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1 章
苌弘对句芒的看法与天女魃一样, 他也认为句芒疯了。
按照苌弘的说法,句芒是天帝的从神,最重要的职责是打理昆仑神山。
此山中历来生就各种奇花异草, 珍禽异兽,是令众神都向往的洞天福地。其中不乏句芒从世间各处搜集来的新奇物种, 亦令天池瑶台增色不已。
句芒的疯症最早发生在大约半个月之前, 但是最近几天疯的情形和之前的很不一样——以前只是拦住去路,不让上山而已。现如今, 却在整座神山的入口处种下了这些厉害的藤蔓,不仅吞食误入此地的凡人,同时也堵住了上山和下山的道路,将昆仑山中与外界完全隔开。
按照苌弘的说法,他已经好些时候没机会上昆仑山谒见天帝了,因此十分担心, 不知那位陛下现在状态如何。
然而马十七想起之前的情形,忍不住愤愤地指责:“敢情句芒拦住你们这群神仙, 就是发疯了;祂十年前将一村无辜的平民百姓强征为神仆, 却是好端端的无须指责?”
苌弘没想到会突然被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指着鼻子骂, 刚开始十分委屈, 但听李好问说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半天说不出话来,低声喃喃地道:“恐怕句芒那时候就已经疯了,已经疯了……”
“那可是十年前!”——李好问冷笑望着苌弘:看起来这些神仙们只有在触及自身利益的时候才会想起, 同为神仙的各位行为是否得当。
苌弘脸红红的, 似乎随时想要找个地洞钻下去,但还是小声提醒:“李司丞, 昆仑山中岁月与外界不同,山中一日, 人间一年。这件事,听来像是十日之前发生的。”
李好问瞥了这位老仙人一眼,见他面红耳赤,满脸愧疚,但是为了神仙们的集体面子,却还在强词夺理,内心却又逃不过良心的折磨……
罢了,不和这家伙争论了。句芒的倒行逆施无论是有意为之还是疯了之后的无意识,总要想个办法去阻止才行。
不过苌弘的话提醒了李好问——昆仑山中,时间的流速很可能与外界不同。他们务必要尽快完成探查,然后从那里面全身而退。
于是李好问暂时没有顺着马十七的话头继续讨伐,而是一边思考一边问苌弘:“除了我们眼前这条山谷,还有没有其他道路能够让我们上山的?比如说,绕到西面去,另外找一条道路……”
一面说着,李好问随手拖出了他的时间视野,向其中俯视他们身周的区域——在他们宿营地的西面,只有一座翠幽幽的山谷,根本就没有什么“神山”。
苌弘连连摇头:“没有其他道路了。李司丞,您有所不知——那座山,昆仑,它并不是凡间的一座山,而是一方神域。眼前这条道路,是连接凡间与神域的唯一路径。”
“神域?”
李好问又想起溪洞神婆曾经说过的,那是神的疆域。
现在他有点理解了:那传说中时隐时现的“昆仑神山”,可能根本就另外一个物理空间,只在特定情况下(比如特定光线照耀)才能被外人看见。
他们现在身处的空间与那里的物理连通只存在于被句芒种满了吃人藤蔓的那座山谷里。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一行人想要上昆仑,就必须想办法通过句芒的封锁,”
苌弘连连点头:“各位人多力量大,又各具神通,是一定能顺利从此通过的。”
李好问望着苌弘,微笑着没有对此评价。
而冷面冷心的秋宇却声调毫无起伏地开口:“老神仙恐怕只是想要蹭一蹭我们司丞的本事,跟着一起混上山吧!”
苌弘的脸“咕叽”一声就红了,很明显被说中了心思。
李好问有点不忍心,毕竟有苌弘跟着,他们就相当于凭空多出一名向导。这名向导或许会有私心,但是李好问信任这位的人品,觉得至少不会骗他们。
于是他平静地扫了一眼秋宇,秋宇立即闭嘴,半转过身去,露出一副“当我什么都没说”的表情。
而苌弘始终维持着那副讪讪的表情,一再表示他会主动相帮,哪怕是需要对上以前的同侪。
于是李好问转头再刊行这营地中的人——昆仑神山是一片他们完全未知的领域,且时间运行与外界不同。李好问考虑要将一部分人留在这里接应,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呢进山。
他到这里就是为了解开谜团,永绝后患,因此卓来他一定得带上。
另外李贺他也得带上。关键时候,他与李贺没准能够组成“保命”组合。
至于其他人,为了安全起见,可以留在原地等候。
然而秋宇看了他的眼神便知他在想什么,无声无息地向前迈了一步,那眼神——
李好问顿时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这令他记起屈突宜,想起屈突宜临死前那个殷切凝望的眼神。
“要我就这样放弃唯一可以忠于职守的机会,对不起,李司丞,请你还是抛开这个念头吧。”秋宇似乎在无声地立下誓言。
李好问内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将视线转向叶小楼和马十七。
他认为叶小楼和马十七可以留在这里。
叶小楼难得精明了一回,见到李好问眼神转来,便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反问道:“你要爷爷留下来?”
“叶参军,你和小马一起留下来在这里等……”
李好问话都还未完,叶小楼已经开始暴跳:“姓李的,李六,你是不是不拿爷爷当诡务司的一员?李六……你,你变了……”
李好问几乎伸手扶额——这货怎么也学会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了?他早先将章平吴飞白他们留在敦煌,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没有不把他们当同僚啊!
一旁马十七也双拳紧握,眼里写满了愤怒与伤感,开口道:“李司丞,俺不会拖你们的后腿。请你带俺去看看九曲,看看乡亲们……不管能不能帮上他们,俺虽死也无憾!”
叶小楼和马十七集体抒发一通情绪之后,是秋宇出面打了圆场——这位直接掏出消息镜子,将他们一行人即将“全体”进入神山的消息告诉了远在敦煌的章平。
李好问便不再多说什么,点点头:苌弘说得对,人多力量大。他一直坚信,自己身边这些伙伴们,就算是没有特别神通的叶小楼等人,只要胆大心细,进入昆仑神山也一定能帮到自己人。
除此之外,这里就还剩下……塔什克。
这名吐火罗人看见秋宇等人一个个表态,自然猜得出李好问在筛选进山的人选,连忙举手,用吐火罗语高声道:“各位不必管我的死活,允许我跟着各位就行。至于我的安全,各位也无须担心,我身上带了能驱邪的匕首……”
说到能驱邪的匕首,塔什克的话音一颤:之前他被那些见了鬼的绿玩意儿缠住,连匕首都没机会抽出来用。
这个吐火罗人说到这里,忍不住便向卓来看去。
很明显,他觉得自己那破匕首并没有什么用,而真正最有威力的,还是“圣子”才对。
李好问听了秋宇的通译,想了想道:“你可以跟着,但你必须立下誓言,如果你伤害此间任何一名我的同伴,你将会以同样的方式反噬自身。”
塔什克脸色发白,但也知道如果不这样做,就绝不可能有机会上昆仑神山找到他想要追查的。
于是塔什克依言立了誓,并且用他那柄镶着物色宝石的匕首在掌心划出两道相互交叉的血痕——据说这是吐火罗的传统,只要那疤痕不消退,他立下的誓言就绝不能反悔。
马十七闻言点了点头。他也听过这种说法,据说西域各国都有以此立誓的方法,大同小异。
于是众人收拾了装备,再次来到那座长满藤蔓的谷地跟前。
此刻朝阳初升,阳光沿着山谷从东面照过来,将这些藤蔓上生的叶片映得透亮,每片翠绿色的叶片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辉,望去美不胜收。令人难以想象这片美好的景色背后藏污纳垢,生机盎然的绿意其实是由那些囊状物里包裹着的血肉滋养的。
昨夜想了一整晚,叶小楼宣称他已经想出了试探这片吃人藤蔓的方法,并且为此做好了准备。
李好问当然知道他是怎样一副德性,当下让出位置任由这货表演。
只见,叶小楼准备了二十多枚手掌大小的鹅卵石,这些在远处的山涧里随处可见。除此之外,他还扛来了两截大约一人高的圆木,这两截木头上都带着枝叶,远远看去,倒是有点人类的体型样子。
来到大片大片的藤蔓跟前,叶小楼先是向眼前成片的绿色中一连扔出了七八枚石头。这些石头的落点依次排列,间隔大约在一步左右,就像是一个人正迈步进入这片藤蔓丛林似的。
叶小楼手中石头刚掷出,那片藤蔓便有了反应。绿色的枝叶无风自动,像是海浪般迅速向那些石头的方向涌去。原本李好问等人所面对着的藤蔓墙,立即变得稀疏,似乎只要用障刀随意砍上几刀,就能让人通行。
李好问等人忍不住都看向叶小楼:这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一夜的工夫,叶小楼竟然想出了这“声东击西”的法子。
叶小楼感受着同僚们惊异而钦佩的目光,心里那叫一个美,表面却不动声色。他伸出猿臂,将事先准备的两截圆木,又接二连三地抛向藤蔓丛中。
藤蔓构成的波浪瞬间更加汹涌,就像是海中的鲨鱼嗅到了血腥味一般,迅速向那两截圆木的落点涌去,无数绿色触手般的新藤伸出,迅速包裹在那圆木表面,令它们瞬间变成两个鲜亮的绿色圆柱,随后将它们拖向藤蔓深处。
整片藤蔓大约都感受到了这些新的“猎物”,一时间尽数涌向那里。李好问等人远远地能看见绿色的浪潮席卷之下,似有无数枚虬曲着的触手正在拉扯、抢夺。
一行人中,只有塔什克是亲身经历过这一幕的。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那两截人形的圆木被绿色包裹,下沉……他面颊上的血色一时间褪得干干净净,似乎曾经历的那些恐惧在这一刻全都回到了脑海中。
秋宇则小声问李好问:“李司丞,我们现在冲进去吗?”
借着这些藤蔓全都冲上去抢夺猎物的机会,诡务司众人完全可以试一试开辟出一条道路,杀过这条被藤蔓主宰的道路。
李好问摇摇头:“再多等片刻看。”
他或许有比这更好的方法。
他话音还未落,藤蔓丛中突然生出变化——
一枚褐色的圆木突然飞向空中,朝叶小楼的方向迅速砸去。若是将面前这一整片藤蔓丛林看作是一只活物、一具绿色的恐怖巨兽,那么这突然飞出的圆木就像是被那只巨兽“呸”的一口吐出来,不合口味的烂东西。
叶小楼还在发呆的时候,李好问已经抢到他身边,弯腰低头,仔细查看这圆木的状态。只见这圆木表面覆盖了一层透明有刺鼻气味的黏液,与昨天将塔什克救出来时的情形差不多。
只不过这圆木表面没有任何被腐蚀的痕迹。而这一片藤蔓也据此认定了被吞进来的根本不是什么活物,直接将已经吞入囊状物里等待消化的东西喷了出来。
叶小楼见状气馁得要命,可还没等他有所反应,就见另一枚早先他“投喂”给藤蔓们的圆木也飞了出来,挟裹着散发酸臭的黏液,径直飞向他的面门。
“快闪开……”
叶小楼只觉得猝不及防。
他自己是始作俑者,伤了也不要紧,但是不能耽误了李好问。
然而李好问就像是根本没意识到威胁似的,自顾自继续查看,只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向叶小楼肩上一搭。
两人同时向左边让开了两步,那枚被“呸”出来的圆木根本没能奈何他们。
“叶参军,看起来你这一手不太行啊!”
秋宇强忍着笑,语气里难掩揶揄。
叶小楼伸手挠挠头,也是懊恼不已:“看来这些家伙们铁了心要活的,非活物它们都不吃……”
说到这里,叶小楼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塔什克。
这个吐火罗男人也算是幸运啊!被那些凶神恶煞一样的绿色触手缠住,竟然生命力如此顽强,撑到了救援的时刻。
然而李好问想的与叶小楼不一样:他想的是,如果这塔什克,也是被他的同伴们用作“声东击西”的圆木,故意投入这些藤蔓中的呢?
从最后的结果看,这个猜想并非不可能——李好问回头看看自己的团队,忍不住为自己身边这些伙伴感到骄傲。在他们这里,没有人愿意躲在后头,同样的,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被抛下。
但不管怎样,叶小楼的尝试算是失败了。
李好问打消了一切“走捷径”的念头,转向李贺。他只见李贺歪着头,正无比专注地盯着眼前这些奇异的植物。
李好问凑近李贺耳边,小声问:“长吉,你想象一下,眼前已经入秋了,这些绿色的藤蔓,也是时候该枯萎、蛰伏,以待来年了。”
李贺挠挠头:“可是我们出来的时候还是夏日啊!”
他们一行人离开敦煌的时候,正是盛夏。
李好问无奈,只得哄:“可是我们现在在西域,不是说‘胡天八月即飞雪’吗?八月便落雪入冬了,那么眼下入秋也很正常不是?”
李贺头一歪:“有道理啊!”
说着,他便大声吟诵道:“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①。”
李好问将同时他的声音放大,李贺那细细的声音一时间便传开很远。他们眼前的藤蔓瞬间摇晃着枯黄变脆,藤条上的叶片蜷缩着飘落,让那些枯瘦的藤条裸露在外,行动也越来越迟缓。
一切生机都在消逝,草木不可阻挡地迅速凋零。
“这样也行!”
叶小楼大叫了一声,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折腾了这么久,又是石头又是木头的,到最后还无功而返,在李贺这里,却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句他听不懂的诗,就全搞定了的。
亏他昨晚还想了一夜,想要给同伴们好好露一手——现在看来真是傻!
但最为惊讶的,还是要数塔什克。他曾冲进这片藤蔓,被牢牢绑缚着无法挣脱,然后眼睁睁看着同伴们从远处越过自己,头也不回,然后他便被包裹起来,渐渐失去了意识。
但这些汉人,他们都是同进同退的,没有让哪个同伴去亲身赴险,而他们的本事也足够强大,强大到能令这些神秘的藤蔓瞬间凋零枯萎。
确认了李贺的“言出法随”对于这些藤蔓有效之后,所有就都能交给李好问了——他能将李贺这一次的能力不断放大和复现。
就在李好问依样画葫芦,让那些藤蔓大片大片地枯萎卷曲的时候,苌弘忽然开口:“快看,是句芒!句芒出来了!”
众人便见到一个人首鸟身的家伙,张开双翼,从那道山谷中飞出,正是他们昨日里见过的春神句芒。
但这次李好问没打算隐匿踪迹,故此没有复现“隐秘法衣”的效果,而是与同伴们一起,仰头看着句芒在空中盘旋一阵,落在地面上,迅速化为人形,那张俊美无匹的面孔上堆满了笑容,并向他们伸出手。
“各位,你们看,这是我新培育出的奇花,可爱吗?”
人们都向他手中看去,只见那确实是一朵奇花,总有七瓣,每一瓣花瓣的颜色都有不同,数一数,那是六白一黑——花瓣的形态凹凸有致,仔细看去每一枚花瓣,都是一具小小的人类肉身。
突然,塔什克紧紧抱着喉咙,向地面狂呕不止。
他认出了他的同伴——除去路上折损的两个昆仑奴和他自己,队里还有七个人,六个吐火罗人,一个昆仑奴。
现在这些人全都长在了那朵花的花萼上。
更有甚者,句芒轻轻将手中的奇花拢至鼻端,陶醉地吸了一口气,才面向那朵“七瓣花”道:“该不该欢迎眼前这些从万里之外赶到昆仑的人呢?”
他随手去摘花瓣上那些小小的“花瓣”,摘下便随手丢弃在道旁,同时还轻声地数着:
“不欢迎——
“欢迎——
“不欢迎——
“欢迎——
“不欢迎——
“欢迎——
“不欢迎!”
第 192 章
李好问等人来不及与塔什克交流, 但看看他这副反应,再看看句芒手中那朵七瓣花的花瓣如此肉感,细节如此生动, 马上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就连苌弘看了看也觉得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开口道:“春神句芒, 你这也有些太过分了。”
“春神句芒?”
来人……来神一脸惊愕地道。
“可我不是句芒啊!”
此前李好问等人先入为主, 都认为这位就是句芒。此刻听对方自承不是,难免惊讶不已。
但最为惊愕的当然是苌弘, 他左右看看,再回想这位刚才出现时的情形:人首鸟身,身披翠羽,分明是句芒无误。
“那……那您是?”
受到惊吓的老人家期期艾艾地问道。
“我?我是神农啊!”
句芒自报家门。
苌弘顿时傻了。
李好问等一行人也都傻了。
李好问甚至想:看来天女魃和苌弘说的是真的,句芒是真的疯了,而且疯得不轻。
“神农尝遍百草, 以察寒热之性,知君臣佐使之义。今晨瑶池前长出一枚七瓣花, 为了辨其药性毒性, 本尊少不得要尝一尝——咦?这花的花瓣呢?”
句芒像是忘记了祂已将这朵花的花瓣都揪下来了, 此刻随手一晃, 那枚七瓣花的花瓣竟然又都重新生长出来,依旧是那七具肉身一般的花瓣,每枚花瓣大约有一掌长, 半掌宽, 从外形看活脱脱就是一个人形,面目如生, 五官眉眼乱抖,似乎正看向塔什克。
说着, 句芒从这七瓣花上又揪下一枚花瓣,直接送入口中咀嚼,发出喀嚓喀嚓的清脆响声。片刻后祂口中便尽是鲜红的汁液。句芒随之露出满意的表情:“汁水丰富,味道甜美,有一股……有一股活人的人味儿。”
七瓣花上剩下的那六瓣纷纷摆出要晕过去的表情。尤其是那枚黑色的花瓣——作为唯一一枚与其它花瓣有异的,它保留了原主昆仑奴那漆黑的肤色,想必会作为下一枚被“试吃”的对象。
而塔什克闻言,两眼一翻,险些当场晕了过去——
他已能想象,自己的那些同伴们,丢他出去“声东击西”,吸引了那些藤蔓的注意力。然后剩下的人继续前行进入那座传说中的神山。
却又不知中了什么邪,仅剩的七个人竟然一起变成了一朵七瓣花,被眼前这不知是句芒还是神农的疯神,送入口中品尝。
虽然早就预见到进入昆仑乃是九死一生,但是,塔什克也实在没想到自己这一行人竟然个个遭遇如此可怕的死法。关键是他们都还只是遭遇或是变成了一些灵植而已,还没遇上任何神兽或是见识厉害的法宝。
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位疯了的神。
苌弘眼见着一枚活生生类人的花瓣被句芒一口口地咀嚼,吞下肚去,张了张口,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才道:“你为何不是句芒?”
句芒听见自己的尊号,眼神忽然闪烁了一下,这才反问道:“我为何要做句芒?”
苌弘便又答不上来了。
也是——究竟该由谁来定义众神的位格和权柄?为什么神农一定是神农,而句芒一定是句芒呢?
就在这时,李好问突然开口了:“你知道你是句芒,你不过是不想成为你自己而已。”
否则对方就不会问“我为何要做句芒”了,而是会问“我怎么会是句芒”“你为何会错认我是句芒”之类的话。
如此看来,这个句芒,疯得可能还不够彻底。
“哦!”句芒忽然满不在乎地道,“你是说,那个掌管春天万物的句芒吗?”
祂说这话的时候,诡务司众人都觉得这清晨山谷中微凉的空气陡然变得温暖而湿润。那些原本因为李贺一句话而便得枯萎的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重新变绿,生长着,蔓延着。藤蔓上绽放着星星点点的洁白小花,引来了周遭不少鸟雀,站在枝头啾啾地鸣唱着。
李好问一时间异常心旷神怡,只想敞开胸怀,畅快地呼吸这里的空气。
忽然他又觉得浑身上下一股燥热的气息蹿过,伸手便想去解自己的衣领,忽然见到自己身周好几道怪异的目光投来。
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话:“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繁殖的季节……”
李好问陡然反应过来,突然提高声音厉喝道:“句芒!”
