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李好问细细思索张淮深与崔扬两人经历中的异同:
张淮深陛见时激动之下, 突然就狂化了;
而崔扬陡然见到张武,多年来未曾谋面的好兄弟,在茫茫人海中重逢, 自然是心情激动——然后就也狂化了?
这也算是个共同点。
想到这里,李好问对张淮深道:“能说说你们当时是什么感觉吗?”
张淮深不知崔扬也出过事, 以为李好问说的就是他们这今日进宫陛见的一行人, 便点头道:“就是恨。”
“恨?”李好问略感惊讶。
“是的,在那一瞬间, 我只觉面前的都是吐蕃蛮兵。”
李好问:竟然把大唐天子和朝臣都当做了吐蕃蛮兵?这可还行?
他回想起在太极殿上看到的情形,忍不住叹道:“看来你们与吐蕃的梁子结得不小。”
“仇深似海!”张淮深言简意赅地回答。
他曾亲眼见过吐蕃人将河西百姓的寨子连根拔起,将寨子里的青壮年男子屠戮殆尽,将财货和女人抢掠一空……这些都还不算什么,他还见过那些吐蕃士兵将刚出生的汉人婴儿挑在枪尖上,耀武扬威地向河西守军们炫耀。
想到这些, 年轻的统领便双眼微微发红,补了一句:“他们就是一群以两脚站立的牲口, 泯灭了人性的野人……他们, 根本就不是人……”
这时崔扬也在旁补充:“少统领并没有夸张, 确实是那样。河西一带, 本已是胡汉混居,各族对血统已看得没那么重,日子过得去就行。如果不是吐蕃贵族倒行逆施, 当地百姓又怎么会铁了心要归唐?”
说到这里, 他顿了顿,也回想道:“李司丞, 话说早先我也是和少统领同样的感受。就好像面前的人变成了极其痛恨的对象。可是我不明白,当时我面前的人明明是武哥, 是我相交多年的好兄弟,我这次连入宫觐见的机会都放弃了,就是为了找他啊……”
崔扬这么一说,倒是惊到了张淮深:“什么?老崔,你是说你也……”
崔扬脸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将他刚才主动出手攻击张武一家之事说了一遍。
这时,秋宇对李好问道:“虽不知是什么原因,但似乎此次河西入京之人都受到了某种影响,令他们心中忽生憎恨,甚至蒙蔽理智,将面前的任何人都假想成为敌人,并且发起攻击。”
张淮深年纪虽轻,但脑子转得很快,听了这话略一沉吟,顿时惊道:“若说是一起从河西入京的,如今骊山还驻扎有五千河西军。”
因为这次光复河西十州是少有的大捷,军中都指着长安这边有所表示,多赏一点劳军的物资,也给那些阵亡的将士多给些抚恤,所以从十州来长安的大军足有五千人,还押送着一些重要的俘虏和献给天子的西域珍宝。
这些人若是都像他们刚才那样一起发狂,取出兵刃到处砍杀,那长安城岂不是危殆,他们岂不是千古罪人?
张淮深顿时惨白了脸,心中脑补出一千一万个不好的可能。
李好问却伸手自虚空中拉出一道光幕,看了一眼,道:“目前还好好的。”
驻扎在骊山的河西军正在各干各的,目前尚没有狂化的迹象。
张淮深和崔扬等人都惊了。张淮深努力消化了心中惊诧之后果断抱拳,道:“适才我绝非有意向天子出手,惊扰天子,实在并非我等所愿。李司丞,请帮帮我们,千万帮帮我们!”
这时,李好问见到秋宇向自己这边使了个眼色,李好问当即知道秋宇有些大致思路了。
但他还是想从张淮深这里多了解一些,于是问道:
“张少统领,请问你们这一路行来,有没有什么怪事,是你和崔扬都遇到过的?”
他问得很泛,张淮深皱着眉头想了许久,忽然问:“做同样的梦算不算?”
李好问与立在身边的秋宇互视一眼,两人都想到了昔日崇贤坊中“那伽造梦”之事。只不过当时处理此事的屈突宜已不在人世,秋宇是后来回归司内,翻阅案卷,才了解了前因后果。
“说来听听!”李好问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兴趣。
“那时我等一行从沙州出发,一路向长安行去。”张淮深眼中流露出追忆的神色,一边想一边说。
唐人口中的沙州本是安西都护府的一部分,治所在今敦煌,其州境东至瓜州(今甘肃酒泉)三百里,西至塔里木盆地,北至伊州西州的大沙海,南接吐蕃境。安史之乱之后,沙州归吐蕃所有,直至张义潮在大中二年率众归唐。
“那时我们为了牲口马匹的水草,听当地向导的话,晚间趁着月色明净,赶夜路走了一条少有人经过的小路。
“那夜月色确实皎洁,一路行去也确实顺利,赶了半夜的路,真的赶到了预定要扎营的地点。我对那晚的月色满心感激,于是回头向西看了一眼。”
说到这里,张淮深的脸上肌肉情不自禁地跳动了一下。
“那一刻,我看到了一座大雪山,就矗立在西方。一轮玉盘似的明月,就悬挂在那雪山之巅不远处……”
李好问听到这里几乎有些糊涂了,赶忙问了一句:“你说的这是梦境,还是你亲眼所见?”
张淮深咂了一下嘴,面露难色道:“当时觉得是逼真无比,但现在想起来……”
他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梦境。
李好问点头表示可以理解,然后让他继续往下说。
“然后我下令扎营,之后大家就都歇下了。
“然而我却觉得自己来到了那座大雪山脚下,周围都是我唐军的部众。人人手持弓箭兵刃,正在向那座大雪山进发。
“我也没多想,直接跟上他们一起走,向那雪山上爬。
“爬着爬着,我觉得自己已经爬到半山腰了,但也累得不行,喘气喘得像牛似的。于是我就推推身边的一个同袍,想要问问他还要向上爬多久。谁知道……”
说到这里,张淮深眼中流露出惊恐的神色:“我伸手推去,发现触手冰凉。之前跟我一起爬山爬了很久的同袍,竟然全身挂着冰雪,完全被冻僵,根本就是一具冰尸……”
张淮深的话音都还未落,就听诡务司正厅一角,有人“咕咚”一声跌坐在地,放声痛哭。
跌倒的人是张武。他挂心崔扬,所以坚持留在诡务司里作证,一直没离去。
但是张淮深所描述的这个“梦境”,唤起了他内心最惊恐的一段回忆——当初他在战场上丢下两条腿,也是因为受了严重的冻伤。当时他的同伴们挖了个雪洞,将腿脚受伤的张武暂时放在雪洞里,其他人离开去接应援兵。
但后来援兵赶到,将张武从雪洞里刨出来架走的时候,指给他看他那些同伴们,那些大唐最为忠勇的士兵,正一个个依旧站在雪地里,摆出顶风冒雪的姿态,可是却被完全冻成了雪人。
作为前锋的百人队,最后只救回来张武一个,还失去了双腿。
张淮深的讲述被张武打断,他也不敢有什么脾气,毕竟张武是正统的唐军,不像他是当地豪族出身的河西军。但那晚的梦境,原本已经模糊远去了,此刻却随着他的回想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令人惊恐。
待李好问等人好言安慰了张武之后,张淮深才继续道:“我触及一枚冰尸之后,再向四周看去,见这一片山坡上乌压压的,总有上万人,竟然全是冰冻僵硬的唐军。”
李好问沉默地听着,心想这个梦境确实挺恐怖的,尤其对他们这些常年在西域打仗的行伍之人。
“当时我心中大惊,一声大喊,顿时醒了。醒来时发现我坐在自己的营帐里。我的两个卫兵也揉着眼睛刚睡醒。大家一开口,都在说做了可怕的噩梦。
“我详细一问,才发现我们三人竟然梦的都一样。
“然而不止是我、我帐里的卫兵,后来出帐之后我问了所有的部下,无一例外,大家都做了这么一个梦。
“更可怖的是,不止是我们这些进帐休息的,就连轮值守夜的哨卡,那夜也睡着了,做了同样的梦。
“那时天还未全亮,按说大军应当再休整一下的。但我觉得不对,便连夜拔营,离开了那个鬼地方,又疾行了三天三夜,赶到了瓜州境内。
“到了那里,谢天谢地,全体兵将终于不会再一起做这个一模一样的梦了。”
李好问听到这儿忍不住心想:这一出急行军之后,恐怕河西军的人都已精疲力竭,倒头就睡,连梦都做不出来了吧。
说到这里,张淮深看向李好问:“李司丞,你说,这个怪梦和我们今天……有关系吗?”
李好问摇摇头,道:“不好说。”
他看了看秋宇,后者比了个手势。
“这我暂时不好答复你。我和几个同僚需要先商量一下。”
说着,他递给张淮深一条疗愈手巾。
“刚才你和你的属下在宫中突然发作,我们迫于无奈,才将你们的手脚捆住。请各位千万勿怪,别放在心上。这是能帮助各位简单处理伤势的手巾,请各位好好休息休息。”
张淮深见状,一颗心总算稍许放下来一些。
而李好问则离开了诡务司正厅,借用了李贺的典籍库,与秋宇和叶小楼小声商议。
“秋郎中看出了什么没有?”李好问先问秋宇。
“很简单,”秋宇似乎很有把握,“只有张淮深一行人出事,恐怕是他带来的那五千军里出内奸了。”
李好问觉得有道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只有崔扬和张淮深带着的那个小队出了事。
秋宇继续道:“看情形,他们这几人像是中了诅咒。”
“诅咒?”叶小楼吃了一惊,“类似巫蛊吗?”
秋宇摇摇头:“倒也不似中原或者西南一带流行的巫蛊之术。这种诅咒不需要草人、蛊虫之类。倒是更需要一些宝石、羊皮卷之类的物品做辅助。
“下官六年前曾经接过一个类似的案子。诅咒之人便来自西域。他招供时说过,这就像是往你的脑子里种下一个念头,如果条件满足,这个念头便会完全爆发,完全控制你的心神……”
李好问便道:“一种精神暗示?”
秋宇表情略有些古怪,道:“还是李司丞见多识广,当年我审问时那人就是这么说的。”
李好问立即总结秋宇的观点:“那么,秋郎中认为的可能是,张淮深出发之前,他身边的人之一给他们这一行人都种下了念头,令他们在情绪波动的时候,将眼前的人假想成生平最痛恨之人,完全失去理智,出现‘狂化’的特征?”
秋宇点点头。
但叶小楼并不满意上司采信秋宇的说法,当即插嘴:“那为什么崔扬当时盯着卓来看了好一阵,就自己冷静下来了?”
事实上李好问对此也百思不得其解:崔扬是见到卓来之后冷静下来的,而张淮深一行人是中了李贺“臣爱睡”的招之后,呼呼大睡一觉冷静下来的。
但这细节并不影响秋宇观点成立。
李好问匆匆拖出历史影像,从张淮深清晨从骊山大营出发开始,一直看到兵部徐冲率领官员在灞桥相迎,再到众人入宫——整个过程看似全无问题。
但他也没有时间一帧一帧地检查,到底是什么人给张淮深等人下诅咒的。
秋宇建言:“司丞,很难说,这诅咒是不是今日下的。只要入宫觐见的名额确定,有心人便可以做手脚。”
叶小楼也在一旁抱着双臂补充:“是呀,只不过那贼人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崔扬今日竟然会脱队出来寻找旧日老友,而他那位老友,有一个这么厉害的邻居!”
说着,叶小楼洋洋得意,仿佛这些功绩都是他完成的一样。
李好问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以此为借口,去一趟骊山,见一见那五千人。我觉得张淮深说的那个梦境很有趣,或许我应该入梦去找一找线索。
“没准还能顺便替张淮深抓个内奸出来。”
秋宇点头同意。
而叶小楼一听“入梦”两个字,猛地想起了什么,惊得睁圆了双眼,指着李好问道:“你……你又要……”
李好问点点头,他转身就去库房中存放法器的区域去寻找那枚伯奇的面具。
秋宇则跑去通知张淮深等人,没说入梦的事,只说要护送他们先回骊山,然后再观察观察,已确保没有异状。
张淮深欣然同意了。
一行人便张罗着要出门。
曾三郎所统领的那一小队金吾卫听说要去骊山,一个个都苦了脸。昔日骊山虽有华清宫,可如今那里已经荒废。跑一趟骊山是没有半分油水的苦差事。
然而金吾卫不想去,另有人抢着要去——
卓来挺着小胸脯,拦在李好问身前:“六郎君带卓来一起去吧!卓来能帮到您呢!”说着他伸手指指崔扬。
李好问知道他是指早先让崔扬冷静下来的事。
当时卓来一度吓得不轻,现在却又行了。
暮色已渐浓,李好问望着卓来,见他一对灰蓝色的眸子,此刻却如同蓝宝石一般明净生辉。
“我要与秋郎中他们一起出门,司内空虚。卓来帮着老章他们一起守好诡务司,好吗?”李好问拿出“大局观”理由。
“好!”卓来虽然不大情愿,但还是认真答应了,然后跑向章平那里,去问有什么要帮忙的去了。
老王头也已将车驾马匹全部备齐。一行人上马出了诡务司。
此刻诡务司外,丰乐坊中的百姓正在街道上欢庆。这些百姓大多穿出了年节时才会穿着的精致衣饰,剪了时令的鲜花,在街边载歌载舞。各种小吃坊也敞开了做生意,用于庆贺的茶酒竟然就这么摆在街边,可以随便取用。
李好问驾马欲行时,正好听见坊里食肆的老板正在抱怨,说是整个长安城的酒水,一天之内都被抢购一空。若是还想买酒,要等下一批新酿了。
李好问闻言,决定给张淮深造一造势,给他们河西军英雄应有的待遇。当下他提高声音:“各位,这位就是河西军的少统领张淮深。他和他麾下的兄弟,都是击退吐蕃大军,带着河西百姓们归唐的部将。这次是特地进京觐见天子的。”
这一下,丰乐坊中喜庆的气氛更加热烈了。
百姓们争先恐后地向张淮深那边涌过来,都想要握握他的手。一些离的远的,索性直接将手中鲜花向这些河西军大兵怀中扔过来,扔得人多了,片刻后,他们每人都捧了满满一怀的鲜花,一脸懵圈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消息传得很快,前来围观“河西英雄”的长安百姓越聚越多,曾三郎不得不让他手下那些金吾卫去维持秩序。
而张淮深和他的兄弟们都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时间都忘了早先太极宫中变故带给他们的紧张与惊惶。他们各个从马背上探身出去,耳中听着充满感激与勉励的长安官话,伸手与无数只热情的手掌一一相触。
而这场围观的始作俑者李好问,正抱着双臂坐在马上旁观眼前的情形,心里很有些小得意。
但他一回头,向身后看去,刚好看见一身白袍的景僧查克也站在人群中。这里人太多了查克根本就挤不过来,只好冲着李好问远远地挥手。
“查克?”
李好问心里嘀咕,为啥河西十州归唐,这景僧执事也来凑热闹?
难道是有什么消息要捎给自己?
李好问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曾经拜托这景僧什么。他赶着去骊山,没工夫与查克叙旧了,于是只远远地向查克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已经看见了他。
随后他便随着金吾卫与河西军一起,出了丰乐坊的坊门,向着长安城外骊山而去。
第 162 章
骊山坐落在长安城西北, 山高谷长,景色翠秀。此处一向为帝王所青睐。秦始皇就曾在此修筑陵墓,兵马俑列阵。
这里也同样是是李唐皇族离宫的所在。唐玄宗时, 此地修有著名的华清宫。明皇帝与杨贵妃在这里上演了一场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
张淮深等河西军驻扎在骊山脚下,距离长安城大约四十余里。若是皇族出城前往离宫, 通常需要一整天。
但此间无论是张淮深的河西军, 还是金吾卫与诡务司众人,都精擅骑术。傍晚时分出城, 沿着官道奔行,坐下的牲口们脚力出众,三更前后,一行人便到了骊山脚下。
河西军五千人的营帐,在骊山脚下的渭河平原上绵延,远远看去是影影绰绰的一片灯火。
虽然知道张淮深今晚不一定会回来, 但是多数人这时候还未歇息,都在等着首领。
而李好问等人刚刚接近, 哨兵已然示警。有人大声喝问, 张淮深赶紧作答, 于是便是惊喜。
“少统领, 您回来啦?”
“觐见天子,可还顺利?”
“怎么样,军中能得到犒赏吗?大统领他们有没有封官呀?”
七嘴八舌的一顿问。
张淮深根本就不敢多说自己闯祸的事, 一边下马一边笑道:“这不还是惦记着弟兄们吗?从宫中一出来就往这边赶了。”
他接着绘声绘色地描述起长安百姓们的热情, 和兄弟们心中的感动,却唯独没有回应那些关于劳军、封赏、加官进爵的问题。
倒是李好问在旁微笑着添了一句:“天子必将褒奖, 请各位稍安勿躁。我等今日送少统领归来,就是先来通报这个消息的。”
河西军众人闻言一起向李好问看去, 见他是个模样清秀的小郎君,但是穿着一身紫袍,气质出众。身后跟着的秋宇和叶小楼两人,一个冷静犀利,一个雄赳赳气昂昂,都不是等闲之辈的模样。
众人一时都信了,彼此说笑着回各自的营帐去休息。
张淮深则将李好问等人接进了他自己的营帐,然后向李好问一拱手:“李司丞,这件怪事,您打算怎么查?”
秋宇和叶小楼心中都清楚李好问想要查什么,但这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点儿疑惑。
如果要查河西军做的那个怪梦,最好莫过于令这五千人同一时间入梦。
能办到这种事的通常来说是李贺。
但今天李好问将李贺留在太极宫里了。
李好问似是看清了他们的疑问,笑着道:“这有何难?”
说着,他随意一伸手,便从历史中拖出了李贺的“臣爱睡”。
只听李贺那细细的声音在整个驻地上空响起,声音并没有变得特别宏大,但是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听得真切。
“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①……”
李好问在达到“一盏茶”的境界之后,便发现了自己“为我所用”的能力又有增强。如今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调整“为我所用”的能力范围,也可以增强或者减弱这些能力的效果。
甚至他可以模拟出一些高级别法器的能力,比如可以复现出鬼婴小朋友,半夜里找个人。
只不过对于“神律之磬”这种级别的法器,他一时间还没法儿“为我所用”。这种情况估计等到他掌握了更高的境界之后还有希望继续改善。
“展开眉头,解放肚皮,但一觉睡①。”
李贺那道细细的声音在骊山上空悠悠飘荡,慢慢散去。
帐内,曾三郎迷迷糊糊地道了声:“又来……”
这是他今天之内第二次遭遇这种感受。
在他身边,张淮深与其他河西军,已经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各自睡得无比闲适,你枕在我肚子上,我的脚跷在你腿上,鼾声大作,都进了梦想。
立在帐中的,只有诡务司中的三个人。
叶小楼自觉地走出张淮深的营帐,侧耳听了良久,除了骊山上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之外,再无半点人声。他这才走进营帐,冲李好问点点头,比了个大拇指。
秋宇望向手持伯奇面具的李好问:“我陪您一起去?”
