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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1 章


    载初二年, 五月。


    李好问从西市出来,先去了一趟丰乐坊,诡务司的原址。


    当然, 现在那里还不是诡务司,甚至都还不是林大学士宅邸, 而是一座传说闹鬼的“鬼屋”。有牙人正在为如何将这丰乐坊东北角的整片屋舍推销出去而绞尽脑汁。


    李好问随意问了那牙人两句, 才知道这片院子里的水井夜里会发光,种植在后院的植物时不时会疯长, 甚至长出变异古怪的瓜菜来也说不定。所以现任主人不敢在此久居,甚至寻思着要把地段如此之好的一片大宅卖掉。


    李好问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不就是“充电区”,和最适合灵植生长的药圃吗?


    于是他随意给了那牙人两句提示,告诉他朝中某位姓林的大学士肯定会对此有兴趣。


    至于这牙人怎么才能将这消息送到林嫱耳中,李好问就管不了那么远了。


    随后,李好问趁着还未敲催更鼓, 向北前往本坊——他打算去务本坊的鬼市。


    如今他身上分文没有,但是却有一堆颇为值钱的符箓和法器。


    这些东西毕竟不比诡务司出品的门神画像或者是安神丸, 广受长安百姓的欢迎。符箓和法器只有在鬼市里才能叫上价格, 否则便是明珠暗投, 无法替李好问换来他所需要前往洛阳的旅费。


    然而直到进入务本坊街角的小旅店, 李好问才意识到,现如今的鬼市,远远没有由秋宇打理时那般井井有条。


    鬼市的入口人人可进, 无须登记名址、交付押金。


    既然没有规矩, 到鬼市来的便多是三教九流。加之长安本就是海纳百川的大都市,不仅到处是操着各地口音的四方来客, 更缺不了奇装异服者,甚至有些鬼里鬼气不太像人的访客, 这“鬼市”便名副其实了。


    以前来过这里的人,自然是熟门熟路。但像他这样的“新手”,却难免被人当做了“肥羊”,要好好诈上一笔。


    李好问:我有什么好诈的?我身上又没有钱。


    不过,他没钱也照样被人盯上,因为他身上穿着一件浅绯色的五品官官袍,腰间蹀躞带上系着鱼袋,但面相却又太过年轻——与其说他是个落魄需要发卖法器的修道之人,倒不如说他是个贵胄子弟白龙鱼服。


    李好问在拒绝了六七个不靠谱要带他进入鬼市“看看热闹”的掮客之后,终于遇上了一位好心人。


    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婆婆。她摘下自己身上的黑色大氅,亲手为李好问披上,让他能够遮蔽自己身上过于显眼的官袍,大氅的兜帽也可以掩盖李好问太过年轻英朗的面孔。


    “您是一位非常特别的人,受上天眷顾,也必会回报上天。所以请千万不要拒绝老身这份好意。”


    老婆婆声音发颤,伸出长满老人斑的双手,为李好问整理大氅的系带。


    当李好问看清了老婆婆衣角上,按原本被黑色大氅所遮蔽的金色小蛇,他心中感慨万千,也着实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最终只能谢过这份馈赠。


    有了老婆婆的指点和大氅的掩护,李好问终于得以顺利进入鬼市。


    这时的鬼市,已经初具雏形。


    一条巷都是铺面,坐在柜台后的老板多半摆出些“店大欺客”的模样,似有强买强卖之嫌。


    二条巷可以随意摆摊,但是李好问刚到那里,就亲眼目睹了一个摊主刚刚摆出来的法器和收在怀里的钱转眼被抢走;这个摊主立即纠结了一帮帮手,气势汹汹要去再将自己的东西都抢回来。


    ——眼下的鬼市是个完全以力量为尊,弱肉强食的所在。


    三条巷是发布任务的所在。李好问还没机会前去探索,但他猜想那里大概也是该有的问题全都有吧。


    想到这里,李好问选择了二条巷,在巷子墙沿找到一个空位坐下,算是自己的摊位。


    然后将他打算卖出的几件东西放在摊位上,并在隔壁借了纸笔,写下了这几种法器与符箓的名字与价格。


    诡务司出品的所有法器与符箓都是对外有统一定价的。李好问考虑到158年之间法器界也有通货膨胀,因此将大中年间的价格减了两成,算是给“鬼市的前辈们”一个优惠大促销。


    这时,李好问觉得腰间蹀躞带上一动,便解开了装水银人的荷包。小小的水银人便探出头来。


    “小家伙,你不记得这里了吗?”


    李好问记起了水银人的来历:这小家伙是在这里与它的主人玄谷子走失,然后被景寺僧人查克捉住,送了来诡务司,才成为他的萌宠……额,法器的。


    水银人“嗖”的一下,就把脑袋缩回荷包中。


    但是没见到任何对李好问有威胁的术士奇人现身,水银人又慢慢将脑袋探了出来。后来这水银人的胆子越来越大,索性爬到摊位上,李好问看摊。


    在此过程中,不是没有人打李好问这摊位的主意,要么贪李好问的钱,要么贪李好问摆出来的符箓法器。这些人多半没什么特别的手段,不过仗着是地头蛇,欺负李好问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抢了东西就跑。


    然而,愣是没有一个人能够从李好问的摊位上把东西带走的。


    每次只要有人抢了东西离开,只需过得片刻,一晃神,手里的东西就不见了。回头一看,李好问却还坐在那里,脊背靠着二条巷的石墙闭目养神,仿佛根本没挪过窝。


    后来鬼市的地头蛇们学乖了,多人协作。一人偷抢,另一人盯着李好问。


    再到后来,那些盯着李好问的人连眼都不敢眨。他们也不见李好问起身,只是见到他似乎身形晃了晃。被人抢走的东西就自动又回到了李好问的摊位上,由小水银人极其珍惜地摸摸、拍拍。


    地头蛇们都傻了,谁也猜不透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无人敢上前,李好问那几件“优惠大促销”的符箓与法器便一直无人问津。


    李好问也不着急。到后来,干脆由小水银人来帮他看摊。李好问将帽檐遮得低低的,缩在二条巷的墙角睡了一觉。


    睡醒了,他也想清楚了——为何还要卖自己手上的法器和符箓?


    直接去三条巷发布任务以物易物不行吗?


    于是他起身,收拾了摊位上的东西,让小水银人坐在自己肩上,在所有鬼市地头蛇的注视之下,慢慢前往三条巷。


    这时的三条巷,还没有那完备的“任务发布”机制。奇装异服的术士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巷中,随意聊着天,打量着每一个进入这条巷子的人。


    当他们看见李好问肩上坐着的小水银人,眼中顿时闪过钦羡的神情,一个个不由自主地调整了一下站姿,在李好问经过他们身边时尽量站得端正些。


    李好问一边享受着这等“注目礼”,一边径直走向巷子的尽头,在那里转身,朗声开口:“我想要以最快速度前往洛阳。各位,有哪位有这个本事带我一程的?”


    李好问话音刚落,三条巷中所有人都回头,看向同一个方向。


    李好问:有门儿!


    看起来,这种类似的任务,在三条巷里都是同一个人接的。


    众人瞩目之处,一个胡子拉茬的大汉缓缓走了出来。


    他黑发墨瞳,长了半张脸的大胡子,身上衣衫穿得算是周正,但是不知多少时间没洗了,衣料上甚至泛着一层能够反光的油渍。


    此人左手提着一只酒葫芦,右手拎着一卷卷起来的长麻绳,看起来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我能让你今夜就抵达洛阳。”来人双眼盯着李好问开口。


    “但问题是,你敢吗?”


    他问出一句“你敢吗”的时候,三条巷里的闲人们全都开口小声地议论起来。


    “为什么不敢?”


    李好问还没摸清这其中的逻辑。


    就见那人慢条斯理地解下了卷起的长麻绳,忽然用力向上一扔,就见那麻绳的一头笔直飞上空中,整条麻绳便悬垂在那里。


    这名汉子伸手去拉了拉那道麻绳,手上颇为用力,然而那麻绳的上端似乎被牢牢地系在高空某处,稳得很,完全能吃得上劲儿。


    “这条绳子我已系在了洛阳城上空。我带你爬上去,再带你顺着绳溜下来……全程大约半个时辰。够不够快?”


    李好问:真的假的?


    还未等他辨清对方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身边那些三条巷的闲人们已在议论:


    “看这回会不会有人上老柳的当!”


    “……你不信老柳,我可是信的。上次我亲眼看着他爬上去,整个人就消失了。”


    “呵,那是障眼法,障眼法你懂不懂?”


    “我们众目睽睽那么多只眼睛一起盯着,障眼法能障这么多人?”


    “刚才小七从二条巷那边过来,他说这个要去洛阳的家伙也不是什么雏儿,且看他能不能信得过老柳。”


    李好问认真打量对面这个姓柳的汉子,问:“这是绳技,你是个幻术师?”


    对于“绳技”,李好问并不算陌生。他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曾经从唐人留下的笔记里读到过这关于绳技的故事,现在都还记得——


    那说的是个犯人,在被衙役押走之前提了个要求,要来一卷绳子。犯人将绳子的一头抛向空中,绳子那一头便像是系在云端似的系得牢牢的。犯人便顺着那绳子向上爬呀爬呀,爬上了天空,变得越来越小,随即身影也没入云端①。


    就这么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犯人就借助“绳技”逃走了。


    无论是唐时还是后世,都有对这神乎其神的“绳技”感兴趣的研究者。他们得出的结论基本一致——这个逃走的犯人是幻术师,对所有的衙役和旁观者都实施了障眼法。


    所以李好问才会有如此一问。


    “这是绳技,但我不是个幻术师!”老柳向前踏上一步,周身那十几天没洗澡的气味顿时熏着了李好问。


    “我所有的法术——都是真实的。”


    老柳紧紧地盯着李好问,眼神极富压迫感。就像是李好问不认可他的说法,他就要一口口将李好问撕裂吞掉似的。


    “只要你相信我的法术是真实的,我就能带你在半个时辰之内抵达洛阳……取决于你爬绳的速度够不够快。”


    李好问耳边回荡着老柳的话:“只要你相信我的法术是真实的……”


    这话似曾相识,崔真女士昔日也对他说过类似的。


    想到这里,李好问似乎解开了什么疑问,反问老柳:“你要多少酬金?”


    他问出这话,意味着这交易要成了。三条巷内,闲人看客们纷纷发出惊叹。


    老柳却是较为随性,摇了摇葫芦:“客官给几个钱去买酒呗!”


    李好问赧然:“我没有带钱……”


    哄笑声中他赶紧找补:“但是这些法器里你可以任意挑选一件或是几件。”


    他摆出的符箓和法器包括:锦鲤符箓一枚、防御符箓一枚、疗愈手巾一枚,纸人两枚。


    老柳扫过一眼,吐出两个字:“麻烦!”


    但这汉子还是挑了两枚符箓和一枚手巾收入囊中:一枚锦鲤符箓、一枚防御符箓。


    李好问早先在二条巷摆摊时向人解释过“锦鲤符箓”,因此晓得“锦鲤”的象征意义在这时的长安还未流行起来,他只能称这是一枚“好运符箓”。


    就见老柳举着那锦鲤符箓,道:“这可不算是额外的报酬。只能算是合理开销吧!如果遇上那个丫头……你懂的!”


    不,我不懂——李好问追问这话的含义,老柳却不愿意再多说了。


    “你就这些随身行李吗?没别的我们现在就走。”


    一旦确定了李好问再无其它物品,老柳便伸手将原本挂在空中的绳子轻轻一摘,取了下来。


    李好问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却发现这绳子根本没有什么特异,完全就是普通的麻绳。


    “瞧好了,咱们走,去神都洛阳喽!”


    说着,老柳抓住绳索的一头,奋力向上一抛。


    那绳索迅速地向上蹿去,宛若一条灵活的长蛇。留下卷在地面上的部分飞速减少。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绳索向上飞的速度终于放缓,渐渐地停止,绳子的末端稳稳悬挂于李好问面前。


    “洛阳比较远,将我这么长的一大盘绳子都用尽了。”老柳煞有介事地说。


    李好问顺着绳头的去向往上看,见到那绳身不断向上延伸,似乎延伸到那无尽的虚空中去。


    但是……这鬼市明明在务本坊的地下,从这里向上,应该是鬼市的天花板才对啊……


    李好问心念刚一动,他就见到眼前无限高处的虚空似乎正在凝成实质——成了鬼市黑压压的顶棚。


    老柳赶紧拦:“呸,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只随着我一起想——去神都洛阳喽!去洛阳喽!”


    李好问意识到了什么低头调息冥想片刻,再抬头时,心里就已只剩一个念头——这绳子通向九重天阙,爬到了天上,只消绳尾换个位置,下来时,便是洛阳。


    似乎他的这种想象比老柳的更加富于力量。


    转眼间,几乎要变成鬼市天花板的高处天空,渐渐地雾气缥缈,云雾之间,似乎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层层楼宇,一轮明月映于其后。


    老柳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这才意识到李好问若是掌握了这一门绳技,恐怕只会比他还要高明十倍。


    但这人知足常乐,很快就正视了李好问与他之间的实力差距,十分光棍地一伸手:“请!”


    李好问重新将水银人装入蹀躞带里,伸手拉了拉面前垂下的长麻绳。


    可以!


    这绳子十分牢靠,似乎真的稳稳拴在了高空之中某个坚固不可动摇的支点上。


    他当先纵身一跃,将自己的身体挂在那枚粗大的绳索上,手脚并用,双脚勾住长绳,双手交错向上攀登。


    他本就身轻体健,加之耐力极好,攀绳丝毫不感觉吃力。


    老柳看他攀爬的架势,在他身后吐了吐舌头,但也不敢怠慢,紧跟着李好问,随后攀上。


    三条巷内,顿时只余一群看热闹的闲人,所有人的姿态出奇的一致,无不仰头,顺着绳索望向空中,下巴掉了一地……


    李好问攀了不久,就感受到了猎猎的晚风。


    他心知自己已经离开了务本坊,攀上了长安城的上空。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低头向身后看了一眼——


    棋盘般的长安城坊市出现在他面前。


    这副情形李好问不是没见过,只是这个时代的长安,较之昔日饱经离乱的长安城,更为辉煌庄严,灯火也更加璀璨绚烂。


    但最令李好问吃惊的是,他目测已经距离地面有七八十丈高了。整个长安城,从皇城到南面曲江池一概尽收眼底。


    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处,水银人竟然也好奇地冒了一个小脑袋,顶着猎猎的夜风,向下望去——


    已经爬了这么高了吗?


    再向上看,李好问根本看不清那绳索的上端究竟延伸向何处。但他能够看见,在他面前,有一轮巨大的明月,宛若银色的圆盘,盘中似有楼宇重重,仿佛月中嫦娥所驻的广寒宫。


    在他脚下,老柳也手脚并用,爬了上来,冲李好问气喘吁吁地大喊:“我等已经攀到这般高处……只消这绳索轻轻向东方晃动,再落下时便是神都洛阳了!”


    “竟真的能行?”


    李好问心中这样想着,忍不住回头再向地面上望去。


    却见地面上的景观已经完全变了。


    脚下依旧是一座大城,明亮辉煌的灯火勾勒出整整齐齐的坊市街道。


    但与长安城不同,有一道奔腾着的大河从城市正中流过,几道宽阔宏大的桥梁横卧在这道河流上。


    城市的东北角则是一整片气派的皇家建筑,大内正北面矗立着一座指向明净夜空的巨大高塔。


    此时此刻,他紧紧抱住的那枚粗大绳索,其末端不再垂挂于长安城务本坊内某个藏污纳垢的角落,而是直直地落于这座巨大高塔的顶端。


    这真的是……神都,洛阳。


    第 132 章


    “我先下去, 你紧随我,慢慢下来!”


    猎猎夜风中,老柳扬起头叮嘱李好问:“别胡思乱想!”


    李好问当然明白:手中的这根“绳梯”, 就像头顶的天宫一样,与自己的“想象”有极其密切的联系。甚至可以说, 坚定而有力的“想象”, 是维持自己在半个时辰之内从长安到洛阳这样一出“神迹”的基础。


    当下他屏息凝神,双手交错向下, 任由自己的身体沿着绳索一点点地向下滑。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脚下“哗啦”一声响,脚上的乌皮六缝靴触及实地,轻轻一蹬,传来瓦片翻动的清脆声响。


    月华明净,将李好问身边照得透亮。


    李好问低头, 正好看见自己踩在一大片深黑色的木瓦上。这些木瓦夹纻涂漆,表面轻而厚实, 是较为少见的建筑材料。这些木瓦中间高四周低, 呈圆帽形, 正中顶着一枚高达丈许的纯金顶饰, 形态是一座金凤。


    从他现在的位置向南面看去,则是一副惊心动魄的宏大景象。


    只见他们置身于高达数十丈的高空中,这座高大的建筑脚下, 是一片连绵的宫城。


    宫城南门外, 横亘着一道穿城而过的河流,在南门处一分为三, 成为三座流水,水上分别架着三座石桥。


    这三座石桥对面, 一条宽阔畅达的通衢大道向南面一路延伸,穿过两侧数十枚坊市,直至城市的边缘。


    这想必就是洛阳的天街——这条街道从长安城南一路笔直向北,穿过洛水三桥,直抵皇城。虽然它并不是整个洛阳城的中轴线,但这条天街正对着整座皇城的中轴线。可以想见,自洛阳南门入城时,落入眼帘的会是怎样一幅宏伟画卷。


    “别松手!”


    老柳提醒只顾闷头看景的李好问:“咱们这都还没有落地。”


    其实这时李好问已经能凭借他“瞬时位移”转移去任意一个地点了。但他对脚下这座建筑充满了好奇心,于是听从老柳的嘱咐,双手握住悬挂于天上的长绳,跟着老柳,轻踏着瓦片,一点一点向塔顶边缘移动。


    “这是明堂。按说晚间塔顶不会有人值守,但是也说不定。”


    老柳说到这里,将食指放在嘴唇上,侧耳听了一阵,然后冲李好问一挥手:“走!”