他的声音宏大,里面带着隐隐约约钟磬齐鸣的声音。
连句芒都被他这一声厉喝震得浑身一抖,眼神惊异了片刻后转冷,语气淡淡地继续反问道:“你是说,那个被昆仑山中众神驱使着做牛做马还不够,还要被凡人打,被人咬的春神句芒吗?”
察觉到被一圈绿色尽数环绕的李好问转头看了一下周身,确认同伴们都已回复正常之后,李贺开始思考句芒的问题。
他很清楚,这位春神到了后世,位格几乎完全掉光了,没有几个人还能记得句芒这个尊号,但是民间却还是留下了“打春”、“咬春”这样的习俗。
“打春”,源自于鞭打春牛;
“咬春”,源自于食春盘、春饼,又或者是咬萝卜。
这些都与句芒这位象征着耕作、播种和繁育的春神紧密相关。
只不过经年累月,春神自己“神隐”了,习俗却得以流传下来。
或许,这一切都与句芒这位“春神”自己不愿继续掌管这个权柄的关系。
李好问:信息量好大啊。
被句芒一手复苏的藤蔓们,此刻欢腾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新绿色的细细触手高高扬起,似乎随时准备好了哟啊将围在这个圈子里的一众生灵包裹起来,慢慢消化,让他们都变成滋养自身的花肥。
就连苌弘也不由得眼含歉意,看向陪他一起入昆仑山的凡人们:这真是……若是只有他自己被这些绿玩意儿裹住,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当做消化不了的死物给“呸”出去。但这些凡人们……
然而这时候,李好问却与李贺头凑着头,两人交头接耳了一阵。李贺便扬起头,丝毫不畏惧对方身后那些翻滚着的草木,微笑着道:“不,你不是句芒。你是祝融。”
就在李贺说出“你不是句芒”的时候,句芒已经傻了。
长久以来,祂一直努力想要说服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句芒。
但持续不断的自欺欺人和得到他人的肯定到底是天差地别的两件事。
句芒一时竟觉得飘飘然:“我不是句芒。我是……祝融?”
对方都这么说了,句芒顿时觉得自己确实是祝融无疑。
手中还剩六瓣的怪异花朵随意被丢在脚边。
身后那些被春天的气息催生的茂盛藤蔓们一时间似乎失去了生机,不再肆意张扬地舞动。
“祝融?……我原来是祝融啊!”
句芒喃喃地道,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一捻,一小簇火苗立即在祂指尖跳动。
“原来我真的是祝融。”
不知是因为李贺说得太肯定,还是句芒自己先信了,总之祂两耳侧不知何时竟然开始盘旋着两条小小的火舌。那正是火神位格的象征。
“是的,你是火神祝融。”
李好问像是与李贺心有灵犀一般,踏上前一步,万分真诚地道:“成为火神祝融之后,绝无可能有凡人胆敢打你,咬你……也再没有神驱使你去照料昆仑山瑶池畔的花草,没有神要求你外出寻找神仆,也没有神让你将他们变成没有灵魂的躯壳,供祂们永世驱使……这不正是你一直期望的吗?”
听见李好问的话,马十七攥紧了拳头,李好问却给他使了个眼神,意思是“稍安勿躁”。
句芒听见这话,眼神中闪过一丝难言的痛苦,随即变得极其坚定:“是的,我是火神祝融!”
秋宇等人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此刻也都感到骇然——李好问这一招“釜底抽薪”,竟然真的令句芒“神格分裂”,李贺的言出法随和李好问的循循善诱,令一位稍有些迷乱的春神,彻底以为自己就是火神了。
当然了,春神与火神,在位格上本就相当。这才令句芒的“神格分裂”能够成功。
李贺这时给句芒加上了一把火:“你既是祝融,便该焚尽这些挡路的妖花,问遍这世间,谁还能挡你?”
句芒哪里经历过这种忽悠,当下哑着声音道:“也对,这世间,谁还能挡我?父神不能,母神也不能……”
说着,祂缓缓转身,原本在指缝里上下蹿动的那簇火舌,瞬间蹿上了距离祂最近的一处藤蔓。
那藤蔓上新生的绿色触手就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瞬间缩了回去。但这已经晚了,一部分藤蔓已被点燃。
随即这一簇野火越烧越旺,瞬间将诡务司众人身周整片的藤蔓丛都卷了进去。浓烟滚滚腾起,包裹着众人。当诡务司众人目睹身周那些藤蔓在火焰中翻滚,烧焦,成为灰烬的时候,仿佛能听见它们发出成片成片的哀嚎。
阻挡在昆仑神山的入口处,曾经难以穿越的一大片藤蔓,就在李好问与李贺两个同时努力忽悠之下,由培植它们的春神自己放了一把火,一瞬间烧了个干干净净。
浓烟滚滚而上,李好问他们都在面孔上系了一方诡务司出品的清凉帕子,免得吸入过量的黑烟。
唯独叶小楼卷了两小卷丝绒塞在鼻孔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大声道:“快看!”
众人循着他的视线向前看去,只见铺天盖地的烟火别扭地绕开了一大片区域。那里的天空一成不变,蓝得就像是一幅画布。天空中几朵白云,也似是被贴在那里的白色绢布,一动不动,安静到虚假。
李好问微笑:“那里想必就是进入神域的入口所在。”
苌弘赶紧挤上来补充一句:“正是!”
只要此地那些能够吞噬活物的藤蔓被燃尽,他们就能从那个方向进入神山。李好问甚至连到时怎么寻找方向都想好了——反正他可以重现“历史影像”,到时可以一边摸索一边对照,再加上苌弘,这回想必能进去了。
然而句芒听见这一句,才一点一点费力地扭过头来,带着狐疑的神色,突然道:
“我……我得天帝嘱咐,封锁此条道路,不许凡人上山……”
李好问与李贺对视一眼,后者无奈地摇了摇脑袋,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这位句芒时疯时不疯,又或者这片祂精心培育的藤蔓被焚,令祂暂时清醒了一点儿,想起来了一些不愿记得却又不得不想起的内容。
“我……我似乎是春神句芒,一生为父神之命是从。”
想到这里,句芒竟痛苦地抱住脑袋,伸手撕扯着头发。而祂原本已变作人形的躯体,此刻也正迅速生出羽毛,手爪变作翅翼,恢复成为鸟类的样子。
“小心!”
李好问忽然感受到了危险预感,向所有人示警。
就听“叮”“叮”“叮”数声响起,秋宇叶小楼等人都直起腰,伸手向脑后,连那个脸色惨白,几乎昏倒在地的塔什克都不例外。
他们每个人,都从后脑上抓下了一枚小小的,会动的金色知了。
——吸髓蝉。
多次体会过这玩意的叶小楼看着手中微微振翅的昆虫,摸着头顶幞头下面藏着的一片盔甲甲片,舒出一口气。
昨夜秋宇听说他们遭遇的是句芒,便痛下决心将诡务司带出来的一整片法器盔甲拆开,埋在每个人的幞头里。就连塔什克这吐火罗人也不例外,李好问既然答应带上他,诡务司就都一视同仁。
“唉,你太看得起我这老东西了!”苌弘望着手中金色的吸髓蝉幽幽叹息道,“我死了有千年了,脑子里的东西早就化成了灰,你这蝉儿就是来咬我,也吸不到什么呀……”
成为人面鸟身的句芒,冷着一张脸,默默看着苌弘和李好问他们一行人一道,伸手将这些戕害了无数人的东西扔进了旁边还未熄灭的火堆里。
然而苌弘抬起头,继续望着句芒,突然道:“可我这死了一千年的老东西,也很想问问你,放这东西去为祸人间,你的良心是不是也被这东西吃了?”
在凡世征召神仆,不由分说便放出吸髓蝉去啃食凡人的脑子,让他们成为完全没有自我意识的神仆。这在李好问他们看来,都是令人发指的罪行。
然而句芒却伸手到后脑,摸索了一会儿,竟然真的抠下来一块头盖骨。
李好问等人全都倒吸一口冷气,眼看着句芒从那块头盖骨原本该在的位置里伸手进去,掏啊掏啊,掏了一阵。
句芒随即缩手回来,微微摇着头,脸色木然地道:“确实……不剩什么……”
诡务司一众人惊得几乎下巴脱臼,但不知为何,他们都从句芒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悲怆,一丝茫然。李好问等人无不心潮起伏,百感交集:难道这就是令句芒疯掉的直接原因吗?
然而句芒却伸手将那片头盖骨又给安了回去,脸色僵硬地道:“天帝命我守住昆仑神山,封住往来道路,凡俗之人不得入山。苌弘老先生,得罪了。”
苌弘叹了一口气,道:“自我听说了被你拦住的人除我之外,还有啸父、赤松、寇先和王子乔时,就已经大致想到了。”
他说的这些人,都原本是凡人,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成仙,被后人景仰。但说起来他们都是凡人。
刚说到这里,苌弘突然见到诡务司的人眼神全都转了过来,这才想起诡务司与“王子乔”之间的过节,连忙解释:“是王子乔,太子晋,不是那位王乔……”
李好问微微颔首,表示他并不会在意。
但他心中明白:黄帝的神格分裂可能真的很严重,所以干脆搞了“休克疗法”,暂时停止了祂与任何“人仙”的往来,以期望能够恢复祂身为“神”的位格。
但昆仑山也同时需要神仆。为了避免神仆们因为获得长生而成为“人仙”,黄帝下令,再让这些人成为“神仆”之前先摆脱掉他们生而为人的基础属性——有自主思维。
因此才会发生了九曲他们那个村子的惨剧。
那些昆仑山上的神明们,可能认为祂们所给予的,完全是一种无上的恩赐。
但从马十七这些亲友的角度来看,这完全是不可接受的。
夹在神界与凡间当中的句芒,既没办法全盘接受天帝的思想,也没有机会完全凭着自己的良心行事。再加上祂的脑子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被侵蚀了绝大部分,这位春神便疯了。
这位的疯狂,也许就来自于祂那个一心想要逃避的念头:我不是句芒,我不要当句芒。不想再被打,被咬……然而最深层次的原因是,不想再昧着良心去做这些可怕的事。
听见苌弘开始说起那些自己听不懂的话,马十七想起九曲,顿时放声大哭。
句芒缓缓地转过头来,用已变为双翼的上肢吃力地比了一个手势,似乎想要辩解,但是祂嘴唇颤动,最终什么都能说出来,眼神中忽然带来一些乞求,望向李好问。
李好问心中忽然一动,大致猜到了句芒的安排:或许……一切并不是全然无法挽救。如果能在昆仑山中找到九曲他们一村人,也许还另有生机也说不定。大不了将来他再搞点功勋去和拥有生命权柄的女娲交换便是。
倒是眼前的句芒……
李好问正托着腮思考,忽听身旁的李贺忽然向前迈出一大步。
只听李贺那细细的声音在这山谷里回荡:“你不是句芒。你是蚩尤。”
既然不认同,那就战吧!
纵是身死道消,战神的意志也永远活在人间。
句芒听见了这句话,眼中忽然一亮。祂那已经变为鸟身的身体再度变化,重新恢复为人的身形,告别了春神的神性。
只见祂随意挥了挥手,那一整片焦黑散发着青烟的藤蔓便自动向两边让开,一条道路出现于众人眼中,而祂则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地。
第 193 章
句芒说走就走, 苌弘眼看着祂丢下的一地狼藉,惊异无比地转向李好问等人,期期艾艾地道:“怎么能……怎么能让祂变成蚩尤?”
其实李好问和李贺刚才也没真的想让句芒变成蚩尤, 只不过提示了一个可能性而已。谁能想到竟真吧那位给忽悠瘸了?
这会儿面对苌弘的质问,李好问无所谓地耸耸肩:“老先生, 刚才是你自己说句芒已经疯了的。而且祂也确实一会儿说自己是神农, 一会儿说自己是祝融。最后又说自己是蚩尤……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苌弘伸手挠挠头:这话听起来有道理,可是怎么好像感觉还是不大对?
话虽如此, 面对眼前焚烧殆尽的吃人藤蔓,和凭空出现的通道,苌弘还是面露喜色:“终于可以进山了!”
李好问小声提醒:“昆仑山里的那位,可未必乐意见到你。”
他猜测黄帝正在进行“休克”疗法,之前句芒也将一众凡人出身、后来升仙的“人仙”挡驾在外。那么同理可得,就算是苌弘, 黄帝也未必想见。
苌弘却很严肃地整肃衣衫:“老朽有职责在身,这个消息一定要送到。”
于是, 众人紧随着苌弘, 踏过大片大片烧成焦炭的吃人藤蔓残枝, 一路向前。他们眼前却始终是那片郁郁葱葱的谷地, 两侧才是高耸入云的群山。
李好问已经想象了无数次,此刻在自己面前应当存在一座高耸入云的神山,就像是他在河西军五千人共同梦境中所见的那样。
可是, 这副景象迟迟不出现, 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心生怀疑。
就在这时,苌弘突然大手一挥, 微笑道:“这就是当年穆天子所走的路。”
“穆天子?”
叶小楼肚子里墨水有限,颇有些疑惑。
“周穆王, 西周第五位天子,就是乘八骏西行,上昆仑山谒见西王母的那位。”
秋宇在旁代为解释。
叶小楼却不领情,扁了扁嘴道:“原来是那位啊!老头早说是木王我就知道了嘛!不是木王难道还水王不成?”
苌弘:?
李好问:??
李贺听闻自己正站在周穆王曾经过的故道上,忽然诗兴大发,张开双臂道:“八辔冬珑逐天回,五精扫地凝云开。高门左右日月环,四方错镂棱层殷。舞霞垂尾长盘跚,江澄海净神母颜。施红点翠照虞泉,曳云拖玉上昆山。①”
好个曳云拖玉上昆山啊!
随着李贺长声念诵,李好问忽然觉得自己面前出现异象。
仿佛他们一队人同时进入一处虚空,一瞬间眼前猛地充斥各种错觉。
周遭那些被焚尽的藤蔓和远处的山谷都不见了,眼前已不存在任何可以辨识的景物。
李好问只觉自己身不由己进入了一条通往其它时空的隧洞,在这座隧洞里,时而时间在倒流,时而空间在扭曲。李好问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同时被剧烈地拉扯和挤压,他时而变成细长而稀薄的一长条,时而被压紧成为一个质量大到极限的黑洞……
这种感觉并没有维持多久,李好问眼前猛地一亮,出现了极致的焕彩。他身边到处都是五彩斑斓的漩涡,而李好问就行走在这眼花缭乱的色彩世界中,仿佛置身于梦境。
紧接着彩色的光辉一点点淡去,李好问听见耳畔响起同伴们的惊叹声。
他眼前则终于出现了自己曾经想象过无数次的场景——
无比渺小的自己,站在一座高大壮美的神山跟前。那座神山拔地倚天,直入云霄。山峰锐利如刃,于雪线之上有一大截,那白雪皑皑的山巅被阳光一照,宛如一枚晶莹的美玉。
李好问几乎很难将视线从那座神山上移开。
此刻他极度认同吐火罗行商罗贵和胡不思他们的说法——“见到就一定能认出”。
那直指天际的锋锐形态,饶是他在后世通过各种媒介见过很多世界名山,此刻也只有叹为观止的份儿。
那座神山的山脚下是一座规制庞大的宫宇,巧合的是,刚才李贺念诵的诗句,“高门左右日月环,四方错镂棱层殷”,形容得竟十分贴切。
另外,李好问忽然觉得,那处殿宇,远看竟然有点像大明宫中倒塌的那一座含元殿。
是否这神山中的殿宇也会根据人们对天帝宫殿的想象而改变形貌,李好问这就不得而知了。
“李司丞,这就是俺说的那座‘时不时出现’的神山。”
马十七向李好问禀报,并为自己已成功地把路给带到而略感欣慰。
李好问也点点头确认——这就是他在五千人集体梦中见到的那座山,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二座山是长成这副模样的。
众人眼前,近处有一个宝石形状的清澈小湖。卓来和马十七都是小孩心性,一见到那个湖,便快步走上前,并肩蹲在湖边。
秋宇正要提醒他们小心,就听苌弘笑道:“那是瑶池。”
瑶池?
这回连李好问自己也起了好奇心,跟着卓来来到那个小湖跟前——
只见这湖很深,湖底似乎呈锥形,因此湖水呈现渐变的鲜亮色彩:周围较浅的一圈是孔雀石的蓝绿色,越往湖心那蓝色越是深沉。在湖心处变为蓝得发黑,令人隐隐约约心里发毛。
这湖水极其清澈,毫无杂质,站在湖边可以目视湖底。
李好问见到这湖里竟然有鱼,那些鱼通体黑色,鱼喙很尖,仔细看去,它们的表皮极为光滑,似乎没有鳞,身体表面是一层光滑的肌肤。
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李好问正琢磨着这鱼生长在瑶池这种地方,平时都吃点儿什么的时候,他突然感受到了危险预感,连忙一手一个,拖着卓来和马十七向后退去。
只见两条水里的黑鱼跃出水面,腾得很高,在阳光下带起一串晶莹剔透的水珠。
那两条黑鱼明显是冲卓来和马十七去的,鱼嘴都张得老大,露出里面一排整齐而尖锐的细牙。卓来与马十七看了都十分后怕——谁能想到在这样圣洁美丽的神湖里,竟然生长着如此凶猛的鱼类。
而塔什克则激动无比,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在湖边跪下,深深膜拜,口中喃喃地说了一串。据秋宇翻译,这个家伙说的是:原来神话里说的是真的,原来神山跟前真的是深不见底的神湖,神湖里竟然真的有鱼……
李好问忍不住伸手挠挠下巴,心想:看来吐火罗的神话与中华神话真的同源,都源自这座藏在秘境中,时隐时现的神山。
与卓来马十七一样,塔什克激动万分地顶礼膜拜时也同样出了岔子。
他只觉脚边松动,抬眼去看时,才见是一枚翠绿的新苗破土而出,迎风便长,须臾间就已经长到了半人高。
塔什克眼中闪过惊喜,应当是将这东西当成是此处神域生长的仙草,是上天赐给他的宝物。
这个吐火罗男人顿时张开双臂,似乎想要独占此物,不让诡务司一行人也分一杯羹,又似乎太过激动,想要将这枚仙草直接抱在怀里。
这株新苗也确实神奇,见风便长。须臾的工夫,绿油油的植株顶端已经孕育了一个硕大的骨朵,骨朵表面裂开几道缝,眼看就要开花。
秋宇皱皱鼻子:“什么味儿!”
狗鼻子并不是秋宇的专利,李好问的嗅觉也十分灵敏,本能觉得这神秘的灵植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果然,不一会儿,这骨朵便全开了——正是早先句芒拿在手中的那枚“七瓣花”,每一片花瓣都是一个肉嘟嘟,形状异常鲜明的人形厚瓣。不止是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各自不同,那人形的花瓣还都似乎有表情,纷纷撮起嘴唇,向塔什克嫣然一笑。
塔什克再次见到这妖异的情景,精神上实在是坚持不住,直接晕了过去。
李好问等人都觉得诡异,再看那瑶池畔,只见不止这一株,好几株这种七瓣花的幼苗都正破土而出。
他们都很难想象塔什克那些同伴们在这神域中经历了什么,但又不难想象,应该是很诡异很恐怖的事。
到时苌弘对此司空见惯,上前捡了一朵开得最为艳丽的七瓣花,摸了摸,掐了掐,最后评价道:“这一株生得最好,花瓣脆,汁水也多,服食之后应该能增加不少仙力。”
李好问等人便都想起早先句芒揪下一片花瓣送至口中,口中汁水横流的情形。一时间都没有做声,安静地从苌弘身边走开。
苌弘感受到了众人的嫌弃,只能将这株七瓣花讪讪放开,不好意思地摸摸颏下的白胡子,也赶紧跟上。
李好问便也不好将塔什克留在这里,于是让叶小楼搭把手,把这家伙背着一起向前走。
一行人绕过了瑶池,来到了李好问认为形似大明宫的庞大宫宇跟前。
远远地,李好问便听见此处传来一阵有节奏的鼾声,行到近前,方才发觉是一只巨大的妖兽,它看上去拥有猛虎的躯体,脖子上长着九个头,屁股后面九条尾巴,随着那整齐的鼾声有节奏地一扬一扬②。
叶小楼:“好家伙!”
