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
再回到诡务司时已是深夜, 李好问一脸的疲惫。
司内同僚们都没说什么,章平从自家带来了热乎乎的蒸饼与馎饦作为夜宵,卓来给李好问打来了热水, 帮助他盥洗更衣。
李好问依旧无法入眠,辗转反侧良久, 只在天明之前稍稍闭了闭眼便起身, 照常处理司务。
壁挂钟敲九点,苌弘依约前来, 将“神律之磬”交还给李好问。
李好问看着那布满古朴花纹的磬身,一时间想起了屈突宜。
心潮澎湃良久,他最终将这石磬交给了章平,令其收在法器库中,与磬槌分开存放。
接着李好问正色告诉苌弘:“老先生,这枚石磬本来就是诡务司的东西。现在您老是将其归还, 请不要将它当成是某种筹码,用它来交换我的承诺。”
苌弘表现得很上道, 连连点头:“不会, 不会。我这也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李好问又向苌弘问起王乔。
苌弘大概是与王乔有些交情, 对他知之甚详, 于是对李好问说起关于王乔的往事。
王乔,确实不是王子乔,一为东周太子, 一为东汉官员, 但因后人误记,将两者混为一谈, 王乔便顶了王子乔的身份,于人间走动。
与炼石宫的想法不同, 王乔认为,天子才是唯一有资格获取“太岁”的人。他谋夺神律之磬,是为了获取这块能够换来天子信任的敲门砖。虽然那次没能成功,但后来王乔又得到了三件黄帝旧物,以此为凭,取信李忱。
才有了含元殿上那一幕。
“如今王乔该如何处置?”李好问问苌弘。
“他如今办砸了如此重要的差事,必然无法回归昆仑山。若是回去,陛下不知会如何处罚他。”
“陛下?”李好问双目微缩,“黄帝陛下?”
“正是。陛下如今居于昆仑山。”
李好问心头震动:他又探听到了一位古时王者、如今仙人的线索。
只是此刻他根本无心打听这些,赶紧开口道:“老先生,可否将王乔交给我?我曾承诺帮助葛洪葛老向这王乔寻仇,如今他既然回不去昆仑,那么便该留在这人间,为他昔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苌弘闻言犹豫了好久,终于点点头:“也罢。不过我会如实向陛下禀告。”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卷轴模样的物事,郑重交给李好问。李好问则命秋宇接了此物,去转交给这两天一直就近住在诡务司中的葛洪。
苌弘交代完这些,长舒一口气,仿佛完成一项极艰巨的任务。但他既好奇又是迫切地看向李好问:“老朽很想知道,如今情势如此,李司丞会如何选择?”
这里的“选择”,显然与那枚“太岁”有关。
李好问却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苌弘并不惊讶,而是双手向李好问一拱,道:“苌弘静待您的决定。”
李好问:身上的压力似乎更大了。
苌弘离去没多久,卓来又匆匆赶来,说是外头来了一名金吾卫统领,以前来过司里的。
李好问马上明白来人是曾三郎。
曾三郎果然熟门熟路地进来。他身上穿着金吾卫的公服,似乎刚刚从宫中出来,见到李好问格外热情,伸手就拉着李好问的手,猛摇一阵,都是在说吹捧的话。
李好问面上不显,心里有数:对方此来,是专门为了在自己手中悄悄塞了两枚骰子大小的物品。
等到曾三郎告辞离去,李好问才将那两件东西拿到眼前端详——
这是两枚飞行棋的棋子。
林嫱所“发明”的飞行棋,棋子上往往会刻字,每枚棋子上各刻一个字,合起来能够组成一个四字的吉利话,例如“天赐佳缘”,“桥边红药”之类。
李好问低头细看,曾三郎送来的这两枚,分别是红色和蓝色的,红色上刻着“药”字,蓝色上头刻着“赐”字。
“药赐?——赐药!”
李好问心中忽有灵感,意识到宫中可能出事了。
他马上让卓来去将曾三郎叫回来。
然而这时曾三郎却早已溜出了丰乐坊,正在往太极宫朱雀门的方向狂奔。但若有武侯或是金吾卫同僚留意他的行踪,曾三郎却又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自己刚刚奉旨出宫公干才回来。
一路上,曾三郎不断回想宫中内侍总管王宗实交代他的话:“这不过是向那位卖个好罢了。如果那位对天子有半分敬畏之心,必定会将此事压下,不敢说自己已得知,自然不会将你牵扯进此事;但若那人将私人情谊置于天子之上,又怎么可能为了此事而出卖你?”
曾三郎一边逃走,一边回想着岁除那夜宫中李好问的勇武英姿,心想:爷爷这个好卖定了。
诡务司这边,李好问听说曾三郎用最快速度溜走,已经猜到他是受人之托,偷偷前来传讯的,此事不宜声张。
于是他拖出带着栅格的时间视野,查看宫中的情形。
因那飞行棋是杜依梅之物,李好问第一个查看的就是杜依梅。
但当他看清杜依梅的情况,瞳孔微缩,心脏急遽跳动:
杜依梅云鬓缭乱,独自一人卧在榻上辗转,脸色苍白,表情痛苦,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不断渗出。
杜依梅身边有两名宫女,正垂着泪收拾打碎在榻旁的药碗。碗中药汁溅在地面上,两名宫女都不敢以手直接接触。
她俩忽然眼前一花,榻上的杜依梅就这般凭空消失,不见了。
“原来是上天也看到了杜美人的冤屈,将她带走……”
一名宫女双手合什,向天空的方向喃喃祝祷。
另一名宫女赶紧捂住她的嘴:“别这么说,你不要命了?!”
诡务司内,李好问已经将杜依梅带到了药圃中,大声叫来章平。
章平一见到杜依梅的情况,额头上也嗖嗖地冒汗,连忙为杜依梅施了几枚银针,暂时缓解她的痛楚,然后急急忙忙地跑去找葛洪:“葛老,葛老……救命啊!”
很明显,以章平的医术水平,也对付不了杜依梅所中的剧毒。
不久,章平陪着葛洪一起赶来,葛洪为杜依梅把了脉,又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睑和舌苔的颜色,便转过身,一把将李好问拉到旁边:“快给她施法!”
李好问:我又不是大夫,我能施什么法?
“这断肠药太过歹毒,一旦服下,人便没救了。现下能做的,只有延缓这过程,问问这姑娘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让她好好地去……”
李好问听得如五雷轰顶一般。
他与杜依梅没认识多久,相交不深,并不了解这名女子,只有些粗浅的表面印象:杜依梅为人仗义爽朗、舞跳得绝好……对了,还有勇敢。在岁除那夜,她挺身而出保护李忱,表现得比某些男人还要勇敢。
可是怎么一转眼的工夫,人就中了如此剧毒?
从曾三郎偷摸报讯的情况来看,这毒,分明是天子下令,赐给杜依梅的。
为何会如此?
葛洪见李好问迟疑,赶紧催促:“李司丞,我记得你是能加快或是减慢的,否则你那位属下又是如何醒来的?快,她快不行了。那歹毒药物是断肠散,她死前会异常痛苦,你快去帮帮她……”
李好问勉强按捺住心潮起伏,连忙走到杜依梅跟前,心中默默想象带着栅格的时间,他将属于杜依梅的那段时间尽量拖长、再拖长……他也不知能够耗多久,总之尽力而为。
章平在旁,默默为李好问送上两枚纸人充电宝。
葛洪则从怀中掏出一枚丸药,送入杜依梅口中,轻声道:“服下它,它能让你没那么痛苦……”
这是止痛的药物,却无法挽救杜依梅的性命。
服下丸药之后,杜依梅的痛苦果然减轻了不少,她额头垂下的几绺发丝已经完全被汗水打湿,但人多少清醒了一些。
“莲娘,莲娘啊……”
她唤出这个名字之后,眼神稍稍汇聚,望向李好问:“李……司丞,我想见一见莲娘……”
李好问没说话,片刻后,他的身影就从药圃中消失。
倚云楼。
楚听莲正坐在梳妆镜前,她自今天早起便一直心绪不宁,因而懒得梳妆。
岁除那日宫中出了大事,以倚云楼的消息灵通,怎么可能没听说。她早已在为杜依梅和诡务司中那几位担心了。
但楚听莲清楚兹事体大,不是她一个平康坊凤魁可以打听的,因此强抑担忧,不让自己贸然去打扰李好问等人。
此刻,她正恹恹地坐在妆镜前,却忽然睁大了眼睛——她从镜中见到李好问出现在她身后。
“杜娘子出事了。”
李好问说得极其简短:“你随我来!”
紧接着他伸出手,轻轻搭在楚听莲肩上。
楚听莲忽觉眼前一花,片刻后,已经置身于另一处所在。
但她再顾不上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神奇经历,因为杜依梅就在自己眼前。
楚听莲连忙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杜依梅的手。
“依梅!”
“莲娘!”杜依梅乍见好友,一时间连浑身的痛楚都忘了。
她眼中泪水涔涔落下,洗过她苍白如纸的面颊:“莲娘,我悔不当初,悔不当初……没听你的劝!”
在杜依梅身后,李好问也脸色苍白。
他刚才同时动用了“瞬间位移”和“指定减速”的能力,既延缓杜依梅腹中剧毒发作的速度,又将楚听莲从平康坊带来,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所幸最近他的“时光术”大有长进,不仅迈进了“一盏茶”的境界,在对付那急速膨胀的太岁时也最大化地使用了他的能力。
加之有章平送来的纸人,现在的压力李好问勉强可以承受。
“依梅,你……你怎会……怎会如此?”
楚听莲见到好友如此,忍不住抱着杜依梅的手垂泪。
“今日天子驾临含光殿,宣召我前去陛见,我不及想其他,便整装前去拜见……”
众人都见到杜依梅那一身精美服饰和残存的精致妆容,想必她为了这一次陛见,没少花工夫装扮。
“在殿上,我却见到了韦相……”
“韦相?你说是韦相?”
叶小楼的声音忽然在门外想起。
他显然是刚刚听到消息就匆匆赶来,但没想到在司内药圃,不仅见到了楚听莲和杜依梅,还听到了关于他那位“父亲”的消息。
“是的……”
杜依梅微微蹙眉:虽然她不再像刚才那样痛苦,但依旧极不舒服。
“当时天子将我召到御座前,望着我许久,忽然流下眼泪。
“他说,‘明皇帝只一杨妃,天下至今未平。我岂敢忘?’”
明皇帝,自是指唐明皇李隆基。李忱这么说的意思是,唐明皇只因为杨贵妃一人,就惹得天下大乱,至今没有平定。他李忱自然不能重蹈祖先的覆辙。
“随后他看着我道:‘朕留不得你矣。’”
李好问等人听得都觉毛骨悚然——李忱口中“留不得你”四字,就给杜依梅直接判了死刑。
“当时韦相奏称,可放我出宫。”
杜依梅一面说,泪水已爬满她那张娇美的面庞。
“然而天子道:‘不可,放还我必思之!’于是,赐下了鸩药①……”
说到这里,杜依梅已是泣不成声。
而李好问似是被人陡然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冷到脚,周身寒彻。
“放还我必思之”,就为了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将心爱的女子置于死地。
这就是龙椅上那位帝王的真面目。
李好问从前只是认为李忱心机深刻,极能忍耐,好面子,又很爱骑墙。
直到今天,这样的惨剧就在他面前发生,李好问才真正了解李忱这个人。
李忱根本就没有将杜依梅这样的人当人看待。
“依梅,你别说了,别再说了……”
听完杜依梅的叙述,楚听莲也哭成了个泪人儿:“你好好歇息,诡务司里的长官们本事都很大,他们一定能救你,一定能救你……”
说着楚听莲回过头来,看着表情僵硬的李好问,呆若木鸡的叶小楼,和默默将头别过去的章平。
一时间,希望就像是浪花腾起时绽放的泡沫,轻轻一触便接连破灭。
杜依梅却还要说:“莲娘,这是不是我的错?”
楚听莲强忍住内心的痛楚,摇着头道:“这怎么会是你的错?”
“是我想错了啊!”杜依梅轻轻叹了一口气,“起初我只是好胜,我想要在这世上最华丽的大殿里起舞,用我的舞姿折服每一名观者,不管他多么位高权重……”
李好问倒也没想到,杜依梅进宫,竟然只是这么个初衷。
“后来我又看错了人心,我以为居于那九重宫阙上的真龙天子,会比平康坊那些流连花丛的轻薄儿郎多几分真心,至少他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怕……”
李好问见杜依梅的眼神发直,应当是想起了岁除那日李忱的表现。这样的天子,恐怕曾令杜依梅大失所望吧。
“莲娘,”忽然杜依梅像是多少振作了一些,抬起手紧紧握住楚听莲的手掌,“你去和李司丞说说,别让他继续费心救我了。”
楚听莲完全听懵了——而她来得太晚,还没有从李好问这里听说杜依梅所中的剧毒无法根除,只能暂时延缓她逐渐死去的这过程。
“能见你一面,我心愿已了。”杜依梅泪水涟涟地道,“除此之外,我身心俱痛,只想了结此生……
“为什么,为什么人心都是那样长的?”
杜依梅望着药圃那间小屋的天花板,忽然如此问出一句。
一时间屋内人人沉默着,没有人能回答杜依梅。
“李司丞……”
楚听莲转过脸,嗓音沙哑地开口:“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依梅……”
李好问目睹此情此景,心中也无比痛楚,然而面对楚听莲的请求,他只能喃喃地开口回应:“我也很想能帮上忙……但我不是神,能力有限,有很多事我是做不到的。”
“我记得,李司丞能够回到过去!”
开口说话的是叶小楼,估计是记起了李好问昔日追查玄谷子、蒋沧等人死因时的传奇功绩,这家伙又被眼前的愁云惨雾所影响,极想帮上忙,所以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
“如果李司丞能回到过去,阻止杜娘子服用那狗皇帝赐下的药物,杜娘子不就有救了?”
楚听莲双眼中顿时生出希望,转过头来望着李好问:
“李司丞,您在莲娘心中,就是一位无所不能的人。莲娘愿倾尽所有,换取您出手帮帮依梅,救她性命……”
李好问望着面前满脸祈求与期待的楚听莲,心中有个声音在说:你这份心情我很能理解,感同身受。因为我自己也曾经历,愿意付出一切,换回友人的生命。
只可惜,“时光术”有它的铁律:失去的永不复还。
杜依梅一旦服下了那断肠药,而且连医丹双修的葛洪都表示完全无法治疗,那么就意味着杜依梅的生命已然失去。他或许能够短暂延缓死亡的到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因此,即便面对楚听莲的泪眼,和叶小楼无比期待的目光,李好问也只能表示爱莫能助——
“如果,我真的有这种本事,屈突主簿何至于此,先郑司丞又何至于此……”
他说出了这两个名字:一直在门口默默听着的秋宇当即转身,走向屋外。
而楚听莲听见郑兴朋的名号,先是一怔,立即伸手捂住了口,本已收住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这时还是杜依梅开了口:“李司丞,能见到莲娘我已了无遗憾,求你……让我就此结束吧!”
有时,一场洒脱的告别,可能比苦苦挣扎着的苟延残喘更令人心向往之。
李好问沉默半晌,转头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葛洪。
葛洪点了点头,道:“我会为她消解身体上的痛苦,让她好好离去。”
李好问微微点了点头,自己也转身,离开了药圃中的这座小屋。
在他身后,是楚听莲拼命压抑的啜泣声。杜依梅在长长地探出一口气之后却悠然开口道:“莲娘,我这一生,最快乐的,莫过于与你为友的时光,和小时候跟着大娘一起练舞的日子……”
屋外,双眼尚未痊愈的吴飞白脸上蒙着青布,默然站着侧耳旁听。这时无比遗憾地叹息一声:“听闻杜娘子歌舞双绝,岂料今日一别,竟无音乐相送……”
正说着,远处响起温婉柔美的笛声。吹奏者却是刚刚离开的秋宇。虽然他一向冷面冷心,不苟言笑,但出乎李好问意料,他竟吹得一手好笛子。
只不过这笛子的旋律虽然悠扬,笛声中却蕴叠了更为幽微的情绪:愤怒、追忆、同情、惋惜、悲悼……
不一会儿,小屋内悲声大作。
站在药圃中的李好问独自向隅,双目圆睁,双拳紧握,浑身颤抖,一时竟无法控制。
而李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李好问身边,望着洒落在药圃中的那一缕早春阳光,用他那细细的声线轻声念诵道:“富贵情深,皆是虚妄。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②……”
第 152 章
杜依梅亡故之后, 诡务司中一片愁云惨雾。
众人或愤怒或悲恸,虽然大多将这片心绪藏在心里,但他们彼此之间太熟悉了, 只要一个眼神一声叹息,就能知道对方此刻是何等心境。
唯一表现冷静的是活了五六百岁的葛洪, 他只管劝说李好问:“我活了这么多年, 生老病死见得太多了。只是这个姑娘在这像是鲜花盛放般的年纪便早早夭亡,实在是令人惋惜……但奉劝各位保持冷静, 个中原因,总还要问个清楚再做决定。“
听见葛洪这么说,李好问猛地站起身,道:“葛老说得对,走,我这就去宫中问个清楚去!”
葛洪傻了眼:怎么劝出了反效果?
李好问这边刚起身, 秋宇已上前一拦:“李司丞,葛老说得对, 越是这种时候, 越是要保持冷静。”
李好问当即对上秋宇的眼神。他审视着秋宇的面孔, 不用对方多说什么, 李好问已大概了解了秋宇的态度。
唯恐天下不乱的叶小楼听见了动静,早已蹿到李好问身后,瞪着一向与他不睦的秋郎中道:“呵, 什么冷静?不过就是惧怕天家威仪, 要当缩头乌龟罢了。罢了,一名平康出身的舞姬, 她的命又值几个钱?值得我们秋郎中为她出头吗?”
听见叶小楼这一番尖酸刻薄的挖苦,秋宇那张冰冷的扑克脸上竟没有半点变化。
但他直接站在了诡务司前院那扇写有“万法归宗, 为我所用”的照壁跟前,拦住了李好问的去路。
这意思再明白过了,秋宇绝不是什么畏惧强权,又或是愚忠护短,而是从整个诡务司的角度出发——如今已是大中三年。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杜依梅的原因与天家决裂,恐怕并不明智。
李好问却走到秋宇面前,伸手拍了拍这位的肩膀,笑道:“这次我若是不能平安归来,你便带着司内其余人与我割席决裂,当我是不忠不孝一介莽夫,死不足惜死有余辜……”
秋宇两道眉毛顿时全缩在一起,但脸上依旧没有更多表情。
“……你比我更勇敢,因此能做到这一点。”
李好问微笑着说出这一句。
至此,秋宇那张扑克脸上破天荒头一回有了点表情波动。
他百感交集地望着李好问,吞了一口口涎才缓缓开口交代:“尽快回来。”
“嗯!”
李好问点头抬脚,就要离开。
叶小楼与卓来同时跟上来。
“李六郎!我与你同往!”
“六郎君,你去哪里?卓来要和你一起去。”
秋宇拦在照壁跟前,伸臂轻轻一捞,便拎住了卓来的后领,将这不断抗议的少年径直带回司内。
但他放过了叶小楼。
可能秋宇很清楚,凭叶小楼这莽夫个性,就算是与李好问割席决裂,旁人也不会信吧。倒不如让这货跟着李好问一起入宫,两人还能有个照应。
这次李好问没有用“瞬时位移”,而是带着叶小楼闷头走路,从朱雀门入皇城,从承天门入太极宫,愣是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们。
太极殿跟前,王宗实一脸惶恐地迎上来,张开双臂恳求道:“李司丞,李司丞,未经宣召,外臣不得入宫那!”