    从天空中挂落的绳索垂挂在塔顶角檐一旁,老柳双手并用,先沿着绳子滑了下去。


    李好问在塔顶上,察觉那绳索晃了两晃,随即不再吃力,想必那老柳已经落在塔中。


    果然,没过一会儿,老柳的声音从下面传来:“顺着绳索爬下来!这一趟,老柳就送你到这里了。”


    “嗯!”李好问应声道。


    随即他的身影闪现在明堂塔顶内侧。


    这里修筑了一圈木制围栏,越过这圈围栏,可以看见明堂中巨大的藻井。


    传说这座明堂建成于垂拱四年,号称“万象神宫”。它曾经被武则天那位改名为“薛怀义”的面首冯小宝放火烧毁,后又被女皇不依不饶地重建回来,并且供奉武周族人,并且为它改了个名字,叫做“通天宫”。


    后来李唐复辟,唐玄宗在执政之初开创“开元盛世”。位于东都洛阳的这座“通天宫”便被逐渐搁置,并改为“乾元殿”,不再行享祀之礼。安史之乱后,到了宝应元年,唐代宗纵容回纥劫掠东京,明堂于此时被毁,彻底化为焦土残垣。


    流传到后世的,只有关于明堂的典籍记载、诗歌和数之不尽的传说。


    李好问心中感慨,忽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老柳,你这是又带了什么狐朋狗友到神都来?”


    这是一个清亮的女声,说话的人不过二十岁上下,极为年轻。


    然而老柳听见这个声音,顿时浑身一颤。


    李好问却对这个声音相当熟悉——他曾经听这个声音讲了好久的天文学常识科普,也曾看过这声音的主人坐在牡丹花丛里,讲解“时光术”的教学视频。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不小心“穿”了而且又“回不去”的窘境之下,竟这么快遇到了能够帮助自己的人。


    明堂最顶层的塔内围栏上,俏生生站着一个身穿紫色胡服,腰间佩戴着金鱼袋的妙龄女子。但这次她并未梳着女子繁复的发饰,而是像男子一般戴着幞头,身姿英挺,右手虚虚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不是旁人,正是林嫱。


    “早就在地面上看见你了!从空中悬绳而下,除了你还能有谁,老柳?”


    可是老柳听见这个娇俏的声音,并未多做停留,身体就像是一只滑溜的泥鳅一般,向着塔外就蹿了出去。


    当然,他手中还攥着那枚依旧高悬于天上的绳索。


    林嫱却并未就此放过这老柳。她轻轻向外一跃,已经站在了明堂次一层塔沿的角檐上,向虚空中伸出手。


    夜风猎猎,吹动她那件色泽鲜艳的胡服袍角,露出她身上穿着的收脚长裤和脚上蹬着的皮靴。


    林嫱身材纤细,又站在塔沿,被风一吹,宛若将要御风而去的仙子。


    然而她向老柳的方向一伸手,老柳手中那根绳索不知怎么回事,带着老柳那粗笨有味儿的身躯,自动向林嫱的方向荡了过来。


    李好问将身体探出明堂顶层,见到这一幕,心中忍不住为老柳暗中点蜡。


    他已经大致猜到:刚才林嫱一定是在明堂下见到了自己二人悬绳落于明堂顶端的这一幕,立即赶来,将老柳逮了个现着。


    至于林嫱为什么能毫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老柳事先既没听见金吾卫巡视的动静也没听见脚步声——这当然是“瞬间位移”的缘故。李好问自忖现在已能毫不费力地将自己从明堂下瞬间“运送”至明堂顶端,身为前辈的林嫱当然也能。


    老柳显然还不肯认栽,正在负隅顽抗。


    但是他手中的绳索并不受他的控制,正向明堂这边荡过来。那成年人手腕粗细的麻绳距离林嫱那只张开的纤手还剩三丈、两丈、一丈——


    林嫱稳如泰山,既没有探身向前捉住那麻绳的意思,也毫不退缩。


    而挂着老柳的绳索,就像是马上就要直接被送进林嫱手中似的,老柳悬在空中,无处借力,显然除了束手就擒之外,再没别的出路。


    但就在这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不知何处一股夜风吹至,令那枚绳索向明堂之外的方向稍稍偏离。悬着老柳的绳索堪堪从林嫱手边擦过,顺势荡向另一头。


    林嫱右手一伸,向前一抓,没能抓住那枚绳索,倒是老柳身上传来的味儿抵达了她的鼻端。以至于林大学士眉头一皱,别过头骂了一声:“臭老柳!”


    李好问的眼光没离开老柳,因此敏锐察觉老柳的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鲜红色的“锦鲤符箓”符印。


    “哈哈哈——”


    老柳的声音也适时地从空中传来。


    “小老弟,你可别嫌老柳这路费太贵。这枚运气符箓,其实是送老柳回长安的路费!”


    恐怕这老柳来时就已经想好了,要是没遇上林嫱倒也罢了,一旦遇上,就用“锦鲤符箓”帮助脱身。


    “小老弟,你面前这位是大唐第一女术士,你且好自为之!”


    被盛赞为“大唐第一女术士”的林嫱转过脸,眼中好奇之色不减——


    “也对,老柳来时确实是两人。”


    林嫱随手拖出一副“历史影像”,看了一眼。


    这幅景象内,高耸入云的通天明堂上方,一枚绳索不知来自何方,从高空中垂下,落于明堂塔顶。绳索上,明明攀着两个人。


    林嫱收起这历史影像,视线在明堂内环视一圈,同时屏息凝神,静听这明堂里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她耳聪目明,又有夜眼,天底下没什么能避开她的搜索。


    然而在仔仔细细地检查过明堂里的每一个地点之后,林嫱眼中终于出现了一点疑惑。


    ——难道她看岔了?又或者与老柳一起来的那个人……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明堂?


    林嫱仔仔细细将明堂顶上两层搜索过一遍,决定不钻牛角尖,身形一闪,返回明堂之下。


    屏住呼吸,在暗处躲了好久的李好问终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老章的推荐不错,这隐身蜜浆还是挺好用的呀!


    *


    长安城,大明宫中,夜色已深。


    一名身材不高的小黄门扶着一座独轮车,车上载着一筐炭。他推着独轮车来到昭训门附近,脚步渐渐放缓。


    这小太监左右看看,探头想要向昭训门内张一眼,然而却被自后赶来的巡夜金吾卫喝止了。


    “你是哪个宫的?送你的炭去,别惦记这些有的没的。”


    宫中巡夜的金吾卫大声呵斥。


    “这是仙人做过法的地方,虽说这两天法宝已被收回,但上头下令,不许旁人窥伺。”


    小太监似乎万分惶恐,点头哈腰地答应了,抬眼恋恋不舍地又看一眼昭训门,赶紧推着独轮车走了。


    到了地方,卸下车上的炭,交了差事,小太监累出了一身臭汗,也顾不上是否会弄脏他那一身衣袍,直接往墙根一窝——


    也没人来管他。


    过了一阵,西面又来了个刚干完粗活的小太监,和先前这个一样,喘出一口粗气,直接往墙根一坐——


    “姚三,你还活着吗?”新来的问先来的。


    “全善,我大概已经是累死鬼了!”先来的姚三愣愣地望着夜空回答。


    两人随即齐齐地叹了一口气——这宫中的日子,苦起来也真是苦。真是弄不懂为什么天下那么多人都管他们叫什么“阉党”,什么“权宦”,他们明明只是掖庭局的两个可怜小太监嘛。


    “对了,你今天路过了昭训门?”全善靠着墙喘了好一会儿,总算觉得一口气歇过来了,于是转头问姚三。


    姚三咧嘴一笑:“那当然!”


    昭训门是左金吾仗院的北门,那里可是最近让小太监们热议的话题中心。


    “你看见那大麻袋了吗?”全善好奇地问。


    “切,根本就没有什么大麻袋!”姚三嗤笑了一声,“你难道不知道,前天夜里那不知哪儿来的仙人套在左金吾仗院上空的大麻袋,乍一看挺唬人,那些金吾卫便赶紧报到圣人那里去请赏去了。”


    “可是啊,到了那夜里,该有的声响还是有。但是你也知道,宫中的习惯一向是报喜不报忧。圣人正在欢喜着,谁愿意去给泼一瓢冷水?”


    “所以那大麻袋转天就被撤下来了,可是谁也不吱声,就当那左金吾仗院再也没有怪事发生了。”


    全善挠了挠头:“那功劳岂不都给了套麻袋的那人?这好像不大公平!”


    姚三惨笑一声:“公平?你人都在这宫里了,怎么还这么傻,想着什么公平?”


    “你瞅咱们,干重活从早干到晚,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但是薪俸只有那么点,伙食也只有那么点。你再瞅瞅仇宣徽使,王总管他们……”


    全善默默听姚三抱怨,也不敢插话:他入宫不过混口饭吃,保住自己这条贱命,免得连累家里。姚三说的那些,他其实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谁曾想就在这时,姚三忽然偷偷地问:“小善,你想不想溜进左金吾仗院去看看去?”


    全善吃了一惊,反问:“为啥要去那里?你自己不也说了,金吾卫不让进吗?”


    姚三却一脸神秘:“比起那个套麻袋的,我上次听说诡务司的说法可靠谱多了。”


    “诡务司的人说,在那里能莫名其妙地听见过去的人声,是因为‘历史的叠放’!”


    “‘爹慌’?你爹才慌了呢!”听人提起他家父母。全善不乐意了。


    “不是不是!”姚三急了,忙伸出两只手,给全善演示:“这是现在咱们看见的左金吾仗院,这时过去的人看见的左金吾仗院。这两个叠在一起——”


    姚三将他的双手“啪嗒”一叠。


    “咱们不就也能听见过去的声音,这有什么好慌的?”


    全善听了,竟觉得颇有点道理。


    “但按你说的,不就是听个响儿吗?为啥还要摸黑去那里?”


    “你傻啊!”姚三恨铁不成钢地推了推全善的肩膀,“你想,现在的左金吾仗院就是个空院子,但过去它不是啊!我可听宫里那些爷爷们说,咱大明宫中,过去可富着呢,到处贴着金子,地面上铺着的都是玉石,随便捡捡,就能捡着些好东西。”


    “如今这左金吾仗院都和过去都叠在一起了,咱去捡捡,万一能捡到过去的好东西,那不就发达了?”


    全善想想还是不大对劲:“可是那院儿里传出来的声儿,听着就挺吓人的。我听我师傅说过,那时宫里死了好些人呢!”


    “嗐!”姚三根本不在意,“刚出现那异状的时候你我不也在场?不是只有声音,别的一概没有吗?这有什么好怕的!”


    说着,姚三美滋滋地假想:“若是真能淘澄点好东西,我就去疏通疏通王总管,或者是仇宣徽那头,求个好点的差事,再不做这送炭的杂活了。全善,你也可以将东西送出宫去,周济周济你家里啊!”


    一听姚三提到自己家里,全善心里渐渐动了。他经不住姚三再三相劝,最终答允对方:今夜三更,金吾卫最后一轮巡夜之后,他们就溜进左金吾仗院。


    相对于金吾卫,昭训门上挂着的那把锁对于两个小太监来说可不是什么难事。


    从老太监那里摸来了钥匙,两人耐心等到巡夜的金吾卫转至含元殿背后去,便悄悄摘了昭训门上的锁,溜进门,然后点亮了随身带着的宫灯。


    早先曾从这院中传出的怪声已经都平息了。左金吾仗院是他们见惯了的模样,院子正中种着一株石榴树,院子旁侧一排空屋。


    两人虽然都心怀恐惧,但是彼此一番壮胆,倒也一直坚持着。


    姚三提着唯一的一盏宫灯,二话不说,就先钻进了东面的库房。他以前来过多次,知道这里完全是空房子。以前长安城兵乱的时候这里怕是被不知多少人搜刮过了。


    但是……兵乱之前呢?


    姚三举着宫灯寻找,找着找着,眼前一亮——他真的在库房一角墙砖的缝隙里找到一了小块金饼。将东西取出来一看,只见那金饼上铸着“开元”两个字。


    “果然啊!”姚三咬了金饼子一口,试了试硬度,然后叹息道,“诡务司的人说的‘叠放’果然没错。否则经过这么长时间,这么大一块金饼子怎么可能没被人捡走?”


    “今天便宜了我和全善!”


    说着,姚三回头,去寻找同伴的身影。


    他离开库房,看见全善正在院中,慢慢地向正中那株石榴树靠近。


    姚三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便抬起手中的宫灯,想要看清那株石榴树的样子。


    然而光线太过黯淡,姚三不得已,只能向前迈步,距离那株石榴树近了些。


    他本能觉得,那株石榴树变了——冬季里枝叶凋零,遍身只余深灰色树皮的石榴树,在这暗夜里,竟然绽放着妖异而华丽的红光,像是火光在这寒冷的冬夜里跳动。


    姚三想要止步,想要开口喊全善回来。


    但是不知为何,他察觉自己根本张不开口,相反,他被一种既令人恐惧又令人向往的神秘力量吸引着,不断向那株石榴树靠近。


    姚三似乎听见心中有个声音在回荡:“太岁,太岁……”


    “太岁,太岁……”


    伴随这声音的,还有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姚三放下了手中的宫灯。


    但不知为何,他反而看清了那株石榴树。


    那不再是一株石榴树,原本应属于石榴树的枝丫上,生长出的,似乎是黏液、肉块,表面布满筋膜的脂肪,勉强拼凑成肢体的模样。


    “太岁,太岁……”


    笑声依旧在姚三耳边回荡。


    姚三前方十余步,站着全善。


    全善已经站在了那株石榴树跟前,似乎一伸手,就能触碰那些粘连着恶心黏液的肢体。


    忽听“波”的一声,“石榴树”上忽然吐出一枚由黏膜包裹的圆球,那个圆球挣扎着挣扎着,挣脱了包裹住它的黏膜——是个脑袋,竟还戴着帽子。


    这脑袋扬起脸,朝姚三和全善一笑。


    姚三顿时觉得毛骨悚然,手中的金饼早已掉了,宫灯也被他留在了身后。但此刻姚三却觉得双足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般,连逃都不敢逃——


    他看得清楚,这个脑袋,这顶帽子……树上的这个脑袋,分明曾经属于宫中的哪个内侍啊!


    全善却丝毫不觉恐惧,只管继续向前,直到石榴树的枝叶将他彻底缠住——


    这时全善才突然醒了,开始奋力挣扎,想要挣脱这些枝叶的控制。


    此刻再挣扎为时已晚。石榴树的枝叶迅速将全善缠住,托起,石榴树的树干转眼便将他的身躯吞没于那截水桶粗细的树干中。


    姚三目瞪口呆地目睹这一幕,眼看着石榴树将他的朋友吞下、融化,渐渐与石榴树融为一体,只剩一个脑袋。


    忽然,这个脑袋停止了抽搐式的挣扎,转向姚三,向他这边森森地一笑,露出满口森白的牙齿。


    “姚三,你也来。太岁,太岁……”


    姚三尖叫一声,什么也顾不上了,径直向昭训门冲去。


    第 133 章


    洛阳的夜禁制度与长安如出一辙。天黑时诸坊锁闭, 待到夜尽天明,紫微宫前应天门上响起第一声报晓鼓。天街上的鼓楼立即跟进,洛阳城中的寺庙也随之敲响晨钟。


    随着鼓声与钟声相互交织, 朝阳自东方升起。阳光洒落在敞阔宏伟的天街上,令楼宇的影子一点点地变短, 并转向北方。


    直到这时, 各里坊的坊门才逐一开启,在坊内等候了多时的人们一拥而出, 进入天街,拥抱这忙碌的一日。


    李好问也混在人群之中,来到天街上。


    他的目的很明确:要见证新时代的诞生,新秩序的建立。


    但具体该怎么做——李好问内心:这还没谱呢。


    来此之前,他便假想过:“见证”武周一朝的诞生,他是不是应该混进武则天称帝的改元大典上去, 亲眼见证改唐为周的那个时刻。


    但这样又似乎太形式了——他不明白这对自己修习的时光术有什么意义。


    虽然李好问这次只是打算先来探探路,然而来的路上出了岔子, 他回不去了。


    置身于158年前的洛阳, 他已不再受“一炷香”的时间限制, 而是完完全全成了一名“穿越者”。


    他还不清楚到底该如何返回大中二年的诡务司, 但既已来之,至少将目的达到了再设法离开。


    前天夜里在明堂上,他借助“隐身蜜浆”躲过了林嫱的搜索。这一份“隐身蜜浆”的时效有六个时辰, 因此李好问得以顺顺利利地离开洛阳皇城紫微宫, 在城中各坊转了转,又去了南市。


    “隐身蜜浆”失效之后, 李好问在南市的成衣铺子里,用自己身上那件官袍换了一件寻常百姓的黑褐色袍子。对方因为这一笔交易有利可图, 半句话都没有多问。


    如今,李好问便完全是一副寻常洛阳百姓的模样,沿着天街向北,缓缓向紫微宫行去。


    和他同一方向行进的人还很多,其中不乏骑马上朝的官员。这些马匹训练有素,遇到天街上有行人在前,便会自动放慢脚步。


    李好问见到上朝的官员中有女子,当即站在街边观看,面上难免惊讶之色。


    他刚好站在天街西面,东升的朝阳正好照在他脸上,曦光柔和,将他的面孔五官映亮。


    这一批上朝的女官共有三人,三骑并辔而行。其中一人早就留意到了李好问,便与同伴们笑道:“是个挺好看的小郎君。他一直在看着我们。”


    其余两女闻言,也好奇地回过头,打量着李好问。


    这三人都穿着绯色的官袍,袍子依照她们的身材剪裁,又都改成了便于活动的窄袖,便成了一种介于袍子与胡服之间的式样,俏丽而干练。


    这三名女子腰间也都挂着鱼袋,其中一人手中还握着一柄笏板。看她们上朝的全副装备,实在与男子官员无异,只不过招致的好奇目光远较男子官员们为多。但看样子,她们对此早已习惯,见怪不怪了。


    这时恰好一名穿着紫袍的年长官员骑马赶来,三女中的一人顿时敛了笑容,轻轻蹬了蹬马肚子,向来人打招呼:“娄公!”


    娄公?


    看这年纪与官衔,又是这个姓氏,李好问大概能猜到此人应是武则天执政时的名臣娄师德。他在天授元年还不是宰相,大概再过两年便是宰相了。


    娄师德见那女子纵马赶来,不敢怠慢,拱手行礼,与那女子交谈。


    李好问隐隐约约听见两人在说军需转运之事,心里猜测那位姐姐应当是管着转运官一类的后勤职务。


    他倒是没想到,在这个时代,女子们在朝堂上的力量已经扩充至此。


    这时他才终于有了点感觉——自己确实是在见证一个新时代的诞生。


    *


    一时间他已经越过天津桥,来到紫微宫雄伟的宫墙跟前。


    远远的,那三名女性官员已与娄师德一道,从应天门进入皇城去了。


    李好问此刻穿着庶民的衣衫,自忖紫微宫是肯定进不去的,想要多见证一些恐怕还得依靠他的时间视野,瞬间位移到宫中某个不显眼的位置上。


    然而就在此刻,一名金吾卫看见他,打出让他向左边靠的手势,道:“想参观‘万象神宫’走兴教门!”