他是知道使用这项法器的规矩的。
李好问轻轻摇头,道:“我先试试自己一人行不行。”
他戴上伯奇面具,然后伸手复现出当年屈突宜手中所持的长明灯,向前走了两步。
“果然是可以的!”
李好问还未揭下脸上的面具,就已笑道:“即使是在他人的梦里,我也可以‘为我所用’。秋郎中,我需要你留在这营帐里,替我办一件事。”
在秋宇眼中,李好问的身形早已消失,但他还是听见了刚才这最后一句,道:“司丞需要下官去寻找那名内奸对吗?下官与叶参军这就前往。”
但他没能听见李好问的答复,连忙又重复了一遍,才听见“那边”隐隐约约地传来一声“嗯”。
这时就听叶小楼在一旁嘀咕:“那回李司丞在崇贤坊入梦,你弟弟还晓得手持长明灯给李司丞护法咧!可你?”
秋宇平素脾气就不好,此刻更是一瞪眼,道:“你觉得这位一年之后的李司丞,还是当初那个李司丞吗?”
叶小楼却格外较真,扳起手指道:“那时是八月光景,现在刚到四月。这还不到一年哩!”
秋宇几乎被这夯货当场气笑,下死劲儿拽了一下对方的衣袖:“你少说两句!届时捉不到人,拿你是问。”
叶小楼这才不吱声了,跟在秋宇身后。两人蹑手蹑脚,从张淮深帐中闪身而出。
其实此刻李好问还待在这座营帐里,脸上戴着伯奇的面具,满目惊疑,抬头望着眼前的景象。
刚才他刚戴上面具的时候,眼前是一个接着一个幽淡的光圈。他知道这就是张淮深等人的梦境。
但还没等他开始探索,李好问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幕奇景:那些像是泡泡般的幽淡光圈,竟然一个接着一个地连成一体,合并了又合并,进而形成一个巨大的光圈,李好问需要抬头仰视,才能大致看清它的全貌——
五千个人的梦境!
李好问心头一凛:他知道营帐里的所有人大概又在做同一个梦了。但为什么是今日,是他戴着伯奇面具站在这里的时刻?
但他本来目的便是到这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从大家伙儿的梦境里发现什么。
想到这里,李好问不再迟疑,一抬脚便迈进了眼前的梦境。
果然,眼前出现了一片极其空旷的夜色,而出现在这个梦境里的“主人公”,也绝不仅是一位。
李好问尝试在梦境中走了两步,手中立即复现出屈突宜的长明灯,随即退出梦境。
他摘下脸上戴着的伯奇面具,看了看躺倒在脚边呼呼大睡的人——这是个三十多岁、拥有一张刀疤脸的老哥。这人手上有很厚的茧子,右臂肌肉虬结,应当是一位很厉害的弓手。
李好问记住了对方的相貌,然后重新戴上伯奇面具,进入梦境。
进入梦境之后,李好问刚好看见那位刀疤脸老哥就站在自己面前,正仰着头。
李好问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前方,只见面前是一座高耸的雪山,山峰峥嵘。就在那雪山的背后,夜空中高悬着一轮皎白的明月。
皎白的月光为雪山在夜色中勾勒出轮廓,它如同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伫立于天地之间,俯瞰着世间万物。山峰上的积雪宛若细小的钻石,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晶莹剔透的光泽,仿佛那道由璀璨繁星构成的天河此刻正悬挂在山间。
固然美不胜收,但多少也有点诡异。
李好问避开那道刀疤脸老哥的视线,一转身,便见到身边立着一个唐兵。
唐兵的服色与河西军明显不同,河西军算是当地武装,他们穿的军服多是当地豪族所捐,布料多是当地所产,染料也是沿河西走廊的贸易路线从西域送来的。
而唐军的服饰则是崔扬身上穿的那一套,甚至有点接近如今金吾卫的军服。
有张淮深的“提醒”在先,李好问预料到了可能会看到什么可怕的情景。
他伸手去触碰这唐兵的肩膀。
果然,那是冰封的,触手冰凉,那人一动不动,只是还保持着向上攀登的姿态,仿佛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
“兄弟……你是个好样的。”
李好问顿时记起了张武的描述,知道唐军数次西征,都有不少士兵像这样葬身雪原。大唐广阔的疆域与繁荣的贸易,是这些士兵拿命换来的。
但是很快,李好问和这名唐军士兵身边,又走出了好几个人,他们踏在齐膝深的积雪中,正呼吸粗重,奋力向上攀登。
李好问眼尖,一眼就看见了张淮深,还有崔扬。他们正聚在一起,并肩向上。
李好问甚至还看见了曾三郎和他身边那几位很明显有些懵逼的金吾卫。
李好问低着头,掩盖他脸上戴着的伯奇面具,走到曾三郎身边,小声问:“你们为什么向上攀登?”
曾三郎大概本能地觉得李好问的身形有些熟悉,又似乎是以前见过类似的情形,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告诉李好问:“我也不知道啊!每个人都在向上……”
李好问:感情是随大流啊!
曾三郎却又补充了一句:“好像是在找,在找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李好问曾经听人说过集体潜意识,但若说这驻扎在骊山山脚的五千人,正都循着同样的潜意识,前往某一个地点,寻找某一件物事……那么这外来的曾三郎等人是怎么回事?他们也被其他人的梦境感染了吗?
李好问想到这里,出于好心,想提醒老朋友一句:别仔细看旁人。
然而曾三郎已经凑到一名“冰冻”唐军身边,拍着对方的肩膀问了一句什么,随即吓得跳向后方,惊骇地大声道:“是梦,是梦!曾三郎,快醒来!”
李好问很想提醒他一句:老兄,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梦啊!
一时间,周遭所有人都向曾三郎这方向看过来。
曾三郎吓得魂不附体。他似乎知道李好问是个救星,一闪身便钻到了李好问身后。
事情顿时更糟了——李好问戴着伯奇的面具。
李好问连忙从虚空中拖出屈突宜的长明灯,随即他眼前梦境开始淡化。
摘下面具,李好问回到了现实中的营地。他伸手拖出时间视野,找到曾三郎的位置,直接位移去曾三郎的身边,伸手轻拍这人的脸颊,心中暗道:醒醒,快醒醒啊!
然而曾三郎翻着白眼,最终嘟哝着什么,却醒不过来。
李好问心头一惊:难道这还是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他当即在时间视野里找到叶小楼和秋宇,一个闪身,便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时秋宇和叶小楼已经捉住了一个男人。叶小楼押着人,而秋宇手中拿着一个法器似的东西。
“李司丞,他已经全招了!”
叶小楼兴奋不已,仿佛这次的功劳全都是他一个人的。
而一向没有半点表情的秋宇,竟然也嘴角上扬,眼里流露出一点得意的笑意,似乎在说:“都妥了,你那边呢?”
李好问没机会向他们详细解释,只说:“现在的情况有些紧急。我必须再次入梦。这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如果半个时辰之后他们还不醒来,那么秋郎中立即入宫去找李贺。”
这根本唤不醒的梦,可能只能交给李贺来解决了。
他只交代了这一句,立即戴上伯奇的面具,身影渐渐消失,再次进入这五千人共同做的梦里。
这时,李好问看见了张淮深曾经说起过的景象。
成千上万名冰冻的唐军已经被梦境中的人们抛在了身后。张淮深、崔扬、曾三郎……他们一行人已经攀到了雪山高处。明月的位置发生了变动,已不再在他们的头顶上,而是到了这群登山者的身后。
那是一盘巨大的银色圆盘——超级月亮。月中的阴影清晰可辨,却不是环形山,而是亭台楼阁。
空中似乎存在着神秘的波段,光线时不时发生扭曲,令月影出现形变,令李好问想起那夜他返回大中二年时在半空中看见的怪兽。
李好问一时间直觉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令他肌肉紧绷,心跳加速。
在那轮庞大明月与自己之间相隔的黑暗里,仿佛隐藏着某种不可说的存在,令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脑海中回荡着厄运降临的可怕预感,心脏像是被一把名为“恐惧”的利刃直接刺穿了似的。
但在他身边,人们的恐惧似乎因梦境而被“钝化”了。
五千名河西军木然迈着步子,沿着雪山陡峭的山坡奋力向上攀登。寒意凛冽的山坡上,他们呵出的白汽正在凝结成一片薄薄的雾。
李好问拼命抑制住心中的恐惧,仰头望向那雪山的山尖。
他深知秘密可能就藏在那里——也许这个秘密不能被揭开,这五千人便永远无法从这个艰辛跋涉的梦里醒过来。
于是,他也低下头,忽视来自身后夜空中的恐怖,就像身边的河西军一样,踩着山坡上厚实的积雪,哼哧哼哧地向上攀登。
渐渐地,李好问身边的河西军都停下了脚步。
他们的视线凝聚于一处,每个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一个终点。但不知为何,他们都身不由己,无法再向前半步。
只有戴着伯奇面具的李好问是自由的。
他依次越过丛林般伫立在身边的躯体,渐渐地走到了所有人的最前面。
那里是雪山高处,接近山巅的位置,有一个一人高的黑洞。洞口就像是一张能吞噬一切的巨口。
李好问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变得粗重。他感受到莫名的吸引力与恐惧并存。
秘密就隐藏在那里——那个秘密,如同黑暗中闪烁的光辉,令他无法抗拒地向前迈步,可是强烈的恐惧却又同时攫住了他的心,似乎在告诉他前面是一道不归路。
在这两种割裂情绪的相互拉扯之中,李好问已然攀至了那洞口跟前。
他有种预感,洞里的东西,很可能只要他看一眼,就会陷入极度疯狂。但在此刻,李好问无法忍受好奇心的折磨,就像是当初穿越时义无反顾地越过了那道门似的,他向前迈出脚,能够在任何黑暗环境中拥有视觉的夜眼也一点点将视线抬起,看向洞中。
那里有一张白玉雕琢的玉床,雕工粗糙却雄浑。
那张玉床上横卧着一具躯体。
在这一刻,李好问清晰地感受到了“危险预感”:他看见自己脑浆沸腾、眼球爆炸,全身生出又粗又硬的毛发……但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视线向那张白玉床上看去——
在这个瞬间,他着实难以形容自己眼前所见。
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究竟哪里奇怪呢?
*
秋宇与叶小楼忙活半晚,好不容易抓住了河西军中的奸细,却只等来李好问莫名其妙的一句吩咐,无奈只能在营中等待。
秋宇已经通过消息镜子与李贺联系上了。双方约定半个时辰之后,如果李好问还未出现,而这大营里的人还未醒,那么李贺就从太极宫出发赶往骊山,而叶小楼便从骊山这边出发,沿官道赶回去接上李贺到这里来。
眼看半个时辰就要到了,正在唉声叹气的叶小楼眼前忽然一花,李好问的身形从虚空中一点点地浮现:他一手托着具现出的长明灯,一手摘下了自己脸上戴着的伯奇面具。
叶小楼连忙扶住上司,眼看着这位上司弯下腰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一旁,正以手指探着曾三郎鼻息的秋宇舒出一口气,扭头道:“叶参军,你不必去接长吉了。”
这边曾三郎眼皮颤动,正在醒来。
“二十六……二十六!”
营帐中响起另一个声音,却是李好问在说话,他脸色苍白,满额头都是汗水,只顾自己喃喃念叨着这个数字。
第 163 章
李好问呼吸急促, 脸色苍白,额上全是汗水。叶小楼就像是拎着一只弱鸡似的拎着他,帮他站稳, 并且时不时扁扁嘴,流露出嫌弃的神情。
渐渐地, 周围营帐里传出些人声。
“老天爷唉!俺怎么又做那个梦了!”
“你也梦见了?”
“俺也是俺也是……”
“还是那个梦, 真特么的吓人啊!”
秋宇见李好问渐渐缓过来了,连忙压低了声音问:“李司丞, 发现什么了吗?”
这时李好问眼珠动了动,稍许恢复了些神采。
他索性蹲下,双手捧着脑袋,仔细回想早先自己在这个五千人的“大梦”中的所见。
他确实发现了什么——就在那个山洞里,白玉床上。但记忆却像是被毛玻璃覆盖了似的,模模糊糊的一片。而且只要一回想, 他就感觉脑壳剧痛。
“我……”
李好问定了定神,抬头问秋宇和叶小楼:“从梦境中出来之后, 我有说过什么吗?”
叶小楼伸出双手, 比出两个数字:“二十六!”
“二十六?”
李好问皱起眉头:这就是他从那个恐怖梦境中带出来的线索吗?
旁边叶小楼听他反问, 当场怼回来:“这要连你都不知是何意, 问我们有用吗?”
李好问不理他打岔,只管让自己陷入沉思:二十六,这个数字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必须有啊!否则他岂不是白白经历了那场幻梦中的大恐怖?
但现在, 他特么的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时, 一直躺在秋宇脚边的曾三郎猛地吸了一口气,睁开双眼, 然后颇为神经质地从地面上翻身跳起,左右看看, 仿佛身边无数道瘆人的目光正都向他看过来。
与此同时,帐幕一掀,张淮深进来拜见李好问。
曾三郎脸色苍白,忽然指着张淮深道:“你,你……”
张淮深和他身边的人一起扭头向曾三郎看去。
曾三郎就像是尾巴被燎了的猫,“嗖”的一声就躲到了李好问背后,毫无半点金吾卫统领的形象,令叶小楼哂笑,秋宇摇头。唯有李好问明白,这个可怜的家伙究竟遭遇了什么。
张淮深却顾不上曾三郎的怪异,向李好问一拱手道:“李司丞,刚才我等一营的人,又集体做了一次怪梦。您这边可有什么发现?”
说实在的,这次进京路上遇到的怪事太多,张淮深和他的属下简直有点怀疑:河西十州到底应不应该归唐——怎么感觉所有人所有事都在和他们对着干?
李好问与秋宇对视一眼,他略点了点头,秋宇立即扯了扯唇角,对张淮深道:“梦境的事先不谈,你先看看此人。”
说着,这位诡务司官员从背后提出一人,往张淮深面前“咚”地一扔。
张淮深心中有数,知道是诡务司帮他捉到了可疑的内奸,一伸手,扯着对方的头发看了一眼,冷冷地道:“茅三五,是你?”
茅三五?——李好问他们都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好简洁。
张淮深将茅三五丢在一旁,转脸向李好问介绍:“这是个羌人,大约十年前投来我叔父那里。叔父一直对他器重有加,从未因为他不是汉人就对他另眼相待……”
李好问点点头:他很清楚沙州一带本就胡汉杂居,民族融合本就是大趋势,那里生活的很多人都有混血背景,但多数被汉文化同化,虽然血统非汉,但是说话行事着实与汉人无异。河西军中这种人也不少。
“……他做了什么?”张淮深一脸“说吧我承受得住”的表情。
秋宇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枚东西丢在张淮深脚边。
李好问见那是一枚比巴掌略大的头盖骨,看形态应当是人骨。这一片头骨内侧,用骨刀深深刻画了一个奇异的符号:两个正方形叠放成为一个八角星,正中则镶嵌着并排镶嵌着两枚明净的蓝色宝石。
“这就是让你们神智丧失,御前失仪的罪魁祸首——”
秋宇朗声道:“我以前在洛阳见过这类似的法器。持有者提前施法,能够让你们在情绪波动时触动你们内心的强烈憎恶,从而丧失理智,做出你们自己也不愿见到的野蛮之事……”
李好问一边听,一边不禁想起在太极殿上见到的情形。张淮深等人确实就像是完全丧失了理智。
那茅三五此刻嘶哑着声音道:“你们能活着回来,是我没想到的。然而昨夜整个大营都陷入梦乡,只有我没睡着,这诱惑太大,我少不了要试一次。”
张淮深黑着脸道:“亏我叔父那么信任你!”
十年亲信,到头来却发现是个内奸。也就张淮深不是张义潮,否则估计被气得当场吐血。
然而茅三五脸上却显出一丝讥讽:“这天下谁不是利字当头?我茅三五现在不过是个大头兵。但吐蕃贵族可是许了我三百五十户奴隶。谁让你们唐人不让蓄奴的?”
张淮深顿时朝地面吐了一口吐沫:“许你三百五十户奴隶?你可知道:河西十州若是错过这机会,至少要再内乱几十年。你纵有三百五十户奴隶,也不过给那些蛮部塞牙缝的!”
茅三五脸涨得通红却无法反驳,大约也觉得张淮深说的有些道理。
张淮深又用下巴指了指自己脚边的那枚法器,寒声问道:“这是什么?”
茅三五垮着脸,勉强答道:“是诅咒用的法器……只要在你们睡时将这东西扣在你们脑门上,念上一段咒语……嘿嘿,会怎么样你们应该都知道了!”
张淮深闻言暴怒:“难怪,昨晚我们要进城的一拨人住在一个帐里,还没睡的时候就见你鬼鬼祟祟地混在外面,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茅三五脸现遗憾:“可惜大唐有能人,竟然破解了这法器的诅咒,否则定教大唐天子也见见什么是真正彪悍凶横的蛮人!”
张淮深还未说话,崔扬就先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道:“就你这破法器、烂诅咒——小孩子也能破得!”
“之前我与少统领他们分开,结果见到了一个少年,我就盯着他那对蓝色的眼睛看了一眼,心里什么杂念就都没有了。”
李好问倒是没想到崔扬会提起卓来。
但茅三五听见这话忽然惊了:“你是说……一个小孩,蓝眼睛的,看了你一眼便破了你身上的诅咒?”
之前茅三五还在侃侃而谈什么“利字当头”,但他此刻的表情变得惶惑无比,眼现恐惧,膝盖越发地软,几乎要瘫坐在地上。
突然,他转身,面向长安,连连叩首,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李好问耳聪目明,依稀听见茅三五口中说着:“圣子……难道是传说中的圣子?又降世了?”
叶小楼与秋宇显然也很不解,两人一起看向李好问,似乎在问:难道真是卓来解开了那什么劳什子的诅咒?
想到卓来身上的秘密,李好问沉吟着,捡起了那枚原本他很抗拒、甚至不愿意捡起的头盖骨,随手揣进怀里。
张淮深站在茅三五背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转向李好问,微笑道:“看来,李司丞的人已经解开了我们那怪梦之谜?我们五千人一道做起雪山怪梦,也与这茅三五的法器有关?”