随后这位内侍总管悄悄压低声音,丢给李好问一句话:“天子此刻在紫宸殿。”
李好问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便知早先曾三郎出宫送信,也正是出于这位的授意。
——王宗实想必也是看透了李忱,知道这位天子心机深刻,并不好相与,且不喜欢宦者弄权。
但同时,王宗实也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这便意味着他可以一时隐忍,但却不甘于永远蛰伏与李忱之下,做个任劳任怨的大太监。
李好问依稀记得,正史上这位也挺有名,而且像他的前辈们那样,在李忱驾崩时操纵了太子的即位,左右了废立。
见到这位用这种方式上前卖好,李好问当即大声道:“王总管这又何必呢,你明知道拦不住我。”
王宗实与李好问这一番做作吓退了同样前来“拦截”李好问的金吾卫们,几名身披金甲,持枪佩剑的武士们见到这副场景,同时想起眼前这人的身份——他是诡务司的司丞,是有胆气单枪匹马进入含元殿的人。
这时已经回到太极宫中的曾三郎也凑起了热闹,大声道:“避其锋芒,金吾卫暂且退后。”
曾三郎好歹也是个小头领,连他都这么来了一嗓子,其余金吾卫大多自然而然地心生怯意,缓缓让开道路。
叶小楼这回开心了:“连宫中金吾卫都给爷爷让道!这脸面,挣上一次就够本了!”
李好问没去理会身后这个眼皮子略浅的家伙,而是带着他直奔大明宫中的紫宸殿。
紫宸殿是大明宫的主殿之一,位于含元殿之后。含元殿坍塌之后,李忱启用紫宸殿作为处理日常公务的场所。
在紫宸殿前,李好问一眼就看见了李忱——这位天子穿着一身黑色衮服,远远看去有点他昔日出家当黑衣僧的样子。
李忱此刻坐在大殿中一枚圆圆的蒲团上,面前点着一盏长明灯,正默默垂泪。
在李忱下首,还坐着韦昭与文应贤。这两位不知是不是为了配合天子的心情,特地没穿紫色的官袍,而是穿了深色调的常服,垂着头做哀伤状。
李忱边流泪边开口:“朕并非狠心之人……”
李好问耳力远超常人,然而听见这一句只有满脸问号的份儿。
“……可是有明皇帝血泪教训在先,朕又如何能重蹈覆辙。”
韦昭立即为李忱送上高帽无数,并且唏嘘赞叹道:“陛下为了免得日后思念而重召杜美人入宫,果断将其赐死,这份魄力,臣敢说,天下人皇,也就是昔年太宗陛下,哪怕是明皇帝也是万万不及的。”
李好问听到这一句,忍不住嘴角上扬,勾出一个可悲的弧度。
他知道正史上的李忱御宇十三载,被天下百姓称为“小太宗”。
难道这“小太宗”的名号,就是这么来的?
李好问一时竟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悲愤,仰天哈哈大笑。
这一下自然惊动了紫宸殿中的人。
韦昭立即起身出来查看,一眼看见了那个被他厌恶到了骨子里的逆子叶小楼,然后才将视线挪到李好问身上。
“放肆!李司丞,天子在此,你是朝中官员,如何敢在宫中大声喧哗?”
李好问根本没有回应韦昭,而是淡然回头,看了叶小楼一眼。
叶小楼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太久,此刻他伸出双臂,活动了一下双臂和手腕的各个关节,又左右转动身躯,扭了扭腰,这才大踏步地走向韦昭,迎着对方那凶狠到几乎能吃人的眼光,伸手轻轻一提——
韦昭气势汹汹的叱骂声戛然而止。叶小楼已然攥住韦昭身后衣领,将他整个人提得双脚离地。
然后他就这么拎着双足乱蹬,几乎喘不过气的韦昭,来到紫宸殿阶前,用力将韦昭扔了出去,然后拍了拍双手,回到李好问身后。
“护驾,快护驾!”
见状李忱也怕了起来,连忙招呼宫中卫士上前。
两名守在含光殿前的金吾卫不得不上前驱赶李叶两人,但是转眼之间,这两人一人丢了手中所持的陌刀,另一人丢了簪着红缨的头盔。
他们两人只觉眼前略花了花,手中陌刀和头上头盔便都到了李好问手中。
其中一名金吾卫也是聪明,见势不妙大喝一声:“陛下稍候,小臣为您去般救兵去!”说毕转身便跑。
另一人也有样学样,跟着开溜。
李好问的视线便投向还留在殿中的文应贤。
文应贤保持了一名太史的气度,缓步而出,举起双手向李好问与叶小楼表示他身上没有携带兵刃。
“不用二位驱赶,我自己走。”文应贤很上道地表示。
谁知李好问开口道:“不,你不想走。”
文应贤:……?
“你留下来,做个见证。”
李好问语气冷淡却不容置疑,文应贤想溜却没能溜成,最终只能跟在李叶两人身后,缓缓踱进含光殿。
就见李好问既不行礼也不问安,见到李忱,劈头便问:“你有什么权力下令杀害杜娘子?”
李忱甚至都还不知道杜依梅已从含光殿中消失(王宗实从未向他禀报过这个。)听李好问问得气势汹汹,李忱愣了好一会儿才惊慌答道:“朕是天子……”
不过是处置一名籍籍无名的宫人,为什么会有人为此前来质问天子?
李好问冷淡地扬起唇角:“三年之前,你可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天子?”
“没有。”
“若无宦官帮你,你又如何能从侄子手中继承大统?”
李忱愣了愣,老实地摇摇头:“不能……但这一切都证明了天命系于我身……”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叶小楼呛声道:“这只证明了天命有多随便!”
“随便?”
李忱还从来没听人这么形容“天命”。
“你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与常人并无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你投胎投在了帝王家。”李好问异常平静地将这番话说出口,神色间没有半点“冒犯天颜”的自觉。
李忱脸一热:他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登基之后日常在心中感慨的侥幸。
但这番话在臣子口中说起来味道就完全变了,李忱做出一副失望的模样,摇着头道:“六郎啊六郎,朕对你如此器重,却没想到你竟然为了一个女子,行此等犯上不敬之事……”
李好问轻扬眉毛,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李忱的话:“还是那个问题,既然都是一样的人,你又有何权力夺走一名无辜女子的性命?”
李忱慑于眼前这两人的武力,暂且低下了头,努力控制眼睑,让两行泪水恰到好处地缓缓滚落:“朕担心她耽误了朕处理国政。”
李好问提高声音:“那她究竟有没有呢?”
李忱闻言身体竟然一抖,一股无法形容的惧意涌上心头。他赶紧扬起头,望着李好问:“六郎,你听朕给你说明白。岁除那日含元殿上的事,其实是因为阴人冲犯。
“你想,以前那马元贽也尝过太岁,他一点事都没有,还把那东西给长了回来。”李忱也顾不上这些当说不当说,他的语速越来越快,“那天正是因为杜依梅在场,冲犯了太岁,才导致后来出了那么大的乱子。
“毕竟是个女人,与太岁那样的神物犯冲,也在情理之中。
“六郎,朕知道那天夜里你受了委屈,你冒了那天大的风险进了含元殿,朕都还没来得及给你半分封赏……可若是没有杜美人,你根本不需要担这么大的风险的……”
李好问毫不留情地用一个字打断了李忱:“哦?”
声音里的嘲讽随时能够溢出来。
李忱顿时呆在原地,知道对方已经看透了自己在睁眼说瞎话。
“那么,岁除那夜又是谁召杜娘子到含元殿表演剑器浑脱的?如果杜娘子冲犯了太岁,那明知要处理太岁,依旧召她入殿之人,岂不更是罪魁祸首?”
李忱无言以对,将眼光移开,不敢再与李好问对视。
他本想着能轻易地将那夜的“锅”甩出去,含元殿被毁的责任全都推在一个无名无权势的女人头上。他是天子,最多被世人叹息两句多情便罢了,没准还会赢得《长恨歌》中男主人公的待遇。
可为什么天下竟然会有这么较真的人,愿意为了一个籍籍无名的舞姬强出头。
“其实,”李好问脸色漠然地继续道,“其实也因为她看到了你的懦弱、胆怯与惊慌失措!当时是她挺身而出,手持她那柄剑器救了你。
“然而越是那样,你越是要杀她。因为你是天子,你不能容忍这世上有另一个人看到了你如此真实的这一面……”
李忱将双臂缓缓地抱起,低下头,脸上挂满了愧意与惭色。
事实上,他的右臂伸至了怀中,握住了一样小巧而冷硬的物品。
他按照自己偷偷试验了多次的法门,用手紧紧握住,手指扣在一枚可以勾动的扳机上。
但他的神色却是卑微的,甚至是谄媚的。他已经太习惯于这种态度,以至于表现得自然无比,毫无破绽。
“六郎,此事朕确实是做的有点过了。以你之间,朕如何才能对你……对杜美人补偿一二呢?”
李好问想了想:“下罪己诏,向天下昭告你的罪愆,补偿杜娘子的家人,如果还有人在世的话……”
李忱一听,将怀中的物品松了松,心想这容易。
“在这之后,你需要一场公正的审判。”
李忱听闻,脸色陡变。
他前半生艰辛无比,好不容易苦尽甘来,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就是为了不再让人随意指责叱骂嘲笑。
以天子之尊,怎能受审,怎能被判罚?
一旦有了这个先例,他如何还能维持李唐王朝的尊严,延续了将近三百年的帝国,难道要在他手上分崩离析。
想到这里,李忱忽然向殿外看去:“咦,葛老,你怎么来了?”
李好问没想到葛洪也会随之进宫,转头向含光殿外看去。
与此同时,李忱迅速将怀中的物品取出,冲着李好问与叶小楼两人,分别扣动两下扳机。
“砰砰——砰砰——”
四下清脆的炸响,就像是岁除那夜百姓将竹管放在火种烧制时发出的那种爆裂声。
天子手中之物,是一柄小小的黄铜色物件,通体以泛着金黄色泽的金属铸成,持握之处加上了一枚木柄,木柄附近是可以勾动的扳机,扳机之上是一枚六转的转子,转子之上是金黄色的金属管,金属管后部装着一枚撞针。
这枚法器叫手铳。
李忱年幼时就看过兄长们使用这法器。
但这法器据说无法再造,用坏一枚少一枚,加之射程有限,兄长们谁都没有兴趣。唯有李忱,这个摸一摸这法器的资格都没有的庶出皇子,却对手铳萌生了极大的兴趣。
历经多年艰辛,当李忱执掌大权之后,他就像是对待忆林殿里那些神秘法器一样,将太极宫与大明宫翻了个遍,甚至遣人潜入洛阳紫微宫,在毁损的宫殿中仔细翻找。
功夫不负苦心人,掘地三尺式的搜寻之后,李忱终于拥有了几枚这样的法器。
他也好几次试验过这法器的用法,结合早年的回忆,他无师自通,威力还不错。
但除了几名绝对心腹,李忱甚至没有向王宗实透露过这枚法器的存在,更不用说韦昭等人。
在所有的臣子中,李好问是最为特殊的。
李忱愿意与他分享忆林殿里的秘密。
但饶是如此,李忱还是对李好问留了一手,直到今日李好问为了一名舞姬小题大做欺上门来。
李忱出手,熟练地扣动扳机,向李好问与叶小楼射出四枚黄铜子弹。
但是天子从未听说过“危险预感”这种能力,更加不知此刻他抱着手铳,面目狰狞地打出四枚弹药的样子,早在他喊“葛老”之前,就已经出现在李好问的视野里。
此时此刻,随着砰砰声响起,硝烟在含光殿中迷漫。
李好问却转过身,径直向李忱射出的四发子弹伸出手。
——奇迹发生了!
李忱眼睁睁看着他试验多次,万试万灵的法宝,射出的黄铜子弹竟然肉眼可见地变得缓慢,甚至慢过空中缓缓飘飞的羽毛。
不止是射向李好问的那两枚,叶小楼那两枚也是一样。
但在这一瞬间,李好问的两鬓变得雪白,仿佛他在雪地中默默地立了一宿。
在这一刻,叶小楼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柄大笤帚,冲着那四枚黄铜铸成的弹药胡乱一扫,丁铃当啷——
那些被李忱当做绝密自保法器的东西,在诡务司二人组的面前,成为四枚无用的废铜烂铁。
第 153 章
“丁铃当啷——”
四声脆响之后, 四枚黄铜子弹掉落在地面上,失去了它们应有的威力。
而李好问收回双手,坦然地望着刚才悍然向他出手射击的天子李忱。
李忱的脸色顿时雪白——以他对这手铳的了解, 当今天子当然清楚:这是血肉之躯根本无法抵挡的杀器。
但是李好问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这样的攻击。
李忱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实力碾压”,无力感就像是天边涌起的阴云, 迅速笼罩在天子心头——
他是个生母分位极其低微的庶皇子, 打小没少被兄长甚至是侄子们欺侮过。
但他从不感觉自己低人一等。因为对李忱而言,对方和自己是一样的人。他如果当初投胎投得再精准一点, 他也能身登大宝,甚至比哥哥和侄子们做得更好。
但面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李忱却深感无力与绝望。
这……大概才是上天眷顾之人吧,能为人所不能。
但李忱不甘心,明明这年轻人是自己几个月前才提拔出来的。那时李好问还很弱,面对赵归真那个老鬼尚且无还手之力。
于是李忱一脸无辜与惊讶, 放下手中兀自绕着青烟的手铳。那表情,就仿佛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手铳是自己走火似的。
但他心里清楚, 那枚手铳总共上了六枚铜弹, 他用去四枚, 还有两枚。
“护驾!”
“殿前金吾卫前来护驾!”
“神策军奉命前来护驾!”
就在李忱隐忍装怂的时候,紫宸殿外忽然喊声大作,成片的脚步声传入殿中。韦昭带着金吾卫, 王宗实率领神策军同时冲到了紫宸殿前。
李忱对这两支皇家近卫能够合作很感满意, 这说明他已将朝堂与家奴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趁着李好问与叶小楼的注意力转向殿外,当机立断, 提起手铳,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两枚黄铜子弹射出。
“砰、砰——”
这回李好问没有任何提前预判。
李忱心中一喜。
但随即“啊啊”两声惨叫, 冲在头里的两名金吾卫士兵滚倒在地。一人额头多了个血窟窿,瞪大眼睛躺在地面上死不瞑目;另一人则抱着血肉模糊的腹部痛苦哀嚎。
李忱不知道这是因为这手铳的后坐力太大,令他完全失去了准头。此刻天子面白如纸,连连后退,只觉得冥冥中连老天都在与他作对。
他哪里会知道李好问没有反应是因为根本没有“危险预感”,因而也早早预判了这两下射击对自己和叶小楼根本无碍。
眼见着冲得最快的两名金吾卫就像是中了邪一样倒地,一死一重伤。稍有些理智的金吾卫和神策军都住了脚,不敢上前。
但架不住来的人数实在太多,不过片刻工夫,已将规模不大的紫宸殿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韦昭在后鼓噪:“将这两个犯上作乱的贼子擒住。圣人必定重重有赏。”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十余名金吾卫与神策军见对方的“妖法”已暂停,立即挥刀向前冲李叶两人冲过来。
李好问与叶小楼距离很近,想着直接带叶小楼“位移”离开。他伸手搭向叶小楼的肩膀,但是马上感受到了“危险预感”,立即缩手退开半步。
与此同时,叶小楼也肩膀一矮,让开半边身体。
“刷”的一声,刀光从两人之间闪过。若是李好问刚刚没有缩手,他可能就需要“太岁”帮助自己断肢再植了。
对手人数太多,李叶两人一旦被分开,各自为战,就再难会合。
叶小楼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对手越多越凶悍,他打起来越高兴,当下一柄障刀舞得如风,泼水不进。
李好问则是一副神出鬼没的身手,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金吾卫与神策军明明见他就在眼前,一刀挥下再看,人已经出现在另一个位置上。
这令两支近卫精锐的所有人心中同时泛起一个念头:不愧是……诡务司啊!
李叶两人大战的同时,惊魂未定的天子李忱已经被神策军围住,护送至紫宸殿内距离战场较远的地方。
李忱大骇之下转而大怒,寒声道:“传朕旨意,查封诡务司。拿下司中所有人的亲友,一概下狱拷问!”
李好问原本已经将自己“位移”至叶小楼身边,准备带着这个同僚一起跑路。但听了这句话,他将心一横,直接闪身至李忱身边,伸手便向李忱肩上搭去,准备劫持天子。
但李忱忽然张口大叫,像是瞬间吓疯了。
李好问在一旁看得清楚:四条半尺来长的小黑蛇从李忱的领口蹿出,沿着他养尊处优的面孔迅速向上游动。
这一下变故令人猝不及防,李好问在旁凭空想象一下那小蛇冰冷滑腻的触感,以及它们贴面游动奔自己五官而去的架势,心中便很能理解李忱的惊惧。
他暂时没碰李忱。倒是有几名神策军中人赶紧上前,要将李忱身上爬动的小蛇赶走。
“啊——”
一声惨呼传来,一名神策军军官双手捂脸,仰面朝天地倒下。他的面部与双手迅速变黑,随即整个人的皮肤都变成黑色,倒在紫宸殿中青砖地面上一动不动。一枚小蛇骄傲地从那军官面上扬起蛇头,吐出蛇信,发出“嘶嘶”的响声。
王宗实见状骇然一声喊:“都别动!”
紫宸殿中,喊杀声,刀剑互斫声顿时都停了。连叶小楼那边也停下了与对手的相互攻击,转过头来看李忱这边的情况。
“若是想要天子性命,就给老身让开一条道路!”
殿外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女声。
王宗实见识过那小黑蛇的毒性,立即道:“天子千金之躯,非同一般。神策军,速速让开!”
韦昭也连忙下令金吾卫让道,但究竟是比王宗实慢了一步,心里很郁闷。
于是,李忱身边,很快便只剩下李好问和倒在地上的那具神策军尸首。两人同时见到挤在殿前密密麻麻的大唐近卫向两边让开一条通道。
“泠泠泠——”
银器互相碰撞的清脆声音响起。
叶小楼这时也赶来了李好问身边,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来人是谁。李好问眼中明显流露出诧异:这位,应该早已不在人世了呀?
但来人确确实实就是当初在长安西市地下经营那间“蛊肆”的溪洞神婆。
随着她缓步进入紫宸殿,爬在李忱头脸上的四条小蛇就像是见到了亲人一般,齐齐转过头来,张开口吐着蛇信,与溪洞神婆身上伏着的四条小蛇一道,遥相呼应。
而李忱心胆俱裂,半闭着眼,口中喃喃念着什么,不知是在祈求何方神圣,能在这时出手,救他性命。
“好久不见,神婆安好,倒是一件‘意外’之喜。”
李好问见到溪洞神婆的一瞬间,已经想通了这位此前是诈死欺骗自己。
他不愿过多计较,只是用言语讥刺了一句。
溪洞神婆老脸一红,冲着李好问便端端正正地行下一礼:“溪洞神婆,奉炼石宫主之命,特来护送李司丞前往那件神物的所在。”
周遭所有人见状,都面露惊讶之色。
这穿戴奇特、手段毒辣的老妪能冲着人恭敬下拜,已是出奇。她拜的却不是天子,而是阶前这个穿绯袍的五品官。
至于李忱此刻的心态……天子都快吓哭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李好问向前迈上一步,心道:终于来了。
当他从崔真那里听说了“诸神的赌局”之后,李好问便明确知道这一刻很快会到来——他需要找到“太岁”这件神物,并选择一方势力,将“太岁”交付。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挑中做这个选择,但他明白这选择也意味着责任——或许天下苍生就在他这一念之间。
于是,李好问向着溪洞的方向迈出坚定的一步:他从没打算回避这个责任。
溪洞神婆抬起头,用她那对昏花的老眼认真打量李好问的面容,一时间流露出欣慰的笑容,道:“数月未见,六郎风采更胜往昔,气概更是无人能及。老身心中甚慰。”
旁边叶小楼听见这话不乐意了:“我说你不就是在西市里那个卖假药的?当年爷爷还没找你算账,你今日却自己来了……咦,你究竟是怎么闯入宫中的?咋没人拦你?”