    李好问一头雾水,参观“万象神宫”?万象神宫就是明堂,所以这明堂也是可以参观的?


    但他看看身周,还有不少和他一样,身穿庶民衣衫的百姓,听了那名金吾卫的话,一起向位于西面的兴教门走去。


    这些都是普通人,看起来像是小商贩、小作坊主、大清早刚刚赶到洛阳城的农人……还有好些人是拖家带口,带着年幼的孩子的。


    “原来这是真的!”


    李好问按捺住心中的惊愕,也向兴教门的方向走去。


    他也看到有人往西面的光政门走去,但是往光政门方向去的看起来都是读书人,而且大多是独自前来。只不过他们来到紫微宫前,大多便从袖中摸出荐书之类的书信。


    果然,就听身后那名金吾卫道:“若是今年秋天的科举报名,从光政门入。”


    李好问恍然大悟:原来另一头的队伍,是报名科举的。


    他没有报名科举的资格与打算,便只管跟随庶民们的队伍向兴教门移动。


    在那里,金吾卫会检查各人身上有无携带兵刃武器,并且要查看身份凭证。


    这是令李好问比较头疼的部分——这次回溯,他并没有携带官凭路引一类的身份凭证。但就算是带了,也是一百多年后大唐官府颁发的凭证,这时会不会有人认可还不得而知。


    但都到了这里,李好问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一名金吾卫检查了李好问的随身物品,见没有什么违禁的,便又问他身份凭证。


    李好问只得赔笑解释:今晨才刚刚得知可以入内参观“万象神宫”,一个激动,身份凭证什么的便忘记带了。


    那名金吾卫便问他是哪里人氏,李好问据实回答:“陇西李氏。”


    “切——”


    李好问的回答被另一名金吾卫听到,顿时不客气地一顿揶揄:“陇西李氏这么多吗?现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自称是士族了!”


    “陇西李氏”是关西士族,李唐皇室便出身于此。


    李好问是李虎的十世孙,确实是正统的陇西李氏,只不过他没法证明就是了。


    一名金吾卫统领闻言,昂着头走过来,不客气地反驳这话:“天后下诏修订《氏族志》,将其更名为《姓氏录》,就是约束那些自命不凡、为国无功的门阀士族。”


    “如今皇朝得五品者皆升士流,你又如何能轻贱他人是阿猫阿狗了?”


    这名金吾卫统领一阵抢白,原先那个嘲笑李好问的金吾卫顿时便涨红了脸。


    很显然,这名金吾卫统领是一名时人口中的“新士族”,五品官以上便上升为士族,金吾卫统领完全够格了。


    而原先那个出言嘲笑“阿猫阿狗”的金吾卫却是一位“旧士族”,大约是靠着家族荫庇得了个金吾卫的差事,骨子里却端着架子,看不惯现如今“冠冕皂隶,混为一谈”的现状,顿时被顶头上司教育了。


    那名统领看了一眼李好问,见他肤色白净、相貌好看,给人的印象颇佳,便道:“谅这一个少年在宫中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让他去看看‘万象神宫’吧,将来也能如你我一样,为我大唐效力。”


    于是,李好问就这样顺利进了兴教门,跟随通过“安检”的庶民百姓们沿着一条指定的道路前往“万象神宫”。


    一路上,李好问在心中暗暗琢磨:他这算是又见识了新时代的两项特征。


    其一是科举,武则天时代的科举较之贞观年间有较大发展,增加了科目,扩大了录取人数,还增加了殿试与武举,颇有些“不拘一格取士”的架势。


    其二就是抹平士庶界限,打击旧的门阀士族,提拔庶族,为她争取了广泛中下层官吏的支持,以此对抗旧权贵对皇权的掣肘。


    李好问一边想,一边跟随参观的队伍向前。耳边不断传来惊呼赞叹声,想是眼前宏大的明堂给这些寻常百姓带来了强烈的震撼。


    然而李好问脚步忽然一顿。


    他在明堂跟前见到了一个身穿紫色胡服的身影。


    这是一名面相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她穿着一件修身的紫色胡服,胡服领口翻开,露出绣着金色花纹的里子。可见此人极富极贵,极得天后宠幸。


    然而这名女子的眼神却透着沉稳,她的视线从靠近明堂的人身上一一扫过,见到李好问时,视线稍微顿了顿,女子的唇角便微微上扬,露出一点笑意。


    李好问心中警铃大作:他很清楚,林嫱完全能够查看前天明堂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的身形、衣着、容貌……很可能都落入了林嫱眼中。


    但林嫱又是怎样预料到自己会杀个“回马枪”,再度潜入宫中——毕竟他自己这也是临时起意,并未事先计划。


    当然,李好问无惧林嫱,毕竟对方看过来的眼神里好奇多过敌意。


    参观明堂的活动显然经过精心组织,当百姓们站在明堂前,甚至还有一名宫女出面,为百姓讲解。


    “明堂成于垂拱四年十二月,楼高二百九十四尺,堂顶金凤高一丈,如今洛阳城中有谚语云,‘铁凤入云,金龙隐雾’……”


    除了这讲解,在参观明堂路线的另一头,还有宫人们在准备酒食,将赐予一早赶来参观的这些百姓们。已有前排的百姓领到了酒食,个个喜动颜色。


    然而李好问的注意力却全都在林嫱身上。他随着队伍慢慢向明堂前靠近,同时在全神贯注地留意林嫱的一举一动。


    而林嫱眼中,也再无其他人。


    就在两人之间的距离还剩三丈左右的时候,林嫱忽然右肩一动,向李好问抓来。


    李好问的身形一闪,瞬间消失,令排在他身后的一家子呆在原地,齐齐伸手去揉眼睛。


    林嫱收回手,向这一家子和蔼地挥挥手:“没事!刚才是我和一个同伴一起试试法术。”


    这一家三口方才明白过来,一起向林嫱行礼。


    林嫱指点他们去多领一份酒食作为补偿,随后才找了个无人处,自言自语笑道:“果然是你!”


    她回想着这个年轻人的样子,身形和前天晚上与老柳一起降落在明堂上的那人完全一致,一出手又是“时光术”,那便不打自招了。


    “先去大福先寺那里,让义净大师好好教一教吧!”


    “等到本大学士忙完这一阵了,再来见你!”


    *


    李好问的“瞬间位移”,论起本质,是在他的那个三维立体的“时间视野”里,瞬间移至另一个物理位置上。


    如果这个过程可以拆解,那么李好问就可以算是先“跃入”自己拖出的带栅格的时间,然后心念电转,找到另一个地点,将自己直接传送过去。


    这个地点可以是任何一处所在,空中、水中、地下……只要在他的时间视野范围内,而且只要他敢想。


    适才李好问就是用的这个方法,从林嫱面前遁走。


    但是他跃入“时间视野”的时候,事情出了岔子。


    他感到身边有一只无形的手,迅速向他伸来。


    李好问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与“时光术”修行者面对面地正面交锋。


    自己会的招数,对方都会,使的没准还都比自己好。


    李好问顿时郁闷了:刚才难不成是梁静茹给自己的勇气?


    但是他没有就此放弃,而是集中精神,运起全身的劲力,试图摆脱尾随而来的那枚无形的手。


    “嗤”的一声,李好问的怀中,一枚纸人“充电宝”能量瞬间耗光,变得焦黑。


    而李好问身体一顿,顺势脱离了他的时间视野,猛地闪现于一处所在。


    “咦!”


    “哎呀!”


    周遭响起一片惊呼声。


    李好问这时才察觉,自己完全偏离了预定的目标地点,而是落在了他完全不曾设想过的一处平台上。


    这是一座非常平整的平台,大约三丈见方。地面上铺着方形的汉白玉地砖,铺设工艺极精,砖缝极其细小,几乎看不出来。


    这座平台正中,立着一枚丈许高的标杆。标杆呈现窄锥形,顶端是尖的。地面上的汉白玉地砖上则刻着各种各样的刻度。


    这……看起来像是一座观测太阳运行位置的天象台啊!


    此刻,这枚标杆的影子正指向西北方向,影子不长,大约只有三分之一。


    李好问忽然想起来:昨晚他与成衣铺子换衣服的时候,那铺子主人曾经提醒过他——今日就是夏至啊。


    台下的喊声更响了——坐在台下的人们虽然不清楚李好问究竟是怎样突然出现的,但是他们一片哗然,并且要求李好问尽快从观象台上“滚下去”。


    李好问凝神细看:他发现台下坐着两拨人。


    一拨是僧人,剃着光头,头上顶着戒疤,穿着黑色的僧袍;


    另一拨看起来像是士绅,一个个穿着华服,戴着冠冕,望着李好问,神态中流露出不屑——没办法,谁让李好问选择换了一件庶民的袍服穿在身上的呢?


    李好问环视一圈,顿时发现这平台上还不止他一人。


    在他侧后方,还有一名黑衣僧人,正坐在日头下闭目打坐,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忽然“从天而降”似的。


    这名僧人看起来不过是中年,但是皮肤被晒得黝黑,面上皱纹有如沟壑纵横,颇有风霜之色,不知他早年间曾经经历过什么。


    就在李好问望向这名僧人的时候,台下有人大声喊:“义净大师,需不需要我等将这位搅局者赶下观象台去?”


    李好问敏锐捕捉到这个称谓:“义净?”


    当年曾经指点林嫱,迈入“时光术”门槛的义净大师?


    他被困在这个时代,或许义净大师也能够指点他返回大中二年的方法?


    李好问闻言赶紧起身,面带尊敬,向义净合什行礼:“敝人冒昧打扰,还请大师勿怪。”


    义净听见李好问开口,这才缓缓睁眼,打量面前的年轻人。


    “小施主,既是我辈中人,就在这里多坐一阵吧!”


    李好问闻言一怔:你辈中人?我怎么就成了你辈中人了呢?


    他猜测自己被义净看出是“时光术”的修行者,于是耐着性子,学着义净的样子,在义净身边盘腿坐下来。


    夏至这日的日头颇为毒辣,好在李好问不畏寒暑,气温上下五十度能够自动调节。他顶着这般热辣辣的日头坐着,倒也并不觉得太过炎热。


    但是台下聚着的那两拨人,对于李好问这不速之客都很不感冒。


    黑衣僧人们惊异于一名俗家子弟,何德何能竟能陪伴他们的长老义净大师一起坐在观象台上。


    士族贵胄子弟则大多不忿一个庶民竟敢骑在他们头上,率先参与到这样一场决定大唐命运的重要事件之中。


    李好问被那一道道忿忿不平的目光瞧得多少有些不自在,干脆自我吐槽:怪我喽?


    这时就听义净在他耳边平静地道:“你将怀中那件佛门圣物取出来,佛门子弟,自然会对你奉上应有的尊重。”


    佛门圣物?


    李好问伸手去怀里一摸,心头一怔:难道是这件?


    只见他郑重其事地从怀中取出一只已经完全晒干的佛前香花,双手托着,放在自己面前。


    黑衣僧人们个个面露惊讶,但是谁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纷纷躬身,向李好问表示敬意,算是认可了这位“空降”到观象台上的旁观者。


    然而士族子弟们却越发鼓噪起来:“义净大和尚,你莫要以为,多拉一人在此,便无中生有,验证什么‘天命在洛阳’的假说。”


    李好问:天命在洛阳?


    他抬头看看已升得颇高的太阳,又看看继他到此之后又缩短了好大一截的标杆影子。


    李好问突然明白了自己正在见证什么。


    他惊讶地脱口而出四个字:“洛阳无影?”


    义净听见这四个字,转头看向李好问,满意地点点头:“对,洛阳无影!”


    第 134 章


    大中二年, 腊月,丰乐坊诡务司。


    天气由晴转阴,刺骨的寒风呼啸着, 眼看又要下雪。


    诡务司内,人人都还在为李好问的“失踪”而发愁。


    如今, 司内官位最高的两人, 李好问失踪,秋宇重伤昏迷。余下几人要么缺乏权威要么没有经验。


    众人都提心吊胆地, 生怕突然掉下来一件他们根本办不了的大案子。


    谁知有比这更糟糕的——


    腊月二十二这天巳时三刻,王宗实赶来请李好问入宫。章平忙问王宗实是什么事,王宗实便道:“天子邀你家司丞入宫论道。”


    章平听闻,赶紧尝试帮李好问推掉,只说李司丞出门办案去了。


    王宗实顿时惊了:“还能有比应召入宫更重要的案子吗?”


    章平:这……


    王宗实无奈,只得退而求其次, 问起秋宇。


    章平回说秋宇受伤未醒。


    王宗实也犯了难,摆出一副要在诡务司等候李好问的架势。


    章平心想: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他只能推说李好问去查案的地方是凤翔这等长安城外较远的地方。


    王宗实问李好问及时回来。


    章平推说不知, 但总归需要十天半月的吧。


    王宗实一听:十天半月?


    这位大总管掐指一算, 面带惊异, 反问章平:“李司丞不会是想要躲过岁除那日的入宫陛见吧?”


    章平一下子语塞, 心想不能为了推脱入宫就给自己上司扣个“欺君”的帽子吧。


    他赶紧双手作揖:“不会不会,岁除那日敝司司丞肯定回来,肯定回来!”


    话虽如此, 章平自己心里却也是既疑惑又紧张:李司丞……究竟身在何处, 到底能不能及时赶来呢?李司丞,您快点回来吧!


    王宗实低下头, 思索了一会儿:“那今日天子找人入宫论道,贵司就推举一人, 随咱家一起进宫吧!”


    章平赶紧找大家伙儿一起商量,最后讨论一致,推举了李贺。


    王宗实也是惊了:诡务司推举一个八品的协律郎入宫面圣?


    但李贺心理素质很好,面不改色,冲王宗实拱拱手:“王总管,本官也是面过圣的。”


    王宗实当然晓得:他可是在太极宫中亲眼见过天子向李贺询问科举之事的。


    无奈,协律郎就协律郎吧!——王宗实瞅瞅李贺那一副神在在的模样,觉得这位入宫论道,没准真能说出些头头是道来。


    于是,王宗实将李贺请上事先从宫中带出来的车驾,要迎这位入宫面圣。


    然而就在这时,卓来一脸迷惑,脚步匆匆地进来:“昌谷李贺,昌谷李贺……长吉哥哥,这说的是你吗?葛老来找六郎君,听闻六郎君不在便说了你的名字。”


    卓来口中的“葛老”自然是指葛洪,他没忘补充:“葛老还带了一位老……先生上门,长吉哥哥你认得吗?”


    李贺听说葛洪来了,也不管王宗实还在等着自己,径直走出诡务司大门。


    王宗实双手一摊:就离谱!


    但他没办法,只能等李贺与来人寒暄完。


    岂料李贺与来的两人见礼,说了句什么,对面两位欣然点头应允。


    于是,李贺就将这两位请上了王宗实事先准备的大车。


    王宗实眼都睁圆了:有这么自说自话的吗?


    然而他追上去问的时候李贺却郑重告诉他:“王总管放心,天子请人入宫论道,没有比这两位更加合适的人选了。”


    王宗实:……?


    *


    载初二年,夏至。


    “洛阳无影!”


    李好问总算闹明白了义净这一干人在故弄什么玄虚。


    这是一个历史上著名的伪命题——论证洛阳位于世界的中心。


    如果洛阳是世界的中心,那么夏至这天正午的时候,日头正照在洛阳上方,洛阳应当测不到影子。


    “王者必居土中”是周礼中天子建都的重要原则。即使到了三代之后,统治者也异常重视国都的地理位置,甚至将日影的长短与国君的仁德联系在一起。


    国都的日影越短,就证明国都越接近“宇宙中心”,也意味着君主的统治接近三代圣君的标准。


    如果夏至这日国都干脆观测不到影子,那么定都在此的君主,必定就是最为贤明的圣主了。


    今天便是夏至。


    李好问扬起头看向空中,日头已经爬升至很高。耽搁了这么许久,正午应当不远了。


    此刻义净和尚将僧人与士族召集来此观象台跟前,想必就是为了论证“洛阳无影”,好为武则天登基造势。


    众所周知,较之长安城中的大明、太极两宫,武则天更加青睐东都洛阳的紫微宫。她将整个大唐的政治中枢从长安迁到洛阳,一方面是为了摆脱李唐的影响,建立武周自己的帝都,另一方面也是标榜自己的都城居于天下之中,武氏乃是比李氏更加贤明的君主。


    但是——李好问心里清楚,夏至这天,洛阳测不到影子,这个理论是不科学的,甚至是完全荒谬的。


    他忍住了心中的不悦,礼貌地询问身边的义净大师:“大师是否见过‘无影’的现象?”


    听见两人在台上交谈,原本还在台下鼓噪的士族子弟们忽然安静了——他们也没想到,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年轻人,竟然敢向义净提出质问。


    义净缓缓点头:“贫僧年轻时曾走海路前往天竺取经,从扬州至广州,又从广州经由室利佛逝,抵达耽摩梨底国,在那里学梵语,求真经,后求得梵本三藏数百部,方才返回中土。”


    以义净的经历来看,这位除了没收三个徒弟之外,就完全是个海路版的“唐玄奘”。


    “贫僧曾于室利佛逝国停留数年,从事译述。在室利佛逝国,贫僧就曾见过‘无影’之相,只不过不是在夏至这日。”


    李好问想说这是当然:室利佛逝国就是后世的苏门答腊,地处北回归线以南,一年中自然会有夏至以外的其他日子出现太阳直射,自然也就观测不到影子。


    但是洛阳不一样。洛阳位于北回归线以北,因此无论是不是在夏至,洛阳都不可能出现“无影”的天象。


    但凡这位大和尚能够讲一讲“科学”,就不会贸然在此,举行什么观测“洛阳无影”的大典。


    义净扬起嘴角,仿佛他早已料到李好问会有此一问似的。


    他偏过头,望向立于观象台正中的标杆,语气柔和地道:“施主请稍安勿躁,事实胜于雄辩。只消再过两刻便是正午。洛阳究竟是有影还是无影,届时一望便知。”


    台下,原本那些鼓噪的士族子弟们,似乎也被义净这一番话给说服了,稍许忍下了与李好问一道质疑的冲动,闭嘴在一旁默默静观地上的日影,又或是仰头望向缓缓移想向中天的那枚太阳。


    好问却还记着他此行的目的:见证一个新时代的到来,目睹新秩序的建立。


    此前在紫微宫前见到女性官员加入朝臣的队伍,科举范围的扩大令寒门士子们有机会跻身朝堂。甚至他能和许许多多平民百姓一道,进入紫微宫,亲眼见证明堂……


    这些,都是拥有积极意义的正向变化。


    可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到了义净这里,事情就好像改变了呢?


