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天授元年, 九月初十,盈凸月。
一枚色泽皎白的半圆形玉盘悬在空中,虽不如满月那般圆润饱满, 但光芒柔和清澈,为李好问脚下数百丈远的大地万物披上一层淡淡的银纱, 美不胜收。
李好问还记得那日老柳也是带他这般:从长安鬼市出发, 沿着掷向空中的粗麻绳攀至极高处,然后将绳索轻轻向东方晃动, 再落下便是神都洛阳。
那么,反之应当亦然。
他身在高处,将绳索向西方晃动,然后心中默念着“长安长安”,再从绳上溜下去,就能重返他来时的地点。
等到了长安, 他再轻轻松松地“前往”未来也不迟。
李好问想到便做,他攀着手中的粗麻绳, 境由心生, 便感觉手中的绳索缓缓向西方偏过一个极小的角度。
这就像是, 他真的置身于距离地面万里之遥的九霄, 在高空中只要变换一丁点儿方向,最终落地点也会有所不同。
李好问减轻了握力,让身体慢慢随着手中的粗绳向地面的方向滑去。
有风从背后向他吹来, 李好问本能回头, 看向身后。
只见他身后便是那一轮半圆形的明月,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得近的缘故, 那轮明月的体型巨大,极具压迫感, 月中的阴影也让他看得一清二楚。李好问看见时竟忍不住一阵心跳——他想:若是巨物恐惧症患者,突然看见这一幕,恐怕真要吓出心脏病。
但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月亮的方向,仿佛预感到了某种危险。
然而月面是平静的,映着无比柔和的银色光泽。
只是,若仔细去看那一轮美丽的月面,会发现,那里时不时出现诡异的光线波动。这情景有些类似夏天里烈日当空时,眼前的景物会被地面热浪不断扭曲。那平静的月面好比一幅沉寂的幕布,但这里或那里时不时地发生颤动,给人以迷离而不真实的视觉感受。
高悬于万丈高空的李好问,忽然一个激灵,感受到了强烈的危险预感。
然而他的“危险预感”却没有提示他任何关于危险源头的形象。这种感觉越发令李好问背心冷汗涔涔,因为这危险完全来自未知。
他立即将双手放松,试图借着身体随重力迅速下落,避开来自背后的攻击。
但是那种危险的感觉就如附骨之疽,始终萦绕于身后,怎么都无法摆脱。
气流激荡,将他身上的衣袍吹得呼呼作响。他再次试图回头,想要看清危险的来源。就在这一刻,他在扭曲的月光中,看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那是一只生有双翼的“生物”,它的外形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但在双翼之外,还生有一条带着倒刺的长尾。它的脑袋上生着两只彼此相对的犄角,翼上生着锐利的手爪。
最可怕的是它那庞大的外形,虽然距离李好问尚且遥远,但是这隐藏在光线之外的怪物,翼展恐怕要超过人类能想象的最庞大的飞行器。
急速下坠中的李好问,拼尽全力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空间上的位移无法摆脱此物的攻击,他还有时间上的办法。
心念一动,李好问立即集中精神,就像他从载初二年五月“跳跃”至天授元年九月时那样,飞快拨动时间线,让自己迅速向“未来”移动。
与此同时,他下坠的速度丝毫没有减慢,一边是物理空间上的缘绳急坠,另一边是时光飞速流动,天授元年改唐为周、神龙元年政变复辟、开元盛世、天宝危机、渔阳鼙鼓动地来……
但令李好问心惊胆颤的是:那个紧随其后的威胁,始终不曾消除。对方就像是一样能同时穿越时空距离的神兽,始终紧紧地追踪李好问这个不应出现在天际的人类。
李好问心知必须放大招了。
他一下松开双手,任由自己顺着眼前的长绳向地面自由落体。
同时他也迅速观察着自己与地面的距离,同时拨动时间,让自己飞快返回大中二年腊月自己出发时。
他必须在与地面亲密接触之前,准确打开特定时间的视野,让自己顺利“位移”到某个不会让自己摔成肉饼的高度。
想到这里李好问稍稍有些遗憾:应当是没办法掐着离开的时间点返回伙伴们身边了。
他估计应当会有些误差,只是完全不知道这个误差究竟有多大。
飞速下降的过程中,李好问稍觉安心,因为他与背后那个隐匿在光线之外的怪兽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只要他安然着陆,应当就能摆脱这次的危机。
于是,李好问双眼一眨不眨,聚精会神地盯着迅速放大的长安城郭,心里在想:大唐、长安、诡务司的伙伴们,我回来了!
*
大中二年,腊月廿一。
距离李贺他们入宫又过去了几日。
老聃与葛洪一直暂住在诡务司中等待李好问。
但李好问一直没有归来。
大伙儿都很着急:章平走路说话都带上了忧色;嘴炮帝叶小楼没事就会用缺德话损李好问两句,说他的本事还不到家,否则也不至于无端失踪,话说到此必叹气;而卓来更是急得茶饭不思。
但是等人的人却很平静。
老聃从未流露过半点急切之色,他自始至终都是那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平日总是半闭着眼,做事说话从来不急。
这日章平急得不行,跑去向老聃求情。而这位道家的祖师爷只是慢悠悠地开口:“虽说世间一切都有定数,但你们在等的那个人……他也并非不努力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章平恍然大悟。
诡务司诸人固然心急李好问怎地还未回来,李好问想必也一样心急如焚,想要回归诡务司。
“你们尽管信他好了。”
老聃见章平想通了,脸上顿时露出慈和的笑容。
他正想向章平再说些什么,忽听诡务司门板被人不客气地拍响!
“诡务司李司丞在吗?还不速速出来迎接?”
章平心里一叹: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种点名要李好问出面迎接的,要么意味着对方官衔比李好问的还高,要么意味着对方与诡务司不对付,要么意味着两者兼而有之。
他只得向老聃道了声抱歉,匆匆与老王头一起赶去迎接这不速之客。
打开大门,章平心中又是一叹:他的预测全中,来人是韦昭。
他立即给老王头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地慢慢退回司中,去将叶小楼稳住。
如果让这货知道了韦昭欺到诡务司头上来,估计会直接上演全武行,父子两人在诡务司门前当场打一架。
然而诡务司正门开启之后,连带章平也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这车驾,这仪仗,还有这些内侍宫人?
出现在诡务司门前的,是全套东周时的仪仗。太监们无不穿着深褐色的深衣,带着方形的高冠。而随侍在车驾旁的几名宫女也并未梳着宫中流行的繁复发髻,而是将长发梳直,任其垂于肩后。
她们大多只在口唇正中点一点点鲜红的口脂,看起来也不似时下流行的妆容。
打头的正是韦昭,他看到只有章平一人出来迎接时,面上流露出极度不满,差点儿就要喝骂出声。
“本官是奉旨迎接老……老人家入宫小住的。”韦昭忍着气道,“快带本官入内拜见!”
这韦昭来请老聃,并不是第一次。
早在老聃刚刚抵达诡务司时,天子李忱就已意识到他一时大意,不该放任老祖宗跟着诡务司的人一起出宫。当时便命韦昭来请,但是被老聃挡回去了。
这一回,从宫中的阵仗来看,显然是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教训,在礼仪上了不少功夫。
但是韦昭本人还是穿着他自己的官袍,戴着黑纱官帽,手中还提着一枚笏板,完全是一副上朝未遂的模样。
章平人微言轻,并未多说,直接将韦昭带进诡务司院内去见老聃。
而老王头也匆匆从内院出来,比了个手势,表示已经摁住了叶小楼。
老聃见到韦昭,听对方说起天子的诚意,又扫了一眼从诡务司正门口鱼贯而入,泊在门前的仪仗,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但是却非常肯定地摇了摇头:“多谢圣人与韦相盛情相邀,然而老朽在此地还有未竟之事。”
无论韦昭怎么相请,老聃主意已定,不肯随其入宫。
一时间韦昭气急败坏,见诡务司再无其他品阶较高的官员出来迎接自己,就将气全都撒在了章平头上。
“你一个七品的小小詹士,竟然也敢拦着不让老人家入宫?”
章平莫名其妙:我哪有拦着不让,分明是……
“贵司司丞现在在哪里?都已经这么多天了,上次他就避不入宫,现在又躲着不肯出面,想必从未将圣人放在心上。
“章詹士,你不用为他说项。既然贵司司丞避不肯见面,而此间之事又无法了结,不如你与我一道入宫面圣,圣人若是责罚,你就一人担着便是。”
章平家累重,对诡务司内这份薪水看得很重,因此也最怕“责罚”二字,一听之下,急得额头冒汗,双手齐摇:“不是,不是……”
就听身后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响起:“谁说诡务司司丞避不肯见面,要推下属入宫领罚的?”
说着,靴声霍霍,一个年轻人背着双手,从诡务司正厅内缓步而出。
不是旁人,正是李好问。
“前些日子,圣人就曾经亲口说过,诡务司是独立衙司,不听命于秘书省,自然也不可能听命于韦相。”
“既然这位……这位老先生,”李好问转向老聃,不知该如何称呼,于是随口用“老先生”指代,听在韦昭耳中,却像是他对老聃的来历一清二楚似的。
“……既然不愿入宫,韦相便应如实向圣人回禀,岂有强人所难之理,又更岂有让与此事完全无关的章詹士随你入宫,要他一人领罚的道理?”
韦昭听着李好问这般说话,心里始终觉得怪怪的,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见过李好问,自然能认出这个弱冠的年轻人就是如假包换的诡务司司丞本人。但是李好问今天并没有穿官袍,甚至穿着一件庶民才穿的黑色麻布常服。
这么冷的天,这家伙就像是一个买不起好衣裳的穷酸似的,只穿着一件单衣。
但此时此刻,诡务司里一院子黑压压的仪仗,都穿着仿周制的深黑色衣裳,李好问穿这一身非但不显眼,反而很和谐。
令韦昭难以释怀的不是李好问身上的服饰,而是李好问的气质也发生了变化,与上次他在大明宫夹道中与这青年狭路相逢时变了很多——与那时相比,李好问已是青涩尽去,周身似乎多了一种盛唐气象,那种沉稳自信、那种大气从容……曾令无数士子们追思怀念的气度。
要知道,此时距离韦昭与他上次相见,也才过了不到一个月而已啊!
这个年轻人在过去几天里,究竟经历了什么事,才有此变化。
这边韦昭被李好问拿话僵住,诡务司的后院随即也“起火”了。就听叶小楼的声音在廨舍深处响起:“什么?来的人竟然是他?”
“老王、小卓,你们拦我做什么?快放开我……我要去将那家伙揍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若是做不到,我……我就跟他姓!”
韦昭一阵无语,但也知道多留无益,到时双方只有撕破脸的份儿。他顿时回身,一扬手,命仪仗缓缓退出诡务司。
而韦昭自己则回身丢下一句狠话,大意是说他必定会将此地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宫中的皇帝陛下,届时诡务司吃不了兜着走,可别怪他韦昭没有事先打招呼。
李好问听着韦昭放狠话,始终嘴角上扬,露出嘲讽的微笑。
然而就在韦昭等人退出诡务司,大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李好问再也支撑不住了,他忽然如同强弩之末般向后一倒。在倒下的那个瞬间,他的须发变得雪白,手背生出老人斑,脸皱纹深刻——已全然变成一位老人。
片刻后,李好问连脊背都佝偻起来,似乎再过片刻,他可能就要掉光所有牙齿,成为一具临终的躯体,马上就能入土。
章平连忙冲上来将李好问扶住。
偏巧叶小楼这时候也顺利摆脱了老王和卓来,从后面的廨舍冲到正厅跟前。
他一旦看清李好问的模样,便大声道:“这人是谁?”
章平无语:“快来搭把手,这是李司丞……”
叶小楼乖乖地上来帮手,但是对章平的介绍并不感冒:“这根本就不是李司丞,明明是个外来的老头子装的。老章,你连这都能认错,呵呵……”
章平:跟你这憨憨又啥好说的?
他懂些医药之理,当即赶紧给李好问把脉,却觉得眼前之人脉搏跳动一切正常,只是年老体虚,太过羸弱。换句话说,就是老得只剩一口气了。
可刚才明明看这位就是李司丞啊!
章平为难地直搓手:诡务司中的人接二连三地出事,他竟然都不知道该如何救治……
这时,却听脚步声响起,老聃在葛洪的陪同下,缓缓向李好问这边过来。
章平眼眶一湿就想给这两位跪下了,却忽然觉得膝头那里有什么正支撑着,阻止他的行动,不让他跪下。
而叶小楼根本没想着跪,却也望着老聃发起了呆。
只见老聃伸手,向空中轻轻一挥,空中立即生出三朵虚幻的花朵,飘忽而来,缓缓聚于李好问的头顶。
李好问衰老的速度开始慢慢减缓。
渐渐地他的腰背开始挺直,发色渐渐转为漆黑,皮肤恢复弹性,不再斑驳。
他的面色也随之红润,呼吸渐渐有力。
章平在旁差点儿喜极而泣:“李司丞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叶小楼拉拉幞头:“咦,还真的是这家伙!”
一时间诡务司中所有人(除秋宇)都围了上来。
葛洪在旁挠着头道:“看来这小伙儿在你们这儿人望还真不错啊!”
一手拯救了李好问生命的老聃却只站在一旁,微笑着一言不发。
“这是怎么回事?”
李好问猛地坐起身,茫然地看向四周,“怎么大伙儿都在这儿?”
他一眼就瞥见了老聃,心里忽然有些感应,连忙爬起来,要向老人家行礼。
起身之后,他自觉周身气力已完全恢复,再无那种精力完全被耗干的枯竭感,似乎还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增强,只是他也不清楚到底增强了什么。
“敢问这位是?”
李好问虚心向老聃致谢并请教姓名。
然后就被惊到了。
竟然是老子……老子,老子啊!
之前长安城突然多出个王子乔,也并未让李好问太过震惊。毕竟王子乔在中华泱泱的神仙谱系中只能算是一位冷门小仙。
可是这位……这位太过耳熟能详了,陡然出现在面前,李好问再次感受到了三观颠覆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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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定了定神,先问章平:“我离开了多久?”
章平屈指开始数:“三四五六……”
李好问忙问:“现在还是腊月里吗?”
众人一起点头:“腊月廿一。”
李好问顿时又问:“这些日子里我错过了什么大事?”
诡务司的人一时竟都眼泪汪汪起来:你错过的事还少吗?
不过还是章平有眼力劲儿,赶紧对李好问道:“这位老……老人家等了您好几天。什么事都等得,您先见见这位。”
李好问赶紧过来拜见,同时心里感到好奇:他这是何德何能,经会让老子上门来找他?
老聃自始至终都笑呵呵的,用极为和善的眼神望着李好问。
“这次的事,最终会落在你身上。”
不止李好问,诡务司的人都惊了——
道家始祖在诡务司等了这好几天,见面却是这么一句话?
李好问连忙掩饰眼神中的惊异,低声请教具体是什么事。
老聃却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李好问,过了半晌,方才开口缓缓地道:“老朽相信你的操守,但你的心境,终究会因为身边的一些人,和一些事受到影响。”
李好问懵上加懵,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继续小声问:“那我该如何才能不受影响?”
老聃拈拈胡子,忽然笑道:“你不需要规避这些影响。”
李好问:……啊?
难道道家所讲的“清静无为”是这个意思?
老聃继续:“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由于这些因果而注定的。你只需遵循你自己的本心,是愤怒也好,是不平也好,由你自己判断从而做出决定。
“这才是这世界本来该有的样子。”
说罢,空中忽然响起哒哒哒的蹄声。
不知何时,老聃身前,慢慢行来一只小毛驴。
葛洪扶着老聃,向那毛驴背上一坐。
“等等!老……老人家请留步!”
李好问忽然想到了什么,但心中仍有疑问难解,连忙向那毛驴快步赶去。
突然,在他眼前出现一片紫气,迅速向东北方向远去,在空中留下一道紫色的弧光。
诡务司内,老聃、毛驴、葛洪……已经统统不见了。
第 142 章
骑上小毛驴的老子, 带着他的后辈葛洪,一起化作一道紫气离开。
李好问用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这一幕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实。
他转身望向与他同样震惊的同僚们, 将他们一个个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唤醒。
——得问清楚,他离开的这“三四五六七”天里, 这个时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亲历整个过程的人是李贺, 他当即又像刚从太极宫中回来时那样,将整个经过一五一十地向李好问陈述了一遍。
李好问听完, 还是觉得有些不确定,于是伸手拖出了在太极宫中的历史影像。
诡务司中众人,除李贺以外还没有人看过全过程,于是都陪着李好问,一炷香一炷香地把这段剧情全部看完。
叶小楼在旁大呼过瘾。
而章平却问李好问:“如今我们该做些什么?”
他顿了顿又道:“诡务司在宫中还有些眼线,这几天传出消息来, 说宫中确实是出事了,只是被硬压了下去, 不给声张。
“据说, 与‘太岁’有关。”
而吸引王子乔、葛洪、老聃等人入宫之事, 很明显也与“太岁”有关。
李好问想了想道:“先让他们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继续收集消息, 有机会便送到司中来。”
章平心想:那意思是暂时不管了?
就听李好问接着道:“我们先不管那些,先集中力量为秋郎中诊治。”
章平一听,眼泪都快飚出来了。
李好问九死一生走了那么一遭, 从未忘记过此行的目的, 就是要将秋宇早日救醒。
“叶参军——”
李好问招呼了一声。
谁知这次不用招呼,叶小楼吭哧吭哧将秋宇连人带床榻背了出来。
李好问又请李贺去将小红鱼遮摩遮利请出来。
李贺赶紧去了, 出来的时候,除了捧着那只盛放着遮摩遮利的陶罐之外, 还另外抱着一小盆色泽青青的兰草。
“李司丞,这盆兰草是专门给您准备,到时您看看这兰草是不是忽然疯长就知道……”
李好问听得双眼一亮:“长吉兄真是太贴心了!”
他话刚出口,忽然发觉:李贺最近比起他刚来司里那会儿,真是清醒得太多了,不知是不是因为遇上了葛洪、老聃等神仙的缘故。
理论上,李贺的“言出法随”能力就会减弱。
李好问也不知该为朋友高兴好还是担心好。
但诡务司中众人迅速行动起来,很快就将诡务司的正厅布置成了秋宇的“康复室”。
卓来好奇地凑近李好问:“六郎君,您去了这几天,找到唤醒秋郎中的法子了吗?”
李好问自信点头:“应该是成了。”
他心里把握还是比较大的。这次冒险前往天授元年,等于将他境界升至“一盏茶”的最后一个障碍完全扫空。
对于“一盏茶”的准确计量,李好问早有预案:“一盏茶”10分钟,遮摩遮利一次翻身的间隔是5分钟,“一盏茶”正好是它肚皮朝上然后再翻回原地的间隔。
至于所需的那些能量,刚才老子给他送了一份“三花聚顶”见面礼,现在李好问感觉浑身上下都在跃跃欲试。
于是他来到秋宇面前,与章平一起检查了这位病人的状况,并且将李贺带来的那盆兰草贴着放在秋宇身边。
卓来凑在李好问身边,好奇地问:“六郎君,您有把握治好秋郎中吗?”
李好问闻言道:“之前葛老他们都看过秋郎中,已经做过治疗,但是他需要较长时间复原。我现在做的,只是加速他复原的速度,让他尽快醒来,和大伙儿在一处。”
“哦!”卓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您有把握加快……让秋郎中快点好起来吗?”