这问题秋宇与叶小楼都解答不了,顿时一起将视线转向李好问。
李好问却不认为是茅三五或者他的法器有这种能力让五千人同时入梦。在他自己亲身经历之后,李好问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猜测。
他认为这个梦境可能是五千人的“集体潜意识”。
毕竟这五千人都是河西军中的精锐,他们世世代代在西域生活,久在边地作战,就算没亲身上过雪山,也听过在翻雪山打仗的故事。
按照某位心理学大师的理论,某些人类古老的经验最终沉淀为潜意识,甚至能在代际之间相传。这种潜意识可以解释为什么从未见过蛇的婴孩,第一次见到这种爬行动物的时候也会本能地感到恐惧。
攀爬雪山,就是这群人的“集体潜意识”。
但李好问迄今为止尤未明白的是,为何这五千人会在同一时间,做了同样的梦,甚至能够在梦境之中互相感知。
还未等他开口回应,忽然,整座驻地营寨似乎都静了静。人人都侧耳倾听,倾听营帐外传来号角声和战鼓声。
张淮深的军事素养不错,立即从卫兵手中接过甲胄,提弓佩剑,大步流星地迈出营帐,向着被笼罩在夜色中的军营大声下令:“准备迎敌!”
李好问则跟着张淮深出帐,与他一道眺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时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已经褪去,天色已转微明。就在张淮深等人面前,远方整齐列队着一整支黑色的军队。
这支大军目测总有数万人之众,乌压压的兵士分成了八个巨大的方阵。阵中的尽是黑衣甲士,他们身披铁甲,或手持长矛,或臂挽重箭,视线统一望向前方。
步兵方阵之中,数十驾由八匹骏马拖动的战车缓缓越众而出。这些战车大约由精铁打造,表面也覆盖着重甲。战车车轮宽大,所过之处,留下整片整片宽广的辙印。
战车上,战士们或站立或跪坐,视线不离最前方战车上一名身披黑袍的主将。
只见那名主将一挥手,四下里一时竟万籁俱寂。数万名兵士同时盯着车上那黑袍大将,表情坚毅,眼神狂热,仿佛在无声地宣誓忠诚。
李好问清楚地听见身边的张淮深上下牙齿轻轻相叩,想来是从未见过如此宏大的出兵场面,心灵受到震撼的缘故。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最前方战车上,那名黑袍大将轻声哼唱出这一句,应是古音,咬字十分奇特——若非李好问对这首《诗经·秦风》里的名篇相当熟悉,恐怕根本不知道他在唱什么。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一时间,豪放的歌声竟席卷整个骊山山麓。在歌声中,战车车辙碾动,滚滚向前,在清晨的曦光中腾起尘烟,而那八个万人步兵大阵也整齐划一地向前迈动,携带着踏平碾压一切的气势,向着河西军驻地这边滚滚而来。
张淮深几乎吓破了胆,转身想要让随行众人弃营逃跑就对了。
然而李好问一把拉住了他,道:“少统领莫急,这是‘历史叠放’。”
“历史的叠放?”
没听懂这个名词,也无心听李好问的解释,但是当张淮深眼见着那战车与军阵到了眼前便缓缓消散之后,他多少也明白了。
这不是真的。
只是他们“不小心”看见了过去的历史而已。
不过——李好问心想:最近这历史叠放也发生得太频繁了点吧?
这时河西军营地里大多数人已经被之前那诡异的噩梦惊醒起身,也都见到了眼前这震撼灵魂的一幕。
正当众兵将心旌动摇,慌得想要夺路而逃的时候,他们见到少统领和长安城里出来的官员都稳稳地站在前方,任由眼前的景象消散,众人的心也渐渐放下,同时对李好问等人的崇敬之情也迅速滋长。
听李好问说起“历史叠放”,秋宇忽然向李好问一拱手,道:“李司丞,对于昨夜的梦境,下官倒是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或许是因为置身于古战场附近,那独特的气场导致了河西军五千人做了同一个梦。”
“古战场吗?唔,从刚才见到的情形,这里至少是当年秦国大军出征的地点。”
当然,李好问其实也很清楚,秦始皇为自己营建的庞大地下陵寝,就在他们脚下。规模怕是比他们眼前刚刚看到的还要惊人。
只不过秦始皇陵的发掘要等到千年以后了,他现在肯定不能提。
“不过,此前张少统领你们第一次做梦的地点,也是古战场吗?”
李好问好奇地问张淮深,对方茫然地摇了摇头。
秋宇却很有把握:“本次数次西征,都曾有兵士因在雪山上跋涉而被冻死之事发生。昔年侯君集征高昌,高仙芝征怛罗斯,都有类似的事发生。
“早先少统领提到他们头一次五千人做同一梦,是在偏离官道的一处所在。塞外水草年年迁移,时有变化。如今的荒僻之所当年却可能是水草丰美的绿洲。
“也许那里就是唐军出征之所,英灵留存,导致张少统领他们梦见此事。”
李好问点点头:按秋宇所说,两者之间确实是有共同点的。
但是,历史事件的发生地点,难道就一定会令数千人做同一个梦?
李好问觉得这两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但不失为一个有意思的猜测。
他回想起在那梦中见到的明月,以及从月宫中滋生的恐怖存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连忙转向张淮深:“那座雪山你们认得吗?能和现实中哪座雪山对得上号吗?”
张淮深似乎有些惊讶李好问竟然问起这个,他挠了挠头道:“那……可只是梦中的雪山啊……”
寻常人梦醒之后,就会立即将梦里所见忘个七七八八。谁还能将梦中的雪山与现实中对上号。
秋宇一时也来了兴趣:“李司丞,是什么样的雪山?下官曾远赴西域,您说的我也许知道。”
李好问当即一伸手,想把他在梦境中见到的景象拉出来,谁曾想却拖了个空。
他方才醒悟:方才那些所见,都不是“历史”,因此“时光术”对它们不起作用。
而他在雪山山巅那个洞中所见,就算是他能够鼓起勇气再看一遍“回放”,他也做不到了。记忆里只剩几个混乱的景象,和他刚醒来时念叨着神秘数字:“二十六”。
然而就在这时,张淮深身边的一名卫士过来禀报:“少统领,马十七说他认出了梦里的雪山,想要向您禀报。”
张淮深之外,秋宇、叶小楼也是一样的惊讶:“原来真有这座山?”
张淮深连忙叫那马十七进来,李好问见他是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少年,皮肤黝黑,眼睛大而有神,最鲜明的特点是左右脸颊上各有一团“高原红”,是常年生活在高海拔地区之人的常见外貌。
李好问一见这小伙便信了几分。
就听马十七用相当流利的汉话对张淮深道:“少统领,上次俺在梦里就觉得那座山相当眼熟,但是醒了之后迷迷糊糊便忘了。这回咱在梦里又想起来这回事,就一直对自己说:不能忘,不能忘……咱这回可千万不能忘了。
“这不,咱才想起要向您禀报。”
还没等张淮深开口,李好问已经踏上半步,微笑问道:“马十七,你真的见过那座山,是在哪里,它叫什么?”
“那座雪山没有名字,但因在昆仑山里,俺们就管叫它‘昆仑神峰’。”
“昆仑神峰?”李好问等人齐齐惊讶。
“是的,”马十七点点头,“俺们那儿的人都信它是一座神峰。因为它不是时时都能看见的。换句话说,它有时在那儿有时不在那儿。”
“这雪山有时在有时不在?”李好问更加惊讶了。
“是呀!”马十七脸上流露出单纯而腼腆的笑容,“俺八岁之前住在昆仑山脚下一个小村子里。村里的老人们都是这样说的。神峰出现的时候家里的大人们都冲那雪山顶礼膜拜来着……”
李好问听了忍不住低头思量:昆仑山中天气变幻莫测,高山地带云雾缭绕,能见度不高的情况下,某一座山峰时隐时现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俺们村的放牛阿叔说他曾经赶着牛羊到神峰山脚下去过,他说呀,”这少年故意卖个关子,“到了那里才知道,神峰该在的位置上,根本就是一座山谷,还有一条小溪流过……”
“这样啊!”
李好问忽然生出一点兴趣:看来并不是天气原因令这山峰时隐时现。
“是的。但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咱梦中,又是俺们这么多人一起梦到……马十七就真的不知道了。”
听马十七的描述,这更接近一种人们眼中的共同幻象——与“集体爬山梦”不同的是,这座“神峰”是在当地居民清醒时出现的。
忍受着时有时无的头痛,李好问回想着他在梦中所见,忽然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身去一趟那座神山脚下,亲眼去看一看。
第 164 章
在骊山脚下的“历史叠放”彻底结束之后, 李好问交代张淮深几句,让他们在骊山脚下分开区域扎营,各队轮流守夜, 尽量避免出现集体做梦的情形。
然而事实上,无论是“历史叠放”还是五千人的“共同梦境”, 都不会带给河西军实质性的影响, 当然对士气的影响是一定会有的。
至于昨天太极殿上发生的事,会不会最终影响李忱的态度——李好问表示:这是诡务司的职责, 他会尽力帮忙向天子解释。
至于李忱会不会不信……李好问觉得这至少不是一个大问题。如今很多决议都由内阁做出,天子李忱更像是一个偶尔会发表一点意见的吉祥物。
天亮之后,诡务司一行三人略做休整,便驰返长安。
他们行至灞桥时,见到了李贺。这时候的李贺正站在灞桥上来来回回地转着,望着灞桥下的流水, 口中不断吟哦着什么。
“长吉兄,你在看什么呢?”
叶小楼如今跟李贺很熟络了, 径自上前去打招呼。
李贺转过身, 见是叶小楼, 脸上同样挂上了微笑。
“昨夜听说了你们那边的消息, 颇为担心。宫门一开我便溜出来了。”
“到了这儿之后,我才记起,我好像在这儿写过一首诗, 只是不大记得起来了, 所以在这里一边回想,一边推敲。”
叶小楼才听不懂什么诗啊词的, 但这不影响他附庸风雅,当即问道:“长吉你现在想起来多少?”
“嗯, 想起来几句:北虏胶堪折,秋沙乱晓鼙。髯胡频犯塞,骄气似横霓。灞水楼船渡,营门细柳开。将军驰白马,豪彦骋雄材①……”
李贺正在高声吟诵,忽听掌声响起,竟是几个书生拍着手过来,纷纷道:“好诗,好诗!”
“这诗格外应景。昨日长安百姓还在欢庆河西十州归唐,今日便听见了如此雄壮的送征诗。”
“话说,这是李昌谷的作品吧?”
李好问听见他们问,连忙拉着李贺往人丛外走:“协律郎,我们先回司里去。”
然而叶小楼那张嘴却没闲着,开口辨道:“这是我们长吉的诗!李长吉!”
那几个书生懵了懵,点头道:“我们知道!这当然是李长吉的诗。”
“李长吉就是李昌谷!”
然而叶小楼指指被李好问拖上马的李贺,道:“那位就是我们长吉,诗也是他做的。”
几个书生顿时惊了。
其中一个人愣了片刻,开口道:“可是,可是李昌谷他不是……不是早已……”
声音断绝在口中。
紧接着,这几名书生相互看着,都发现自己此刻根本张不开嘴。
“呜呜呜——”
“嗯嗯嗯——”
有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各位,抱歉,让你们先‘禁言’一盏茶的时间,一盏茶之后便一切恢复正常。无需担心。”
书生们虽然为此事惊恐不已,但是一盏茶之后,他们发现彼此都能张开嘴了,又试了试,觉得说话和食水都是无碍的,彼此这才都放下心来。一众人等又谈起刚才的怪事,早先那名书生才把想说的话说出口:“李昌谷不是早已辞世了吗?”
马背上,李好问与李贺同乘一骑,向长安城赶去。
刚才与其说是他不愿意让书生们在李贺面前戳破他“科斯泼雷”的事实,倒不如说,李好问直觉到了危险——他不能让李贺亲耳听见这个事实。
虽然早先屈突宜一再告诉他,李贺只是“超级追星族”,痴迷李昌谷的诗,所以将自己的名字和字号都改成了和李贺的一模一样。但与李贺相处的时间越长,李好问便越清楚:恐怕事实真相没有那么简单。
只要想一想李贺那诡异的能力,清奇的脑回路,雄浑的想象,广博的才学……李好问便越觉得李贺的身份并不简单。
再说了,他还有什么怪事没见过?还有什么“死而复生”的人不能接受呢?
但刚才在灞桥上,李好问本能地预感到:绝不能让李贺听见那些他不该听的,于是果断复现了李贺当年禁言叶小楼的“你闭嘴”效果,然后带着李贺从容离开。
而叶小楼与秋宇并肩而行,紧随其后。
一路上,秋宇叽叽咕咕地教训了叶小楼一通。而叶小楼则毫不意外的反唇相讥,两人针锋相对了很久,各自攒了一肚子的脾气。
待回到长安城中,李好问选择先入宫,向李忱和大唐“内阁”解释昨天太极殿上那场变故的原因。
而内阁也正在劝说李忱暂时将此事揭过,继续向河西军示好。几位阁臣的意思是:安史之乱以后,商路断绝。如今中原大地藩镇割据。河北三镇的存在严重影响到了长安与东部诸地的商贸往来。
如在这时打通河西走廊,让西域各族与中原腹地互通有无,商贸再兴,没准可以解了长安的燃眉之急。
“唉,那河西军说的是花好月好,可是距离长安有万里之遥,谁知道他们所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李忱惆怅地感慨着。
然而李好问正在等天子这句话。
“臣愿往西域一行,以探各方虚实。”李好问上前一步行礼,主动请缨。
李忱顿时吓得跳了起来:“不不不,六郎……李爱卿还是留在长安城里,长安离不得你。”
李好问心里古怪:按说此前自己将李忱得罪得太狠了,天子应该早就盼着他出远门,滚越远越好才对。谁曾想,这位好似真的将自己当成是诡务方面的专家,保卫长安的安全,非他不行。
但这不由李忱决定,诡务司的一切行动都可以由诡务司自主,到时只需要内阁盖个橡皮图章就好。
但是李忱建议李好问“再想想”,就像是天子反倒在劝谏大臣一般。
而李好问这次想去西域的理由,一来是距离大中四年的预言已经越来越近了;二来这个梦境十分古怪,就像是专门要给他看的一样。
另外梦中的那座“神山”,是昆仑山中一座时隐时现的山峰。李好问还记得王乔和苌弘都提过周穆王与西王母。他若想更多了解些与这个世界的“神”与“仙”有关之事,去一趟昆仑山恐怕是必须。
因此李好问心中有种直觉:此趟西行,他应当能找到某种答案。
说完河西军的事,李好问便果断告辞,离了太极宫。他是真的一个弹指都不想多留,结果令李忱很怨念。
李好问在返回诡务司之前又想到了什么,于是向同僚们打了个招呼,脱队单独行动,没有回诡务司,而是直接去了城西北义宁坊的景寺。
一进门,李好问便向迎上来的吉鲁打听:“查克执事在吗?”
吉鲁用蹩脚的汉话回答:“在,但他在祈祷室中祈祷。要我去喊他吗?”
李好问摇摇头,心想这又不是什么着急的事。
吉鲁便去祈祷室慢慢等着。
也不知等了多久,祈祷室中终于有了动静。只听查克猛地提高声音道:“什么?李司丞到了?怎么不早说?吾不是早早就吩咐过,无论有什么事,吾一定要第一时间来欢迎吾等的朋友李司丞的吗?”
李好问:……
他当然知道这话是查克说给自己听的。没办法,谁让这是查克呢?
他见到查克提着白袍,急匆匆地从祈祷室中赶出来,便开门见山地问:“执事,昨天你去诡务司找我?”
“是是是,”查克见自己的努力被李好问看见了,一双眼都笑细了,连忙道,“正是。昨天吾想去告诉您来自西方的消息。”
李好问一怔,立即想起来他曾托查克打听过什么了:“卓来的身世?”
“对对对!”查克连连点头。
但李好问也有点庆幸他今天没有带卓来过来。毕竟有什么消息还是最好先让他自己代为消化一下,再告诉卓来也不迟。
“吾原本是想将李司丞的请求告诉往来西边的商队的。但您也知道,因为战乱的关系,现如今商队特别少。
“刚好,昨天有一支商队跟着河西军一起过来,里面刚好有个吾认识的吐火罗商人。吾就想啊,不如拜托这位去打听打听卓小哥的事吧!谁知吾见了他,这话刚开了个头,他就立即扯着吾之衣袖,说,这事别多问。”
“他说让你别过问此事?”李好问听着忍不住想: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个商人,听起来智商有点感人啊!
“正是。”
查克此刻脸上写满了得意,继续道:“吾立马就想了起来:这人呀,大概在十二、三年前也来过长安,差不多就是这个季节。城里处处鲜花盛放。吾记得吾见他的时候受不了那客栈院子里飘的花粉,打了十几个喷嚏呢!”
李好问心中一算:卓来今年十四岁,李家是在他一岁大的时候收养的。再算季节,很可能就是在那个吐火罗商人在长安的时候,卓来被人遗弃在了西市的货栈里。
只不过既然对方讳莫如深,个中实情恐怕没法儿轻轻松松便打听到。
正想着,却见查克满脸得意,继续道:“可是吾哪儿能辜负您的嘱托?借着与他叙旧的机会,吾将他带去了一间吐火罗人常去的胡姬酒肆。”
一听见“胡姬酒肆”这四个字,李好问的表情顿时有点微妙:“你不是个出家人吗,查克执事?”
查克闻言,立即像是被口水呛到似的,咳嗽起来。
“唉,这个……只要心中有吾主,那便是吾主虔诚的信徒……”
这个白衣景僧一边掩饰一边解释。
李好问心想:敢情这景教中人,竟然也有像佛僧中“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的说法。
“说说他吧!”李好问改换了话题,“他在胡姬酒肆中与你说了什么没有?”
查克的表情立即切换回原先那种又得意又卖弄的模式,贼兮兮地道:“当然是一顿豪饮,那个商人喝醉了之后,终于向吾吐露了实情。”
“那还是十三年前。他受吐火罗京都一名大贵族之请,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带到长安,交给长居此地的另一名吐火罗商人。
“然而,他在长安等了多日,都没有打听到那名吐火罗商人的消息。眼看商队要回去,如果长期滞留于此,他将损失掉手中所有的利润。
“再说,他是一个大男人,实在不擅长带孩子。于是便将这孩子交给了一名在长安生活的胡姬寄养。
“这名商人回到吐火罗之后,却听闻噩耗:王庭发生了内讧。当年那名将孩子托付给他的大贵族在内讧中身亡,几乎一族全灭。王庭中的对手则四处追缉与这名贵族有勾连的‘余孽’。
“于是这商人也不敢再向他人透露些什么,连生意都不敢做了,在吐火罗隐姓埋名,过了一阵子。数年后风声渐渐平息,他这才敢重操旧业。
“然而河西一带连年战乱,从吐火罗往大唐来的商路也断了。这商人便一直没法儿重返长安。直到最近,河西十州归唐,商路重新打通。他就跟着第一批入唐的商队来长安了。”
“原来如此。”
李好问听着若有所思。
这段故事听起来挺真实:如果那个婴儿真是卓来,他岂不是某个吐火罗大贵族的孩子?但这孩子的长相看起来,更像是胡汉混血啊。
“这名吐火罗商人到了长安,立即去寻找那名胡姬,却发现她早已不在西市。
“问了酒肆里的人,才知道那胡姬不久便嫁给了扬州一名行商,临走时没有带走那孩子。酒肆里的人也不知孩子去了哪里,只说就这么不见了。”
不见了可还行?——李好问大致猜到,很可能是那胡姬无力继续抚养那孩子,只能悄悄将他留在某个人来人往的货栈里,指望有好心人能把这孩子收养。
然而就在李好问心中暗暗推测之际,查克忽然凑上来,凑在李好问耳边道:“然后吾又灌了他两杯,让他说了真话……”
李好问惊了:难道这里还有一层隐情在背后?