    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戳破了“洛阳无影”的骗局,那对武则天的“改唐为周”大业又能有半点好处吗?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标杆下的日影也越来越短。


    李好问原本期望这日影短到一定程度,就会渐渐变长。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这日影一点一点地缩短,却没有停在哪里的迹象。


    终于,标杆下方所有的日影安全消失。呈现尖锥形的标杆四周再也没有半点黑影,整个标杆的杆尖都沐浴在夏至正午耀眼的阳光中。


    “阿弥陀佛!”


    先是为围在观象台四周的僧人们齐齐低头合什,口诵佛号。


    “果然如此!”


    一群贵胄子弟看得是瞠目结舌。


    事实胜于雄辩,亲眼看到这一切,他们总是心中还有怀疑,但也不得不馅心自己眼前所见的。


    “原来,洛州无影是真的!”


    “难怪儒家一直奉洛州为天下之中!”


    “真的没有影子!”


    李好问心中暗暗计算时间,这“无影”的阶段大约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随后,标杆旁东北方向出现小小的黑点,渐渐拖长。“影子”重又出现在了观象台上。


    李好问猛地一跃起身,望着坐在身边的义净。


    “义净大师,这是欺骗!您在欺骗世人的眼睛!”


    他如此一说,台下原本意见相左的两拨人同时不乐意了。他们同仇敌忾,一致转向李好问,开始鼓噪。


    一群人骂李好问是白眼狼,义净大师刚才明明对他那般礼遇,让他好好表达观点;另一群人则转向转得忒快,说李好问瞎,放着刚才那么真的一段“无影”事实视而不见。


    李好问却根本不关心旁人怎么说。


    他只管面对义净一个人:“我不信!这根本就不科学。”


    听见李好问口中说出“科学”两个字,义净突然绷不住笑了。


    “你与林小友一定很谈得来。”


    李好问却已经在观察整个观象台的构造。


    如果要造出“无影”的假象,要么在整座观象台的平面上做文章,要么在标杆上做文章。


    李好问先看那标杆——


    这标杆呈极尖锐的锥形,与观象台相连的基座大约有碗口粗,随着杆身向上,标杆的口径逐渐减小,在大约一丈高的杆尖处,成为一个小点。


    李好问转头四下寻找,最后伸手将荷包里的小水银人取了出来。


    “重锤!”


    李好问道。


    原本有脑袋有身体有四肢的小家伙,瞬间变成了一枚重锤。银白色的圆球上方,吊着一枚细细的银线。


    “那是什么妖物?”


    “我我我……我分明看见他手上那是一个小人来着!”


    底下的人都看呆了。


    然而下一刻有人喊了画风突变的一嗓子:“敢情是个木匠!”


    观象台下的气氛似乎突然松弛了好多。不少人开始饶有兴致地观看李好问做木工活。


    李好问便开始测量这座标杆与地面是否垂直。


    有水银人的帮助,他大体上得出结论:垂直!


    但由于这标杆是个锥体而并非圆柱体,这结论是否完全精确,李好问不敢打包票,只能大致排除,标杆上有猫腻的可能。


    如果不是标杆,那么问题很可能就出在这观象台的汉白玉地面上。


    他又能用什么方法,证明这地面不是平整的,而是略略向南方倾斜呢?毕竟只有这样,才能令处于洛州的观象台,也在夏至这日观测到“无影”的景象?


    这时,一直沉默着观察李好问忙东忙西的义净忽然站起身,来到观象台旁,找到一名小沙弥,吩咐了一句。


    那小僧甚是乖觉,应了一声就飞快跑了。不一会儿跑回来,手中提着一只当做食盒使用的漆盒,和一只水瓮。


    义净转身将这枚漆盒递到了李好问手里,用他那一贯柔和的语气轻声道:“就用这个验证吧。你一旦做好准备,我就会往这漆盒里注水。


    李好问接过漆盒一看,只见这是一枚最常见不过的竹木漆盒,一层薄薄的底板四周,围了一圈竹片作为盒子的四壁。外面再涂上一层厚漆作为防水。


    李好问瞬间明白了义净让他“注水”的意思——要检查汉白玉地面是否是水平也很简单,只要将地面与“水平面”做对比,如果两者一致,那就能证明地面也是水平的,如若不然,那么“洛阳无影”的结论,也就不成立。


    李好问仔细检查了整个漆盒的构造,觉得没有问题。加之这漆盒长而扁,他自信如果地面的角度有问题,他一定能通过这漆盒看出来。


    于是李好问自信满满地冲义净点了点头,道:“大师,可以了。”


    义净冲小沙弥比了个手势,对方立即将盛满水的水瓮递给了李好问。


    李好问将水瓮的水灌入漆盒,而后将漆盒放置在观象台平整的地面之上。


    单凭肉眼观测,李好问是看不出这漆盒里的水面是否完全与漆盒底平行。


    但他有水银人相助。


    “来吧!”李好问一声招呼,小水银人立即变成了一把带刻度的标尺,能笔直地探入漆盒中,标出水深刻度。


    当漆盒内的水面完全平静下来之后,李好问让水银人在这里测测,那里测测,很意外地发现,水面距离盒底的距离完全是一样的。


    李好问原本认为是他所选位置的问题,于是果断换了一个位置,继续测量。


    于是,观象台之外的那许多旁观者们,无论是原本就一直支持义净,渴望见证神迹的僧人们,还是那些原本抱着怀疑心态到此的旧士族子弟们,都一起旁观见证李好问,这位唯一敢于挑战“洛阳无影”说,并且努力想办法验证的“质疑者”,在观象台上兢兢业业地测量着。


    最终李好问放弃了。


    他几乎测量了整片观象台的地平,确定这里的地面完全是水平的,不存在向南倾斜的倾角。


    而观象台上竖起的标杆,则基本可以确定,是与观象台垂直的。


    洛阳确实无影。


    李好问当着所有人宣布了他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也不管台下的议论声是对他这份执着的赞许还是揶揄。


    忙到这时,日头竟已西斜。日影的长度已指向未末。


    贵胄子弟与黑衣僧侣们,或满面肃穆,或满心疑惑地从台前散开。


    不管怎样,他们今日共同见证了一出足以载入史册的实验。


    就算是有搅局者质疑者在场,最后也被无可辩驳的事实所驳倒——“洛阳无影”,是真实存在的。


    唯有李好问一人,木鸡般呆立于观象台之上,面上是三观被颠覆惊骇与深深的疑惑。


    没有人同情他。


    此间唯有义净和尚一人,缓缓走到李好问的身边,低声道:“年轻人独自到此,难道是在追求‘一盏茶’的境界?”


    李好问双眼瞬时亮了亮,随即转向义净。


    他早该想到的。


    林嫱将他送来了这里,义净却丝毫不感到意外,估计是早就看透了他此行的目的。


    这时,李好问才注意到,义净其实是个瘦小且略微有些驼背的中年僧人,哪怕完全站直身体,头顶也不过才到他肩膀处。


    靠近了看,义净脸上的皱纹越发深刻,面容尤为苍老,但那对眼却湛然有光,宛若年轻人。他的眼神中透着一种执着,似乎他说了“洛州无影”,就一定要证实“洛州无影”似的。


    “是的,”李好问说了实话,“但我还是不敢相信‘洛阳无影’。”


    他也不知怎么地就把话题又绕了回来。


    可能他骨子里就是一个较真的人,一旦认定了“不科学”,他就无论如何都要找出事实真相。


    “请大师教我。”


    义净略微佝偻着背,缓缓转过身,来到观象台一角,伸手捡起了某样东西。


    “你到现在都还认为我是在欺骗?”


    李好问顿了一下,虽然自己也觉得很不礼貌,但他还是肯定地回答:“是!”


    “而且我坚信您无法欺骗这世间的所有人。”


    义净回过头,将一束已经完全晒干了的佛前香花递回到李好问手里。


    “年轻人,这花你收好。


    “当你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里,逐渐迷失自我的时候。这束香花或可以帮到你……”


    李好问顿时一怔。


    当初他从小和尚手里接过香花的时候,从不曾觉得它有任何特殊。但到了这里,义净大师却似乎将它当做是一枚非常有用的法器。


    “……帮你找到你自己的锚点。”


    李好问没有完全听清义净的话,连忙迈上一步,认真地请教:“大师您在说什么?什么锚点?”


    义净回头冲李好问笑着道:“你明白了吗?”


    李好问一头雾水:我明白了什么?


    “‘洛阳无影’就是真的!”


    李好问:嗐……


    “因为在建立新秩序的时候,你必须无条件地相信:这是一个比过去更加美好的世界。”


    李好问:“可是……”


    然而说到这里时,他的声音完全卡在喉间,神色震动,双目睁大,已经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已经爬回他腰间蹀躞带上的小水银人好奇地扬起头,想要知道主人究竟悟到了什么东西,竟如此重要。


    此时此刻,李好问却说不出话,不知该如何将心中所悟用言语加以解释。


    这完全不符合地理、天文、物理、自然……一切常识的现象,却是真实存在、无法证伪的。而它存在的原因竟然是——相信?


    第 135 章


    太极宫一角, 两名驻守宫禁的金吾卫在交头接耳。


    “听说了吗?左金吾仗院那边似乎又出事了。”


    “说来听听!”


    “听说是在掖庭局里服役的一名年轻太监,前天夜里避开了之值夜的卫队,偷偷溜进了那院子, 不知遇到了什么,在里面号了一夜, 白天被放出来的时候人已完全疯了。


    “上头正在追查, 到底是谁给他的钥匙,竟打开了昭训门。”


    “好家伙!这闹鬼的左金吾仗院也敢半夜进去!”


    “话是如此, 但前些日子里太监之中就一直在传,说那院里的‘历史叠放’能将人带去本朝最为兴旺繁盛的那几年。总有些胆大的,想要去试试运气,看看能不能去捡到点财帛金银之类。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的祖爷爷们从指缝里漏一点儿子下来,也够咱们挥霍好一阵的了!


    “听说那个疯了的太监,被从仗院里带出来的时候, 手里就一直攥着块金饼子。他身边的人都没见过这东西,纷纷猜是他从左金吾仗院里捡到的。”


    “呵呵, 就算是捡到了金山银山, 一个疯子, 又能享受了什么?还不是便宜了他顶上的人?”


    “不止如此, 听说和这个疯了的姚三平日里形影不离的一个小太监也失踪了,确定绝对没出过宫,但就是生不见人, 死不见尸。”


    “上头说, 八成是死了。”


    “呵呵,死了就死了, 这宫里死了、疯了的人还嫌多吗?外人不知,你我金吾卫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死个把太监当然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吓人啊!


    “听说那个疯了的姚三,从左金吾仗院里出来的时候,嘴角流着亮晶晶的哈喇子,只管冲着人傻笑着,说:‘脑袋、脑袋、嘿嘿……’”


    也不知是不是这名金吾卫模仿姚三说话时太过惟妙惟肖,直接将他的同伴吓到了,愣了愣,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才想起伸手去掐这名金吾卫的脖子,同时骂道:“让你吓唬爷爷……”


    “停停停停停……”


    被掐住脖子的金吾卫挣扎着叫道。


    “那边似乎是王总管的车驾……”


    车队确实是王宗实的。这位大总管今日从宫外回来,原本是依圣人之名传召诡务司的司丞李好问入宫论道。然而随王宗实入宫的,却另有三人:一个是区区八品的协律郎李贺,另外两人是寻常布衣。


    这两名布衣也颇有些差别,一个是身材高大板正,蓄着三绺长须的中年人,看起来道骨仙风,气质不俗;


    另外一人其貌不扬,身材矮小且佝偻,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肤色却微黑,看起来就像是个多年劳作的老农,毫不起眼。


    王宗实对这三人完全不信任,并且隐约感到诡务司今天可要吃大亏。


    也真是的……那个年轻的李司丞,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偏要在天子传召的时候出门办案——咦,诡务司不是号称有各种各样奇特的法器吗?司内那些下级官吏难道不是能用个法器给他们的长官送消息的吗?


    ——如此来看,这李好问是摆明了不打算给天子好脸色了。


    想到这里,王宗实摇摇头,觉得这位年轻官员的仕途前景已经是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了。


    果不其然,端坐于太极殿上的天子听闻李好问没有亲自到来,而是派了一名下属带了两名布衣入宫,心里异常不忿。


    只是李忱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当下忍着气接受了李贺的见礼,温和地命诡务司的人坐到一边。


    今日他请来太极宫中“坐而论道”的人包括王子乔、诡务司众人,和朝中的几名大臣。臣子中有韦昭、文应贤等人,也有李好问的叔祖,宗正少卿李汉。


    当然,李忱召李汉前来,也有给李好问抬抬声势的意思,岂料这少年竟然直接没来。


    李忱顿时生出一点“好心当了驴肝肺”的感觉。


    但事已至此,天子也只有强装笑容,在众人入座之后,命王宗实为王子乔一一介绍他麾下的官员。


    今日的王子乔,身上披着一幅绣着仙鹤与青松的蜀锦斗篷,斗篷的领口处系得甚紧,自领口以下,将王子乔的身体完全遮住。


    李忱也听过宫中之人向他禀报此事,说是王子乔那日在左金吾仗院时,不知为何,腰就像是被什么重物压断了似的,扁扁的成了一条缝。即便王子乔号称自己是仙人,却一直没办法让自己的腰复原。


    这种现象无可解释。


    但是却令李忱对王子乔的“仙人”身份更认可几分——毕竟腰都压扁了,还能吃能喝能睡能行动,当然非寻常人可比。


    此刻,王子乔就这样,严严实实地披着一道锦绣披风,饶有兴致地望着对面的几位。


    他的视线在韦昭、文应贤脸上流连,见到韦昭等人流露出明显讨好的神色便觉十分无趣,将视线转去李贺那里。


    早先王宗实依照李忱的吩咐,直接跳过了李贺等人的身份与官位,只含糊说是诡务司中人。


    然而当王子乔盯着李贺时,李贺也毫不畏惧,反过来很好奇地上下打量着王子乔。


    王子乔的眉头却渐渐地皱了起来——他似乎根本看不透李贺是个什么存在。


    但是一个穿着绿袍的小小八品官,竟然与自己一道,同坐于殿上参与“论道”,王子乔也觉得有点儿丢份儿。


    他便将视线转向李贺身后的两名布衣。


    一个是身材板正的中年人,看起来像是道门中人或是方士。王子乔心想——不认得。


    另一个人就更夸张了,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进殿之后,就往李贺下首一坐,脑袋低着,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看起来竟像是睡着了似的。


    怎么会有人专程入宫,在天子的大殿上打盹?


    然而李贺与他身边那名中年方士,一起抬头看着王子乔,似乎都在问:你难道不认得我们身边这人吗?


    王子乔读懂了他们眼神,再度将视线投向那个打瞌睡的老人,左右看看,觉得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人家没能引起他的任何联想。


    于是,他将傲慢的眼神转开,转而挂上云淡风轻的微笑,视线转向天子李忱,似乎在说:“可以开始了!”


    李忱咳嗽了两声,说了今日召见众人的来意——


    号称是周灵王太子晋的仙人王子乔驾临大唐天子的宫殿,这乃是大唐立朝以来,第一次有此殊荣。李忱内心甚慰,因此请朝中大臣上殿来与王子乔一道坐而论道,所谈论的话题自然离不开“神仙”与“长生”。


    李忱这话都还未说完,时任宰相的韦昭便出言附和,将王子乔这位东周“太子”的德行吹上了天。


    在韦昭吹嘘王子乔的时候,坐在李贺下首的那名老人,忽然睁开眼皮,瞧了王子乔一眼。


    王子乔顿时只觉对方双目如电,视线如刀,睁眼时便给自己的身体来了个对穿。他惊骇得几乎叫出声来,一切却又都恢复正常。


    那名老人已将双眼闭上,沉默地坐在原地,似乎又睡着了。


    接下来是天子虚心请众人论道。


    关于“神仙”与“长生”,王子乔最有发言权,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只不过他所说的没什么建设意义,多半是讲述他自“飞升”之后的各种亲历——去过的仙宫,认得的仙人,与凡人飞升的经历。


    李忱听得极其出神,不知不觉,竟将自己的席位向前挪了两步。


    然而李贺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冒了一句:“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旁人听见“宣室”与“贾生”,多半猜到李贺着说的是汉文帝也贾谊的典故。但都十分纳闷,不知这个莽书生为什么突然发癫。


    唯有李汉似乎听过这一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可怜半夜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①”李贺大声道出后两句。


    王子乔:……这是什么意思?


    李忱:……这是冲朕来的吗?


    韦昭在内的大臣们:……这是瞎说的什么大实话?


    李贺却咧开嘴,一副呵呵地笑了一声,道:“这是敝友近作,名曰《贾生》。乃是说的汉文帝与贾谊之往事。可不是讽评时事啊!”


    越是这般说,天子脸上便更挂不住了。


    李忱执政颇为勤勉,治下民生已届前些年有显著恢复。他自认为就算比不上本朝贞观、开元年间的盛世,但也有望恢复父亲宪宗在世时的大唐国力。


    然而如今大唐好不容易有一位仙人显圣,大唐天子却被讥讽为“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忱极力忍住怒意,嘴角上扬,问坐在末流,穿着绿袍的李贺:“这位是……”


    李贺根本不惧,冲上头的天子拱了拱手便道:“诡务博士……唔,不是,如今已是协律郎了,李贺李长吉,见过圣人。”


    也不等李忱回应,李贺自说自话地就转过身,为天子介绍身边人:“这位是方士葛洪,东晋生人。”


    他这一声,无异于往太极宫这一池静水中抛了一枚巨石,瞬间掀起轩然大波。


    ——葛洪?