李好问双眼紧盯着秋宇,摇了摇头:“没有……”
他甚至没有机会训练自己的“时光术”,更加不确定是否真能“加速”秋宇的复原,让他尽快醒来。
卓来顿时笑道:“哈哈,郎君,原来您是在拿秋郎中‘练手’啊!”
李好问这时正盯着秋宇看,发觉这位一双严厉的剑眉此刻竟然也极其细微地抖了抖。
——秋宇应当还有意识,能够感知到身边的人和事。
好在卓来又补充了一句:“但要是秋郎中不信您,他也没人可信了。”
李好问继续盯着秋宇,只见对方双眉此刻正缓缓地舒展开,似乎在无声地表示赞同。
“遮摩遮利,拜托了!”
李好问向陶罐中的小红鱼郑重托付。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间诡务司正厅被章平他们收拾得温暖如春,还是因为与李好问久别重逢,小红鱼此刻的精神状态特别好,每隔五分钟翻一次身时,长长的红色尾鳍甩得格外带劲儿。
李好问见状,凝神感受小红鱼连翻两次身的时间间隔。他本已有些基础,此刻摒除心头一切杂念之后,渐渐将这“一盏茶”的时长铭刻在心中,成为他的心灵本能。
诡务司中其他人都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打扰了这位对秋郎中施救。
他们大多紧紧地盯着秋宇,心中期盼着秋宇身上能够发生他们想见到的变化。
但是,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李好问始终站在秋宇榻前,一动不动;秋宇也一如既往地闭目安眠,没有半点要苏醒的迹象。
至于李贺抱来的那盆兰草,还是那副老样子,两枚修长柔韧的叶片弯出优雅的弧度,没有任何变化。
天色一点点暗沉,终于全黑。
诡务司廨舍内一片静谧,唯有正堂灯火通明,但里面除了偶尔有几声焦急的呼吸声,没有任何人说话、走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章平觉得这么多人一起等着也不是事儿,禁不住出声想要招呼叶小楼、卓来等人,先去吃饭,轮流休息。
谁知叶小楼忽然抓住章平的胳膊,抓得又快又狠,在他耳边道:“看那盆兰草!”
章平视线转向那盆兰草,顿时也呆住了。
一枚崭新的叶芽似长剑出鞘般,从老茎中迅速生出,色泽嫩黄,转眼便成了翠绿,与另外两枚老叶一道,摇曳生姿,美不胜收。
就在章平等人要惊叹的时候,一串细小的兰花骨朵悄悄探出,无声无息地开放,花瓣洁白如雪,花蕊金黄,香气淡雅,令人心旷神怡。
卓来呆看了半天,轻轻地叹道:“单看这盆蓝草,怎么感觉像是已经过去了半年的样子?”
“确实!”李贺摇头晃脑地地道,“我这一盆是夏兰,通常在四月末五月初开花。如此算来,秋郎中和他身边这盆鲜花,已经飞快地度过了半年时光。”
卓来脸上顿时浮起笑容,连说这太好了。
“但是当初葛老说过,秋郎中的伤势,要养百年才能复原,”李贺本着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精神补充,“所以距离秋郎中醒来,还有九十九年半!”
章平:……
叶小楼:……
吴飞白:……
卓来:……
他们齐刷刷地抬头望天:此刻,我们的母语是无语。
这时李好问刚好歇了歇。他伸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转身看见这么多人一起拥在身边等待着,忙笑道:“是我疏忽了。大家都去歇着吧,没必要都在这儿守着。”
然而章平他们一起拥了上来,都是满怀惊喜,望着榻上的秋宇。
秋宇并未有太多变化,甚至胡子与指甲都没有长长。他呼吸匀净,脸色红润,状态颇佳。
“我之前一直在尝试只加速秋郎中痊愈,而不是让他跟着一起迅速变老,竟然真的成功了。”
刚才李好问在尝试的时候才想起这个悖论,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久,才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正确途径。
“刚开始确实是慢了一点。但之后会快起来的。我想:再有几日工夫,秋郎中就能醒来。”
“那太好了!”章平的欢喜简直难以形容,“秋郎中能赶上与我等一起过年了!”
李好问一想:今日是腊月二十一,那可不是正好能赶上年节?
“太好啦!”卓来拍着手,一蹦三尺高。余人脸上也都露出兴奋的笑容。
“大家都去休息吧!不必都在这儿守着。”李好问神色也颇为轻松,微笑着道,“到时候给我送一些食水就行。我打算在这儿寸步不离地守着秋郎中,直到他醒来。”
章平哪儿肯只留李好问一人在这里,他飞快地排出了一个值班表,此间众人也马上都答应了。这样,在秋宇的治疗室里,除了李好问与秋宇两人之外,始终会有另外一人守着,确保能够满足李好问的所有需要。
值班表一出,众人即刻遵照执行。
而李好问也趁着自己因为“三花聚顶”而体力充沛的机会,抓紧时间为秋宇治疗。
于是,秋宇身边的那盆兰草,花开了又谢,谢了再开,一晚过去,已经经历了不知多少个春秋,那盆兰草早就成了上了年纪的老根,甚至还让李贺分出去几枝,移种在新盆里。
而李好问自腊月十三那天离开大中二年前往天授元年,直到腊月二十二日,就再未回过敦义坊的宅子,也没向卓来打听过妈妈和妹妹的情形——但他相信,那两位应该能照顾好自己,不需要他太过担心。
腊月二十二、二十三两天,诡务司便在这既充满希望又焦急等待的气氛中度过。
腊月二十四那天,王宗实找来了诡务司。
见到久未见面的李好问,王宗实激动得快要哭了。这位宫中的内侍总管一向知道诡务司的人有些本事,所以着意结交,与诡务司的人走得很近,算是做了一些“先期投资”。
因此,宫中估计也就属他最希望李好问等人平安,毕竟不想见到先期投资打水漂。
“李司丞,您既已平安回来,那还是去宫里走动走动,拜见圣人吧!咱这就去替您通传。”
李好问抱歉地摇摇头:“对不住,我还真不能离开秋郎中。”
这并不是什么借口。在这几天为秋宇治疗的过程中,李好问发觉,疗愈进度的忽快忽慢对秋宇的身体有很大影响,会阻碍他复原,甚至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因此在过去的三天里,李好问几乎完全不眠不休,全力施法,用“指定加速”帮助秋宇康复。而诡务司众人则合力组成后勤队,三班倒地照料他们二人,全力支持,就等着秋宇醒来。
要李好问抛下秋宇,这时候进宫去见李忱——对不起,这不可能。
王宗实一听便要哭了:“我的李司丞呐,您真的不能再这么撩虎须了。要知道,上回韦相已经在皇上面前添油加醋地说过您一回了。好在圣人大度,没将这事往心里去,这已经非常难得了。”
“上次,咱家也是顶住了天大的压力,才让李协律他们代替您入宫……后来的事情您也都知道了,圣人非常希望能听听您的意见……”
但无论王宗实怎么说,李好问就是不答应。他心里自有一杆标尺,衡量什么事最重要。
最终王宗实只能无奈放弃,道:“圣人那边,咱自会替您说明。但旁人说嘴,咱也没什么办法……”
他忽然想起一事,赶忙道:“对了,李司丞,有一个好消息向您转告。
“杜美人在宫中,最近可是受宠得紧呢!”
“杜美人?”
李好问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是谁——他最近太过专注于“时光术”的升级和对秋宇的治疗,几乎将杜依梅是谁都给完全忘了。
而王宗实却牢牢记着杜依梅与诡务司的关系,借此机会,向李好问等人示好,说起杜依梅近日在宫中大受宠幸,圣人对她似乎极为迷恋,几乎每晚都会召她入寝殿表演软舞,并对杜依梅的容貌与舞姿大加称赞,认为无出其右。
李好问闻言沉思片刻,隐隐约约地他觉得着可能并非是什么好消息。
但杜依梅天性热爱软舞,入宫乃是求仁得仁。他也没法儿说什么,只是觉得应该将这个消息告知楚听莲。
他沉思一阵,点头道:“王总管,是我欠了你这个人情,多谢。”
他转身要去寻章平,再送一些诡务司的“土特产”。王宗实已连忙站起道谢,说:“近日宫中晚上不太平,咱们这样的人即便晚上不值夜,也难睡一个好觉。贵司的‘安神丸’乃是馈赠佳品,人人都求的。”
听了王宗实的话,李好问有心多问一句:宫中的情形已经严重到了这种程度了吗?
然而他又想:纵是宫中疑云重重,此刻他也只有一件事要做,便是帮秋宇康复,让他尽快苏醒。
另外,大前天听李贺说起宫中的情况,听起来似乎非常复杂,他势必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主动掺和此事。
于是,李好问到底还是把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只说了一句:“无论如何,最晚除夕那日我是必要进宫的。”
王宗实着实无语:除夕那是进宫朝贺,可您还真指望着赖到除夕那天再进宫呀!
但他无可奈何,只能接受了章平的最新馈赠,匆匆回宫复命。
李好问也让老王头给楚听莲捎了个信,要她两天后到诡务司来,除了转告杜依梅的消息之外,他也想听听平康坊的情报系统最近得到什么新消息没有。
将这一切吩咐妥当,李好问转身,看向卧在榻上的秋宇。
秋宇还是老样子。
这些时日不能进食也不能活动,他的面容显得十分清瘦,肤色也更为苍白,再加上下巴上那一丛小胡子被章平帮着打理过,看起来与当年的屈突宜非常相像。
李好问忍不住轻轻开口:“秋郎中,前些日子,我又回到过去见到了屈突主簿……”
听闻此话,秋宇的睫毛似乎微微一颤。
“是他教给我,与其全力去挽留那些已经失去的,不如尽力守护现在依旧拥有的。
“您是诡务司重要一员,我会摒除一切干扰,确保您能够尽快醒来!”
“摆着诡务司面前的艰难险阻还很多,我们很需要您……只有您尽快好起来,才能成为我们这些人的助力。”
李好问说着,轻轻地低下头,将脑袋埋在双臂之间。
忽然,他听见秋宇喉咙深处发出类似打呼噜的声音,像是生命力正试图奋力冲破束缚。
在一旁守着的章平也听见了这动静,一个箭步蹿上来,欣喜万分地低声呼唤道:“秋主簿……那个,秋郎中?”
李好问忙道:“还未到他可以醒来的时刻,但是快了!”
希望就像是残冬雪泥里偷偷探出的一枚春芽,当你发现时,它已然悄悄绽出新绿。
李好问仿佛受到巨大的鼓舞,一鼓作气,继续施术,加速秋宇痊愈。
与此同时,秋宇身畔的那盆老兰,也正迅捷无比地抽出新叶,开出新花,旧叶枯萎,新花绽放,新旧交替之际,时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流去。
一日一夜之后,秋宇终于睁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浊气。
这时,李好问再也支持不住,就近歪倒在秋宇榻旁,抱着胳膊,沉沉睡去。守在厅中的另外两人是叶小楼和卓来。
卓来正在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
叶小楼则没什么正形,凑上来刚好对上秋宇那对凌厉的目光,笑了一声:“哟嚯!早啊秋郎中。”
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卧病过程中叶小楼说的那些损话,秋宇当场翻了个白眼,然后将眼一闭,表示不愿理他。
叶小楼:……?
*
秋宇康复的消息如同长了脚,顷刻间与诡务司亲近的人便全知道了。
当天下午,楚听莲便赶来司内,她同时还带来一个中年男人。这人穿着庶民衣服,身体微微佝偻。他有些近视,看人时习惯眯起眼,袖口沾着些墨渍,右手食指与中指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李司丞,这位就是当初从古籍中抄写编校《异仙传》的那位抄书匠。”
楚听莲向李好问介绍道。
第 143 章
抄书匠初入诡务司时, 人显得十分局促,但他一见到李好问,双眼顿时亮了。
“您, 您……就是门神……门神画像上的那位司丞郎君吧!”
李好问倒是没想过自己竟会因为这个原因而被认出来,脸一红, 刚想解释一二, 就听那位抄书匠啧啧地称赞道:“好相貌,好英武啊!令人难免追忆起盛唐时的风流气度。”
诡务司中其他人听见这话, 都觉得李好问说出了他们心中所想但一直不方便说的——
自从李好问这次消失数日,又再次出现之后,他本人的气质较之以前已大有不同。以前李好问刚入诡务司时,一直没多少自信,生怕力有不逮,不能胜任这个职位;后来渐渐担起了司丞的大任, 却又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毕竟他成了做的决定那个人, 要对自己的决定负责, 对整个诡务司负责。
然而这次失踪几日之后再次出现, 李好问变得更加从容淡定, 说话做事不再有任何局促。司里众人都感觉他增加了不少阅历,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除此之外,大家伙儿也都觉得他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现在这抄书匠一说, 大家都觉得是如此:盛唐气质, 莫过于此。
李好问却顾不上众人正用看珍稀动物的眼光在瞧自己,他连忙命李贺去典籍库, 将上次楚听莲送来的那本《异仙传》原始抄本去拿来。
李贺跑着去跑着回来,回来的时候, 一手拿着一本手抄书册,一手拿着柄镇纸。他见到李好问犹豫了片刻,双手比划了一下,最终将书册递了出去,镇纸塞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楚郎君,这次可是有什么新发现?”
李好问看向依旧女扮男装的楚听莲。
楚听莲则转向那名抄书匠,让对方直接与李好问应答。
“是的,李司丞,我在整理古籍的时候,找到了古抄本《异仙传》中的一点不对劲之处,然后再去找更老的抄本,在各个版本只见相互比较,最终发现——”
抄书匠咽了一口口水,将他的推想都说了出来。
原来,这位抄书匠一直上述至晋时留下的典籍,最终发现,《异仙传》中,可能是将东汉一位名叫王乔的大臣,与周灵王太子姬晋搞混了起来。
王乔,籍贯河东,东汉明帝人,曾迁为叶令,身后颇多传说。
“那些故事,什么鞋子变成鸟啦,鸟又变成鞋子之类的,都是说这位东汉王乔的。”抄书匠神在在地回答李好问,“俺一瞅,这不就是记载在《异仙传》里的故事吗?再往后看,看到不知是何人补在其后的一句话:‘言此令即仙人王乔者也。’”
抄书匠还要再说,李好问却已完全懂了,知道是在这些古老故事的传播过程中,就因为这“附会”的一句话,将周灵王台早夭的太子晋,与东汉某一位官员联系在一起,两人的故事被混为一谈。而王乔,则终于能以“王子乔”的身份在世人面前出现。
他再回想此前在“历史影像”里看到的那一场“太极殿论道”——老聃最后质问王子乔:你为何不认得我?如果你是王子乔,又怎么可能不认得我?
毕竟老聃是于周灵王时进入东周王庭的,他与王子乔,很可能是半师半友的那种关系,非常熟络,绝不可能见面而认不出。
但若把这里的王子乔,想象成是东汉时的普通大臣王乔,那么便一切都说得通了。
“多谢楚郎君,这个消息非常非常紧要。有劳了。”
李好问在谢过抄书匠之后,认真向楚听莲道谢。
楚听莲则轻轻拍着心口道:“您太客气了。您递来的消息,对我而言也是同样重要。”
李好问听得出楚听莲言下之意,是指杜依梅在宫中的消息。
只不过,楚听莲听说杜依梅受宠,并没有为朋友感到特别高兴的意思,反而轻轻秀眉轻蹙,似乎在为朋友感到担忧。
李好问将楚听莲与抄书匠送出诡务司大门,目送这两人离去,才将思绪拉回来,好好思索之前他离开的一段时间内发生的种种。
既然王子乔被揭穿了不是东周时候的太子晋,而只是东汉的一名小官儿,那天子李忱大概是不会再信任王子乔了吧?
这时,秋宇已经能坐起来,自行吃喝,且能在旁人的搀扶之下勉强走动几步了。李好问便将秋宇也请入诡务司正堂,与司内其他人坐在一起议事。
按照秋宇的说法,当日他独自一人前往龙首原,正是因为之前在赵家闻到了一种极其特别的味道,又从赵生口中得知有“类似千年灵芝的神物”。他问到赵生当日采来那“大灵芝”的详细地点后,便立即赶去了龙首原。
但他到那里的时候,发现地面上已经出现了一个四通八达的坑洞,坑洞还残留有一星半点的菌丝,但应该就在那里的那件东西已经自行消失,不见了。
正当秋宇想要离开的时候,他忽然感受到背后一股巨力袭来,他顿时浑身不能动弹,随即感受到灵魂被撕裂似的剧痛,仿佛整个人被某种成倍于己的巨兽吞噬。
李好问听着秋宇用最为平淡的口气缓缓形容,心头一惊:能够吞噬灵魂的巨兽吗?难怪他复原需要如此之久。
然而,李好问身后,传来叶小楼极度压抑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自己栽倒在雪地里偏偏还要说的这般可怕……”
诡务司内,气压瞬间变低,秋宇脸如锅底黑,双眼死死地盯着叶小楼,似乎在说:你站到前面来,看老子不打死你!
李好问连忙打圆场:“当时秋郎中必定遭到了可怕的袭击,否则您也不会接连有葛洪、老聃两位诊治,还拖了这么多天才醒来了。”
叶小楼一想:“倒也是哦!”
秋宇还气不打一处来:老子不想和傻子坐一起开会。
但看在李好问费了那么大劲儿才把他给唤醒的面子上,这位诡务司郎中硬生生忍住怒火,继续道:“当时我已经感受到魂魄似被拖走,面颊有擦过雪地的感觉,心想完了,这次要交代在龙首原了。但这时忽然听见李司丞的声音,然后看见李司丞突然出现,扶住了我的身体。
“我这才发现魂魄已经离体,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我的魂魄便立即与身体合二为一,紧接着被带到了倚云楼中,然后便回到了诡务司。”
李好问听秋宇说的顺序一点儿都不错,大概也猜到了——秋宇虽然受到重创,但意识一直是清醒的,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旁人说了什么话。
他忍不住以同情的眼神看了一眼叶小楼。
叶小楼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未来会遭遇怎样的厄运。
李好问想了想,伸手拉出一小幅一小幅的“历史影像”:有四年前赵生挖到的“太岁”,秋宇前去查探时已空空如也的太岁根系,也有前往青楼的马元贽,也有在太极殿上滔滔不绝的王子乔,焦急等候在诡务司中的老聃……
李好问在达到“一盏茶”境界后获取的新能力是:他可以同时拖出不同历史时点上的影像,如果这些都只是二维影像,那他可以同时维持好多幅,且维持的时间不限于“一盏茶”十分钟。
李好问感觉这种新能力在开组会时特别管用,甚至比播放幻灯片还要方便,可以同时展现不同历史影像,而且还可以随意拖拽……
秋宇、李贺、叶小楼、章平、吴飞白,要么一脸震惊,要么一脸崇拜地看向被李好问拉出的各幅历史影像,隔了良久才开始讨论。
最终,众人讨论的结果是:“太岁”就藏在宫中。
王子乔就是这么说的。
“但是这太岁恐怕没有我们所想那般简单,是一剂令‘断肢’再生的灵药。”
李好问脑海中时不时浮起王子乔面上的虚伪假笑,以及老聃等人欲言又止的担忧。
“我担心宫中可能会出大事。各位,从今日起,诡务司的全部精力都要放在宫中。章詹士,请散出全部眼线尽量去了解宫中的情况;吴协律,找个机会再去和文太史、阮监正他们套套近乎,看看能不能套出些消息……”
众人齐声称是。
“另外,宫中杜美人那里,最好也能想办法提个醒儿。”
叶小楼连忙举手:“我来想办法!”