李好问忍不住扶额,心想这叶小楼不管在什么场合,总是能令画风改换,气氛尽毁。
果然就见溪洞神婆闻言顿时白眼上翻,原本伏在李忱头脸上的黑色小蛇全都支起身体,绿豆大的蛇眼向叶小楼这边转过来。
脸色惨白的李忱紧闭着双眼,口唇微微翕动。
李好问的听觉异于常人,当下便听见这位天子在小声嘀咕:“内讧吧!快内讧吧!”
李好问:……?
他哪里肯让这位心愿得偿,当即道:“神婆,叶参军是我的同伴。他愿意帮我,我也一样选择由他护持。”
叶小楼看着地上被小蛇咬过的那具黑色尸身,早就在心里发毛。此刻听见李好问这么说,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叠声地应着“就是”,一面赶紧跑到李好问身后,躲着溪洞神婆。
溪洞似乎并不在意,缓缓侧身,为李好问让出一条道路:“六郎请随老身来!”
李好问看了看李忱,又看了看溪洞。
溪洞微笑着开口:“天子么……为了不被宵小们打搅,天子也请一起过来吧!”
李忱明白这一行人是在胁迫自己,免受金吾卫与神策军攻击,心中虽万般无奈,但他并不是一个忍不了一时半刻的人,毕竟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
于是,他艰难地迈出脚步,缓缓地来到那老妪身前。
溪洞一伸手,召回那四条小蛇,而后轻笑一声:“那就请圣人带路,前往左金吾仗院吧!”
左金吾仗院?
所有人听见这个地名都忍不住心惊。
岁除那夜,人人都亲眼见到了那株长满脑袋的人面树,虽然那株人面树被苌弘安抚,脑袋都缩了回去,可自从那夜之后,就再也没人敢靠近左金吾仗院半步。纵使昭训门没锁,也没人再敢进院了。
然而今日,这胆大包天的老婆子,竟敢逼着天子前往左金吾仗院?!
最终李忱一脸屈辱,在前头引路,带着溪洞、李好问与叶小楼三人,来到昭训门前。
韦昭与王宗实分别率领金吾卫与神策军,在距离他们一行人数十步的地方,远远跟着。
待到昭训门前,李忱苦着脸回过头,看向李好问与溪洞。
溪洞不屑地别过脸去,而李好问温和地回头道:“陛下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李忱心头一松,却听李好问道:“等我了结这边的事,再来与陛下计较杜娘子之事。”
李忱脸一黑,心头掀起狂怒:朕都如此卑躬屈膝了,你却还揪着杜氏的旧事不放!
这位天子倒是忘记了,他刚才可是亲手用那手铳,试图结果李好问与叶小楼的性命的。
眼见着这三人进了仗院,韦昭与王宗实忙带着金吾卫与神策军呼啦一下地冲上来,韦昭与王宗实纷纷下跪请罪,一个说“臣救驾来迟”,一个说“天子受惊老奴该死”。
李忱则缓缓呼出一口气,感受着减轻的压力和重新回归的自由。
他眼看着昭训门在一行三人背后缓缓关上,眼神变得颇为奇特。
韦昭自以为读懂了天子的心意,忙道:“只需陛下一声令下,金吾卫勇士们便会杀进左金吾仗院,捉拿那几名妖人!”他也不管其中有与自己同朝为官的官员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只要能讨好天子,便统统冠名为“妖人”。
王宗实却道:“要不要先派人至丰乐坊,暂时将诡务司封禁?”
李忱听见后者的话,终于点了点头。
王宗实立即传讯,神策军顿时便领命去了。
韦昭见王宗实压过自己一头,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但他哪里知道,王宗实这也是两边卖好:所谓“封禁”诡务司,是将这个衙门关起来,好好护住,免得旁人去打扰的意思。
若是李好问一去不回,那王宗实就老老实实按照天子之命,查抄诡务司;若是李好问顺利归来,看见他的诡务司依旧好好的,那也一样会暗中感激王宗实的照应。
而在韦昭的提议之下,金吾卫们却很可能在昭训门前驻足不前,毕竟谁也不想变成那人面树上的脑袋。所以到头来可能还是天子颜面受损。
李忱身边,韦昭与王宗实两人不动声色地过招,最终以王宗实大获全胜而告终。
*
李好问等三人进入左金吾仗院,由溪洞神婆带着,来到那株石榴树跟前。
现在是大白天,通常这时候异象不显。
但此时此刻,三人面前的石榴树突然无风自动,枝叶一阵摇摆,一个个人头从干枯的树枝中冒了出来,双眼齐刷刷地看向三人,口中发出含含糊糊的咕哝声。
溪洞神婆身上却有八条小蛇同时扬起身体,丝毫不惧那些脑袋,冲着对面发出嘶嘶的叫声。
而溪洞神婆则回身一指李好问道:“各位难道忘了,有这位在,你们蒙受的冤屈,自然会被洗雪。”
咕哝声渐渐停止。有的脑袋向后缩了缩。
“现在,”溪洞不客气地斥道,“都让开!”
脑袋们似乎被这一声呵斥,全都缩了回去。长满脑袋的树瞬间恢复为一株普普通通的石榴树。
“六郎,”溪洞神婆转过身,恭恭敬敬地向李好问行礼,“该您了。”
“只有您有打开此地的钥匙。”
李好问乍听此话,颇感惊讶,但心念电转间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向着那株石榴树伸出右手,露出手心里那个红色心脏一般的印记。
“打开!”
只见那株石榴树闻声猛然长大,瞬间已有十余丈高,树冠遮盖了整个仗院。仗院外守着的金吾卫与神策军,此刻同时发出一声压抑着的惊呼声。
但随着石榴树的长大,脑袋全都缩进了枝叶里。那枚石榴树像是被从中劈开一般,树干被分成两半,向两侧瘫软,融化成为一大团一大团粘稠的青绿色物质。
树干正中,则显露出一条通道。黑黢黢的,不知通向哪里。
但李好问清楚:这条通道将指引他找到“太岁”的母体。
溪洞神婆肩上,八条小蛇瞬间游入这条通道,片刻后又都游了回来,嘶嘶地吐着蛇信,就像是在向主人报告里面的情形。
李好问心中一动,知道炼石宫正是以此方式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估计也是寄望于自己找到太岁后,做选择时能够偏向炼石宫。
溪洞“听”完那些蛇语之后,点了点头,转过脸,望着叶小楼:“你愿意追随六郎君吗?”
原本叶小楼见到那条黑黢黢的通道,心里正在发毛,可一听溪洞神婆问自己话,顿时将心一横,道:“嘿嘿,什么叫追随?我是李六郎的同僚,眼下明明是并肩向前,同舟共济!”
溪洞神婆一阵无语,别过头去不理这货。
她观望一阵,确认眼前没有危险之后,点亮手中一盏鲸油长明灯,当先进入通道。
李好问与叶小楼对视了一眼,李好问随即跟上,叶小楼挠了挠头,毕竟海口已经夸下了无法更改,也只得跟了进去。
随即左金吾仗院上方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紫气,循着李好问等人的踪迹一并追入那条通道。
在那道紫气之后,石榴树根部裂开露出的通道缓缓合拢,石榴树也重新直立,恢复为原本大小,枯枝上偶尔还挂着一两个脑袋,扯开嗓子干嚎了一阵,最终也闭上嘴,缩了回去。
第 154 章
身后的入口缓缓合拢, 地道中便只剩溪洞神婆手中那盏鲸油长明灯作为唯一的光源。
黑暗并不能影响李好问,如今他的双眼仿佛自行配备了夜视仪,洞内的景象完全能看清。
只是这条幽深不知通向哪里的隧洞令他再一次回想起穿越时的景象, 鼻端潮湿略带腥味的泥土气息更是唤醒了熟悉的记忆。
好在眼前的景象与他穿越时所经过的那道漫长隧洞并不完全相像,至少两侧都是灰泥压成的墙壁, 墙壁上不见任何壁画。
“它通向哪里?”
李好问与其是询问, 不如说是在为自己和其他人壮胆。
耳畔传来溪洞神婆与叶小楼的呼吸声,但他们两位谁也没有回答——显然这不是一个能够回答的问题。
心念忽动, 李好问伸手便拉开了自己的时间视野,想要观察一下自己身处的位置。
“奇怪了!”李好问咕哝道。
他的时间视野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按说李好问随手拖出的那种带栅格的视野覆盖了一定范围之内的三维空间,再加上代表着时间变化的栅格,意味着他的时间视野本身就囊括了四维空间。
“我怎么感觉我们哪儿都不在。”
“是的!”提着灯走在最前面的溪洞神婆忽然开口说道:“我们可能身在神域。”
“神域?”
李叶两人齐声惊讶。
叶小楼更是维持住了他的怀疑人设,呵呵两声道:“就在大明宫的地下?你就扯吧!”
“是的, 属于神的疆域。”
溪洞神婆根本没理会叶小楼的讽刺。
“这里与世隔绝,不属于世间任何一处所在, 所以李司丞您自然也查不到我等到底置身何处。”
叶小楼又切了一声, 李好问却觉得有些道理——如果这里是一个根本不属于三维或者四维范畴, 是一个超越维度的空间, 那他的时间视野里看不见自己,就完全可以解释了。
“据说凡人在神域之中看见的,可能是真实也可能是幻境。”溪洞高举着手中的长明灯, 又向前迈了一步。
李好问迈步, 脚下刚要踩实,忽然觉得有什么软软弹弹的东西一瞬间就蹿了出去。他背心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晓得那是溪洞所养的小黑蛇,一口下去就能让一名金吾卫彻底交代。
他低头看去, 见几条半尺来长的小蛇正护在溪洞身边,快速于地面游动。
其中一枚还很怨念地回头看了李好问一眼,估计是刚才险些踩到的那条。
“嘶!”李好问忍不住咋舌。
叶小楼没有李好问这样的视力,再加上是跟在李好问身后,此刻浑不在意地哈哈一声,问道:“李六,难道你怕了?”
李好问反问:“难道你不怕?”
叶小楼顿时不做声了,隔了一会儿忽然高声问前头的溪洞:“……老婆子,你怎么一点都不怕?”
溪洞神婆似乎极不喜欢叶小楼这个前任不良帅,但却用最平直的语气声调诚恳答道:“如何不怕?”
叶小楼正要得意,溪洞又继续说:“惧怕是我等凡人所共有的情绪,是上天给予我等的指引。若是没有恐惧,人人莽莽撞撞地往前冲,试想,凡人如何能够趋利避害,这世上又能剩下几个凡人?”
李好问:我感觉这话好像是在内涵谁。
还没等叶小楼出声,溪洞便道:“但是老身就算是怕也要来。这是令女娲娘娘复苏的唯一机会。”
叶小楼不晓得这些前因后果,好奇地反问:“女娲娘娘?”
溪洞“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人,只管向前走。叶小楼讨了个没趣,片刻后起了另一个话题,转而问李好问:“李六,刚刚那狗皇帝用来打你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好问心想这家伙也是足够大胆,竟然管李忱叫“狗皇帝”。
事实上,李忱下令鸩杀杜依梅之后,李好问就已经在心中将李忱冠名为“狗皇帝”,而对方再也无法赢得他李好问的半点尊敬——就这个称号,挺好。
但就叶小楼的问题,他坦然答道:“那东西叫左//轮,但是在他口中,可能会叫做手铳之类。”
此刻一边说一边回想,李好问慢慢解开了心中好几个疑惑——
早先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历史叠放”时,他一直能从“回响”中听见类似爆竹般噼里啪啦炸裂的声音,按说唐代热武器的科技树还没被点亮,“甘露之变”中有用到枪械这种事,说出去谁信啊?
但当李忱从怀中掏出手铳的那一刻,李好问完全明白了:这是个存在穿越者的世界,有些穿越者从后世带来的物品,被留在了时间的长河中,一路顺流而下漂流到了后来的时代。
联系林嫱留下的笔记中那一句“力量还是应当交到文明的手里”,李好问意识到林嫱除了给大唐王室带去蒸汽动力机车头、手摇式发电机和幻灯放映机之外,还可能带去了现代文明的一项成功——热武器。
而这些东西被李唐皇室作为压箱底的法宝严密收藏着,甚至安史之乱、泾原兵变中都未曾丢失。
但是到了文宗时,年轻的皇帝为了摆脱家奴的控制,决定动用这批神秘的“法器”。于是就有了“甘露之变”时的噼啪作响。
李好问猜测:文宗李昂可能是将这部分枪械都交给了金吾卫。但是仇士良等内侍宦官自有消息渠道,了解到了这批热武器的一部分内幕,所以事先有了防备。又或者是金吾卫没能好好利用这批武器,最终“甘露之变”还是以宦官胜利告终。
如此看来,“甘露之变”的死亡人数,很可能比李好问所知更多。
如果林嫱通过某种渠道得到此事,晓得她留下的热武器非但没有被用在抗击外蛮的战场上,反而被用于宫廷政变,估计她确然会怅然长叹:“力量应当交到文明手里”吧。
按照李好问的猜测:这批热武器很可能在“甘露之变”中全部成为消耗品,弹药完全耗尽,枪械被宦官们夺去后销毁。这些热兵器非但没有真正派上用场,也没能继续点亮科技树,反而全都寿终正寝。
但是大唐天子们还是留了小小的“一手”——便携式手铳。
李好问甚至怀疑:留这一手的人是李忱的亲爹唐宪宗。他一生受制于贵妃郭氏,不得不立郭氏之子为太子,于是悄悄把“手铳”这种好东西的线索留给了李忱这样的庶子。李忱登基之后,依线索找到仅存的手铳,便成为当世唯一掌握热武器的人。
只可惜,这种东西用坏一样便少一样,子弹打掉一枚便少一枚。大唐天子只把它们当做是威力强大的法器使用,从未想过这些东西可以模仿、再造……
能够向后穿越的林嫱一定是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感慨:“科学与理性的光辉不应只出现一瞬,便被蒙昧所掩盖。”
李好问记起这些,不免也陷入沉思:究竟是什么束缚了文明向前迈进的脚步?连唐帝国这样一度无比强盛的帝国,也逃不过封建王朝周期铁律?
但显然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
李好问身边,叶小楼砸着嘴说道:“我叶小楼心高气傲,生平极难佩服哪个人,但现在我只想说:你真厉害啊!”
被叶小楼这么夸奖的李好问却悚然而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能力强大固然强大,怪异也是挺怪异的,竟然能赤手空拳地对付放在后世也是难以匹敌的热武器。
这……有点不科学。
虽说这种奇异的能力可能来自天竺,是佛家的一个分支,但后世三哥那里也没见发展出这方面的能力呀。
他一面琢磨,一面想着,忽然脚下一软,险些又踩中一枚在地面上游动的小蛇,并且惹来群蛇怒视。
这时他才意识到,持灯走在最前面的溪洞神婆,竟然停了下来。
“我们又回到了原处!”
李好问心头一惊,立即想起了各种关于“鬼打墙”的传说。
他以前学考古的时候,这种传说听得还蛮多,尤其是外人听到“古墓发掘”这种类型的田野项目时,最容易问及这种诡异现象。
可事实上,李好问自己一次都没遇到过这种现象,毕竟经过科学验证的“鬼打墙”往往最后都证实是由人类自己的运动误差造成的。
听见溪洞这样说,李好问忙停住脚步,细问是怎么回事。
“老身在刚刚进入这里时,就留了一条蛇在原地作为标记——现在它又出现了。”
李好问循着溪洞的眼光,看了看伏在地面上昂起脑袋盯着自己的小蛇,数了数总共有八条,心想不知这里哪一条是险些被他踩死的。
但看那些充满怨恨的绿豆小眼,李好问:怎么感觉你们都被我踩过?
叶小楼听闻,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对溪洞说:“肯定是你数错了。”
溪洞险些绝倒:“我……怎么会?”
叶小楼很肯定地道:“你进来时肯定带了九条蛇,你留了一条在身后。这些蛇随你向前时来回游动,极难数清。待到你突然停下,想要数一数到底有多少条蛇的时候你发现,咦,八条!”
说着,叶小楼得意地拍起双手:恭喜自己,推理完毕!
而原先盯着李好问的那些绿豆小眼,被这掌声吸引,也一起转过去盯住了叶小楼。
溪洞叹了一口气,道:“那不如我等再试一次好了。”
她说着,向地面伸出空着的那只手。
一时间群蛇纷纷沿着她的手臂,蹿上她的肩膀,盘踞在她身周佩戴的那些闪闪发光的银器上。
李好问借着夜视数了一遍,发现小家伙们总共有七条,溪洞还留了一条在地面上。
他转头对叶小楼道:“叶参军,待会儿你我各自扶着左右的石壁向前,防止此地出现什么岔道。”
关于“鬼打墙”,他也听过不少解释,其中一种解释是说,陷入鬼打墙的人,可能是在不经意间走入了某条岔道,因而拐着拐着又拐了回来。
叶小楼没啥好不同意的,于是三人从原本的鱼贯而行变成了一字排开,溪洞走在正中,高举着长明灯。
李叶二人一左一右,就像是左右护法似的并排而行——但都离溪洞远远的,毕竟都惧怕她身上攀着的小家伙们。
李好问在心中默算步数。
如此这般行出百来步,李好问忽然发觉,这条通道的墙壁似乎有些怪异。
他心念刚动,旁边叶小楼已经出声:“这里的墙壁不大对啊,一愣一愣的。”
叶小楼说的是长安土话,但李好问听懂了:对方的意思是,墙壁每隔一段,便会有一道凸起,每道凸起之间几乎是等距的。
李好问心中忽然一动,对溪洞道:“神婆,你且向前行二十步,然后在那里等我们!”
溪洞神婆依言向前行了二十步,然后转过身,面向李叶两人举起手中的长明灯。
叶小楼顿时一声惊咦:“这……这里看起来好像是……龙肚子里啊!”
李好问反问:“你难道进过龙肚子?”
叶小楼理直气壮地道:“当然见过!上元节时长安县各处扎花灯,我身为不良帅都是要一个个检查有没有安全隐患的。龙灯肚子里当然进过!”
李好问:“哦!”
其实叶小楼说得也没错,龙灯大多用竹篾扎成骨架,外面再覆上一层彩绸。人若是钻进龙灯里看,大约确实与眼前的景象类似。四周一格一格突出的,都是竹篾扎制的骨架。
二十步外,溪洞神婆嫌弃地“切”了一声,道:“龙这种东西也就是男人说出来骗骗你们的。他们只是不肯承认,蛇才是真正的神物,才臆想出了‘龙’。”
李好问默然,觉得这种说法有些道理。
但是已抬杠成精的叶小楼当然要开口反驳:“那不对,我们司丞可是斩过龙的。”
李好问:“那伽其实也是一种蛇,只是译者将它的名字翻译成汉语的时候译成了‘龙’而已。”
叶小楼:……
这时,李好问一伸手,手中复现了溪洞神婆手中的长明灯,让整条通道内出现两个光源。两盏长明灯在隧洞内相隔二十步的两个地点分明照明,顿时照见了这一整片的模样。
溪洞神婆见了,也“哦”的一声,道:“看起来我们是在蛇腹里。”
李好问点头:“确实——”
叶小楼一缩脖子没敢说话,眼中出现畏惧之色。
他也看出自己像是置身蛇腹中,两边墙壁上那被他说成是“一愣一愣”的凸起,像极了蛇的环状肋骨。
他们就像是行走在一条巨大蟒蛇的腹腔中,只不过这条蟒蛇被埋藏在地下多年,血肉与骨骼全都化成了尘土与骨骼。
李好问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收了手中复现的灯火,加快脚步与溪洞会合。
叶小楼也快步赶上,道:“依我看,这说到底还是一条龙。大明宫一旁不就是龙首原吗?之所以叫龙首原,就是因为这里曾经藏了一条龙。没准大明宫当初就是建在龙口的位置上,仗院那只石榴树下,正对着龙口。所以咱们才从石榴树那里进了龙肚子。
“唉,李六郎,你说,咱们会不会就这么沿着龙身,一路走到龙首原山下去……”
叶小楼喋喋不休,李好问全当他是以此掩饰心中的恐惧。
三人又行出数百步,溪洞神婆忽然叹了一口气,向地面伸出手,同时道:“确实如此,我们又回到了原处。”
她手背上,一条小蛇迅速攀上,与它的同伴们一起会合。
虽然眼花缭乱,但还是可以数清,八条——此前溪洞带着的八条小蛇,此刻聚于一堂。
他们又回到了原地。
叶小楼总是不敢,也还是向溪洞神婆的方向靠近两步,尽量让自己置身于光线笼罩之中。而远处光线不及的黑暗中,似乎是危险与恐惧的源头。叶小楼嘴上说着不怕不怕,身体却很诚实。
而李好问思索了片刻,忽然道:“衔尾蛇。”
溪洞与叶小楼同时重复:“衔尾蛇?”