    这是认真的吗?


    然而太极宫中的人一旦接受了王子乔这位“仙”的存在,东晋出生的葛洪能够活到现在,便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这太极宫究竟是哪里来的好福气,同一天中竟然同时光临一位东周太子,一位东晋的著名方士。


    其中最感惊喜的要数天子李忱。


    要知道,葛洪是炼丹的老祖宗。而王子乔说白了只是世上籍籍无名的一介小仙。


    所以甭管刚才李贺念了句什么冒犯的歪诗,单看这位将葛洪带入宫中,李贺就无过,而诡务司更是有功。


    对于大唐天子,葛洪要比王子乔有用多了!


    *


    载初二年,夏至。


    观象台跟前,众黑衣僧与门阀贵介子弟已纷纷离开。


    唯有李好问还呆坐在观象台一角,抱着脑袋,拼命在回想刚才义净大师的话,思索对方的逻辑中有没有什么漏洞。


    夏至这日,洛阳的午后,天气也颇为炎热。观象台上无遮无拦,暑气蒸腾。如果李好问没有自带那上下五十度自动调温的buff,估计已经中暑了。


    可是他直到如今,都还在苦苦思索,却始终无法想通。


    因此他始终没有留意,身边那位挂着和善笑容的义净大和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人。


    “喂,我说,你都坐在这里这么久了,热不热?饿不饿?”


    李好问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忙抬起头,刚好看见穿着一身胡服、戴着幞头,做男装打扮的林嫱坐在自己旁边。


    李好问闻言愣愣地摇了摇头。他还沉浸在对这个世界的世界观进行奋力思考的过程中,突然见到了“林前辈”,一时还切换不过来。


    “唉,”林嫱见了李好问这副呆头呆脑的模样,顿时感叹一句,“我把你送到这里来,本意是请义净大师指点指点你,怎么好像把你给弄傻了?”


    李好问:这位前辈好像没什么架子啊!


    不过对这种有话就说的诚实态度他也已经习惯了——此前读过那么多林嫱留下的笔记,此刻遇见“真人”,李好问就像是见到了一位神交已久的老朋友。


    只见林嫱大大方方地向他伸出手,笑着说:“此处天气炎热,你先随我去乘一乘凉吧!”


    一只纤手轻轻地搭在李好问肩头。


    还没等李好问回过神来,他与林嫱就已经置身于不知哪里的一座凉亭中。凉亭坐落于山中,四周是满眼翠意,山风鼓荡,一股凉爽之意扑面而来。站在亭中,可以眺望远处通向洛阳城的官道,那官道上往来车驾如流水一般,络绎不绝。


    李好问这才猛然惊觉:这是林嫱带着他在“瞬时位移”呀!


    这时光术运用的如此举重若轻,李好问顿时生出惭愧之心。当初他带着秋宇从龙首原回到平康坊,是凭空烧掉了一只纸人“充电宝” 才办到的。


    据他判断,此刻的林嫱,至少已经达到“一盏茶”的级别,或许达到了“一刻”也说不定。


    “看样子,还未用过午饭,那我请你吃饭吧!”


    话是这么说,林嫱眼里出现了一丝狡黠之色。


    “让我看看今日典膳局都做了些什么。”


    林嫱随手拖出带着栅格的“时间视野”,看了一眼,摇摇头,“今日的‘廊下食’看起来都不怎么好吃。”


    李好问看着这熟悉无比的动作,却由他人做出来,做得还比自己纯熟几十倍……心里极是佩服,倒也对武则天时代的官员“廊下食”并没多大兴趣。


    “倒是昨晚上官姐姐那里置办了‘烧尾席’,有几道菜还不错。我请你尝尝!”


    李好问一呆:上官姐姐?


    难道是……武则天身边那位著名的女官上官婉儿。


    还有烧尾席,传说这“步步高升”的烧尾宴是专门庆祝士子登科或者官位升迁的。上官婉儿置办烧尾宴,难道是因为她身为女性官员,也像男人一样升迁了?


    说着,林嫱又熟练地拖出带着栅格的时间,向那栅格里一伸手,瞬间接连取出了好几枚碗碟。


    “喏,这是羊皮花丝、小天酥、光明虾炙……这是箸头春,这是冷蟾汤,这个名字有点儿夸张,叫雪婴儿……”


    听见“雪婴儿”之名,李好问顿时一个哆嗦,记起自己仿佛在某人的梦里见到过这道名字足够恐怖的菜。


    “哈哈,其实是用去了皮的田鸡裹上一层薄薄的豆粉,入锅煎贴而成,看上去银白如雪,又形似婴儿……名字确实是瘆人了一点儿,但是味道并不差呢!”


    林嫱显摆似的接二连三,从上官婉儿的升迁宴席上召唤出各种名菜,送到李好问面前。


    因为没带钱的缘故,李好问自从来到这公元690年之后就一直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就算他身体禀赋极佳,此刻五脏庙也在抗议了。


    于是他欣然接受林嫱的好意,将这些烧尾席上的名菜一一尝了尝。最终他同意林嫱的观点:那雪婴儿,名字是“克”了一点,但味道着实不差。


    林嫱看他饱餐一顿,露出一派欣慰表情,随即衣袖一挥,又不知把这些用过的碗碟“位移”到了何处去。


    “这是饭后甜点,叫酥山。”


    说着,林嫱又“位移”来一碟山峦造型的奶油沙冰,递给李好问,显摆似的道:“若是搁在后世,它该叫做冰淇淋。”


    这奶油沙冰大概是用乳制品搅打出奶油的状态,然后再淋在器皿上,然后放在冰窖里冷冻而成。此刻这沙冰上还淋着拥有樱桃一般鲜红色的新鲜酱汁,既是点缀也增添了美味。


    李好问却心不在焉地将这碟“冰淇淋”接过来。他心里根本就没在想这些吃食,满心思考的都是——该如何与这位前辈交流这个世界诡异的世界观,又该如何从她这里获得帮助,得以返回大中二年,回到他的伙伴们身边去。


    这时,林嫱忽然劈头盖脸地问李好问:“说说看,你从别处来到这里,都看到了些什么?”


    李好问此刻手中捧着一碟“唐代版冰淇淋”,站在洛阳城外的凉亭里,眺望洛阳城跟前繁忙的道路,满载货物的商队……


    他想着想着,忽然冒出了两个字:“熵减。”


    这是他心中真实的想法。


    熵减——尽管到此地才区区一两日,他已能从无数细节中体会到眼前这大唐正走向繁荣与有序。


    新的规则被制定,女性、庶民阶层……古老的统治阶级之外,新兴的有生力量正加入维持社会秩序的队伍中来。


    同时女皇也一直都在为自己登基即位创造“合法性”的阐释——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人帮她,比如义净,甚至为了证明武则天迁都洛阳的合理性硬生生创造了“洛州无影”的“事实”。


    亲身站在这个历史节点上,一切似乎都证明,女皇登基是上天的旨意,武则天是比她的丈夫、她那两个懦弱的儿子更要适合称帝的贤明君主。


    李好问才会做此感想。


    只是他忘记了一点。


    自从他来到公元690年,见到林嫱的那一刻起,他从未表露过自己的身份,是从一千多年后的时代穿越至晚唐,又由晚唐“跳跃”至这里的“复合型”穿越人才。


    可想而知,林嫱听到“熵减”这两个字惊讶成何等模样。


    当李好问意识到这一点,转脸向这位林大学士看去的时候,就见对方正睁圆了眼,望着自己的眼神中,带着“胜利会师”的喜悦!


    “同学,要不要加个vx?”


    李好问:……?


    第 136 章


    “啊呀, 真没想到,你竟然也是……”


    乍见“老乡”的林嫱激动万分,背着手在凉亭里踱起了方步。


    “我该跟你对什么暗号好呢?”


    李好问傻坐在凉亭的一头, 保持着懵逼的造型不动摇。


    “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李好问(小声):“您已经将下句说出来了!”


    林嫱伸手拉了拉自己的幞头:“对哦!那……奇变偶不变, 符号看……嗐, 我还是自己说出来了。


    “要不,你想一个?”


    李好问想了想反问:“遇事不决?”


    林嫱顺口答道:“量子力学!不清不楚?”


    李好问小声回答:“致敬克苏鲁!”


    “哈哈, 果然是穿唐的同学。对了,要不要加个vx?”


    李同学:……这也能行?


    却见林嫱从怀中取出一名消息镜子,递到李好问手中,要将这枚法器送给他。


    李好问连连摇手:“前辈,不必送我,我也有……”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怀中, 摸索他带来的那枚消息镜子,却摸了个空。


    李好问忍不住皱起眉头:“奇怪了, 刚刚还在我这里的……”


    林嫱顿时好奇地问:“你也有消息镜子, 是从哪里得来的?据我所知, 这种法器总共只有六枚, 全部收藏在神都洛阳紫微宫。”


    她说得非常肯定,面上神情似乎在说:小同学,可别想哄我, 这法器也是姑奶奶我捣腾出来的。


    但李好问真的异常吃惊, 索性把他携带的所有法器物品一样样地都取了出来,都放在凉亭中的石桌上, 但就是不见他从大中二年带来的那枚“消息镜子”。


    忽然,李好问明白了, 从林嫱手中讨来那枚她原本打算赠给自己的铜镜,左右端详了半日,忽然道:“前辈,我明白了。早先我随身带着的那枚‘消息镜子’,就是您的这一枚。”


    林嫱不解,睁圆了眼望着他,等他解说。


    “林前辈,其实我穿唐之后生活在现在的158年后……”


    “……我这次来女皇登基之前,就是为了亲眼见证新时代的诞生,为了能够尽快掌握时光术的‘一盏茶’境界。”


    “原来如此!”林嫱一脸“赛高”的表情,叹道:“新人都这么猛的吗?我在‘一盏茶’之前,最多只能追溯百年前的历史,而且只能维持一小会儿……你看你,到现在都没有消失,你真的很厉害啊!”


    李好问苦笑:“因为我是被困在这里了呀!”


    于是他原原本本地将自己是怎么依靠“回溯之轮”回到一个甲子之前的建中四年,然后又靠自身的能力回溯至98年前的公元690年,然后就发现自己被困在这里,完全回不去了。


    林嫱伸手摸摸下巴:“回溯之轮?”


    李好问忙从怀中将那个扭距刚过了一丁点儿的圆筒状计时器取出来,交给林嫱。


    林嫱托着这枚法器看了好一会儿,又伸手到后脑拉了拉自己的幞头,皱着眉头道:“这看起来有点儿像是我的手笔啊!”


    我也觉得像!——李好问在心里补充。


    “唔,设计一枚计时器,然后将回溯历史的能力与这枚计时器绑定,这样即便是未曾掌握时光术的人,也能享受穿梭时光的快乐!是个好主意!”


    说到这里,林嫱一脸兴奋:“我又有动力了,可以尝试做几个这一类型的法器!”


    李好问:享受穿梭时光的快乐吗?其实这东西流传到晚唐,被用来做击杀妖怪的时空隔离区去了。


    “不过你……李同学,”林嫱很自如地称呼自己的后辈,“你现在是被困在这里,所以回不去了吗?”


    李好问惭愧地点点头。


    “这样吧!”


    林嫱一挥衣袖,将两人吃完的淋山碟子送走。


    “现在正好我这里有一个忙需要有人帮我,如果你能帮我,事成之后我就欠了你一个人情。”


    “到时我无论是自己帮你,还是说动义净老和尚帮你,都保证将你送回你想回去的那个时代,如何?”


    李好问闻言立即点头:“成交!”


    *


    大中二年,腊月,太极宫中。


    天子李忱因为葛洪的出现,兴奋得难抑狂喜之色,就差亲自从御座上下来,向葛洪行礼请教了。


    而葛洪似乎也深谙李唐天子的心理,认真地看了看李忱的面相,微笑着拈着三绺长须道:“敝人观座上皇帝陛下的面貌,年轻时颇多阅历,曾吃苦,但也同样锻炼了强壮的体质。


    “想必陛下之寿元,要比晋时那些短命鬼皇帝要长久得多。”


    葛洪这么说,似乎更坐实他生于东晋,活到现在,没有六百,也有个五百年了。


    李忱闻言大喜,马上开口盛赞诡务司众卿,忠心为国,转脸吩咐王宗实,让他将那事先准备给“王仙人”但又不知对方要不要的一百匹绢赏给诡务司去。


    聚在太极殿的臣子之中,李汉见李贺念的那首讽谏诗转眼就被人遗忘,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再望向李忱的眼神中,多带了一丝复杂的遗憾。


    宰相韦昭不喜诡务司——他讨厌诡务司是出于恨屋及乌:叶小楼是他的私生子,后来带回府中抚养,天资尚可但就是不服管教,甚至于反出韦氏,姓了那个风尘女子的姓氏。每次想到这里,都让韦昭恨得牙痒痒的。


    而诡务司既然收容了叶小楼,那就相当于是蔑视了韦昭身为丞相与生父的权威,双重不可饶恕。


    于是韦昭偏过头,向文应贤使了个眼色示意,让这位待会儿多帮王子乔说说话。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政敌的政敌便是朋友么。


    “那么敢问葛老,朕既在位,可享多少年的寿元?”


    李忱原本想要称呼葛洪为葛仙人的,奈何葛洪执意不肯,最终采用了诡务司的称呼。


    “这……”


    葛洪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身边那位缩在蒲团上,看起来已经睡着了的老人。


    然而那老人脖子动动,似乎点了点头。


    葛洪便向上看去,应道:“陛下御宇共十三载。”


    这一声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轰得李忱外焦里嫩的。


    适才葛洪赞他寿元颇长,李忱便心生希望——他觉得自己纵然不能比肩太宗皇帝二十三年的贞观之治,至少也要超过自己的亲爹宪宗皇帝,那位也在位有十五年咧。


    事实上,大唐并不缺少寿元长、在位时间也长的皇帝,高宗李治在位三十三年、玄宗李隆基在位四十四年,代宗李豫在位二十年,德宗李适在位二十六年……


    而眼前人预言自己将执政十三年,这叫“寿元长”?


    当然了,李忱生于长庆元年,即位的时候就已经三十七岁了。再加上十三年御宇,活满了五十岁——这相较于他的那些短命的兄长们来说确实是“寿元长”,可这远远不符合李忱自己的预期。


    座中大臣们以文应贤为首,都在等韦昭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就一起向诡务司带来的这名“神棍”群起而攻之。


    谁知这时,李忱起身,来到葛洪面前,极为认真地拱手致意,道:“葛老,有什么方法能够延长朕的寿元?”


    葛洪爽朗笑道:“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尝试去延长寿元。”


    李忱整个人都懵了。


    座中大臣们又都在看韦昭脸色,随时准备开喷。


    然而葛洪丝毫不觉他的话有什么不妥,继续说道:


    “老朽既炼丹又行医,号称是‘医丹双修’之人。因此很清楚,这世上有多少身居高位之人,是因为服食了不合用的丹药,强行延寿,因而驾崩……”


    韦昭连忙示意身后的大臣们别做声。


    他觉得这位葛洪老神仙(棍)这是在欲擒故纵。


    众所周知,李唐天子爱服丹药,因服丹而死的,远有太宗皇帝李世民,近有刚挂不久的上一任皇帝武宗李炎。丹药之害,人所共知。只是任何一位天子,都抵挡不住丹药延寿的诱惑。


    也就是说,这边葛洪说得越凶险,越有可能是在欲取故予,为天子画大饼,兜售他的独家丹药。


    而天子李忱也从懵逼中恢复过来,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认真听着,频频点头。


    岂料就在这时,身后有一人冷笑道:“然而如今大唐宫中确实有一件,能够起死回生的神物。”


    众人一起回头,向开口说话的人看去,发现那是被人冷落了多时的王子乔。


    “起死回生的神物?”李忱闻言,顿时两眼放光,又转向已经被他抛诸脑后的“仙人”王子乔,“可否请太子晋指点一二?”


    葛洪刚刚所说的,不乱服丹药,就是延年益寿的好方法——李忱虽然觉得这确实有点道理,但是听说自家宫中就有能“起死回生的神物”,天子立刻心动。


    就算不是延年益寿的仙丹,能让将死之人在鬼门关转一圈又捡回一条命来的宝物,也相当于变相地“延寿”了。


    王子乔却将双手拢在衣袖中,朝天翻着白眼。


    天子怔了片刻,顿时给韦昭使了个眼色,韦昭心领神会,顿时又歌颂起太子晋的“贤德”来。


    太极殿上,原本令天子亲自起身、行礼相询的诡务司这边,立即又冷清了。


    李贺身边的老人家忽然身体一动,扬起脸看了一眼葛洪,两人眼里都有点忧色。


    那边王子乔已经傲娇完毕,冷笑道:“此物便在宫中,难道天子不知道吗?”


    李忱顿时又懵了:“不……朕不知,”


    他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朕完全不知此事,请仙人指教。”


    王子乔享受片刻,将眼光从李忱面上移开,扫过一众眼神热切的臣子们,最终眼光落在了一直随侍在李忱身后的内侍总管王宗实脸上。


    王宗实惊了:“我?”


    王子乔淡笑道:“难道总管不知?”


    王宗实低头想了想:“咱家的确不知!”


    王子乔嘴唇高高扬起:“看来这唐宫中人,的确是有眼不识重宝。不过,你就算不知,也该多少听说过。未必听说过它能起死人肉白骨,但是你至少应当听说过,它能令断肢再生。”


    殿内诸人,听说这是能“起死人肉白骨”的奇物,无不眼现狂热。


    可王宗实却还是眼神茫然。他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向对面一脸傲娇的“仙人”王子乔,摇摇头道:“咱家从未听说过有此奇事。这已经断了的肢体,岂有再长出来之理。”


    王子乔却抛给他一个“你懂的”眼神,道:“不是手脚四肢,而是……那种肢体。”


    王宗实见王子乔眼神暧昧,还总往自己腰身以下的下三路瞄去,他在宫中多年,也是个人精,这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顿时骇得面无人色,扑通一声直接跪了下来。


    “启……启禀圣人,这……这宫中确实曾有过传言。可是老奴从未动一分一毫的这等龌龊心思,想要用这种方法,续……续那断肢啊!”


    “啊?”