旁人都知他有私心,但也都不去戳破他。
终于,李好问将诸事都分派完毕,又将秋宇送去休养,他终于有机会独处,在机要室内,将林嫱藏在那枚织锦护膊中的白绢和麻纸“看”了又看,反复揣摩、思索。
机要室外,十五娘不高兴地嘟着嘴,见李好问怎么也不肯出来,一转身,嗔怪着离去:“一去就这么多天,连给家里送个信都不知道。阿兄真是薄情,讨厌,太讨厌了!”
机要室内的李好问抖抖眉毛:他哪里是没看见十五娘那快要气炸的腮帮子?
可是这件事……李好问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他希望阿娘和妹妹不要掺和这次的事。
*
西内苑,含光殿。
这座位于太极宫与大明宫之间的殿宇,如今成了李忱最喜爱的驻跸之地。
此刻,殿外是天寒地冻,殿内却温暖如春。数十名乐师各自持箜篌、筝、琵琶、鼓与胡琴,正在奏乐。
他们所奏旋律清新淡雅,柔和而舒缓,并非磅礴大气的宫廷“大曲”,反而更似宫外的民间小调。
含光殿大殿正中,一名身穿淡绿色衣裙的舞姬正翩翩起舞,她的肢体柔软且轻盈,身姿柔美而优雅,偶然间长袖远远地甩出,几乎飞到了天子御座跟前,拂在天子脸上。
李忱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捧住了那对水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品味被那一对水袖送来的柔和香氛。
正在含光殿中翩翩起舞的,不是旁人,而是天子李忱如今最为宠爱的杜娘子,如今已被册封为美人,成了侍奉天子的嫔妃,不再是个无名无分的寻常舞姬。
见天子用如此痴迷的眼光望着自己,杜依梅俏脸微红,一个转身,轻轻将水袖收回,同时顺着乐师曲调结束缓缓拜倒在地,娇嗔道:“圣人……”
李忱这才勉强将眼光从杜依梅身上收回,转头看向坐在自己下首的——王子乔。
此刻的王子乔,还是他那身汉时衣冠,但是腰身那里已完全恢复正常,不再像前几天那样,被压得如一张纸般扁扁的。
这时有宫人上前,为两人杯中斟满好酒。
王子乔双手碰杯,向李忱的方向高高举起,为李忱敬酒。
李忱心中自然是美——毕竟就在几天前,王子乔还人前人后态度倨傲地自称是仙人,然而现在已经完全不敢与他这人间天子一般平起平坐了。
不过想想也是。
以前王子乔自称是周灵王所钟爱的太子晋,与大唐天子或许勉强可算是同等尊贵,但是老聃直接否决了对方“太子晋”的身份,那么王子乔纵然是仙,那也是一介由人臣化为的“小仙”。
人臣纵是成了仙,也终究是人臣。
李忱现在满心都是扬眉吐气的快感。
王子乔却一点儿说谎被戳破的愧疚都没有,他双手高举着铜制酒爵,连声称颂之后方道:“实不相瞒,此前小仙或许曾对陛下有所隐瞒,然而有一事是真的。此次人间一行,绝非是小仙自己莽撞行事,而是受神人差遣!”
李忱呵呵笑着,心想:吹吧!你就吹吧!牛皮吹破,就再抬一位神仙出来。
他有心瞧瞧,这位被戳破谎言的王子乔,究竟还能扯出哪位神仙的大旗。
“对了,这位神人,曾拜托小仙,向天子赠送几件仙礼。”
王乔恭敬地道:“第一件,是玉膏!”
“玉膏?”
李忱听见便呆住了,半晌方道:“是朕所想的那个玉膏吗?”
“是,是密山玉膏。”王乔忍笑道,然后放下酒爵,从怀中取出一枚美玉,递给身边的王宗实,再由王宗实将东西递给了李忱。
李忱顿时睁圆了眼,只见手中的美玉表面极其光滑细密,呈粟色,光泽柔和,仿佛笼罩在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中。
李忱忍不住喃喃念道:“坚粟精密,浊泽而有光①”。
王乔望着天子,一边笑一边点头:“正是,这正是从山原涌出,沸沸汤汤的玉膏,不仅为轩辕氏所服食,还被取其精华,种在钟山的向阳处……”
李忱眼中顿时全是向往,仿佛亲眼见到了神山之巅源源不断地涌出如同牛乳般的“玉膏”。
若非这玉膏落入人间就会变为美玉,若是他也能亲口服食这种神物,那岂不是,岂不是……
看出了李忱的神游天外,王乔又取出第二件物品,那是一枚纤细的草叶,绿油油的。
“轩辕氏昔年炼丹于凿砚山,成仙后乘龙上天。群臣援龙须,然而龙须坠于地上,便成了龙须草。”
“原来如此!”
传说黄帝成仙升天时,有龙垂下胡须,来恭迎黄帝升天。然而当黄帝骑上龙背时,他的群臣也都抓着龙须,一起跟着往上爬,一下子爬了七十多人。最终龙须承受不了这么多人的重量而断了,落于地面,便成了龙须草。
“陛下可端详此草,与世间寻常草木有何不同。”
李忱接过那龙须草,执于手中,仔细打量。
这可是人家乘龙登仙时掉下的龙须啊!
只见这一枚“龙须”大约拇指粗细,三尺来长,没有根茎,通身只是一枚绿色坚韧的草叶。
也不知这东西到底是如何生长,又是如何保持翠绿的。
“请教仙人,此物又何用处?”
王乔微笑道:“这是来自上天的馈赠,可清心解毒,也可庇佑盛世。”
“这样啊!”李忱喜笑颜开,在他心中,这清心解毒的功效,自然远远及不上对于盛世的庇佑了。
“最后一件,”王乔讪笑着,又取出了一件物品。
李忱看时,见那是一小块金灿灿的金属。
“这是首山之铜。”
“首山之铜!”李忱盯着此物,双眼炯炯有神。
毕竟太史公亲笔所记:“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②”
“此物乃是纪念与蚩尤一战之胜。陛下若是铸鼎,加入此铜,自可以江山稳固,九州归一。”
这话说到了李忱的心里。
他自从有幸登基,便成天想着效法太宗皇帝、祖父宪宗,讨伐藩镇,四方宾服,天下一统。
王乔送来的这三件礼物,属实是送到了李忱的心坎上。
再对照王乔此前的话,此事的“主使”便昭然若揭——
除了黄帝轩辕氏,还有哪位能差遣王乔到此,又能送上这些厚礼?
李忱命人将三件宝物收起,出神片刻,忽然问王乔:“仙人,像我等凡俗之人,亦有机会登仙吗?”
王乔呵呵地笑起来,道:“您看看我。”
李忱便也笑了。
他转身唤来王宗实,道:“既然如此,除夕驱傩大典的一应安排,皆听从王仙人的安排。”
王宗实立即满脸堆笑,其实心里暗暗叫苦。
怎么事情又变了呢?
天子前两天刚刚显露出嫌弃王乔的态度,怎么转眼又变卦了呢?
王乔与诡务司不对付,这事王宗实一直是知道的。他心里想着要将此事尽快通知李好问,却又碍着王乔在宫中,生怕这位仙人有什么手段,能够洞察自己的“小动作”。
于是王宗实把心一横,决定不再多想,一心一意地听命王乔办事。
在各方紧锣密鼓的准备中,除夕这日很快便到了。
第 144 章
腊月廿八日, 宫中送出消息,岁除这日的驱傩大典将在大明宫中含元殿举行。
自上一任天子李炎始,宫中庆典一向在太极殿举办。大明宫含元殿已经很久没有举行过重要庆典了。
消息传至诡务司时, 吴飞白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几根占卜用的蓍草。章平突然跑进正厅将消息告诉所有人,吴飞白被吓了一跳, 手中的蓍草刚好落在地面上。
听章平说完, 吴飞白“哦”了一声,低头向那几枚蓍草伸手, 想要将东西捡起来。
谁知他只是这般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忽然脸色苍白,向后退了半步,一个没站稳,“咚”的一声摔倒在地上。
这下子诡务司中各人都被惊动,大伙儿都不约而同跑出来看吴飞白。
就见吴飞白脸色惨白, 额头上见汗,活像是见了鬼一般。李好问见他这模样, 心里有些猜测, 走过去将吴飞白拉起来, 小声问:“是无意中占卜出了什么吗?”
吴飞白略点了点头, 小声对李好问说:“李司丞,除日大明宫中那驱大典,您最好……莫去。”
大明宫驱傩大殿?莫去?
章平这时也满脸紧张地凑过来, 冲吴飞白道:“吴协律能不能再帮忙看仔细些?确定是这次的驱傩大殿吗?”他对此十分关心, 是因为他的妻女也在受邀入宫朝贺的名单上。上次天子一笔勾销了诡务司中除李好问之外其余人入宫的资格,但是皇后那边, 却表示深宫寂寞,难得有从未见过的外命妇入宫, 因此依旧想见见章平的家人。
吴飞白摇摇头,他并不能确定,于是再次靠近那几枚掉在地上的蓍草,想要看个仔细。
“别看!”
厅中忽然响起一声急促的喊声。
李好问突然看到了吴飞白双眼流血的“危险预感”,赶紧出声提醒,让他转开眼别直视地上蓍草摆出的卦象。
吴飞白也很机警,闻言赶紧扭过头,伸手捂住双眼。
但这还是晚了。李好问所看到的“未来”,通常都会成为“真实”。
就见吴飞白那张白皙而俊俏的面孔上,两道细细的血线笔直地落下来。
章平看着又是骇然又是心疼:“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就不该让吴协律去看那卦象的……你,你怎样了,我这就去药圃给你取一些清凉明目的药膏。”
吴飞白紧闭着双目,一把拉住了章平的手,摇头道:“我没有大碍,老章先听李司丞决断。”
李好问略一思考,已经做出决定:“岁除那日,章家各位全部留在丰乐坊,不要入宫。”
章平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家中几个小娘子对除日入宫抱了极大的期待。
但如今宫中似乎笼盖了一层揭不开的疑云,他也很怕妻女入宫会遇上危险,只能让她们失望了。
“岁除我还需要两位同僚随我入宫,哪位愿往?”
因为李忱的“小心眼儿”,岁除这日的驱傩大典只邀请了李好问一人。但李好问借诡务司司丞的身份,硬要带两名随从进入大内,应当也没什么问题。
秋宇当即上前一步,毛遂自荐:“前日蒙李司丞出手相救,属下已经好得多了。此次愿入宫为司丞效劳。”
旁边叶小楼照例嘴臭:“咦,秋郎中也要去啊!哟,那我就只能勉为其难地一起了。毕竟秋郎中大病初愈,身娇体弱,李司丞需要我照应的时候多一些。”
旁边秋宇两道锐利的视线,立即朝叶小楼那边扫去。
然而叶小楼已经习惯了,丝毫不在意秋宇的目光威慑,抱着双臂钻到李好问身后——秋宇总不能隔着李好问打人吧?
旁边章平、李贺和卓来也都在举手,最令人吃惊的是,吴飞白脸上的血迹犹未完全擦去,他紧闭着双眼,竟然也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李……李司丞……如果用得着,我,我也可以。”
李好问不需要更多时间思考,很快做出决定:“秋郎中与叶参军随我入宫。届时,李协律与吴协律待在皇城附近,手持消息镜子,随时准备接应。章詹士、老王和卓来,留守诡务司。”
他选择将目前战力最强的秋宇和叶小楼带在身边。李贺最近偏清醒,因此实力较弱,李好问决议让他与吴飞白在外机动接应,届时己方使用“消息镜子”保持联系。
另外,为了防止再像上次那般,出现有人接机攻击诡务司的情况。李好问留下章平主持诡务司内防卫,由老王头和卓来帮忙,人手应该够了。
他做了决定,众人纷纷领命,各自去做准备。
倒是章平对于吴飞白的转变很是好奇,多问了一句:“吴协律这次怎么也自告奋勇了呢?”
吴飞白叹了一口气:“我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这次不做点什么,可能事后会很遗憾。”
吴飞白本就是个神棍,说话从没几分靠谱。但是他大多数不靠谱的时候偶尔靠谱那么一次,就会令人感觉十分惊艳。
就如他上次预言“那伽之夜”。
而这次吴飞白摆出一副“靠谱”的架势,令众人心中都有些沉重,心知岁除那夜宫中必定会有大事发生。
诡务司众人责任在身,绝不能逃避,必须亲身参与,直面危险,相机行事。
转眼便至腊月三十,这日多被唐人们称为“岁除”或是“除日”,也有人根据林嫱流传到后世的叫法,管它叫“除夕”,或者“大年夜”的。
驱傩大典亥初正式开始,但因其仪式繁琐,入宫朝贺的百官酉正(晚六点)便需在大明宫前等候一起入宫。
李好问带着秋宇与叶小楼一道,早早来到大明宫丹凤门前等候。
冬日里日短夜长,酉正时候天色就已全黑。大明宫墙上下,御道跟前,一排排火把点起,远远看去,便是形成一条条火色的线条,沿着那磅礴雄浑宫城轮廓不断绵延。
叶小楼在李好问身后探头探脑,李好问知他的心思:若是见到韦昭那个“阿耶”,一定要献上最“刺头”的表现,最好能将对方气得吐血三升,方能消心头之恨。
但好在韦昭似乎并不在等候入宫朝贺的官员之中。身为宰相,韦昭很可能早就入宫伴驾,帮忙筹备今晚的大典去了。
而李好问也同样没找到他的叔祖父李汉。原本这位老臣也在受邀入宫之列,然而李好问早早递了信给李家,暗示李汉装病。
李好问原本还担心族长李贻等人热衷权位,硬架着李汉来参加大典,以便提携后辈。但现在看来李好问的话,在李氏族中已经被奉为圭臬,无人敢违背。今夜李氏一族都会躲得远远的,离大明宫越远越好。
酉正,丹凤门开。李好问带着秋宇与叶小楼入宫。
他们沿着御道向含元殿而去,一路上靠右行。这并非什么礼仪,而是此前出过“历史叠放”的左金吾仗院就在道路右侧。经过时,李好问特意驻足,凝神听了听,里面似乎没有什么动静。
李好问心下稍安,随着队伍一路向前,越过左右金吾仗院之后,他回头看了一眼,竟发现昭训门开了半扇。
这节骨眼上,昭训门怎么开了?——李好问心中惊异莫名。
此前诡务司从宫中得到的任何线报,都没有提到会打开昭训门——毕竟前些日子宫中很多怪事都与这左金吾仗院有关。
御道上,已经响起王宗实的催促声。这位内侍总管正在催促百官依次上前。
李好问心道:也罢,待会儿给王宗实提个醒儿,让他派人去把昭训门关起来。
含元殿前,高大的沉香木火堆已经堆起,但举行驱傩大典的吉时未到,火堆还未点燃。
就像在赵家时那样,秋宇忍不住微微扬起头,扇动鼻翼,用力呼吸空气,似乎想从浓郁的沉香气味中辨别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最终还是无法确定,便冲李好问微微摇头,比了一个不大确定的手势。
李好问点点头,便带着秋叶两人随着长长的官员队伍移动,绕过了沉香木火堆。他们并未被召入含元殿中,而是在含元大殿前摆着的一座香案跟前列队,按照官阶站成几列,一起听训。
只见他们面前的香案上,摆放着三件物品:一块美玉,一枚碧绿的草叶,一块立方体形状的精铜。
这时,宰相韦昭端着架子,从含元殿中出来,充当了“讲古”先生,向在场每一名文臣武将讲解这三件“宝物”的由来,顺便吹嘘天子德政,以换取上天赐下如此珍贵的宝物。说到激动处韦昭口沫横飞,却总觉得人群中有一股灼灼目光,带着恨意,朝自己这边看来。
韦昭定睛细看,才看见了混在人丛中的叶小楼,心里暗骂一声:“晦气!”
而叶小楼身前的李好问,则紧紧皱着眉头,右手轻轻拖着下巴,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香案上的三件宝物,心中正在思忖天子展示这三件宝物的意义。
玉膏、龙须草、首山铜——李好问心中非常清楚,这都是与黄帝有关的传说之物。更确切地说,这是与黄帝“成仙”有关的宝物。
黄帝本是上古天神,但与玉膏、龙须草与首山铜相关的传说里,却又描绘他铸鼎成功之后乘龙飞升成仙,便是从“神”演化为“仙”。正是从这传说开始,轩辕氏的形象从远古大神渐渐地转变成为王子乔一类的仙人,有点主动降低位格的意思①。
当然,后世还有说黄帝尸解而登仙、炼丹而登仙的说法,这些说法都与方士修炼有关,合理推测是方士为了提升自身的地位与影响力而刻意推广的传说。
甚至于还有说黄帝“御女三百”“行容成术”而登仙的,那都可以解释为那些不入流的方士忽悠人间帝王,逢迎其荒淫心态而编造出的谎言了,绝不可能是真的。如果黄帝自己知道了,肯定也是不会认的。
但暂且不论这三件宝物是否真实存在,眼下天子在岁除大典之前,将这三件东西堂而皇之地摆出来,这本身便意味着……
想到这里,李好问忽然抬起头,向韦昭身后看去。
就见王乔赤着一双脚,缓步从含元殿的阶梯上走下来。在他身后,那只由鞋履变成的仙鹤正围绕着他翩翩起舞。
“果然是这厮!”秋宇压低声音道。
王乔曾从诡务司手中抢走“神律之磬”的磬身,结下的梁子可不小。
一时间诡务司三人全都扬起脸,冲王乔怒目而视。
而王乔脸现得意,他站得比百官高,此刻居高临下,傲慢俯视百官。偏偏百官刚刚听韦昭介绍了上古神物,又见到王乔这般模样,难免心生赞叹向往之心,纷纷以羡慕的眼神仰视王乔。
突然,王乔脸色一变,猛地转身,蹬蹬蹬地向含元殿行去,根本顾不上他身边的仙鹤。
那只鹤便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之下变成一对木履,“啪”的一声掉在地面上。
百官尽皆愕然。
秋宇也很惊异,但悄悄转头看看李好问,见他面露得意,便大概猜到了原委——就在刚才,李好问施展了一招“昔日重现”,在这含元殿前的夜空中重现当初葛洪在时曾经用来震慑王乔的“空中八卦”。
王乔一见,估计是以为葛洪又来了,或许来人里还有老聃,一时吓得魂飞魄散,转身便逃。
而李好问则悄无声息地去掉了对“昔日重现”的维持。旁人都没注意到那暗沉夜空中曾瞬间出现的八卦卦象。
王乔的身影消失于含元殿中不久,王宗实出现在阶上,尴尬而不失礼貌地请百官入殿。
李好问远远与王宗实交换了一个眼神,偏过头,遥遥指向身后昭训门的方向。王宗实会意,立即转头,向身边一名小黄门低声说了句什么,后者领命去了。
百官们则缓缓行动,依次按照官阶高低行列,准备进入含元殿。
李好问看见秘书省太史文应贤趾高气扬地走在自己前面,还回头看了李好问一眼,似乎在说:不管你诡务司如何张扬,我文应贤的官阶还是比你李好问的高,这种场合总归会压过你一头。
然而钦天监的监正阮霍却不知何时突然凑到了秋宇身边,低声问了一句什么。
秋宇转过头,向李好问看了一眼。
李好问点点头,秋宇便凑在阮霍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什么。
阮霍一听,立即弯腰捂着肚子,脸现痛苦之色,转身寻找随侍在含元殿前的小黄门。那小黄门连忙带着他一起,向茅厕跑去。
这位一旦确认了今夜含元殿中有风险,便茅厕遁去了。
文应贤在上首,看见李好问如此轻易便打发走了一向依附自己的阮霍,忍不住又是跺脚又是咬牙,无奈韦昭在前头催促,他只得赶紧跟着韦昭一起去了。
待百官入殿,吉时终至,天子李忱一声令下,含元殿前的沉香木火堆当即被点燃。随着木材遇热迸裂的噼噼啪啪响声响起,沉香木独有的香味顿时随着直冲向夜空的烟雾一道,在整座含元殿前四散弥漫。
金吾卫们分作四队,涌入含元殿前。他们面孔上戴着形态狰狞可怖的面具,穿着红色的上衣和画有驱邪图案的裤子,随着鼓点和乐声跳起驱除瘟神疫鬼的傩舞。
他们围着巨大的沉香木火堆舞过一圈,最后聚在含元殿阶前,向高高立在上首的李忱拜倒行礼。
李忱独自一人,负手而立,脸上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要知道,就在数年之前,他还曾被迫与这些卫士们一道,戴着沉重的面具表演驱傩。三十好几的人了,跳起傩舞着实有些力不从心,哪有今日这般只需负手观看来得舒心?