他光数头数尾巴就费了半天劲儿,偏偏一时半会儿还没数清,还是苌弘告诉他:“这是开明兽,共有九首九尾。”
李好问则托着下巴小声道:“是不是近日上昆仑的人太少了,这开明兽竟然打起了瞌睡?”
苌弘深以为然,但是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好为昆仑山上的众神众仙撑撑面子。于是他高声对那伏在地上瞌睡的开明兽道:“开明,开明,有人来访!”
那开明兽的鼾声顿时止了。
下一瞬,这只神兽九个脑袋上十八只眼睛同时睁开,铜铃似的溜圆,目光如电,极其慑人。就连李好问看了都觉得心头一凛,更不用说其他人。
被叶小楼背着的塔什克刚刚从惊吓中悠悠醒来,忽然见到开明兽慑人的目光,瞬间又吓得晕了过去。
苌弘则对此早已习惯,缓步上前,伸手拍拍开明兽的脖子,笑道:“吾有一弟子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开明莫要吓坏了客人。”
说时迟那时快,开明兽九个脑袋中最大的一枚忽然张开血盆大口,冲着苌弘拍着它的手就一口咬下。
“喀嚓!”
苌弘的肢体都已“玉化”,看似是与人一样的灵活手臂,开明兽真正“品尝”下去才知道那都是不能吃的。
但这也足够令苌弘震惊了——
“难道,昆仑神宫真的对世人永远关上了大门吗?”
一向对他客气的开明兽,竟然凶性大发?
苌弘惊呆在原地的同时,秋宇从李好问身后转出来,口中轻轻地嘬嘬两声,那开明兽九个脑袋便一起看着他。
秋宇摊开手掌,只见掌心躺着九枚圆溜溜、色彩鲜艳的小药丸。
开明兽的脑袋们各自嗅了嗅,似乎都觉得这味道很好闻。犹豫片刻之后,这些家伙们纷纷低下头,各自从秋宇手中衔了一枚咽入口中。
原本眼神慑人的开明兽,吞下了那些色彩缤纷、气味芬芳的彩色药丸之后,眼神立即松懈,原本已接近人立而起的身躯又渐渐躺回在地面上,九条尾巴在身后愉快地摇啊摇啊摇个不停。
苌弘震惊的眼神顿时向秋宇那边转过去,砸吧砸吧嘴没好意思问出口。最后还是秋宇主动回答:“安神丸。”
而且是加大加料版。
苌弘万万没想到,诡务司的人在这种时候竟比他这个昆仑山的常客更有办法。不过仔细想想,诡务司的人似乎又理应在这种时候更有办法才对。
开明兽服下安神丸,便不再阻拦苌弘等一行人进入昆仑山脚下的宫宇。一行人跟在苌弘身后进入,行去数十步,只见道旁有一只背上生有肉翅的骏马停留,见到李好问等一行人,那匹骏马昂首一阵长嘶,随即快速向远处奔去。
李贺望着那匹身形矫健的骏马,痴痴地道:“原来周天子真的曾经驭使八龙之骏,这身有肉翅的,应该是名叫挟翼的那一匹吧。”
李好问自从进入昆仑神宫便异常谨慎,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那匹名叫挟翼的神驹疾奔而去,他便暗中留神。
没多久,挟翼奔去的那个方向,急急忙忙地奔来了一“人”。
此人奔到近前,李好问等才发现它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个用皮革和木头制成的偶人。
这个偶人与真人一般高矮,躯干四肢都是用木头制成,手脸处皮肤都蒙着真人肤色的皮革。这个偶人的四肢关节活动极其灵活,动作舒展自如,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它行动时始终发出一股咯吱咯吱的响声。
李贺顿时又想起来了:“相传穆王有匠人名偃师,曾用革、木、胶、漆等物制一真人大小的偶人,据说能歌善舞,与真人毫无分别,几可乱真,连穆王都分辨不出③……”
这个神话大约是有点夸张了——
这个向他们飞奔而来的偶人,显然不是能够以假乱真的“仿生人”。
它来到苌弘面前,先是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响声向苌弘鞠躬行礼,随后转向李好问等人,伸指在李好问胸前点了点,然后再点向李贺胸口……
李好问终于搞明白这家伙是在清点入山的人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
偶人将他们人数都清点完了之后,又虚虚地点向李好问身后,“八!”
八人?
李好问心道:那是算上苌弘了。
于是他缓缓点头,于是那名偶人转身,不徐不疾地在前面引路。
苌弘似是见昆仑神宫终于放行了,也是大喜过望,连忙招呼一行人前往,并且解释道:“这枚偃师当初所制的人偶,乃是由穆王赠给西王母之物。看来是西王母殿下正将我等迎入昆仑神宫。”
一路行去,宫宇磅礴,那宽阔的宫巷似乎永远也走不完。
李好问与秋宇等人始终无比警醒,随时留意可能突然出现的警兆。而叶小楼和卓来这俩想得开的夯货沿途只顾着欣赏景致,并时不时发出大呼小叫。
李贺则一如既往,见到一处景致特别的地点,便停下来诌两句诗词,写在小纸条上投进系在腰间蹀躞带上的荷包里。
而马十七却始终心不在焉,视线在昆仑宫中转来转去,像是在找人。
忽然,马十七见到一名木然站在廊下侍奉的小女孩,一时间大喜过望,想都没想就冲上去了。
“九曲阿姐!”
再见故人,马十七两眼蕴满了泪水。
李好问也暗暗留神,他在历史影像里见过那个名叫九曲的小女孩。此刻虽然这姑娘换了发式和衣着,但是那满脸的稚气和脸颊上红扑扑的两抹高原红令李好问完全确定,这就是如假包换的九曲姑娘本尊。
但是马十七贸然上前,并没能得到九曲的任何回应,无论马十七如何呼唤九曲的名字,又如何扶着九曲的双肩声泪俱下泪流满面,九曲都木木地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根本认不得马十七。
李好问心中叹息:既然九曲是被句芒指使吸髓蝉吞去了脑子,那她绝不可能还带着任何关于马十七的记忆。
“外客既已到此,为何在此逗留,不肯上殿觐见西王母?”
远处,一个幽幽的女声从那座宏大而空旷的殿宇中传出。
苌弘便拼命向李好问等人使眼色。
李好问无奈,只得催促马十七:九曲的事,只能容后再想办法。
马十七万般无奈,只得放开了眼前这个已经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青梅竹马,转身向已行出数十步的李好问等人追去。
但就在他一转身的那个刹那,马十七突然感到自己手中突然多出了什么东西。
他惊愕地回头,正好见到九曲的目光向他转来,眼中较之刚才,多了好些神采,但悄悄地摇了摇头。
马十七本是个机灵小伙儿,否则也不可能得张淮深和李好问双料器重了。
他当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若无其事地向李好问他们追去。直到走出二十几步,他才悄悄看向手心。
只见他手心放着一枚洁白的羊膝骨关节。
昆仑山中牧民与猎户的孩子,从来没机会得到什么特别的玩具。这种形状凹凸,富有弹性的骨关节,便是他们聚在一起玩时所钟爱的玩具。
一时间马十七双眼微湿,想起了他们小时候那些两小无猜的日子。
第 194 章
李好问一行人, 在苌弘的带领下,进殿拜见西王母。
此前李好问考虑过,西王母这样位格的神仙, 他们这一众凡人是否有“资格”拜谒。
这资格自然是指,他们这些凡人在拜见这尊神的时候, 会不会因为太过渺小而被神力碾压, 出现诸如疯狂、双目失明、口鼻流血,甚至是死亡等不良反应。
但是他们有一位前辈, 就是李贺等人多次提及的周天子,周穆王。
这位曾经率领大军西行游历,与西王母在瑶池相会,双方赋诗酬唱,此事被记录在《穆天子传》中,是凡人天子中绝无仅有的, 上得昆仑山谒见仙人的历史人物。
有这位前辈在,李好问对于他们这一行人的人身安全并不那么担心, 反而对这位后世家喻户晓的女神心生好奇——
这位在历代流传的神话传说中, 可是变了好几回形象的:
在《山海经》中, 她是“豹尾虎齿而善啸, 蓬发戴胜”,完全是一个半人半兽的形象,虽然佩戴玉胜这种象征尊贵身份的玉饰, 但总体还是一个威猛而狞厉的原始神;
但到了《穆天子传》中, 她已是雍容华贵的人王形象,但依旧是女性, 身份与天女魃类似,但是这位女性依旧终日与虎豹鸟雀为伍, 尚未全然摆脱古早神话中的原始气息。
再后来,这位原本的女性人王戴上了凤冠霞帔,成为一位容颜绝世的雍丽女子,并且成为一位极受尊崇的女神仙。此外,与女娲一样,祂也多了一位名曰“东王公”的男神作为配偶,掌握着“长生不老”、“送子”之类的权柄。
甚至祂“西王母”的称呼都有所削弱,人们给予祂更接近妻子和母亲的称呼,称呼祂为“王母娘娘”。
李好问很想知道他即将见到的这位究竟会是以上哪一个形象。
“苌弘?”
昆仑神宫那广阔而空旷的殿宇中,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女声。声音疲倦而幽怨,似乎一个被独自困在这里上前年的女妖,忽然见到了意料之外的访客,却依旧提不起兴趣。
李好问也循声看去,正好见到殿中有阶梯向上,在极高处,放置着一张用粗砺青石雕凿出的石王座,那王座的做工十分原始,一道道斧凿痕清晰可辨。
王座上,却坐着一位衣饰精美、雍容华贵的美艳贵妇人,三十许人模样,服饰与妆容在李好问看来,竟然有点像李忱那位皇后。
苌弘迅速迈步上前,恭敬行礼,道:“启禀王母!苌弘奉天帝之命行走人间,如今回山中复命,盼能亲自面谒天帝陛下。”
苌弘又说了一遍之后,西王母才勉勉强强地从那石王座上抬起身体,百无聊赖地道:“话虽如此,可天帝并未传召于你啊!”
苌弘并不吃惊,而是继续道:“这与陛下是否传召无关。当初臣领命行走人间之时是陛下亲口嘱咐的,要臣回到昆仑之后面谒。”
这时的苌弘摆出一副强硬姿态,似乎已做好准备死磕到底。
然而西王母瞬间便收了懒散做派,目光锐利,远远地越过那道漫长的阶梯,向李好问等一行人这边看来。
“苌弘,你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进来?”
苌弘半侧过身,正要向西王母介绍李好问等人,忽听王座上传来一声充满威势的厉喝:“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混进昆仑神域!”
李好问心中想:他们可不是混进来的,他们是靠忽悠骗进来的。
但说时迟那时快,李好问只觉眼前一花,身边一个影子奇快无比地闪向他身后——
从他身边冲过的是西王母本尊。她已经完全失去了坐在王座上的那等雍容与慵懒,而是毫不留情地向秋宇和李贺之间的一处空位挥出长长的手爪。
李好问眼中只见光影波动,西王母那锋锐的指甲似乎直接划破了时空的壁垒。
紧接着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令他又是吃惊又是骇然,不禁脱口而出:“十五娘!”
还真的有人藏在他们之中混了进来。
他早就猜到母亲崔真派十五娘跟着自己,有想要借机探索昆仑的意思在。
但他着实没想到十五娘竟在所有人都未察觉的情况下,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一直跟到了昆仑神宫中。
现在回想,早先偃师所制作的那名能够带路的人偶,数出来的确实是八个人,在他们七人之外的并不是苌弘,而是不知用什么法子隐去身形的十五娘。
见到西王母突然暴起出手,李好问顿时为妹妹深深捏了一把汗。
但西王母来得快,十五娘避得也奇快。
她突然龇出牙,像一只小豹子似的冲西王母发出一声怒吼。随即,十五娘从怀中取出她昔日与天女魃对战的时候曾经用过的面具,瘦小的身躯立即变成了一头敏捷的花豹,身形灵活,腰身一扭便冲着西王母扑了上去。
西王母则根本不需要什么面具辅助,祂一昂首,已不再是刚才那个雍容华贵的美妇人,而是成为一头虎豹模样的异兽,高高扬起利爪,奋力向花豹腰身上一掀,十五娘变作的花豹顿时被掀向空中。
这花豹虽突然被扔了出去,但它机灵无比,在空中一个转身,轻轻巧巧地落回地面,后足用力,又猛地扑向西王母。
李好问等人都看傻了眼:谁也没想到,他们来昆仑山谒见上古女神,竟然目睹了这样一场以野兽为双方形态的直接交锋。
这……这和想象的有点儿不一样啊!
但李好问凝神细看,见双方你来我往,花豹虽然体型没有对方大庞大,但是胜在灵巧敏捷,丝毫不落下风。
他正在旁观,忽觉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拉了拉。
李好问扭脸一看,见是马十七,正满眼的期待与焦虑,紧张地看着自己。
紧接着李好问感觉手中被塞进来一枚小小的,硬邦邦的物事,表面凹凸不平,用手触碰,有一面似乎稍稍有些弹性。
“这是什么?”李好问狠下心让自己不去担心十五娘,毕竟那也不是他能操心的。
马十七伸手指指远处,小声将刚才九曲的表现都告诉了李好问。
“什么?”
李好问心情难免激荡,声音略大,连身边的秋宇和李贺都回过头来看向他。
而李好问在想:或许他之前错怪了句芒。
当时他在历史影像中看见那些村民们都被是吸髓蝉吃掉脑子,有可能是一种障眼法。
句芒虽然并不想这么做,但也只能遵从上头的吩咐,从神山周边挑选“神仆”,清空他们的记忆,将他们带到昆仑山上服役。
于是祂最终决定,让这些人伪装成被吸髓蝉侵害的样子,实际上却保留了心智和记忆,带上昆仑山。等到“风头”过去,就可以将这些人再送下山来。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句芒在离开那座小村时要“多此一举”,设下时间的结印,将那村子暂时封存,保持不变。
因为句芒自己也不能确定,什么时候才能放这些“神仆”们回家。
如果这些人最终逃出生天,回到自家却发现村落早已衰败不堪,生活无以为继,那应该算是帮人没帮到家。
“李司丞!”
马十七双眼望着李好问,小声乞求。
李好问想了想,随手拖出他的时间视野看了一眼:“可以!”
置身昆仑神山这片神域里,李好问在时间视野所见的,也与外界严格隔绝——这和他当初在龙首原地下那条衔尾蛇躯体里的情况是一致的。
但是他的时间术依旧可以使用,“位移”、“复现”等等都完全没问题。
想到这里,李好问便悄悄对马十七说:“你先去找到九曲,和她一起找到所有的村民,然后,就像咱们来时那样,去找一条长绳索,足够让每个人都伸手握住的那样,我想法子送你们离开。”
马十七听闻,双眼发亮,差点就没趴在李好问脚下给李司丞磕一个。
但李好问以眼神制止,示意这事不能让人发觉,必须要想个聪明的法子才行。
这马十七年纪不大,但颇有智计。
他先跟着那匹名叫挟翼的马匹,悄悄摸去了昆仑神宫的马厩。
果然这神仙养马驾马车,也是需要粗绳索一类的工具的。
紧接着马十七捆了一捆粗绳索背在背上,大摇大摆地回到神宫殿前,先找到九曲,二话不说先使个眼神:“九曲阿姐,照我说的做,我带你出去。”
随后他向这殿上侍立着的其他神仆打招呼:“西王母那边正在接敌,上头要我带几个人过去帮忙。”
神仆们面上纷纷露出迷茫的神色:毕竟马十七这番话里要素过多。
“接敌?”
昆仑神山什么时候来过外敌?
“帮忙?”
他们都是专司一务的神仆:喂马的专门喂马,养花的专门养花,站桩的专门站桩,什么时候轮到他们御敌了?
但是马十七的手臂没有点向他们,而是点向九曲那小姑娘:“你!”
还有其他几个新来的神仆:“你,你……还有你!”
其他没被选中的神仆便立定了收束目光——反正没有选中自己。
被马十七挑中的神仆们,以九曲为首,一个个都伸手搭在那条粗绳索上,十几个人站成一长串,远远看去,竟然真的有点抱团御敌的样子。
马十七点点头表示满意,但又评价道:“有资质的还不够啊!我再到别处去看看,你们这几个跟着来!”
被“剩下”的那些神仆目不转睛,但脸上或多或少都挂上一些伤自尊的表情:原来他们是没有资质啊!
但这就是昆仑神山上的常态。神仙们说你有资质,你就有资质,挑中你是天大的荣幸,没挑中你,也是对你的恩赐。
这些神仆们原本就都浑浑噩噩,此刻也就听之任之,任由马十七牵着一长串神仆,转到了昆仑神宫后。
有九曲帮忙,马十七很快找回了山下村里他那些旧邻居们。虽然每个人都压抑着不敢流露出惧色,但是他们的眼神泄露了他们的毫无底气,一个个都看向马十七,不知为什么一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会突然到这里来帮助他们。
马十七让他们每个人都伸手攥紧那枚粗长的绳索,里三圈外三圈地站成一个圆,给予眼神安慰之后,这少年飞快向李好问那边奔去。
西王母与十五娘正在激斗,李好问双眼一眨不眨,紧紧地盯着她们。
马十七原本还有点担心,李好问却先听见了马十七的脚步声,当即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马十七连忙向他点头。
“走!”
马十七也没见李好问抬脚,身影已经闪现到自己面前,随即伸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两人瞬间已经到了马十七乡亲们的面前。
“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吗?”
李好问最后确认了一次。
“是的!”
这回却是九曲点头回应的。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但此刻的眼神坚定而勇敢。
“你们听好,我会把你们带去这座昆仑神域与外界的出口处,把你们送到那里之后,我必须离开你们,回到这里。”
他是绝对无暇再送这些人出昆仑山了,但是出昆仑的道路上已无明显的危险,这些人应该能应付得了。
“马十七,你就领着大伙儿离开,不要再回到这里。记住了吗?”
李好问嘱咐完,马十七开口还想再说句什么,李好问已经先动手了。
一个村子,百来号人,紧紧地抱团聚在一起,每个人都伸手搭在马十七寻来的那条粗绳索上。他们眼前似乎有光线一晃,再睁眼时,景色已然变化。
李好问将他们送到了早先他们越过那道连接两个不同世界的隧洞跟前。在这里他匆匆嘱咐马十七:“快带乡亲们回家吧!之后你可以在那村里等我们,也可以自行回敦煌。暂且别过,相信我们之后会再见的。”
说毕,李好问身形一闪,已经从马十七眼前消失。
马十七怅然若失。
但那些村民们已经纷纷赶上来,向这个小伙子表达感谢。
“真的,真没想到会有人来救我们,把我们带出来。”
“现在那里面打得很激烈,应该没人会追出来抓我们吧?”