“他说,他这次来的真实原因是,替吐火罗寻找那名‘圣子’。”
李好问听查克说“圣子”二字,便觉尤其怪异,反问道:“圣父圣子圣灵?”
查克知他误会了连忙摇手:“不不不,吾可不是在说敝教的景尊……这个‘圣子’是吐火罗一个神秘教派的圣子,传说拥有禁忌血脉,对世间妖邪拥有强大的洞察力。”
“当年圣子失踪,吐火罗人耽于内乱无人顾及。但是这些年妖邪频出,他们便又想起了圣子。那名商人告诉吾,他此行真正的目的就是来找这‘圣子’的。”
李好问想了想,问:“那名商人有没有说过,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记得原主的父母说过,将卓来抱回来的时候,在襁褓中找到了一张纸条,写着卓来的名字和出生的年份。
查克却摇摇头:“没有名字。但是李司丞,遗弃那孩子的是嫁去扬州的那名胡姬,很可能是她另外给这孩子起的名字。”
李好问又问:“那孩子还有什么容易辨别的特征没有?”
查克点点头:“那名商人告诉我,按照吐火罗那个神秘教派的说法,圣子有一对海蓝色宝石颜色的眼睛。”
李好问闻言顿时放下了心:卓来的眼睛是灰蓝色的。
谁知查克继续道:“他还说,圣子的双眼能够荡妖。也就是说,完全疯狂,失去理智的人,凝视圣子的双眼片刻,便能够恢复理智。”
李好问想起昨天在诡务司内发生的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盯着查克看了半晌,忽然道:“对诅咒也有效吗?”
查克愣了片刻,才答道:“大概……大概吧!”
李好问顿时皱起眉头,思索片刻,又抬头看向查克:“他住在哪家旅店,我们一起去找他。”
这个查克很清楚,立即报了西市中一间与胡姬酒肆毗邻的小客栈。
李好问伸手从虚空中拖出他的时间视野,低头看了一眼,脸色有点古怪,道:“现在时间不太合适,他似乎正在沐浴。”
查克“嗐”了一声,道:“那可有的等了。像他这样经常穿越沙漠的人,往往最爱泡澡。长安的客栈里尤其舒服,泡一顿澡根本用不着几个钱,还有伙计添水。”
李好问:可以理解。
而且他也不愿意在这种尴尬时刻打扰别人。
但他终究是有些心急,过了一会儿,又拖出时间视野看了一眼。
“不对!”李好问忽然道。
他一把拉住查克的胳膊。查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已经不在义宁坊十字寺中,而是置身于一间旅店房间里。屋里水汽氤氲,令查克使劲眨了眨眼睛,才看清眼前的状况——
面前是一只注满热水的大木桶。
他那位来自吐火罗的行商朋友此刻正赤条条地坐在木桶中泡澡。
只不过他整个身体连同脑袋都浸没于木桶的水中,一动不动。
水面平静,连一个气泡都看不到,显然是早就没气了。
第 165 章
长安县代理不良帅范南带了几个兄弟迅速赶来。
在案发地点见到李好问之后, 范南惊讶无比,吞了口口水才问道:“您,您是涉案还是来办案?”
之前他接到报案, 得知有两人突然出现在西市某客栈里,说是发现了一名死者, 让客栈的人去报官。
但问题是, 客栈的人根本就没有见到有人从门口进来。而死者所在的那间屋子唯一一扇窗户正对着客栈的中庭。中庭一直有人,也没见到任何人进去。那两人就好似凭空出现在了死者屋里似的。
报官的时候, 客栈老板就一直在强调“邪门”。
而范南则一直在嘀咕:这么诡异的事件要不要一接案的时候就报给诡务司。
结果过来一看:好家伙,涉案的两人之一,就是诡务司司丞李好问。
李好问根本没留意到范南到来,他正从虚空中拖出历史影像,一帧一帧地检查这个商人死前掺和过的事、接触过的人。
而查克被长安县的人盘问了几句之后很不满意:“李司丞涉案你们该谢天谢地才对呀?虽然他自己涉案不假,但就冲这个, 他必然给你们一个交代。你们长安县这是白捡一桩速破的案子!”
范南点头认可:现在的李好问简直就是一位破案之神。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无论长安县和万年县有什么疑难杂案, 甭管是否涉及诡异, 只要两县不良人去诡务司求一声, 李好问就能帮忙看一眼, 指点他们找到元凶,迅速破案。
再加上如今长安城家家户户门上都贴着绘有李好问模样的门神,这位李司丞在人们心中的威望, 就真跟长安守护神一样。
但是, 这一次,李好问似乎有点一筹莫展的样子。
他叹了一口气, 收起了时间视野,转脸看向范南, 打了个招呼,随意说了几句经过,便将查克拉到一边。
李好问如今已经是三品官了,身上穿着紫袍。范南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阻止李好问与查克这两名涉案人员“对口供”。
李好问伸手勾住查克的脖子,凑在他耳边极小声极小声地道:“你相信你的主一定会注视你、保护你,一定不会坐视你陷入危险,一定会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赶来帮你,对吗?”
查克顿时脸现虔诚,表情坚毅地道:“我当然信!”
“很好!记住你此刻的心情。”
李好问当即揽着查克走到客栈中人最多的地方,拍拍查克的肩膀,提高了音量道:“这么说来,你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
查克惊了:“李司丞,我……”
李好问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哦哦”了两声,然后又道:“这么说来,死者确实找你说了很多话?”
查克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脸都涨红了,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不知道该怎么说?”李好问假装凑上去听查克嘀咕,然后冒出来一句,“既然不知该怎么说,不如你先回十字寺去休息休息,好好想想,明日再到长安县去,将事情告知长安县也不迟啊……”
查克顿时瑟瑟发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唐人们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祸水……那个祸水东引?
但他没办法,李好问这话说都说出口了,他又无法反驳。
当晚,查克一直待在祈祷室内,瑟瑟发抖。
然而他的两名教友却并不怎么体谅他的担惊受怕,两人一直在祈祷室门口扫地,寻常时候只要清扫一盏茶的地界儿,愣是扫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才掩上了祈祷室的门,悄悄离开。
查克努力说服自己牢记李好问的“教诲”,告诉自己至高的全能的主此刻正俯视着他、保护着他,并不停祈祷,直至天色全黑,祈祷室内两枚高大的白蜡烛被点亮,温柔的烛光洒满整间祈祷室。
忽听他身后传来一点点细微的动静。
查克猛地回身,见祈祷室内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人。
但查克揉了揉眼,似乎觉得祈祷室的地面上有些不寻常。
就在查克心中惊疑不定的时候,忽然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狠狠地掐住了查克的脖子,一把将他从地面上提起。
查克的身高比常人高出小半个头,但是那个无形的对手似乎比他还高,力量也更足,因此能将查克整个人提起来。
查克双腿乱蹬,拼命挣扎着,脸已憋红。
然而对手却似乎也担心他憋死会失去线索,将他领口略放了放,然后问道:“你为什么要去找胡图克查?”
胡图克查就是早先死在客栈浴桶里的吐火罗行商。
查克战战兢兢地回答:“胡图克查是吾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对方却显然不信,反问:“你知道圣子的下落?”
查克赶紧摇摇头。
但对方显然不信。
只听“波”的一声,似乎是木塞从瓶口拔出的声音。
忽然,查克便觉一枚冰冷的陶壶壶嘴塞到了自己口中,撞得牙齿生疼,接着一股又苦又咸的液体不由分说,直接冲进了喉中。查克瞬间被呛住,眼泪直飙。
他奋力挣开了那只手,低头想要将吞进肚内的液体都吐出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查克抬起昏昏沉沉的脑袋,祈祷室内的两枚蜡烛变成了四枚。
对方穷追不舍地又问了一句:“你还不说真话吗?”
“真话?”
一时间查克呵呵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要听真话?”
“查克吃过肉,也喝过酒,会昌那几年吾还曾脱下僧袍,去西市那里最繁忙的商行当苦力,给人当昆仑奴一般地使唤……但查克还是听从了吾主的召唤,回到了这座十字寺。”
看不见行迹的对手倒是没想到查克会说这种“真话”,低喝一声:“问你‘圣子’的下落……”
查克双眼通红,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吾是真不知道圣子的下落……”
他只是帮忙打听卓来的身世,结果意外听了一耳朵关于“圣子”的事。可从没有人将“圣子”与卓来联系在一起过。
所以他是真不知道。
对方没想到查克竟是这个反应,刚想再问,忽见祈祷室内的烛火轻轻晃了晃,室内一角渐渐凝聚出一个身形。
但在查克看来,这间祈祷室里也不过是多出了李好问一人而已。
但是李好问忽然伸手在虚空中一拖,祈祷室内顿时拖出一幅夜幕。回荡在这夜幕之上的,是一个细而飘忽的声音:“千虚不如一时……现身吧!”
查克认得这个声音,知道是李贺的嗓音。
但说来也奇,这一声之后,祈祷室内,有个身影迅速勾勒,一个黑袍客瞬间显形。他确实身材高大,比查克还要高出半个头,若是行走在长安城中,他几乎像是个巨人。
此人用黑色斗篷的兜帽遮住脑袋,但在祈祷室内的烛光映照下,还是能看清他颧骨极高,眉骨很粗,眼眶深陷,眼珠呈浅褐色,并非唐人的长相。
刚开始这人只是惊异于李好问的突然出现,并未意识到自己也现了形。
直到他看见李好问和查克都正看着他,他再低头扬起自己身上的斗篷,发现这东西竟再也不是透明的了,顿时虎吼一声,向李好问的方向掷来一柄匕首,然后转身便向祈祷室的大门奔去。
李好问对疾飞而来的匕首根本不在意,直到那匕首快到眼前了,他才轻轻地挥了挥手。
那匕首的速度顿时减到极慢,但它依旧悬浮在空中,似乎周遭的一切都没变,只有这匕首运行的速度变了似的。
而那名黑袍客也是,李好问向他轻轻地招了招手。那名黑袍客疾奔的速度便陡然放缓。
更可怕的是这黑袍客的思维似乎也被放缓了,他一面目睹吉鲁和马赫什手提大棒疾奔而来一边在脑海中极其缓慢地想:“他——们——为——什——么——这——么——快……”
“砰”、“砰”两声棍子敲在腿上的声音,紧接着那黑袍客向地面上俯跌。
然而他跌的速度也极其缓慢,黑袍客只觉得面前的方砖似乎正一寸一寸地放大。
在他身旁,穿着紫色官服的李好问径直上前,先伸手将这人身上裹着的那件斗篷给摘了下来,然后再伸手到他怀中,拍拍摸摸,摸出一枚塞着木瓶塞的陶瓶。
李好问方才将手中的劲力一撤,失去黑袍的黑袍客顿时从半空中狠狠地落下,摔在地面上,“唉哟”地呼了一声痛。
李好问手中握紧了那枚瓷瓶起身,正好看见吉鲁和马赫什两人一人手持一枚大棒,交叉架在那人的脖子上。而查克正满肚子没好气地走出了祈祷室,看见这人便用力踹出一脚,正踹在屁股上:“让你吓唬你爷爷!”
李好问听了这句市井俚语有些忍俊不禁,但公事要紧,他撮唇而呼,长安县的不良帅范南和诡务司的参军叶小楼,当即带着一队不良人冲了进来。
叶小楼兴冲冲地冲进十字寺,立即见到一个极壮大的胡人大汉倒在地上,正在被查克踢屁股。他顿时一脸失望:“李司丞,之前你明明说这声唿哨是让我们进来支援的,不是一切都摆平之后让我们进来收拾残局的……”
李好问却伸手将手中那件黑袍抛到叶小楼手中:“接着!”
叶小楼接过黑袍,觉得那材质极轻,托在手中几乎没什么重量。
李好问:“披上试试?”
叶小楼也没多想,直接将那黑袍抖开,披自己身上。黑袍长达,将他从脖子一直到脚全都遮住。
他没有戴上那斗篷的兜帽,因此脑袋还露在斗篷之外。
范南和他手下那些不良人顿时全看傻了,人人盯着叶小楼说不出话来。
只有范南与叶小楼要好些,当下提起手指向叶小楼,道:“叶帅……叶参军,您……您现在只剩一个脑袋!”
叶小楼低头一看自己:“也是哦!”
他披上那件黑袍之后,脖子以下似乎就全消失了。叶小楼低下头,能直接看清脚下的青石地面。
叶小楼顿时大喜,道:“还是李司丞体谅咱,晓得老章将那‘隐身蜜浆’的抽屉上了锁,咱拿不到……”
他一个悬在半空中的脑袋,欢天喜地地说话,这副情形实在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就算是范南等人与他熟稔,也实在觉得辣眼睛,纷纷扭过头不敢看他。
李好问却淡然地道:“话虽如此,但若是长吉在此,你纵然披上这件斗篷也是没用的。”
早先他让这名黑袍客现身,就是复现了当初李贺在兴庆宫让叶小楼“现身”的那一句“言出法随”。
当初李贺用这种方法令叶小楼现身的时候,李好问正好被困在“第二层”里。但他事后将双方这场大战“复盘”了一遍,留意到了李贺这个小伎俩便记在了心里。
事实证明,李贺的位格明显要高于这件黑袍法器。
但是将来这黑袍客的案子审结,涉案法器没入诡务司,倒是可以让喜欢“隐身”的叶小楼多一件他能轻松使用的好东西。
这时范南上前问李好问:“司丞,这家伙是现在审,还是咱们押回长安县衙去审。”
听范南问起,李好问便取出了袖中的陶瓶,晃了晃还有半瓶,便递给范南:“全灌他嘴里去!”
这应该是某种类似“吐真剂”之类的药物。诡务司也有配方,只不过材料难得,存货不多,再加上李好问的能力特殊,平时很少用这种东西。
那大汉已经被几名长安县不良人押着站起身,浑身挂满了叮叮当当的锁链。
他一直表现得极为桀骜不驯,扬着头谁也不放在眼里,但一见到自己带来的那陶瓶药水要用在自己身上,顿时变了脸色,拼命挣扎,似是想要从不良人们手中挣脱。
但长安县不良人多凶狠的悍匪都对付过,管理犯人自有一套,当下两名不良人一左一右掰住这大汉的胳膊,另一个人伸手捏住他下颌骨的关节,令此人不能闭嘴。
只听“咕嘟”一声,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这大汉旋即双眼发直,似乎他的心神已经不再输于他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
范南按照长安县的标准问案流程,提出第一个问题。
“库库多莱。”
这时范南突然意识到在这里由他先开口似乎有点逾矩,连忙闭嘴,眼神转向李好问。
“胡图克查是你杀的吗?”
李好问开口第一句就问的是这个。
库库多莱茫然地点着头:“是我杀的!”
范南和其他不良人顿时神情激动:刚刚给犯人灌下去的那玩意还真好用。以前他们向那些凶徒问口供,哪有这么容易能问出来?
“你来长安城的目的是什么?”
库库多莱木然答道:“找到圣子,然后杀掉同样也在寻找圣子的人。”
李好问:好家伙,这么冷血的吗?
“是谁派你来的?”
壮汉旋即答了一个叽里咕噜的长名字:“伊里真·蒙·塞多汗那里金·格日乐木其阁下。”
李好问赶紧看向查克和吉鲁等人,见他们三人都摇了摇头。但查克补了一句:“吐火罗人的风俗是地位越尊贵,名字越长。这位一定是个大人物。”
李好问点点头,继续问出他觉得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和你一起被派来长安的还有谁?”
“没有了。”库库多莱木然应答,“伊里真大人将‘隐秘的法衣’交给了我,认为是万无一失的。为免人多口杂,走漏风声,大人只派我一人前来。”
听见这个答案,最先松了一口气的人是查克。
如果眼前这大汉真是被派到长安城的唯一一人,现在又被诡务司擒住,那么至少查克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了。
李好问听见库库多莱的答话忍不住扬起嘴角:仅凭一件斗篷就以为天下无敌了?
事实上,早在之前西市客栈命案发生的时候,李好问就已经从历史影像中看出端倪。
那名行商莫名溺死在浴桶里,片刻之后,那浴桶附近多出了几个湿漉漉的脚印。
虽然披着隐秘斗篷的库库多莱多长了个心眼,在离开之时抹去了浴桶旁溅出的水渍和那几个脚印,但李好问还是毫不意外地看清了全过程。
他在客栈中故意“祸水东引”,把“锅”甩查克头上,正是为了引这个看不见的敌人出来。
早先查克在十字寺的祈祷室里遇险,李好问也提前察觉——他事先安排吉鲁与马赫什去祈祷室门外洒了一种质地特殊的细砂。这些砂子在烛光的映照下,会出现一种独特的反光,正上方的视野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不知道查克的“主”有没有注视他、保护他,拒绝坐视他陷入危难,在需要帮助的时候赶来帮他……但李好问是的的确确将这一切都做到了的。
很快,李好问将他想问的都问完了,目测库库多莱刚才服下的那瓶药物药效还在,李好问便让范南等人将此人带回长安县衙,继续询问。
而他则留在十字寺中安抚几名景僧的情绪。
正当库库多莱被长安县的人押出十字寺的大门时,那名身高异于常人的大汉突然回过头,向李好问和查克这个方向用蹩脚的汉话高声喊出一句:“圣子绝不能落在外人手里。禁忌血脉如其名,祂的血脉本身就是禁忌啊!”
李好问与查克听见这一句,彼此对视一眼,心头都蒙上一层凝重。
这名来自吐火罗的大汉在长安城辖内杀了一名来自吐火罗的行商,长安县会在将此案审结之后,将人交给西市的吐火罗行首处理。但这估计要十天半月之后了。
这时叶小楼过来,关切地问了一句:“李司丞,您昨晚忙了一夜,今天又一直没有休息,要不要先回家休息一下?本参军可以留在此替您善后。”
李好问看了一眼叶小楼:这货得到了想要的法器,就突然懂得善解人意了?