李忱想起几年前自己在侄子李炎面前表演傩舞的艰辛与凄凉,忍不住便想起了当初那一包塞到自己手中的蒸饼。
天子也是念旧的,当即转过脸去,视线在百官之中一扫,顿时瞧见了李好问。
刚巧李好问也在看他,两人视线一触。
可就在此刻,李忱忽然觉得脸一热,忙将视线转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避免让李好问看出自己的感动。
毕竟李好问当初亲眼见证的,是自己最落拓、最痛苦的样子——李忱忽然觉得:这般“黑历史”,还是莫要再教第二人知晓的好。
正在这时,乐手奏出的鼓点声忽然一变,乐曲旋律也转为激越慷慨。
驱傩的金吾卫听见旋律变化,四队并做两队,环侍于天子身边。
另有一群身着华丽舞衣的女子快步入场,她们每人手中都持有一柄雪亮的长剑。
群臣百官见了竟有些骚动。李好问听见身边一名穿浅绯色袍服的官员激动地道:“是剑器浑脱,竟然是剑器浑脱!”
这名大臣口中的“剑器浑脱”,脱胎于剑术与健舞,是一种力量与美感的完美统一。这种舞蹈从初唐流行到了晚唐,当初郑兴朋的夫人将自己画在屏风上,也正画的是这种舞姿。
“是……是杜娘子!”
叶小楼的反应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只要是与楚听莲有点关系的人或物,都比其他一切更容易引起叶小楼的注意。
的确,带领十余名舞姬一起跳这剑器浑脱的不是旁人,正是杜依梅。
杜依梅也正是这含元殿前献舞众女之中的佼佼者。只见她手中一柄长剑,身姿曼妙,舞步轻盈。她那娇躯随着旋律起伏,不断旋转、跳跃、俯仰……她手中的长剑仿佛拥有灵性,忽如飞鸟穿云,忽如蛟龙出海,剑光与她身上闪烁着金光的华丽舞衣交相辉映,将舞者的柔美与舞蹈动作的刚强豪放完美融合,着实是美不胜收。
一时间,含元殿前,自天子以下,人人都被这卓绝舞技所打动,一个个目不转睛定地盯着。
叶小楼却听见耳边传来轻轻的交谈声,转头去看时,正好见到李好问在低头与王宗实商议着什么。
王宗实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双掌。
不一会儿,就有小太监送了两坛子酒过来,王宗实亲自斟了一小碗,递给李好问。李好问尝了尝,冲王宗实点了点头,似乎示意这酒够劲,不错。
叶小楼:糟糕!完犊子!李司丞真当今夜是来享乐的了。
然而李好问要这酒来却并非是为了享乐。他让秋宇捧着酒坛子,自己双手接了一些,抹在自己脸上,双手上,又淋了一些在自己帽上与幞头上。
然后他从秋宇手中接过酒坛,也倒了一些给秋宇,让秋宇如法炮制。
叶小楼看着有点儿发呆,忽然醒悟过来:“别落下了我!”
第 145 章
“昔有佳人公孙氏, 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①
“……”
相传玄宗时有教坊舞姬公孙氏,以一曲剑器浑脱名动四方。今日含元殿前则有杜美人, 以其刚健婀娜的身姿, 干净洒脱的动作,在如雪的剑光中征服了观者的心。
大臣们似乎都忘了君前礼仪, 不住口地为这群剑器舞姬们喝彩。
而天子李忱更是看得如痴如醉,神游天外。
他眼中,就只有一个杜美人。
这位天子的生母身份低微,多年来一直低调隐忍,夹缝求生,心中最大的愿望莫过于在他兄长和侄子们看不到的地方安稳地活下去。他娶妻纳妾皆不由自主, 男女之情上也从未上过心。
然而在他将近四十岁时,却一举登上了这天下权力的最巅峰。
在他终于品尝到权力的甘美滋味之后, 李忱也看上了此生头一个“意中人”。
杜依梅本是随舞团入宫的舞姬, 从未想到自己也能够入天子的青眼, 承恩成为美人。这对她而言, 也是意外之喜。
人都说老房子着了火——没救了。李忱对杜依梅的痴迷,正处于这样一个“没救了”的状态。在过去将近一个月中,除了杜依梅不便侍寝的时候, 其他日子里他都和这位美人待在一起, 耳鬓厮磨,夜夜笙歌。
至于今夜这场驱傩之后的剑器浑脱, 也是李忱精心安排,满心要看他的杜美人出尽风头。
果然, 杜依梅与十名教坊司出身的舞姬共舞,占尽众人眼光的只有她一人。
正当李忱还沉浸于杜娘子宛若天人的舞姿中时,韦昭忽然上前,凑近李忱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李忱还在茫然着,又有几名大臣凑到了韦昭身后,似乎都在支持韦昭的谏言。
李忱顿了顿,眼神瞬间清明。他肃容对韦昭等几名臣子说了些什么,随后一个眼神给到王宗实。
王宗实侍奉李忱日久,对这位天子的心意已是了如指掌。他立即冲乐师们努努嘴,乐声稀稀落落地停下。
含元殿上的舞姬们正舞在兴头上,忽然被叫了停。
杜依梅意犹未尽,在鼓乐声停止之后,兀自继续转了两个圈,方才收起手中的长剑。她的眼光向李忱那里迎过去,似乎想要得到一句公允的评价——这段精心准备的剑器浑脱,她与她的同伴们舞得如何,能否比得过那位传说中的“公孙大娘”,又能否赢得当今天子一句夸赞呢?
但杜依梅不是没有眼力劲儿的女子。一旦看见李忱那冷淡而又疏离的眼神,杜依梅猛然醒悟了什么,连忙收起长剑,带同所有舞姬一道,向李忱和他身后的群臣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低头屏息,倒退着离开了含元殿中这一整片空地。
李忱与韦昭等人见杜依梅“识趣”,便不再计较她的失礼,君臣之间的注意力又重新转回这岁除之夜的驱傩大典上。
而诡务司三人已经“干掉”了一小坛为欢庆除夜而准备的美酒。
适才李好问与秋宇将酒浆分别涂在了他们的脸上和手上,又洒了一些在头发上和身上。
叶小楼一边嘟哝着这两人是傻瓜,一边自己一丝不苟地照做了。
李好问做完这一切,才告诉王宗实,要他将事先准备下的酒水都堆放在距离诡务司三人组最近的大殿一角。
王宗实当即面露难色——这些酒浆是转为除夜庆典所准备的,宫中的惯例是君臣同乐,大家一起喝个通宵达旦。
李好问小声向他解释:“不是要总管将酒水都留给我们三个人享用。而是将所有的酒浆都放置在最方便我取用的位置上。”
王宗实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李司丞还要亲自为所有人斟酒不成?
但他还是选择了照做,命手下的小黄门们将酒坛子都放在大殿一角,需要斟酒时就都上这儿来去。
将一切办妥,李忱那边已经斥退了杜依梅,乐手们不敢再奏乐,大殿之上立刻安静下来,众人耳边只有那座巨大沉香木火堆燃烧时传出的噼里啪啦声响。
李好问拥有“夜视”能力。他向含元殿大殿中凝望片刻,然后悄悄问身边的两人:“这大殿中……你们有没有看见什么不寻常的,色泽?”
秋宇沉默半晌,缓缓摇了摇头。
叶小楼将眼瞪得如铜铃般大,看了半日,摇摇头:“哪有什么?不就是一座黑黢黢暗沉沉的大房子?”
李好问忍不住侧目,看向这口无遮拦、心大至极的家伙。
须知大明宫乃是长安三大内中规模最大的一座,殿宇内的装饰也最为富丽豪华。虽然在安史之乱之后,李唐皇室的力量大幅衰落,大明宫内疏于修缮,但在缺乏照明的晚间,那些破败与凋敝都隐藏在光线难以触及的阴影里,含元殿依旧是那座见证了大唐盛世荣耀的煌煌殿宇,置身其间,仿佛便置身于那个辉煌的年代。
到了叶小楼口中,怎么就成了平平无奇一房子?
但李好问所指的不是这个,而是他觉得含元殿的空气中,似乎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灰白色雾气。
两人正交头接耳时,王乔手捧一物,施施然从大殿深处走出,来到大殿正中时,他微笑着向李忱躬身致意,那脸上的表情似乎就在说:“恭喜陛下!”
李忱见王乔如此,顿时喜上眉梢,笑问:“已是得了?”
王乔也是笑容满面:“已是得了。”
李好问与秋宇等人见状,各自警惕,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只见李忱转向众臣,高声宣布:“今日早些时候,已由韦丞相向诸位展示了上天赠予朕的几件宝物……”
李好问:想必就是指玉膏、龙须草、首山铜那三件了。
“……然而上天赐予本朝的至宝,远不止那三件,更有一件神物。
“传说这件神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且可活死人,肉白骨。不知诸位可曾听说过,它的名字叫做‘太岁’……”
随着李忱开口道出“太岁”两个字,王乔伸手,揭开了他手中所捧之物上覆盖的那一层流光溢彩的锦缎。
百官一阵轻呼,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王乔手中——
只见他捧着一个沉重的金盆,盆中无土,但里面生长着一团外表看起来像是脂肪的东西。它通体呈白色,最上面表面光滑而平缓,越往下颜色越深,渐渐地变成灰白色,下方层层叠叠地像是生出褶皱,又像是核桃打开之后嫩桃仁上所形成的那种灰色回路。
臣子们全都睁大了眼睛,连眨都不敢眨地盯着王乔手中的金盆。
原来,这就是太岁啊!
李好问却紧紧抿着嘴——
看来天子到底还是信了王乔那一番鬼话!
上一次李贺连同葛洪、老聃联袂入宫,就是为了戳破王乔的谎言。而他们当时也做到了。
只不过,当时天子似乎已经不再信王乔的邪了,一转头却又重将其奉为上宾。
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无法也没有必要再回头考证。现在需要做的,是应对“太岁”出现在大明宫之后的一应后果。
李好问向秋宇使了一个眼色,秋宇略点点头,无声无息地溜走,片刻后,身形已出现在大殿一角。
而叶小楼摸摸鼻子,对李好问与秋宇之间的惊人默契也感到有点震惊:他怎么就猜不出李司丞到底需要旁人帮他做什么呢?
这时有小太监们急急忙忙地将那条陈放了玉膏、龙须草与首山铜的香案抬至阶上,任由王乔将这枚沉重的金盆也放在香案上。
紧接着李忱向王乔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王乔当即从袖中抽出一枚银质的小刀。
见到王乔在君前手持“凶器”,三名金吾卫立即冲上前来,两人一左一右挟制王乔,另一人挡在李忱面前。
李忱却懒懒地摇了摇头,道:“仙人没有这个必要。”
三名金吾卫知道天子的意思是,面对一位仙人,他们这么故作勇武是没有用的。于是三人互视一眼,缓缓退开,但都没有离开李忱身侧太远。
王乔根本不在意金吾卫打岔,自顾自上前,用银质小刀在那一株生长在金盆中的“太岁”身上割下来一小片,白白的,像是脂肪一般的物质,将其放在一名小太监匆匆奉上的金盘中。
随后王乔又割了一片,在金盆中的灰白色肉质上留下了两道异常明显的刀痕。
被切掉的“太岁”失去了两块平整的表皮,露出内里肥肉一般的褶皱纹路。
而两块切下来的“太岁”都大约是五指见方,一指厚,正面光滑,搁在金盘上看,确实像是用来炼油的猪油。
当百官的视线都还集中在金盘中的两块“肉”上时,忽然有人高声叫道:“快看!那金盆里的‘太岁’……又、又长了回去!”
百官纷纷瞪大了眼睛,再次看向金盆中。
只见金盆中“太岁”被切开的两处灰白色泽正在变淡,重新变为奶白色,裸露在外的褶皱纹理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光滑富有弹性的白色表面,极富肉感,似乎伸指摁下,它能很快弹回来。
“真神迹也!”刚才那个声音又啧啧地评价道。
李好问听出这是文应贤的声音,忽然意识到,这位很可能是事先安排下的一个“托儿”。
然而王乔对文应贤的评价丝毫不以为意,冷笑了两声,冲站在大殿一角的王宗实点了点头。
王宗实连忙击掌两声。不久,有人从殿外带进来一名瞽目老者,和一名失去了双手的少年。
那名老者双目皆盲,奋力睁开的眼中只有一对眼白。他走路的时候尽量侧过头倾听含元殿里的声音,同时将手搭在身边少年的手臂。
而由老人扶着的这名少年,双臂自胳膊肘以下便是空的。他举起半截手臂任由老者扶着,任由空空荡荡的麻木衣袖垂落。
两人的神情都有些麻木,似乎他们根本不知道围在自己身侧的这些人到底多有权势。
少年带着那老人,一路拾级而上,越过李忱,直接来到王乔跟前。
李忱有些不满。
但看看这两人的衣饰和懵懂神情,李忱知道以他们两人的见识根本就猜不到自己乃是天下之主。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然不知者不怪,李忱便将这口气硬生生忍了下去。
老人与少年表情麻木地来到王乔面前,王乔却面露温煦,柔声道:“来,你们各自取一块这种‘肉’服食,它们能够治好你们身上的残疾。”
也不晓得是不是事先排演过,那断臂少年没说什么,直接抬起半截手臂,指引老者将手伸向金盆。老者伸手摸到了那片“太岁”,先递到了那少年口中,然后才在少年的指点下,又摸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片“太岁”。
这一对祖孙似的人物同时将“太岁”送入口中,努力咀嚼,艰难地吞咽入口。
一时间含元殿中安静至极。人人屏息凝神,想看那对祖孙服食了“太岁”之后究竟会出现什么变化。
唯独李好问托着下巴思忖,试图将所有有关“太岁”的线索,与眼前这副景象联系在一起。
起死人,肉白骨……断肢再生……各方觊觎……天子的态度突然180°地大转变。
他正想着,忽听老人家苍老的声音响起:“俺,俺好似能看见了……”
“老人家,”李忱微笑着开口,想说两句冠冕堂皇的话。
谁知那老人拼命揉了一阵重新变得黑白分明的双眼,头一件事乃是去看身边的他的孙子:“大郎,大郎……”
那少年则满目惊骇,抬起两条半截胳膊,将它们举在眼前——它们正在变红、发热……骨骼在生长,皮肤被完全撑开,血管覆盖于其上,然后生出新的皮肤,完全将新生的血肉覆盖……
“爷,俺这双手,俺这双手……”
少年喃喃开口,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那刚刚能重见天日的老人顿时跪下哭了:“天啊,老天爷啊,你终于开眼啦!”
老人家一声发自肺腑的呐喊,含元殿上百官大多动了恻隐之心,有人伸手去抹眼角。
“当年你这双手被活生生冻得生了坏疽,你阿耶是没法子才砍去了你的双手救你的命……你是活下来了,他自己可没熬过那个冬天去……”
祖孙两人念及过往,一时间竟抱头痛哭。
天子李忱不是没经过这些民间疾苦的富贵天子,当年他出宫游历,所见过的惨事并不见得比眼前这对祖孙要好。
但此刻李忱只是觉得厌烦。
他一点儿也不关心眼前这对祖孙的命运。如今他的一团心思只在那团“太岁”上——如今已经验证了,它能够“起死人,肉白骨,续断肢”,那么,它究竟能不能如那王乔所说的那样,能助他长生呢?
但急虽急,假惺惺的话还是要说。
李忱温言安慰那对祖孙两句,道:“过去二十年,天下的百姓过得实在是太苦了。”
过去二十年,自然是指他的父亲宪宗过世至今,那些由他的兄长和侄子们执政的日子。
“但有圣明天子在位,上天才会赐予‘太岁’这样的神物。”王乔准确判断了李忱的情绪,赶紧抢上接话。“这枚太岁,常人服食其表,可以续其断肢。但若是天子服食其里,则可以得长生。”
王乔话音一落,含元殿中雅雀无声。
沉寂了片刻后,殿中响起欢呼声,和接连对天子的恭贺之声。
这时突然一阵夜风从殿外卷入,殿内四处点燃着的烛火陡然暗了暗,百官身上也都是纷纷一冷。
寒冷令人清醒,百官的热忱片刻间褪去——
长生?
真的可以吗?
毕竟李唐天子有和“长生”过不去的黑历史,吃丹药吃死的可以凑两桌麻将了。
眼看这位也想要尝试“长生”,还是借这肥嘟嘟、怪异异常的“太岁”。
——该不该劝谏呢?
很快百官们都做出决定,那边韦昭顿时又拜了下去。
“天下安危尽系于圣人一身安危,长生一事,务求稳妥,不可操之过急。”
宰相既拜,他身后的百官也跟着乌泱泱地跪下了。
然而李忱对于这些劝谏充耳不闻,他的双眼紧紧盯着眼前金盆中那盏肉嘟嘟的“太岁”,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柔声问站在身边的王子乔:“仙人食材说,常人服食其表,天子服食其里……是何意思?”
王子乔早已料到李忱会问他这个,扬起唇角一笑,手持银色小刀,刀刃向下,沿着太岁表面一划,那盆中的太岁,便像划拉开的肥肉一般,被分成两半,露出盆底一颗朱红色的“心脏”。
它大约如婴儿的拳头般大小,通体鲜红,表面分布着细小的暗红色血管。似乎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节律,令这枚小小的心脏随着节律一张一缩、一张一缩……
“这是太岁之‘核’,食之可得长生。”
含元殿内静悄悄的,随之响起“嗒”的一声,李忱向那香案上的金盆迈了一步。
“嗒”,又是一步。
再进一步,便是长生。
李忱满眼狂热,已向金盆中那枚小小的“心脏”伸出手去,指尖触及它布满细小血管的表面,将它取下,托在右手手心中,仔细端详。
就在这时,忽的一声锐呼撕破了空气。
“啊——”
惊呼出声的是刚刚重获两只完好双手的少年人。他似乎感到半空中有什么东西正凝望着自己,猛地一回头,瞬间发现含元殿暗沉沉的屋顶上方,有个脑袋正盯着自己。
一个男人的脑袋,戴着宦官的官帽,两眼通红,泛着嗜血的渴望,冲着这少年的面孔就一口咬了下去。
第 146 章
除夜, 大明宫前升起了孔明灯?