“是时候了,乡亲们,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这时,终于有人记起向马十七表达感谢:
“勇敢的少年,你来自哪里?我们已无法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至少告诉我们你的姓名,我们好……”
“当家的,这些话等离开这里回村再说吧!恩公人就在这里,他又不会跑。”
“咦我只是好奇这少年是哪家的,越看越面善,好似是迁走的马家人,但是年纪都对不上……”
马十七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本就心乱如麻,有个必须要做的决定始终悬而未决。
“走吧!这位素昧生平的大哥,”九曲快步走上前,扬起小手牵住了他的衣袖,“十天前我就见到你冲出来似乎要救我,你还知道我的名字……”
直到这时,马十七才终于想起苌弘曾经说过的——他们在昆仑山中待上一天,相当于外面的世界过了十年。
曾经的九曲阿姐,现在站在他面前,仰着头叫他大哥哥。
他该怎么做,按照李司丞所说的,送自己这些乡亲们归家,告诉他们,在他们被掳来做神仆的这几天里,世间其实已经过去了十年?
他又回头看向昆仑神宫的方向——李好问不辞辛苦将他这么个没什么本事的拖油瓶带上昆仑山,却又在遇到危险与困难之前,将自己又送了出去。
而自己,明明什么都还没做,什么都还没能帮到李司丞他们,甚至任何感谢的表示都没做过。
想到这里,马十七双拳握紧,再次转头望向九曲。
他们汉人都挺有才,能写好听的句子,什么“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①”,可是为什么到了他这里,是“君生我亦生,君未老我却先老”。
而且九曲……是真的已经不认得他了。
对上马十七的眼光,九曲小姑娘忽然怔住了,因为她发现面前这少年似乎真的很多愁善感,眼中善着温柔友善的眼光,但是却似乎有晶莹的泪花正在他眼眶中闪现。
回想起这十天之内两人短暂的交集,九曲虽然不明白,但是心中难免生出一种熟悉感,以及信任。
但现在她看着这位大哥哥的眼神便知道,分别的时刻真的到了。
“各位乡亲,俺就送你们到这里了!”
马十七突然鼓足勇气,为众人指点他来时的方向:“从这条道路出去,刚开始有一段光啊影啊乱乱的你们都别管,只管往前,然后就能见到一片烧焦的土地。
“你们沿着山谷走,越过一条山涧就是回家的路了!回到家,你们会发现一切照旧,什么都没变,和以前一样……”
“各位,后会有期了!”
马十七说到这里,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然后堆上满面的笑容,冲众人扬了扬手。
然后他果断转身,向刚才的来路,向那森严的昆仑神宫,向那不可预知的未来,撒腿狂奔。
*
与此同时,西王母这头身躯庞大的异兽避开十五娘那只小花豹的一爪,突然向后退了半步,化为人形,然后开口对十五娘斥道:“你这野丫头,小小年纪,应该在家侍奉父母,怎么竟有胆子侵入这里?”
十五娘也顺势摘下戴在脸上的豹头面具,露出原形,冷冷地道:“不过是来看看你主子的状态。”
西王母冷冷地吐出三个字:“要你管!”
十五娘闻言,忽然“噗嗤”一声笑,随后又冷笑着道:“那就是不打自招了。你主子难不成也和春神一样,已经疯了?”
听见十五娘说黄帝“疯了”,李好问等人都感到大受震撼:什么什么,不止是句芒……黄帝竟然也疯了?
然而西王母像是噎住了似的没能说出话来。
——竟然是默认了。
第 195 章
恢复人形之后的西王母, 还是那个端庄明丽的妇人,三十来岁的年纪,微有些富态, 但此刻她满脸都是羞恼。
“小丫头片子,粗野不讲礼数, 竟敢在这昆仑神宫里撒野, 究竟有没有家中大人能管教你?”
此刻神宫里的外来者之中,只有卓来一个知道李好问其实就是十五娘家里的“大人”。少年瞅瞅李好问, 见李好问不吱声,也知趣地闭嘴,什么也不说。
其实李好问心中有预感:十五娘定会将西王母骂个狗血淋头。
他还是不要以“家中大人”的身份出面比较好。
果然,十五娘呛声反问:“你看起来挺养尊处优的哦,精心保养得挺好,像极了那些在深宫内苑住了很多年, 一步都不能往外走的那种米虫。”
“米、米虫?”
西王母还没有想过会有人用这个来比方祂。
“谁……谁说本尊像米虫了!”
“可是,”十五娘故意在脸上写满疑惑, “你原先不是这里的主宰, 昆仑神国的母亲, 周遭部族的大祖母吗?现在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就在十五娘说这话的时候, 西王母的面相似乎跟着苍老了几分,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凌厉气势,颇有点像祂变成异兽时的样子。
但与此同时, 祂面上的羞恼也愈发明显:“你这臭丫头懂什么?”
十五娘站在原地, 人小鬼大地嘻嘻笑道:“我有什么不懂的?”
“他们将你从大祖母降格成为小媳妇,不止如此, 他们怕你寂寞,还为你配了个丈夫!”
十五娘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而西王母则忍不住回头。
就在祂身后,殿宇尽头,墙壁上装饰着两幅神像——西王母和东王公。
东王公的面目有些模糊,五官瞧不清楚。
这很像是多年以前,祂还执掌着整个部族的时候,只要祂喜欢,就能招来做祂的入幕之宾。
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东王公的体型比祂身边画像上的西王母更加高大,也更有威势,以至于画像上的西王母需要抬起视线,仰视这位“神仙伴侣”。
西王母收回视线,心里感到一丝落寞:
她已经被驯化,成了人神。
地上的凡人对祂越是崇敬,越是虔诚供奉,期盼祂能为他们撮合姻缘,送来子女,她就越是会被禁锢在现在这个形象中无法脱身。
这如何不令祂感慨——
毕竟在很多年以前,女娲,也和她一样,是部族的大祖母啊!
“你……”
虽然觉得屈辱,但西王母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你到此奚落我昆仑又有何用?”
“嘻嘻,”
十五娘皮笑肉不笑:“要不是你一上来就找我打架,我干嘛要奚落你?
“我早就说过,我就是来看看你主子现在的状态的。
“娲皇有言,中央天帝展现的实力与祂的位格并不匹配,可见状态非常不好,所以要我跟来看看。
“娲皇猜测祂不仅仅需要太岁弥合躯体或是神格,祂更需要的是治这儿的大夫。”
说到这里,十五娘伸手指指自己的小脑瓜。
李好问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他原本也想过,当初黄帝如果真的要强行阻止他将太岁送给炼石宫,无论是苌弘还是他自己,肯定都是拦不住的。
试想,神律之磬只是祂昔日的一件乐器而已,就有偌大的威力。
自己那时的时光术境界还很低,甚至连“一盏茶”都还未达到,怎么可能拦得住这位的攻击?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黄帝的问题不止是“神格分裂”,而且是疯了。
对了,句芒也疯了。
难道疯症也会传染的吗?
不过,在这个光怪诡奇的世界里,就连梦都可以由千百个人一起做,疯症为什么不能传染?
这时李好问忽然想起穿越前见过的一个名词:“精神污染”。
如果黄帝所遭遇的真是这个,那么在这里他们面临的危机可能会比以前所预期的要眼中太多。
李好问心底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他是不是该见好就收?
但反过来想:现在还完全不是能回头的时候。他们本是为了寻找真相和诡异的源头而来,现在只是知晓了天帝神格分裂,又或者是发疯——但这又如何,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除了这目的以外,李好问心中还存了一丝丝渴望——他一步步行来,而那个令人只要他略想一想就心里发毛的秘密就在眼前,离他已如此之近。
大概人类都是这样的吧,面对未知,心中同时抱有好奇心与恐惧。
就像是面前放着一个合上的匣子,明知掀开盖子里面的东西会吓人一跳,但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向它伸出手。
想到这里,李好问转头向秋宇看了一眼:他感到有些抱歉,他其实不该把这些同伴都带来这里,陪他一起历险的。
然而秋宇却紧绷着脸,异常严肃地冲李好问点了点头,那意思是:不必担心,我们绝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昆仑神宫中,十五娘还在义正辞严地正告西王母:“我们是来看看祂能不能治好的。”
“不能治好就由你们取而代之是吗?”西王母没好气地反问。
十五娘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将西王母笑得惊讶万分,脸也涨红了。
“高高在上,享受人间香火的尊神们那,你们就住在这空虚寒冷的地方,”十五娘环视这空旷大殿一周,最终将眼光停在那孤零零的石头王座上,“还不值得我们来昆仑取而代之吧!”
西王母脸越发涨红,祂向周遭看看:确实,这昆仑神宫太过冷清,就连神仆都不剩几个了。
但祂还是嘴硬:“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哪里知道长生的好?”
十五娘咧嘴一笑:“嘻嘻,你管这叫长生?”
西王母:……?
“你们住在这时光流速有异于凡间的地方,你过一日,人间便是一年,你虚活三万天,人间便是三万年。
“可你,到底也只活过了三万天啊!”
李好问忍不住想给妹妹点赞:这话十五娘说得没毛病。
“而你昔日曾经认识的那些友人,你曾倾心相许的伴侣,他们几乎在你一转眼间便逝去了。他们或许在心中记下了你最美好的样子,将与你的往来在余生反复咀嚼记忆。
“而对你,这只是片刻的愉快。今天醒来时,昨日的往事已经遥远到变得模糊。
“于是你惊觉喜欢的都已经逝去,你的友人和伴侣都按照他们自己的节奏过完了他们的一生……
“这世间,又只剩下你,孤零零的一个。
“于是你不再离开昆仑,将自己锁在这个孤独寂寞冷的大房子里,宁可面对着他们给你找的画像丈夫,也不愿意离开这里,再去凡俗尘世里去寻找你的挚爱……
“所以我说,”十五娘理直气壮地总结道——
“这长生,狗都不要!”
西王母气得面皮紫涨,浑身发抖,却发现自己完全没办法反驳。
长生不死带来的究竟是什么?
是万世不竭的享受,还是将自己困住的牢笼——除非亲历者,很难有人能说得清。
“好了,不扯这些有的没的了。带我去见天帝吧!”
十五娘似乎很享受能奚落西王母的机会,但也不得不赶紧把正事给办了。
西王母面皮一僵:“我若拦着呢?”
十五娘立即将一枚五彩缤纷的珠子从袖中取出来,托在手中,也不说话,向空中一抛一抛地扔着玩。
“你这……”
西王母如何认不出这是补天石——女娲炼来补天的法宝。
这东西女娲当年炼了好多,绝大多数都在补天时用掉了,但总有那么几块留了下来,留给虔诚信仰祂的炼石宫,当做压箱底的宝物。
西王母自忖拦不下十五娘,但就这么乖乖地被一个小姑娘摆布,她又觉说不过去。
“十五娘,跟大人说话要讲礼数。”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只见五色石中盛放出一道光芒,一个虚幻的身影在十五娘身边迅速勾勒——那是一个形容温婉的美妇人,穿着唐人装束,神情不卑不亢地站在空旷大殿的石板地面上,仰头望向坐在高处的西王母
李好问眼神顿时亮了亮,心里暗暗叫了声“阿娘”。
诡务司众人之中,卓来不必说,叶小楼也在宫中见过崔真,认得她的声音,只不知道她的身份。
此刻叶小楼认出这个温柔美貌的妇人,立即想起了记忆中自己的生母,眼中也闪过一丝孺慕的神色。
“殿下,我们真的只是过来看看,在大错铸成之前,尝试挽救一下。”
崔真的话看似是为西王母留了几分面子,让祂觉得能够接受,同时也是在唤起对方危机感:万一天帝的状态继续恶化,难以挽回,这口大锅就只好由您来背了。
西王母冷眼看着野性难驯的十五娘,和她手中那枚蕴含着强大能量的补天石,脸上僵硬的神情终于一点一点地软化,颔首同意道:“既然如此,我就放你们从此经过,前往天帝居所去看看……那位的状态。”
祂的视线从十五娘、李好问等人面上扫过,最后落在苌弘那里:“老先生,我记得您也想要面谒陛下来着?”
苌弘轻轻地吞了一口口涎,眼中流露出几分惧色——听到天帝疑似疯狂的消息,他心中就已经在打小鼓了。
可是千年前便铸就的忠魂,绝不可能在此时退缩。苌弘顿时向上方那座石王座躬身行礼:“谨遵圣命!”
李好问长舒一口气,知道西王母这一关算是过了。只是这一关他们这边完全没出力气,全靠炼石宫才顺利过关。
那边,崔真的视线向李好问那边转过来。
“好问,前路艰险,多照顾照顾你妹妹。”
李好问恭敬行礼领命:“是,阿娘!”
然而诡务司队伍里,叶小楼却被眼前这温柔美妇人的话雷得外焦里嫩的:这妇人就是李好问的阿娘?
李好问的亲生父母早已过世,这是他刚认识这家伙的时候就查证过的。
怎么现在又多出个阿娘?还有个妹妹?
而且李好问却神态平静,一点儿都不惊讶。
也就是说……眼前这一家子,根本就都不是人?
还没等叶小楼惊愕完,就见卓来主动跑上前,盯着崔真看了半晌,欢然道:“真的是主母!主母,卓来好久没见您了,您……还好吗?”
崔真眼神温柔,盯着卓来的双眼看了片刻,轻轻伸出那只由光影构成的虚幻之手,触碰这少年的面颊,替他拂去垂落在额角的发丝,同时柔声笑道:“好!我也好久没见到小卓来的,怪想的。谢谢你这些日子一直陪着好问。”
卓来忍不住骄傲地挺起小胸膛,但嘴上谦虚:“要多谢六郎君肯一直带着卓来才是啊!”
“那……”崔真想了想道,“卓来也愿意继续照料你的六郎君,在关键时刻能够帮他一把吗?”
卓来正求之不得,连忙道:“那必须的,六郎君去哪里卓来都会跟着!”
崔真似乎也被这句承诺打动了,再次伸手轻轻抚了抚卓来的额头,眼中有晶莹闪现。只听她柔声道:“孩子,你也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的六郎君也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也不要丢下他,好不好?”
随着五色石中放出的光线变黯淡,崔真的身影也一点一点地消散。
但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十五娘手中的五色石还在,崔真就会在那里,以另一种形态陪伴着这一行人。
叶小楼也终于看明白了:敢情李司丞本就来自奇奇怪怪的一家。
但……又如何呢?这么些日子都跟着李司丞一路打拼过来了。
而且,崔真特别对叶小楼的胃口,令他想起自己的生母。
万一待会儿李六顾不上保护他的阿娘和妹妹,自己可以冲上去搭把手。
叶小楼也不管自己的本事能不能做到保护李好问的家人,他只单纯本着这些年来对李好问的信任,和诡务司里那群家伙一向提及的“责任”,便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诡务司中其他人也大多如此。
马十七与塔什克见状,也都跟上。
若是只有他们留下来,在这座昆仑神宫空空荡荡的大殿里,可能更令人恐惧。
于是,苌弘当先,然后是十五娘与李好问,最后是诡务司诸人和他们带进来的人。
人们先是越过了西王母所住的仙宫,也就是外表看起来很像是大明宫的那一座,随后他们走进一条长长的宫巷。
越向前走周围的光线越是幽暗,似乎他们正在深入地下。
李好问却又觉得并非如此——他感觉是周遭的天色在迅速变暗,像是黑云压城,暴风雨即将来袭;又或是黄昏降临,此间即将进入永夜。
他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时间视野”,想查看一下周遭的情况,却又想起这里是“神域”,与世隔绝的空间,拥有与外界迥异的规则。李好问立即决定还是不要造次。
渐渐地,那条宫巷变得越发狭窄,两侧墙壁上开始出现壁画。李好问胆战心惊地扫了一眼,发觉那些都还算是正常,色彩鲜艳,笔触精致,有点像是莫高窟中那些擅画的工匠们所画的壁画,内容多是凡人祭祀天神的场景。
在这些壁画中,有些人向供奉着神像的高高祭坛献上祭品,有些戴上代表祭司的面具跳起祭祀用的舞蹈,有些人则正试图竖起庞大的图腾。
随着他们一行人脚步不停地向前,又似乎是随着天色的变暗,李好问发觉那些壁画中的内容开始变得怪异。
祭坛上的神像不再是人的形态——它们可能是鹿、是熊、是好几种动物拼接而成的怪物,又或者是一棵妖异的树,庞大到可以吞噬巨兽的鲜花……
而那些戴着面具的祭司,渐渐也变了。他们似乎和那些面具长成一起,成为兽首人身的怪物,连同他们的图腾。
李好问看着看着,渐渐皱起了眉头,忽听身后“咕咚”一声:正是马十七跌倒。李好问赶紧抢上前,将这少年扶起,见这少年眼角、鼻孔和耳道都有出血的迹象。
他赶紧掏出一枚疗愈手巾,递给马十七,心疼地问:“刚才要你送村民们回去,你怎么又跟来了?”
马十七此前过一番生离死别,情绪大幅波动,此刻正是最脆弱的时候。但这少年用疗愈手巾擦拭过面孔,立刻觉得自己好多了,拍着胸脯道:“没事的,李司丞,别担心俺,俺绝不会拖你后腿!”
秋宇则马上转向苌弘:“老先生,以你的经验,普通人进入此地觐见天帝,会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苌弘摇摇头:“据我所知不会。”
“此地本就是天帝接见凡俗之人的地方。以前任何人都能进殿,甚至能够直视天帝。但在昆仑神山中的其他地方却非如此。我猜测,可能是神殿中设置了某种保护禁制,凡人只要不僭越,便不会因为位格的差别而受伤。”
“但如今……”
苌弘说到这里没能再说下去。
众人也都知道他的意思——如今天帝可能已经疯了,凡人觐见时具体会怎样,还真不好说。
但马十七已经大致复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笑着对李好问说道:“李司丞,俺有分寸,也知道出去的道路。要是真有什么我抵受不住的,到时您无须管我,我自己也会出去的。”
也只有这样了——李好问点点头,默许马十七跟在队伍的最后。
一行人跟着苌弘继续向前。
在他们身周,那些壁画的画风越来越诡异——
那些古代先民们和他们所供奉与祭祀的神,形态越来越小,线条越来越简约,仿佛远古人类留下的简笔岩画。
尤其是祭坛上的神,不断失去具体的形态,最终只剩两个小小的圆形——李好问看过之后,心中就再难抹去这两个影子,仿佛有两枚眼睛藏在心的深处,始终在注视着他。
“就是在这里了!”
苌弘在一座宏伟巨殿的门前停下脚步。
李好问放眼望去,只见这座石头铸成的巨殿广阔,阴暗。
站在殿前,冲鼻而来的是一股说不上是什么的气味,陈腐且阴森。
有风吹过,殿内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似乎是枯萎的藤蔓正随风摇曳,发出声响,又像是无数细小的生命在交头接耳,低语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李好问看来,这座石头宫殿就像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古老,而又凄寂。
但在他随苌弘迈步踏入这座庞然巨殿,却发现这巨殿里更藏着庞然巨物——一株老树从铺满了方形石砖的地面破土而出,直接撑破了这巨殿那石制的屋顶,令他们仰首便能看见阴云密布的天空。
这株巨树占地极广,从巨殿中央生出,几乎将整座巨殿填满。老树枝干虬曲,树枝上生着无数气根,有的粗如蟒蛇,有的细如藤蔓,将巨殿中央的石王座牢牢地包裹在内,似乎要将这非自然的造物直接绞碎。
李好问等人都以视线四下里寻找,想要找到天帝的位置。
唯有苌弘这个曾经谒见天帝的“人仙”察觉出不对,迟疑着对那株枝干虬曲的老树颤声问道:“您……您这是……”
李好问瞬间也心有所感,睁大双眼望向那株巨树:
难道,这位,就是,天帝?