李好问点头:“相传上古时有一种怪蛇,身体向内弯曲,以头衔尾,直至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它首尾相接,无始无终,无穷无尽,因此象征着无穷无尽的宇宙。”
“想象一下,如果这种怪蛇沉入地下,经过成百上千年的岁月沉淀,岂不便是我们如今见到的这副样子。”
他这么一说,溪洞与叶小楼恍然大悟。
但溪洞马上就开始为难:“若是如此,我等又怎能找到那枚太岁呢?”
李好问想了想,笑道:“这个倒不用为难。”
他说着举起右手,让两名同伴看清他右手掌心中的红斑:“既然我拥有这个标记,理应是能找到的。只不过,可能不能凭借我们的五感。”
“不能凭借五感?”
溪洞这次倒是与叶小楼相互看了一眼,同步露出疑惑。
“来吧,两位请将手搭在我肩上,”李好问说着,高举起右手,闭上眼睛,“不要出声,尽管随我来!”
说着,他尝试收束五感,并向前方伸出手,任由手心中那个心脏形状的标记指引着自己。
溪洞对李好问几乎是无条件的服从,当下紧紧地闭上了眼,连伏在她肩上颈中的那些小蛇,一时也竟闭上了幽光闪烁的绿豆小眼。
叶小楼则有些迟疑,勉勉强强地闭上眼,但偶尔还是会睁开,向外界偷瞄一两眼。
很快,李好问便决定了方向,他的脚步异常坚定,一步一步向前迈出。
然而叶小楼悄咪咪地睁开眼,便眼睁睁地看着李好问向一枚张大的蛇口中走去,两枚巨大向内钩的蛇牙高高悬在他们头顶上方。
叶小楼险些喊了出来,吓得闭上了眼。
但随即他能感到自己似乎穿过了某种介质,鼻端那种潮湿的泥土腥气瞬间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甜腻类似花香的气味。
叶小楼再睁开眼时,由蛇骨构成巨大隧洞已经消失,出现在眼前的,只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土洞。
叶小楼长舒了一口气,刚要出声,忽听李好问惊道:“这不对!”
李好问话音还未落,叶小楼耳边也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土洞深处变得明亮,那光线迅速盖过了溪洞手中的长明灯。
那光线五彩斑斓,铺天盖地,迅速向他们三人扑过来。
李好问忙道:“两位,赶紧到我背后来!”
说时迟,那时快,叶小楼已经觉得双眼被完全晃花。他本能地低下头,用胳膊遮蔽双眼,一个转身就到了李好问身后。
不知为何,溪洞神婆留在原地,似乎被吓坏了。
李好问已不能停,他猛地伸出双手,一起挥向对面。一股无形的神秘力量似乎随着他的动作向远处急速涌出。
等到叶小楼再睁眼时,他意识到远处那些五彩斑斓的光线在他眼里竟能看清了。
那是一枚又一枚,无数枚闪着五色光泽的透明蠕虫,也可以说是黏菌。
叶小楼目瞪口呆,他可还从未见过这样漂亮,却又如此诡异的生物,这已完全超出了叶小楼的想象,不是他可认知的事物。
但他听见身边的李好问开口喃喃地道:“太岁……说到底这还是太岁啊!”
第 155 章
叶小楼宛若置身梦境。
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的盛夏, 日光从指缝间落下来,析出五彩斑斓的色泽。
耳边传来银铃似的笑声。
叶小楼一阵惊喜:“阿娘!”
那笑声却渐渐地远去了。良久,有人在他耳边轻叹道:“小楼……”
那声叹息始终在他耳边心头萦绕着, 渐渐化成了轻声呢喃,像是在浅斟低唱, 又像是在柔声安慰着年幼时的他。
叶小楼闭上眼:此时此刻, 他是多么幸福啊。
真想,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突然, 面前出现了一张极度丑陋的面孔,慌乱中的叶小楼本能觉得那就是韦昭——他是那样令人痛恨,他令阿娘吃了那么多的苦,到头来,阿娘竟还是不得不将小楼送归……
灵魂被撕裂般的痛苦。
当初曾被秋宇口述过的感受,叶小楼现在也终于体会到了。
只是叶小楼心性顽强, 愈痛愈要反抗,更何况此刻他眼前看见的正是韦昭。于是他情不自禁地一拳轰出:“我揍你丫的!”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拳打脚踢。
“醒来!”
“叶小楼, 醒来!”
口中被塞了一枚什么东西, 唾液将它打湿后, 一股清凉的气息便顺着喉咙直下至丹田。
被投喂了一枚安神丸的叶小楼睁开眼, 定了定神,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抽出随身佩着的障刀, 用力向前挥去——
令他感到痛苦的, 正是那些泛着斑斓色彩的透明蠕虫。适才李好问减缓了它们冲过来的速度,以确保他们没有与这些蠕虫直接接触。但仅仅是靠近, 就能干扰他的心智,令他感受如此程度的痛苦, 叶小楼心中既恐惧又愤怒。
向他缓缓飘来的透明蠕虫没有被击中,但是受到这力量的波及,一时间发出咯咯笑声,缓缓向后飘散。看清现实的叶小楼,一时间被那笑声唬得倏然变色,背心冷汗涔涔。
在叶小楼身后,李好问受到启发,正在尝试复现自然界的风。刚才他一度曾想复现诡务司在含元殿上空制造出的金色屏障,此地地形不同,屏障未必有用。但既然叶小楼的刀风能够驱赶这些东西,他若是模拟自然界的风,应该也行?
李好问尝试了两次,头一回成功了,在他们三人面前清出一段大约十步左右的空间。
第二次、第三次,那些透明蠕虫们竟然吸取了经验。它们在风来时会牢牢地吸附在四周的石壁上,等到一阵风过去,它们才飘飘悠悠地离开四壁,继续向李叶等人压迫。
一直站在李好问身边,始终没有出手的溪洞神婆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向着空气躬身,道:“老身明白了,老身多谢指点。”
李好问:?
难道这位也疯了?
他连忙又从怀中掏出一枚安神丸,要向溪洞那边抛去。但就在此刻,他发现原本围绕在溪洞身侧的八枚黑色小蛇全都高高立起身体,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而溪洞手中的长明灯灯芯陡然火光大盛。
幽暗的地下空间顿时被长明灯照得雪亮。
而李好问也辨出鼻端动物油脂的味道——
“是鲸油?”
“是鲛人的油脂!”
溪洞的声音冷飕飕的。
“鲛人……”
李好问忍不住惊叹了一声,知道这次溪洞神婆准备充分,竟然带了鲛人的油脂。
相传秦始皇陵中有以鱼人膏为燃料的灯烛,其灯火可以万年不灭。
光明大盛,那些泛着五彩色泽的透明蠕虫立即向后退去。
但是……灯芯如豆,纵是鲛人的油再持久,这片光明为他们带来的生存空间,终究是有限。
岂料下一刻,李好问发现溪洞带来的那八枚小蛇全都与长明灯的灯芯一样,绽放出异常明亮的光芒。
不仅是长明灯,溪洞更是以她随身携带的八枚小蛇为灯芯,点亮了这整座空间。
透明蠕虫纷纷像是被光线烧灼了一般,伏在地面上、洞壁上痛苦翻滚。
李好问与叶小楼顿时都感身上压力一轻,适才这些虫子带给他们迷幻的被操纵感短暂地消失了。
而溪洞神婆忽然转过身,浑浊老眼认真望着李好问:“六郎君,盼着你在做选择的那一刻,能够记起老身。”
说着,溪洞突然伸出双手,一手一个,将叶小楼与李好问猛地一推。
被自己人突然攻击,两人都猝不及防,同时感到一股大力袭来,身体向后一撞,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
耳边一边寂静。蠕虫的呢喃与吟唱瞬间全都消失了。
李好问一抬头,便见到眼前“一愣一愣”的洞壁,墙壁上是巨大的环状凸起——他们被溪洞送回了衔尾蛇的腹中。
可怜叶小楼没有夜视能力,此刻也没了溪洞手中的长明灯,只能拼命揉着眼睛问:“这是哪里……刚才那些……那些都是什么东西?”
李好问拉着他站起身,让他伸手扶住墙壁,同时答道:“那也是太岁。”
“说简单点,太岁就是一种黏菌。”
李好问一边说,一边回想起当初在龙首山上见到过的那种四通八达的洞窟,心想这玩意恐怕分布极广,不止是龙首山,就连大明宫地下,恐怕早有这东西,在此默默生长了成千上万年。
“黏菌,大蘑菇吗?”
叶小楼呸了一声,以此转移注意力,不让自己关注身体与灵魂感受到的双重痛苦。
李好问耐心地道:“它有很多形态。当初赵生找到的是太岁,马元贽服食的是太岁,王乔献上的是太岁,石榴树下的是太岁,刚才那些攻击我们的,也是太岁。”
这么多形态,殊途同归,是一种神奇的、有力量的黏菌。
李好问现在回想,意识到得王乔在岁除那夜献给李忱的那枚太岁,不一定就是在宫中采到的,可能是从别处带来,用来寻找太岁的一枚“引子”,一把“钥匙”。
这枚钥匙被专门用来寻找以大明宫为入口,隐藏在不知何处的“太岁”。
但在李好问看来,刚才攻击他们的太岁才是真正恐怖的存在。这些黏菌似乎已然形成了一种蜂巢思维,让整个社群演化出分工,各司其职,以孢子沟通,以保护它们的本体。
想到这里,李好问伸手拍拍眼前墙壁上那枚蛇肋骨状的巨大凸起,心想:或许这株庞大的太岁,确实曾与古代生活在此处的一条衔尾蛇共生。只是衔尾蛇已经化为尘埃泥土。太岁却引起黏菌形态还生活在这一带。
难得,这条衔尾蛇死后沉积多年,遗骸几乎都成为化石了,竟然还是太岁所不能攻破的禁区……或许,这真的是神域。
叶小楼终于适应了眼前的黑暗,伸手拍了拍墙壁,然后用身体猛地撞了撞,转过头来对李好问说:“刚刚老人家说的‘选择’是什么意思?还有,她确实是作死把咱们给推了回来,但咱们可不能就这么放着她不管吧?”
叶小楼以前一直管溪洞叫“老婆子”、“坏老婆子”,现在溪洞如此义举,叶小楼便改口“老人家”。
李好问同意:“是的,我们诡务司可不能随便让他人为了我们而牺牲。”
他立即将手掌搭在叶小楼肩上,说:“你做好准备!”
然后他闭上双眼,收摄五感,伸出右手,准备让手心那枚“钥匙”带着自己前往溪洞神婆所在之处。
叶小楼听见此话,连忙握紧了手中的障刀。
可是李好问没有进一步行动,而是轻轻地放开搭在叶小楼肩上的手。
他表情痛苦地摇了摇头:“不行!”
“我看到……我看到了……”
李好问无法描述他在“危险预感”里看到的景象。
隔壁空间里是一片火海,也是一片眩目的光亮。
蠕虫在火焰中翻腾。溪洞神婆的身影也在火光之中,她仿佛一枚巨大的灯芯,照亮了整个地下世界。在她身周,还环绕着八条黑色细小的灯芯,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枚点缀了黑铁装饰着繁复花纹的火炬……
李好问退后,沉默着,喉头发出低低的叹息声却无法开口。
“预感”中的景象令他觉得根本无法呼吸。
叶小楼似乎明白了什么,愤怒至极地冲眼前黑暗的墙壁重重一捶,咒骂道:“爷爷真是没用啊!”
李好问凄然一笑:“我也没比你好多少。”
两人并肩,在这座能够暂时庇护他们的衔尾蛇腹腔中沉默了好一会儿。
叶小楼又问:“你还没回答我,神婆说的‘选择’是什么意思?”
李好问向叶小楼简单地形容了一下“众神的赌局”:
“祂们无一例外,都想得到那枚太岁,但是祂们都不能直接下场亲自来取,又都不想让其余竞争者得到。
“于是祂们设了这样一个赌局,将机会留给了我,由我在得到太岁之后,会将它交给祂们之一。祂们各自赌的都是,我会将这枚太岁交给祂。”
他说得简单明了,叶小楼不是蠢人,很快便听懂了,呵呵了一声,酸溜溜地道:“无论你交给哪一方,都会获得相应的好处吧?”
李好问没有回答,但按常理想应当如此。
“不过,”叶小楼看了看面前的洞壁,迟疑着开口道:“那我看溪洞神婆那边,将你一路送到了这里,铺平了所有的路,甚至连命都不要了,你总要投桃报李的,对不对?”
李好问听他这么问,有点心烦意乱地回答:“不,我还没有想好……”
他已经隐约明白了:这次炼石宫是不顾一切,争取得到太岁,让女娲获得复苏的机会。而其余佛道儒神仙,要么是袖手旁观,要么就是站着炼石宫的对立面,不想见到女神复苏的结果。
而自己区区一个凡人,竟然掺和进了这么大的事,要做这种艰难的决定……
李好问本就举棋不定,而溪洞神婆的牺牲令他更为纠结。
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他稍许提高嗓音道:“我们连真正的太岁都还未见到,现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作甚?”
叶小楼挠头:“也是。”
李好问再次闭上眼,向面前的石壁伸出手,感受了一下——这次没有危险预感。
“对面的火大约是熄了!我们去看一看。”
他再次搭上叶小楼的肩膀,两人并排,收摄心神,抛弃五感,片刻后,已来到刚才他们一行人遇袭的地方。
李好问为了叶小楼方便,一伸手,复现出溪洞手中的长明灯。
柔和的灯火照亮了这边的洞窟——李叶两人向四周看去,见墙壁上到处都是火焚的痕迹。
空气中还弥漫着动物脂肪被点燃之后的焦糊味,李好问尝试呼吸,倒也不觉得呼吸困难,不需要他从隔壁拖拽大团大团的新鲜空气过来。
整个地下空间里都不见神婆的身影,甚至不见任何痕迹,她似乎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她身上佩戴的那些繁复银器不知是不是被那些烈焰尽数焚毁了,也同样一件都没能留下来。
他们两人只在地面上找到一盏被烧得通体焦黑的油灯。
李好问想了想,将油灯从地面上拾起,试着用火折点了一下,发现竟然还能点着。于是将它交给叶小楼。
“等你出去之后,记得把它还给……还给神婆身边的阿豆吧!”
李好问原本想说还给炼石宫,但此刻他心情实在复杂,最后还是说了阿豆小娘子的名字。
叶小楼也同样为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突然听李好问来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他心里也挺不是滋味,于是伸手拍拍李好问的肩:“六郎别这么说,你又没见到整个过程,也许溪洞她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她一人就打赢了那么多怪虫,然后先行离开了呢?”
李好问刚想说这种几率简直微乎其微,便听叶小楼接着道:“但我们总不能让老人家一番苦心就这样白费吧?”
这话在理——李好问点点头,向这地下四通八达的洞窟观望一阵,忽然指着一个方向,道:“这里!”
这是右手掌心那个红色印记给他送来的提示——有这枚“钥匙”,李好问完全无惧迷路。
前面还会有什么呢?
答案是:前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尽的道路。
李好问与叶小楼在到处是岔路的地下世界里顺着指引走了总有好几个时辰,他们一直没有再遇到那群古怪的透明蠕虫。
而眼前的道路,也似乎没有尽头。
走着走着,李好问忽然听见叶小楼腹中咕噜噜地响了一阵。他还未说什么,就听叶小楼拍拍肚子大声道:“爷爷不饿,这点路程,小意思……”
李好问:欲盖弥彰!
他想了想,试着伸手从诡务司昨天的廊下食里拖了一份羊肉牢丸过来,连碗筷一起递给叶小楼。
这“牢丸”其实就是饺子,用面皮裹馅儿,包成半月形,用水煮透后捞出来,是唐代的年食之一。
叶小楼见到,眼都直了:“这……这玩意能吃吗?”
李好问:“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其实也没太大把握:当初看林嫱从上官婉儿那里拖烧尾宴的菜肴出来是那般轻松,到了自己这里,却只有忐忑。
他拖出的“历史影像”也能吃吗?
叶小楼尝了一口,嗷嗷地叫好吃:“是羊肉馅儿的……难怪,我昨儿听他们说羊肉馅的莫名其妙少了一碗。感情是你偷的。”
李好问难免觉得叶小楼这张嘴不招人待见:什么叫偷?自家衙司里的廊下食,他只不过是晚了一天再去拿而已。
但叶小楼的话,令他又恍然悟到了些什么:这确实是羊肉饺子本体,他用时光术把东西从过去带来了现在这里。相应地,这碗羊肉饺子在昨天午间也顺势消失了。
若是他复现一碗已经被人吃掉的饺子,那么被他拖出的应该就只是“历史影像”,只虚有其表而不能食用。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这羊肉饺子被他这么顺走了,昨天就不该被人吃到才对。
于是,李好问默默地又去廊下食那里偷了两杯卓来沏好的茶水。他记得卓来确实抱怨过,自己刚沏好两杯茶,一转眼就不见了。
两人坐在这“后不见来虫,前不见古蛇”的地下空间内默默地吃喝。
忽然,李好问开口问叶小楼:“你阿娘,是怎样的一个人?”
叶小楼顿时脸现温柔之色:“我阿娘是这天下最好的阿娘!……虽然她死得忒早,我都不怎么记得她了。”
李好问:……这很叶小楼!
“如果有机会能让你阿娘复生,但是要付出很高的代价,你会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呢?”
叶小楼想了想,忽然诡笑道:“我最愿意付出的代价自然是我阿耶!用我阿耶的性命去换阿娘复生,我一百一千一万个乐意!”
李好问险些想笑:这位打的一手好算盘啊!
“所以你并不想成为你阿耶那样的人?位高权重,万人仰视?”他随口打趣。
叶小楼哈哈一笑:“笑话,我既然痛恨那样的人,为什么还会想要成为那样的人?”
长明灯那一点幽光映亮了叶小楼那张叛逆的脸。李好问看了他一眼,没多回答。
叶小楼又想了片刻,补充道:“我这人就是个死心眼儿,直肠子。我刚才会那么说,纯是因为我阿耶是个坏人,而阿娘是个好人,就这么简单。”
“就像刚刚那位神婆,她若是还是个在西市里养蛇下蛊的招摇撞骗之辈,我叶小楼对她就绝没半分好声气。”
“但她刚才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救下了我和李司丞。至少这份胆气值得我叶小楼敬重……”
叶小楼话音还未落,就听李好问打断他的话:“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叶小楼挠头:“我对招摇撞骗之辈绝没什么好声气!”
“不不不,在那之前!”