不,不是孔明灯——像孔明灯一般,飘飘悠悠浮在空中的, 是几个脑袋。
怪只怪含元殿占地太光,层高太高, 纵是大唐君臣所聚之处灯火通明, 总有那光线黯淡的隐秘之处。
那几个脑袋无声无息地飘进殿内,迅速撕裂并吞吃了刚刚服食过“太岁”的少年和老者。
它们的血盆大口裂张至后耳, 雪白的牙齿又尖锐无比。除了那少年有工夫发出一声惨呼之外,老人与少年瞬间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地面上留下两大滩血迹。
还有几个脑袋盯上了李忱手中那枚红色的“太岁内核”,嗬嗬乱叫着,朝呆若木鸡的李忱飘去。
一名金吾卫冲上去挡在李忱面前,挥动手中的长矛驱赶。
但那脑袋灵活无比, 贴着那长矛的矛身骨碌碌一转,瞬间已靠近金吾卫持矛的右手, “咵嚓”一口下去。那名卫士惨呼一身, 抱着右手手腕仰面倒下, 脸上全是黑气, 已是死了。
在一旁呆看着的王宗实惊骇莫名——他认出了其中一个脑袋上戴着的帽子,那是宫中有品阶的太监才有资格戴的帽子。看起来那帽子完全被血浆浸透,而这血迹早已干涸, 暗赭色的凝固血浆将帽子紧紧地粘连在脑袋之上, 令两者融为一体。
面对这些嗷嗷叫的脑袋,李忱大骇之下, 随手将那枚红心扔回金盆,转身便跑。
天子并未第一时间想起职责是降妖伏魔的诡务司, 而是先跑去了他最信任的王乔那里。
王乔强自镇定,脸上挤出自信的笑,张开双臂来到李忱身前,高声道:“人间天子请放心,不可能……陛下不可能坐视这种乱子……”
李忱当然知道王乔口中的“陛下”,指的是“黄帝”。
含元殿另一侧,李好问皱起眉头,他看见空气中灰白色的雾气越来越浓密,转眼向秋宇那里一瞧,只见秋宇不断吸溜着鼻子,忽然脸色一变,屏住呼吸,抬手便往脸上戴了一方诡务司殓房专用的帕子。
李好问连忙也戴上了,随手塞给叶小楼一条。
就这么两个弹指的工夫,含元殿大殿上,事情又发生了变化。
被天子李忱扔进金盆的那枚“心脏”,回到原本包裹它的灰白色肉质物体之中,迅速融合。整枚“太岁”重新合为一体。
王乔见状,赤手空拳地去抓,想要重新将那枚红色的心脏抓出来。
就在这一刻,金盆中那枚灰白色的太岁体型突然暴涨,迅速长到一个人的体积大小,并且人立起来,居高临下对着王乔,一口便将其吞掉。
“啊!”
李忱一声凄厉的叫喊。
他这才意识到这几天来他曾经无比倚仗的“仙人”,究竟是个多么不堪一击的家伙。
“诡……诡务司……”
李忱颤巍巍地喊道,终于想起那个神秘的衙司。这几天他被王乔各种马屁和迷汤哄得七荤八素的,几乎已忘了李好问这么个人。
然而,此刻李忱面前的太岁体型还在继续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暴涨。它的色泽就像是海边涨潮时泛起的灰白色泡沫,但是要比海潮更有实质,冲着李忱的头脸过来,要将其直接包裹。
一名勇敢地冲上前阻挡的金吾卫瞬间被吞吃。
李忱则全然呆住——
他心心念念的长生,精心策划的岁除大典,事实却证明这只是一个白日梦,一个笑话。他只是一个平庸的天子,一个懦弱的凡人,而且……命在旦夕。
忽然一柄雪亮的剑光划过,竟是杜依梅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用长剑划开即将包裹住李忱的“太岁”,拉住李忱的胳膊,转身就跑。
*
李忱遭到攻击的时候,李好问距离李忱所在的位置大约还有几十步远,并且看不清那里的状况。
他只能看见含元殿正中大团大团的灰白色物质急速膨胀,就像是往可口可乐中加入了一大把曼妥思。
他倒是想赶紧过去,但是面前群臣已经陷入歇斯底里般的恐慌。平日里最讲究仪态的端庄老臣们此刻也恨不得甩掉身上繁复的袍服,尽快逃出这地狱般的大明宫主殿。
李好问只得用上“瞬间位移”,瞬间出现在群臣身后,香案跟前。
面前的灰白色太岁已变得如山岳般高大,它的顶端已经触及大明宫的屋顶。但它膨胀的速度丝毫未减,而是以每个弹指涨大一倍的速度,迅速向四周扩散。
“指定减速!”
李好问突然扬起手,硬生生扛住了这个怪物膨胀的速度。
但这压力太大了,导致李好问怀中揣着的两个纸人充电宝迅速被烧。
那块飞速滋长膨胀的肥肉扩张的速度陡然减慢,但李好问无法完全阻止它。
这时,原先那张陈放着玉膏、龙须草、首山铜和金盆的香案已经被完全吞噬。太岁像是“吐痰”一般,将那枚曾经用来盛放它的金盆吐出。那金盆直飞出去,正好撞在一名惊慌失措的金吾卫身上,当场撞得他肋骨尽断,口吐鲜血,眼看活不了了。
而灰白色的太岁也已无声无息地陷入人们肉眼看不到的地方。
就在李好问集中精神,想要尽力阻止太岁继续扩张的时候,他身后一方青石板突然碎成几十片碎块,一大截灰白色的太岁顶开青石板,从后方袭来,故技重施想要包裹住李好问的身躯。
但就在这层黏菌物质接触李好问的一刹那,它突然停住了——随后嫌弃地避开李好问,改向另一个方向扩张,但很快被李好问的“指定减速”拖住。
含元殿另一处,渐渐清醒过来的文武百官们都很想要骂娘——
秋宇和叶小楼在往他们每个人身上泼洒酒浆,不止如此,还把酒瓢塞到他们手中,让他们相互往身上泼酒。
若在往常,韦昭等人早已喝骂出声。但今夜他们不敢。
这种方法救了他们的命。
凡是被酒浆浇在身上的人,都会被那团灰白色的肉质所嫌弃,因而逃脱被那东西一口吞下的命运。
见到含元殿中的人暂时都摆脱了被吞噬的危机,李好问且战且退。
含元殿外,秋宇与叶小楼已命令太监和金吾卫们一起,将点燃着的沉香木堆拨开,设成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屏;并且在阶前撬开石板,将酒浆浇在石板下的泥土中,尽量防止太岁继续钻入土中,向别处扩散。
灰白色泡沫状的物质前方膨胀到了火屏与酒浆浇过的地面跟前,后方则被含元殿的大殿所限。
天子李忱和他身后的文武百官惊魂未定地呆立在含元殿前。就在一盏茶的工夫之前,他们要么大肆炫耀,要么歌功颂德。谁能预想到,事情竟演变成了这个样子。
杜依梅从身边的舞姬手中,接过一枚浸透了酒浆的手巾,轻轻地递出去,想要为李忱擦擦额头。
李忱忽然恼羞成怒,伸手一推,将杜依梅粗暴推开。杜依梅被他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在一旁,忍不住目光幽怨,看向天子。可李忱哪还有半分精神肯分给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这时,众人耳边忽然响起清脆的噼啪声。这响声乍一听像是巨大的沉香木火堆中木材燃烧爆开的声音,但仔细听,这响声整齐,富有节律,其中还混杂着人声。
最出奇的是,在这些声响响起的地方,一片空空荡荡,既不见人,也不见任何能造成这些响声的物品。
这些声音似乎是凭空响起。
岁除这夜,怪事一桩跟着一桩。自天子李忱以下,人人慌得六神无主。就连一向以儒门正统自居的宰相韦昭,也早忘了那“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原则,一脸骇然地念叨着:“有鬼……有鬼!”
“各位请放宽心!”李好问清朗的年轻嗓音在含元殿前响起,“这里可能发生了‘历史叠放’。我等现在听见的,很可能只是大和九年在此处发生‘甘露之变’时的声音。”
“甘露之变?”
但凡在此地参加岁除朝贺的文武百官,没有不知道甘露之变的。
而待在此地的大小太监们,也无不在前辈教导时耳提面命,讲过甘露之变的前因后果。
一时间,众人无不因为李好问这一句话而心头发毛——甘露之变发生时,这噼噼啪啪的响声,究竟是什么呀?
李好问自己说出了“历史叠放”的假说,随即又自己陷入沉思。
按说唐代尚未开始广泛使用火药,甚至连烟花爆竹都还未普及,现在他耳边响起的这噼噼啪啪的响声,究竟是什么呀?
又或者,他的猜测有误,此处“叠放”的不是历史,而是未来,将后世曾在长安城附近发生的战事叠放到了唐代?
正猜想着,夜空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启禀陛下,我等神策军前来救驾,奉旨剿灭与李训、郑注共同作乱的叛臣贼子。”
这声音尖锐,确定是个太监无疑。
听见这一声,李忱与王宗实两人都惊得面无人色——说话的声音不是旁人,正是当年宫中一手遮天的大太监仇士良。仇士良掌权时李忱是个落拓皇子,而王宗实也已净身入宫,都认得这个嗓音。
李好问:肯定是“甘露之变”没跑了,但“甘露之变”怎么会响起枪炮声的?……这他还得捋捋。
除了在场众人,这因为历史“叠放”而重现的旧日往事也同样被那“太岁”听在耳中。
李好问眼前,那灰白色的雾气陡然变得更加浓郁。他虽听不见太岁发出的任何声音,但他本能感受到对方突然被激发了兴奋。
李好问立即检查含元殿前的封锁有没有漏洞:沉香木火堆堆成的火屏会不会有哪里熄灭,浇在地面的酒浆是否有哪里挥发殆尽……
正当他要指挥众人再安排一层第二梯队的防线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李好问情不自禁地抬头向上方看去——
只见太岁无处可去,只得向上扩张,最终顶穿了含元殿的屋顶。
这座大明宫的主殿,自高宗时建成以来历经风雨,还从未因任何人力或是自然的因素毁坏过。
可这一刻,含元殿的屋顶先是被完全顶得脱离了殿身,然后庑殿顶被直接顶穿,那灰白色的太岁,如同一直庞大如山的、肉感十足的巨型蛆虫,顶破了那些鲜亮的彩陶瓦片,在岁除这夜无月无星的夜空中探出头来。
随着这一声巨响,尘土四散扬起,瓦砾与碎砖随着这片程度到处溅落,砸向含元殿前旁观的渺小人类。
而这些人类们一个个紧紧盯着这一幕,竟全忘记了闪避,任由那些含元殿的碎片砸向他们的头脸,砸出一个个伤痕与血印。
他们仿佛目睹了大唐的崩塌。
含元殿屋顶被太岁整个儿顶破之后,身躯已如整座殿宇般庞大的太岁接触到屋外清冷的空气,似乎冷静了些,也可能是暂时耗尽了能量,它停止了膨胀,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
整个含元殿前陷入死寂。
良久,李忱的恸哭声响起。
“是朕,是朕的错——是朕愧对李唐列祖列宗,愧对天下百姓!”
他抢上两步,似乎想要当场跳进那些熊熊燃烧的沉香木火堆,但是左边一个王宗实,右边一个韦昭,两人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齐声哭道:“不可,陛下不可啊……”
李忱自己也眼泪涔涔,怆然涕下。
一时间,含元殿前哭成一片。
李好问对这种政治作秀丝毫不感兴趣。他扫了一眼含元殿前,见暂时没有太多需要善后的地方,便伸手到怀中,摸出消息镜子,想要问问外面的情形如何。
还未等他在镜面上划下文字,来自吴飞白的消息已经送到李好问手中。李好问用手指触摸着阅读,知道对方是在问自己状况如何。
“我等看见大明宫含元殿的方向腾起巨大的烟雾,听见震耳欲聋的怪声。司丞你们还好吗?”
李好问转头看向相互扶持着一起向自己走来的秋宇与叶小楼。
这两位刚才配合得不错,甚至可以说是很默契了。
但这两人此刻的模样也都一言难尽,他们头脸身上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几乎令两人官袍的颜色都看不出了。他们衣服上没涂上酒浆的地方都沾了不少泡沫似的太岁,此刻也都覆盖着黑灰。
就听叶小楼口中埋怨不断,而秋宇有时也会言简意赅地回上一两句,竟然依旧是在互怼。
李好问沉默了片刻,然后在消息镜子上回复:“一概都好!”
那俩货竟然还有力气互怼,至少没有大碍吧。
突然,李好问耳边传来枪弹高速飞过耳边的嗖嗖声,枪膛释放子弹的清脆响声,背后远处传来悲号与惨呼声。
这依旧是“历史叠放”,但令李好问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甘露之变”一定涉及了枪械。或许林嫱留给他的笔记里,草草书写的那一行就是为了这件事。
但他现在还顾不上去查证此事。李好问转过身,看向悲号与惨呼声传来的方向。
坏了!——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呼叫声传来的那个方向——昭训门,左金吾仗院!
这时叶小楼与秋宇两人各自骂骂咧咧地来到李好问面前,李好问忙道:“我司分内的职责还未完成!”
叶秋两人眼中俱是一凛,都不再抱怨,只管等李好问吩咐。
“尽快赶来左金吾仗院!”
李好问话音未落,人已经“位移”走了。
他早先曾拜托王宗实派人去关上昭训门,但含元殿这边出事之后,他和王宗实应当是谁也顾不上昭训门的事了。
含元殿这边事情稍稍平息之后,李好问才发现,不知是谁又将昭训门打开,将从含元殿前避下来的文武百官全迎进了左金吾仗院。
此时此刻,含元殿那边的熊熊火光刚好映亮了左金吾仗院中的那一株石榴树。
李好问一眼扫过去只觉奇怪:数九寒冬的天气,雪都下过两场了,这左金吾仗院里的石榴树上怎地还会结着这么大的石榴?
但他定睛细看时,也吓了一大跳。
这石榴树上满满挂着的,哪里是大石榴,明明都是一个个脑袋。五官鲜明,表情逼真,它们还能发出各种说话声、惊呼声、喊声、笑声……
忽然,一枚脑袋向孔明灯似的轻轻地向上飘起,忽然就冲李好问的袍角冲过来。
李好问手中瞬间复现出叶小楼的障刀,随时能将对方在空中刺个对穿。但他想起早先在含元殿内发生的事,心头一动,知道这脑袋的目标并非自己,而是——
那脑袋已经俯冲至李好问身边,忽然伸出舌头,贪婪地舔食起沾在李好问袍角上的视肉。
李好问确认了这一点,心中有所明悟:刚才在含元殿中,那对祖孙被脑袋吞食,就是因为他们服食过太岁——因此也同样成了和太岁一样的美味?
一时间,石榴树上有越来越多的脑袋像孔明灯一样向上扬起,然后俯冲而下,四处追着那些衣袍上沾了太岁的文武官员们乱跑。
李好问看看被隔绝在这左金吾仗院中的石榴树,忍不住摇头感慨:这些脑袋看起来像是只会窝里横,含元殿那边,太岁一旦变异之后,这些脑袋反倒不敢像刚才那般飘到含元殿里去,品尝他们喜欢的“美味”去了。
正想着,他的消息镜子又轻轻震动两下,传过来的依旧是吴飞白的消息:“李司丞,葛老来了。
“还有一位另一位,看起来比葛老还老……
“他们直接越过宫门处的守卫,闯进来了。
“李司丞,属下要不要跟进来?”
写到最后一行时,吴飞白大约是底气不足,笔划甚至有些抖。
“继续留在宫外,随时准备接应。”李好问想了想回答道。
第 147 章
大中三年, 元日。
子时已到,正是除旧迎新的时候。
长安百姓正达旦不眠地欢庆新春。
而大明宫中,文武群臣正在含元殿上向天子朝贺……不, 此刻含元殿已毁,现在人们都正聚在左金吾仗院里……数人头。
左金吾仗院正中, 原本生着一株平平无奇的石榴树。
此刻它枝头上硕果累累, 每一枚都是人头。
院中一名害怕得瑟瑟发抖的中年官员,忽然看清了其中一个脑袋的五官容貌, 神情一凛,顿时连害怕都忘了,忽然疾行两步上前跪下哭道:“舅舅,万万没想到甥儿会在这里见到您啊!”
他跪下的方向正对一个木讷的脑袋。那个脑袋并不像其余脑袋那样会时不时从半空飞下攻击人类,它脸上表情丰富,始终嘴唇颤动, 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李好问见状,连忙命秋宇去打听。秋宇不辱使命, 很快就打听回来:那名官员姓马, 其母姓韩。他的舅舅, 应当就是死在“甘露之变”中的那名左金吾大将军韩约。
看韩约的脑袋始终挂着一副后悔无比的神情, 想必是懊悔当初没有直接一刀砍翻了仇士良,以至于对方逆风翻盘,自己满盘皆输, 丢了性命——他即便丢了性命, 脑袋长在了树上,也念念难忘这刻入骨髓的遗憾。
正在这时, 王宗实护着李忱也赶了过来。
李忱今夜被接二连三的打击几乎搞得完全麻木了,此刻面对挂满了脑袋的石榴树也并未更觉骇然。
王宗实见状, 赶紧将皇帝塞给他手下的小黄门照看,自己赶到李好问身边,与这位诡务司长官一道,扬起脸望向石榴树上挂着的脑袋。
王宗实小声说。
“大多是‘甘露之变’里死去的。”
王宗实仔细辨认了一番,谈道:“也有些近日宫中走失的……”
他认出了一个叫做全德的老实孩子,听说他几日之前失踪了,没想到脑袋竟长在了树上。
“其实,‘甘露之变’中丧命的宦官大多数都是没什么品级的,打理宫中杂役的那些。”王宗实的嗓音里带上了少许兔死狐悲的感慨,“真正得利的那些,都毫发无损。”
“李卿,”李忱远远地提高声音招呼李好问,“这是什么?”
在这百官齐聚的左金吾仗院中,李忱不知不觉又端起了天子的架子。
“回圣人的话,这是‘人面木’。”
就在刚才,李好问已经通过镜子详细描述了院中这株石榴树的情形,很快李贺那边的消息也传了回来,详尽无比。此时此刻,李好问几乎就是照着典籍向李忱解释:
“据典籍所载,这人面木最早现于大食国西南两千里某国,木上生有人面,此木因血肉而生,又以血肉为食,用以滋养自身……”
李忱沉着脸怒冲冲地打断了李好问的话:“既然这人面木生于宫中,为何诡务司未能及早发现,根除此等隐患?”
天子见责,李好问并不慌张,平静答道:“这‘人面木’所生之处,一向伴有‘太岁’。换句话说,若无太岁,这人面木根本不会苏醒。”
李忱当即被这一句话呛了回去:敢情若无他觊觎太岁,含元殿根本不会被毁,人面木也不会出来祸害人呀!
“因此,”李好问继续回答,“臣推测这‘人面木’其实也是一种太岁,是‘血肉’与‘太岁’共生的一种生存形态。”
若按现代观点来看,“太岁”就是一种黏菌系的生物,以不同形态存在,也属正常。
李忱被这句话听得惊呆了——“血肉”与“太岁”共生?
天子冲那枚长满人头的石榴树看来一眼,马上挪开了目光:王乔等人都劝他服食太岁,以求长生,服食的就是这玩意儿?如果他服下了这东西,也和这“太岁”共生了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李忱额头上便全是汗。
但他还有一事不明白:“可是刚才在含元殿中,那对祖孙服食下的太岁……”
李好问冷冷地道:“王乔可曾说过那株太岁是在哪里找到的吗?”