第 196 章
谁也没想到, 天帝所居的殿宇内竟是这样一副情景。
那株巨树的庞大树干几乎占满了整座殿宇,树冠隐没在殿宇的巨大屋顶之中。
它的树干表面覆盖着瘀紫色的树皮,长着粗大的脓疱, 并散发着一股浓烈且无法形容的腐朽气息。树干上的脓疱偶尔发出一声轻轻的破裂声——“扑”,随即炸裂, 吐出大团大团的紫红色黏液。
无数触手模样的树枝从树干上伸展, 如同蜿蜒爬行的蛇一般扭曲着移动。
这巨树的根系同样异常庞大,深深扎根于这座巨殿的每一寸土基之中。李好问放眼望去, 只见那些未被巨树覆盖的方形地砖早已被地下根系拱得高低不平,砖缝之间时不时出现黑色粗大游动着的树根,昭示着这根本就不是一株沉寂的植物。
李好问等人见到这株怪树,没有人敢掉以轻心。各人分别站在不同的位置上,一点一点地向那庞然巨树缓缓靠近。
自从进入昆仑山中,塔什克一直表现得较为保守, 凡事皆跟在诡务司诸人身后。但此刻他大概是为了这座神山的奥秘,鼓起勇气, 一步一步来到那巨树面前。就在他眼带惊异打量着的时候, 忽听“噗”的一声, 他面前树皮上一个脓疱破了, 溅出的浆液全都喷在塔什克脸上。
塔什克发出一声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脸不断向后退去。
秋宇的声音如黄钟大吕,用吐火罗语大声道:“冷静!用你怀中的疗愈手巾处理试试。”
塔什克这才想起之前诡务司赠送的法宝, 连忙掏出, 在脸上一顿猛擦。虽然此前接触那黏液之后他皮肤红肿,双眼几乎难以睁开, 但用疗愈手巾擦拭过之后,总算是能睁眼了。
塔什克转过头, 冲秋宇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秋宇如实翻译给同伴们听:“他说这东西感觉与早先神山之外那些吃人的藤蔓是一样的。”
“一样的?”
李好问难免愕然。
他原本以为那些吃人藤蔓是句芒布置在那里防备外人入内的。可现在看来,那些吃人藤蔓的源头,难道竟是在这里?
但是仔细看,这株巨树上生出的触手状枝条,确实与早先见到的吃人藤蔓很是相似,一样分泌出紫红色黏液,只是不知道它会不会将“猎物”包裹成为囊状物慢慢消化。
但很明显这还不是最惊悚的。
最令人惊恐难安的是:
苌弘认为,眼前这株模样可怖的巨树,可能就是天帝本尊。
而偏偏李好问与他的感觉一样。
“要不,咱们从它身边绕过去?”叶小楼挠挠后脑,出了一个主意。
就在此刻,这占满了整座神殿的巨树突然发出一声沉重的低吟。
这一声,像是大地发出的哀鸣,从中透露出深深的绝望与恐惧,迅速感染了李好问等人。
李好问等人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疑问、震惊与几分恐慌:“父神?”
诡务司中几人连忙让开道路,一名身着青衣的女子缓步走进来,双眼视线一直不曾离开那株外形可怕的巨树。
而她吐露的那个秘密,也令李好问身体一震,脑海中发出“嗡”的一声。
他、苌弘、天女魃……三方一致确认——这眼前的不是什么怪木、妖树、吃人的藤蔓……这就是天帝本尊!
天女魃姣好的面颊上已滚落两行清泪。
她径直走向那巨树,也不顾那些丑陋的脓疱和令人作呕的黏液,伸出双臂,试图抱住那巨树的树干。
天女魃是自带干旱权柄的女妖,被她拥抱的巨树,树皮表面迅速干硬开裂。那附近触手似的枝条也都变得僵硬干脆,移动时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
“不管您变成什么样,我都是您的女儿……”
天女魃这次悄悄跟随李好问等人混入昆仑,恐怕还是抱有想要得到父神肯定的心态。
可是她哪里能想到,她心心念念的父神,竟然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就在祂自己接受凡人觐见的大殿里。
被天女魃抱着,巨树发出低沉的喘息声,紧接着是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呓语,传递着痛苦不堪的情绪。
“父神……”
天女魃的眼泪簌簌而落,却无法越过她自己的干旱权柄,还未落在树身上便直接蒸发。
伴随着一连串嘎啦嘎啦的响声,那些粗大而僵硬的枝条缓缓蔓延至天女魃身周,环绕着她的双肩,枝叶轻抚着天女魃的身体,垂落的长发。
千万年来,天女都未曾等到一个拥抱,谁能料想到,今日天帝都变成了这个模样,却让她实现了梦寐以求的夙愿。
于是她泪流满面地闭上双眼,任由巨树的枝叶将自己缠绕。
忽然身后那些人类发出焦急的喊声——是那个叫做李好问的年轻人。
天女魃全不在意。
然而就在此刻,那些粗大宛若藤蔓的枝条忽然变幻出介于植物与动物之间的奇怪质地,它既像是僵硬的枯枝又像是缓缓蠕动着的肉虫,却灵动地游曳着,在天女魃身边环绕。
一枚粗枝忽然扬起,随后猛地穿过天女魃的身体,一瞬间便透胸而过。
紧接着其它枝叶迅速缠住天女魃——猛地扬起,然后奋力向下,砸向这殿中早已被拱得凹凸不平的方石地面。
叶小楼在旁看傻了,本能地举起手中的障刀,想要冲上前去,被秋宇赶紧拉住。
“这不是外头那些藤蔓可比的——”
是的,这些枝条无论是力道还是灵动,都非外头那些可比。
它们紧紧地绑缚住天女魃的身体,将她狠狠向地面掼去,一时间将一整片方石铺就的地面砸了个稀碎,碎石纷纷飞溅,叶小楼等人不得不用手捂住头脸向后躲避。
但,在塞外荒原上游荡了千年的天女魃也不是什么吃素的。
这些枝条再次扬起的时候,被它们牢牢绑缚住的天女魃喉咙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嘶吼,人已化形,成为一只身形矫健的猿猴,胸腔被粗枝穿过的血洞瞬间消失,双爪锐利如钩,紧紧地钩在那些枝条上。当她被再次砸向地面时,竟没有直接甩出去。
随即便是利爪一划,紧紧扣住天女魃身体的几枚枝条已经崩断,巨树再次发出一声类似悲号的低吟,新的枝条同时从大殿顶部和地砖缝隙中探出,向天女魃无情卷去。
“父神!”
天女魃虽然已经化形反抗,但显然还是顾念着父女旧情,无法决断。
李好问赶紧提醒:“祂已完全疯了,现在是完全无意识地攻击,你尽管尽快脱身。”
一直停在李贺肩头不敢乱动的猫面鸦这时也忍不住扇动翅膀,“呱呱”的叫了几声,似是不忍见到前主人处境如此艰难。
猿猴形态的天女魃咬了咬牙,双爪齐挥,切断了将她缠得几乎断气的几枚藤蔓。但还未等她缓过劲儿来,突然一枚碗口粗细的巨蔓紧紧地裹住了那只猿猴的双足,将她头下脚上地直接吊到高处。
这时天女魃似乎才相信了李好问所说的,眼前她这位“父神”,已完全疯狂,完全无意识,根本无法沟通。
骇然之下,天女魃向李好问等人开口:“帮帮我……”
她觉得脚上的藤蔓越缠越紧,枝条表面的黏液拥有腐蚀一切的能力。
还未等李好问等人做出回应,一道五彩斑斓的光柱忽然打在天女魃的脚脖子上。那股几乎能直接绞断肢体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天女魃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地面摔落。在这过程中,她恢复了自己那青衣女子的本来面貌,只是面如金纸,唇色惨白,几乎晕了过去,但依旧强撑着着地一滚,滚出了那些枝叶的攻击范围。
而那株巨树,似乎陡然发现了新的猎物,簌簌挥动着,径直向十五娘这边席卷而来。
十五娘手中捧着一枚圆溜溜的小石子,石子晶莹剔透,泛着五颜六色的纯净光泽。
正是从这枚小小的石子中放出那道五彩斑斓的光柱,光柱所过之处,那株巨树的枝叶纷纷闪避。避不开的也会像是被这光柱猛然打中一样,或抽痛着后退,或干脆断为两截。
天女魃根本没有想到竟然是十五娘帮了她,惨白着脸,想要道一声谢谢,十五娘却压根儿顾不上她。
她正专心致志地用石子中释放的光亮四处试探,寻找这株巨树的弱点,又或是想要尝试开辟一条通道,好让所有人都能越过这座恼人的巨殿。
就在这时,那体积庞大的巨树上忽然垂落一枚气根似的藤蔓,向十五娘手中的五色石扫来。
十五娘丝毫不惧,手中五色石立刻抖出一道圣光,照向那枚汹汹而来的藤蔓,顿时令其从中这段,半截残蛇一般掉落在凹凸起伏的地面上。
与此同时,李好问开口提醒道:“十五娘小心!”
“危险预感”令他短暂看见了“未来”,他看见那枚甩向十五娘的藤蔓竟然只是虚招。下一个弹指便有数十到黑色粗绳状的根须从方石地面的缝隙中飞速腾出,攻向站在附近的十五娘。
其中一枚粗大的根茎拦腰打在十五娘身上,十五娘闷哼一声,身体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似地向后疾飞。与此同时,又有其它藤蔓与根茎摇晃着,迅速缠绕在十五娘身上,瞬间已经将她密密地裹成了一个粽子。
诡务司众人莫不惊骇,纷纷扭头向李好问看去。
他们都知道这个小姑娘与李好问的关系,晓得这个姑娘若有事,李好问不可能不救。
但此刻,李好问正木然站在原地,向着十五娘的方向伸出手,做出一个向后拖的动作。
然而他瞪大了眼睛,满眼不可思议,随即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竟然没有成功?
这是李好问在成功晋升“一炷香”境界之后就再也没有经历过的事。
刚才他见到“危险预感”就知道十五娘抵挡不住,于是出手,要减缓那些藤蔓与根茎缠上十五娘的速度。
然而他只觉得手上仿佛涂了一手的黄油,虽然想要伸手去拖住那疾驰而过的时光,却手中一个打滑,时间根本不受控制。
在这个瞬间,救助十五娘的最好机会便从他指缝中溜过去了。
一时间,十五娘被那藤蔓与根茎密密麻麻地裹成了一个茧子。但在这小姑娘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认输”、“投降”的说法,只见她高高举起手掌,那枚五色石便在她手中向外均匀地放出一圈萦绕的光泽。
控制住十五娘的巨树竟无法靠近这个光圈中的范围。
它包裹住了十五娘,但也没法拿到十五娘手中的东西,双方便僵持在这里。
“可怜呐——”
一个异常清朗的男子声音响起,随即是脚步声:哒、哒、哒……
正苦苦支持着想要站起身的天女魃,闻言万分惊讶地抬起头,眼中带着茫然,惊问一声:“父神?”
她的表情泄露了她的心事:我竟这么蠢吗?连父神都能认错?
可刚才,她明明感知到了,眼前这株巨树里那个错乱的意志,正是,正是她的……
随着脚步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梳着道髻的中年男子,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面颊消瘦,相貌清癯,五官异常秀逸,极容易令人心生好感。
来者根本没有看向满脸错愕的天女魃,仿佛这位昔日神女从来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来人一脸幸灾乐祸,却没有去管与巨树僵持着的十五娘,而是笑着看向兀自举着右手,僵立在原地的李好问,开口又重复了一遍:“可怜呐!”
“你那点雕虫小技在昆仑神域中是不顶用的。”
苌弘闻言,也忍不住向李好问投去同情的目光。
对方已经把话挑明到这儿,李好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苌弘不是没警告过他:昆仑神域中,时间的流速与外界不同,神山中的一天,相当于外界的一年。
以此类推,他若是需要将这里的时间延缓一瞬间发生的事件,可能相当于在外界减慢好几个时辰。
当然,李好问这一手时光术也未必全然没有用,但是只能将十五娘面临的危险延缓极微小极微小的一点点时间,杯水车薪罢了。
这时的十五娘,已经被那些可怕的枝叶裹成了一个粽子。早先那已经开始拥有肉感的枝叶与跟进这时已经完全拥有粘腻柔滑的质地。它们的表面开始鼓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脓疱,这些脓疱破裂之后挤出的粘稠汁水,掉落在原本殿中的方石地面上立即腐蚀出一个又一个的大洞。
诡务司中人人色变,都很清楚只消片刻工夫,这些藤蔓就能完全裹住十五娘,将她整个囫囵消化。
但十五娘却依旧倔强地高高举着她的小手,那枚五色石依旧施放着明丽的光华。无论那些藤蔓们如何变化,都始终无法接近那枚石子。
缓步而来的中年人却根本不管十五娘,仿佛已经当她是个死人了——当然,十五娘从某种意义上也确实是个“死人”。
这梳着道髻的中年人来到李好问面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好问的表情。
与他正面相对的李好问心中一动,他能想到的,形容对方的一个字便是“仙”——仙气飘飘,仙风道骨、出尘脱俗……
在李好问身边,秋宇忽然叫了一声李贺。也不知是不是两人之前曾经商量好的,李贺赶紧从袖中摸出了一条帕子,遮蔽秋宇的双眼,将帕子两角在他脑后绑得紧紧的。秋宇自己则从袖中掏出了两块动物毛皮,拈成小团塞在耳中。
李好问大致能猜出秋宇的用意——对方与道门的渊源太深了。秋宇怕自己被对方控制着为对方所用,那就完犊子了。
此间其他人倒未必有这个麻烦,但同样危险。
李好问自己,则完全不闪不避,与对方对上。
这时,天女魃已经看清楚了来人,忽然用力摇着头道:“不……不是,你根本不是父神。你的位格……”
她好似想说你的位格与父神差得太远了,可是现在,她记忆中的那位“父神”已成完全癫狂,成了一株无法沟通的怪树,哪里还能谈什么位格?
李好问闻言,一扬眉向苌弘询问:“这位是?”
“这位……这……”
苌弘也嗫嚅着不该如何解释才好。
“你可以称呼我为‘轩辕氏’。”
“轩辕氏?”
这片刻间李好问有所明悟。
轩辕氏这三个字,还有天女魃的反应,都证实了他们早先的猜测:居于中央天帝之位的轩辕氏黄帝经历了“神格分裂”,分成了“神”和“仙”两个部分。
属于“神”的那个部分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能是发疯,也可能是被污染,总之变成了眼前这个可怕的样子。
然而作为“仙”的那个部分,却依旧完好,甚至守株待兔,等待着祂的故旧上得昆仑山来,直面“祂”的陷阱。
李好问精神高度紧绷,只想知道这位昔日令赵归真、王乔等狂妄之徒都甘心为之驱使奔走的“轩辕氏”见到自己会有什么后招。
却见到眼前维持着中年人形象的仙人冲淡平和地一笑,向整个人被裹住的十五娘努了努嘴,笑着道:“你曾得到过太岁,现在面对‘补天石’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心念电转,李好问已经明白了——
轩辕氏想要得到的,应该就是十五娘手中那枚名为“补天石”的五色石子。
它大概也有与“太岁”同样的特性,无法强抢,只有和平递交,才能发挥出应有效力。
此刻已经疯掉的天帝化身巨树控制住了十五娘,还没疯的仙人轩辕氏出面,以十五娘的性命为要挟,向他讨要那枚五色石。
“苌弘,”轩辕氏面色温煦,转头看向这位昔年因冤而死后化血为碧的老仙人,笑道:“你来劝劝他。”
苌弘惊愕地张开口,一个字都说不出。这位显然也不认同“轩辕氏”的做法。可是从他无奈的眼神可以看出,苌弘也并不认为李好问还有什么办法。
“不可!”
天女魃感念着十五娘刚才出手相助之德,突然化形,猱身而上,想要划开那些缠住十五娘的藤蔓。
然而她身形刚动,那枚巨树似乎感应道了她化身的巨猿,枝叶迅速化作触手般的藤蔓,迅速向天女魃袭来。为了不重蹈覆辙,天女魃不得不纵身向后跃开。
看来黄帝属于“神”的那部分神格,虽然遭受污染,完全无法与之交流,但是轩辕氏却正好利用了祂的“疯”,钓来造访昆仑神山的各路人马,用以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
这时,压力已完全给到了李好问这里。
只见他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忽然抬头望向轩辕氏。
“您可知道我这个凡人?”
轩辕氏嘴角上扬,流露出几分玩味的笑容:“将太岁赠给女娲的凡人,我想这世上可能很少有神仙不知道你。”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把太岁赠给女娲吗?”
轩辕氏挑了挑眉毛,显然根本不曾在意,祂这样的位格,分明只看重结果。
于是这位外表看来极潇洒极和煦的仙人随口笑答道:“为了那个毛毛躁躁毫无礼数的炼石宫小姑娘?她是你的亲人?”
李好问也笑着点点头:“对,她是我妹妹。”
“那又如何?”
轩辕氏似乎有点纳闷——
被祂分裂出去的那个神格所控制住的,明显就是李好问最在乎的人。
这难道不是正中祂的下怀吗?
为何李好问此刻却不急反笑,表情如此轻松呢?
“可能您有所不知。”
李好问双手合拢,暗自积蓄力量。
但是他口中不停,微笑着道:“我的妹妹,她其实并不是人。”
话音刚落,轩辕氏眉头一皱。
另一边,十五娘手中“补天石”放出的光芒瞬间消失。
那层层叠叠的藤蔓枝叶直接失去了这小姑娘的身影,随后她出现在李好问身侧,正得意地冲姓轩辕氏扬起唇角。
第 197 章
眼前的异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止是轩辕氏,就连苌弘、秋宇等李好问的同伴,也难免惊愕无比。
李好问却与手捧着五色石、身影层层叠叠出现的十五娘相视一笑。
此刻他心中正在得意:我自己精分出来的人物, 我想象她出现在哪里,她就可以出现在哪里, 从而不必受人胁迫。
轩辕氏愣了好久才大致弄清了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冷着脸对李好问道:“是了,她是存活在你记忆中的人物, 因为执念的缘故才有了形态,能够在人间行走。”
轩辕氏的话为所有人解了惑。
至此连叶小楼也都明白,李好问为什么能整天念叨着“妈妈”“妹妹”了。
“你等着吧,现如今她看似能帮你,但终有一日,她的存在将对你造成影响, 干扰你的心智,让你失于判断、投鼠忌器……”
李好问与李十五娘并肩站在一处, 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轩辕氏的话:“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尊驾要不要先说说, 眼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望着眼前这两个无理挑衅的凡人, 轩辕氏双眼微眯。
祂身为“中央天帝”的一部分神格,受世人敬仰已经有成千上万年,却从未有人敢像李好问今天这样当面质问。
一旁的十五娘继续维持她“人狠话不多”的人设, 呼地一下高高举起她手中的五色石。
不止是李好问兄妹二人, 就连天女魃、苌弘等人也正纷纷望向轩辕氏,期盼着这位至少能够给一个解释。
轩辕氏顿时面露稍许尴尬, 转向杵在殿中的那一大团形态奇特的巨树,幽幽地开了腔。
“我和祂, 分成了两个部分。”
李好问:果然如此。
他们猜的没错,身为天神的黄帝被人间复杂的信仰与传说搞得神格分裂,大致分成了“神”和“仙”两个神格。
照此来说,神与仙这两个部分,神的位格应当比仙更高才对。
可为什么现在是“神”疯了,成了眼前这个样子,而“仙”却似乎好好的,依旧很逍遥。
轩辕氏继续道:“我命句芒供奉祂,照料祂,可笑的是,句芒似乎也跟着一起疯了。”
李好问皱眉,觉得这位避重就轻,跳过了一些极重要的信息。
那边天女魃也连忙开口:“不,请等一下,若是尊神只是简简单单地分成了两个神格,一位是神,一位是仙,那身而为神的那位何至于就此便发了疯,变成眼前的这个样子?