不过……他也确实要回一趟敦义坊李宅。不仅要面对卓来,也要将他的决定通知母亲和妹妹才行。
第 166 章
李好问回到敦义坊时, 已是二更。被喊醒的坊兵满脸不悦,但是面对这位身穿紫袍的诡务司司丞也着实不敢说什么。
李宅里,卓来竟然还没睡熟, 李好问的脚步声一响就跑出来开门了,一见到李好问便问长问短。李好问知道他是担心自己, 同时也好奇案子, 索性将卓来叫去正厅里。
“卓来,如果我找到了一条关于你身世的线索……”
听见这句话, 卓来猛地睁大了眼睛,似乎难以置信。这少年曾有片刻屏住呼吸,双手撑住面前的矮几,呆呆地凝望着矮几对面的李好问。但他随即眨眨眼,别过头去,眼里腾起一层雾气, 似是被触及伤心事。
“卓来的爷娘……他们,他们既然将卓来遗弃, 那便是根本没把卓来当做亲人。
“六郎君, 他们早都不要卓来了, 郎君您可不能不要!”
李好问很能理解卓来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
毕竟是盼了这么多年, 才盼来一点点关于自己身世的消息。
但又怕听到了这消息之后,比原来蒙在鼓中更糟糕。
于是他斟酌措辞,委婉讲述了那名行商受人之托, 将一个吐火罗婴孩带来长安, 后来又将他交给一名胡姬抚养,随后胡姬又将孩子弃养, 留在客栈中的事说了。
卓来垂着眼眸,微颤的睫毛下似乎挂着晶莹的泪滴, 但忍住了没哭出声,只是喃喃地道:“果然,阿耶和阿娘……都不要卓来了。”
但李好问马上提到当初托付那名行商的吐火罗贵族全家身亡灭族,卓来听得震惊,但那睫毛下的泪水再也挂不住了,顿时在他那张小脸上纵横:“原来,原来他们想做的,只是给卓来一条生路吗?”
“我猜很有可能是这样。”李好问肃然道,“但是这危险直到如今依旧存在。”
他立即又说起那个能披着“隐秘法衣”杀人的库库多莱,提到遥远国度的某个伊里真,还有那个关于“圣子”的传闻。
卓来听得目瞪口呆。当听闻有人怀疑他就是“圣子”的时候,卓来双手直摇,头摆得像拨浪鼓,连声说:“这不可能,不可能!郎君,你也知道的,卓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子啊……”
李好问对卓来当然知根知底,但他也不能轻易便放过发生在这少年身上的几件怪事。
“卓来,听我说,现在决定权就在你手里。我即将西行,目标是昆仑山脉中的某一座山峰。可能我不会走那么远,未必抵达吐火罗国,但是西行路上或许能打听到关于你身世的秘密。你想一起去吗?”
一听说有机会与郎君一道远行,还是去往自己故乡那个方向,卓来激动得眼都睁圆了,几乎是屏住呼吸,一等李好问说完就猛点一阵头。
“但是……可能会非常危险。”
李好问沉吟着又道:“关于你身份的线索,早在十几年前就断了。如今知道这个可能性的,只有我和查克执事。我们两人你应该都可以信赖。只要你留在长安城里,坏人们应该认不出你。
“但如果你随我一起前往西域,这风险就会百倍递增。
“卓来,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愿意留在长安城,我可以拜托他人好好照拂你,你完全可以像一个唐人一般在这里度过一生。”
卓来想了想,咬着牙,道:“我要和郎君一起!”
这少年似乎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对李好问诉说:“虽然……虽然那些人都不要卓来了,又或者卓来的血脉亲人都已经死了,但是……但是卓来还是想弄明白,卓来是谁,是从哪里来的……”
李好问能理解这少年的心思:虽然嘴上诉说着被亲人遗弃的委屈,可是骨子里还是无法放弃对身世真相的追求。
否则……他又该怎样回答那三个永恒的问题:我是谁?来自哪里?要去向何方?
“好!”李好问点头道,“你尽管跟着我,我绝不会放弃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好问心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库库多莱说的那句话:“禁忌血脉,终究是禁忌血脉啊!”
由李家打小看着长大的卓来,真的是什么“禁忌血脉”吗?
李好问先安抚卓来去睡,看着他在东附的小床上睡着,发出匀净的呼吸声,这才离开东附,来到北堂前。
在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稍许稳了稳心绪,这才恭敬地敲敲门,小声问:“阿娘,儿子回来了,您歇下了吗?”
崔真温柔的声音从北堂中响起:“正在等你。”
于是李好问推门进屋。他拥有一对夜眼,无须点亮灯烛。但是屋里还是响起了火刀与火石相接触的嗒嗒声,随即眼前出现一团跳动着的灯火,映照着崔真那张慈和的面孔。
她眉宇间透着洞察一切世事的明智与了然,目光在李好问面上轻轻扫过,似乎便已知晓李好问内心一切所想。
于是李好问老老实实地说明来意:“儿子有要事要禀报阿娘……就最近吧,儿子会出一趟远门。”
崔真微微颔首:“是要去昆仑吗?”
李好问略感错愕,但又想,或许刚才自己与卓来的一番对话被崔真听到了。如今他虽然再也不敢简简单单将母亲当成是自己“精分”或者“想象”出来的人物,但依旧清楚这位与自己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应当没什么能瞒过这位。
见到李好问点头承认,崔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但态度依旧温柔,甚至有些笑谑:“阿娘已经知道了,也知道你已作出的决定就不会更改。但是阿娘还是想要多嘱咐你一句——
“好问啊,当初你作出了选择,就自然而然地与祂们区分了阵营。此番远去昆仑,怕不怕有哪位趁机给你穿小鞋?”说毕,崔真轻笑一声,用衣袖掩口,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抬起,凝望着李好问。
李好问却倍感惊讶:这也有关系的吗?
“这是当然的!”崔真见李好问惊讶,放下衣袖,故意摆出严肃模样,但却双眼蕴满笑意道:“昆仑山是西王母居所,穆天子曾去那里游历。最重要的是,那里是神域所在,最近一个千年,一直由轩辕黄帝执掌。等我们六郎到了那里,祂们大概会很好奇:咦,原来当初处分太岁的那个年轻人,就长这样?”
李好问听母亲用如此轻松的语气给自己描绘了这样一份可怖的前景,忍不住也讶然问道:“阿娘的意思是,女娲复苏,重新恢复了生命权柄,其祂神明会不满意,所以……所以迁怒儿子?“
崔真继续掩口而笑:“六郎将此事想得太简单了。现如今诸神众仙位格参差不齐,实力有高有低,势力盘根错节,因而此事错综复杂……对,就是这样,我儿此去昆仑,风险不小。”
李好问怔在那里,想了好久,方才郑重道:“阿娘,炼石宫可知关于大中四年的那个预言?”
过去几个月里,他在崔真面前始终避开“炼石宫”三个字。但这是这对“母子”之间根本迈不过去的坎儿。
他很清楚炼石宫是在利用自己,但到最后,他还是心甘情愿被利用——不为别的理由,只是觉得这样做才是对的。
听见李好问说起这个,崔真顿时收起笑容,满脸肃然,坐正了身体:“我们有紫姑神在,自然知道。”
李好问微微点头:果然,紫姑神因为其身份与过往,天然偏向炼石宫。那么炼石宫在占卜能力上,明显要超越他人一筹。
“如果昆仑山真是众神的圣域,那么我希望能够获得一点启示,如果大中四年真如预言中那般……这满世界的普通人,万千生灵,又该如何避开这场劫难。”
“阿娘,看在之前的份上,炼石宫愿意助儿子一臂之力吗?”
李好问说得极为恳切,崔真闻言却神色复杂。
最后,她轻轻地开口:“六郎亲身去一趟也好。不过,在抵达昆仑之前,你的‘时光术’若是更进一步,或许会更有把握一些……”
“那是自然。”
李好问最近一直在打磨他的“一盏茶”境界,眼看就要到登峰造极境,之后便能尝试突破。此去昆仑路途遥远,完全可以尝试一边赶路,一边修炼。
至于提升境界的路径与方法,林嫱已尽数记载在“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那只护臂中找到的笔记里。
崔真提醒他的,李好问自信都能够做到。
崔真听他这样说,终于再次流露出温柔笑意,轻轻点头道:“十五娘会与你同去。”
“十五娘会与我同去?”
李好问震惊之余,忙转头看向北庭窗外的小院。这时节已是暮春,李家小院里郁郁葱葱,花木森森。此刻虽然天色已晚,但在两盏灯笼的映照下,依旧透着苍翠明艳的绿意。
十五娘正聚精会神地趴在阶前玩蚂蚁,和她作伴的不知还是不是易老太太一家。
正当李好问出神地望着十五娘时,这个小姑娘忽然回过头来。
这些时日里,十五娘似乎又长大了一点,五官眉目与崔真更为肖似。
这时,十五娘从耳侧别过头,那双又圆又大的双眼正紧紧盯着李好问。她眼中的瞳孔细细的,竟是两道竖瞳,令她那张小脸看起来就像是两眼凶光毕露的母豹。
十五娘见到李好问也正在看着她,忽然“嘶”的一声张口,露出两排雪白的尖利牙齿……
李好问顿时从梦中惊醒,方才察觉曦光已经将朝东的窗纸映得透亮。
“糟糕!”
预见了上班迟到的“危险”,李好问赶忙翻身坐起。却发现自己身边整整齐齐叠放着几套替换的衣裳,除了官袍、常服之外,还有贴身穿的里衣,都是上等织料裁制而成的。除此之外还有些日常用品,并一些零碎铜钱和几张面额不小的飞钱。
显然是崔真帮他将行李都收拾好了。
李好问呆坐了片刻,终于向那间空空荡荡的北庭郑重行了一礼,道:“多谢阿娘。”
*
待到了诡务司,李好问将他的决定告诉众人。
司里一众同僚都知道李好问已经做了决定便不会更改,他们需要商议的只是哪些人去,怎么去的问题。
年轻一辈如叶小楼、吴飞白、李贺等人都感兴奋异常,纷纷自告奋勇。卓来更是得意:“我跟我家郎君说好了,我肯定要一起去的。”
秋宇却提出:如果李好问前往西域,最好诡务司全员出动,一起跟着。
“第一,此去恐怕危险不小。就像那河西军,明明有五千人之众,却险些莫名其妙地陷在一场梦里,醒都醒不过来。因而此行我们极需要人手,越多越好。
“第二个理由是我司如今与宫中的关系非常微妙,非比寻常。上次‘太岁’的事之后,司丞已近乎与宫中决裂……”
秋宇说着这听起来“大逆不道”的话却没有半点心理负担,仿佛他们诡务司就是这样的,大唐天子,也不过是诡务司应借的“力量”之一。
“全去啊……”
李好问摸着下巴,转过脸看向章平。
事实上,司内所有人此刻都转脸看向了章平。
章平如果随同僚们一起出门,就意味着他要将妻女都留在长安。让他因为司里公务而抛妻别女,一去去个大半年,似乎有点不太厚道。
然而章平自己的态度却很坚决:“我老章自然是与众位同去。家中妻女,她们自有炼石宫照顾。说来惭愧……”
说着,章平脸上微露赧色:“多数时候,我在家是蒙受妻女照料。若是我不在家,她们没准儿还轻松点。”
李好问无声点点了点头。
此前章平只说他的妻女参与了“妇儿会”的一部分工作,从未提过“炼石宫”。但是岁初女娲获得了“太岁”,开始复苏之后,“炼石宫”渐渐显山显水,在人间的势力也越来越明显。
章家夫人与小娘子们原本就很有魄力与干劲儿,现在成为“炼石宫”的成员,并不令李好问感到意外。且有“炼石宫”庇护,李好问也觉得放心些。
他当即拍了板:这次西行行动的参与人员,为诡务司全员。
至于长安城和其它地方需要处理的诡务案件,丙类以上,由驿马急报至沙州河西军驻地,由诡务司决断;丙类以下案件,则全部下放到长安县、万年县等各州县,由他们代为处理,处理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张贴门神画像,发放安神丸等。
李好问既已做出决定,秋宇便双手一拍,道:“那就请各位尽早做准备。”
秋宇身为诡务司除司丞之外,职位最高,资历最老的一位,就行前准备的细务着手安排:“我负责收纳法器,并挑出一些必须带上路的和路上用得着的随身携带,其余封存……”
李好问顿时便想起了那位“鬼婴”小宝宝。这位每晚都需要封印,想必要带上的。
还有遮摩遮利这种灵兽,听闻塞外沿途干旱,不仅要随身携带,还要记得时时给它多添点水。
秋宇继续安排:“长吉去收纳典籍库,老章去收纳药圃和材料库,李司丞去收纳机要室……”
这回轮到李好问挠头了:“收纳机要室?”
就见秋宇那两道森森的眼光转向李好问:“您难道没有读过机要室的使用说明?”
李好问:……机要室还有使用说明?
等他终于在机要室里翻到使用说明,按照说明将机要室一通操作之后,便听一阵机杼轧轧作响,整个机要室缓缓陷入地面以下,随后机要室四周翻八片巨幅钢板,将机要室的屋顶盖住。
这八幅钢板表面镌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字,却是可以设定的密码。需要重新令机要室升起的时候,只需要按照密码将每一个字钢板向上掀一次,就能让机要室重新升起来。
李好问当即设定了“洪黄荒洪荒黄洪荒黄黄洪黄荒荒”作为密码,觉得完全可以和“红凤凰粉凤凰”或者“花化肥发灰”一类的绕口令媲美了。
他完成了这些之后再去李贺照管的典籍库。只见典籍库里书架内置有钢板,李贺将典籍都放好之后,按下机括,钢板顿时从四周翻下,典籍库顿时变成空空如也一座大房子,那些珍贵的典籍都藏在墙壁里面。
李好问又去了法器库。只见秋宇依次对照着法器名册,挨个收纳法器,将要带的法器凑收在一只竹箱中——这只竹箱也就一尺见方,二尺深。
李好问心中忍不住纳罕:这能放多少?
但他怕露怯,没好意思询问秋宇,而是转去了章平打理的药圃。
第一眼看见药圃的时候,李好问彻底吃惊了:也就半日不见,原本绿意充盈的药圃突然就全秃了。
光秃秃的地面上,放着一把陶泥烧制的小茶壶。李好问耳聪目明,能听见这壶里传出写声响。他连忙凑近去听,发现竟然是章平的声音,这位诡务司官员正一边唱着歌,一面忙活。
李好问实在是好奇,喊了一声老章。
章平的声音顿时从壶里传出来:“在这里在这里!”
随即章平的脑袋从那小小的壶嘴里探出来,这模样要多怪异有多怪异。但老章脸上却挂着灿烂的笑容:“李司丞,进来看看?”
还没等李好问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章平轻轻一扯李好问的衣袖,已经将他带进壶中。
李好问站直身体,望着眼前别有洞天的壶腹,忍不住吃惊。
只见章平已将药圃中绝大部分生长着的草药连土壤一道,和一部分喂养在这里的珍贵动物全部搬运到壶中。此刻郁郁葱葱的草药生长在壶中厚实的土壤之上,那对能够造梦的蜃先生蜃小姐正相互温柔地喷吐着水雾,然而这壶中的空间却一点儿也不局促,甚至壶中也能像外界一样,感受到阳光和新鲜的空气。
“这就是费长房修道时曾经待过的壶。”章平热情地为他介绍。
李好问曾经听说过费长房入壶的故事,但着实没想到这壶竟是真实存在的①。
“这要放到后世,妥妥的储物空间,高级装备啊!”
李好问恍然大悟,这时也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秋宇收纳用的那只竹箱,恐怕里面也“别有洞天”。
“储物空间?”章平没听懂这个词。
李好问忙摇手告诉他不必理会:“叫什么不重要,能彰显我们唐人的智慧就行。”
确实,唐人的想象已经足够丰富,足以创造这样一个瑰丽多姿的世界。
第 167 章
没过多久, 大唐皇帝陛下便颁下旨意,犒赏归唐觐见的河西军黄金千两,绢五万匹, 由诡务司司丞李好问随军护送,送往沙州;
天子并下令从附近州县调集粮食二十万石, 分批运往河西十州, 确保在秋冬之前能够交到河西军手中。
这黄金千两,绢匹五万的赏赐其实并不算多, 但是那二十万石的粮食却是实打实的雪中送炭。只要河西十州能够在冬天到来之前收到这些粮食,就有足够的军饷发给整支河西军。
至于派人“随军护送”,朝中原本以为天子又要搞“观军容使”那一套。然而人选公布出来却令大臣们直接推翻了这个猜测:李好问又不是个太监。而且如今只要接近长安官场的人就都清楚,诡务司司丞根本不是天子家奴可比,他是连天子都驾驭不了的。
张淮深听说这个消息到真是喜出望外——
此前他们在骊山脚下和长安城中遇到了那么多怪事,都由李好问帮着化解了, 还帮他们抓到了潜伏在军中的奸细。现在听闻李好问愿意送他们返回沙州,这五千名河西军无不感激。
可他们并不知道, 李好问也希望他们中有人能为诡务司带路, 或者至少向他们指明前往昆仑的方向。
到了出发的日子, 李好问一行人锁闭诡务司大门, 在门板上贴了封条,然后各自骑着纸马或纸驴,东出金明门, 一路往灞桥行去——他们需要先前往骊山, 与河西军会合后,带上天子的赏赐, 再一路向西。
离开丰乐坊的时候,张武夫妇带着大郎和一种街坊前来送行。众人恋恋不舍地一直送到坊门口, 李好问带着同僚们一再回头致意,张武等人才终于止步。
“大郎,在家要好好孝顺你爷娘啊!”
李好问笑着叮嘱张家的傻儿子。
“噢!”张大郎热切地点头。
张武夫妇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莞尔,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
出得城来,灞桥跟前,早有三名身穿白色僧袍,胸前挂着十字架的景僧等在那里。景寺的执事查克对李好问最为感激:毕竟李好问为他扫除了后顾之忧。
那名叫库库多莱的吐火罗人,对于杀害吐火罗行商的事实供认不讳。在交代了一切犯罪事实之后,他便被长安县移交给了西市的胡商行首,并且在西市的独柳树下被处斩。
查克暂时没有任何来自吐火罗的性命之忧了。
此刻的查克,眼里泛着感激,往李好问手中塞了一只陶杯,旁边抱着罐子吉鲁就抢上前,往这陶杯里灌上了满满的美酒。
查克捧着手中的酒水,用字正腔圆地汉话对李好问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李好问笑着指指灞桥:“但我们现在正往东。”
灞桥和骊山都在长安城东面。
“再说了,你是个胡僧,这般犯戒,真的不打紧吗?”