李忱脸色转白:“他……他说是在大明宫中。”
天子转向王宗实,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王宗实却摇了摇头,示意那株太岁是王乔自行捧出,无人知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至于马元贽那份能够“断肢再植”的太岁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人都斩了,自然也无法追问太岁的详细来源。
“可……怎么会……”
李忱眼神闪躲地看向一旁的人面木,脸色发白,心有余悸地回忆起那几个脑袋瞬间吞噬那对祖孙的场景。
“陛下难道没有留意到,这人面木与太岁,恐怕是能够相互感应的吗?”
李好问此言一出,余人都大为震惊。
在他们看来,人面木纵然是诡异恐怖,但毕竟是生长在地面上的死物。而那枚太岁……最初看起来只是如千年灵芝一般的老菌。这两者……怎么就联系上了?
李好问伸手轻轻在夜空中挥了挥,道:“不知各位可曾留意,自大典开始,太岁出现,空中便多了一层灰白色的雾气。”
“雾气?”无论是李忱还是文武百官,谁也没想到留意空中出现的异状。这毕竟是岁除之夜的驱傩大典,殿外点着沉香木,烟雾缭绕之际,空气不通透也属寻常。
“以臣之见,这种雾气,可能是太岁释放在空中的‘孢子’,太岁的不同个体之间,通过这些孢子传递消息。因此……”
为了李忱的面子,他没把话说完。但所有人回想刚才发生的事,自然可以想到:王乔削下了两片太岁,让那对祖孙服下,不久这边就出现了两枚孔明灯似的脑袋,张口便将服食了太岁的祖孙两人撕了个粉碎。
若是那时李忱也已经服食了太岁……
一时之间,一众君臣都是冷汗涔涔,不敢如此设想。
“这里一株人面树,看起来是‘甘露之变’时就已在宫中,当时得到了大量血肉的滋养,枉死的官员与内侍们与太岁共生,因此长成了这副可怖的模样。又因为此地存在‘历史叠放’,时不时地产生回响,被这株太岁所吞噬的死者始终放不下临死前的怨念,恐怕也加强了这株人面树的攻击性。”
就在这时,夜色中隐隐约约地传来脚步声、人声、惊呼声。有人在远处高声惊呼道:“此处并没有甘露,没有……”
听见“甘露”两个字,那株人面木上上百个脑袋一时间同时发出嗬嗬的响声,变得无比激动。
李好问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这些冤魂的激动——死在这里的人,绝大多数是地位较低,手中并无实权的杂役太监,和从未参与密谋围剿掌权太监的文臣,却在一夕之间,命丧大明宫。
天子李忱亲眼见到这一幕,心情坠入谷底,用极为沉痛的口气说:“六郎,若是朕当日真的听你的话,早日赦免这些在甘露之变中不幸死难的官员,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这场祸事?”
这一声“六郎”,似乎将李好问又拉回了昔日“君臣相得”的那段时光。但李好问自己很清楚,天子未必真信任过他,而他,可更是从来没有信任过天子。
因此李好问只是温和作答:“陛下切莫为已发生之事烦扰,妥善处理善后方是正道……”
还未等李忱点头答允,昭训门外乱纷纷地传来人声。
大约今夜金吾卫们太过骇异,见到来人只装模作样地抵抗了两下,就“放”来人进来。
倒是秋宇与叶小楼见状,一起奋勇冲上前。但他们两人认出来人之后,立即释然,随即将两人带到李忱与李好问面前。
“李司丞,是葛老来了。”
来人之一正是葛洪。与他一起到来的,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身穿一件式样极其简单的麻布深衣。在这除夜里竟丝毫不显出怕冷的样子。
李好问看向葛洪:“这位是?”
“这位是苌弘。”
葛洪波澜不惊地答道。
“苌弘?”
李好问却是差点儿惊得跳了起来。
“‘苌弘化碧’的那位苌弘?”
葛洪点点头。
白发老者也跟着他点点头。
李好问是有够惊讶的,同为春秋时代的人物,这位苌弘似乎比王子乔还要更加有名些。这位是周室大臣,因为晋卿内讧之事被冤杀。传说死后三年,他的心化为红玉,他的血化为碧玉,所以后世有“苌弘化碧”“碧血丹心”之说。
当然,苌弘还另有一个惊世骇俗的身份——孔子之师。
“哦,原来是苌弘啊!”
李忱听闻来者的身份,却懒懒地提不起什么精神来。
一来苌弘的身份再厉害,也只不过是一位臣子,连王子乔的“太子晋”身份都没有;
二来这位估计也因为王乔“乔装”王子乔之事脱敏,这位李唐天子再遇上任何来自东周的古人,他估计都不信了。
但是苌弘马上就做了一个举动以取信于李忱——
他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麻布衣袍。
李好问一见便挪开了眼,心想:这位应该确实是苌弘不假了。
古籍上记载过苌弘的死因:“苌弘施”,“又云刳肠曰施”,但只凭这个记载便可以看出是类似剖腹的酷刑了。
李忱与他身边那一众文武群臣全都看直了眼——他们从未见过有人受过如此重的伤竟然还“活着”,能说话能行动。看来确实是仙人无疑了。
谁知苌弘的表演还未完,片刻后,他又伸手从自己的胸膛中抓出一枚鲜红美玉似的心脏,高高举起,展示给众人。
韦昭顿时道:“苌弘死后,其心化为红玉,这位定然是苌弘无疑。”
苌弘却并不理会余人,他手中高举着那枚心脏,直接转过身去,面对那株人面树。
石榴树上长着的一张张面孔此刻被苌弘身体的异状所吸引,纷纷扭过头来,露出吃惊的神色。
其中那些戴着宦官帽饰的,大多眼神茫然,不知苌弘是何人。
然而戴着文官冠冕的好几个脑袋大多激动地嗬嗬而呼。
李好问心中有数:他大概知道为什么会是苌弘来此了。
只听苌弘冲着那些脑袋高声道:“人间天子已然答允,会为各位平反昭雪。各位的亲族子弟,也不会再因为各位所承受的污名而仕途受阻。”
那些嗬嗬而呼脑袋一致流露出兴奋至极的表情,但那些戴着宦官纱帽的脑袋却纷纷面露怨恨。
这时,得到李好问眼神示意的王宗实缓缓走上前,叹了一句,道:“咱家忝居宫中内侍总管一职,各位若是信得过,身后之事尽可以交给我。大和九年的死难者宫中都有名册,近年来的失踪者我也都心中有数。抚恤金定会送到各位在世的亲友手中,请各位放心。”
他这一番话说罢,石榴树上的脑袋虽然表情各异,但都渐渐恢复平静。
一院子的人,都紧张地盯着那棵树。
然而渐渐地,那些脑袋都消失了,那株石榴树重新恢复为一株石榴树,在冬日萧索的夜风中,枯枝轻摆。
苌弘最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把心安回胸膛里,然后开始穿衣服。
他扎好腰带,整了整冠冕,然后转过身,郑重执手行礼。
李忱刚刚抬手想让对方不必多礼,却见苌弘却是冲着站在自己身边的李好问郑重行礼。
“李司丞,陛下命我来见你,为王乔之事,向你郑重道歉。”。
这番话要素过多,李忱顿时懵了:
“陛下”,显然不是指他这个“人间”天子,可能指的是周天子,也可能指的是曾经通过王乔赠来三件宝物的黄帝;
而“道歉”,难道他李忱平白受了这么大一场惊吓,还毁坏了祖宗留下的含元殿,就不需要道歉了吗?
李好问却面色肃然,毫不客气地回答:“请转告尊上,不归还‘神律之磬’,什么道歉都没用。”
一旁葛洪冲李好问伸出大拇指,似乎在说:怼得好,你这孩子真勇!
而苌弘一听说是“神律之磬”结下的梁子,连忙点头答应:“此事好说,不过是陛下的一件乐器而已。”
李好问挑了挑眉,没想到背后那位,竟然真的是黄帝。
在他看来,苌弘远比王乔要可信得多。王乔假扮王子乔,且插手诡务司与赵归真之间的梁子,左右逢源,两头下注,最后还出手抢夺“神律之磬”,足见其生性狡诈。最后落得个被太岁生吞的结局。
但是苌弘不一样。
苌弘本人是忠而遭谮,死后血化为碧,亦是表达了人们对这位忠直老人的同情。
李好问感觉这一次对方的诚意确实不容置疑,这也意味着,对方可能会提出什么自己无法拒绝的请求。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忙反问苌弘:“是需要我帮忙此处的善后吗?”
苌弘连忙点头。
李忱见他们谈得热络,自己被撂在一旁,完全就像是一个多余人似的,一时间既挫败又伤感,但又不得不强撑着努力为自己挽回颜面,假做大度地命王宗实打扫宫室,安排坐席,好让苌弘葛洪等人坐下来好好商议。
“关于太岁之事,老先生知道多少?”
李好问最关心的是这个。
“此事都是王乔所为,老朽对此所知不详。”
苌弘一上来先将干系推了个干净。
李好问瞪眼:不是说好了您这位是个老实人设吗?
苌弘伸衣袖一擦额头上的汗水:“但老朽知道,含元殿里的太岁,不能就这么晾着。”
事实上,李好问也觉得不能就这么放着。他刚才观察过,含元殿前火堆燃起,阻隔了空气中灰白色的雾气(孢子)飘向左金吾仗院。
人面木是暂时安定了,太岁在含元殿倒塌之后也暂时不再膨胀。
这确实并非长久之计。
再者,他并不清楚王乔当初是从何处取来的那一金盆太岁,万一这大明宫中还有什么与人面树类似的妖物,沾染了含元殿太岁释放出的孢子……那该如何是好。
需要想个法子封印起来。但李好问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先听听苌弘的建议。
“含元殿现在急需封印,但更重要的,是将太岁的那枚‘内核’取出,并跟着它,找到这株太岁的母体……”
“母体?”
难道这大明宫中还有第三枚“太岁”不成?
李好问刚要询问,外面却又有了动静。
这回来的是李贺与吴飞白。两人各自牵着一头纸驴,驴背上横跨个褡裢,褡裢两头各拴着两个木桶,木桶里盛放着一种泛着金黄色泽的砂子。
秋宇见到这些金砂,点着头道:“看来,封印含元殿的材料已经有了。”
这八桶金砂,估计要将诡务司中的存货完全掏空。但是火烧眉毛顾眼前,先将含元殿封印了再说其他。
当下,李好问先让秋宇等人组织人手,清理含元殿周围地区,然后洒上金砂,将太岁和含元殿的废墟一起封印在其中。
而李好问留下了继续与苌弘谈为这太岁处理善后之事。
“现如今,需要一人进入含元殿,找到那枚太岁的内核,将其销毁,这枚太岁便能随之一起销毁,不会再散发孢子,吸引妖物,祸害人间。”苌弘说得一本正经的,双目灼灼地望着李好问。
李好问却根本不接这话茬儿,冷淡地望着这名白发白胡子老头儿:“此事基本上可以说是王乔一人之过。老先生既帮王乔善后,想必是准备亲入含元殿了?有什么需要辅助的,请尽管吩咐,诡务司能够办到的一定会帮忙办到。”
“这个……”
苌弘显然为难了,求援似地望着身边的葛洪。
葛洪只得硬着头皮启齿:“李司丞,这个人,只能是你。”
李好问顿时皱起眉头:他倒是没想到会有这种发展。
“唉,我只是在转达老……老人家的意思,”葛洪拈着颏下的三绺长须,语气里也颇为郁闷。
耳边忽然传来妈妈和妹妹争论的声音。这对母女此刻似乎就站在左金吾仗院昔日存放雅乐乐器的库房之外。
“阿娘,您看,那些老头子都在逼迫阿兄。”十五娘在向崔真抱怨。
崔真还是那一副温柔至极的口吻:“十五娘想多了,这世上没有人可以逼迫你阿兄做决定,所有决定都是他在权衡一切利弊之后,自己做出的。
“此事看着危险,但也许是你阿兄的机缘也说不定。”崔真柔声安慰十五娘。
李好问忍不住伸手托着下巴思考:听阿娘的口吻,竟然也是支持自己进入含元殿,寻找那枚太岁的内核的。
如此一来,希望他前往含元殿总共便有三方势力:黄帝、道门、炼石宫。
正想着,吴飞白忽然在外轻轻叩门。
李好问转向他,惊讶发现这个青年在双目上扎了一块青色丝帕,但饶是如此,还是能看见两缕细细的血线沿着他白皙的脸庞缓缓滑落。
“李司丞,属下刚刚为您算了一卦。”
吴飞白异常肯定地开口:“您应该去。”
“它能为您解答一切疑问。”
第 148 章
李好问做出安排:诡务司在此的一众干员负责将含元殿封印, 而他,将独自一人进入。
他已下决心,决定独自一人进入含元殿, 取出早先为李忱取出,随即又被丢弃的那枚太岁“内核”。
这本就他的职责:毕竟封印含元殿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至于进入含元殿冒险的人选, 从早先的情况来看, 要对付那铺天盖地的太岁,李好问的能力确实比其他人的更合适一些。
毕竟他可以减缓或者加速太岁的变化, 不像秋宇,如果在这肉山般庞大的太岁身体里御剑,会不会御着御着剑就找不到了?
金色的砂砾从诡务司众人手中洒出,落在含元殿四周,凝聚出笼罩整座废墟的金色穹顶,令李忱君臣看得目驰神摇, 着实没想到诡务司尽有这样的手段。
但是秋宇等人按照李好问的吩咐,在构筑这座金色穹顶时留了一道出入口, 没有用整座穹顶将含元殿封死。
而李好问脸上蒙着一张帕子, 正在王宗实等数名内侍的帮助下, 往身上官袍上浇酒浆。待到他全身几乎都被酒水浸透了, 李好问才从一名金吾卫统领手中接过火把——
这倒没有什么安全隐患,因为这个时代的酒水还都是低度酒。
当然,高度酒不是没造出来过, 在林嫱的那个时代, 据说连医用酒精都生产出来了,但是安史之乱以后, 大唐的国力急遽衰落,粮食用发军饷都还来不够, 更加无法使用大量粮食酿造高度酒。所以此刻李好问身上淋上的这些,都是气味香甜的绿蚁酒,即使是浸透酒浆的衣衫也无法点燃。
那名金吾卫统领将火把递给李好问,满心崇拜地赞了一句:“李司丞,您真是勇武。此去可要千万小心啊!”
李好问一抬眼,见这竟然是个熟人。是他当初曾经戴着伯奇面具进入梦境的金吾卫曾三郎。
许是近来金吾卫人手折损得颇多,曾三郎竟然步步升迁,如今已经成为一名御前行走的小统领了。
李好问冲他温和一笑,颔首道:“你也是,请多加小心,祝你心想事成。”
曾三郎顿时想起诡务司的人都知道自己想当金吾卫大将军,脸上不禁一红;但再想想昔日那位左金吾大将军韩约在“甘露之变”中,变成了一个脑袋挂在石榴树上的冤魂,曾三郎便也没那么热衷了。
李好问顾不上计较曾三郎的复杂心情,他手持火炬,缓缓步入金色穹顶的缺口,并且转身对自己的同僚们说:“各位,将这一道缺口也封上吧!”
“我无法料理司务期间,由秋宇暂代司丞一职,主理诡务司事务。”
李好问言下之意,若是他在这含元殿里交待了,那么诡务司就完全交给秋宇来打理。
李贺与蒙着双眼的吴飞白听见这话,肃然立在远处,同时向李好问叉手行礼。
秋宇的脸色很阴沉,但是却一丝不苟地按照李好问的吩咐照做了,将金砂洒向最后那道缺口,看那道金色的穹顶缓缓合拢,形成一道完整的屏障。
唯独叶小楼在外头跳脚:“为啥不让爷爷一起进去,爷爷的本事也不赖!李六郎,算我求你了,一个好汉三个帮,我指定不会给你拖后腿,指定能帮上你……凭啥不让爷爷进去?!”
李好问没有理会叶小楼,心里将这种抱怨当成是一种关爱。
在他面前,沉香木堆起的火堆之后,是高大如一座肉墙般的灰白色太岁。它的表面依旧光滑,但当李好问挥起火炬,将它靠近那面肉墙的时候,太岁就像是害怕那火焰炙烤的高温,迅速向内缩进去一大片,便显露出它内里脂肪般层叠的纹路。
李好问继续挥动火炬,瞬间便在太岁的肉墙上“烧”出一道可供一人通行的通道。
李好问深吸一口气,手执火炬,进入通道,继续向前挥动火炬,逼迫挡在面前的太岁不断向后“退”去。
忽听身后一阵惊呼,李好问回头看去,才发现,在他刚才进来的地方,巨大的太岁从因灼烧而收缩的地方重新生出,渐渐覆盖了他的来路。
从外面秋宇他们的视角来看,一定觉得他被这太岁整个儿吞噬了。
但几息之后,这些惊呼声也变得很遥远。四下里安静得让李好问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
李好问驻足片刻,在远离的手中火炬的地方,灰白色的肉质悄悄生长,向他的身躯贴过来。
那些新生的肉质表面覆盖着一层浅薄的黏液,突起处宛若肥硕的触手,向李好问摸来。但那些触手在距离他的衣服还有两三寸远的地方就退缩了。
这些太岁似乎也知道,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会消耗它们身上的活性。
因此,在李好问身周,形成了一小段类似隧道般的空间,这个空间会随着他的移动而慢慢移动。
但李好问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隧洞中久留,毕竟手中的火把会有燃尽的一刻,身上洒的酒浆总有挥发完的时候,到了那时,太岁就能毫无顾忌地和他一起亲密接触。
李好问所面临的问题还不止那些。他手中高举着的火炬为他照亮了眼前小小一方空间,空中飘浮着细小的灰白色物质——这些就是太岁的孢子。
葛洪和秋宇都告诫过他,说是莫要吸入太多这些孢子。量少还好说,人体会自动将其排出。就怕吸入量过多,黏菌在体内安家,慢慢地便会鸠占鹊巢,将整个人体都变为滋养太岁生长的肥沃土壤。
到时人体便空有其表,成为一枚行走的“太岁”,便悔之晚矣。
所以说,还是要速战速决。
他必须尽快找到那枚太岁的“内核”,也就是那枚红色的小小心脏。
李好问连连伸手挥动火炬,并且加快脚步,太岁在他身后迅速弥合,吞噬他的来处。
行走在这阴暗狭窄的空间里,李好问心头忽然涌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来过这种地方。而且是……相当不美好的回忆。
李好问连忙摇摇头,让自己恢复理智。这时他的脚下已开始出现成片成片坚硬的青金石砖,说明他已经进入了含元殿的内殿。
早先太岁被激发后快速膨大,长成了能顶起整座含元殿庑殿顶的庞然巨物,因而摧毁了这座大明宫的主殿。但被损毁的屋顶主要是被太岁顶飞了出去,落在大殿原址的北面。大殿内部以及正中的部分,相对保存完好。
在四面都是“肉墙”的狭小通道内,李好问几乎不辨方向,但他很快遇到了地面上一块雕有祥云纹的装饰砖块。
“这……”
稍感犹豫的李好问,一伸手就拖出了含元殿的历史影像,很快便找到了装饰有这种祥云砖块的位置,又根据祥云的方向确定了自己行进的方向。
他索性保持着那副历史影像,现在可能叫“复原图”更合适些,一边走一边核对大殿内的一些装饰和重要地标,确保自己的方向没有找错。
他的目的地是那座香案。
一路上,他无意中发现了两名金吾卫和一名内侍的尸体。这些人被太岁覆盖了一阵,如今口鼻内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灰白菌丝。
李好问只能用手中火炬将这些菌丝逼退,并暗暗记下这些尸身的方位,打算之后再来将这些人好好安葬。
发现了尸身,意味着他已距离当初太岁暴涨的位置越来越近。
突然,李好问发现自己正一脚踩在了王乔身上,赶忙缩回脚仔细查看——
王乔此刻正向前伸出手,做出一个想要抓取什么的姿势。他的身体扁扁的,仿佛体内的骨骼脏器完全被抽空,只剩了一具皮囊;又或是,他变成了一张纸,一个单纯画在绢布上的神仙形象。
李好问例行公事地伸手去探探王乔的鼻息,确认此人没有呼吸,周身上下也没有半点生命迹象。
但李好问很清楚,身为一名仙人,此刻王乔并不是“死”了,只要关于王乔的传说还在流传,还有人将他与王子乔混淆,这位“仙人”便不会真正意义上地消亡。但料想他不会再有脸继续出现在大唐,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李好问抬脚离开。
在他身后,太岁便缓缓封住了王乔的身体。
李好问确认自己已经非常接近那枚香案——果然,随着他挥动火把,那枚香案逐渐出现在他面前。玉膏、龙须草、首山铜,这几样并非血肉也没有生命的物品完好无缺地放在香案上,太岁没去动它们。
李好问也没去动它们。这几件东西听着很昂贵,但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意义。
李好问只关心那枚类似心脏的物事,太岁的“核”。
他屏住呼吸,尽量去聆听除自己的心跳之外的声音。
他的听力极其敏锐,很快便察觉到了一点点异常,于是循着那个方向找过去,在香案后的一角,看到了那枚红色类似心脏的“核”。
它看起来似乎有生命,正有节律地一张一缩,一张一缩。
李好问伸手将它从地面上拾起,像李忱当初那样将它握在掌心。
在这一瞬,李好问似乎感受到了汹涌浪潮般的力量正向自己袭来,却又在他身周戛然而止——很显然,李好问手中火把,身上酒浆,这两样法宝的效力还未用完,太岁暂时奈何他不得。
而李好问将那枚“心脏”托在手中端详,心中却想:将这服下就能长生,谁信啊?