“哦,我说我阿耶是个坏人,而阿娘是个好人,就这么简单。”
李好问却一跃而起,大声道:“我明白了,这无关性别,更关乎人性。”
叶小楼更加不解了:“你认得有谁姓别吗?爷爷可不认得。”
李好问根本不理他,眼中闪烁着光芒,眼神逐渐坚定。
“我其实无需着急做决定,答案会自己送到我面前!”
第 156 章
叶小楼冲李好问翻去一个大大的白眼, 心想这李司丞,总是说些让人根本听不懂的话。
就在这时,他眼角忽然瞥见通道尽头一道晃动着的光线。
叶小楼猛地跳起, 拔出障刀,全神戒备, 同时大喝一声:“是谁?”
但还未等叶小楼冲过去, 李好问已经瞬间“位移”到了那枚光点跟前。
——这根本就是凡人难以企及的速度。
叶小楼一边狂奔,一边心中觉得骇然。
可当他看清了远处那点光线之后更觉恐惧, 忍不住张口大喊:“那是个人,那是个人!”
他的声音立即向这四通八达的地下空间送出去,在远处撞成回声荡回来:
“那是个人……是个人……”
可李好问全然不似叶小楼这般惊惧,他只是平静站着,默然望着那个“人”。
待叶小楼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奔而至李好问身后五六步之处,停住了脚。
李好问却只是回头看了同僚一眼, 又重新转头过去,继续望着他面前的“人”, 同时淡然开口道:“那是‘秦镜’。”
叶小楼喘了几口粗气, 反问道:“琴颈?什么琴还有……还有脖颈?”
李好问无语了片刻, 只好给这不学无术的家伙复述诡务司学究李贺的原话:
“相传秦王有方镜, 宽四尺,高五尺九寸,明澈异常……据说此镜唐初时在龙首原出土, 曾藏于太极宫中, 后于泾原兵变时遗失……”
叶小楼:原来是一面镜子啊!难怪刚才远远地就看见了一盏灯,感情那就是自己手里的长明灯;而后又看见一个人, 感情那就是镜子中的李司丞!
这时他已经平了气,一抬头便向李好问面前的镜中看去。
不看不得了, 一看他吓得跳了起来。
他看见了一具森森的白骨,骷髅头上两个凹进去的黑洞,正转向自己,朝自己这边看过来。
更要命的是,他再一看,镜中顿时出现了另一具骨骼。这个骷髅头下颌张开,似乎与自己同时大喊了一声。
“有鬼!”本该天不怕地不怕的叶小楼,见到这副可怖的景象也绷不住了,一个箭步蹿至李好问身后,再探出头,悄悄看那镜子里——
他顿时见到其中一具白骨躲在了另一具背后,此刻正探了个骷髅头出来瞄向自己。
叶小楼一呆:“这……是镜子?”
李好问颇为无语地道:“刚才告诉你了呀,这是秦镜。相传是秦王拥有的镜子,若有人来照,能照见其肠胃五脏骨骼……”
叶小楼心里呸了一声,暗道:你刚才也没这么说呀?
他极力控制心中的恐惧,慢慢从李好问身后站出来,比较能确定这镜子里的骷髅并不能从镜面里出来打自己了,于是又慢慢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肢体。
看着镜子中的骷髅也在缓缓活动,叶小楼终于能确认:镜中骷髅,真的是自己的影子。
李好问却饶有兴致。
“叶参军,你是不知道,这种技术在后世很常见的,但多半是能用一种射线……光线穿过人体,在底片上模拟出这种透视的效果。但要用一面镜子就能让人看穿自己的身体,还是挺出人意料的。”
叶小楼快要疯了:李好问不仅说了一大堆他根本听不懂的词儿,更拉着他比划——因为这镜中,除了骨骼之外,确实还能看见体内脏器,只是颜色比较深,看起来没有浅白色的骨骼那么明显罢了。
“来,叶参军你也来了解了解,这一部分是你的消化道器官,你吃下去的食物先是通过食道进入你的胃,然后经由十二指肠、小肠大肠直至排除体外。
“这是你的两肺,你靠它来呼吸。
“这是你的心脏,你看它如此有节律地一收一缩,正是泵出血液,送到你全身……”
“至于胆囊,大概在这个位置……
“唔,秦王当时认为人若有邪心,便会胆张心动。其实不对,胆是分泌消化液的腺体,心脏则是始终在动的。如此看来,秦王靠这面镜子防备刺客,恐怕很容易冤枉好人……”
叶小楼:李六郎,你够了!
他忽然见到镜中有个熟悉的人影正在慢慢靠近,叶小楼回头,又惊又喜地打招呼:“神婆,你老人家果然是逃脱了呀?”
来人正是溪洞神婆,依旧戴着她那一头一身的繁复银饰,面容苍老而矍铄,眼神锐利。
叶小楼的话音还未落,李好问在他耳边暴喝一声:“快闭眼!”
与此同时,李好问随手复现了刚才溪洞神炮燃烧鲛人膏时绽放的光亮。光线耀眼,再由秦镜反射,几乎亮了一倍。
叶小楼连忙闭上双眼,但就在他移开视线之前的一刹那,叶小楼看见那个神婆的形态被光线照得一哄而散,成为一团松散的透明蠕虫,大多散落在地面上,有些缓缓尝试爬远,有些一动不动。
叶小楼顿时爆了粗口:“这些玩意儿怎么如此歹毒,欺骗爷爷的感情!”
他哪怕想破脑子都不会想到,这些“太岁”,竟然拥有这等智慧,竟然装扮成他们同伴的样子,前来袭击他们。
如果不是李好问见机快,他们估计都要中招。
叶小楼一旦回想起自己早先面对这些透明蠕虫时所经受的痛苦,心中便更加愤怒。
李好问却道:“你待会儿要替我盯着点,有任何异状要即使通知我。”
叶小楼迟疑片刻,问:“怎么……怎么盯着点?”
李好问没有不耐烦,只是随手拖出了历史影像——叶小楼紧闭着眼不敢看,李好问便硬要他看。
“不就是两个骷髅?还是你我自己的骷髅,吓成这样,叶参军你也忒丢诡务司的人。”
叶小楼睁开眼:瞎说,诡务司丢不起爷爷这个人!
但这回叶小楼也看出来了:李好问说得没错,秦镜中只有两副骷髅骨架,但刚才从两具骨架身后走来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形皮囊,完全看不清“她”的内在。从这点差别可以判断出,刚才那东西肯定不是溪洞神婆。
坏就坏在刚才叶小楼转头转得太快,刚看见“溪洞神婆”的身影,视线马上就离开了秦镜——毕竟他心底确实是希望溪洞能够生还的。
“这回我知道了。”
看清这一切的叶小楼老老实实地睁大眼睛盯着秦镜。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李好问要他帮忙“盯着”,那李好问自己又要去干嘛呢?
只见李好问站在那面秦镜跟前,伸出右手。
“我要看的是……”
他要借助这枚“透视”镜好好看一看的,是右手掌心那枚红色心形的印记——到底那只是一个印记,还是真的有一枚“钥匙”曾经植入他掌中……还能取出来吗?
仔细端详着镜中自己的右手,李好问感到失望:他的右手掌看起来平平无奇,指骨掌骨根根鲜明,表面依稀可见一层血肉。
但这与他的左掌在镜中的影响没有半点区别。
右手手心那枚沁入皮肤的红色印记,就像是一枚普通刺青。
失望之余,李好问将抬起的右手放下。
但就在这时,旁边一直帮他“盯着点儿”的叶小楼忽然讶然出声,并且指向镜中李好问的右掌。
李好问自己也微微一怔:他忽然察觉,自己手中多出了一枚物品。
是它吗?
李好问忙举起右掌,低头看向掌心。
只见他手中,有小小的一块,深紫色富有弹性的生物阻止,看上去很像牛肝,上面生着两只小小的眼睛。那两只眼睛突然向他眨了眨。
李好问瞬间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耳畔安静得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
他抬头看向镜中——在那里自己依旧是一具平平无奇的透明躯壳,全身骨骼,五脏六腑,心肝胆……都没有任何变化。
“你想得到我吗?”
李好问感知到了某种意识的提问,但这个问题并不来自于听觉、视觉……任何五感,而是源于意识体层面的直接交流。
“我?”
李好问依旧接近意识空白的状态,脑海里的念头没有半点修饰。他只平静地回答:“我从未想到要得到你,利用你,让我自己获得任何好处。”
秦镜中,李好问是一具安静到极点的骷髅。他的心脏与肝胆,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自始至终,李好问都从未对太岁生出任何觊觎。
他既不想长生不死,也不想成仙成神。
他手中的小眼睛却突然又冲他眨了眨。
“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把自己交给你。”
这段意识在李好问脑海中回荡着,过了好一会儿,李好问才似乎从这幻梦一般的交流中清醒。他连忙举起右掌,低头看向掌心。
那是一小团浅红色的物质,就像是刚从他掌中析出似的,静静悬浮在他右掌掌心。
这团物质表面裹着一层粘稠的液体,半透明的,似乎在缓缓流动。
透过这层黏液,能依稀看见里面是一个小小的世界——那是属于黏菌的宇宙,它的世界只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孢子在其中飘浮、沉淀、繁殖、迅速演化、扩张,并消亡……但是,这个小世界拥有一种原始的而又恐惧的生命力,它能愈合一切弥合一切,每一个孢子都拥有演化出全体的能力。
这令身为高等智慧生物的李好问,也不由得生出一种敬畏。
然而但这种敬畏,源自李好问自始至终都不想将这神秘的生命力用于他自己……
“咦?”叶小楼忽然抬起头望向身周,“怎么这里也会下雪?”
李好问也看到了,自己身周开始飘浮着灰白色的孢子。
这些是他曾经在含元殿内看见的——是无穷生命力的集合体。
时间到了?
意识到了什么,李好问看向镜中的自己。
如果秦王能够通过这面镜子判断一个人是否有歹意,那么,“太岁”应该也可以借助这枚镜子,推断自己的心意吧。
在这面异常明澈清晰的秦镜中,李好问看见了自己的心脏,稳健跳动的心脏,大脑,灰白质地的大脑……此刻都异常的平静。
“拿定主意了?不会更改了?”那个意识最后一次提问。
李好问对着镜中的自己说。
“是的——”
他看见镜中的“自己”无声地回应道。
于是,李好问突然右手一握,握住了手中那枚悬浮着的红色物质。此刻它的颜色已经转深,表面接近牛肝似的紫色,其上伸出两个小小的凸起,似乎是一对小眼,正待睁开。
——太岁、视肉、肉灵芝……不管它们被世人称做什么,现在他手中这一枚正是太岁的“母体”,一切的起源,被李好问牢牢握住,挣扎不得。
地下洞穴中飘浮的灰白色孢子开始绕着他旋转,似乎刮起能席卷一切的劲风。
紧接着,大地开始震颤。
叶小楼低声咒骂了一句,抬眼望着簌簌下落的碎石,情不自禁地靠向李好问身边,挥动手中障刀,试图为李好问拨开不断落在他头顶、面前的巨石……
*
含光殿,杜美人被赐死的地方。
殿中,躲到这里来的李忱正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他知道李好问等人在进入左金吾仗院之后失去了踪影,但他依旧谨慎,等待了良久,见时间足够长,仗院中再也没见李好问等人出来,李忱终于决定出一口恶气,下令查封诡务司。
此刻他已得知杜依梅服下鸩酒之后不久便消失的事,所以特地到此查看,审问那两名宫人。其实不用问,他猜也猜到是诡务司的人将杜依梅带走了。
“岂有此理!”
杜依梅可是天子的女人。
心爱的女人,屈死之后,自己连为她收个尸都做不到,自己岂不是连明皇帝都不如?
李忱在愤恨之余,几乎已经忘了自己就是当初下令处死杜依梅的人。
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一切,李忱只顾放大身为天子的尊严与愤怒,以及将诡务司的力量也收归己用的那点儿渴望。
然而这时,忽然地动了。
地面强烈震动,直接将李忱从坐榻上震了下来。
王宗实匆匆跑进来,冲李忱喊:“陛下,地龙翻身了……请快随老奴离开这含光殿……”
李忱慌不择路,就连鞋子都顾不上传,赤脚奔出含光殿。
在他身后,庞大的建筑于梁柱之间发出几声费力的喘息,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那大屋顶就像是前进重担一般猛地压下。腾起的灰尘将回头观望的李忱喷了个灰头土脸。
从大中二年岁除到大中三年正月初三,唐宫中连塌两座大殿——天象不吉。
天子就算是不想下诏罪己,恐怕也不行了。
与此同时,宰相韦昭也带着人来到了诡务司门前。
韦昭其实一早就到了,但宫中一直纠结,始终没有给出查封诡务司的明旨。于是他带着一个金吾卫千人队将诡务司和丰乐坊里里外外都围了个水泄不通,不止将诡务司中众人都堵在司内,也严控丰乐坊百姓不得出入,结果丰乐坊百姓全都挤至诡务司门前抗议,韦昭也不管这些,只管与守在诡务司门前的秋宇对峙。
秋宇只一个人,不带任何兵器,笔挺地立在诡务司门前,身后是贴着门神画像的两副门板,那画上年轻英武的门神,就像是在给秋宇助威似的。
而秋宇此人冷面冷心,眼神森然。他只消在诡务司门前这些金吾卫们脸上看一眼,那些金吾卫便觉心头发寒,情不自禁地想向后退。
然而对峙良久,宫中的消息终于传了出来。
韦昭得到旨意,一声冷笑,高声道:“圣人有旨,即日查封诡务司。来人啊,将司内人犯全部拿下,将此处搬空!”
然而,“查封”某衙司,和“搬空”,完全是两回事。
“查封”是指在门上贴个封条,司内人员带走,将来有一日或是接管,或是官复原职,此司还能照常运转。
然而韦昭一向对诡务司心存忌恨,立誓要看这些人好看。且他早就听说诡务司内有不少好东西,良药、法器……都令人觊觎。
不止如此,韦昭始终在揣测天子的心意,或许,该在这时拿下诡务司了。
韦相一声令下,金吾卫那个姓曾的统领却在磨洋工。曾三郎凑上前向韦昭请示:“诡务司这位郎中始终拦在门前,听闻这位法力高强,我等该怎么办?”
秋宇就像没听见门外这些人在说什么似的,脸上的表情都不曾有半点变化。
韦昭根本就没见过秋宇,此前也听人说起过他始终卧病。此刻哪里还会在乎一个病鬼,当下一挥手,反问道:“你是金吾卫统领,你还问我怎么办?还不快给我拿……”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嗡鸣声由远及近,由轻及重,转为破空声,从诡务司上空传来,直奔韦昭而去。
也就曾三郎眼疾手快,将韦昭一拉,两人同时滚倒在一旁,堪堪避过了这势若雷霆的一击。
韦昭爬起来的时候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发觉竟然还在。
他就又可以了。
“你……竟敢抗旨不遵?金吾卫!”
韦昭一声大喊,他身边的金吾卫就齐齐地向后退上一大步。
现摆着个面无表情的杀神在前面,要去就请韦相你自去!
韦昭当场暴跳,一旁的曾三郎却还在一旁挤眉弄眼地给眼神,那意思是:差不多就得了。咱都只是当差的,犯不着把命搭进去。
然而麻烦的并不只有拦在诡务司门前的秋宇。
还有被金吾卫堵在丰乐坊内的百姓们。
待到秋宇暂时收回了飞剑,竟有几个升斗小民冒险穿过金吾卫的封锁线,来到韦昭面前。其中一个老成的当先问道:“诡务司中人究竟有何过错?不止天子下令查抄,长官还要下令将其搬空?”
韦昭根本不屑理睬:“尔等微末小民,竟敢阻挠本官处理公务?”
谁知越过金吾卫的丰乐坊坊民却越聚越多:“这位长官,我等只是想多问一句,诡务司被你这么一封,若是再出诡务,长官您来处理吗?”
一句话引起了群情激愤:“是啊!好端端一个为长安百姓做事的衙司,哪能说查封就查封,连个理由都不愿给?”
“恃强凌弱谁不会?依我看,他们就是趁着李司丞不在,欺负诡务司人少。”
韦昭忍不住吞一口口涎,心想要是李好问此刻就在这里,他可能还真的不敢强行查封诡务司。
就在双方僵持的当儿,空中突然腾起大片大片的五彩乱云,铺天盖地,从大明宫方向迅速覆盖。
坊中鸟雀被系数惊起,各家各户养的犬只尽数骇然狂吠。
紧接着就是地龙翻身,虽不甚强烈,但一时间人人都惊惶失色。
“看看,怕什么来什么!”
“这是老天爷示警了吧?”
“总之不能查封诡务司!”
韦昭心里虽不肯信,但也隐隐约约有个念头:万一呢?
即便是儒家也讲究一个天人感应。万一这事做得不厚道,触怒了上天,该怎么办呢?
韦昭将脖子一梗:“那是天子之命!”
天塌下来,也有个子高的顶着。满朝文武,个子最高的,自然是龙椅上那个天子。
纷乱中,犬只兀自狂吠,鸟雀早已飞的无影无踪。
但这时长安城的东北方向腾起一缕紫雾,转眼间,一朵紫云飘至诡务司上方,旋即消散。
秋宇终于动容,向诡务司门内挪了挪身体。
一名须发皆白的布衣老人缓缓走出来,面对秋宇笑呵呵地道:“一切已然有结果了。”
说毕那老人转脸看向韦昭:“你也别在这儿待着了。我如果是你,早已找个地洞躲起来了。”
第 157 章
大明宫, 紫宸殿。
殿前陈列着大量的金吾卫与神策军,手持长弓与利刃,如临大敌。
“他回……回来了?”
天子李忱颤声问, 脸上写满了惊讶。
“是。不过不是从左金吾仗院中重新出现,而是自大明宫丹凤门入内。”
王宗实埋着头答道。
他看似愁眉苦脸, 但内心压抑不住地兴奋。
毕竟早先曾经在李好问身上压了小小的一注, 现在李好问顺利回归,意味着他押下的注很快会有回报。
李好问来得很快, 王宗实尚且在殿内禀报的时候,他和叶小楼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紫宸殿外。
李忱一咬牙:“朕的金吾卫、神策军,护驾,快护驾!向他放箭……”
他倒是忘了,早先自己用那柄祖宗留下的法器向李好问攻击,都没能伤到李好问分毫。现在再放箭又管个什么用?
天子一声令下, 如蝗箭雨向李好问飞去。
但这次李好问甚至没有伸手减缓这些羽箭的速度。在他身周,就像是存在一道透明不可见的护界似的, 箭矢在空中就像是撞上一层无形的屏障, 纷纷失去力道跌落, 瞬间便在紫宸殿前的石砖地面上落了一片。
金吾卫与神策军各自大骇, 迅速弃了手中长弓,抽出刀剑,遥遥指向李叶两人, 脚步却一直向后退。
李好问带着叶小楼, 缓步迈上紫宸殿前的阶梯,在距离李忱五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住。
这时李忱已惊得面无人色, 颤声问道:“六郎,你……你已成圣?”
李好问平静地展颜一笑:“并不!”
他可从来没想过这种玄之又玄的事。
“我只是身怀重宝而已。此刻它与我的生命连在一起, 某些存在们不可能放任我死去。”
听见“身怀重宝”四个字,李忱脸上浮现一丝不易出现的艳羡,随即又换成了诚惶诚恐。
李好问望着李忱,语气平直地问道:“天子,武力就真的这么好用?你真的相信刀剑与杀戮可以帮你换来想要的权势?早先你用的那枚……”
他话刚说到这里,忽然住口。
紫宸殿前所有人都留意到他们身边光线波动,又一群身穿神策军服饰的人径直从殿中冲了出来。
王宗实目瞪口呆:这……他都还没下令,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波神策军?