查克连说:“不打紧不打紧。”
说着,他就像是生怕李好问阻拦似的,举起手中的陶杯,将里面的酒浆一口饮下。
“今日吾等是为了李司丞这个好朋友而犯戒,值得铭记,也值得吾回去花上几日几夜在吾主面前祈祷忏悔……过了今日,就再也不犯这戒律了。”
看见查克饮酒,后面吉鲁与马赫什也很干脆地一扬脖将酒饮了。两人都是豪爽无比,显然是真的将李好问当成了“就算犯戒也要结交”的真朋友。
李好问无奈,值得饮下了杯中的酒。
查克向长安城的方向探了探头,忽然笑道:“又有人来送行了。李司丞,吾等先行告辞。”
灞桥旁,叶小楼眼尖,先看见了来人,立即呆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楚郎君!”
李好问根本不用看向来人。只需看叶小楼这副反应就知道来人是谁。
英姿飒爽的楚听莲作男儿打扮,穿着胡服,跨马来到灞桥畔。
“多谢今日来相送。”李好问豪放地一拱手,以平辈友人的礼节对待。
楚听莲咬了咬嘴唇,道:“李司丞,感谢你为杜……杜郎君所做的一切。亭连纵肝脑涂地,也要报答。京中的一应事务,敬请放心。”
此前李好问令杜依梅复活,这般天大的恩惠令楚听莲极为感激。
因此,这次离开长安之前,李好问派人悄悄送了一枚“消息镜子”给楚听莲,要她留意长安城中的各种消息,将那些重要的通过镜子告知诡务司。
另有一枚消息镜子,则通过章平留给了章平的家人。一方面作为一家人之间互报平安,紧急联络之用;另一方面如果章家人从炼石宫探听到一些重要的消息,也会通过消息镜子传递给诡务司一行人知道——当然,这些得是炼石宫愿意透露给她们的消息。
此刻,李好问郑重托付:“楚郎君,通过过去那些日子的合作,我们都相信,你一定能成为我们在京中的双眼。”
楚听莲用力点了点头,迈上了一小步,压低声音对李好问道:“李司丞,您是第二位愿意将亭连当成是一个‘人’来看待的人,不带任何偏见。为此,亭连就算是豁出性命,也必定不会辜负期待。”
至于第一位,想必就是当初令楚听莲痴心错付的郑兴朋了。
说毕,楚听莲郑重向李好问一揖到底,随后潇洒地向诡务司中各人挥手作别,随后上马离开。
就在李好问身边,顺理成章地听见了那番承诺的叶小楼语气酸涩无比:“看起来,莲娘是中意李司丞了。”
李好问十分无语,本想忍忍的最后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对叶小楼道:“你没听见楚亭连说吗?我是将她当做了一个‘人’,而不是把她当成了一位‘小娘子’啊!”
叶小楼挠挠头,忽然大喜:“这么说我还有希望?”
李好问:但凡你当着人家面的时候能说句话也不至于弄成这样。
这时,原本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吴飞白凑了上来,坏笑着道:“要不,叶参军你在这边留下来,与楚郎君一起做诡务司的双眼,一个左眼,一个右眼?嗯?”说着,这家伙还故意挑挑眉毛。
叶小楼抿着嘴想了片刻,貌似还真的衡量了一下这个可能性。
但是他马上就矫情地回答:“不要,爷爷这都还没有建功立业!”
话虽如此说,但话里话外对吴飞白这个提议多少还有几分感兴趣。
这时候卓来在旁添了一把火:“这才对嘛!眼看人家楚郎君立的功劳都要比你大了,你有啥脸去娶人家?”
叶小楼顿时不说话了,立即返身回去牵他那匹高头纸马。
然而诡务司一行人被这么一耽搁,便又有一对送行的人赶了上来。
“六郎,六郎——”
赶来的是李好问的堂伯父,族老李贻,以及李好问的四堂兄李好威。
诡务司一众人中,只有卓来与这两位相熟。且如今也只有章平对李家当年的纠纷有些了解。当下诡务司众人纷纷让在一边,让李好问与特地赶来送行的亲戚叙话。
“六郎,”李贻开口时一片为难,吞吞吐吐了好久才说出来意。
李好问一听,原来是李好威自从得了那个散官官职之后,就一直没能补上个实缺,天天在家里赋闲。李家觉得这不是事儿,如今听说李好问要随河西军前往河西十州,就想让李好威跟着李好问一起出这趟远门,路上好历练历练。
李好问与李好威两个堂兄弟,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两人原本年纪差不多,但是现在李好问的气度明显要比李好威成熟太多了。
“六郎,让好威跟着你出去历练历练吧,他能鞍前马后地为你服其劳……这,这也是叔祖的意思。”
李贻见李好问一直没说话,一着急,就把李汉抬了出来。
而李好威则向李好问使眼色,意思是:六弟先答应下来,之后到底如何咱兄弟俩再商量也不迟。
一时间李好问突然想起伯父和堂兄在那伽诱人投水那夜里投过井,险些淹死,想来也是无法光宗耀祖、心理压力太大的缘故。
他一时心软,便点头答应了。
李贻大喜,当下规规矩矩地向李好问施了一个平辈之间拜托的礼节,又深深向儿子好威看了一眼,什么都没多说,转身打马走了。
而李好威见终于被李好问接纳了,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操纵着座下的马匹,向李好问这边靠过来,要与李好问并辔而行。
李好问见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马匹雄健,口齿也轻,脚力应当不错,想必是家里为他此行做了充分的准备。
然而李好威身上却只带了一个小包袱,看那包袱的大小,应该只够携带一身替换用的里衣,和一些官凭路引之类的必备文件。不大像是出远门的装备。
要不是对这位堂兄知根知底,李好问差点要以为堂兄带了空间类型的法器,就像秋宇的竹箱,或者章平的陶壶那样。
这时,与李好威相熟的卓来催着他座下那匹小马也赶了上来,好奇地开口询问:“咦,四郎君,你和我们郎君一道上路,只带了这么点行李吗?”
李好威兀自没意识到,随口回答:“没,我阿娘给我准备了不少东西,吃的穿的用的,我一人足够了,到时候分大伙儿一点儿……”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伸手向马背后本该驼箱笼的地方摸去,却摸了个空。
李四郎骇然回头,看了好一会儿,才目瞪口呆地抬头,向来处看去——本该在灞桥跟前依依相送的父亲李贻,早已走得连人影都无了。
“我……”
人人都能猜到李好威没能喊出口的是什么话:我阿耶把我出门上路的行李都顺走啦!
李好问也在心中暗暗为堂兄点蜡。
看来,族老一家为了锻炼这个堂兄,真是豁出去了。
然而这并不关李好问的事,他只是随意对李好威说:“想必伯父还未走远,四哥去赶也是赶的上的。”
然而李好威脸上的表情由震惊到明了,再由明了到失落,最后变做了下定决心。
“不,不必如此——”
李好威咬了咬牙道:“万万不可以因为我耽误了六郎的事。”
他垂着脑袋,小声对李好问道:“六郎,我听叔祖说,从今往后,无论朝野,都可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也是在不想像以前那般无用了。”
说着,李好威抬起头,很认真地请求道:“六郎,我如今只是诡务司编外的一名扈从,你可以随意指使,我绝不会有半个不字。请你带上我,一路上教教我吧!”
李好问看着这位与原主自小相识的堂兄,点了点头——
反正他们至少还需要在骊山脚下待三天。如果李好威真的难堪大用,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把这位堂兄留在长安城。
如果李好威真的克服了所有困难,跟着他们到了西域——李好问想,在前往昆仑冒险之前,自己把他留在沙州作为后援之一,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
待到了骊山营地,李好问第一件事便是先问张淮深,有没有再发生过怪事。
张淮深回答说:河西军中没有人再做过怪梦,但是“历史的叠放”又出现了两回。
但好在虽然“叠放”时出现的秦国军阵看着怪吓人的,但是只是“历史”而已,与现实秋毫无犯。河西军中也就见怪不怪。
甚至还有那胆子大的,竟然凑近了那些兵阵,想要和这些“古人”较量较量。
然而这些尝试都没能成功,只要河西军靠近至一定距离,离他们最近的影像就会消失,远处的影响和回荡于骊山山脚的声音则依旧在耳边回荡,更加增添了一番如梦似幻的效果。
李好问听着点点头:这与他对“历史叠放”的认知相符。
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种现象最近出现得如此频繁,刚穿来的时候没听说过啊。
或许他应该借此机会在此地探索探索,又或者应该联络一下林嫱,探讨一下原因。
李好问与张淮深在帐中谈话的时候,李好威跟随诡务司众人到了骊山营地的暂住之所。
他手中牵着从家中带来的那匹高头健马,先问了卓来,得知老王头是诡务司的“交通运输后勤官”。李好威心想这不就是马倌儿吗,于是又去找老王头。
然后他便目瞪口呆地看见老王头将所有人的坐骑,驴和马都聚拢在一起,缰绳全都牵在手中。
随后老王头右手轻轻晃了晃,那些坐骑就全都变成了纸驴和纸马,捏在老王头手中,被他小心翼翼地收在一只匣子里。
李好威: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嘛?
老王头却只是抬起那只独眼,冷淡地看了李好威一眼,示意他想问什么尽管问。
李好威吞了一口口涎,老老实实地开口请教:自己带来的马匹该怎么处理,又该找什么人喂草料,如何为马匹清洁。
老王头随手指了指军营的马厩,然后就背着手走开了,根本就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李好威只得自己牵着马,去了骊山军营的马厩。营地马厩十分简陋,露天席地的,只有两个盛放着草料和豆饼的马槽和饮马用的水缸。除此之外,这里马粪遍地,气味腌臜。
李好威见河西军的马夫十分忙碌,根本不在马厩中,只得自己牵着马到马槽前,先是喂了豆饼和草料,然后又自己去打水灌满了饮马的水缸,喂宝贝马儿喝了些水,最后又用大刷子为马儿清理毛皮,忙得满头大汗,浑身又是灰又是土。
这时河西军的马夫才留意到李好威身上穿着七品的官袍,好奇地道:“这位郎君,你是和诡务司一道来的官员吧?咱之前没见过。”
李好威点点头,颇有些骄傲地回答:“李司丞是我堂弟。”
“那你还都自己亲手干这些活计?”马夫眼里颇为钦佩,“你人怪好的咧!”
李好威挠挠头,心道:这不是刚才见你没空帮忙吗?
但马夫都已经夸了他人好,李好威在心中悄悄叹了一口气:看来以后这些活儿都得自己干了。
那马夫见李好威为人随和,便开了话匣子,笑着道:“你们李司丞人也怪好的咧!一来就帮咱们河西军抓住了奸细,澄清了误会,免得河西军受责罚。
“听说这次天子给我们河西的赏赐,也是李司丞帮我们争取来的。我们都很感激他。”
李好威又伸手挠挠头:“六郎……六郎他这么厉害?”
马夫:“开玩笑!你可别光替你兄弟谦虚咧!”
此刻李好威的内心:天呐,这马夫口中六郎做的那些事,自己可是一件都不会啊!明明六郎年岁还比自己小点儿,为什么他就能这么厉害?
他又想起当初自己也本有机会接任诡务司司丞的……可是他哪儿敢啊!
想到这里,李好威觉得自己不能再就这么待着了,一定要跟着六郎好好学学。于是他将坐骑交给马夫拴在马厩中,自己去寻李好问的营帐,想要问问堂弟,有什么是自己能帮到他的。
河西军早已准备好了李好问的营帐,李好威一问就问着了。路上还遇到了卓来,卓来点头应说李好问此刻已回了营帐。
然而营帐里没有人。
李好威进帐时只见到帐中铺着一张供坐卧的毡毯,毡毯一侧放着一张矮几,矮几上是摆着一只小小的水晶碗,碗里一尾鲜红如血的小鱼,安静地浮在晶莹剔透的小碗中。
李好威从未见过这样色泽动人的生物,一时好奇,便凑过去看。没曾想他那大脸一凑上前,这小鱼忽然从碗中扬起头,“噗——”
李好威被喷了一脸的水。
“你——”
正当他悻悻地擦去脸上的水渍时,眼角忽然浮现一个极其浅淡的身影。
这身影刚出现在空中时,宛若水墨画般空灵而缥缈,渐渐地那色泽越来越实,质感越来越强,终于一个紫袍人影出现在李好威对面,两道锐利的目光向他看来,似乎能看穿他的内心。
李好威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震住了,骇叫一声,摔了个屁股墩。
第 168 章
就在李好威在马厩里与河西军马夫唠嗑的时候, 李好问正在自己帐内,想要尝试探索一下“瞬时位移”的边界,为晋升下一个境界做准备, 也让自己能更好地应对即将到来的远行。
他随手拉出林嫱当初藏在那只“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护臂中的笔记——有了这份能力之后,他其实不必物理保存任何笔记了, 只要看过的就能复现。
当然他的记忆力也足够好, 看过的内容也都记得,现在都拖出来, 可能更多的是为了一种仪式感。
此刻他身处骊山的河西军营地。骊山位于长安城以东,不在长安城内,不过这并不影响李好问的尝试。早在李好问还在纠结“一炷香”境界时,他的时间视野就已经能覆盖远至渑池的数百里范围。
然而他已经有好一阵没关注自己最远能“位移”多远的问题了。这次要出远门,这个因素显然非常重要。
李好问随手尝试了一下,拖出时间视野, 并且挪动到他能够看见的最远边界——这次他选择的方向是“北方”。
在他的视野中,竟然出现了一座雄伟巍峨的城池。
李好问怔了怔, 才从城门上认出“晋阳”二字。
晋阳?不就是太原城吗?
李好问心里一阵惊喜:最远可达太原——这范围, 总有六百多公里, 已经超过千里了。
这是真的吗?
李好问心中默念, 随即找到了晋祠的所在,准备“位移”去那里。为了保险起见,他还请出了随身行李里带着的小红鱼, 作为他的时间“标尺”。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 李好问瞬间便抵达了晋祠。
当然了,这一次他只是纯粹的移动物理坐标, 既没有带人,也没有回溯时间, 因此所耗的能量并不多。
出现在李好问眼前的,是唐太宗李世民亲手题写的《晋祠铭》石碑。石碑题于贞观二十年,距离当下已过去了两百余年①。
但是石碑这种东西,对于时间来说太过坚不可摧了,两百年的岁月磨砺,在它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唐太宗亲手题写的《晋祠铭》是难得的行书入碑的杰作,艺术价值极高。
李好问站在这座石碑跟前,观摩着石碑上笔力雄逸的书法,忍不住有点心动:只要他想,就可以目睹李世民题写这碑文的全过程。
自从他在“时光术”上完成突破,达到“一盏茶”的境界之后,他回溯时光的范围已不再受“百年”的限制。
按照林嫱留下的笔记,他可以很轻松地跨越“时代”,也就是说,李好问从当下的晚唐横跨两百多年的时光回到初唐,已经完全不是问题,只要他想,甚至还可以回溯至大隋。
但是李好问没有选择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毕竟不想突然出现在唐太宗身边吓他一跳。
于是李好问迅速从晋祠中“位移”回到自己帐中,结果把自己堂兄吓了一跳。
望着李好威那副花容失色的表情,李好问心中好笑,但不清楚该怎么向堂兄解释:这是他的常态,诡务司中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
但李好威很快便忍住了恐惧,吞了一口口水,才小声小声地开口问李好问:“这就是六郎的本事吗?”
李好问点点头。
李好威顿时满脸羡慕:厉害啊!
“这河西军口中的‘神出鬼没’说的就是六郎了吧!”
李好威激动地搓着双手,反正他也学不来,不如问问堂弟自己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六郎,有什么是好威能帮得上的,请尽管吩咐,不要客气。”
李好问想了想,点头道:“还真有你帮得上的!”
事实上,李好问一直在计划着尽快晋升时光术的下一个境界:“一刻”。
而晋升下一个境界的条件林嫱也在笔记中交代得非常清楚了:见证一个时代的结束。这里的时代也可以理解为“朝代”。
但是李好问一直都还没有规划好具体操作,主要受限于“一盏茶”的境界中他回溯的时间最长只有十分钟。
所以问题又回来了:他该怎样在一盏茶的时间里,见证一个时代的落幕?
上一次前往武周改元时,李好问是误打误撞被困在了那里,所以待了足够的时间,见证了自己需要见证的内容。
这一次他并不是不能依样画葫芦地尝试,而是这样做太不可控了。
稳妥起见,李好问还是打算用最少的次数,进行“可控的”回溯。
另外,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试一试李好威,看此人是否能用,该不该带他上路。
听见李好问这么说,李好威顿时期待地道:“六郎请尽管吩咐。”
李好问没有直接答复,而是步出营帐,找来卓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卓来应了一声就去了。
李好问这才回转,望向李好威:“四哥,待会儿我要做法,就像刚才那样‘离开’一盏茶的工夫。我需要你替我护法。”
一听见“护法”二字,李好威激动得手心都渗出汗水,连忙一口应下:“好!……不过,护法,我这该怎么护?”
李好问平静地道:“就是守在这营帐中,莫让任何人进来,确保我‘回来’时的安全!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此地。”
李好威应声道:“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
说着,李好问便在那幅毡毯上坐下,面对盛放着小红鱼的水晶碗,平静看了一会儿之后,便阖上双眼,伸手掐了个法诀。
李好威睁大眼睛,任何细节都不敢放过:堂弟这可是在做法,可是在做什么仙法呢!
然而,李好问没动,他腰间的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却自行松开,一个通体银白色的小人从荷包里探出脑袋,抬起没有任何五官的脑袋,“望着”李好威。
李好威脸色顿时转为煞白。他心中一阵发毛,忍不住地想:小堂弟身上带着的东西,也挺诡异的。
但李好威忍住了没敢出声。他根本就不敢打搅李好问,毕竟自己肩负着“护法”责任在身,绝不能冒失。
被那银白色的小人看了片刻,李好威差点儿又被惊得叫出声:就在他眼前,李好问的身形倏忽便不见了。
这可比早先李好问缓缓出现时突然得多——李好威忍不住冲到李好问刚才所坐的位置跟前,伸手向前探去。他指尖所及是一片空空荡荡,仿佛早先坐在这里的那个形象只是投射在李好威眼中的一个虚幻影子。
李好威呆愣片刻,又安静地坐回一旁,毕竟小堂弟郑重请他帮忙护法来着。
可没过多久,便听卓来在营帐外面喊了一嗓子:“营里开饭啦!大家快寻伙夫领饭啊!一天只有两顿,过了这一顿再等下顿就只有明天啦。”
唐人吃饭,有的吃两顿,有的吃三顿。
李家富裕,李好威从小就是每天吃三顿的,但他也听说过有些人一天只能吃两顿,比如那些大头兵。
刚听见卓来喊了这一嗓子,李好威便觉得自己真的饿了,五脏庙咕噜咕噜地叫出了声。他刚想起身去看一下外头的情况,却马上忍住了。毕竟李好问事先交代过让他别离开。
不就是一盏茶的工夫吗?——李好威觉得,没什么不能等的。
然而卓来声音远去之后,帐幕突然被掀开,秋宇迈着大步走进帐中,眼光在帐内森然一扫,直接了当地开口问李好威:“你在这里干嘛?”