在天女魃的记忆中,她的父神永远是那般尊贵而威严。虽然人多传说战神蚩尤乃是神界最英武最威猛的神祇,但她心中最崇敬的,还是那位无可替代的父神。
轩辕氏皱了皱眉头。
十五娘手中的五色石举得更高了一点。
于是轩辕氏清了清嗓子道:“是本尊告诉祂的,在取得太岁之外,还有一个法子能够弥合我们彼此的神格——那就是,上神山,去发掘昆仑神山中的秘密。”
“祂听信了,便命句芒征用听话的民伕上神山。”
听见“听话的民伕”几个字,李好问和马十七等人都是脊背一寒。
早先他们在山脚下村落中所见的,便是昆仑山征用“听话的神仆”。
如果不是句芒还保留了一丝仁善,给一村人都留了条后路,这些村民们现在就是一群能够永生的行尸走肉。
“可笑那句芒多事,竟去冰湖里寻了很多很多的冰尸,驱使这些冰尸上昆仑……且不说那些冰尸有没有用,但是这份伪善,对于我们昆仑众神而言,有必要吗?”
李好问顿时握紧了拳头:原来他在那么多人的集体梦境中见到的,乃是冰尸被驱使着攀登昆仑神山。
这么说来,河西五千大军集体做了这个梦,其实是来自句芒的警告,提醒他们不要靠近昆仑,不要被昆仑山中的众神们“征用”?
于是他大声反问道:“你说这句芒心系天下苍生的义举乃是伪善?”
轩辕氏冷笑一声反问道:“天下苍生干祂何事,又干我何事?”
李好问忍不住仰头看向这座庞大神殿被完全撑破的殿顶,心里在想:那可是数万人的生命啊!
如果那些全心全意信仰着神明的人得知这个真相,会怎样看待这些神祇,怎样看待昆仑?
他们难道还会甘心向这些虚无缥缈的崇拜对象奉献上愿力吗?
轩辕氏见李好问等人面露愤愤不平之色,自己也有些尴尬,于是岔开话题:“这些冰尸登上神山之后,祂也跟着上了神山。
“归来之后,便整天恍恍惚惚地思索,很快便成了这个样子。”
轩辕氏说着,用手向殿中那成片成片的妖异巨树一指。
上过神山便成了这个样子?
李好问忍不住回忆起他在众人的集体梦中曾经见过的那张白玉床。
此刻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在那里到底看到过什么,但是记忆中那种眼球爆裂、脑浆沸腾的感觉实在是太酸爽了。
轩辕氏见众人都听得云里雾里,嘴角顿时一勾,露出一个带着得意的狡猾笑意。
天女魃一看那笑容便全明白了。她腾身而起,化形便向轩辕氏冲过去。
“你这个自私自利,只晓得满足一己之欲的伪神,你……你根本就不配为神。”
李好问见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个轩辕氏说动天帝上神山这事儿,恐怕也没安好心。天帝疯了,无法再掌控昆仑山中的一切,无知无觉却又能被轩辕氏利用,这个结果才是对轩辕氏最有利的。
难怪天女魃一想通这些就直接炸了。
面对天女魃咄咄逼人的进攻,轩辕氏却表现得甚是潇洒。祂轻轻偏过身体,让开天女魃那势若雷霆的一爪,微笑着提醒:“可你也别忘了。我是你的父亲。你是我血肉所化,你的一生都是我所给予的。”
天女魃化成的大猿猴愤然道:“不,我的血肉是我母所化。我即便要还,也只会还给我的母神。”
可是,她的身形却又突然顿了顿——现在想来,她的母神在神话中完全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甚至不存在。她即便想要还,如今也真不知该去何处还。
此前一直站在李好问身边的十五娘,听见天女魃这么说,眼神动了动,手中的五色石举得更高了些,似乎随时想要上前帮忙。
却听轩辕氏冷笑道:“这么看来你是下决心反出我昆仑,想要加入炼石宫了?”
说实在的,天女魃在动手之前可完全没这么想过,她全心全意想的都是为那位伟大的父神出一口恶气,但此刻听轩辕氏这么说,她才终于醒悟过来——原来她心底也曾经存有对母神的疑问。
这么多年来,她不是没有留意过母神的缺位,只是努力求索也得不到答案,并且碍于权威只能把疑问埋在心底,直到自己被放逐。
此刻被轩辕氏倒打一耙,天女魃瞬间恢复了青衣女子的形态,怒容满面地道:“是又怎么样?”
十五娘闻言双眼一亮。
李好问却皱起眉头:在他看来,轩辕氏此举实在是太过刻意了。
就在此刻,轩辕氏忽然冷笑着挥出一条长鞭,“啪”的一声径直向天女魃脸上打去。
天女魃并非猝不及防,但像是无法反抗一样,只得任由那鞭子重重地刷在自己脸上,她那张昳丽的面孔上顿时多出一道恐怖的血痕。
十五娘在一旁看得大怒,手中的五色石刷地甩出一道明净的光束,径直甩向轩辕氏。
然而轩辕氏却轻轻松松地从怀中取出了半截表面光洁如水的匕首,轻轻一挡,就将五色石释放出的光辉尽数反弹去了怪树那边,瞬间削断一枚触手似的粗大藤蔓。
十五娘见到这光束奈何不了轩辕氏,立即变招,那枚五色石子释放出一大团五色光华,冲着轩辕氏当头罩下。这光华虽没有刚才那道光束强劲,可胜在范围庞大,能将轩辕氏手中那条长鞭完全笼罩于其中。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轩辕氏手中那道长鞭竟然丝毫不受影响。它甚至根本不需要轩辕氏驱使,那瘦细的鞭身会自行冲天女魃面孔抽落。
“啪”的一声,白皙姣丽的面孔上又多一道深深的血痕。
骄傲如天女魃,也情不自禁地呼出一声痛。
苌弘在一旁看得惊呆了,口中喃喃地道:“这是……这是‘纲常之鞭’?”
李好问:纲常之鞭?
他满怀惊异,望向轩辕氏手中的那枚武器,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
“三纲五常”是儒门构建的社会秩序,李好问倒是没想到这件利器竟会被轩辕氏这样一个修道成仙的仙人所掌握。
但他能够感受到这枚武器的威能,也明白为什么天女魃无法挣脱——因为她确实是轩辕黄帝的女儿。
总得想个办法解决一下——李好问想着,转向苌弘,低声继续请教:“老先生,那位手中所持的匕首又是什么法器?”
苌弘也小声回答:“那件法器名叫‘长生之刃’,一向由天帝所持。那件法器的阴面镌刻的铭文拥有法力,能够将持有者与时间联系在一处,令他们永远保持年轻与力量。”
“长生之刃?”
李好问听了心想:这似乎也是一件仙家的法器。
这件东西竟然能与时间紧密联系……难怪轩辕氏看起来如此年轻。
对方所持有的,是一件疑似与儒家有关的长鞭,和一件基本确定来自仙家的匕首。
这两件法器看着不怎么出奇,竟然完全制住了天女魃,而且挡住了十五娘手中五色石的攻击。
李好问倒也没想到轩辕氏竟有如此本事。
那就对不住了——他已下定决定出手。
一时间,李好问在心中默默计算着两个时辰的时光,手指动动,殿外似乎狂风大作。
即使是身在昆仑神域之内,一样有天,有地,能够引动天地之力。
也就意味着,他是能够复现“神律之磬”的能力的。
远处那清脆悠扬的磬声刚刚响起,这大殿中已有一道电蛇劈下,正正地劈在那纲常之鞭上。这枚法器自行挥动的势头立时减了,似乎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约束、所绑缚。
天女魃顿时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暂时离开了那枚“纲常之鞭”的统治范围。
轩辕氏颇有些错愕,盯着李好问看了片刻,忽然问:“神律之磬?”
李好问点点头。
早先他意识到自己那“减速”和“加速”的时光术功效都完全使不出了,但是“时光术”那最基本的“昔日重现”和“为我所用”,都还是能使得出的。
这是因为昆仑神域本身是一个时间混乱的地方,此间的神祇对于光阴的流逝毫不关心。
然而李好问自己内心却烙印着“时间”,也就是说,他实际上掌握着自己的时间。
因此他依旧能驱动时光术,并且能够重现“神律之磬”和诡务司的“金色屏障”。
这对李好问来说是一个天大利好:这意味着他在昆仑神域之中也一样拥有简单的攻击与防御体系。
轩辕氏眼看着李好问复现“自己”的法器来攻击自己,顿时怒不可遏,手中长鞭一挥,那条“纲常之鞭”瞬间飞到了李好问头顶,挟裹着千钧之力,向李好问当头劈下。
与此同时,空中似乎有一个宏大的声音诵念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站在李好问身边的苌弘,仅仅是被那长鞭的范围所波及,已经再也抵受不住这压力,扑通一声跪倒在方石地面上。
秋宇等人见状大惊,忙要抢上来帮忙的时候,却见李好问轻轻抬手,阻住他们。
那枚纲常之鞭,高悬在李好问头顶,作势要向他头顶劈下,然而却一直停在那里。
秋宇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低声道:“万法归宗,为我所用。”
在诡务司人眼里,君权也不过是一件可以利用的工具,而且还很有用,但要以其作为“君为臣纲”,让诡务司人绝对服从——对不起,不存在的。
当然了,还有诡务司的同僚所不清楚的一层:李好问,骨子里是一个现代人。
他绝不会主动去跪拜权力,更不会接受腐朽的封建统治对人的约束。
至于父亲……
谁也不知道李好问深深埋藏在心里的怨念——
穿越之后,他从未见过原主那位为国捐躯的生父,对那位没有任何特殊情感。
而在穿越之前,他对自己的父亲……作为一名“丧偶式育儿”教出来的子女,一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李好问那一身的反骨,恐怕不输于叶小楼。
还有夫为妻纲什么的,就更可笑了。
李好问甚至都将“太岁”赠给了上古女神。
想要以区区“三纲”约束他?
李好问再次伸手,召唤出“神律之磬”,粗野的电蛇再次劈在那道“纲常之鞭”上。
秋宇等旁观众人,似乎都听见那件法器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轩辕氏也难免大惊:“它竟然对你完全失效?这……这怎么会?”
这位面容清癯俊美,眼神温和的“仙”头一回露出惊讶难言的神情。
祂似乎在琢磨:眼前这人究竟是何来头,难道竟是从神山野林里出来,未曾沾染半点尘世凡俗,因此也无法用儒家纲常去约束他。
“儒门纲常,对于建立社会秩序当然极有必要。”
李好问挺直腰板站立着,朗声回答:“但若是作为一个群体压迫另一个群体的工具,对不起,我不能接受!”
说着,他头顶电光闪烁,似乎又有一道凌厉万分的雷霆正在酝酿,随时可能落下。
那道“纲常之鞭”散逸出些许惊恐的情绪,随后“嗖”的一声,便蹿回了轩辕氏袖中,似乎瑟瑟发抖,再也不敢出现半步。
即便一枚法器被李好问狠狠地“教训”了一回,轩辕氏自始至终保持了一位飘逸仙人应有的松弛感与镇定。
祂定定地看着李好问,忽然一扬嘴角,笑道:“你应当是刚刚练到‘时辰’吧?”
李好问一皱眉。
大概除了林嫱,这世上还从未有人,仅仅是看了一眼便能判断他的“时光术”到了何等程度。
似乎是看出了李好问心中的疑惑,轩辕氏眼中的笑意更甚:“你知道‘时光术’的下一个境界是什么吗?不知道吧!”
这话就像是锤子一般,正正砸在李好问心坎儿上。
恰如轩辕氏所言,他真的不知道时光术的下一个境界是什么。
他甚至曾上溯返回武周时向林嫱请教,向义净请教……都没能得到答案。
他也从来没指望能在这里听到这个。
可是偏偏,轩辕氏,这位执掌着“长生之刃”,能与时间融为一体的仙人,似乎真的知道一点什么。
李好问什么都没说,可是他沉默的态度,似乎已将自己的内心所想都写在了脸面上。
轩辕氏笑得温煦,声音异常柔和地指点道:“这‘时光术’啊,你们凡人最多可以练到‘一天’。”
李好问忍不住轻声重复:“一天……”
他曾经无限渴求这些知识,但没想到它们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降临。
“可那已经非常了不得了。如果你成为了神,拥有与……一样的古神位格,你的‘时光术’也不过进阶到‘两天’的水平而已。”
轩辕氏的声音里满是诱惑:“想一想,‘两天’……和永恒的生命。你究竟会选哪个?”
李好问长眉一轩,情不自禁地向前迈上了一步。
秋宇这时想要说话,却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完全开不了口。他灵机一动,从法器箱子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箜篌,轻轻扔到了李好问脚边。
箜篌中突然冒出了罗景虚幻的身影,这家伙急吼吼地道:“这是曲解,时光术修到‘两天’,便可以在‘一劫’之内自由往来,跨越生死,自由停留。这不比你的长生更香?”
罗景话音刚落,就听“喀啦”一声脆响,那枚箜篌被轩辕氏直接隔空碾碎。
可怜那罗景,连抗议的话都说不出口,身影就直接消散了。
第 198 章
“长生”这个诱饵, 即使没有罗景出现,李好问也绝对不会上钩。
想当初,赵归真、王乔……哪个不是曾经试图以此为饵打动李好问?
当初处分太岁之时, 天帝这边也曾通过苌弘表达这个意思,但李好问那时只顾着杜依梅的生死, 这种好处他可是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现在李好问也只是在秋宇肩头轻轻拍了拍, 笑着道:“没关系,究竟能达到‘一天’还是‘两天’, 不是什么大问题。”
反正他还都做不到。
轩辕氏听见却眼前一亮,继续忽悠:“的确,如果你前往神山,想必一定能够获得至高无上的神奇法术。不止是长生,而是天下四海,古往今来, 任你遨游……”
祂滔滔不绝地说了一番,李好问听着差点儿没笑出来:我信了你的邪!
“你会去吗?”他来了一招反向忽悠。
轩辕氏立即笑道:“我当然会去。神山是一切的源头, 众神的力量全都来自那里。单冲这个我也要去一次。”
李好问一挑眉:众神的力量全都来自于神山?
这听起来与他所知的并不相符啊。
他很清楚:神的力量来自于“愿力”, 也就是凡世那许多普通人对于神明的信任, 乃至于信仰。
相信, 带来力量——这是在这个大唐经过验证的事实。
但是,为什么“相信”这件事本身,也能够带来力量呢?
这是李好问一直都没能想通的问题。
难道攀上那高高的神山, 能够解开这个谜团?
李好问自己都没察觉, 已经心生向往。
然后他突然打了个寒颤,整个人清醒:我怎么也被诱蛊惑了?
一低头, 发现是他随身携带的那两只战宠,水银人和遮摩遮利, 一个悄悄地从荷包里探出脑袋,双臂抱在他腰间的蹀躞带上,另一个则自顾自在荷包里翻身翻得欢腾。
双眼恢复清明,李好问抬眼望着轩辕氏,对方竟然也流露出那种讪讪的表情,似乎有点儿心虚。
李好问清了清嗓子:“还是回到刚才那个问题:祂上了神山,返回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是的。”轩辕氏也不隐瞒,似乎很确定李好问明知有风险也会前往。
但李好问身边一人忽然高声哇啦哇啦地叫出声来——殿中的大多数人却都听不懂。
叫出声的是塔什克,他是吐火罗人,能听得懂一些汉语却不会说,此刻高声叫喊自然也用的是吐火罗语。
“他说,祂一定是被那个秘密所诱惑,上了神山,然后便被那个秘密所污染。”秋宇通译之后,评价道,“‘污染’这个词听起来怪怪的。”
但李好问丝毫不觉得奇怪。他很明白在一个拥有神秘力量的世界里,“污染”意味着什么。
于是他再度看向轩辕氏:“即使有这种风险,你也要去?”
看来神明也与世人一样,总是在不可避免地重复前人犯下过的错误啊。
这时轩辕氏收敛了笑容,点头道:“我知道你在腹诽什么。可是不这样又能如何呢?
“你看这世间,信仰的力量正在消退,古老的传统正在被遗忘。
“众神居住在高高在上的神殿里,而世人只有在他们‘需要’的时候,才会想起神明们。
“不管是否曾经发生分裂,属于神的力量一直以来都在衰退!”
说着,轩辕氏认真看向李好问:“你既然修行‘时光术’,如果你有幸去过未来,你应该清楚。与其说世间百姓不愿再信仰神明,倒不如说,是神失去了天地赋予的伟力,令一切再也无法挽回。
“上神山,发掘那个古老的秘密,是我们身为昆仑众神之首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如今剩下的唯一选择。”
李好问虽然没有使用“时光术”前往未来,但他心里很清楚未来是什么样,而且并不看好轩辕氏的计划。
试想,黄帝分裂出了两个神格,属于“古神”的那一部分都没能在昆仑山上讨得好去,难道属于“仙”的那一部分还有这本事能取得成功?
所以他摇了摇头:“听起来是那么回事,但是你没有打动我……”
李好问自己对昆仑山上的秘密也好奇得要命——这是人的天性,越是未知,越是渴望知道。
但他也很清楚其中的风险:连天帝上昆仑最后都栽沟里去了,这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行为并不符合李好问一向的行事风格。尤其是他身边还有这么多同伴。
至少要将同伴们都平安带出昆仑,然后他再设法联络罗景,看看能不能对时光术再多些了解……等到他有更大的把握之后再上昆仑。
可是,还没等李好问把话说完,在他身边,秋宇突然出声,惊讶地唤道:“卓来?”
只见卓来越过他们两人身边,径直向占据了神殿绝大部分的那株庞然巨树走去。
经过李好问身边时,李好问刚好看见卓来的双眼中没有瞳孔,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明亮的幽蓝,其中似乎又点缀着繁盛的星光。
少年笔直地向那株庞大的树身走去,像是感受到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听到了某种召唤。
“卓……”
靠近卓来的还有叶小楼,这货见状立即伸手搭在卓来肩上,开口要喊醒同伴,岂料刚开口便感到一股巨力袭到,他整个人被甩了出去,像是一枚纸鸢般飞过这座幽暗而阴森的神殿,“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面上。
惊呼声中,卓来就像是完全没知觉似的,径直来到那株庞大无比的神树跟前,平直地向前伸出手掌。
期间那神树一直不停歇地扭动着粗大富有肉感的枝叶,树皮上的脓疱不断开裂,迸出紫红色粘稠的脓液。
但就在卓来伸出右掌的那一刻,这一切瞬间停止了。
随后,在正对着卓来右掌的位置,那神树从中裂开了一道粗大的缝隙。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刮擦声,这道缝隙最终成为一个巨大的树洞。无数手臂粗细的枝条或是气根像有生命似的在他身边不断滑动运行,令这个树洞竟拥有一种原始的繁复美感。
而树洞中央,是一枚漆黑的物事,向外汩汩吞吐着黑色的雾气。这枚物事的形状极为接近人类的心脏,并有节奏地收缩膨胀着,浓稠的黑色里隐隐约约透着血红。
这一幕谁也没曾事先预料,这一瞬间无论是敌是友还是无关人士,全都怔在原地,发不出一声。
李好问扭头看了轩辕氏一眼,只见这位惊讶固然惊讶,可看着看着,竟然流露出几分狂喜。
这是因为,卓来是……
钥匙?