但这群神策军所用的兵刃与他所指挥的神策军有很大不同。这些神策军每人手中都持有一柄三尺来长的枪械,这些枪械拥有铜制的铳管与铳拴,士兵们将木制的铳托垫在肩头,一个个都歪头眯眼,借着铳管上的准星瞄准,随后是——
砰砰!
砰——
清脆如爆竹一般的响声,震得紫宸殿前人人耳鼓疼痛,脑中一片发懵。
金吾卫们更是惊骇:他们分明看见与自己同样服饰的同袍们正自含元殿的方向朝自己这边迅速跑来。但只要有这砰砰声响起,金吾卫便像是被凌厉无比的武器击中要害倒地。
此刻并排立在紫宸殿前的金吾卫与神策军各自扭头互视,似乎都在想:是否应该拔刀相向,先下手为强。
“众位不要惊慌,这是‘历史叠放’。”李好问见状忙道。
他猜测是适才自己身上所携带的能量太强,扰动了时光的边界,打破了隔阂,让“甘露之变”时的情形再度出现在紫宸殿前。
当年文宗皇帝李昂被太监仇士良劫持后,由仇士良下令神策军攻击金吾卫与宫中数百名大臣。看样子他们是用到了前人留下的火器。
这些火器的威力甚至要远远大过早先李忱用过的那小小一柄手铳。只是这些兵刃在文宗的时代被“滥用”一次之后,再也无法复制,最终便烂在了兵器库中。
只听李好问叹息道:“原来这就是二十年前的‘甘露之变’的真相啊!
众人各自骇然:原来甘露之变时,神策军掌握了这样威力强大的可怕“法器”,难怪郑注李训等人落得个一败涂地。
“那时,你们已经得到了超越时代的武器,你们本可以研究它的制造工艺,仿制甚至开发出比这更精良百倍、千倍的武器!可以将它用于战场,让它消弭纷争,阻止外族入侵……
“可是你们却只是用它在宫中那些争权夺利的阴谋诡计上。这对我们来说是无可挽回的遗憾。”
李好问一声叹息。他口中的“我们”,既是指林嫱和他这样的穿越者,也可以代指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唐人。
错在,将所有的权力,都交给李唐这些昏庸的皇帝手中。
而李忱的脸热辣辣的似乎刚被人扇了好几掌在脸上。
李好问何尝不也是在说他?
——这些法器能仿制、改良、再造?
这根本是超出他认知的事啊!
李好问说过这一番话之后,光影的波动慢慢减弱,“历史的叠放”渐渐消失。那些“砰砰”的响声,连同那些倒在血泊中的身形一起,远去、淡化,尽至于无形。
这时,苌弘与葛洪的身影同时出现在紫宸殿阶下。
李忱至此已经彻底没脾气了:他的大明宫早已成为旁人想来就来的地方,而他谁也不能控制,甚至还得跑去求来人。
于是他提起长袍的袍角,就像苌弘奔去,一边奔一边大喊:“求……求求老神仙!此人犯上作乱,救朕!救朕!”
苌弘一脸便秘地看着李忱,摇着头道:“唐天子草菅人命,殊为不德。也难怪李司丞不平。”
李忱: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他刚处死杜依梅没多久,怎么好像世上所有的人都听说了?
葛洪则淡淡地道:“我乃方外之人,不过问红尘俗世。但是,唐天子所为,确实令人不齿。”
李忱住脚,心里的火向上腾。
以前用得着人家的时候尊称人家是“圣天子”,现在用不着了,什么“不德”“无耻”都冒出来了。
然而此刻紫宸殿前,又行来一队仪仗。
一个公鸭嗓子响起:“启禀圣人,皇后到此……”
这名内侍的话还未说完,李忱已经发怒:“紫宸殿眼前是多事之秋,那娘们来掺和作甚?”
“能不能掺和,可并不是您能说了算的!”
一个清亮而柔和的女声响起,落在殿前所有人耳中,令人听得一清二楚。
不止如此,她的声音里还带着难以掩饰的揶揄。
世上竟有人敢如此直接嘲讽天子。自李忱以下,人人皱起眉头。
而李好问身形一震,轻轻开口唤了一声:“阿娘!”
来人正是崔真。
今日的崔真,身着一袭黑色的胡服,袍角上绣着金色盘旋的小蛇,胡服领口翻开,露出里面火红的里子,两者的色差鲜明得惊心动魄。她的容貌秀雅无匹,望向李好问的神色里透着明显的温柔。而全套礼服行头的皇后,则率领几十名宫女,恭恭敬敬地跟在崔真身后。
与其说,李忱的皇后是到此“掺和”的,倒不如说,是诚惶诚恐地送崔真过来的。
紧跟在李好问身旁,叶小楼听见李好问冲崔真唤“阿娘”,连忙细细打量崔真的容貌,发现他们母子二人确实有些相像。
但只要一想到自己以前查过李好问的履历,知道李好问的亲娘已然过世有些日子,叶小楼就觉得背心发凉。
难道,李司丞做法让自己的生母复活了?
叶小楼这边正在胡思乱想,李好问嘴角已微微上扬,他淡然向苌弘等人道:“很好,看来各位都已经到齐了。”
崔真也掩口轻笑:“让六郎久候了。”说着,她便走到苌弘与葛洪身边,随即不卑不亢地挺直了脊背,仰头望着阶上站着的李好问,似乎在说:孩子,可以开始了。
然而此刻,天上响起铮铮数声弦响,虚空中忽然显现一个巨大的人影。
这人穿着一条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袴裤,赤着双脚与上半身,胸前戴着一副宝光流动的七彩璎珞,手中抱着一枚箜篌。
这个身影迅速实化,实体却仅有一名真人大小。
他从高空笔直落下,“咚”一声落在崔真身旁,笑着对李好问打招呼:“罗景不过是遣这个法身过来看看,不是真身。李司丞勿为了罗景而烦恼。”
李好问似乎早就料到佛家八部众可能会过来分一杯羹,嘴角也轻轻扬起,道:“罗景大师不必担心,我自会一视同仁。‘太岁’就在我手里,如果阁下真有资格来取,阁下到时来取便是。”
罗景闻言大喜,挺胸与崔真等人站成一排,双目灼灼,望着李好问。
苌弘见凭空多出了一个“竞争对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开口问:“李司丞,你已经做出决定了吗?”
只见李好问郑重点头,举起了右手。
他右手中一片深红,有一枚软趴趴的物品紧紧地贴在他掌心,看着质地有点像是牛肝,但却长着一对小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围在李好问面前的这些人。
李忱本能意识到这就是太岁,眼中立即浮上贪欲。
于是他踏上一步,冷声道:“李好问,此乃唐宫之物,何时轮到你在此处分?”
李好问却连理他都不屑于理,只转向面前四人,道:“我做决定的法子很简单。我会问各位一个问题,你们的回答如何合我心意,我便会将这枚‘太岁’交给你们背后之……之神。”
苌弘、葛洪、崔真、罗景,四人目光尽数聚在李好问身上。他们对此都没有异议。
就听李好问语气坚定地道:“我要天子李忱为他随意杀害的杜美人偿命,各位有什么意见?”
一石激起千层浪。
要天子为被他赐死的一名姬妾偿命?这是一位寻常臣子能说出来的话吗?
李忱闻言呆若木鸡,韦昭气得浑身发抖发冷,王宗实在惊骇之余,转着眼珠盘算起了自己的小心思。
片刻后,李忱暂时缓了过来,他发挥出最为高超的演技,眼神中带着震惊与痛楚,紧盯着李好问,颤声道:“六郎,你在说什么?朕是天子……”
他说着话的同时,天空中风云变幻,一朵出奇大的乌云压顶般聚在紫宸殿上空。李忱只觉得半边身体酥麻,头发一根根向上直立,竟似要将他所戴冠冕顶起来似的。
“你的执政合法性来自于天,所谓君权天授。但儒家亦有‘天人合一’之说。你随意戕害一名完全无辜的女子,足见你根本未将宝贵的生命放在心上。如此倒行逆施,证据确凿,依大唐律当为她偿命。”
李好问一边说这话,一边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一枚表面镌刻有古朴花纹的石磬。
——神律之磬。
执掌神律之磬者,能够勾动天地之力。昔日赵归真手持神律之磬,曾经毫不犹豫地轰下承天门上的门楼,威力不可小觑。
李好问一番话,将紫宸殿前众人惊得呆若木鸡。而李忱此刻才觉得骇然,双膝一软,跌坐在地面的青砖上,由王宗实自后勉强扶住。
连叶小楼都惊骇万分地盯着李好问。毕竟这话太匪夷所思,而且也与李好问平素小心谨慎的风格不怎么相符。
但是叶小楼想着想着,忽然明白了李好问的心意,竟猛地仰头大笑:“哈哈哈,好!好你个李好问,不枉我叶小楼认识你一场!今日能见证这一出,我纵是死了也值……”
李好问冲叶小楼点点头,嘴角稍扬了扬,随后看向苌弘。
苌弘显然早已知道杜依梅之事,此刻正在为难。他感受到李好问的逼视,不得不抬起头来,缓缓答道:“李司丞所言确实有理。‘天人合一’之说,本就是以此警醒天子,若是不行德政,便会丧失天命。”
“然而,以一庶民之命,用天子之命来偿还,律法中并无此说。毕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且,据老夫所知,天子赐死杜美人,确实是为了天下安危,避免如明皇帝那般沉溺于女色,耽于国事。其手段或可商榷,其心却并无可指摘之处……”
“况且,若是庶民之命与天子之命等同,那天下三纲五常的根基便当然无存。李司丞,请务必三思。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这个‘同罪’的‘同’字,便意味着二者本来就是不同的。”
李好问面无表情地望着苌弘,以至于这位老人越是说到后来,声音越是发颤,似乎自己也觉得难以自圆其说。
待到苌弘讪讪住口,李好问又转向葛洪。
葛洪知道躲不过这一问,当即轻咳一声,道:“祖师为没能救下杜美人而感到遗憾。”
这意味着道家祖师爷老聃也对李忱持批判态度。
原本就头发散乱,狼狈万状的天子李忱,此刻更加绝望。
“但是祖师认为,此乃天道授意,世间一切,一啄一饮,皆是天意。此等人间之事,我等便不会插手干预。”
李好问听闻,便冲着葛洪缓缓点头,似笑非笑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葛洪虽然这么说着,自己也觉得理亏,咕叽一声,老脸一红。
紧接着李好问看向罗景,罗景一面伸手轻抚自己头顶上的一只钝角,一面缓缓开口:“佛家会超度那位可怜的女子,大德高僧会带着善男信女们会念千百万次经文,帮助她洗净心中污垢,更有大德高僧点化,有天女接引,带她前往那永无烦恼的西方极乐净土……”
李好问听得饶有兴致,缩在一旁的天子李忱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但是你自己不能以此为借口处死天子,因为那就将是你自己造的恶业。”罗景话锋一转,转回李好问所问之事,“他自己造的恶,将来他入十八层地狱,自有恶鬼慢慢盘他……”
李忱听罗景说得恐怖,顿时也脸色苍白,并且转身向身后看去,似乎感受到了身后吹来的缕缕阴风。
李好问听罗景说得得意,反问:“那他还有十多年可活,你的意思是,就让他先好好活在世上,做这十多年的快活天子?”
罗景表情一僵,尴尬至极地点了点头。
于是,李好问的眼神瞬时转向崔真。
他凝望着崔真,似乎在说:阿娘,给我一个……我能接受的答案吧!
就见崔真缓缓开口回答:“好问不可意气用事。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李好问只觉的一颗心在迅速下沉——
天下神佛,都将“秩序”看得重于一名普通女子的生命,这本无可厚非。只是,只是……为什么他心里始终都不愿接受这个答案?
“若按你所说,现在就处置大唐天子,天子威望尽失,原已收敛的各藩镇势必卷土重来,天下变乱四起,帝国转眼便将分崩离析。到时遍地兵燹,生灵涂炭,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数家庭妻离子散……好问,这并不是你所乐见的,对不对?”
李好问脸色沉痛,眼中却渐渐泛起了一点水光。
他嘴唇轻轻一动,似乎唤了一声“阿娘”。
苌弘葛洪等人相互看看,似乎都能理解李好问此刻的失望。
杜依梅是一名可怜的女子——李好问也曾经想过,或许只有炼石宫是愿意为杜依梅出头的。
但偏偏崔真说的,乃是为天下万民考虑的老成之言,个中风险,李好问根本无法忽视。
见李好问如此,崔真眼神温柔地笑道:“好问,如今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急性子?以前没见你这样啊?”
“不管你选择将‘太岁’交给哪一方,娲皇都承诺你一件事——”
说着,崔真转脸看向送她到此的皇后。皇后是个三十多岁,脸上画着浓妆的妇人。她自到此处,就一直诚惶诚恐地看着崔真。此刻见到崔真示意,她连忙双手捧出了一枚尺许高的泥塑。
这是一枚宫中舞姬的泥塑,看样子刚刚被捏制成型,细节都还未处理,只能依稀看出是个长袖长裙、跳着软舞的女子。唯一能看出的,是这泥塑身形灵动而矫健,依稀有杜依梅的风范。
李好问睁大了眼:他没想到,炼石宫给出的答案竟是这个。
这就是……娲皇的承诺!
第 158 章
李好问忽然觉得右手掌心中的东西略动了动, 低头看去,只见自己掌中那枚牛肝形状的“太岁”,正睁着一对小眼, 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这时他已然做出了决定,便低头对手中的“太岁”小声道:“放心, 你一定能物得其所。”
他抬头看向叶小楼, 叶小楼赶紧上前,从李好问手中接过那枚神律之磬。
随后上前的是崔真, 她将一枚五彩斑斓的圆形石子交到了李好问左手中,让他左手石子,右手太岁这么握着。
此刻由叶小楼代持着神律之磬,紫宸殿上空的威压却未减。乌云几乎遮蔽了全部天光,紫宸殿前暗到伸手不见五指。黑云间电蛇乱窜,令人忍不住便联想到神律之磬那磅礴的威力。
数道目光向叶小楼手中的神律之磬望去。叶小楼知道厉害, 双手颤抖,几乎捧不住那片雕满了花纹的石头乐器, 口中嘟哝着:“应该怎么……怎么操控这玩意儿……”
他话音还未落下, 一道惊雷便劈下, 在空中划出枝枝桠桠的电光。
李好问抢在那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之前对叶小楼道:“这不是神律之磬……”
随即便是焦雷一炸, 紫宸殿前人人耳中都嗡嗡乱响。
但叶小楼也已经明白了:勾动天地之力的,并不是他手中这枚威力强大的法器,而是天地本身。
李好问的眼神看向苌弘, 他的声音几乎要被殿前肆虐的狂风撕裂。
“我已按照约定做出了选择……”
李好问用全身力气奋力喊道。
“但你们, 你们……”
头上顶着两只钝角的罗景,见状便道:“我这不是真身, 是个连纸糊都不如的法身。我就不在这儿掺和了。李小友,祝你好运, 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说着,这个抱着箜篌的身影在席卷的狂风中逐渐淡去,消失。
葛洪虽然活了五六百岁,说到底还是一具凡人之身,见状心中虽然万般无奈,但也只能向后退了一步——他这一步退去,便直接退到了紫宸殿之后。
苌弘眼神极其复杂,写满了纠结与遗憾。
他望着李好问,叹息了一声:“李好问,你毕竟是个男子啊!”
身为一个男人,选任何一方都是合理的,除了炼石宫。
可是此刻,李好问心中却有无数个景象在反复播映:万念俱灰只求速死的杜依梅,抱着孩子退回屏风的孔真真,被亲父出卖的张云娘,抑郁而终的叶小楼之母……还有他自己的亲生母亲,在亲父出轨之后果断离婚,顽强将两个孩子拉扯大的独立女性。
他投向天空的视野正一点点地变红,仿佛被鲜血浸染。
他仿佛再度置身于那座通向未知的隧洞,亲眼目睹被“自己们”分食的女神。
“女娲十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①”
“涂山氏至嵩高山下,化为石。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②”
想到这里,李好问忽然扬起头,望向天空,大声喊道:“此事根本不在于我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而在于……我首先是个人!”
因为是个人,所以尊重每个人拥有生命的自主权,不会被随随便便夺去生存的权力。
因为是个人,所以尊重个体的努力与意志,不强逼他们做出身不由己的选择。
但下一刻,李好问的喊声便被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所掩盖。
一道凌厉万状的电蛇砸下,正好劈在已成废墟的含元殿上,顿时轰出一个深三丈、方圆数十丈的深坑。
“啊!”
叶小楼发出一声惊骇至极的叫声——他手中那枚神律之磬,此刻竟然一寸一寸地碎裂。原本是上古延续至今的法器,法力高强,石质坚硬无比。可竟然在一枚焦雷的余波之下,便自行碎去。
还有比这更令人胆寒的吗?
但李好问并不感到太意外。
那“神律之磬”本就是属于黄帝的法器,是他在远古祭祀时,曾经亲手演奏过的石磬。既然当初本就是黄帝赋予这枚石磬偌大的威力,祂想要将其毁去自然也是轻松至极。
李好问甚至还能依稀听见对方的心声:你若固执己见,将你如这石磬一般整个劈碎也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李好问已经完全豁出去了——他高高扬起右手,露出手中那枚“太岁”。这小家伙此刻被吓得双眼乱眨,全无任何神智,除了有一对眼之外,看起来真的就像是一块紫红色的牛肝。
“来啊!你如果要,为什么不自己取?”
他只在赌一件事,众神当初投鼠忌器,答允了这样一场赌赛,一定是有原因的。
“你也大可以将它毁去,连我一道!你敢吗?你敢吗?”
此刻动了雷霆之怒的上古神明,不仅不能亲自动手取这太岁,而且还十分需要它,因此不能将它毁去。
空中天雷滚来滚去,果然迟疑了一阵,竟未冲着李好问头顶马上劈下。
站在一旁的崔真见状赶忙提醒:“好问,快!”