    这时,太极宫中众人也都听得一头雾水。


    王宗实是宫中内侍总管,此刻品级服饰穿得好好的,四肢俱在,哪里有什么断肢。


    等一下,这位是个太监,若说“断肢”的话,却确实……


    李忱只管皱紧眉头,追问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王宗实赶紧膝行两步,上前凑至李忱脚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刚开始,李忱似是没听清,便轻轻俯身,试图靠近王宗实。


    然而还未等他俯身,这位天子顿时已经想明白过来了,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望着太极宫大殿的正门,眼中瞬间燃出一串愤怒的火焰。


    “宗实,此事应以眼见为实耳,你知道该怎么办?”


    王宗实趴在太极宫的青砖上,将头埋得极低,小声小声地应道:“老奴领命。”


    说着,这位太监总管后退几步起身,匆匆出了太极殿。


    殿内余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王子乔、天子和那王宗实打的是什么哑谜。


    王子乔嘴角噙着笑,得意洋洋地坐着,时不时向葛洪那边送去挑衅的眼神。


    葛洪满眼忧色,转头向自己身边的老人看去,却见老人不知何时又闭眼睡着了。


    不知不觉间,太极殿中悄悄泛起一丝紫气。但殿中众人的心思都在王子乔所说的那件“宝物”上,无人留意这种异象。


    天子李忱最是怒不可遏,在殿中反复踱步。有天子的气场摆在这里,座下那些大臣们虽然一头雾水,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不久,太极殿外响起脚步声与人声。一个略带跋扈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圣人传我?”


    王宗实小声地应了两句什么。


    事实上,王宗实这才是太监在宫中说话的正常音量。之前那人的声音能让整个太极殿里的人听清楚,此人应当不晓得什么叫“韬晦”。


    不过——大臣们都觉得这也情有可原,毕竟连当今座上天子,也是这位昔日权倾朝野的大宦官马元贽扶上位的。


    靴声霍霍,穿着官服的大太监马元贽步入太极殿,见到殿上这许多人,也吃惊不已,连忙跪下向天子行礼,开口道:“臣马元贽,不知圣人在此……”


    他话都还未说完,李忱便怒道:“将此人拖下去,剥去衣冠……查验!”


    韦昭以下,大臣们都愣在原地,不明白剥去一名太监的衣冠,能查验什么。


    然而马元贽一听见此话,顿知大事不好,脸色顷刻间褪至雪白,颤抖着声音向李忱请求:“圣人……圣人饶命!”


    然而李忱脸色铁青,背过身去,一言不发,像是愤怒到了极点。


    数名王宗实带来的神策军士兵一起上前,马元贽顿时像是一只死狗般被拖下太极殿,不久便听见布帛撕裂声,和马元贽杀猪似的喝骂声。


    大臣们依旧十脸懵圈:这还真的是脱衣检查!


    不过也得亏天子即位之后,渐渐架空了马元贽的权力,另外扶持了王宗实等人上位,否则今天是否有神策军肯遵圣命冲上来拖走马元贽,都还两说。


    诡务司这边,李贺与他身边那两位倒是表现得泰然自若,处变不惊。在旁人眼里看来,要么是早已知道内情,要么是根本漠不关心。


    不一会儿,大殿门口响起脚步声。王宗实匆匆赶回殿内回禀。他没敢明说,只是向上叉手,然后向天子点了点头。


    李忱脸上顿时出现一丝愤怒的红晕。


    他低头略思索片刻,道:“传旨下去,马元贽图谋不轨,秽乱宫闱,着午时三刻西市处斩,人头示众,以儆效尤。”


    直到这时,太极殿中众位大臣才终于咂摸出些许滋味,略微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一名太监,还能如何“秽乱宫闱”?


    再联想到此前王子乔说宫中有一物可以“令断肢再生”,那这马元贽“再生”的断肢,不就是……


    想通了其中关窍,众皆骇然。见天子正在气头上,众人虽觉这公开明正典刑的做法并不妥当,却无人敢劝。


    但很快李忱自己就想通了:“罢了,先不用送去西市,朕还另有口供问他。”


    西市独柳树一带是犯人公开处刑的地点,不让送去西市,意味着天子改变策略,不会让此事公开,明正典刑,而是暗箱操作,问出一应细节之后,私下处置。


    反正对于天子而言,处置一个已经完全被架空的大太监,如同杀一只鸡。


    就算这马元贽曾是亲手将李忱扶上龙椅的人,但面对一位曾经扮猪吃老虎三十七年,方始登上帝位的天子,马元贽也不过是一枚棋子,用过就可以扔了。


    更何况,还出了这天大的丑事。


    殿外,马元贽愤怒的叫喊叱骂很快就变成了痛苦的嚎哭与乞求,但这声音很快被拖远。官员们大多确信,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听见马元贽的声音。


    李忱却余怒未消,一时间眼神冰冷,转向王宗实。


    王宗实骇得双膝一软,直接向李忱叩拜,颤声解释:原来就在刚才,他与几位近身侍奉天子的宫中实权内侍已经相互自查,确认绝无马元贽犯的那等滔天大罪。


    除马元贽之外,宫中自宣徽使仇从广以下,人人“坦诚”相见,自证清白,倒也确实无人如马元贽那般胆大包天。


    见自己还有些“忠心”的属下,李忱的气渐渐消了,转而看向王子乔,用一种极其恭敬地语气问:“王仙人,那马……马某所用的,是否就是您所说的……那件能够起死人肉白骨的宝物?”


    还未等那王子乔答话,诡务司这边却先起了变化。


    不知何时,汩汩的紫气已渐弥漫于太极殿中,王子乔只看了一眼,便惊讶得险些叫出声来。


    原先一直缩在李贺身后,其貌不扬的那位老人,忽然睁开了眼,坐正身体,轻轻咳嗽了一声。


    第 137 章


    “跟我走!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林嫱豪迈地一转身, 就要从凉亭里走去处。


    “且慢,”李好问也赶紧站起来,急忙道, “我这也才不过‘一炷香’的水平。你确定我能帮到你?”


    李好问其实并不是一个缺乏自信的人,然而此刻他面对的人是林嫱——这位一直通过流传至后世的笔记, 向他传授各种“时光术”技巧和升级路径的前辈。林嫱甚至与诡务司的建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以说得上是诡务司的半个祖师爷了。


    因此面对这位林前辈,李好问总有一种大一新生面对大四学姐的感觉, 虽然想要尽力帮忙,却又生怕自己能力有限。


    “不,”林嫱回头,看清了李好问那点患得患失的表情之后,笑着解释道,“时光术的应用因人而异。有些人虽然未能升至高级别, 但是却能在某些特别领域将时光术用得出神入化。他们擅长甚至是专精的特别能力,连我都甘拜下风。”


    李好问顿时想起了郑兴朋。


    他确信郑兴朋的“时光术”从未突破过“弹指”级别, 可是他在刑侦破案方面的造诣极高, 恐怕之后没人能达到他的水平, 连李好问也不能。


    想到这里, 他连忙向林嫱承诺:“那我一定尽力!”


    林嫱转身迈步,同时向李好问介绍:“今天我需要你帮我的,是去回收一柄春秋时的古剑。”


    “三尺水?”


    李好问赶紧迈上几步赶上,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这把剑。


    “哦?”


    林嫱略感惊讶:“我要去捉的剑不叫这个名字。但是我听说过‘三尺水’。难道……‘三尺水’现身于世了?我记得它只有留在画谱上的形象呀?”


    李好问赶紧将李贺的故事说给林嫱听, 说他这位同僚,有“言出法随”的能力。


    林嫱听来觉得异常好奇, 便问李好问能不能将这种神奇的能力复现给她看看。


    李好问“嗯”了一声,刚要拖出历史影像, 忽然想起一件事:“不过……这是在158年后发生的事啊!”


    林嫱想了想,反问:“然而这在你自己的时间线上,这是在几个月以前的事啊!”


    她一句话说出口,两人似乎同时意识到了什么,同时站在原地,转向彼此,面面相觑。林嫱甚至又惊又喜地“啊”了一声——


    如果能够按照自己的时间线回溯时间,那么岂不是能很轻易地回溯至穿越前?


    然而李好问却皱起了眉头,道:“话虽如此,可是我每次试图回溯,总是按照现实存在的时间线回溯,没法儿按照我自己的时间线回溯啊!”


    林嫱所想的却不一样:“或许这存在两个选项:一是按照这个时空的物理时间线回溯,一个是按照我们这具身体的时间线回溯……对了,李同学,你是魂穿还是身穿?”


    李好问:“魂穿!”


    林嫱:“我是身穿,我可能研究起来更容易一点。”


    李好问略感遗憾,不过也看到了一丝希望。


    林嫱便开口道:“有个能够相互启发的同学真好。”


    这时他们已经沿着凉亭旁一条羊肠小径来到了山下平坦的官道旁。


    这里距离洛阳城有点距离,道旁有个小小的官驿站。


    林嫱向驿站出示了鱼符,很快牵了两匹马出来,问李好问:“会骑马吗?”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林嫱将其中一枚缰绳扔给李好问:“走吧,我们要再向北邙山中才能找到那枚宝剑的踪迹。”


    李好问有些好奇:难道前辈无法定位对方,才不用“瞬间位移”的吗?


    林嫱似乎看出了李好问的想法,笑道:“虽然很想在你面前摆摆前辈的谱,但是那柄剑并不好对付,需要我们多储备些能量。我瞬间带你过去固然方便,但是面对那柄剑……我想,还是不要大意的好。”


    李好问虽然想不通,回收一柄剑有什么困难的,但他还是信任林嫱的判断,并且献宝似的从怀中拿出两枚纸人,递到林嫱手中,道:“我有些储备!”


    林嫱将纸人接过,稍许掂了掂,便知就里,立刻笑生双靥:“的确是好东西!这究竟是怎么做的?”


    李好问见时机合适,便将长安城中丰乐坊某间代售“鬼宅”的事给说了。他提到那里一眼古井可以充当“充电区”制造这些“充电宝”,林嫱听闻,立时兴奋地一拍双手:“这个消息太重要了。我在长安有些朋友,这就让他们替我去看看宅子去。


    “回头将那里完全按照我的心意,打造成为林大学士宅邸。”


    李好问听了在旁咋舌:心想,不会那诡务司公廨的内部建筑就全是这位林大学士设计的吧!


    “我早就想要打造一间密室,铜墙铁壁,没有人能攻破那里。门口的密码锁得用验证码的,俩小时换一次的那种……哈哈!”


    林嫱的思路果然发散,李好问在一旁听得伸手猛揉太阳穴——这位学姐的执行力真是强啊。诡务司机要室,明显就是她后来建的呀!


    距离“古剑”的位置还有些距离,两人骑马并辔而行,一路闲聊。


    林嫱问清了李好问学习“时光术”的大致过程,笑着夸奖道:“你真聪明,晓得从晚唐到这里来。我当时写‘一炷香’到‘一盏茶’的笔记时就在想,在我之后的时光术修行者,只能想办法到这武周立朝时来,否则按照正史,要往后等好几百年。怎么样,李同学,你觉得这个时代怎么样?有没有一种新秩序正在建立的感觉?”


    李好问庄重答道:“我认为确实是气象一新!”


    当初他被林嫱一问,就能自动答出“熵减”二字,此刻的“气象一新”也是出自内心的感想。


    到这里的时间虽短,他已经亲眼看到了武则天利用信仰打造政权的合法性,将新生力量纳入朝廷,与旧势力形成平衡。


    再加上他以前从林嫱的笔记中读到的那些社会变革:教育、信息流通、工商业发展……确实令李好问无比佩服。


    “那个……”


    林嫱想了想,问,“我有没有做出足够的改变,让你在158年之后也能切身感受到?”


    李好问想想他在大中二年的生活:报纸、公共马车、抽水马桶……


    他赶紧点头:“那是当然的。”


    林嫱闻言十分兴奋,嘴角上扬,眼里蕴着骄傲。


    她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那……之后的大唐,还是那样的走向吗?武周有没有复辟为李唐?盛世还是按时来了吗?李隆基有没有和杨玉环谈恋爱?你在的那个时代……它,依旧混乱吗?”


    这叫人该如何回答?——李好问一脸为难的神色。


    林嫱看了便懂了,原先的兴奋劲儿去了不少。


    “你能告诉我,武周的问题在哪儿呢?”


    李好问看林嫱认真的样子,觉得这位学姐与女皇之间确实有很深的感情。看来,林嫱不仅是在辅佐武则天,她更是将武周这个由女性引导的时代,当做自己毕生的事业来打造的。


    听见林嫱这么问,李好问下意识便开口答道:“问题主要是出在……”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林嫱听得一脸懵——


    李好问所说的那番话,就像是被风吹走,愣是一个字都没落进林嫱耳中,除了最后一句:“……不少历史教科书上都提到过的。”


    他说的,是武则天晚年在立储问题上的犹豫:究竟是还政于她那两个李姓的儿子,还是在她武姓子孙中择一人传位。


    这是独属于女皇一人的烦恼。


    在李好问看来,无论是什么选择,哪怕是传位给她的女儿,甚至是传位给有能力有手腕的外姓人,可能都比最终结果来得好。


    他也有想过,若是历史上真出一个林嫱这样的女性,能从武则天手中接过权位,没准历史会全然不同。


    然而他也记得很清楚:武周后期,林嫱几乎从历史中销声匿迹了。


    他曾为此疑惑不已,但此刻他就算是开口问林嫱也没用——时候不到,林嫱自己也不会知道答案。


    “唉!我懂了。‘失去的永不复还’是吧?”


    林嫱闻言叹了一口气,想必也是非常了解“时光术基本原则”的。


    “我之后再好好回想回想学历史的时候都学过什么,但看起来可能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对了,趁现在有工夫,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可以尽管问。”


    李好问心想:确实有些非常重要的他现在可以赶紧问问学姐。


    “如果你给后人留笔记,会藏在哪里?”


    “哈哈!”林嫱爽朗地笑出声,“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我的确是记了不少笔记,但是我现在还没有动手将它们存放在特别的地点。


    “不过我猜想,按照我自己的个人喜好,我给后人留笔记,多半有两个去向:一是自然天象出现的特定时间地点……”


    李好问:日全食!——暗号对上了。


    “另一个就是武皇的改元大典。嗯,也可能会考虑放在那个李老头欺负表弟的立朝大典上。毕竟修习时光术是需要见证新秩序建立的。”


    李好问:李老头欺负表弟?


    他只想了片刻就明白了,那是指李渊创立李唐,从他表弟隋炀帝杨广手中夺下大好河山的时刻。


    但是……立朝大典上,这可不比日全食发生的地点,容易分辨笔记存放的地点。


    “我想,我会放在一个很特别的地点,然后留下一个极富我个人特色的鲜明标记。”


    林嫱一边骑马,一边托着下巴思考。


    李好问瞅瞅这位学姐的表情,觉得对方显然是犯了选择困难症。


    估计就算是现在告诉自己,之后也可能会改主意的吧?


    李好问这是不指望这次能从林嫱口中得到下一阶段笔记的线索了。


    两人驾马,沿着山道行了一阵,夕阳渐斜。好在夏日里日长夜短,已是接近申末,日头还悬于西面北邙山连绵的山峦之上,向山谷内投射柔和的光亮。


    这时,林嫱忽然伸手按向怀中,同时开口:“我感受到那柄剑了。”


    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一个三尺来长的剑匣,木制,黑色,表面涂有一层厚厚的大漆。李好问看看,觉得和当初盛放“三尺水”的剑匣相差仿佛。


    “这就是盛放它的剑匣。”林嫱解释道,“我们这次的任务就是将它再装回这枚匣子里。”


    李好问想了想,觉得这个任务不算困难——既然林嫱能够感知到这枚古剑,找到它应当不是难事。


    那剩下的,岂不就是打开匣子,把古剑放进去,然后关上匣子?


    随后林嫱指给他看那柄剑现在的样子——


    李好问:舞草,你说这是剑?


    他分明看见一条身长有七八丈左右的青龙,横卧于一道山涧旁。


    李好问再转头看看林嫱手中的匣子,很想再问一句:你确定这家伙真是从这匣子里飞出来的?


    “它本来就叫做‘化龙剑’。”林嫱望着远处山涧上方躺着的“剑”,并不像李好问那样感觉意外,“看来北邙山确实灵气充裕,这小家伙从剑匣里溜出来才这么几日,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一时间李好问很想问问这位:“尊重科学讲逻辑”这七个字,究竟是不是您留在诡务司机要室里的。


    这个世界,它明显不科学嘛!


    林嫱扭头看了一眼李好问古怪的表情,“噗嗤”一声笑道:“它的出现也不是全无道理。相传铸造这柄化龙剑的铸剑世家,将一块名叫‘龙石’的铁矿石熔炼成剑。因此那一带的邻里百姓世世代代都坚信此剑铸出之后必能化龙……”


    李好问挠挠头,改换了原先的念头:虽然不科学,但还挺讲逻辑。


    “这柄剑想必能留到158年以后,待会儿你学会了收容它的方法,将来若是需要,尽管拿去用便是。”林嫱性情洒脱,为人大方。


    李好问则有点惋惜,当初对付那伽时要是有它就好了。可是他转念一想:倒也不能真当它是“斩龙剑”来用,毕竟它自己就是龙。


    林嫱从袖中抽出一柄千里镜,用来观察远处的青龙。看了一会儿,她忽然转头看向李好问:“同学,做好准备了吗?”


    李好问连忙道:“学姐需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待会儿我会去那里,接近那柄剑,并且尝试将它制服。


    “但我只有五成的把握,如果不能成功,我就会改变策略将这柄剑向你这边驱赶。


    “我需要你先藏在一边,等我把那柄剑赶到那里——”


    林嫱说着,指向山间的一枚突出的巨石。这巨石足有两至三人高,由一整块巨岩构成,矗立在向西的山坡上,距离他们两人现在的位置不远,而且正好能挡住那条“小青龙”的视线。


    “你就突然跳出来,使出‘指定减速’一招,让它的速度骤然变慢。


    “这样,我从后面包抄而至,正好用剑匣扣住它。”


    “这方案怎么样?”林嫱朗声问。


    李好问伸出拇指点了个赞:“简单、明了、有效!”