李好威特别怕秋宇:当初就是跟眼前这位长得一模一样的屈突宜,差点将他骗进了诡务司;不久之后,小堂弟立功领赏,父亲李贻带着他守在朱雀门前求提携,秋宇竟然当着他们爷儿俩的面放飞剑。
因此李好威见到秋宇,连话都说不利落,只能支支吾吾地开口:“我……那个,是李司丞,让我……”
“出去!”
秋宇干净利落地吐出两个字。
“这里是李司丞的营帐。”
“如果不然……”
说到这里,秋宇略略低头,紧盯着李好威的那双眸子似乎也缩了缩,眼神极富威慑。
李好威原本也想老老实实地低头出去算了,可他一想起小堂弟适才的托付:不对啊,我才是有理的那个人啊!
李好威与李好问小时候曾经常在一起玩。那时李好威仗着人高马大,没少护着李好问不让旁人欺负。
这种回忆激起了李好威的满腔勇气,虽然他面对秋宇时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但李好威还是迈上前一步,大喊一声:“我要留在此地。刚才六郎说了,需要我为他护法!”
秋宇听到这里,才缓缓收回目光,整个人的表情重新变回无悲无喜。
就在此刻,那张矮几上的水晶碗中,小红鱼“扑通”一下翻了个身,溅出点点水花。
矮几跟前,李好问的身形一点点显现。
看见李好威大马金刀地拦在自己面前,李好问点点头道:“四哥,多谢你为我护法。”
李好威眼前似乎见到了年幼时的六郎正依恋地缩在自己身边,但随着李好问一声轻咳,李好威的幻象瞬间破灭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李好问,身上穿着紫袍,神出鬼没,似乎能在三界中自由来去,早已不是他李好威能够护法护得了的。
然而这时秋宇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心性还不错。”
李好问嘴角便微微上扬,语气愉快地道:“多谢四堂兄陪我一道前往沙州。”
李好威或许缺乏经验,但他并不是个蠢人。这时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通过了考验。若不是刚才坚持,可能现在他已经打道回府,此刻在回长安城的路上了。
随即他的肚子又咕噜了一声,提醒他五脏庙该祭一祭了。
于是李好威忍不住心想:难道刚才营里开饭也是在考验自己?
却见帐幕一掀,卓来双手各提着一个食盒,吴飞白跟在他身后,捧了一罐子清水和一裸竹筒水杯进来。
“卓来替各位把饭食都拿来啦!”
原来不是考验——李好问心想。
然而卓来的视线始终在李好威脸上转来转去,似乎很好奇这位四郎君的命运。
李好威心中便是无限的患得患失。
但好在卓来很快摆好了食物,李好问邀请诡务司众人席地而坐,围着那张矮几,一起就餐。
李好威一见食物,略感失望。
只见这河西军的主食就是饼子,也不知是什么面做的,看起来黑乎乎,表面粗糙,不大好吃的样子。配菜很少,大头是醋芹和酸齑(酸菜),味道很冲;唯一一点与荤腥有关的,是用炖烂的肉捣成的肉酱,不知是什么肉,但看着纤维就比较粗。
李好威心里略感不满,心想我堂弟好歹也是三品大员,在你们河西军的营地里就吃这个?
然而还没等李好威抱怨,李好问已经率先动手,撕了硬呼呼的饼子,裹上一层酸齑就吃开了。诡务司里的旁人也都照做,谁都没抱怨这饭食粗鄙。
李好威只得将满腔的吐槽都吞了回来,也撕了饼子裹上酸齑,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也许是饿了的缘故,他嚼着嚼着,竟然觉得这饼子十分有嚼头,仔细嚼甚至有微微的甜味,而齑菜也酸香下饭,别有风味。
渐渐地,李好威竟开始狼吞虎咽。而坐在一旁的围观的诡务司众人则相互交换带着笑意的眼神,似乎都在说:胃口好也是个优点啊!
一营帐的人都吃完之后,卓来抢着收拾,李好威与吴飞白也去帮忙。一旁坐着剔牙的秋宇见到李好问在出神,忍不住问:“李司丞,刚才还顺利吗?”
李好问颔首:“顺利。适才我去了一趟晋阳。”
一旁始终在留意的李好威忍不住又呆了:就一盏茶的工夫,小堂弟竟然去了趟晋阳?
“我现在想,可能就在那里,我能很快就得到我想要的。对了,”李好问转向一直坐在帐幕一角默不作声的叶小楼,“叶参军,可否将你的斗篷借我一用?”
这斗篷自然是指从库库多莱那里得到的“隐秘的法衣”。这次诡务司事先将适合各人的法器分给各人保管,叶小楼就得到了那件,并且起了个简单粗暴的名字:“我那斗篷”。
这时叶小楼便嬉皮笑脸地对李好问道:“我能收租子吗?”
秋宇那两道冷嗖嗖的目光顿时又向叶小楼那边转过去,叶小楼连忙摇起双手,道::“不必租金不必租金,李司丞尽管拿去用便是!”
一旁看着叶小楼与自家小堂弟这般“越级”说话,李好威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
秋宇依旧很关心李好问的“晋阳之行”,虽然不便直接问,但依旧隐晦地打听:“此行可有解开了司丞的难题?”
李好问点点头:“我想是的。”
刚才那一次追溯时间,他已经真真切切地站到了隋帝国的尾巴上。
原本李好问并不完全能确定那能代表“一个时代”的终结。
毕竟后世常说“隋唐隋唐”,似乎“隋唐”本就是一体的。大隋是一个短命的时代,然而唐代却从隋朝那里继承了很多东西。唐代的开国君主甚至是隋代末代君王的表兄。
但是此行却为李好问提供了一点点思路。
*
李好问刚才也确实是追溯时间,前往晋阳,而他抵达晋阳时,刚好是一个十分特殊的时间点——
大业十一年九月。
这个时间点的太原,街谈巷议只有一件事:“雁门之围”。
原本忠心归顺隋朝的突厥启民可汗已于六年前亡故,其子咄吉被册立为始毕可汗。咄吉野心勃勃,甚至拒不入朝。
大业十一年八月,三次征伐高句丽失意的隋炀帝杨广出塞北巡。始毕可汗见有机可乘,便率数十万骑兵突袭,将杨广连同一万七千多守军一起围在雁门城中,史称“雁门之围”。
眼下李好问的视野范围还未囊括雁门,否则倒是可以再向北数百里,亲眼去看一看杨广十万人被围在雁门城中的“盛况”。
据说那里战况惨烈,突厥大军围攻雁门时,箭都射到了杨广面前。而雁门城中的粮草仅够维持守军二十天。
太原郡在雁门关以南七百里处,算是“大后方”。这里的隋军早已被征调,火速北上勤王。
如果李好问早来几天,便应该是战况最胶着,也最是人心惶惶的时候。
但此刻,李好问置身于晋阳城中,却听见晋阳百姓情绪稳定,不仅没有为大隋的命运感到担忧,反而像是被激起了士气。
“听说了吗?天子亲上雁门城头巡视,许了守城的士兵高官重赏。咱们的儿郎若是正好赶上解围之战,那大笔的封赏定是跑不了的。”
“话说,守土有责,天子遇险,咱们的大军赶上救援是分内之事。但是听说天子当着雁门守城兵士的面,许诺了一件事,那就是再也不会对高句丽用兵。”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是啊,对高句丽用兵三次,折了成千上万的大隋儿郎在那穷山恶水之间。若是这一围能让天子改换心意,那就太好了!”
李好问很清楚:隋炀帝在位时曾三次对高句丽用兵,是历代君主中不顾国力消耗穷兵黩武的典型。
“报!本郡大军已赶到忻口。随时准备增援雁门。”
李好问倾听着晋阳军中传递着的军报。
“报!突厥恐有北逃之意。天子下令追击。”
“怎会突然说北逃就北逃了?”
“那自然是因为咱们的公主,咱们嫁到突厥去的公主,偷偷放出的假消息。”
“真好!既然如此,雁门城即将解围。若是天子不再总想着出征高句丽,百姓们活得下去,那些四处乱窜的乱民,瓦岗寨什么的,应该都消停了吧。”
熟知历史的李好问,听见这个预言,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眼前的这个时代是如何落幕的,他似乎有点思路了。
第 169 章
从叶小楼那里借到“我那斗篷”之后, 李好问第二次前往晋阳。
如今他心中已经有一定规划,知道自己该如何“见证”一个时代的落幕了。
这次他控制时间轴,抵达晋阳的时间点是上一次的一个半月之后。
上一次李好问身上那件紫袍太过显眼, 只能避在不打眼的角落里悄悄听取士兵与百姓们的议论。
这一次他吸取教训,披上了那件能够遮蔽全身身形的“隐秘的法衣”。那效果, 就和服用“隐身蜜浆”一样杠杠的, 还能够自由掌握使用时间,不必等到药效消失才能重新现身。
虽然他在大业十一年只能停留一盏茶的时间, 但优点是李好问可以多次往返,并根据得到的信息随时调整需要前往的时间地点。
比如这一次,他就是来围观那“雁门之围”的余波的。
披着隐身斗篷的李好问行走在晋阳城的街道上,敏感地体会到城中的气氛有些微妙。
上一次他来时,虽然雁门情势危机,但本地军民交谈时的态度总体是乐观向上的, 人人都期待着能为天子解围,让必要得到那份金口玉言赐下的奖赏。另外——“四征高句丽”是什么?不存在的。
然而这一次, 李好问明明听说从晋阳赶往雁门的隋军已经回来了, 然而晋阳城中士气低落, 人人郁闷, 口中都是抱怨。
李好问凑近两名站在街角,扛着长槊的带甲士兵彼此交谈。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凑在另一人耳边道:“听闻只发放了一千五百人的赏赐!”
另一人满脸难以置信:“只有一千五百人?不是说仅在雁门城内就有一万七千守军吗?”
“是啊,”先开口的那人左右看看无人, 才继续向同袍吐槽, “据说当初在雁门关前,天子亲口承诺, 但凡守城有功者,无论是士兵还是平民, 都官升六品,赐绢百匹。若是已有官职之人按原品级加等升迁。现在却说,赏赐只分给一千五百人。”
裹着斗篷在旁偷听的李好问:嗐,史书上好像是记着,后来连那赐绢百匹的物质奖励都给抹了。
另一人闻言脸上出现无比愤懑之色:“听闻雁门城原有一万七千的守军,活下来的不到三成。他们那般豁出性命去守城,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因为天子的一句许诺。可现在呢?”
先开口的那人却吞了一口口涎,又左右看看,凑近了对同袍说道:“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不是?”他的同袍顿时懵了,“不是说突厥之围已解,始毕可汗赶回北面去哄老婆了吗?”
“与突厥无关,是说咱们的天子,恐怕还会考虑,四征高句丽。”
另一人脸上立即流露出惧色,嘴唇颤动,声音发抖地说道:“为什么呀?”
隋炀帝杨广曾经三次出征高句丽,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这两名晋阳城中的小兵便实在是无法理解,他眼里闪着绝望,望着苍天,似乎在向他假想中的杨广提问:“为什么一定要征高句丽啊!”
当然,眼前的两名隋兵是无法揣测天子的心意。
只是,从这两人的脸上,李好问读出了对杨广“出尔反尔,言而无信”的评价。
一盏茶的时间,转瞬即到。
李好问返回骊山驻地时,天色已将晚。五千河西军正在伙夫的安排下,有秩序地获得食物,然后分坐在火堆旁用起了晚饭,营地里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李好问还未解下披着的隐身斗篷,此刻突然好奇心起,干脆走进河西军的营地,凑近这些一边聊天一边吃饭的大兵们都在聊什么——他们与两百多年前,大业十一年的晋阳大兵,关心的有什么差别。
正如之前崔扬所说的,这五千人是唐军与沙州土著的混编。大家操着不同的口音,吃东西的口味也不尽相同,但这拦不住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大小伙子们凑在一起瞎聊。
有人聊到长安一带富庶丰饶,让他们一个个都大开眼界,引来一片附和。
但也有人说起前几年中原战乱的时候,百姓和士兵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又引来一片叹息。但也有人大声反驳,认为情况可没那么糟糕,这些说话的人大多都是唐军。
这时忽然有人大声问:“听说中原好多地方都由藩镇占着。朝廷对藩镇没什么办法吧?”
原本还在高谈阔论的唐军这时候大多哑火了。要说藩镇,那可真是将近百年都没能啃下来的硬骨头。
然而崔扬却长身立起,向着刚才发问的那人大声道:“可咱这是大唐啊!”
说着他伸手指指自己的脊梁,说:“咱们唐人都是有脊梁骨的。当年安史之乱时情势那般危急,不还是有那么多唐人一起站了出来,试图力挽狂澜。将近一百年过去了,也没见咱的大唐垮掉不是吗?”
崔扬这番话,赢得了一片彩声。
“再看咱们河西军这次,千里迢迢地归唐。宫中圣人自己也不宽裕,不照样给咱们赏赐了这些好东西,还允了咱们二十万石粮食吗?”
一句话说毕,营地上响起一片掌声和叫好声。另有一群大兵们一叠声地称赞,将中原百姓和长安人民的慷慨与好客夸了个便。
李好问听到这里,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拨给河西军的赏赐与粮食,也多有他在其后推动,并非都是内阁或是李忱之功。
不过,显然他的这些努力唤起了河西军的归属感,让他们感受到来自同胞的支持,李好问便觉心情舒畅:这些努力没有付之东流。
此刻他异常清楚地感受到:大唐气数未尽。
难怪李忱能当十三年的太平天子,如果不出意外,他和他的子孙们还将支撑着这个暮色中的帝国,再挺过一个甲子的时光。这并非因为他们有多英明神武,而是因为唐人的气质还在那里,脊梁还在那里。在国力被耗完之前,他们不会向大隋那样,分崩离析成为一团散沙。
营地上聊得热烈,李好问却悄悄起身,返回自己的营帐。刚才的情景令他又有了一些灵感,因此准备趁热打铁,继续回溯时光,目标:大业十一年,晋阳城。
令他略感奇怪的是,连续两次挑战自己的“极限”,他却并未感到太过疲惫。或许这是他的境界已渐圆满,即将能够升级的缘故?
李好问思考了片刻,觉得也可能是骊山此地灵气充沛的原因,毕竟这是被秦始皇看中,选做当皇陵的地方。
*
做好一切准备之后,李好问再次披上隐身斗篷,身影悄悄出现于大业十一年的晋阳城。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理会那些街谈巷议,而是直接去了隋炀帝杨广的行辕。
行辕中,杨广正在与大臣们商议下一步该去哪里,也就是说:他这位天子该从晋阳返回国都大兴(长安),还是先回洛阳,再从洛阳折返大兴。
李好问在行辕的议事帐中找了个便于观察的舒服位置坐下,饶有兴致地观察杨广起的外貌。
这时的杨广四十五岁,是个颇为富态的中年人,五官秀雅,眉目英俊,年轻时想必很好看。
这个年纪放在后世,努努力还能评个杰出青年什么的。可是到了杨广这里,他的心气却已接近老年,眉宇间一片沉郁,时不时疲惫地伸手揉揉眉心,完全没有在雁门之战中“反败为胜”的喜悦之情。
很难想象,这个外貌有点“文艺中年”的皇帝,曾经是一位灭陈、征吐谷浑、征契丹宴突厥,战功赫赫的马背皇帝,内政上又改革官制、开科取士、修筑运河……极大程度改变了中原王朝的面貌,甚至给后来的大唐留下了相当可观可继承的遗产。
然而他一生中所有的锐气,似乎都在一个半月之前的“雁门之围”中消磨殆尽了。
此刻杨广身穿一身式样简洁的黑色袍服,头戴翼善冠,坐在一张矮几旁,以手支颐,懒懒地听着座下臣子们商议。
座中文武百官就皇帝的“前途”产生了分歧,目前正在争执。
李好问听来,似乎纳言苏威认为大兴是京城所在,天子应当以王都为先,尽快返回大兴为宜。
然而天子近臣宇文述却认为洛阳坐镇中原,交通便给,四通八达,粮草充裕,天子大可以先行前往洛阳,再做打算。
坐在帐中一角的李好问却很清楚,杨广此生,再也没能重返他父亲杨坚为大隋定下的国度大兴。
“此事不必再议,”座上的杨广忽然挥了挥手,长长地叹了一声,“就依宇文述所议,去洛阳。”
座下的大臣们不乏吃惊之人。以苏威为首主张天子前往大兴的臣子们面面相觑,纷纷开口劝谏。
然而杨广懒得再听,起身后随意朝身后甩了甩衣袖,就将苏威等人的话都堵了回去。
坐在角落里看了半天“戏”的李好问眼中浮起好奇之色。他有点想知道杨广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
于是,再下一次回溯时,李好问选择直接与杨广对话。
这一次他没有披“隐秘斗篷”,直接出现在杨广休息的营帐里。
“你,你是什么人?”
穿着丝锻睡袍的杨广见到李好问的身影一点点从虚空中出现,慢慢变得清晰而有实质,似是意识到了什么,问:“您,您是神仙吗?”
除了神仙,难道还有什么其他可能么?
李好问却没有直接作答,而是上前拱了拱手,道:“陛下。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陛下。”
杨广帐外顿时一阵骚动,卫士们意识到天子帐中突然多出了一个陌生人,纷纷抄家伙就往帐中冲,却又有些投鼠忌器,生怕李好问伤到杨广。
杨广连忙喝止了卫士,命所有人退出帐去,脸上带着几分赧然向李好问道歉:“下属们唐突,让仙人见笑了。”
李好问不打算寒暄浪费时间,伸手轻轻一摆示意无妨,直接问出他的问题:“陛下为何会觉得前路茫茫,不知该往何处去?”
“是啊,朕确实只感前路茫茫,歧途彷徨啊!”杨广似是被李好问说中了心事与状态,感慨万千地道。
“你……您是不知道,在雁门城中被围的那一刻,朕终于明白,朕并不是什么上天庇佑之真命天子,朕只是一个普通人。
“朕一向自诩文韬武略,堪比秦皇汉武。在朕手中,必将是天下一统的盛世。”
“然而在雁门,突厥的箭支都射到朕面前了,距离朕的面颊只有这么一点,这么一点的距离……”
杨广用手比出大约半尺的距离给李好问看,脸上写着藏不住的惊恐。
很显然,杨广认为在眼前这位“神仙”面前根本无需隐藏心事,反正也藏不住,直抒胸臆就好。
在李好问听来,这位甚至将自己当成了个树洞,帝王孤介,一生都没有理由向任何人吐露真心,更加不可能吐露那些令自己显得软弱的真心话。
“自那之后,朕一直在想,为什么朕贵为天子,却连巡视北疆都能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自恃雄才伟略,为何三征高句丽却次次无功而返?