就在这时,李好问手中的五彩石子弥漫出一道完整的光幕,遮蔽了李好问的身形。
在这道光幕之中,李好问将左手交与右手。
太岁便整个儿覆盖住了那枚光彩照人的石子,令它瞬间变得黯淡无光。
在这一瞬间,原本庇护着李好问的那道光幕陡然消失不见,令他一个人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但半个弹指之后,李好问的右拳从指缝中迸出令人不可逼视的明亮光线,重新构成了一道穹顶似的的庞大的光屏,并迅速向着天穹迅速扩张。
长安城中,印书坊内——
刚刚被印制出还未装订的《异仙传》纸页被吹进屋的一阵狂风哗哗掀动,但凡印有“盘古”字样的书页全都被吹上了天。伙计们追回无果,只得去与负责编校的抄书匠商量:如果去了这篇,从第二个故事刊起,可不可以。
《异仙传》中收录的第二个故事是:“女娲造人”。
诡务司中——
站在壁挂钟跟前的布衣老人望着天空,默默收回了他留在宫中的那一缕紫气。
“他做出的那个决定,很难说是对还是不对。”
老人惆怅地开口,“然而我老头子眼下最羡慕的竟然是——他竟然有这份胆气,愿意抵抗整个世间所有的非议,做出这样的决定。”
老人摸着自己下巴,一脸“年轻真好”的表情。
老人身边,秋宇就像是一枚出鞘的利剑似的,立的笔挺。他闻言依旧面无表情地道:“总之诡务司中所有属员,无条件地支持李司丞做出的决定。”
老人扭头看看秋宇,脸上竟然露出几分羡慕。
紫宸殿前——
那枚此前被皇后捧出来,放置在地面上的泥俑,忽然自行转了一个圈子。它看似只是舞了一个简单的胡旋,可是所有人都明白,它和远古那些被娲皇亲手捏出的泥人一样,被赋予了生命。
平康坊,依梅小筑中——
被楚听莲送归这里的杜依梅忽然睁开双眼,从她被“停放”的灵床上猛地坐起身。
虽然“失去的永不复还”,但是某位上古神祇,拥有创世与造人的伟力,更遑论只是用一枚小小的泥人,为这世间一个枉死的女郎重新赋予生命。
楚听莲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被吓了一大跳。可饶是如此,她看见杜依梅醒转,心中只有无限欣慰,张开双臂抱住朋友,眼中流淌着无比欢欣的眼泪。
长安城西出城必经的金光门,刚刚过了关卡,正准备匆匆离城的孔真真与赵兰娘,倏然感觉到了什么,猛地驻足回头观望——
城东郊外一座破庙之中,阿豆与阿水扶着遍体烧伤的溪洞神婆,正用本族土法为她诊治,却见神婆欣然微笑,伸手指着远处,柔声道:“看——”
在她们的视野里,在紫宸殿前众人的视野里,在所有长安百姓、天下人的视野里——
他们都看见了,在远处天地相接的地方,一个庞大躯体,正由千万枚碎石重新拼合。
刚开始时这具躯体千疮百孔,它完全由石块构成,猛烈的朔风从石块与石块之间存在的空隙吹过,声音大得连整个长安城都听得见。
但很快石块之间由一种灰白色的物质弥合,令它们混为一体。
最终它成为一个庞大的身形,拥有躯干与四肢。
它身上的细节也在迅速发生变化。那些灰白色的物质迅速变成绿色,仿佛瞬间爬遍了一层青苔,紧接着那些青绿色的躯干表面,迅速生出各种各样的植物,绽放出五颜六色的鲜花。
绿色和鲜亮的色彩闪亮了长安人们的双眼。
紧接着人们看见那个巨大的身躯站起身——祂足有百丈高,一伸手就能轻轻松松地触及天空中那些浓重的乌云。
只见祂突然转向长安城东北的大明宫。在那里,紫宸殿上空笼罩着的浓云压得极低,几乎只及祂的腰际。
庞大的身躯忽然向大明宫迈了一步,整个长安城都因这一步而颤抖。
在人们惊异的眼神注视下,祂突然伸出双手,托住了那些乌云。根本不理会那些浓云中滚动着的闪电和劈下的电蛇。祂径直将这片天空奋力一托,托得远离了地面。
祂能——
补天。
*
大中三年,三月,长安城。
李白有诗云: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③。
诗仙笔下的“胡姬酒肆”便在西市——这里与东市相比,西市接待更多胡商,更嘈杂,也更为大众。昔年最繁盛的时候,西市里井字街最南面的街道上,开遍了这种酒肆。
但这几年酒肆中已难有姿色出众的胡姬。昔年曾经轰动一时的胡旋舞姬库奇娜后来也去了平康坊,在胡旋大会失利之后便泯然众人。西市的酒肆便再难以此为噱头吸引酒客。
但如今,酒肆里的噱头换了另一个。
一位从扬州来的行商,此刻正津津有味地听长安的说书人说着正月间发生在此地的故事。
“出了这么大的事,天子难道不震怒?”
那名行金的行商兴致勃勃地问。
酒肆内众人一起面色古怪:“怎么可能不震怒?”
“但是,”人们很快打起了哈哈,面上浮现揶揄的神色,相互看着笑道:“首先,龙椅上那位要好意思震怒才行啊!”
金姓行商完全懵了,他对于天家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的威仪上。可怎么眼前这些人对天子的态度这么……不对劲?
“呵呵,”满脸络腮胡子的酒肆老板这时凑过来笑道,“您是不知道,我们着长安城里有一份八卦小报,名叫《长安消息》。有一天,那报上突然刊载了好多宫闱秘闻……”
说到这里的时候,酒肆老板眉毛眼睛一阵乱抖,至少冲金姓行商做了几十个表情。
“但那天的报纸一刊出,瞬间就被买光了。
“听说,是官府的人买去的,买去之后,立即烧掉,一份都没留。”
说到这里,酒肆老板故意将声音压得低低的。
金姓行商听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谁曾想那老板话锋一转,低声笑道:“不过,我们酒肆还是抢下了一份。”
金姓行商听见这话,就觉得心里有一百只小爪正在挠似的,赶紧道:“可否借来一观?”
酒肆老板顿时面露难色,故意为难道:“这是真正的宫闱秘闻,万一你看了,转眼就把我们这儿卖了,该怎么办?”
行商一听便急了:“我的货都还押在你们后头的货仓里,往后我来长安做买卖还指望你们给我介绍买主,你们还担心我把你们给卖了?”
酒肆老板伸手捋了捋下巴上的络腮胡子,沉吟片刻,道:“好,那你跟我来。”
说着,这老板将他带到酒肆大堂的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自己面对着酒肆大堂,手中悄悄塞了一份《长安消息》给金姓行商,自己在他身边大马金刀地坐着,直到那行商将整篇报道全部读完,然后赶紧将那薄薄一份报纸藏好。
金姓行商:震惊!
“既然只是为了一名天子的姬妾啊!可这……为什么有大唐的官员竟敢与天子翻脸?不不不,这绝不可能!”
酒肆老板见这行商摇头质疑,顿时嘿嘿笑着道:“与这相关的还有一件秘闻:据说《长安消息》刊出了这些报道之后,官府找到了报刊的编辑,要那人写一篇为天子澄清的翻案文章。但那人扛住了死活都不肯写,甚至以关了《长安消息》报社相逼。
“长安的其它报纸一听说还有这事,纷纷声援,威胁要转载。此事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金姓行商听了,脸现佩服之色:“我在扬州就一直听闻关中之地多豪杰,长安城里多是铁骨铮铮之辈,果然不假。”
这话将酒肆老板捧得心里舒服,也压低了声音说出心里话:“将心比心,若是你,或是你的家人蒙受了这样没来由的冤屈,你能不盼着有个这样不畏权势的衙门这样倾尽全力帮你?”
“还有,出事的是一个小门小户出身,没有任何背景权势的女子。原本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一样被洗雪冤屈重见天日了?这事一传开,城里的穷人和女子们,说话都硬气了不少。”
金姓行商点头笑道:“确实如此。可是,报上写的这个诡务司,有没有被天子穿小鞋?
“在我们那儿,得罪一个太守,都要吃不了兜着走的。这边可是得罪了天子!”
“然而并没有,”酒肆老板面色古怪,“诡务司中各人都还升职了!”
“升职?不可能吧!”
金姓行商显然没想到这一出。
“是升职了,而且是所有人一起升,从上到下每个人向上拔擢二品。诡务司那位司丞现如今是正三品的大官。想象看,刚刚及冠的三品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去当宰相啊啊啊……”
说着,酒肆老板面上流露出疯狂崇拜的神色。令人忍不住猜想:若是那位“司丞”亲身到过这间酒肆,这老板恐怕会将他坐过的胡椅,用过的酒盏杯碟碗筷……全都用个小供桌摆着供起来。
金姓行商走南闯北久了也有些见识,略一沉吟,便明白了背后的门道,于是压低了声音道:“背后有人好办事!”
酒肆老板听了很兴奋,也回应道:“对,背后有神好办事!”
金姓行商:……我没这么说呀!
“如今我们长安人可不怕什么妖魔鬼怪,上头可是有这位罩着呢!”酒肆老板得意洋洋地炫耀着。
行商却想了一会儿,小声问道:“天子……就真只命人去买空了这份《长安消息》?”
“嘿,天子还下了罪己诏。那诏书上说了一大堆天象,说什么长安城动不动就阴云密布打个雷什么的。”
这都能罪己?——行商心想。
“诏书上虽然没细说原委,但是不少人都知道内情。”说到这里,酒肆老板忍不住扬起头遐想,“若是龙椅上那位能够因为这次的事,老老实实地当个十年的好皇帝,那该有多好?”
金姓行商却有自己的考量:“如今是多事之秋,藩镇未平。天子威望却骤减,万一各地战事失利,该如何是好?”
正在此刻,外头忽然传来欢呼声。
酒肆老板饶有兴致地派了一名年轻伙计出去打听消息。很快那伙计满脸兴奋地冲进来,冲着满堂的酒客大喊:“大捷,大捷!”
“唐军大破吐蕃,河西十州归唐!”
整个酒肆立即成了一片欢腾的海洋。酒肆老板乍闻喜讯,忙命将他珍藏的好酒全搬出来,送于今日到店的所有酒客齐饮共庆。
说这话的时候酒肆老板甚至眼泪汪汪:毕竟大唐已经太久没有经历过一场真正的大捷了。
第 159 章
丰乐坊, 诡务司衙署内。
李好问的身影在机要室前缓缓出现,从一层薄薄淡淡的光点到完全成为实质。他彻底回到诡务司时,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欢欣。
刚才他沿着时光回溯到十多年前, 与屈突宜聊了十分钟。
自从掌握了“一盏茶”境界,李好问可以很轻松地回溯至屈突宜的时代, 并在那里逗留十分钟。
十多年前的屈突宜已经对李好问很熟悉, 一点儿都不见外,也很清楚充满倾诉欲的李好问聊的其实是“未来”。只不过屈突宜很默契地避开了敏感话题, 避免触及那个疑问:既然他们是那么要好的朋友,那么李好问口中的那些未来,他为什么都没能亲身参与……
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发生了好多事,朝野格局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这些改变都源于李好问做的决定:他执意要为被天子鸩杀的杜依梅讨还公道,并以此作为交换“太岁”的筹码。
其他人……其祂神都拒绝了李好问的要求。而炼石宫其实也并不看好李好问的坚持。
但是女娲神另辟蹊径, 承诺如果能够得到“太岁”,祂将拯救杜依梅的生命。
李好问的时光术受限于“失去的永不复还”这一原则, 无法救回杜依梅。但是女娲不同, 祂本身便是创世者, 生命的创造者, 执掌着“生命”权柄。
在取得“太岁”之后,女娲遵守承诺,复活了杜依梅。
如今杜依梅已在平康坊一众姐妹的帮助下, 离开长安城, 在乡间隐居,远离纷扰。
但李好问改变的, 不止是杜依梅的生命,他还改变了朝堂的格局。
李忱迫于来自朝野的压力, 下了罪己诏,并且在韦昭的派系之外,另外拔擢了两名大臣,组成内阁,一应外事与内务由内阁决策,同时内阁监督宫中的开销,并严禁任何私刑。
相比与以前,现在的李忱更像是一个代表李唐帝国的吉祥物。
李好问虽然没有直接将李忱拉下马,但是他实际上架空了天子。
李忱表面唯唯诺诺,内心极度不满,将来势必会与内阁有一场较量。但毕竟相权与君权可以相互制衡,中间还夹着宦官这种见风使舵的生物——李好问觉得,就让这几方自己动态竞争去吧。
然而为了表达“感激”,李忱竟然升了诡务司所有人的官,内阁也并未表示反对。
如今的李好问,官衔依旧叫做“司丞”,但是品级与俸禄都被升到了正三品,入朝时穿紫袍,挂金鱼袋。以他这点年纪,能够得到这样的位置,可谓是林嫱之后的第一人。
但他真的恋栈权位吗?
不过三个月的工夫,连李忱都看出来了,亲口评价:李司丞心系长安百姓,一心处理诡务,乃真贤臣也!
李好问: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引入了竞争与制衡罢了。
当初他选择将“太岁”交给炼石宫,也是在引入制衡——神明之间的制衡。避免上古时候某位大族长、大祖父演化而成的古神势力过于庞大,甚至于干涉当下普通人的生活。
但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这一方势力在最后一刻停了手:如果仅仅是想要阻止女娲复苏,直接毁掉太岁不就一了百了了?
难道,不止是女娲需要“复活卡”,黄帝也需要?
李好问将这个问题带回了十余年前,与屈突宜一起讨论。最后屈突宜论证到一点:这可能与黄帝的“神格分裂”有关。
屈突宜认为,神明的力量或许来自于世间芸芸众生对于神的认知。
李好问对此表示认同:这从王乔的种种特异就可以看出——当东汉人王乔被“误传”为东周时的太子晋,他就成了“王子乔”,能够驾鹤成仙,招摇撞骗。
女娲也是一样,此前阻挠女神复苏的最大障碍是民间禁止祭祀,而且民间传说为她配上了一位“丈夫”。炼石宫不得不另辟蹊径,找寻“太岁”这样的神物以助女神重获力量。
而屈突宜关于“黄帝”的观点是,延续千年之后,黄帝的神格出现了分裂,渐渐地分出了“神”与“仙”。
李好问对此也有感觉:当初他顺着“神律之磬”开启的时间隧洞回溯远古时曾经惊鸿一瞥地见过那位大族长、大祖父。当时的黄帝拥有无可争辩的神格。
但是到后来,黄帝乘龙升天的传说,以及王乔献给李忱的那些“神物”,什么玉膏、龙须草之类,却在一定程度上令黄帝掉了些位格。
毕竟很难想象主宰天地,掌管一切的神主,竟然还需要“乘龙上天”,才能成仙。
也许黄帝也曾寄希望于“太岁”能够助祂弥合分裂的形象以及位格上的差异。
但很可惜,李好问没有遂祂的心意。
临去之前,李好问为了让屈突宜高兴一点,将刚刚听到的“大捷”告诉了屈突宜。
屈突宜虽然明知这不是眼前就发生的喜事儿,可也双手一拍,一脸神往地道:“这真是天大的喜讯!河西十州,河西十州啊……”
李好问能理解屈突宜的欣慰。
河西走廊,对于唐王朝与后来的中原王朝都极具战略意义。而安史之乱使令大唐国力衰颓,边防空虚,于是吐蕃趁机攻陷了河西诸地——这已是乾元至大历年间的事了,大片大片的边地失陷,至今已经过了近百年。
自从大中初年起,边地攻守之势逆转,唐军联合河西当地的义军,稳扎稳打,节节胜利。如今更是传来河西十州归唐的好消息,怎能不令屈突宜兴奋?
“能取得如此战功,在位的想必是位英主!”屈突宜冲李好问一竖大拇指。
李好问心里呵呵了两声,但到底不忍心让好友感到失望,于是点头笑了笑。
但他心里清楚,这等大捷跟李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倒是与李忱的前任武宗李炎关系很大。
毕竟这种规模军事胜利并非一朝一夕可成,必须经过长达数年的经营与战备。
这大概就是李炎下种,李忱吃瓜;李炎种树,李忱乘凉;李炎布置的西域攻略,李忱运气好,捡了个功劳。
但……十几年前的屈突宜,都还不知道世上有李忱这么一号人物。李好问便也不与屈突宜多说。
待他返回诡务司,忽听正门外有了些动静。李好问身形一闪,立即位移至正厅前,看见来人是张家那个脑子不大灵光的傻儿子,这九岁少年冲进来之后,只管抓住卓来的双手,口中不断唤着:“我阿耶,我阿娘……”
卓来纳闷:“大郎冷静点,你阿耶阿娘不在这儿啊!”
李好问却猜到应是张家出事了,唯一方便动弹的是这小少年,因此由他跑来诡务司报讯。
李好问随手拖出时间视野,找到张家借住的小院,直接位移过去,见到院中一片凌乱。
而张武正手持他的拐棍,将一名身穿大唐校尉军服的壮年男子死命抵在墙上。
此刻的张武,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爆出,喘着粗气。他自从失去了双腿之后,疏于练习,平日也很难做些重活,因此身体很虚,手上根本没有力量。
而那名壮年男子眼中闪着如野兽般的光,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响声,双手扛住张武的拐棍,拼命挣扎。
而张武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用尽全身力量,奋力抵住那名校尉,拼死也不让对方起来。
在张武身后,小院的另一边,张嫂滚倒在地面上,人事不知。她额头上有一块青紫色的淤痕,看样子是额头撞在墙上,晕了过去。
李好问当即做了个决定——
他在张武身后大喊一声:“武哥坚持片刻,我先送大嫂去大夫那儿。然后再带个人来帮你!”
说着,他一搭张嫂的手腕,直接将她带去了药圃章平那里,然后又随手拎来了在诡务司里无所事事正在闲逛的叶参军。
张武听见李好问的声音,心头一松,随即精神大振。但他很清楚自己绝对坚持不了太久,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李好问搬来救兵。
“六郎先救你大嫂,不必管我!”
可是,张武话音都还未落,耳边就传来叶小楼那孔武有力的声音:“这是哪里来的贼子,竟敢入室抢劫,看刀!”
张武大惊失色:“叶参军,先别……”
被他用拐杖扛住的这个人,原本是他的好友,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好在叶小楼说的看刀却不是那柄他随身不离的障刀,而是手刀。
只听“扑”的一声,叶小楼右手的掌缘切在那人颈间,力量极大。那人再也不能坚持,脖子一歪,双眼翻白,直接晕了过去。
叶小楼得意地双手一拍,伸手将软倒在地面上的张武拉起来:“老张,这是怎么回事?这人谁啊?怎么还穿着我大唐的军服?哟,大小看起来是个官儿……”
张武还没开口,叶小楼已经问了他一堆问题,张武甚至不知该如何答起,但是望着眼前的这张脸,张武心中感慨万千,思绪又回到早些时候——
是张嫂去开的门,却不认得,正待问时,张武便听见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阿武是住这里吗?阿武……张武!”
张武听着便红了眼眶。
来人他怎可能认不出?
“老崔!”
他喊出这一声,连忙伸手去摸索身边的双拐。
然而就在这片刻间,张武的泪水已经爬了一脸。
那是崔扬啊!他在军中最要好的同袍手足,两人可是有过了命的交情。
当年张武所在的一支百人队追踪吐蕃大军,夜遇大雪,张武双足被冻坏,人也险些冻毙。
那时崔扬刚好不在,得知消息之后,崔扬赶了三十多里的山路找到张武,硬是将他驼在马背上背回营帐找到大夫。
失去膝盖以下的双腿之后,也是崔扬一直陪着他,勉励他,让他熬过了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
后来张武回长安城安置,崔扬留在了驻守河西的唐军营中。时日久了张武与军中旧友失了联系,便好久没有听到崔扬的消息。
他着实没想到,一有机会回京,崔扬就找来了他这儿。
话说,张家曾经穷困潦倒,搬过好几次家,崔扬找到这里应该费了好些周折。
张武想到这里,顿时看见妻子将崔扬迎进门来——
当他的视线落在崔扬那身军服上,张武更是惊讶:“老崔,你已是校尉了?”
崔扬呵呵笑着点头,先冲张嫂拜了拜,然后又转向张武,高声道:“武哥,你听说了没?吐蕃人被我们打跑了,河西十个州已经全部宣誓归国!小弟我……也,也刚升了校尉,嘿嘿,嘿嘿……”
崔扬说到后来,脸上露出一丝赧然,但眼神骄傲异常。
张武心中,一时便慢慢泛上些酸涩——
这大概就是旁人说的:时也,命也。
当年像是牛皮癣一般怎么打都打不跑的吐蕃人,终于被矢志不渝的唐军打败了。
盼了很久的大捷终于被他们盼到了。
留在军中的好兄弟已经被拔擢升了将校,而他自己,若是当年没有被冻伤截去双腿,或许今天也能为云娘挣点脸,家里的境况也不至这般不堪吧!
想到这里,张武心中的十分欢喜立即散做七分。
他让妻子去沽点小酒,再下厨炒两个小菜,好让他招待一下好兄弟。张嫂当然没二话:“好的,阿耶!”