然而他忽然有所明悟——手中这枚“心脏”,是高浓度高繁殖力的黏菌聚合体,将这东西吞进肚子里,没准真的能“长生”,只不过是与黏菌一起,躯体黏菌化,成为一个“蘑菇人”。
只是这是不是李忱之流想要的“长生”,李好问便不知道了。
想到这里,李好问按照苌弘所教的,将那枚“心脏”捏在手中,用力一握。
如今他的身体素质今非昔比,就算手心里是个盘了两百年的核桃,被他这么一握也会直接捏碎。
但是,李好问手中的“核”非但没有碎,反而消失了。
李好问缓缓张开右拳,早先被他捏在右掌掌心的那枚“核”已经完全消失。
但是,一枚核桃大小的鲜红色烙印,烙在了他的手心里。似乎这太岁的“核”直接进入他的身体,与他的手掌合二为一。
“怎么会这样?”
李好问嘟哝了一句。
随即他的脑袋猛地一痛,接着他感受到了从未经历过的巨大痛楚——这令他回想起秋宇曾经向他描述过的,撕裂灵魂般的痛苦。
待到他再回过神来时,他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含元殿内。
他被移去了另一个空间:
身周没有太岁;
手中也不再有火炬;
但李好问觉得自己也不像是在梦里。
他身体的一切感知都极度清晰,眼前是一片幽暗,鼻端的空气异常潮湿,泛着来自土层的霉味儿。
李好问本能地心生恐惧,他感到自己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夜视令他很快看清了眼前的环境:他面对着一条狭长幽深的甬道,那甬道的尽头,有一扇巨门。
这副场景太过熟悉,令李好问脑海中嗡的一声——
这不就是他穿越时的场景吗?
但这一次,他直接站在了门里。
背后,撕咬与啃食声传来,李好问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慢慢地转过身,看向这一幕曾经深深烙印在他脑海深处的景象。
一二三……八九十,十个,人,神,怪物……李好问也不知那些都是什么,正在分食一件物品。
随着那嗬嗬作响的撕咬声传来,血腥味在黑暗中弥散。
李好问再度走向他那宿命起点般的场景,怀着无比的惶恐和难以抑制的好奇,悄悄探头,向那十个人分食之物看去。
“石……石头?”
愕然之下,李好问自己也未料到自己竟然惊讶地出了声。
怎么会是石头?
他明明闻到了那般浓重的血腥味儿,听见了撕扯血肉的声音。
为什么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碎成了一地的石头?
这令李好问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好奇与惊愕抑制了自身的恐惧,可是却没能挡住那十个长着扭曲人脸的怪物一起向他回过头来。
李好问:……
当初他可是被其中的一个怪物就被活生生地吓成穿越者。
现在他一下子面对了十个?!
然而还没等李好问想清楚自己应该以什么姿态迎敌,那十个怪物忽然彼此融合。它们的脸和肢体就像是粘稠的液体,能够缓慢但自由地四下流动。那些五官和肢体不由分说地就融合在了一起,有大有小,美丑什么的,都不存在。
最终,这十个怪物融合成为一个形体,并且在李好问面前站起身,喷出一口污浊的臭气,居高临下地俯视——
李好问就是在这一刻被吓到几乎完全丧失理智的。
在他眼前,那个俯身看向自己的融合怪,长着一张李好问自己的脸。
*
“阿兄,阿兄……阿娘,阿兄他……还能醒过来吗?”
是十五娘略带哭腔的声音。
李好问心想:这个亲妹妹一向是酷姐做派,竟然为自己担心成这样,真是令人欣慰啊!
“十五娘,你阿兄没事。他只是看到了一些真相,一时还消化不了罢了。”
李好问听到这里,顿时觉得还是妈妈了解自己。
但不管那副景象究竟意味着什么,他都不想再去回想了。
“李司丞,李司丞……”
“醒醒,天已经亮了。”
李好问双目勉强睁开,看到同僚们的脸,瞬时又闭了回去。
让我躺平算了……
他真的不想再去探索什么真相。
同僚们明显聚在一起商议了几句,随后换成了一个尖细而飘忽的声音。
“司丞醒了!”
李好问咬着牙睁开眼,双手撑着地面坐起身,心想自己以后应该在司里定一个规矩:不准率先使用李贺——起码司内同僚之间,不许率先使用李贺!
他面前出现秋宇、叶小楼、李贺和吴飞白的四张脸,人人面带笑意,吴飞白依旧用一方丝帕蒙着眼睛。
果然如同僚们所言,天亮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地废墟。
大中三年元日的第一缕阳光,就这样照在了一片狼藉的含元殿上。昨夜曾充满此间的灰白色太岁已经尽数消失。空气清新而凛冽,晨曦映照之下,原本飘浮在空中的那曾浅灰色孢子雾也已消失不见了。
“发生了什么事?”
李好问一张口,先吓了一跳。他的嗓子像是被人踩了一脚似的,声音嘶哑难听至极。
他身边围着的同僚们却都不以为意。毕竟这一夜过来,谁不是喊哑了嗓子,擦破了油皮,外加一副灰头土脸的邋遢样子?
“我等一直等到天色将明,飞白说他‘看见’屏障里面已经复原,太岁已经消失,我等还不信……”秋宇说着,横了吴飞白一眼。
李好问心想:蒙着眼的神棍,也难怪秋宇不肯信。
“然而我等揭开了一点点屏障,发现里面果然只剩含元殿的废墟。太岁全然消失不见。李司丞独自一人横卧在瓦砾之中,吓了我等一大跳……”
秋宇说着拍了拍心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李好问四下里观望这片被一株黏菌轻易摧毁了的含元殿,心里感慨:这和他昨夜在太岁隧道里看到的情形迥异,而且他也不清楚,那些肥肉似的太岁怎么就突然不见了的。
想起这件事,李好问忙问秋宇:“你们进来时,可曾见到那枚太岁的‘核’,就是红色的,类似心脏的那枚。”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最终秋宇开口:“司丞怎么反倒问我们?难道不是你找到了那枚‘核’,然后将其捏碎,才将这些恼人之物都清除干净的吗?”
李好问伸手捧着脑壳,慢慢回想,终于记起了什么,忙抬起右手看自己的手心。
他的手心里什么都没有,但是皮肤表面浮起一片鲜艳的红色,刚好勾勒一个心脏的形状。
第 149 章
大中三年, 元日。
大明宫主殿含元殿只余一片残垣断壁。
近百民伕被紧急征调入宫,清理大殿废墟。随着坍塌的庑殿顶从原址上挪开,昨夜在殿中遇难的遗体一具具地从废墟中搬出来。
同样被找到, 还有王乔——他被找到时只剩一具柔软的皮囊和一对木履,李好问刚想去取, 却被苌弘卷成一团, 揣怀里带走了。
天子李忱自昨晚起滴水未进,形容憔悴。当冬日里柔和的阳光洒落于含元殿废墟之上, 这位的脸上写满了痛心与自责。而他再看向李好问的眼神,既有探究,也有几分畏惧。
李好问心里有很多疑问,知道自己即便留在大明宫也找不到答案。昨夜之事疑点颇多,他急需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向苌弘与葛洪等人询问。
于是,他向李忱告辞, 带着众人先返回诡务司。李忱也找不出挽留的理由。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一行人就已都回到了诡务司正厅里。李好问在主位, 面对葛洪与苌弘, 肃然开口:“两位, 请说说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语气里隐隐有种被完全蒙在鼓里被人当枪使的怨气。
葛洪听出了李好问的郁闷,当下只拈着胡子,沉吟着不开口。
苌弘却是个实诚人, 开口反问:“李司丞可否先讲讲你昨夜进入含元殿屏障之后的经历?如此, 我等方可有的放矢,为司丞解释。”
李好问忍不住一瞪眼:怎么反倒还提要求了?
当然他本人坦坦荡荡, 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将昨晚进入含元殿之后的经历, 详细复述了一遍——但隐瞒了两点:一来没提自己穿越时曾见过同样的场景;二来没提最后那十个“拼接怪”看向自己的时候,长着一张和自己差不多的脸孔。
他也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他是在接触到那太岁的“内核”之后,被转移到了某个特别的时空里,看见了那副景象。
除了苌弘与葛洪之外,诡务司诸人都在场,一个个听得惊骇莫名。
章平只听了个开头,就找了个由头支走了卓来和老王头。过了一阵,他也渐渐支持不住了,告了个罪先避开。蒙着双眼的吴飞白伸手堵住了耳朵,最后也被章平拉走了。
诡务司中的自己人,就只剩秋宇、李贺和完全听不懂的叶小楼。
李好问一面说,苌弘与葛洪都是“哦”“哦”地点头确认。最后李好问说到他莫名晕去,醒来时太岁已经消失,但在他手中多了一枚红色心形印记,他便伸出右手,将手心里的印记给苌弘葛洪两人观看。
苌弘葛洪两人又是一阵猛点头。
待李好问说完,苌弘与葛洪相视一眼,葛洪对苌弘道:“要不您来说?”
苌弘看向李好问,李好问点了点头。
葛洪苌弘二人相比,苌弘最是正直,而葛洪对诡务司的态度较为友好。相较之下,李好问宁可听一听正直的人说出比较冒犯的话。
就见苌弘整了整身上的麻衣,郑重开腔道:“王乔说得没错,宫中的‘太岁’,确实是一枚神物。”
“我等的确都是受指使入宫,试图寻找这神物。但是我等都没有资格染指这枚太岁,也根本找不到。”
李好问打断了苌弘的话:“受指使?二位究竟是受何方神圣的指使?”
苌弘尴尬地绷住了脸,连声说:“不可说,不可说……”
李好问:……
“我等可以告知李司丞的,第一是这枚太岁确实是神物,其功效要比凡人能想象的强大百倍千倍。凡俗之人只晓得‘起死人肉白骨’,大约只将其神奇之处说出了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李好问:它真的不只是一个长得很快的蘑菇?
苌弘哪里猜得到李好问在想这些,只继续道:“第二,这枚太岁长在人间天子的宫宇之中。各方神圣的力量过于庞大,若是聚在长安城相互争斗,人间恐怕根本无法承受……
“再者,我等背后的神圣彼此约束,彼此牵制,都不便直接出手来取。最后达成一致,决定由一名凡人前往去寻找这枚太岁。”
李好问惊讶地问:“你们选中的凡人是我?”
苌弘退后半步,拱手道:“您是两名候选者之一,然而却只有您获得了‘钥匙’的认可。”
李好问皱起眉头,忍不住想起昨夜——昨夜李忱在王乔的怂恿下,也曾经去取那枚太岁的内核,可换来的结果却是唤醒了太岁,令其疯狂生长,直至顶塌了含元殿的屋顶。
而他在苌弘的请求之下,也进入含元殿,亲手接触了太岁的核,却被直接传送去看了恐怖的场景。
在他被吓晕之后,那枚太岁的核似乎直接钻进了自己手心里。
难道这就是“钥匙的认可”?而他伸手去摘的那枚“内核”,是钥匙?
“现在,您是唯一有资格去寻找这枚太岁的凡人了。”
见李好问似乎不信,苌弘信誓旦旦地道,“很快您就能验证小仙所说的。”
苌弘话音刚落,卓来就已经在正厅外面探头探脑的。这少年吁出一口气,道:“原来六郎君没再讲那些卓来听不得的事情了呀!对了,十字寺的查克执事来了,说是给您拜年!”
“查克?”
李好问听见这位景教执事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含元殿出过事之后再来,心里已经预料到什么,冲卓来点点头:“去把他请进来吧!”
不一会儿,胸前佩戴着十字银饰的白衣僧查克快步走进诡务司正厅。
他冲李好问行礼问安,向诡务司中众人致以新年问候之后,故作一派无辜的样子问:“各位,长安城昨夜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李好问:很好,这个情报是主动送上门来的。
他当即拉住这个景寺胡僧一通拷问,查克很快招了供:原来在腊月初十前后,景教十字寺再次破天荒收到了神谕。查克的“主”告诫查克等人在元日之前莫要接近唐人的宫殿附近,也莫要前往诡务司。
但在今晨,查克在做早祷时忽然心有所感,他意识到前往诡务司已经没有危险了,并且他强烈地希望前来诡务司打探消息。
“这里并没什么消息是你可以打探的!”李好问笑着回绝。
查克明显不是来打探消息的,只是代表景教那一方势力来表个态而已。以此向李好问表明:景教在“太岁”一事上根本没有参与。
李好问便打发查克到章平那里去领取一些安神丸之类的诡务司节礼,以维持诡务司与十字寺之间的良好关系。
李好问自己则还有一方势力的态度可以验证。他当即从机要室里取来了当初罗景留下的那枚小型“箜篌”,伸手在箜篌弦上轻轻拨动,那箜篌奏出一道清新悦耳的音阶,音波在空气中迅速向四面八方延伸。
几乎没有任何延迟,罗景的身影马上出现,渐渐凝聚为接近实体的状态。
诡务司厅中,李贺、秋宇等人都见怪不怪,唯有叶小楼大惊小怪地指着那个虚空中骤然出现的影子:“这是……这是倚云楼里的那个……那个乐师!”
罗景瞥了叶小楼一眼,手指微勾,李好问手中的箜篌顿时弦响,奏出一个靡靡的音调。
叶小楼对此没有任何抵抗力,听见便昏昏欲睡,再也没法制造任何“噪音”。
李好问却盯着罗景的虚影,淡然道:“原来罗景大师也在‘等消息’。”
——开玩笑,上次他奏响箜篌之后,可是过了很久很久才等来了对方的回应。这次一招即至,不是在等消息是在做什么?
罗景顿时打了一个哈哈,坦然笑道:“确实。中土发生了这么重要的事,我等岂有不关心之理?
“李司丞,非常高兴能见到你平安无事。
“虽然佛门中人此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可是我们对现在的结果很满意。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罗景的身影逐渐淡去,但没有完全消失,而是留在正厅一角,冷眼旁观,继续听诡务司众人在说些什么。
李好问沉思良久,最后问苌弘:“老先生,能告诉我,你适才所说的‘何方神圣’,究竟是哪几方吗?”
说着他转向葛洪:“阁下是代表了道门?”
李好问猜上次老聃与葛洪入宫论道,就是为了阻止此事发生,然而却没拦住。
葛洪郑重点头,但一个字也不多说。
“那么您呢?”
李好问转向苌弘。
他猜测苌弘与王乔背后是同一人……同一神,但想不出究竟是何方神圣。
苌弘微张口,刚要回答,声音都快冲出口了,最后改成了“不可说,不可说”。
李好问蹙起眉头:“不可说?”
在他看来:苌弘与王乔背后的那位,极大概率是黄帝。
毕竟玉膏、龙须草与首山铜都是与黄帝相关的物品。
李好问认为:王乔在与李忱接触的过程中,一定是透露了什么,李忱才会如此热衷。
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成了“不可说?”
苌弘只得安抚似的补充:“最后,各方神圣决定由你,一个中立的凡人来做这件事。”
李好问忍不住怒意上冲:
“对,没错,我只是一个平庸的凡人。
“你们好意思这样一直瞒着我,利用我,这样天大的风险让我一个凡人来承担?”
苌弘是个实诚老人,听见李好问这样大声质问,顿时也涨红了脸,摇着手道:“不……不好意思,我是说,确实不太好意思这样,但是你会因此得到天大的好处!”
“天大的好处?”
“确实如此!”
苌弘拼命摇手,动作太大,甚至将他身上覆着的麻衣都挣开了,露出胸膛里美玉一般的朱红色心脏。
“昨夜王乔带至含元殿上的那东西,俗称‘钥匙’,是生长在地表的太岁。得到它的认可,就能够在它的指引下,找到太岁真正的‘母体’。
“现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如何能找到真正的太岁。”
厅中几道目光瞬间全聚在李好问身上。
这意味着什么,此间人人都能猜到。
“是的,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将真正的太岁交给哪一方,都可以向对方提出要求,想必都会得到满足。”苌弘老迈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好孩子,你确实承担了风险,而这也是你应得的。”
这时,罗景的身影忽然亮了亮,这名八部神祇笑道:“最好你愿意将太岁交给我,毕竟当初是我佛门将你带入时光术之门的……”
李好问的眼光立刻向罗景转去,那神情似乎在说:这话你有脸再说一遍!
他修习“时光术”的指引基本上全部来自林嫱林前辈,虽然林嫱也得到了义净大师的帮助,但佛门硬要这般往脸上贴金的话也着实太过牵强。
在李好问目光逼视之下,罗景竟然流露出了一点点心虚的表情,讪笑着道:“你自己做决定,我紧那罗绝不干涉,绝不干涉……”
说着,他的身影再次转淡,重新消失。李好问便果断将那枚小小的箜篌重又收了起来。
至此,李好问已经想明白了一半的前因后果。
“各位,我还有一件事想要向各位请教:谁能来替我解释一下,昨夜我拿到太岁之后所见的景象?它们究竟是什么?”
听见这一句,葛洪忽然站起,道:“若是议论这个,凡人最好都退开!”
说着他率先离开了诡务司的正厅,到外头去等候了。
李好问和诡务司中的同伴们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醒悟:葛洪只是活了五六百岁,寿命长于一般人而已。他很清楚自己依旧只是个凡人。
秋宇见状,提起叶小楼的胳膊就往外走。叶小楼还迷迷糊糊地没从刚才罗景所奏的旋律中缓过来,忽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连忙道:“唉唉唉,你干什么干什么?爷爷我可是要守着李司丞!”
秋宇冷冷地道出一句:“李司丞不需要你守着,你不给司丞添麻烦就已经是帮忙了。”
说着,秋宇回过头,看了一眼正厅里还留着的几人,对李好问道:“长吉倒是可以留下。”
李好问:“凡人”免进的场合,李贺却可以留下?