    李好问自己已经达到了时光术第三境界,“指定减速”已经用得相当成熟。


    而林嫱,据李好问猜测,如今的境界至少在“一盏茶”以上,甚至有可能已经到了“一刻”。


    有他们两人配合,要逮住这样一柄“剑”,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很好!”林嫱这两个字说完,身形一闪,已经原地消失。


    李好问其实话还未说完,他原本想问林嫱需不需要贴一枚“锦鲤”符箓,增加一点运气,有备无患。


    但看林嫱如此信心满满,李好问又觉可能不必多此一举。


    他视力很好,目能及远,眼看着林嫱的身形瞬间就出现在那道山涧跟前,李好问马上也“位移”去了林嫱预先指定的那枚巨石后。


    在那里,李好问视线受阻,索性拖出带着栅格的“时间视野”,观察林嫱那边的情况。


    身穿紫色胡服的林嫱身形很好辨认。只见她一旦出现在山涧下方,就迅速无比地向那青龙的方向急速一跃,似乎马上就能骑在那条青龙的脊背上。


    然而,就在这一刻,那条青龙的身形瞬间消失了。


    林嫱这一跃自然也落了个空。


    她反应极快,一旦失去了青龙的踪影,立即从袖中掷出一枚纸飞筝。


    那纸飞筝迎风长大,体型瞬间与叶小楼使用过的巨筝相差仿佛。


    林嫱身形一闪,马上就站在了那纸飞筝上,并且轻松给脚下的飞筝加了个速度,一人一筝,立即在空中迅速穿行。


    李好问在“时间视野”里看得非常清楚,那条青龙不是消失,而是变回了一枚三尺来长的小剑,与“三尺水”的尺寸差不多,但是通体成青绿色,与刚刚那条青龙的皮色相差仿佛。


    这柄剑复现原形之后,立即向远离林嫱的方向激射而出,飞出数十丈远之后,又在空中重现了龙身。


    林嫱驾着纸飞筝,紧紧地追逐于这条青龙的身后,径直向李好问这边赶来。


    李好问一边在“时间视野”中观察着青龙的位置,一边暗暗准备,打算在这条龙途径自己身边的时候,出其不意骤然出手,让这条剑化成的龙突然减速。


    然而,他与林嫱都没预料到的事忽然发生了。


    就在那条青龙被林嫱驱赶着,向李好问藏身的巨石疾飞时,李好问忽然生出“危险预感”,他看见面前那两人来高的巨石突然迸裂,碎石瞬息间向四周迸射。


    李好问自忖血肉之躯,万万没办法与这飞溅的碎石对抗,立即从心,瞬时位移至距离二十丈外。


    他的危险预感来的正是时候,李好问前脚刚刚躲开,那条在空中飞行的大青龙瞬间再次变化成为一枚三尺来长的青锋长剑,剑锋只是向那块巨石轻轻一挥,就听震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巨石已碎成了无数块细小碎片,向四方迸射开去。


    林嫱站在纸飞筝上,处变不惊,伸手一抬,从虚空中拉出一道泛着蓝色光芒的“纸伞”,撑在身前,顿时,“砰砰砰”“扑扑扑”,一连串撞击声响起。那些碎石全撞在那枚纸伞的伞面,纷纷被撞飞,没有一枚能够伤到林嫱的。


    但这里已是李好问的“伏击处”,林嫱之前预设的飞行距离就是这么远。一路追到此处,她脚下的纸飞筝已经是强弩之末。


    此刻林嫱不得不再念一道加速诀,奋力令这枚纸做的飞筝重新借助北邙山间豪迈的山风,升起,加速,向没命逃往另一边的大青龙追去。


    “糟糕!”


    林嫱心想:好不容易认识了一位学弟,自己不会把对方带沟里去了吧?


    但就在此刻,林嫱忽然意识到,前面大青龙的速度忽然明显减慢了,自己与这枚法器的距离正越来越近。


    她一转头,刚好在脚下山峦间一株巨松顶端见到身穿庶民服饰的李好问。


    这个年轻人正扬起脸,向着那枚身长达七八丈的庞大青龙伸出手。


    只在一瞬间,这年轻人的鬓发全白,竟成了个鹤发鸡皮的老者。


    林嫱心头一惊,她自己曾经经过这个阶段,知道这柄剑乃是天地异数,令它减速,已经瞬间消耗了李好问的全部能量,因此让他出现了如此严重的副作用。


    一时间林嫱心里惋惜:看来,这次追捕某剑的行动,又要以失败告终了?


    谁知就在此刻,她忽见李好问从怀中掏出两枚纸人“充电宝”,两枚纸人瞬间焦黑,而李好问两鬓的雪白也随之褪去,皱纹平复,他重又变回了那个相貌不错的年轻学弟。


    第 138 章


    林嫱一见到李好问使用纸人“充电宝”, 顿时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李好问之前给的两枚,立即伸手一扬。


    她的“瞬时快递”也实在是快,李好问连眼都没眨, 就觉手中又多了两枚纸人充电宝。


    在能量源源不断地进入身体的同时,李好问施加于那条大青龙的压力也随之加剧。它运行的速度越来越慢, 想要找个机会再次变成宝剑的形状, 给李好问与林嫱找点麻烦,却又苦于再没有巨石一类可以冲击的对象。


    “嘤!”


    大青龙发出一阵瓮声瓮气的龙吟, 左支右绌,想要摆脱林嫱的追踪。


    林嫱听了忍不住笑骂:“这家伙怎么是个嘤嘤怪,简直是给剑丢龙,丢到家了!”


    这时她已来到纸飞筝的最前端,伸出右手,冲大青龙长长的龙尾抓去。


    大青龙顿时故技重施, 忽然闪身,变成一道三尺来长的古剑。


    虽是古剑, 但剑刃如秋水一般明亮, 眼见是一柄吹毫利刃, 削铁无声。


    大青龙的尾巴从林嫱手边消失, 两边本已近至毫厘的距离瞬间又扩大至三四丈。


    林嫱很不满意:“嘤嘤怪,看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那柄长剑:“嘤——”


    剑身一翻,猛地重新化形为大青龙, 长而粗壮的龙尾奋力一挥, 撞在林嫱的纸飞筝上,顿时将飞筝撞了个粉碎。


    林嫱的“危险预感”绝不比李好问的差。


    她在半个弹指前预见到了这柄剑的垂死一击, 早已位移至山对面一座缓坡上,仰头望着那柄曾经近在咫尺的古剑。


    ——就差了一点点啊!


    林嫱心道:真是有点可惜。明明刚才两个人的“时光术”都使用的恰到好处, 唯一欠缺的,大概就是那么一点点运气。


    然而下一刻,林嫱突然睁大了眼睛:她看见李好问的身影突然闪现到了大青龙脊背上。


    “你疯了!”


    林嫱根本无法想象:这家伙怎么这么无脑?刚才难道没见到这条大青龙能够随时变化成为三尺青锋吗?这家伙竟然敢就这么站到了剑锋……大青龙背上?


    “小心它绞断你的腿!”这句话到了林嫱嘴边,又被努力忍了回去:总不能主动提醒对手,用这种偷袭招数暗算友军吧?


    然而李好问的危险预感也不是吃素的,他在大青龙再次化剑前一刻,闪现至林嫱身边,与这位前辈一道并肩站着,一起抬头望着空中。


    随即嘤嘤怪大青龙原型毕露,重新成为一柄在空中疾飞的三尺长剑。


    “咦?”


    林嫱视力绝佳,远远地也在那剑身上看出了一点蹊跷。


    李好问刚才站在龙背上,虽然很快就“位移”跑路了,但他似乎也给这条大青龙留下了什么东西。


    “那是我的一件法器,我管它叫‘水银人’……多数时候它能够自主,不必为它太过担心。”


    林嫱便也看清:此刻已化为三尺青锋的古剑剑锋上,确实爬着一个银白色的小东西。


    “水银人啊……”


    理工科出身的林嫱显然生出某种联想:


    水银就是汞,而那三尺古剑的材质为青铜。当金属汞遇上青铜材质,似乎会与里面的金属离子发生置换反应的。


    古剑,应该很怕这小水银人才是。


    当然,这种置换反应发生需要时间。不知道古剑能不能在反应发生之前摆脱小水银人的纠缠。


    她与李好问一道翘首望向空中,只见水银人趴在古剑的剑锋上一动不动,似乎很害怕这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毕竟耳畔山风“嗖嗖”地刮着,脚下山涧山溪、巨石大树……各种景物都飞快地一闪而过。


    但很快,古剑的速度放慢了。很明显,哪里出了点岔子。


    林嫱马上代入了古剑的“心理活动”,轻笑道:“哈哈,这把剑终于意识到你这小水银人是天敌了。”


    李好问也想明白了,微笑着接话:“不怕就怪了!”


    随即两人同时看见那柄古剑在空中发颤、抖动,似乎想要将那小小的水银人从剑身上甩下来。


    林嫱便觉不妙,开口惊呼:“不好……”


    剑身太过锋锐,瞬间将水银人一分为二,割成两半。


    然而分成的两半的那一大团白色金属各自抖动一阵,各自生出半个脑袋、补全四肢,瞬间变成了两个水银人。


    林嫱的惊呼声都还未停歇,马上已经改了口:“……好,好厉害!”


    李好问知道这时候需要依靠那些小水银人自主,他也做不了别的什么,只能在心中为那两小只暗暗加油呐喊。


    只见其中一只水银人慢慢地向剑柄处爬去,不久攀上了剑柄,抱住了那蚀刻出古老花纹的把手,将脑袋紧紧地贴在上面。


    另一只水银人还像刚才那样,紧紧抱着古剑的剑锋,死活不肯撒手。


    那古剑故技重施,在空中再次抖了抖,死死抱住剑锋的水银人顿时又被分成了两小只,各自抱住剑锋。


    但这时它们再也不止是傻抱着了。


    林嫱注意到,在北邙山间穿行着的古剑剑锋,表面似乎被包裹上了一层银白,反射着远处的夕阳,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它们好像又变化了……你的那些小水银人!”林嫱欣喜地道。


    “当然,毕竟它们的本体是水银,可以无限分割,也一样可以随意改变形状。”李好问解释。


    林嫱便啧啧称赞着,眼中流露羡慕,似乎在说:等哪天有空了,我也要炼制一个这样的法器出来。


    “只不过,”李好问面露忧色,“如果这时候,古剑再变成大青龙,估计就会把我的水银人给崩飞。”


    林嫱闻言,豪迈地拍拍李好问的肩膀:“别怕!这柄古剑的尿性我可是太了解了的。到了这时候它已经难受得不行,只想回家找妈妈,不会再变成大青龙的。”


    李好问:……是这样的吗?


    正如林嫱所言,很快,这枚古剑便在山间空谷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向林李两人这边飞来,越飞越慢,最终在两人面前老老实实地完全停住。


    李好问一伸手,想要接回那几只英勇的小水银人,却被林嫱一拦:“且慢!”


    她打开了手中那柄剑匣,嗡嗡颤动着的古剑便慢慢地自行躺入剑匣内。在那里,它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但小水银人不受此束缚,它们一个两个地爬到剑匣边缘,瞬间重新融为一体,成为一个,然后向李好问伸来的手心一跃,然后乖乖地爬到李好问用来装它的荷包里。


    林嫱在一旁看得实在是眼热,但她急于处理这枚古剑,赶紧扣上了剑匣,然后诵念了一句法诀,将这剑匣牢牢封住。


    至此,前来捉拿古剑的任务已经顺利完成。


    李好问总共耗费了四枚纸人充电宝,除此之外,两人几乎是兵不血刃。


    “好了,我们回洛阳城吧!”


    林嫱收好剑匣,然后去牵了马匹过来。


    她望着李好问道:“之前我承诺过的,既然你帮助了我,我也会应你之请,帮助你返回158年之后,属于你的时空。”


    “但是,这个忙不是我能帮的,我必须带你去找义净大和尚。”


    林嫱望着李好问吃惊地抬起了眉毛,忍不住又爽朗地笑道:“放心吧!那个大和尚还欠了我好几个人情,让他帮你这么个小忙,想来他是不会拒绝的。”


    *


    大中二年,太极殿。


    王子乔洋洋得意——


    多亏他揭破了宫中的隐秘:宫中曾经权势熏天的大太监、左军统领马元贽,竟然服食了特别的神物,恢复了自己的那玩意儿。


    天子震怒,下令将马元贽羁押,准备将口供问清之后处以极刑。


    不过,这马元贽在大中元年将天子李忱扶持上位之后,其势力就已经被慢慢架空,成了案板上的肉。天子恐怕一直在私底下琢磨,究竟该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将此人处理掉,又不至于让自己落得个“刻薄寡恩”的名头。


    旁人都是在天子瞌睡的时候给送枕头,偏偏这马元贽是在天子起杀心的时候往天子手里送刀。宫中的掌权太监做到这份上,也实在是没谁了。


    只不过,此刻,已无人在意马元贽的生死。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王子乔那里——刚才正是王子乔说破此事:有一件神物,能够起死人、肉白骨,并且亲自向天子李忱展示了这神物的功效:太监马元贽的那玩意儿,就是依靠那件神物又长回来的。


    这种神物就在宫中。


    李忱满眼热衷,恭敬向王子乔行礼请教。


    而天子麾下的那些大臣们,更是不吝惜口中的谀词滔滔,马屁与高帽一起送上,似乎这位当年早夭的周灵王太子姬晋,就是比周公等人还要贤明的皇族似的。


    唯有耿直老臣李汉,始终闭口不言,无视了韦昭等人刻意的媚上言行,而是向下首坐着的李贺等人看看,似乎很同意这位诗人刚才说的“不问苍生问鬼神”。


    这位命途多舛,终于否极泰来、身登大宝的天子,其内里,与其他的李唐天子,其实也并无多少区别啊。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太极殿中开始弥漫着一道浅浅淡淡的紫气。


    这并非那伽之夜弥漫在长安城中的紫色雾气,因此殿中众人,连同宦官与神策军在内,竟都未留意到这一点。


    他们只在留意王子乔的夸夸其谈。


    “此物名曰‘太岁’,又叫‘视肉’,乃是记载于《海外南经》中的神物。


    “此物生于狄山。这座山的位置极其重要,相传帝尧去世之后便葬于此山山南,帝喾去世后葬于此山山北。


    “此物形状就像是牛肝,上有二目,可以与它对视。


    “它的肉可以食用,而且总是吃不完,一片切下来之后,过不了多少时间,就会重新长出来,完好如故。①


    “只需要食用一片太岁,便能接续断肢,延年益寿;食用一整株能够起死人,肉白骨;而若是能找到它的‘核’……”


    说到这里,王子乔故意顿了顿,买了个关子。


    这次,不止是天子李忱,太极殿中的诸位大臣,包括韦昭与文应贤在内,都纷纷向王子乔的方向侧身倾听。


    王子乔却摇摇头:“……这等神物,已非凡人能享用的。多说无益,多说无益,哈哈哈哈……”


    众人胃口被吊得老高,却被王子乔来了这么一招,人人面露失望。


    然而李忱却道:“仙人所言,这样的神物就在朕……的宫中?”


    王子乔翻了个白眼,露出一副“不然我为什么和你废话这么多”的表情。


    李忱却面露狂喜。


    既然这神物在他宫中,便为他所有。纵是仙人临凡,想要得这枚“神物”,必定也得买他一个面子。


    “还请太子指点!”李忱顾不得天子尊严,再度将自己的坐席向前移了移,诚恳地向王子乔请教,“究竟在何处能够寻到这枚‘太岁’。”


    王子乔哈哈一声笑,正想要再卖个关子,忽听最末一席有人开口道:“‘太岁’现于宫中,并非吉兆。”


    这么大一瓢凉水泼下来,天子李忱顿时不乐意了,转脸看去,却见是刚才夸自己“寿元长”的方士葛洪。


    他耐着性子请问:“葛老,此话又怎讲?”


    葛洪却并未直接答话,而是扭过头去,望着坐在身边的那名布衣老者。


    只见老人家此刻睁开了眼,正端坐凝望着王子乔。


    他的面相虽然老迈,但是那一对眼却如晨星一般明亮而深邃。似乎他终此一生,既不会为物欲所眩目,也不会为尘俗所遮蔽,万事万物在他眼前都无所遁形,一切细小处,幽僻处,处处皆闪现着光明。


    “我不曾见过你。”


    那老人缓缓开口。


    王子乔听见这个声音,忍不住竟打了一个寒噤,脸色发白,向左右看去,竟是不敢直视这位老者。


    “那你认得我吗?”老人又问。


    王子乔低头,将自己足上穿着的一对木鞋脱了下来,放在手心之中。


    “若你真是太子晋,又怎么可能不认得我?”老人见王子乔如此回应,顿时做困惑状。


    王子乔双手一抖,他手中的鞋子瞬间变成了一只仙鹤,在太极殿空旷的大殿中环绕翱翔。


    天子李忱与众臣子们将这一幕看得目眩神驰,心说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真实的神迹不成?


    随即王子乔撮唇而呼,那仙鹤缓缓地降下,停在他面前。


    王子乔立即起身,扬起身上披着的斗篷,迈步端坐于那只鹤背上。他掀开斗篷的时候,刚好露出那枚被压得扁扁、如一页纸般薄的腰身。看得一殿君臣惊惧而又迷茫,不知这位一直好端端的,究竟出了什么事,竟似匆忙离开的样子。


    鹤唳一声,白鹤双翅振动,一人一鸟便缓缓升向空中。


    李忱连忙呼叫:“太子请留步。”


    韦昭等人则立即将矛头对准了诡务司这一行人:“若非这几位打岔,仙人又何至于要走?”


    岂料,就在那一人一鹤眼看就要飞离太极殿的时候,李贺忽然口唇翕动,不知说了句什么,那白鹤顿时从空中消失,变成两只木履,“啪啪”两声,从半空中掉落。


    王子乔猝不及防,一个倒栽葱也从空中摔落,落地的姿势十分接地气,再无半点“仙气”可言。


    这人一旦栽倒在地,立即起身爬起,蹬上鞋子,随后裹紧了身上的斗篷,脚步匆匆,径直向太极殿外冲去,人影瞬间便消失了。


    殿内,李忱君臣还处在懵逼中。


    亲眼看见王子乔逃离,再联想此前那老者质问对方的两句话,李忱皱起眉头,心中渐渐有了一二猜测。


    而韦昭还沉浸在对诡务司的偏见之中回不过神,顿时开口向那老人斥道:“尔等何人,天子座前,竟敢口出妄言?如今将天子所请的仙人尊客惊走,尔等如何担得起这责任?”


    说着,韦昭又想起李好问来,大声质问:“你们李司丞人呢?天子相召,他又身在何处?且唤他来——”


    还未等韦昭话音落下,李贺已经纳闷地开口:“韦相,您真的不认得这位?”