还没等李好问从轩辕氏的神情中得到答案,塔什克再次发出一声疯狂的叫喊。
“他是圣子,他真的是圣子啊!”
这一回,无须秋宇通译,李好问也听懂了塔什克在叫喊着什么,心头一紧,记起塔什克和他那些同伴们来此的目的之一,便是想办法杀掉圣子。
只见塔什克双膝跪地,伸手捂着面孔,泪水滚滚而下。
随后他看向天空的方向,张口祈求着什么。
秋宇一边听,一边将塔什克所说的翻译成汉语:“他在说,注视着吐火罗的真神啊,原宥您的孩子有眼无珠,没有看清那可怕的威胁竟伪装得如此天真和无辜……”
李好问心头一紧。
“……他,他在请求真神再给他一个机会,能让他成为拯救吐火罗的那个人。”
李好问顺着塔什克的眼光向上方看去,那里是昆仑神宫的大殿。这里没有足够的光源,因此整座殿宇显得格外暗沉阴森。塔什克应该是看不见他的真神的。
岂料就在这时,塔什克放下了双手,看向卓来。
一时间他双目漆黑,缓缓开口吐出五个字,这回却是汉语:“圣子必须死!”
紧接着他的身体开始膨胀,似乎有什么正迅速撑破他那具皮囊,马上就要炸裂一样。
在这一刻,李好问清晰地感受到了排山倒海而来的负面情绪。
他自己曾经被抛出当做声东击西的诱饵,当初放弃他的同伴们也都死在了进山的路上……他的故国吐火罗正面临着信仰崩塌而岌岌可危。
而最要命的是,他曾经亲手错失了那个杀掉圣子的机会,因为一念之仁,忍住了没有下手去杀那个看起来最天真最无害的孩子。
这令他的这趟昆仑之行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轩辕氏见状轻轻地嗤笑出声:“又是一个被污染的。”
塔什克身周鼓荡起黑色的旋风,于原地飞快地打着转。
渐渐地,塔什克失去了他身为“人”的固有形态,他似乎整个人都化成了那一团黑色的旋风,又或是他本人变成了一群黑色的细小虫豸,正急速地打着旋,快速向卓来那边移动。
“不好!”
秋宇祭起飞剑。
而李好问想起他的时光术之中有一部分是不顶用的,连忙去捡起了叶小楼丢在地面上的障刀。
“哈哈哈,”轩辕氏忍不住笑声更大了,“就这?你们能阻止他就怪了。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他这样要是能为难得了圣子,也就怪了。
“你们且看着吧!”
秋宇使出飞剑,但很快发现,由塔什克的身体化成的黑色旋风威力奇大,竟隐隐约约有将那柄飞剑也一起卷进漩涡里的意思。
而李好问则感到铺天盖地的恶意正在向自己袭来,他举着叶小楼的障刀时恶心欲呕。
当然他可以从历史中拖出诡务司的金色屏障,来保护自己和同伴,但这样他就无法阻止塔什克击杀卓来。
他不能看着卓来死,因此只能硬着头皮举刀冲上前去。
轩辕氏却好整以暇地提醒:“你们看!”
这位的话音还未落,塔什克那团几乎已无实质的“黑旋风”忽然在卓来面前停住了。
卓来什么都没做,他只是收回了右手,从殿中那庞然巨树面前转过身,睁大那双没有瞳孔的深蓝色双目,平静地望着向他席卷而来的塔什克,只是直直地望着对方,就像是当日在诡务司里平静望着发狂的崔扬一样。
但就是这样什么都没动,塔什克那汹汹而来的气势明显地放缓了。
而且,这个吐火罗人的身体,就像是一丛真正的黑雾似的在渐渐消散。
李好问心中倒是生出了另一边的警兆,他赶紧收了叶小楼的障刀,用他那惯常用来安慰卓来的语气柔声道:“别这样!”
他记得塔什克明明有机会还是忍住了没有对卓来下手,足以证明这家伙不是一个恶棍。
听见李好问喝止,一旁的轩辕氏忍俊不禁,笑出了声:“你这样做,结果也未必会更好。”
只见塔什克的那团黑影正快速消散的同时,这个吐火罗人的眸子依旧紧盯着卓来那双蔚蓝色全无瞳孔的眼睛。
这一刻,卓来似是听见了李好问的安慰,别过小脑袋,转脸看向李好问。
只听“当”、“当”数声,塔什克那边传来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在李好问身边,李贺等人都只看了一眼便纷纷别过了头。待李好问看清时,他也愣住了——
只见塔什克那一身的黑气已经全部消散,掉下来的是他身上仅剩的那点零部件:两枚眼珠,和半拉头盖骨。
原来,卓来的双眼确实拥有某种强大的魔力,令塔什克以所有的仇恨、郁结、不甘心……这些负面情绪孵化而成的恐怖力量完全消散,以至于将他的肉身也一并化为了无形。
如果李好问没有叫停,塔什克就会像是从未到这世上来过一般,完全蒸发,不留半点痕迹。
而现在,塔什克确实留下了点什么,可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
叶小楼好容易从远处的青石地面上站起身,艰难地挪到李好问身边取回他的障刀,一旦看清了眼前的状况,顿时低下头,捂住胸口就要yue。
秋宇却上前,将塔什克的“遗物”拾起,取了一方油布包了,揣在怀中,似乎想要将这点东西托人带回吐火罗,让塔什克能落叶归根。
而李好问站在一边,身体僵硬,心头似乎感受到了一股彻骨的凉意。
此刻,他就算是想要欺骗自己也不可得——卓来就是吐火罗预言中即将毁灭一切的圣子,而且,是他亲自将圣子带到了昆仑山上。
“卓来——”
李好问快步走到自己的小跟班面前,双手轻轻扶住卓来的肩膀,以自己的身躯,挡住卓来看向此间其他人的视线。
然而轩辕氏的声音则不间断地从耳边传来。
“你不妨回想回想来路,是不是一直将希望寄托于这座昆仑神山之上,尽管你想不通为什么,但你还是很固执地认为,一旦到了昆仑,你就能找到答案?”
李好问睁大双眼,恳切地望着卓来,心中却浮现此行西来的种种过往——确实,在很多个重要的时刻,在需要他拍板做决定的节骨眼儿上,他从未违逆过自己的心意,甚至依赖直觉多过依靠逻辑与判断。
这一切违背“常规”的行为,难道都源自眼前这个少年暗中施加的影响?
想到这里,李好问心如刀绞——他并不后悔自己历经千难万险把卓来带到这里,但是令他痛悔万分的是,他可能会就此失去“卓来”。
可惜,卓来似乎不愿与李好问直视,李好问也得不到答案。
“也幸亏你没有忤逆他的意愿。以你现在的位格,根本没有忤逆他的能力哦!”
那边轩辕氏刚刚说完,卓来忽然抬眼,那对幽蓝深邃的眸子对上了李好问的视线。
在这一刹那,李好问心中的危险预感绷到了顶点。
随即卓来睫毛微动,低头看向别处。他双肩轻轻一振,挣脱了李好问的双手,自己转过身去,重新面对昆仑神宫大殿内的那株巨树。
李好问心神一松,才察觉到刚才那个瞬间他便汗湿了自己的衣衫。
而这时,卓来也终于能够毫无阻碍地向那株大树伸出手——那枚不甚健硕的胳膊伸出,五指距离树洞中的那颗黑色的心脏尚有一段距离,但是卓来五指就此猛地一缩。
李好问等人似乎感受到整个昆仑神宫都震了震,耳边回荡着似乎存在又似乎沉寂着的悲声呼号。
那是被人攫住了心脏的悲鸣、呼痛、求救,以及苦苦哀求声。
曾经将李好问等人折腾得束手无策的庞然巨树,在卓来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如此轻易便被控制住。
“住手!”
这次挺身而出的是天女魃。
她兀自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但也快步冲上前,想要阻止。
卓来却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
天女魃脸颊上迅速生出黑色粗硬的短毛,身边立即有黑气旋转。
李好问大喝一声:“卓来!”
他一时间想起天女魃也是位情感丰富,心中埋藏了不少怨念的女性,若是此时也被卓来刺激得失控了,这昆仑神宫就要彻底乱套了。
“别动!”
这回是十五娘出手出风,一手将天女魃双眼一蒙,另一手一勾,让天女魃倒在自己怀中,同时取出那枚五色石放在天女魃的眉心。
这枚五色石安静地释放出柔和的光辉,暂时抑制了天女魃身上的恐怖异变,并让她双目紧闭,安静地躺倒在十五娘怀中,沉沉睡去。
这时十五娘才向李好问点点头,表示没有大问题了,但是她现在需要全力照顾天女魃,暂时是无暇出手了。
卓来目睹这一切,眼神再次向李好问这边游过来,却终于没曾对上,直接转了回去,面对巨树那“敞开胸怀”的树洞,五指轻轻用力。
整座昆仑神宫再次剧烈震颤,曾经百般阻挠众人前行的枝叶与气根无一不在迅速枯萎,窸窸窣窣地掉落在地面。
而站在殿中的轩辕氏却突然流露出万分激动的眼神,忘乎所以地哈哈笑道:“好,非常好!”
第 199 章
“好, 非常好!太好了!”
昆仑神宫那阴森沉郁的神殿里,回荡着轩辕氏万分得意的笑声。
李好问心中却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不会吧,不会这一切也都是轩辕氏事先算计好的吧!
如果天帝分裂出的两个神格中, 属于神的那部分彻底崩溃,那仙的部分显然是得益的——从此以后, 祂能够主导天帝留下的所有权柄。
但, 祂难道就不担心自身力量削弱,无法对抗女娲、蚩尤这些老对手吗?
卓来听见这得意的笑声, 手心里依旧紧紧攥着那枚黑色心脏,却好奇地回头,转过脸来“看着”轩辕氏。
轩辕氏见状,顿时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柔声道:“我将这长生权柄送给你可好?”
卓来的脑袋一动不动。
轩辕氏见状,便伸手指了指李好问的方向:“那我转送给他?”
卓来的小脑瓜依旧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竟然轻轻地一点。
殿内之人大多惊异到了极点:一面惊异这轩辕氏如此大方, 连长生权柄都可以给;一面又惊异于卓来此刻的状态——这少年, 似乎依旧保留了一点点……对李好问的依恋。
李好问心中百感交集, 但随即背心渗出冷汗。
他奋不顾身地穿过面前垂死挣扎着的一排藤蔓, 向卓来大喊一声:“小心!”
“轰”的一声,一枚白色有弹性的长绳突然抽在那参天的巨树身上,似乎激发出了巨树所积蓄的最后一点力量。
原本已被卓来牢牢掌握住的黑色心脏, 突然反向一缩, 牢牢吸附住了卓来的右手。卓来奋力甩了甩,没能挣脱。一股黑气顺着他的手臂迅速向上蔓延, 片刻功夫,卓来那张白皙的面孔已经变成了黑紫色。
巨树在那条白色长鞭的驱使之下表现得更加疯狂。无论是枯瘦的枝条、根茎还是藤蔓, 都在疯狂地舞动着、撕扯着、缠绕着。
裂开的树洞有迅速弥合的迹象,一枚枚触手似的藤蔓迅速缠上卓来的身体,迅速勒紧,令着少年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听得李好问心底一颤。
“刚才那个异族人说得没错,它就是圣子,它若不死,便会给全世界带来可怕的祸患。”
见状,轩辕氏握紧了手中的白色长绳,得意洋洋地开口。
“但它同时也是一把钥匙,能打开通向永恒力量的那道门。”
一枚碗口粗的干枯藤蔓游动恰好至轩辕氏脚边,轩辕氏嫌弃地踢了踢,道:“这老家伙疯了也就疯了,谁曾想,它还挡住了本尊上昆仑的路。
“哈哈,现在老东西成了最好的祭台,一面献祭圣子,一面打开神山的大门。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一举数得,哈哈,哈哈哈……”
一时间轩辕氏兴奋至极,笑容甚至十分丑陋。
李好问却觉得一颗心渐渐沉下。
“你是说,你用你的另一半身体做诱饵,引出卓来,困住卓来,然后再牺牲这少年的生命,为了你所谓那永恒的力量开道?”
轩辕氏一点儿都不介意李好问语气里的质问与痛心疾首,笑着点点头。
李好问转过头看向苌弘:“这就是你们的天帝,这就是我们万人敬仰的始祖?”
苌弘尴尬至极,干咳了一声道:“我也很难说这就是陛下。但……陛下的这个部分脱胎于修道求仙者,他来自于‘人’,便自带‘人’的习气。”
——比如自私自利,只关注自己的“长生”,又比如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他人。
就在这时,天女魃从十五娘怀中幽幽醒来,伸手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神殿内的情况已再次变化。刚才害得她险些异变成为怪物的少年现在被困,而得意洋洋掌控局势的换成是手持一枚白色长绳的轩辕氏。
不知为何,天女魃的视线渐渐地凝在了轩辕氏手中那枚白色长绳上。
她的脸色也随之改变,忽然低呼道:“这竟然是龙筋……”
直到这时,众人才同时留意到那白色长绳——它色泽洁白如玉,柔韧有弹性,材质看起来确实像是动物的筋膜。
下一刻,天女魃忽然挣开十五娘,双眼通红,向轩辕氏扑去。
她口中念着一个名字:“应龙……那是应龙!”
李好问等人初遇天女魃的时候曾经见过她复现的涿鹿之战,知道应龙是黄帝阵营的一条巨龙,是它吞下了雨师降下的大量雨水,帮助黄帝这一方守住了战线。
可现在看起来……难道轩辕氏手中那条,是应龙的龙筋?
李好问等人心头都是一片离离原上草生了出来。
轩辕氏顾不上驱使那株巨树,手腕一抖,手中龙筋刷的一声打在了天女魃身上,同时喝道:“刚才的活罪你还未受够?现在想要受死罪?”
这龙筋虽然不似纲常之鞭,不能追着天女魃打,但是它拥有打伤神佛的力量,打在天女魃面上便是一道长长的血痕。
可是天女魃既不避让也不呼痛,而是紧紧盯着轩辕氏,颤声问:“这就是帮你打赢逐鹿之战的下场?我被从昆仑放逐,应龙……应龙它变成了……这东西?”
“当初你许诺的权柄与长生呢?”
面对自己的女儿,轩辕氏多少还有些廉耻心,闻言伸手不自然地摸了摸后脑。
但祂随即一狠心,一板脸,手中的龙筋再次高高扬起:“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是整个世间通行的道理。女魃,你需明白一点,天道是最无情的,否则长生权柄便不会存在。”
听见轩辕氏如此说,一直站在大殿内一言不发的李贺竟突然冒出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①。”
轩辕氏嘴角一扬,眼中生出几许赞誉:“对!就是这个道理。”
这虽是天下名篇,但李好问等人还是像生平头一回听见一般,细细咀嚼:天若有情……天亦老。那么反之,拥有长生权柄,掌握无穷无尽的时间,就必须摒除一切仁慈,一切牵牵绊绊的情感。
天女魃双目含泪,大声道:“既然如此,那长生又有何意义可言?”
轩辕氏手中龙筋一挥,再一次劈头盖脸向天女魃打去,同时冷声道:“当然有意义——这世上不可没有天,也不可没有天帝!”
祂手中的龙筋狠狠地打在天女魃举起的手臂上,不止将天女魃臂上的青衣打碎,令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并在那条纤细的小臂上转了好几个圈。轩辕氏瞬时一拽,想要将这个碍事的“女儿”让开。
然而天女魃却反手拽住了应龙的龙筋,迅速化形,变作一枚巨猿,巨猿力大无穷,尽力拉着龙筋,向后一拽,险些将轩辕氏也拽倒。
轩辕氏反应极快,见到双方扯着一根龙筋僵持着,瞬时抽出袖中的“长生之刃”,顺手就向那条龙筋割去。
轩辕氏可以无情,但天女魃不可能任由祂削断龙筋——那可能是她这位“战友”留在世上唯一的遗存。
无奈之下,天女魃只得放开手中缠绕的龙筋,任由轩辕氏抽回。但她所化身的巨猿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无耻之徒!”随即扑了上去。
十五娘见状,也给自己戴上花豹面具,猱身而上,与天女魃并肩战斗。
她们俩联手,方才堪堪与手持两件法器灵宝的轩辕氏势均力敌。天女魃与十五娘一时半会儿无法取胜,但轩辕氏也腾不出手继续驱动巨树吞噬卓来。
李好问远远地见到那树洞中卓来依旧在与黑色心脏连在一处。这少年已是满脸黑气,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偏生那巨树还生出无数藤蔓与气根,捆住卓来的四肢躯干,并深深扎进他皮肤内,不知是在吸取卓来身上的精血还是在将那些粘稠的脓液度给这少年。
正焦急处,李好问突然觉得有人轻轻拉拉自己的衣袖,回头看竟是马十七。
这个羌族少年伸手指了指肩上的圆脸鸡……猫面鸦。这猫面鸦正满面焦急地望着天女魃的方向,但看见李好问的视线转过来,马上又显出一脸呆样。
马十七小声对李好问道:“或许,它能帮上些忙。那次,您……”
李好问顿时想起来了。
这只猫面鸦曾经吞食过某种“不可说”之物,因此有混淆时间的能力。
“你也想帮一帮你的主人对吗?”
猫面鸦闻言,不敢继续装呆,圆溜溜的一对鸟眼向李好问这边转了过来。
——有办法了!
李好问冲猫面鸦点点头,比了个手势,后者似乎领悟到了什么,拍着双翅,从马十七肩头腾起,向神殿外飞去。
李好问则转向轩辕氏所在的战团,一伸手,具现出了“神律之磬”。
神殿中气压降得极低,水汽凝结。巨树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枝条与藤蔓暂时放过卓来,开始向外界蔓延。
李好问却感觉颇为吃力——这已经是他在一个时辰内第三次试图具现“神律之磬”这种级别的神级法器。他已是强弩之末。
但李好问一直在告诉自己:“时光术”靠的就是使用,每一次挺过极限,都意味着他距离下一个阶段又近了一步。
这许是唯一可以取胜的机会。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咬牙坚持。
感受到了神殿内的异象,轩辕氏也感到十分头疼。
祂一手龙筋一手“长生之刃”,挡住天女魃和十五娘,另外还要分出心神对李好问喊话:“你坚持不了多久了!年轻人,别硬撑!”
“本尊其实很看好你!否则也不会愿意把这‘长生权柄’也附赠给你了。
“当然了,这一切理应由你自主,你自己想要在这昆仑山上彻底崩溃,旁人也拦不住你。
“不过本尊得事先提醒:你修习时光术已经到了这个阶段了,油尽灯枯崩溃之后,你会彻底化为一滩血肉,在这座大殿里悲惨地爬行,不,应该说是流淌……
“但这时候你还有意识,你眼看着你的同伴们都站在你的身边,你伸出手臂想要得到他们的支援,换来的只是他们畏惧的眼神和急速逃离的脚步。
“因为他们看不见你,他们只能看见一团血肉……”
“轰!”
一声焦雷劈下。
轩辕氏全神贯注的防备着这千钧雷霆般的一击,却就此忽略了天女魃和十五娘,被天女魃一爪抓在脸上,顿时满面血痕,极其狼狈。
而李好问此刻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的五官都在汩汩地向外冒血,浑身上下确实有变成一大滩血肉的趋势。他的双眼也承担了巨大的压力,充血之后变得鲜红,向眼眶外突出,视野竟比原先还要大了一圈。
但他没有停手的意思,更没有被对手的话扰乱心智。
因为叶小楼在他背后吼了一嗓子:“畏惧你个大头啊!李司丞在那里,我们就会在哪里,绝对不会远离!”