不过他内心也是期望李贺可以留下的。自进入诡务司以来,李贺的博闻强记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李好问潜意识里认为:如果这世上有人能为自己解惑,那人应该就是李贺。
不过他也并不了解李贺——早先向屈突宜打听过李贺的来历,但屈突宜只让他别去深究。
此刻秋宇的态度,倒是在不经意中透露了一点什么。
苌弘看了李贺一眼,怔住了,良久才地点点头,道:“我虽不懂,但这位郎君……应当有资格与李司丞议论那些。”
李贺自始至终泰然自若,甚至抬起脸,向李好问投来好奇的眼神,似乎在说:司丞到底想问什么,快说呀!
李好问见其余人都如临大敌,自己也不敢拉出当时的“历史影像”,只能缓缓开口,用言语形容:
“当时我看见了一个身躯,那身躯被十个怪物撕碎,然而那撕碎的身躯却全都成了碎裂的石头。”
李贺听见,蹙起他那道长长的连心眉,想了一会儿道:“若我单说碎裂的石头,司丞会想到哪位上古女神?”
李好问毫不犹豫:“自然是女娲。”
他的逻辑简单明了:石头->炼石宫->女娲娘娘。
李贺却抓耳挠腮地反问:“咋会是女娲?”
李好问:为啥不会是女娲?
李贺想了半日,重新给出提示:“我说的是,身体完全碎裂,变成一块一块的,你会想到哪一位?”
李好问:……也对。
将女娲与“石头”联系起来的,多是“炼石补天”的传说。再加上李好问对“炼石宫”太过熟悉,李贺一提他就想到了女娲。
但李贺说的,其实是“碎裂的石头”,确切地说,是哪位上古女神的身躯碎裂,变成碎石。这与女娲“炼石补天”的传说毫无关联。
李好问只能从头想。这回终于换他抓耳挠腮地思索。
李贺温和地笑着,忽然给了点提示:“您或许可以想一想禹的妻子。”
李好问一凛,反问道:“涂山氏?”
李贺点点头。
李好问皱起眉头:禹即是“大禹”,以他治水的功绩流传后世。而禹的妻子是一名涂山女子。通常涂山氏并不被认为是“上古女神”,所以刚才李好问完全没往这个传说上头想。
相传禹在治水时为了开山,时不时会化身为熊。
有一次,禹告诉涂山氏说: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我敲鼓,你就把午饭送来。然而等到禹化身为熊之后,从一块大石上跳下时,不小心击中了鼓,发出响声,引来了涂山氏。
涂山氏匆匆赶来,刚好看见禹化作大熊,心中惊骇难过,便转身离去,一直跑到嵩高山下,化为一枚石人。
这时涂山氏已经有身孕。禹追赶涂山氏来到嵩高山下,见涂山氏化身为石,再也不愿搭理他,禹便大喊一声:“归我子!”意为将我儿子还来。
于是涂山氏的石像向着北方破开肚子,禹的儿子启终于诞生①。
李好问凭空想象了一下,一枚石人,要将腹中的启生下,必定是胎儿破腹而出,石头残片碎满一地,确实与他在那条漫长隧洞尽头见到的情形有一定相似之处。
“可是……”
李好问还是有些保留:“我看到的,似乎是整个身躯都破碎,碎了一地……”
岂料李贺扬起嘴角笑了笑,道:“然而屈子的《天问》中曾有一问:启棘宾商,《九辨》、《九歌》,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②”
李好问顿时听得睁圆了双眼: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这是说,启虽然勤劳贤良,但他为何会屠杀了自己的母亲,并且将她的尸骸分解,抛埋于大地四方?
也就是说,启的母亲,涂山氏,并不只是人化为石那般简单,更是曾被分尸。
第 150 章
李好问与李贺两人正在诡务司正厅里交谈, 忽然同时住口,两人全都感受到了急速降低的气压。
天色陡然暗了下来,敞开的诡务司正厅门外已是狂风大作, 厚厚的云层在诡务司上空凝聚。乌压压的黑云之中,似有电蛇在滚来滚去。
这是要在正月里打雷?
这种天象李好问见过好几次:“神律之磬”汇聚天地之力时, 便是这副景象。
但“神律之磬”的磬身与磬槌被李好问和王乔两人活活“拆散”, 无法再使用了才对。
刚想到这里,李好问猛地记起:“神律之磬”曾经是有主的。那只能够变得如山岳般庞大, 一掌将他从远古拍回大唐的巨掌,又何必一定要使用“神律之磬”?
“糟了!”
这可是元日里的长安城啊!
李好问甚至可以想象——丰乐坊中的众街坊大多不敢相信这天象是真的,纷纷出门观看。
如果天地之力就这样劈向诡务司,他能保证左邻右舍不受波及吗?
但还未等李好问等人有所反应,苌弘已然一个箭步迈出诡务司正厅,站在壁挂钟跟前张开双臂, 仰头向天,大声喊道:“吾神, 此事各方有约定在先, 即便是吾神, 也不能违背承诺!”
猎猎风中, 苌弘的衣袍被吹开,露出他胸膛中红玉似的心脏,和曾经受过刳刑模样凄惨的腹部。
那在空中反复酝酿的闪电, 面对苌弘滚来滚去, 云层中电蛇劈啪作响,随时可以落下。
但苌弘完全没有半点退缩的样子。即便强劲的风高高扬起他雪白的头发与胡子, 将他的衣袍吹得向后乱飞,他也始终倔强地挡在李好问与李贺两人面前, 毫不畏惧地与天空中那股无形的神秘力量对抗着。
李好问:苌弘的品德比起王乔的,那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他猜测命苌弘到此接替王乔的是黄帝,而此刻勃然动怒,随时可以一记闪电劈掉诡务司的,应该也是这位。
苌弘以一名凡人升天后成为小仙的位格,敢于对抗上古神明——不愧是一身正气,创造了“碧血丹心”传说的苌弘。
正当苌弘的衣袍在狂风中猎猎乱响的时候,不知何时,诡务司上空开始渐渐弥漫着一阵紫气。紫气之中,一道五彩斑斓的光凝聚如柱,径直射向天空中厚厚的云层。
李好问等人顿时觉得身上的压力陡然减轻。电蛇消失了,厚厚的云层开始消散。
只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遮天蔽日的阴云就已完全消散,冬日里疏淡的日光洒落在诡务司众人身上。
李好问手心中兀自全是汗,李贺已经走过来,对李好问道:“李司丞,刚才还未说完,咱们继续!”
看来,根本没有什么能阻止李贺讲古。
“我们刚才说了如石头般完全碎裂的尸身……”
坐定在正厅中,李贺甚至不等苌弘进来,便饶有兴致地追问。
“是的!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了……”
李好问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十个怪物分食那具躯体的画面。
他本能觉得这个场景并非涂山氏化石后因生启而崩,而是……
李贺的声音在正厅中响起:“上古传说中说‘女娲十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①。郭璞曾为此注解:此神十人,皆为女娲肠所化。”
“女娲十肠?”
李好问点头表示他确曾听说过。
“司丞觉得这段记载与您昨夜所见可有相似之处?”
“……可有相似之处?确实有。”
李好问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原本以为,这是一个女娲以身化万物的传说,毕竟这一段描述了身为母神的女娲已陨落,并横尸荒野,腹部被剖开,肠子流出,甚至化为十个神仙。
但是仔细去想,却让人惊恐万分。
因为这一段根本就没有交代女娲陨落的原因。再联想李好问昨夜看到的画面,不禁令人怀疑:母神究竟陨落于外力,还是被由她诞育的十神所亲口吞食,不仅分去了祂的神力,还吞食了祂的血肉……
尤其是当李好问回想起那“十神”中的一神,忽然回头向自己看来的时候,即便是现在,李好问兀自觉得毛骨悚然,情不自禁地浑身一缩,打了个冷战——
那名正疯狂吞噬着自己母神血肉的“十神之一”,拥有一张与自己完全一样的面孔。
这是不是意味着,令女娲母神陨落的,也有他李好问在内……
这时,李好问忽然明白了。
他完全懂了。
那些毁掉了女娲信仰的人,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男人。
一时间,李好问站在正厅中,心神颤抖,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猛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转向李贺,用嘶哑的声音问道:“长吉,这些……都是真的吗?”
李贺没心没肺地道:“既然典籍中如此郑重地将其记下,总有些是真实的吧?”
李好问吞了一口唾液,终于能以较为正常的声音向李贺提问:“我原本以为这是一个身化万物的传说。女娲的陨落,换来了十神的诞生,祂身躯的其他部分也可能像是祂的……一样,化成了这世上的山川河流。”
陨落,以身化为大地万物,世间一切——这往往是创世神的宿命。不止是华夏文明,其它文明也有演化出类似的神话传说。
李贺神在在地答道:“这听起来很像是盘古的传说。”
不知为何,李贺今日的思路也一样清晰。他提起盘古之后,马上转向了苌弘,用一种很随意的口吻问道:“您听说过盘古吗?”说着,还从怀里摸出了一本《异仙传》递给苌弘。
这《异仙传》的第一篇,就是讲的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
“盘古?”苌弘皱着眉头,应是将这个名字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才答道,“从未听说过!”
李贺闻言点点头:“这就对了。盘古的传说是三国时东吴一名道士在《三五历记》里首次记录……”
这么一说,李好问也想起来了:作为华夏神话体系中的创世神,盘古的传说是在东汉后期才逐渐出现,三国时才被记录的。
虽然在后世看来,开天辟地的盘古,是可以追溯到世界创始之初的古老大神,但事实上祂是一位新生神,出现的时代很晚,甚至像苌弘这样,在东周生活过的人都从未听说过。
“……是呀,若是盘古自古便有之,那屈子又何必在《天问》里大声发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②……”
将李贺所说的大致思索一遍,李好问大致能够确定,他在接触到太岁之后见到的情景,应当是“女娲十肠”与“涂山氏生子”两个古老神话的结合体——或者说是,原型……
但是,为什么?为何他只是轻轻接触了太岁,便发觉自己置身于那条漫长的通道内,面对可能是上古神话“原型”的可怕场景。
李好问将这个问题提给苌弘与李贺,这两位没有一个能回答他的问题。
“或许,我应该回家一趟才对!”
李好问忽然想起,当时阿娘崔真就在宫中。
或许她也参与了昨夜的事也说不定。
这样想着,李好问向苌弘与李贺道了一声抱歉,身形一闪,他已不在丰乐坊诡务司中,而是回到敦义坊,面对李家的小院。
整个腊月,他又是忙于公务又是穿越到武则天时代,回家的时候屈指可数。
然而李家小院却焕然一新,绝不逊于敦义坊的邻居们——门板上贴着以李好问为模特的门神画像,门口挂着颜色鲜艳的长命幡,长长的幡尾随风飘动,似乎昭示着新的一年所带来的旺盛生命力。
李好问快步进入北堂,然后被那阵仗给唬住了:
崔真和十五娘都穿着漂漂亮亮的新衣,戴着她们最好的首饰,端正坐在北堂之中。一见李好问,这两位便要一起为他庆贺新年。
李好问毫无准备,所幸昨晚在大明宫中折腾了一次之后,此刻他身上换了一件簇新的官袍,不算是太邋遢。虽然没有为阿娘和妹妹准备礼物,但此前十字寺的景僧查克过来时,他也跟着司里的同僚们学了两句大唐的标准新年祝语。
他对妈妈说:“阿娘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而十五娘则对他道:“阿兄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母子俩则一起祝愿十五娘:“十五娘福临岁初,快快长高吧!”
然后三人彼此对拜,这一套拜年礼节总算是过去了。
然而还未完,崔真早已为李好问准备好了屠苏酒,李好问一回来,崔真就已经温上了。
李好问心里急切,想要将疑问都问个究竟。
然而崔真却频频劝酒,他拗不过阿娘的好意,只得将这些屠苏酒一一都饮了。
温热的酒浆下肚,李好问只觉一股暖意从心底升起,胆气也更壮了一两分,于是他果断开口:“阿娘,昨夜……”
崔真温柔浅笑,打断了李好问的话:“是炼石宫推举了你,佛门、道门和景宗都同意。而其他几方推举之人,看起来并没有通过考验哦!”
至此,李好问大致想通了——这就是苌弘所说的,各方势力彼此牵制,彼此顾忌。且那太岁的发现地点比较特殊,在大明宫中。果不想在人间爆发一场真正的“神仙打架”,那么各方就必须对自己的力量加以约束,一起商量出一个解决办法:找一个凡人出面,去接收那枚太岁。
自己是炼石宫推举的人选,另一名人选想必是天子李忱。然而最终拿到了那枚“钥匙”的人,是他李好问。
想到这里,李好问看向崔真:“阿娘能说说前因后果吗?儿子到现在都还迷糊着。”
崔真温柔一笑,道:“纵是六郎不问,阿娘也想好了,今日与你好好说道说道。”
她看了十五娘一眼。
十五娘马上起身,离开了北堂往前院过去。李好问猜测她是去关门闭户,免得有到自家拜年的人误入打扰。
随即崔真温柔的声音在北堂中响起。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天下是由女子们占主导的。每个部族大多有一名老祖母,她是部族里掌握着最高权力的人,在她身边,聚着很多非常能干的女人。族里出生的孩子们都跟随着母亲,在这样的部族里,既不存在丈夫,也不存在父亲……”
“但是过了很多很多年,男人们的力量强大了,他们便不再满足于总是待在部落的边缘,他们想要的更多……”
默默听着的李好问心中想:阿娘讲的这是,从母系氏族社会过渡到父系氏族社会的历史阶段。
在那个时代,人之间的权力转移,便也投射在围绕神明的传说中。
“为了名正言顺地获得权力,男人们就必须打破旧秩序,建立一套全新的秩序——为此,他们打着‘先破后立’的旗号,打碎了古老的‘母亲’,重塑了一个‘父亲’。”
“这就是为什么女娲娘娘会陨落。”
崔真说完这一句,望着北堂窗外的小院怔怔出神。
“阿娘说的这些,莫不就是‘史影’?”李好问小心翼翼地问。
“史影”的意思是,神话传说其实都是历史的“影子”,女娲的神话或许来自一代又一代人的口头创作,但祂的“原型”,可能是某个古老氏族中的大祖母。
又如黄帝与蚩尤那一场大战,在演化之初,很可能是古老的年代里某两位部落联盟的酋长相互争夺对一方土地的控制权。
崔真听李好问这样问,回过头,冲李好问嫣然一笑,道:“不,好问,这些并不仅仅是‘史影’,也同样是真实。
“只要历朝历代成千上万的人都相信女娲已经陨落。那么祂就已经真正陨落了,就像那些被写在白纸黑字上的故事一样。”
李好问顿时想起某个从“鞋子”变为“尸体”的仙人。他本待不信,也拿不出反对的证据。
“女娲十肠……”
崔真嘴角噙笑,念出这四个字。
她的声音里有伤痛也有嘲讽。
“所以啊,不仅仅是陨落,还有被分食呢!”
李好问脊背一僵:原来他看到的,真的是女娲陨落、被分而食之的情景。
“但是,”崔真的笑容越盛,语气便越讥刺,“能令女神陨落,他们却阻止不了人们传颂女娲当年的那些功绩,造人、补天、治水……这些故事早已远远地流传出去,因为流传得太广太深入人心了,以至于他们无法抹杀,无法篡改。”
“那么该怎么办呢?”
崔真说着说着,双眼一亮双手一拍,笑道:“他们想了一个好主意,就是给女娲娘娘配一个丈夫。”
“伏羲氏。”
李好问听到这里也听明白了。
让女神配偶化,本身便是降低女神位格的手段。即便女娲的功绩再卓著,也是在“丈夫”的授意下去做的。
“是的。”
崔真幽幽点头,缓缓地道:“不止如此,六郎可能不知道,在不少地方,是不允许女子祭祀女娲娘娘的。”
这一点李好问倒是有所耳闻,但他所读到的类似记载主要见于清代。
“因为无法祭祀,就算是天下还有无数女子记着女娲娘娘的功绩,她们的愿力也无法帮助女娲复苏。纵然炼石宫为此奔走多年,也一直徒劳无功。直到我们听说了‘太岁’……”
说到这里,崔真的双眼发亮。她微微抬起头,幽暗的北堂内,她那对美眸突然像是黑色的宝石一般熠熠生辉。
“如果阿娘告诉你,‘太岁’能够令昔日被分食的女娲娘娘重新获得神力……”
崔真将李好问认真看了又看,才问出这样一句。
“你会将‘太岁’交给谁?”
原来如此!
李好问脑海中似有一道闪电劈过,瞬间照亮了某些真相——
但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自己?
此刻他终于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右手手心中那枚红心似的印记,意识到如此重要的选择权竟然交到了他的手里。
可是面对崔真的问题,李好问思索良久,喉头终于挤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
他是一个极普通的人,因此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肩上竟需要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需要做如此艰难的选择。
“阿娘口中说的‘各方’,都有哪几位?”
崔真似乎早料到李好问会这么答这么问,当下温和地答道:“佛、道、儒、神、仙、炼石宫。景宗不参与,但希望知情。”
李好问一时茫然:佛道他都明白,“儒”是从哪里来的?“神”和“仙”为何又是分开的。
崔真为他解释:“‘儒’就是大唐朝廷。儒家构筑了等级秩序、忠孝观念,将世间所有人纳入这个构成,令人间自成一体。你若愿将‘太岁’交与儒门,自然是将它交与当今天子。”
“至于神与仙的差别,这解说起来倒是有些麻烦……”
说到这里,崔真以袖掩口,轻轻地笑了一声,道:“将来我儿若是去昆仑,亲眼去看,自然能明白。”
要去昆仑才能明白?
李好问一时间抱头痛苦——神和仙的差别他眼下还不必太在意,然而他在意的是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
他抱着头思索了很久很久,依旧百思不得其解,最终还是抬起头,看向崔真——
“可是,阿娘,你们为什么会推举我?”
“为什么要将这么重要的选择权交给我……一个男人?”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个顶着自己面孔的怪兽回头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间——他明白身为一个男人,他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肢解女神的凶手。
既然如此,他也最有可能做出不利于女神的决定。
这是其他各方能够同意炼石宫这个提议的原因。
最要命的是,这个选择在当初他穿越时就已被决定。
一切早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崔真脸色平静,答得言简意赅:“因为这是女娲自己的决定。”
……
终于李好问失魂落魄地离开自家的北堂,穿过中庭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被十五娘一把拉住:“阿兄,小心!”
李好问转过头,认真看了看妹妹的样子,道了一声谢,转身踉踉跄跄地出门。
十五娘不出意外地扁了扁嘴,转身返回北堂。
北堂中传来紫姑的声音:“崔娘子,你说,他会怎么选?我可是试了好几次都无法占卜呢。”
崔真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好问是个好孩子。”
“可……”
紫姑犹豫了片刻后补充:“可他也是个男孩子啊。”
*
西内苑,含光殿。
宰相韦昭正在安慰同样失魂落魄的大唐天子李忱。
“陛下,此事恐有蹊跷。为何马元贽等人服用那‘太岁’无事,偏偏在岁除那日让太岁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呢?”
李忱披着一席锦衾,半坐半靠于胡床上,心力交瘁,伸手用力揉眉心。
在旁侍立的杜依梅见状,忙过来为李忱揉捏双肩后颈,却被韦昭一瞪,方才省起自己此举或有不妥,连忙垂首退下,离开含光殿。
韦昭灼灼的目光却始终不离杜依梅的背影,以至于李忱也留意到了,忽尔诧异地问出一个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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