“朕是否真的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朕的大隋,真的能沿着之前朕所设想的盛景向前行吗?”
至此,李好问已大致摸清楚了:“雁门之围”只是突厥可汗将杨广围困了二十多天,没有给大隋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损害,但是这次围困给杨广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令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并失去了一切进取之心。
“朕累了,太累了。”
说这话的时候,杨广望向正南方。他的视线似乎越过了重重帐幕,聚焦在无穷远处,而那是一个遥远而甜美的地方。
“朕想去洛阳……不止想去洛阳,还想去江都……”
说话的人陷入深深遐思,几乎要将帐中那位仙人完全忘却。
李好问赶紧轻咳两声,开口道:“这也是我想问的,刚才群臣议论,你为何否决了苏威的提议,不想重返大兴?”
杨广听着一怔:刚才?
群臣议论已是好几个时辰之前的事了,当然了,对于仙人而言,这点小事想必都是弹指而过,无须计较。
他低头想了想,反问李好问:“敢问仙人,朕否决了重返大兴之议,难道错了吗?”
李好问答道:“不……当然没有,这是你自己的决定,只要你对得起自己,便没有对错之分。只是,我想问……你明明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何将挽救江山的机会都拱手放弃了呢?”
杨广顿时双眼发直。
可是,也对,这是他自己的决定,只要他对得起自己,也就够了。
却听李好问续道:“你可知道,在你死后二十年,大隋的国库里依旧还有储备的米粮与布匹可供使用①。在你身后千年,你营建的大运河依旧在承担南北运输的重任。甚至你征伐高句丽,自然也有你的理由,有你的战略考量。”
“真的,真的是仙人……”
杨广口唇翕动,喃喃地说着。
单是敢对天子不用敬语,杨广足以确认来人的身份。更何况,仙人言语中透露了那么多他身后的事。
“只是你选的时机真的不对,”李好问一点儿都没对这位客气,直接开口批评,“营建洛阳宫城,三征高句丽,三下江都……你丝毫不体恤民力,以至于军心尽失民心尽散,就算是再明白你的人,也没法儿为你开脱。”
杨广痛苦地点头,也同样抛去了属于天子的自称:“我知道,我都知道啊!”
“猛醒时,这天下已经被我糟践成了这个样子。”泪水从这位“炀帝”面颊上缓缓流下。
“如果你肯回大兴,事情犹有可以挽回的余地。”
直到话说出口,李好问才惊异于他竟然成功地“剧透”了。
若是按照时光术那“失去的永不复还”的原则,这种足以力挽狂澜,扭转大隋覆亡命运的“指点”,他应该根本说不出口才对啊!
然而杨广闻言喃喃地道:“如果我肯回大兴……”
李好问看见杨广那张近乎槁木死灰的面容,心里全明白了。
不是他没剧透,而是这种剧透根本没有任何卵用。
杨广已经做出了对他自己负责任的决定——他会返回洛阳,然后从洛阳前往江都,在那里迎来一场刺杀,迈向他人生的终点。
纵是“仙人”从旁指点,杨广也早已吃了秤砣铁了心。
“大兴啊……”
提到这个地名,杨广的眼神避开了李好问,随后陷入一片追忆。
“确实,那是关中重地,是大隋龙兴之所。
“但那里,也是父皇的大兴。
“我不喜欢那里,不喜欢那阴暗陈旧的宫殿,不喜欢与长兄明争暗斗别苗头的日子,甚至后来我镇守江都时,也一直不喜欢从那里传来的消息——
“那是从父皇口中传来的消息:他可以让我生,也可以让我死……”
李好问没有再说话,而是任由杨广恣意抒发他的心意。
事实上,他的身影也渐渐无法维持,一点一点地变得浅淡。
他正从属于杨广的历史中消失。
然而杨广却似乎并不在意那个年轻“仙人”的消失,他伸手从榻上取过酒盅,浅浅地饮了一杯,梦呓般地道:“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②……”
然而返回骊山营帐内的李好问至此已全明白了。
一个时代的终结,说白了还是在人心。
站在大隋的终末,连杨广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还有机会能力挽狂澜。更何况那些他身边的人,或早或晚都看出了这一点,然后纷纷转向。
就这样,一个曾经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王朝,一个崭新的时代,还未完全展开画卷就迅速落幕了。
第 170 章
三日后, 天子派遣的代表,兵部尚书徐冲率领数百名文官武将亲至骊山,上演一出规模庞大“封赏”, 褒奖了河西军的“忠义”,颁发了早就承诺的赏赐。
除此之外, 天子还亲封远在敦煌的张义潮为河西节度使, 由其侄子张淮深代为接受了告身。
从此有了“名分”的河西军中人人激动万分,山呼万岁。
就在这气氛最热烈的时候, 李好问敏感地留意到:骊山脚下雾气弥漫,白色的雾气之间那黑色的兵甲隐约可见,似乎“历史叠放”又要出现。
可不知为何,这种“历史的回响”似乎被如今河西军的气场给镇了回去。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来自千年前的甲士们体恤苦尽甘来的河西军,他们最终还是没有打扰,而是随着白雾的散去而消失, 总算是没有吓到徐冲带来的那些文官武将们。
在这封赏兼饯行的典礼上,徐冲再次重申了李唐朝廷对河西的支持。
随后便是河西军拜别天使与百官, 满载着对未来的信心, 启程返回河西。
诡务司一行人低调地混在河西军中, 李好问甚至换掉了他那身过于打眼的紫色官袍, 穿得与唐军们相差仿佛,就连一直守在路旁有话想说的徐冲都没能发现他。
这么做,李好问主要是不想被那些繁文缛节所打扰——他需要些时间, 好好琢磨琢磨自己的时光术。
此前他回溯历史, 前往大业十一年的晋阳城。这个时间点距离隋炀帝杨广在兵变中身亡还有三年,距离李渊称帝立朝还有四年。
李好问总共只回溯了四次, 花费四十分钟,但他自认为已经满足了“见证一个时代的终结”, 听到了那一曲无可奈何的时代挽歌。
李好问自信这已经能满足他晋升“一刻”境界的条件。
然而现在横在李好问面前的困难竟然是:他还没搞定“一刻”的时间标尺。
因此这一路上,李好问一直都在捣鼓“标尺”的事儿。
原本他认为这“时间标尺”根本就不是什么麻烦事。“一炷香”是5分钟,遮摩遮利翻一次身;“一盏茶”是10分钟,遮摩遮利翻两次身。
那么以此类推,“一刻”既然是15分钟,也就是小红鱼连续翻三次身的事儿。
至此,李好问也察觉这“时光术”约摸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瞬”和“弹指”,这两个境界能够延续的时间都很短。瞬不到一秒,弹指也不过7.2秒。
第二阶段是“一炷香”、“一盏茶”和“一刻”。这三者又是一个体系的,其时长分别是5分钟、10分钟和15分钟,是完全等距的三个阶梯。
而从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是本质的飞跃,如果没有机缘,便会被卡在从“弹指”到“一炷香”的超大跨度上。
第三阶段是“时辰”以及往上。“一个时辰”就是俩小时,与“一刻”相比是八倍时长。那距离李好问还远,他暂时还不必去想那许多。但在林嫱那份“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笔记里确实记载着:若要晋升“时辰”境界,每个人晋升的方法不尽相同,前人的方法未必有指导意义。
可见第三阶段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层次。
按说,李好问想要从“一盏茶”晋升至“一刻”的境界,是同一阶段之内的小幅晋升,理应没有那么困难。
然而他发现,时间越长越容易造成误差。
或许他已经十分精准地掌握了“一炷香”和“一盏茶”这两个境界,但是要令这两者叠加,却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李好问尝试了很久,总是出现头晕、头疼、流鼻血等副作用,显然是没有掌握窍门。
这令他忍不住郁闷:话说自己还真是有点弱啊!如果像林嫱那样,自己动手制作计时器,不就没这麻烦了?
李好问也曾试图将遮摩遮利放在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里,随身携带,以便近距离感受小红鱼翻身的时间间隔,但是效果不佳。
因为马背上本身就有些颠簸,而他偏偏还需要数出对方连翻三次身,很容易弄错。
这其中唯一的好处,大约是打发了漫漫路途上的无聊时光。往往是李好问一抬头,已经到了宿营地或是要休整的地方了。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这般“自得其乐”。比如今天刚行过一般路程,李好威便催动他座下那匹高头大马,靠近李好问的纸坐骑,小心翼翼地向李好问打招呼:“六郎……”
李好问看看他:“四哥你还好吗?”
李好威并不太好,此刻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顶着俩青色的黑眼圈。
李好问知道这位堂兄昨晚起夜的时候不巧目睹了秋宇封印天字号法器“半身鬼婴”的全过程,大概被吓得后半宿也再没能睡着。
此刻李好威点点头道:“还好。”
李好问赞他一句:“四哥的胆色已经很可以了。想我第一次看见阿宝的时候,也……”
他忽然想到,自己第一次看见阿宝时,是有十五娘陪着,而且这小姑娘用一杆粘知了的竹竿就险些戳坏了阿宝。
话说崔真曾经提过,十五娘会陪着自己一路西行。可是直到今时今日,李好问都还未见到十五娘的身影。
他咬咬牙,暂时将关于十五娘的念头抛在一边,而是温言安慰李好威:“何况也多亏了堂兄忍耐,没有惊扰到河西军其他人,因此也没吓到更多的人。”
昨夜李好威直接吓傻了,愣是一声都没叫出来。
此刻李好威将安慰当了真,两眼放光地道:“真的吗?原来我还算是有点胆色的?”
他立即扬起头颅,精神振作,与李好问并辔向前。
“也不晓得今天什么时候才能到地头?”李好威看了看天色,发出一声感慨。
说来这旅程也还真是漫长。
他们刚出发时,队伍在长安城郊的山林中穿行。那里风景优美且空气新鲜。偶尔路过规模较小的城镇,那里的百姓听说是河西军来了,会一股脑儿地全都涌出来看热闹加劳军。那场面,简直是热闹之至。
可是行出十日左右,官道两边的景色开始变化。
最明显的是绿意少了,道旁要么是沟壑纵横的山谷,要么是植被稀疏的高耸山头。被开垦过的田地少了不少,即使是曾被开垦,也有不少抛荒的。
城镇与城镇之间距离明显拉远。原本走不了几里就能看见一个村子的,后来这个距离变成了十几里,半天,一整天……
李好威在队伍中几乎没什么人能说得上话,所以终于感受到了旅途中的孤寂。
李好问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的高度,道:“估计还得有好一会儿才能到扎营的地方。”
唐人出门在外时,通常用太阳高度来判断时辰。李好威显然还没学过这个。
但是听了李好问的话,李好威却振奋了精神,从怀中掏出一枚物事,道:“那好,就让我来看看,今天究竟还要走多久。”
李好问望着李好威手中的物品,忍不住好奇问道:“四哥,这是什么?”
那是一枚手掌大小的“尖足”陶壶,说它“尖足”是因为本该平坦的壶底,被做成了一个尖的,令整个陶壶看起来活像是一个带把手的漏斗。甚至那尖尖的壶底,看起来也像是开了一个小口,能让里面盛的东西漏出来。此刻那里似乎塞了一个小小的木塞子。
李好威出门的时候不是被他父亲拐跑了几乎所有行李吗?怎么会带了这样一枚奇怪形状的东西在身上?
李好威闻言扭头看看李好问,有点不确定见识广博的六弟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这是沙漏壶啊!”
“沙……沙漏壶?”
李好问眨眨眼睛,忽然对这东西很感兴趣:“该怎么使用?”
就见李好威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精锻做成的布囊,将布囊自下而上套在陶壶的“尖足”之下,相当于兜住了整个陶壶的壶底。
随后李好威隔着布囊从陶壶壶底拔出了什么,李好问当即听见一声极其细微但绵长的声音:“窸——”
是细沙掉落在布帛上的声音。
见李好威展示用法,李好问忽然反应过来:这其实就是漏壶啊,是中国古代常见的计时器,又叫“漏刻”。他早先在郑兴朋家中就见过。
只不过那是受水型的漏刻,而眼前李好威所持的这一枚,却是受沙型。
亦或者,它已经和后世的“沙漏”有点接近了,只不过还没发展出可以互相倒过来使用的上下两个沙斗。
话说华夏最早使用漏刻的年代已不可考,历史上以水漏最为流行。而最为有名的沙漏是五百年后元代詹希元创造出的五轮沙漏,是一具以沙漏落下的冲量为动力驱动的计时机械,有时刻盘,有小人能够报时,感觉是一种与林嫱发明的“壁挂钟”差不多先进的东西。
李好威家里显然是想到了前往西域大漠,水源不一定好找,所以给李好威事先准备的是一枚特制的沙漏。
李好威见自己拿出沙漏之后,堂弟脸上的惊喜虽然来不知为何,但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李好威不明所以,但还是挠挠头,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四哥,这东西能不能借我?”
李好威生性爽快,马上应道:“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跟堂兄客气个什么?”
于是李好问毫不客气地就将李好威的沙漏借了过来,稍微了解了一下用法,然后就取出裹一团透明口水中的遮摩遮利,将它搁在自己身前的马鞍上。
计时器的用法很简单——李好问在遮摩遮利翻身的一刻开始用沙漏记时,等到遮摩遮利又翻过三次身,就停止记时,然后统计一下这一段时间内沙子的用量。目前他就只需要这么多细沙,别的都可以不要了——
这是李好威连忙赶上来,拉住了李好问要扔沙子的手:“六郎可不能全扔,这沙子还挺名贵的。”
“哦?”李好问有些不解:这白沙子有什么名贵之处?他们之后前往“沙州”,这沙子难道不是遍地都是吗?
李好威却振振有词:“这看似是沙子,其实是用河蚌的壳细细磨成的粉。用专门的石磨将其磨成粉之后,用酒煮沸,再将浮沫撇去,晾干,如此重复九次,九蒸九晒,才得到这些白色的细沙。
“寻常沙子进这漏壶,用不了多久就容易板结,堵住漏孔。唯有用这种方法制出的细沙,可保其永远像流水一般,绝不会堵塞沙漏。”
“原来如此!”李好问望着手中的一抔白沙,忍不住感叹:“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原来这小小的沙子竟还有如此门道,多谢四哥教我。”
他这句感慨与感谢,令李好威赤红着脸愣在马背上没好意思答话,半晌才道:“六郎谬赞了。”
要知道,现在李好问已经是个三品官儿了,可对于自己这个没有任何实权的“散官”堂哥,竟也如此诚恳求教。
想着想着,李好威感动极了。
李好问却完全顾不上这位堂兄了,他将剩下的白沙用一枚多余的锦囊收纳,塞还给李好威,然后自己抱着那只沙漏,继续了西去的漫漫征途。
李好威从旁观察,见堂弟用这沙漏也不做什么,只是将沙子全部倒在沙漏里,等它们全都,然后将锦囊收集的沙子再全部拿回来,倒在沙漏里……
就这么一遍一遍又一遍……
从旁观察的李好威自己也看待了,不知不觉就跟着河西军的大队到了宿营的地方。
第二天,李好威又寻了个机会要与李好问说话,却见李好问安静坐于马背上,半闭着双目,信马由缰,神游天外,手中却依旧捧着那枚沙漏。
今天甚至不是李好问自己来处理沙漏里的沙子了,改成是原本在李好问腰间荷包里探头探脑的白色小人儿来处理。
它会自己将锦囊运到沙漏上方,将沙子全倒在漏斗中,然后将锦囊的双耳挂好,然后自己溜到沙漏下方的漏嘴处,拔掉那里的塞子。拔掉之前大约还会敲敲漏斗的斗身,李好问多半会在那时点点头……
看着看着,李好威甚至有些艳羡:小堂弟豢养的这枚法器,简直……简直太能干活了,尤其是这种无聊的活儿。
而李好问也一直重复着这种无聊的“游戏”,在漫长的路途中他似乎只是在用沙漏记时,一遍一遍地记着。
李好威心想:小六这是无聊出毛病来了?
他可没留意到,每次接近沙漏中沙子漏光的时候,李好问会睁开双眼,向漏壶中看一眼。
有时候他睁眼睁得早了,能看到漏壶中还有不少未曾漏下的砂子;
有时他又睁眼睁得晚了,漏壶中早已空空如也,一粒都不剩。
过了大约一整天,李好问睁开的双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欣慰——他刚好看见沙漏中最后一粒纤小的沙粒,落向那道纤细的沙嘴。
又过了两天,到了第三天的末尾,李好问每次睁开眼时,都能看见这最后一枚沙粒向沙嘴中滚落。
当然,这些李好威都是看不到的,这位只是暗暗在心里泛着嘀咕:六郎没事吧,六郎没事吧!
这等无用功也能津津有味地做下去,还让法器帮着一起做……小六他的脑子,真的没问题吧!
这时河西军一行,已从关中入秦州、原州,再入兰州、鄯州,距离甘州已不算远。
进入五月,原本天气恶劣的西域此刻却向远道而来的人们显露出最温和的一幕。每一天都是天色湛蓝,清风和煦。眺望远处天际线上隐约可见的雪山,再欣赏眼前草甸上星星点点的小花,这支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能毫无保留地享受这份心旷神怡。
然而天气转暖也有些坏处。万里无云时,日光便太过灼热,晃得人睁不开眼。地面温度升高得极快,到了正午,不止是人受不了了,牲口也吃不消。
因此河西军这一行人改了作息,早晚各走一段,正午时扎营稍歇。
饶是如此,下午上路时,李好威还是觉得自己被那头顶烈日晒得头昏眼花,昏昏沉沉。
好在从长安出发时路过了不少州县,当地百姓夹道欢送,送了不少自己编的斗笠、草帽之类。李好威像其他人一样赶紧戴上,多少觉得好些。
走出数里地,李好威习惯性地抬起头向一直走在他前方的小堂弟看去。强烈的日光就像是能将地面烤化似的,远近景物也随之被扭曲,产生一阵阵的波动。
忽然,李好威惊愕地发觉,他身前那匹纸马背上的李好问,身形也正在扭曲着,闪烁着,紧接着李好问整个人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匹鞍具齐全的纸马。
“啊——”
李好威险些惊叫出声。
他堂弟去哪里了?李司丞去哪里了?
*
——我这是在哪里?
李好问自己也不大清楚。
不过他比较确定的是,他已经突破了“朝代”的限制,这一次,向以前回溯的恐怕有点儿多。
面前是一片广阔的平原,平原的尽头有一道河流蜿蜒,平静的水面映照出明丽的蓝天。
耳边传来驼铃叮叮当当的响声,李好问顺着声音来处的方向看去,只见二十多头骆驼鱼贯而列,驼背上垒着高高的货物。这支规模不小的商队,正载着丝绸、宝石、贵金属和香料,沿着这条贯通东西的商道——“丝绸之路”,迈向中原。
李好问掐指一算,这次他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弄清楚他究竟追溯到了哪里。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