的确,他在哪里他的同伴们也会跟到哪里——李好问心里想着:否则他这些同伴们也不会以凡人之躯来到这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昆仑神域中了。
像个血人似的李好问继续向轩辕氏的方向靠近,并且将手伸向虚空,用力一拉——
轩辕氏料定李好问再次具现“神律之磬”之后就会立即崩溃,冷笑一声未予理会。
谁知李好问并未复现“神律之磬”,而是在轩辕氏面前拖出了一幅“历史影像”。
这幅“历史影像”也十分搞笑:一只拥有圆圆脸盘的乌鸦,似乎扑在了什么坚固透明的物体上,睁圆了眼不敢动弹。
轩辕氏拥有“长生之刃”这件法器,自然知道这只是历史中的一个片段罢了。
“什么鬼东西?”
轩辕氏随手一挥,想要驱散眼前的影像。
就在此刻,面前的傻鸟忽然双翅一振,向着轩辕氏扑过来,兜头便是狠狠一抓。
“啊——”
神殿中响彻长声惨叫。
原本是历史影像的猫面鸦突然变成活物,向轩辕氏发动攻击。
这点攻击对轩辕氏来说本来算不了什么,可坏就坏在“先入为主”四个字上。
双眼是人防御最为薄弱的所在,这对仙人来说,其实也一样。
被猫面鸦双爪奋力一抓,轩辕氏双眼的位置顿时多出两道深深的血痕。祂再难透露那种以温和做伪装的狡诈眼神,至少一时半会儿之间是不能了。
不止如此,轩辕氏双手一松。
先是祂手中的龙筋被一只胖乎乎的圆脸傻鸟衔走,直接送到了天女魃手中。
随即是一只花豹就地一滚,滚进了祂怀中,面具一摘,瞬间化成了一个女孩模样,劈手便将那柄“长生之刃”夺去。
这又是不可能之事——轩辕氏绝没料到一名人类少女能做到这一点。
但慢慢回想,祂才记起:早先有人提到过的,这个少女,好像也不是人。
但那个年轻人应该完蛋了。
此人所修炼的时光术火候未到,强行进阶,此刻应该已经崩溃化为一滩血肉了——轩辕氏遗憾地摇摇头,可惜啊!祂伤了双眼,现在暂时看不到。
然而在祂看不见的地方,十五娘行动极快,赶紧利落地将“长生之刃”塞进了李好问手里。李好问的状况立即好转,口鼻五官出血渐渐都止住了,只是看起来还是比较可怕而已。
在李好问自己看来,这神殿中的一切都变成了血红色,四下里看了片刻,才意识到是自己双眼充血,看什么都是红色的。
十五娘塞来的那枚匕首,李好问接在手中,低头端详。
只见这匕首不到一尺长,一掌来宽,匕首的刀刃有两面,一面澄净如秋水,另一面镌刻着繁复的铭文,似乎书写着什么重要历史,又或者是长生的法诀。
他低头看了片刻,才终于觉得自己眼中的血色正在慢慢褪去,总算不再是看什么都是鲜红一片。
但是,他手中那柄“长生之刃”那面明净如秋水的剑刃上,似乎有一只小红鱼正在活活泼泼地游动。
李好问大吃一惊,连忙摸向自己腰间的蹀躞带,发现那只一直装着小红鱼的荷包此刻竟然空空荡荡。
水银人此刻也从另一只荷包里探出头来,骇然望着李好问手中的“长生之刃”,双手胡乱比划,一会儿指指那空了的荷包,一会儿又指指那能照见它模样的剑刃。
李好问震惊无比:他养的小红鱼和夺来的法器“合二为一”了?
这时天女魃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对李好问道:“这‘长生之刃’与‘时间’有关。持有它便相当于持有‘时间’。应该与你修炼的法术十分契合。你先拿着用吧。”
天女魃的话带给李好问些许线索:
持有“长生之刃”便相当于持有“时间”;
而小红鱼遮摩遮利号称是“活着的时间”;
所以两者就干脆合并了?
他略有些茫然,但点头谢过天女魃,再转向神殿中——
轩辕氏的身影不见了。
倒是曾经混乱了时间的猫面鸦这时面带得意,慢悠悠地从殿外飞进来。
十五娘和李贺两人钻进了那株庞然巨树形成的巨型树洞,秋宇和叶小楼两人各自以飞剑和障刀帮他们清除那些碍事的枝条与藤蔓,马十七在旁指点。
五个人一起合力,终于将卓来从那树洞中心抬了出来。
此刻卓来双眼紧闭,晕倒在李贺怀中,但已完全恢复了昔日那个少年的模样,看起来与普通人全然无异。只是少年脸上黑气浓重,不再是昔日那白白净净的儿郎模样。
苌弘见状也凑过来瞅了两眼,道:“这少年受了很严重的污染。随时可能异变。”
李好问点了一下头,他也认为是如此,因此需要赶紧与同伴们商量出一个办法来。
第 200 章
正当神殿内众人急急忙忙地尝试救助卓来的时候, 一阵扑扑簌簌的声音传来,越来越响亮,随即是轰然一声巨响。
李好问还记得含元殿倒塌的惨状, 一时间也以为是这神殿塌了,连忙扛起卓来, 就要招呼众人向殿外撤去。
然而却并不是神殿倒塌, 而是神殿之中那株庞然怪树的巨大树冠坍塌了。原先蕴藏了那枚黑色心脏的拱形树洞再也支撑不住庞大的树冠,终于完全崩塌, 满地尽是四处游动的藤蔓、枝叶、根须,一枝枝、一条条,迅速失去生命力,成为不能动弹的死物。
曾经被卓来握在手中的那枚黑色心脏也早已消失。这庞大巨树原先所在的位置,让出一大片空间,露出通往后殿后山的道路。
那座高耸入云, 锋利如刃的白色神峰,反映着圣洁的光芒, 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天女魃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结果, 突然凄凉落泪:“父神, 父神陨落了。
“我完全感受不到父神的气息了。”
十五娘冷着一张脸:“那家伙的气息倒还在……”
不必说, 十五娘口中的“那家伙”想必就是指刚才遁走的轩辕氏。
“原来那家伙说得没错,那棵怪树还真是堵住了通往神山的道路啊!”十五娘探头探脑地向那道路看去。
她身边,天女魃正哭得伤心:“早知如此, 我该早一点求上昆仑的, 至少还可以再见父神一面……”
十五娘这时看过了通向神山的道路,用稍许尊敬一点的口吻道:“天帝……至少是一位充满勇气的先行者。看来祂意识到被污染之后, 用自己的身躯堵住了通往神山的道路。
“反倒是那家伙,处心积虑地利用一切机会, 试图打开这条通道。”
“神”与“仙”的位格,高下立现。
在嫉恶如仇的十五娘这里,轩辕氏的口碑直接坏到家了。
连李好问都忍不住想起后世人们对“仙家”的评价:只顾自己长生,不理苍生死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罢了。
此刻李好问再低头看向被自己抱着的卓来:这个少年满脸黑气,紧紧闭着双眼,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卓来身上的黑气尽数来自于此前那枚黑色的心脏,估计那是天帝神躯在神山上遭受污染后所形成,在陨落前那一刻,这污染也迅速侵染到卓来身上。
在李好问身边,苌弘唠唠叨叨地开口:“李司丞啊,你可千万别怪我这老头子话多……唉,人老了,情不自禁想叨叨。
“之前那轩辕氏说了,这少年是圣子,也是钥匙。祂希望能借助这少年的力量解开神山的秘密。
“但是与你们同来的那人也说了,圣子会带来整个世间的覆灭。他不惜牺牲一己的性命,也要将他斩草除根。”
李好问双眼未有离开卓来的面容,闻言冷静地问:“老先生,您之前还曾从祂们那里听说过什么吗?”
苌弘沉吟片刻,果断地摇了摇头:“我再没资格说什么了,毕竟自己从未上过神山。一切道听途说都未经证实,唯一可信的是那些上过神山亲眼看过的神祇——只不过……”
他的眼神看向那摊巨树的残骸。
陨落的神并未给世人留下更多信息。
这时天女魃低声开口:“但是父神的先例告诉我们,为了永绝后患,一切危险的苗头都应该被及时控制,没有什么不可牺牲。”
她话中所指再清楚不过了。听见天女魃这么说,很多人都转脸看向李好问,包括十五娘在内——诡务司这帮人都与卓来相熟,没法子性硬下心肠来将卓来“牺牲”掉。
但他们都习惯了,决定都只让李好问来做。
此刻李好问也正怔怔地望着卓来——
他根本用不着回溯时间,脑海里本就充斥着关于这个少年的记忆。
他能看见这少年为了能陪伴自己查案,垫了高自己的靴子装大人,以便顺利混进平康坊;
他能看见这少年在敦义坊里晃悠,和那些友好的邻里礼貌地打招呼,将不友好的那些都阴阳怪气地怼回去;
他也能看见这少年独自向隅愀然不乐,幽怨说:“阿耶阿娘都不要我了,六郎君,你可不能丢下我一个……”
他更能看见早先卓来转向自己的眼神——那时少年的眼里已经没了瞳仁,而是一片蔚蓝没有边际的星海。
但这少年在听见轩辕氏想要将长生权柄转送给李好问的时候,依旧点了点头。
“各位,请你们听我说。”
李好问刚开口时,声音十分艰涩。
但他越往下说,便越是流利自如。
“我想先感谢陪伴我和卓来一直走到此处的各位,感谢各位的勇气、忠诚与义气……”
他的眼神先从诡务司自己的同伴面上一一扫过,然后看向同来的其他人:天女魃、苌弘、十五娘、马十七……
“有各位的陪伴,令我总能鼓起勇气面对重重困境,令我更愿相信,这世间始终都有希望。”
古老的昆仑神宫里,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偶尔殿外刮进一阵旋风,吹起那些落在地面上朽坏了的枯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众人却都屏息凝神,耐心听李好问往下说。
“至于卓来,”李好问说到这里终于还是顿了顿,低头看向他身边那无知无觉的少年,“曾经赵归真也这么告诉过我:这个少年应该死。他不是唐人,怎么可能对大唐表示忠诚?”
虽然此间不是人人都认识赵归真,但是李好问说的事实却很明白——卓来生就混血儿的外貌,被怀疑是否会忠于大唐,这原本也很正常。
“当时我回答赵归真的是,卓来从小就生在长安,在李家长大,是我们李家的一分子。除了他的长相略微异于汉人以外,他完完全全是一个唐人。
“咱们唐人胸怀宽广,海纳百川,不可能将这样的人拒之门外。”
这是李好问的肺腑之言。
他一直认为,人是社会的人,添加了社会属性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而卓来的外貌异于汉人,也只是这少年出生时自带的那一点点自然属性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今天,却又有人告诉我。卓来其实不是人,至少他不是个普通人。
“他是‘圣子’,会给整个世间都带来祸患,所以卓来必须死。
“这个观点,也同样为人所笃信,甚至有人愿意为了杀死卓来而去死。
“我无法驳斥他们的坚定信念,但我以这么多年来对这个少年的了解,我愿意相信他,身体里还保存着一点点人性。“
“正如天女方才所言,要解决这个问题有一个很直接的办法,牺牲卓来一个,就一了百了,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李好问听起来像是在重复刚才天女魃的话,但这话听在其他人耳中,却带来了新的疑问:除掉了圣子,就真能一了百了吗?
然而李好问的声音却听来越发恳切,他说:“但请各位体谅,我真的做不到。”
“我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一个软弱的人。
“我既不是时间,也不是天道……
“拖到此刻我已经无法回避,而是必须直面自己——因此我很清楚:要杀掉卓来,恕我真的做不到……”
听见李好问如此坦诚地与他们交心,秋宇等人都点了点头。
苌弘与天女魃彼此看了看,这回是后者悄悄地低下了头,似乎有些心虚。
叶小楼更是满脸担忧地看着卓来,忍不住向前踏上一步,却正好踩中了一枚枯枝,发出“喀嚓”一声脆响,搅扰了殿中的安静气氛。
于是李好问抬起头,也似乎更清醒了些:“但是,我也不能因为我自己的软弱,就把祸患带到这世间。
“各位,我会带卓来上神山。我想要带他解开谜团,找到答案。”
“我独自去!”
他特地强调了这一点。
“但是,我也需要各位在这里守着,等我一阵。一旦我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设法给你们信号。届时请你们封住这里,将这座充满秘密的神山整个儿封锁在这里……我相信各位能做得到。”
十五娘闻言不安地动了动,将她手中的五色石藏在背后——李好问说的正是她,她手中的“补天石”。
秋宇一直冷着一张扑克脸,嘴唇却微微颤动,终于轻声开口询问:“司丞会给我们什么信号?”
这是个好问题——李好问略想了想,开口道:“我本待用消息镜子,但是镜子本身也可能会传递污染。”
确实——
如果李好问察觉自身被神山上的秘密所“污染”,之后再使用消息镜子,难保那通过消息镜子接受讯息的人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或者用它吧!”
这么说着,李好问伸手去腰间蹀躞带上的荷包里,将水银人取了出来,低声问:“你能感受到我和身边这少年,还有刚才在这里那株巨树是有区别的,对吗?”
水银人兀自懵懂,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它区分得出李好问没被污染。
“待会儿我会带你到一座山上去,如果我也变成了他们那样,你就跑下山来,回到这里,能办到吗?“
小小的水银人呆呆看了李好问好一阵,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但最终还是重重点了点头。
随即它伸出两只细细的小胳膊,抓住了李好问的衣袖,将脑袋埋在他袖口的布料上。
李好问没去管这多愁善感的小家伙,而是转头看向十五娘,眼神专注,似乎在说:快告诉我你能做到,你能用娲皇的补天石将这条通路彻底封住。
十五娘耷拉着脑袋,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这个妹妹头一回没有在兄长面前露出桀骜不驯的表情,这令李好问大感安慰,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这姑娘的小脑袋。
而叶小楼此刻心里憋闷到了极点,他猛地一挥障刀,却不说话。
因为说不出来话。
李六,我为什么没早一点认识你这样的英雄人物?
这样兄弟们能多相处一天也是好的。
李好问像是读出了这位的心思似的,忍不住微笑——
老兄,刚认识的时候您没少怼我吧?
不过那也是一段值得纪念的时光。
如果他能活下来,这段友谊自然能够几许。
不过就算活不下来,有这么一段回忆在,人生也很充实。
也许他到了地下,还能使用时光术打发时间,随时把这些人间积攒的美好“记忆”都拖出来好好看一看。
“各位,事不宜迟。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秋宇认真地举起双手行了一个叉手礼。
看他那副认真的模样,显然是将守在这里当成一桩比什么都重要的使命。
毕竟李好问以前也曾经交待过的:留下来的人,责任更重。
李好问也认真还礼,随即将水银人装进了腰上的小荷包,左手提起十五娘送给他的“长生之刃”,右手扛起卓来,转身,向昆仑神宫这座巨殿后的通道行去。
其余人要么随着秋宇行礼,要么目送。
但就在李好问的身影快要从他们视野中消失的时候,李贺突然扯起他那细细的嗓子,招呼了一声:“李司丞等等长吉!”
说着,这名书生一猫腰,竟然也飞快地越过那座巨树的残骸,极快地向神殿后的神山赶去。
“这——”
叶小楼见状,抬脚就要去追。
也不晓得他是想将李贺追回来,还是索性一起追上去给李好问帮忙。
但秋宇伸手一拦,便阻住了这个莽参军。
“让长吉去吧!让李司丞有个帮手……也好!”
秋宇其实还有话没说出来:若是想想李贺的生平履历,不也是与他们此行上神山的经历一样吗?总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无法解释的地方,但是人们总是不愿去细想便就此接受了,甚至会主动劝阻他人刨根问底。
但如果真的鼓起勇气细想,还是有很多蛛丝马迹可寻——李长吉,或许与李司丞那位幺妹十五娘一样,根本不是人。
秋宇表情严肃,望着李好问与李贺一前一后前去的身影,心里默默地道:李司丞,旁人恐怕再帮不上你,只有长吉了。
李好问却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了一个帮手。他已经背着卓来,行走在通往那座终极神峰的道路上。
他曾经在梦境中近距离欣赏过这座神峰,此刻亲身攀登,不能说感受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区别。
但是梦境和真实,他还是能分得清的。
此刻天色渐晚,这座雪山背后的天空,仿佛被点燃了似的烧着一片赤霞。然而这座山却依旧冷静、凛冽,山体泛着接近冰晶色的白光,山峰以一个尖锐的形态至向天空中某处。山峰上只有几道细细的黑色细线,大概是用来攀登的路线,只有目力极好的人才能看出。
或许再过几个时辰,等到夜幕完全罩下时,就能看出这座神峰究竟指向哪里,指着何等样的秘密。
在此之前,李好问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攀登。
望着那令人生畏的高度,李好问不是没动过“瞬时位移”的念头。但是此前他复现“神律之磬”耗费了太多能量,这时完全不敢逞强。
好在早先章平给他准备的一匣子纸人此刻都还带在身上,实在不行李好问还能用这些充电宝给自己充一下电。
饶是如此,李好问也不敢打肿脸充胖子,毕竟前路漫漫,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此刻借着这段路程,他也能让自己有机会恢复一二。
他一面费劲向上攀登,一面别过脸去看被他搀扶着的卓来。
卓来依旧紧紧地闭着眼靠李好问肩上,但脸上的黑气似乎略散了一些,也不晓得是不是呼吸了新鲜空气的缘故。
李好问看得一喜,略微加快脚步。但他左右一瞧,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几个穿着安西都护府军服的唐军,正与他一道攀登。甚至还有几个身手矫健的,山爬得比他还要快,蹭蹭地从他身侧越过去。
这是……句芒从冰湖中召来的四万唐兵?
不,这些人与昔日他在五千人集体梦中所见的可不一样,他们面色如常,身手矫健,可绝对不是什么面带冰霜的冻毙尸首。
李好问再一回头:好家伙,只见身后黑压压的一片,目测至少有数万大军。自己所在的位置大概算是前锋或者先遣队之中。
他好奇地转向身边快步攀登的一人,开口问道:“这位兄台,令部的番号是?”
“安西都护府府兵,随王天运将军出征小勃律。”
果然如此。
“你们这一路向上攀登,也是要向小勃律去吗?”
那府兵愣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狐疑地看向李好问,道:“军情机密,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李好问不仅有些想笑,但心中也生出些可怜:难道这些人从冰湖里被捞上来的人,每天一到傍晚,就像他当日在梦中所见那般奋力登山吗?像西西弗斯那样,看似得到了永生,却日复一日进行着某种苦刑似的重复?
听见那名府兵的问话,一时间李好问周围有好几名府兵围了过来,其中一个看模样像是伍长的,来到李好问面前,拦住他的去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开口询问:“阁下是何方人士?来见我大唐远征军所为何事,可与唐境安慰有关?”
一番话问得铿锵有力,不卑不亢。
根据轩辕氏的说法,这批由句芒从冰湖中起出的“冰尸”,是一批没有自己的思想,绝对听话的傀儡。因此李好问估计句芒确实动了一些手脚,阉割掉了这些唐军的一部分自我意识,导致他们根本不知道此番向神山上攀登到底是为了什么。
此刻这名伍长上前,却是一副维护唐境安定的口吻,人死之后,这份执念竟依旧未散,这令李好问不由得心生敬意。
于是他也回答道:“敝人李好问,现任大唐诡务司司丞。”
话都出口了他才想起:糟糕,诡务司是安史之乱发生后才成立的。而这支唐军西征小勃律,乃是在天宝初年,诡务司都还没有。
然而那伍长见了李好问身上穿着的官袍,却稍稍放缓了语气:“原来是我大唐的官员,自己人。失敬,失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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