崔扬当时便惊了。
于是,张武趁着张嫂离开的工夫,简要说了家中的变故。
崔扬听了气得直拍大腿,将长安县和张武的岳家一家都骂了一遍。但张嫂回来,两人便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旧事,只是崔扬说些军中的趣事。
崔扬口才很好,将西域战事形容得绘声绘色。一时间,连张家的傻儿子也坐到崔叔叔身边,聚精会神地听他讲故事。
可是,张武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好兄弟突然像是犯了病似的,出手攻击他的家人。
也是张嫂护犊子,眼疾手快,一把将大郎从崔扬身边拽走,否则张武真怕崔扬会手撕了大郎。
虽然张嫂将儿子推出自家小院,但自己也被崔扬一掌甩到了院墙上,额角磕在土墙上,人顿时晕了过去。
张武再也不能忍了——他生怕崔扬再这样“疯”下去,自己一家三口全都要遭自己好兄弟的毒手。为了全家的性命,张武顿时咬着牙,手持一对木拐,冲了上去——
后来的事,李好问就都知道了。
诡务司内,李好问望着昏迷不醒的崔扬,转脸问张武:“武哥,你可还记得当时说了什么话,刺激到此人,让他突然发作的吗?”
张武挠了挠头:刚刚经历了那惊魂一刻,现在他哪里还想得起来之前说了什么?
但这难不倒李好问,他避开大郎的视线,自己拖出张武和崔扬交谈的历史影像,一帧一帧地细看。
张武:……还能这样?
但李好问将他们交谈的那一段看完,也没觉出两人所说有什么特别的,一时皱起了眉头。
这时,张家父子的视线却被张嫂突然出现的身影勾走了。
章平应该是为张嫂头上的伤做过了简单处理,敷了些药物,并在她额头上绑了一圈白色的绢布。
大郎一见到母亲,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即冲上去扑进张嫂怀中。
张嫂轻声安慰着孩子,拍着他的后背,脸上挂着温柔的笑,道:“大郎莫怕,阿娘没事。”
说着她看向张武,也柔声问道:“武哥你还好吗?”
张武对这种问候早已习惯成自然,当下“嗯”了一声,这才见到李好问与跟出来的章平同时投来惊异的目光。
“云娘!”直到此刻,张武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脑海中“嗡”的一声,手边的拐都没扶着,就想支撑身体站起来。李好问忙拉了他一把。
“云娘,你……终于……”
张武双眼中蓄满泪水,一开口就是浓重的鼻音。
此刻希望降临得太突然,令他几乎难以相信。
此前张嫂被娘家下了傀儡蛊,蛊蛇没被及时驱除,导致她心智受损,一直管张武叫“阿耶”,管大郎叫“弟弟”。溪洞神婆虽然努力挽救,但也没法儿断言张嫂的心智能不能恢复。
此事一直是张武的心病。而李好问因为是诡务司连累的张嫂,心里也一直过意不去。
谁曾想,竟真的会有“因祸得福”的一天。因为崔扬这一甩,张嫂不慎撞到了头,晕过去之后,竟然就此清醒了。
“武哥……我好了!”意识到自己可能管眼前的男人叫了好久的“阿耶”,张嫂自己也有点儿脸红,伸手温柔地抚着大郎的后脑。
此刻章平笑眯眯地望着这一家人,双眼都快笑不见了:“张家大嫂的伤我检查过,不是什么大伤,回去好好将养,那一点点瘀血散了就好。”
这边张武艰难地起身,要向李好问、章平等人感谢。
谁曾想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野兽似的低呼——
早先叶小楼打晕崔扬之后,随手找了条麻绳,将这人随意捆了,提到诡务司来,见他一直晕着,就随手扔在地上。
可就在张武一家人团聚,诡务司众人也正为张嫂清醒而感到高兴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崔扬就此醒了过来,并且挣脱了叶小楼胡乱绑缚的那捆绳索,朝着刚刚从司外回来的卓来扑了过去。
卓来是外头探听了消息,回来给李好问报信的,怎能想到一回来便遇上了这等无妄之灾。
这十四岁少年尖叫了一声,转身想要逃,却发现张牙舞爪冲他扑来的崔扬,动作奇迹般地不断放缓,到了最后就有点儿像是那些耍百戏的,故意放慢动作逗人乐似的。
卓来顿时不怕了,挺起小胸脯,得意洋洋地拉开一个架势:“有我们司丞在这儿,你休想动卓来小爷的一根寒毛,呵呵,你放马过来呀!”
可是此刻,崔扬正木然地盯着卓来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手上的动作竟然全都停了。
卓来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扬了扬自己的小短眉毛。
看着看着,连李好问都意识到了些什么,手一挥,取消了他施加于崔扬身上的减速效果。
而崔扬也终于完全冷静,伸双手扶住了卓来的肩,认真问道:“小兄弟,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第 160 章
见异变平息, 诡务司的人一时都聚拢在正厅外悬挂着的壁挂钟跟前。
章平脸色古怪,手中拿着几截被硬生生挣断的草绳,嘴里小声嘀咕:“司里那么多好用的绳索不用, 非用这个?”
诡务司里有不少绳索形态的法宝,什么捆仙绳、捆妖绳、什么都捆绳……但叶小楼刚才用来捆绑崔扬的, 却是门房老王头平时用来干杂活的一捆草绳。难怪缚不住军人出身的崔扬。
叶小楼很郁闷, 但嘴上绝不能示弱:“老章早点说嘛!这事后诸葛亮谁不会当?”
然而他身边站着的人是秋宇。这位顶着一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竟然一反常态地开口揶揄叶小楼:“说一百遍也是没用的。”
“切——”
叶小楼正要反唇相讥, 却听李贺在一旁万分热情地道:“叶参军,我可以给你解说呀!”
“求求你,千万别!”
叶小楼连忙婉拒,他可是有过一回“前车之鉴”的,想为自己寻一枚能像障刀一般好用的法器,结果李贺硬是拉着他叨叨了五个时辰, 从天亮一直说到天黑,也没能给叶小楼介绍完司内所有的“刀”类法器。
吴飞白听见, 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 随后被叶小楼一眼瞪了回来:“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也敢笑爷爷?”
整个诡务司中, 只有李好问一人全神贯注于崔扬。
而崔扬却久久地凝视着卓来那对灰蓝色的眼睛, 整个人从狂躁的状态中一点一点地恢复,直至完全平静。
“崔校尉!”
“李……您是……李司丞?”
崔扬虽然惊异于李好问的年轻,但经过刚才那一出, 他也多少见识李好问的本事, 晓得这个年轻人完全有能力胜任诡务司司丞的职务。
“要不,你们还是用结实点儿的绳索把我捆住吧!”
刚才险些伤到了无辜之人, 这令崔扬又是后怕,又是过意不去。
“这倒不用!”李好问轻描淡写地道。
诡务司这么多人都聚在这儿, 要还阻止不了一个崔扬,那他们真的得好好集体反省了。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他好奇地询问崔扬。
“有一点印象。”崔扬脸一红,当时他是有一点点意识的,只不过心情狂躁之下,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别说是眼前这些非亲非故的家伙了,哪怕是亲爹亲妈在眼前,他恐怕也会冲上去手撕……
现在再细细回想,自己之前根本就不在这个奇怪的衙门里,而是在他军中好友张武的家中。
糟了!不会伤到了张家人吧!——脑海中仅存的几帧画面令崔扬的心整个儿悬了起来。他连忙看向好友:“没,没给你们带来麻烦吧!”
张家一家人正在享受这种终于团圆的一刻。
张武坐在卓来特为给他搬来的胡椅上,正傻笑着紧紧拉着妻子的手,听见崔扬这话,他连连摇头:“不,不……今天要多亏了你老兄!”
崔扬:……?
李好问却很严肃,望着崔扬道:“崔校尉,把你今天的经过详细说一说,尽量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他推测崔扬是受到了某种影响,因此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狂化”。但他想不出具体原因,早先问了司内最博学的李贺也说不知,最见多识广的秋宇大致猜到了一点,却不能马上得出结论,因此只能向崔扬详细询问。
崔扬慢慢回想,一边想一边说:“今日我河西军的少统领一道入城,原本是要前往宫中觐见天子的。但是我临时记起,多年的好兄弟张武退伍后回到了长安城中,只不知道住哪里。
“我想,觐见圣人不过就是长点儿子脸面的事。圣人若有赏赐,那些河西军兄弟们之后铁定会把我那一份分给我的。倒是寻人要紧,于是我向上司申请了,今日没有入宫,而是在长安城寻访我张武兄弟……”
他话都还未说完,秋宇率先反应过来:“你是说,你的袍泽们今日入宫去觐见圣人了?”
崔扬点点头:“是啊!虽说入宫仪程繁琐无比,但是算算时辰,他们应该也见上天子了吧?”
秋宇忙看向李好问。
李好问也已醒悟,伸手从虚空中拖出了他的时间视野,只瞄了一眼,便道:“不妙!”
紧接着,他的身形立即消失了。
“六郎……李司丞他……”
张武可以说是一直看着李好问长大的,也从未想象过如此神乎其技。
崔扬更是第一次见,直接看呆了。
整个院中,只有张家大郎在欢欣鼓舞地拍手叫好。
崔扬缓缓地扭过头来望着张武,半晌才问出一句:“张武兄弟,你这位邻居,竟这么厉害的吗?”
但这还没完——
片刻后,李好问的身影再次浮现。
这一次,他出现在李贺身边,并且将手搭在李贺肩上,道:“长吉,需要你帮忙!”
李贺笑呵呵地应道:“好嘞!”
李好问:“我们走!”
*
就在数息之前,太极殿上,李忱头戴天子冠冕,身穿黑色衮服,将任命河西节度使的委任状和一枚御赐的玉圭交给河西军将领张淮深。
确切地说,“河西军”并不是唐军,而是河西当地人组建的义军。他们面对吐蕃贵族的横征暴敛愤然反抗,矢志归唐,并与在边地驻守的唐军密谋起义,双方合力,一举将十州的吐蕃大军驱逐。河西十州从此重归大唐的怀抱。
这此来的少统领张淮深是今次任命的河西节度使张义潮的侄子。而张家本就是敦煌豪族。
校尉崔扬则是唐军的代表,参与此战的唐军人数并不多,但几场关键战役都靠他们主持指挥,唐人居功至伟。
对于天子李忱而言,这次河西十州归唐和对吐蕃人的大捷,几乎就是在他瞌睡的时候递枕头。前一阵子因为杜美人的事,朝中上下没少折腾。不止他在朝野的名声受损,他手中的权柄也迅速被分了出去。
天子心里清楚,如今朝中,恐怕已没有多少人对他心存敬畏。
然而就在他最需要功绩的时候,老天爷突然就送了这么一场大捷给他。
“看来,朕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天命在身上的。”李忱在御座上坐下,挥手命向他叩拜的张淮深及其随行兵士起身。
然而就在此刻,张淮深突然抬头向上看去,视线与李忱的一触。
李忱一怔,本能感受到了危机。
但他就算是感受到了也来不及躲闪。就见张淮深抬手一掷,李忱刚刚才赐下的那枚玉圭就像是一枚利箭一般,向李忱的面门射来。
李忱甚至可以想象出,这枚玉圭砸向自己的鼻梁,将自己的鼻骨完全砸碎,甚至深入自己头颅的样子。
“六郎救我!”天子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
虽然在过去近百个日日夜夜里,李忱曾无数次诅咒李好问,希望他死在处理各种诡务的路上。但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危机面前,李忱唯一能信任的人,似乎也只有李好问。
与此同时,张淮深身边的那些士兵则一起向侍立在太极殿中的金吾卫们扑去。
王宗实在一旁扯起了公鸭嗓子:“护驾,护驾!”
金吾卫们也各自摆出了迎敌的架势,但就是敌不住眼前这些疯狂的河西兵——入宫军士必须卸甲,且不得佩戴武器,这些人上前就直接抢金吾卫们手中的刀剑兵刃。甚至有些人冲上去就直接抱住金吾卫们,冲着他们的面孔一阵乱咬乱啃。
而李忱这里,玉圭已至眼前。
李忱:“我命休矣!”
然而王宗实却一个箭步蹿上前,张开双臂,挡在天子面前。
与此同时,那枚玉圭运行的速度陡然变缓,缓慢到似乎每个弹指只能向前移动一寸。王宗实索性一伸手抱住了玉圭,然后像是遭受了重创一般滚到李忱身边,同时高声道:“天子小心!”
事实上,王宗实早已看出了那枚玉圭运行的速度减缓,因而也推测出诡务司众人赶到了。他才这么一番刻意做作邀功,否则他哪儿敢?
这时李好问穿着紫袍的身影也已出现在太极殿中,他随手一挥,便令张淮深向他挥拳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慢动作。
随后他又看向太极殿中的其他人,皱了皱眉道:“太乱了!”
随即李好问的身影再次消失。李忱看见张淮深极慢极慢地移动拳脚,眼神却像是野兽般充满杀意与暴虐,李忱也只觉得心胆俱裂,吓得不轻。
好在李好问马上就回来了,身边还带了个李贺。
李贺似乎早已预见了李好问为何带他到此,一眼瞥见这乱纷纷的景象,李贺当即开口道:“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①”
他的声音似乎有魔力,整个太极殿中的人,不管是河西军还是金吾卫,在李贺这一声声念诵之中,都察觉到一阵浓重的困意来袭,渐渐地软倒在地上,就真想是李贺所念的那般,不卧毡,不盖被,就这困意朦胧地睡了过去。
李贺却还未念完,他只笑道:“争如臣向青山顶头,白云堆里,展开眉头,解放肚皮,但一觉睡①……”
李好问:好家伙,解放肚皮,但一觉睡,这可还行?
最终,当一切彻底平息,大殿内安静下来,还站在太极殿中的人只有三李一王:李忱、李好问、李贺、王宗实。
李好问暗中思忖,觉得这大约是因为李贺念叨着的是“臣爱睡”而不是“我爱睡”。毕竟李忱是绝不会自称为“臣”的,王宗实平日御前的自称是“老奴”,李贺本人就是施法之人,言出法随对他本人无效,而李好问……身为一个现代人,他还真就从来没把自己放在“臣”的位置上过。
但表面上,他维持了对李忱的恭敬,躬身行礼道:“陛下请恕诡务司救驾来迟。”
李贺有样学样。
李忱几乎是眼泪汪汪地望着李好问:“六郎若是再不来,朕的性命怕是要断送在这太极殿了。”
李好问感觉自己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这些都是河西军中来的人,他们因何要到此行刺朕?”
李忱怎么也想不通。
“恐怕这并非蓄意行刺,”李好问想了想道。
他将崔扬的事讲了出来:“有一名与河西军一道回来的唐军校尉,今日脱队在长安城内访友。刚才也在同一时间发难。若非是他,恐怕臣还想不到宫中出了与之类似的事件。”
此事恐怕另有隐情。
“六郎说该怎么办?朕要不要把他们都杀了?”
李忱对这样的威胁很紧张,但是他学乖了,涉及这么多条人命,又同时涉及诡务司,他最好不要擅作主张。
“还是不要吧!”
李好问虽然一步都不愿多走,但是也不能让失了方寸的李忱胡乱杀人。
“毕竟河西十州刚刚归唐,若是这些人在长安城出了事……”
虽然李好问没说下去,但李忱也明白了,苦笑道:“也对!”
刚刚到手的河西十州,难道不要了吗?
总不能把好不容易投来的张义潮再逼回吐蕃那里吧?
而李好问想起崔扬,他觉得崔扬此人不坏。离开长安这么多年,立了军功升了职,还不忘昔日受伤残疾的老友。
这么看来,一定是出于某种原因,才令这一批河西军出现了异状。
于是他向李忱恳请,将这件事交给他诡务司,经诡务司查证之后,再对这批人进行处理。
然而李忱认真地摇头:“六郎,不是朕不答允,此事毕竟涉及军方要务,须由内阁商议之后,由内阁做出决定才对。”
李好问:……也对。
这是他推动的分权,以免天子大权独揽之后倒行逆施。
现在虽然并不满意李忱婆婆妈妈的处理方法,他却也只有遵守的份儿。
于是,王宗实亲自跑到太极殿外,去将内阁和兵部的几名大臣请来。
几名大臣进入太极殿,看着满地板躺倒的河西军与金吾卫在呼呼大睡,都别提多惊讶了。
但听说了此地发生的事,兵部尚书徐冲更加惊讶:“启禀天子,此次河西前来的,总有五千余人,毕竟事先约定了天子将驾临犒赏。
“这五千人进不得长安城,因此尽数暂驻于骊山。万一,万一都……”
徐冲没能说下去,而李忱顷刻间苍白了脸。
五千人一起狂化……
天啊,他好不容易才等来的枕头啊!
事已至此,李忱不得不再次看向李好问,轻咳了一声道:“李六郎,此事显然涉及诡务。朕便将此事交由诡务司全权处理。”
李好问虽然很清楚李忱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但此刻他完全无心与李忱计较。
河西军竟然还有五千人驻扎于骊山一带,这听起来确实是需要马上处理的紧急事务。
当下李好问不再推辞,揽下了全权处置此事的任命,并将此刻躺倒在太极殿中的金吾卫全部征用,作为这次帮助他处理此案的兵力。
之所以征用这些金吾卫,是因为他们在战斗中与河西军接触,甚至有被咬伤啃伤的。李好问目前不清楚这种“异状”究竟通过什么途径传播,为了保险起见,他不想将这些金吾卫留在太极宫中。
做出决定之后,这些金吾卫被纷纷摇醒。李好问吩咐他们各自检查伤势,若是没有大碍,便起来干活,将兀自酣睡的张淮深等人用诡务司提供的绳索捆绑住手脚。
说来也巧,这群金吾卫的统领就是那倒霉孩子曾三郎。他脸上被一名河西军咬了一口,伤势不重,但看来肯定是会留疤的。于是这曾三郎眼泪汪汪地望着李好问:“李司丞,我这是要破相了,破相了……”
李好问十分无语,递了一枚疗愈手巾过去:“这手巾是用一种特殊的蜘蛛丝做成,能让你面上的伤势很快复原,你先拿去用,然后再帮帮你的兄弟们。”
不用破相了?曾三郎顿时大喜,赶紧取了手巾去试,立即被那疗愈的效果震惊了。
李好问不去管他,自与王宗实等人商量这太极殿中的善后。
最后双方达成一致。诡务司将李贺暂时留在太极宫中,保证太极宫的安全。李好问与李贺用消息镜子相互联系。
其余河西军与金吾卫,全部被李好问带出宫,带到丰乐坊诡务司里。
很快,曾三郎率领的金吾卫们便将这些手足绑住、呼呼大睡的河西军抬进了诡务司院内,将他们平放在石板地面上,一字排开。
诡务司中,崔扬和张武都在。他们早就在担心进宫觐见的河西军也会出事,但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将你们的统领推醒吧!”李好问示意崔扬。
崔扬应了一声。不久,河西军少统领张淮深慢慢醒来。他忽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身下是坚硬的青石板地。他惊讶之际,马上要跳起,但瞬时便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束缚住了。
张淮深感觉自己中了暗算,当场大吼一声:“我等河西军民一片忠义赤诚,历经千难万险归唐,你们却这样对待我等?”
一声叫喊,惊醒了睡着的其他人,这些河西军睁开眼,惊讶之余也纷纷叫喊起来。
崔扬连忙抢上来安抚:“少统领,没事的。我等现在在大唐的诡务司中,方才宫中发生了一些诡异的……事,这些都只是诡务司为了以防万一,不碍的,不碍的……”
李好问也踱了过来,见到张淮深完全清醒,便亲手将他手脚上的绳索都去了,将他扶到正堂里坐下,然后问:“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神智恢复清醒的张淮深慢慢回想,越想越是惊得面无人色。
他们口口声声地说是要“归唐”,但是一到长安,头回觐见天子,就动手要干掉皇帝?
这会不会直接绝了他们河西十州归唐的路啊?!
李好问见状知他都想起来了,语气如常地继续询问:“你还记得你当时为什么要向天子出手吗?”
张淮深就像是舌头打结一般,愣了良久,才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记得……”
他只记得当时初见大唐天子,天子亲口嘉奖他张家和河西义军的报国壮举,他心中既激动又骄傲,满腔家国情怀,然后就——
然后他脑海就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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