一句李好问:“井书是要投于井中,才能传递至神明那里的。”
李好问点点头,竟然很好脾气地应了一声:“谢谢你的提醒。”
那少年略感愕然,但马上被他的父亲和伯父拉走了。
秋宇看了看李好问的样子,沉声问:“司丞是怀疑那位?”
李好问颔首:“是的,我很怀疑。”
河西一带是丝绸之路咽喉要冲之所在,也一直是军屯重地。可想而知,蚩尤在本地必然拥有广泛的信仰。今夜他们又发现这里有蚩尤的直系后裔可以祭祀先祖。
此外,李好问此前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刑天连脑袋都没了,为什么还能将与黄帝之间的恩怨记了千年,又为什么能驱使成千上万的无首民,让这个“种族”不断扩张。
但如果背后有蚩尤,那么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
“秋郎中,咱们有能够追踪这卷井书的法器吗?”李好问想了想,用探讨的语气问秋宇。
按照那少年的说法,这井书要投入井中,才能传递给蚩尤。
原本李好问可以通过历史影像来追踪任何物品的去向,然而这在水下运行的物品,可能会有些难度。
秋宇没有多说什么,直接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银白色甲虫,让它爬在那井书上,然后又伸手在胸前抚了抚,似是平整衣物,又似是给自己打气。
随后他就捧着那枚井书来到盐井跟前,要将那枚井书投放到井中。
李好问突然伸手拦:“等一等,如果……如果这井书的对面,真的是蚩尤该怎么办?”他着实没想到秋宇说到就做。
这也不能怪他反复,毕竟诡务司建司还未到百年,司内没有任何与“蚩尤”这位上古古神打交道的资料可以参考。
此刻李好问唯一担心的是,非但没有侦查到蚩尤的情况,自己这边反而引火上身。
可是秋宇却如往常一般镇定:“司丞放心,由我来尝试便好。”
说着,他还向李好问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说:以我一人之躯,换取如此重要的线索,还有什么不好的?再说了,我们也并不是全无准备,不是吗?
在这一瞬间,李好问忽然觉得秋宇和屈突宜这两兄弟其实骨子里非常相像,虽然他们性情迥异,甚至连姓氏都改成不一样的。
但……其实都是那种能够奋不顾身的人啊。
随即秋宇比了一个“放心”的手势,右手一松,那枚井书便落进了那口水色赤红的盐井里。
起初,什么都没有发生。
天空中的一抹浮云相当知趣地散开,明净的月华缓缓落下,仿佛为这座神秘的盐井披上一层银白色的轻纱。
秋宇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三更了……”
他话还未说完,那口盐井中忽然剧烈地泛起泡泡。李好问早有腹案,此刻瞬间闪现至秋宇身边,轻轻搭在他肩上,两人顷刻间已在远离蚩尤井百来步处。
然而秋宇一改他平日冷静的态度,双目圆睁,冲站在自己对面的李好问怒目而视,大声痛骂道:“这真是人世间的奇耻大辱,这败类竟杀我兄弟,夺我权柄,靠了女人的扶持,恬不知耻地上位!”
章平刚刚送走了那四人回转,突然听见诡务司自己人开始“内讧”,锋芒毕露地指责他人的,竟然是自己的老上司秋宇。
秋宇的孪生弟弟屈突宜死于赵归真之手,参与那场战斗的人,活到如今的,只有李好问一个。若说秋宇怀疑李好问杀掉了屈突宜也不是没有理由。
而当时诡务司正面临权力交接,郑兴朋死后,按说是应有司内最尊的秋宇接任司丞的,但是李好问却“空降”直接接了司丞之位,夺去了秋宇的权柄。
至于“靠女人”,那是自然的,听闻李司丞几次破解关键线索都与他的“妈妈和妹妹”有关——章平越想越真,忙不迭地摇手向前,对秋宇道:“不,秋郎中,不是这样的……”
李好问却大喝一声:“别过来!”
他伸手一推,已经将章平朝最近的墙壁送去。
章平极有自知之明,片刻间已经穿墙而过,不知藏哪儿去了。
这边李好问虽然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可是他对秋宇太了解了,晓得这家伙心里绝不可能揣了那么多憋屈的怨恨忍耐了那么久都没发作出来。
其实仔细想,秋宇口中骂的那些,若是要冠在黄帝头上也完全说得通。
虽然不知蚩尤与刑天是不是兄弟关系,但黄帝确实是在涿鹿之战中战胜蚩尤,夺其权柄甚至是性命,而且靠的不是别个,是祂的女儿,天女魃。
“既然来了,就好好说说话吧!”
李好问看破没有说破。
“你通过刑天驱使无首民,究竟想要如何?”
秋宇定定地看了李好问半晌,忽然咧开嘴一笑。
“你就是那个家伙?!”
李好问内心:……哪个家伙?
“听闻那位纵然贵为天帝,都因你而吃瘪?难怪能暂时压制住刑天。”
秋宇的手掌忽然重重地向李好问肩头拍下来——也就是李好问如今身体素质绝好且能够急速恢复,才硬生生地扛住了这一下。
然而李好问心中第一个念头,却是担心秋宇的手掌,会不会被对方直接拍碎了。
“你要什么?”
“自然是无首民。”秋宇用一种完全陌生的声音嘎嘎地笑了起来。
“给我十万无首民,我就能打到昆仑山上去。
“刑天是唯一能够号令无首民的人,而我是唯一能够号令刑天的神。”
李好问强抑着心中的怒火,反问道:“如果我不许你这么做呢?”
秋宇“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又伸手拍了拍李好问的肩,拍得他七荤八素。
“那也简单,所有这些无首民立即转头向东,前往大唐。
“如果你……或者是祂,想要看到一个全都是无首民的国度,好,好极,这就如你们所愿!”
说着,秋宇唇角上勾,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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