    韦昭看看李贺身边的布衣老者,心想我怎么可能认得这样一个泥腿子?


    “这位姓李,名耳,字聃,多有人称他为‘老聃’……”


    韦昭继续:“这我哪认得……”


    他还未说完,就已见天子李忱忙不迭起身,来到那名布衣老者跟前,郑重跪拜,行下大礼。


    与此同时,殿中不知何时弥漫着的那股紫气越发浓郁。


    韦昭这时被文应贤与阮霍左右一扯,他身边这两名大臣已是忙不迭地拜倒。韦昭这时脑海中才灵光一现:老聃……那不就是老子吗?


    李唐天子称老聃为李姓始祖,自诩是老子后人,这时见到了始祖,哪有上前拜见的道理?


    至于那王子乔为何会逃走……韦昭身为当朝宰相,颇有些学识,立即想到:传说老子于周灵王时进入东周王室,而王子乔……太子晋,乃是周灵王太子。这两位岂有不认识之理?


    如此看来,如果眼前这老聃是真的,那王子乔必然是假的——所以才会这般狼狈地匆匆逃走。


    韦昭正想着,已经又被文应贤扯了扯衣袖,小声道:“韦相,快拜!”


    韦昭一生反复,拜谁不是拜,当下不再迟疑,冲着老聃的方向就磕头磕下去。


    就听老聃对李忱柔声开口:“痴儿啊痴儿……须知生死皆有定数,不是人力所能改变。唯有道法自然,不加干预,方能得保本心……”


    “所以葛小友才会劝谏你不要服食方士所练之丹。


    “而那‘太岁’,更非你等凡人可以觊觎之物啊!”


    ……


    “唉!”老子说到后来,一声轻叹,转脸向太极殿外看去,脸现忧色,仿佛见到巨大的危机正在向此地降临。


    第 139 章


    林嫱抱着剑匣唱着歌, 高高兴兴地返回洛阳城。


    李好问沉稳地跟在前辈身后。


    这是归程,反正缉拿“逃剑”的任务已经完成,林嫱也就不再吝惜她的能量。两人在将驿马归还当初那间小驿站之后, 她就直接带上李好问,位移到了洛阳城中的大福先寺。


    “我带你去见义净大和尚去!”


    林嫱走在暮色笼罩的大福先寺中, 就像是走在自己家中。山门跟前洒扫的僧侣们也见怪不怪, 他们两人经过时,这些黑衣僧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很快, 林嫱便将李好问带入一间禅院。


    林嫱推开门,李好问便见义净站在一株菩提树下,仰头望着天空。听见脚步声,老和尚转头望过来,见是林李二人,脸上的肌肉便绷了绷。


    看起来真是一位严格的师父啊!——李好问心想。他读过林嫱的笔记, 心中早就对这位大和尚生出一种“刻板印象”。


    然而林嫱却笑着道:“大和尚,我带了个师弟过来, 你还不拿上好的素斋出来招待?”


    义净绷紧的脸上肌肉忍不住抖了抖。


    说是这么说, 林嫱却根本不用麻烦这位。


    她自顾自向空中伸手, 便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被她从虚空中拖出来, 一张食案,三个蒲团,然后就是吃食, 漆盒盛着的槐叶冷淘, 盐渍的藠头,醋浸的粗芹、凉拌的菠薐菜……一件件, 大多精致无比,是上好的素斋食铺烹饪而成, 而非大福先寺中的苦修僧人能够日常享用的。


    义净冷眼看着这一切,眼中透出几分无奈。


    而林嫱盛情邀请他与李好问一起入座时,义净并未过多推辞,从善如流地一道与李好问入座,然后两人就一直听着林嫱用她那清脆的声音叽叽呱呱地复述今日在北邙山中“捉拿逃剑”的全过程。


    李好问冷眼旁观,觉得义净听到紧张时会皱起眉头,听到他们避开危险又会轻舒一口气……


    他忍不住心头暗笑:这大和尚,虽然努力紧绷着的面孔,却根本就无法掩饰自己的老父亲心态嘛!难怪被林嫱拿捏得死死的。


    果然,当林嫱将一切经历都说完,义净眼中流露出几分欣慰,并未多说什么,但看向李好问与林嫱,温和地点了点头。


    “你俩都是好孩子!”大和尚似乎在这般说。


    李好问等到林嫱一住口,便急急忙忙地问:“义净大师,我想向您请教,我到此是为了见证新时代的诞生,新秩序的建立,我到此地的时间虽短,可也都已经从一些片段中见证了世事的变化。但……眼下我被困在此处,又该如何返回自己的时代呢?”


    听见李好问这么说,义净轻轻咳嗽几声,才缓缓开口:“你是否已想清楚,自己的时代,究竟是哪一个时代了吗?”


    李好问连忙点头:“想清楚了!”


    在林嫱带他来见义净之前,李好问就已想到了这种可能:如果义净大师真的是“时光术”的高手,也许不仅能将他送回大中二年,也能将他送回现代。


    虽然穿到晚唐并非他的本意,可是在那里他已经建立了自己的羁绊——他有一群性格不同的伙伴,有需要守护的人,更有即将到来的危机。李好问很清楚自己需要改变、需要保护……还需要做更多跟多。


    在那里他还有未竟之事。


    回归现代——这个最终目标只能向后放放了。


    义净显然理解了李好问的想法,大和尚又咳嗽了两声,才缓缓开口道:“其实你现在想要回去,随时可以动身。”


    “真的?”


    李好问惊讶不已,低头看看自身,又感受了一下他体内尚存的“时之力”。


    林嫱却给他斟了一小杯素酒,笑道:“假的,怎么着也得吃完了我请的这顿饭再说。”


    李好问向林嫱点点头,表示前辈的好意他心领了。


    随后他又望向义净:“大师的意思是说,我其实可以很顺利地返回建中四年吗?”


    义净不知李好问是以建中四年为“支点”,踩在时间的梯子上抵达现在的,大和尚甚至不知道建中四年究竟是距今多久的年号。听见这话,义净只是点了点头,道:“只要你想,自然可以。”


    “那么,”李好问迟疑着道,“我返回建中四年之后,可能还需要再向前回溯一次,到今年九月。”


    林嫱在一旁听了就明白了:“你要去参加武皇的改元大典?”


    李好问点头:“是的。”


    义净大师闻言缓缓地闭上了眼:“孩子,不过三月之数,你其实不必……”


    李好问认为是让他在这里停留三个月。


    的确,有林嫱这位学姐在这个时代“罩着”他,李好问自忖可以多花点时间,好好观察一下武则天创建武周的这个历史阶段。


    三个月的时光,对他们这些动辄跨越几十上百年的“时间旅行者”来说,是相当微不足道的距离,但又足够长,能给李好问提供全方位的观察视野,又能让他好好体会一下位于“贞观”与“开元”之间的盛唐,舒舒服服地当一回“五陵轻薄儿”。


    但是李好问真的没有心情让自己在这里舒舒服服地逗留了。


    “我的一位同僚受了重伤昏迷,有高人为他诊治,但是告诉我,只有使用时光术‘一盏茶’境界的‘指定加速’,才能让他尽快恢复。”


    说到这里时,李好问忍不住记起秋宇的惨状,想起章平日复一日地为他擦洗身体、活动四肢的那份辛苦,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忧色。


    食案对面,林嫱与义净两人同时点头。


    林嫱甚至还钦佩地看了一眼李好问,似乎在说:看来这位学弟还挺有责任心和同袍情谊。


    “想必这将是你的‘机缘’,相信你回去之后,很快就能进入‘一盏茶’境界,更进一步。”林嫱劝慰道。


    而义净却睁着那一对明净的眼,定定地望着李好问,半晌才对他道:“孩子,三个月之后,在我们来看是未来,可对你而言,其实是历史啊!”


    李好问:……


    乍听见义净这话的时候,他只觉心头一震,脑海中似乎模模糊糊想到了一些以前从未思考过的东西,以至于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以前一直听林嫱说,不能随便探索未来。因为“未来”本身是不确定的,如果贸贸然见证了的“未来”,就会让这种“不确定”变成“确定”。


    就像是郑兴朋,预见未来时预见到了自己的亡故,纵是他对这个世界充满眷恋,却也无力改变这一点。


    但对于天授元年的李好问而言,无论是三个月以后武则天的改元大典,还是若干年之后的李唐复辟、安史之乱、泾原兵变……那些惨痛的经历都已经完全确定,甚至被史官们记入史书。


    所以他完全可以尝试,以此为起始,向未来穿越。


    李好问这般想着,脸色忽喜忽愁。


    他脑海中也是如此——一会儿是“过去”,一会儿是“未来”,概念与概念之间的界线开始变得模糊。


    不止是现在需要考虑的这些,还有李好问早先与林嫱讨论过的:自己的时间线,这个时空物理意义上的时间线……他到底是在按照哪条线穿越?将穿向哪里?


    李好问越想越多,忽然脑中一晕,脑壳开始隐隐作痛。


    他皱着眉头,伸手一摸胸口,之前带来的那些纸人都已经用完了。


    还有那枚“消息镜子”,他非常确定,自己带来天授元年的那枚消息镜子,就是林嫱随身携带的那枚消息镜子。如果林嫱将那枚消息镜子现在给了自己,那枚将来,他又能否从诡务司中,接手这枚镜子?


    见到李好问一脸的纠结与混乱,义净忽然低头,从怀中取出一物,带着老父亲似的微笑,将它递给李好问。


    ——那是一束佛前香花,但早已晒干。


    虽是如此,李好问鼻端瞬时萦绕着一股淡雅的幽香,帮助他宁定了心绪,将他脑海中那些混乱的思绪,彼此冲突的观点一扫而空。


    李好问仿佛被人在耳边猛喝了一声似的,整个人瞬间清醒,抬头望着面前二人。


    “这是你自己依靠机缘得来的好东西,将它收好吧!”


    义净大和尚似乎认出这是佛门之物,和颜悦色地对李好问道。


    李好问这才认出:这本就是自己带来的香花,早先他离开观象台之后就不见了。想必是义净替他收起,这时见他心绪混乱,就把东西还给他。


    “还记得贫僧在观象台上对你说过的吗?”大和尚似笑非笑地望着李好问。


    李好问顿时想起来了:这位义净大和尚曾经在观象台上高速他,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里,当他迷失自己的时候,这束香花可以帮助他找到自己的“锚点”。


    “多谢大师指点!”李好问恭敬向义净合什躬身致谢。


    义净却摆摆手让开了他这一礼。


    林嫱在一旁笑嘻嘻地帮忙解释:“大师是说,在‘时光术’这条路上我们都是探索者,没有什么大师小子、前辈晚辈之分,你不必如此客气。”


    李好问听得心怀舒畅,便笑道:“等我过了这一关,到了‘一盏茶’的境界,再想要到这时来见你们二位,应该比较容易了吧?”


    义净惜字如金,只答了两个字:“也许!”


    林嫱要更加话痨一点:“按照我过去几年的经验,你反正没有在天授元年之前联系过我……也许那几年我自己的水平也不高,指点不了你什么,你自己也不屑过来找我吧?”


    李好问连忙叫屈,连道“岂有此事”,明明林嫱帮了他良多,能走到今天,全靠了林学姐的小抄啊!


    一时间,林嫱爽朗大笑,前仰后合;义净则慈祥地望着李好问,眼中透出宁静与处变不惊。


    而李好问伸手拉出了戴着栅格的时间——


    在这一刻,他忽然发现:时间轴变了。


    呈现在他眼前的,不再是一条布满栅格的单向通道,而是通往两个不同方向的同一条道路,一个指向过去,另一个指向“未来”,而“未来”的那个方向很明显有终点——也就是他的来处。


    此刻,李好问再度看向义净与林嫱,从他们两位眼中看见了鼓励的眼神。


    他向这两位点头致意告别,然而义净却伸手拦住了他——


    “少年人,且慢。


    “老和尚还有最后一句话想要告诉你。”


    义净身旁,林嫱也收了嬉皮笑脸,一脸严肃地正坐在义净身边,洗耳恭听这老和尚的教诲。


    李好问当即收起了带着栅格的时间——反正不急于这一时。


    他意识到义净要说的,可能会是非常重要,对他一生都有重要影响的内容。


    “天下所有人,从一出生开始,无不终身与‘时间’相伴。他们将时间视为恒定的,且永远向同一个方向运行。


    “却只有我们这样的人,在努力尝试‘掌握’时间。因此我们极其容易心生困惑,觉得时间忽长忽短,忽快忽慢……我们试图在时间的长河里往返纵跃,却往往迷失于时间,惊觉时,已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李好问一边听一边拼命点头:他太有同感了。就在刚才,义净和尚告诉他“未来”即是“过去”的时候,他已然着实晕了一阵。


    “当你在时间中迷失自我时,其实还拥有一个天然的锚点,那就是‘当下’。”


    当下——李好问默默将这两个字记在心底,便觉心头一片空明。


    “但不同人对于‘当下’的体验不同,有些人是目中所见,有些人是耳中所闻,甚至有些人是肌肤所感……眼耳鼻舌身意,一切皆有可能。


    “不过老和尚看你刚才对那枚佛前香花的反应,你对当下的体验,或许是嗅觉吧。”


    李好问心头顿时一喜,连忙向义净拜谢。


    这一次才是真正的拜别,他向林嫱与义净两位挥手,然后拖出带着栅格的时间,找到了三个月以后的坐标——


    *


    大中二年,腊月,诡务司。


    宫中内侍总管王宗实毕恭毕敬地将李贺与另外两人送出宫,径直送到丰乐坊诡务司跟前。


    丰乐坊早有百姓闻讯站在自家门口,在此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早先,太极宫中迸出一道极其明亮的紫气,横亘太极、大明两宫。


    长安城中,无论是宫门前城楼上的报晓鼓,还是各佛寺、胡寺中的铜钟,同时自行鸣响。鼓声与钟声响彻整座城市,仿佛昭示神迹的降临。


    过了好一会儿,这无人敲的鼓、无人撞的钟,才渐渐停止了鸣响,然而太极宫中却奔出几队金吾卫,满长安城地敲锣打鼓宣告:“上古圣贤降临长安,圣人在太极宫中拜见老子啦!”


    既有这等神迹,李忱总要往自己脸上贴一下金。


    毕竟寻常市井百姓可不会知道天子把人撂在末席,一直都没把人认出来,甚至还险些听信了另外一名“伪仙”的话。


    宫中的车驾一直驶至诡务司门口。王宗实恭敬将李贺等三人送下了车,正想自己也跟进去的时候,就见诡务司的大门轰隆一声,在王宗实面前紧紧关上。


    老王头一脸懵。


    但想着刚才进去那两位“布衣”的身份,王宗实还是极其礼貌地后退,对着诡务司上贴着的李好问画像深深行礼,躬身道:“代圣人恭送二位!”


    这位在诡务司门前吹了少说一炷香的冷风,见这大门实在没有再开的希望,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诡务司内却早已热闹开了。


    章平和其他人早已围了上来,李贺三言两语,就将宫中发生的事给说了。


    听闻天子与朝中大臣都对他们前倨后恭,诡务司中人人眉飞色舞。


    叶小楼最是得意,毕竟听说他亲爱的老爹吃瘪。


    唯一的遗憾是,李贺讲起故事来半文不白,且缺乏细节,远远不如李好问,伸手一拖就能拖出太极殿上的真实场景,还有诸般细节,甚至能看见韦昭脸上吃瘪的表情……一想到这里,叶小楼就忍不住深切地思念起李好问。


    ——生平头一回这般想他!


    听到后来,听说与葛洪同来的那名老人就是修道之人如雷贯耳的道家始祖老聃,章平再也忍耐不住,穿墙跑去典籍库,将秋宇连人带床都扛到了诡务司的正厅里,请求老聃看看秋宇,能早点救醒不。


    老聃凑上前,看了看秋宇,伸出布满皱纹的老迈手掌为对方把了把脉,道:“死不了,但恕我不能救。”


    章平惊了,刚要继续苦求,葛洪却先踏上一步,帮老聃解释:“祖师的意思是,注定死不了,但是他不便出手干预,因为恐怕会带来更离奇的因果。”


    章平:……


    确实,有道门祖师爷来帮着把脉,的确是足够离奇的经历。


    但是……


    章平连忙迈上一步,又想要开口乞求。


    “待到李司丞归来,自会救他!”老聃又补了一句。


    章平与诡务司中其他人闻言都是一呆,随即先后醒悟过来:


    “这么说来,李司丞定会归来?”


    老聃点点头,爬满皱纹的脸颊上挤出一丝微笑。


    但这位老人家随即望向北方的天空,脸上出现一阵忧色。


    葛洪看看老聃,帮对方说出了没能说出来的话:“祖师的意思是说,这次他贸然入宫,宫中‘太岁’之事,非但未了,反而又沾染了新的因果。再不干预,恐怕会落入不可收拾的境地,难有好的结局。”


    “如今急需贵司李司丞尽快回来,主持大局。”


    诡务司众人一时都惊了。


    他们都在为李好问的失踪而坐卧不安的当儿,竟然来了一位道门祖师爷,陪他们一起焦虑?


    再说……众人又向兀自神在在得意洋洋的李贺看去——按照这位刚才说的,天子李忱难道不是已经将那“伪仙”王子乔请出太极宫了吗?“太岁”之事,怎地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呢?


    第 140 章


    天授元年, 九月。


    武则天将改元大典定在了九月初九,地点在神都洛阳紫微宫中。届时百官朝贺,百市歇业一日, 万民欢庆。


    吉时被占卜为辰时三刻二分。刚好这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辰时三刻, 朝阳高高升起, 自东面照耀着巍然耸立、气势磅礴的明堂。


    明堂攒尖上,那只高大一丈的鎏金凤凰被朝阳一映, 栩栩如生,振翅欲飞。明堂四周象征着五方五帝的门户大敞。重檐庑殿顶上悬挂着的巨大铜铃随风轻轻摇曳,不断发出叮当、叮当的轻响。


    明堂跟前的玉阶上,立着两人高的巨大蟠龙铜铸香炉,炉内点着大把大把的龙涎香,雪白的香雾如同流水一般滚滚溢出, 香味弥散于整个紫微宫中。


    文武百官各自身穿吉服,齐聚于明堂前的广场上。


    百官之侧, 乃是礼乐。随着礼官一声令下, 改元吉时已到。


    一时间紫微宫中, 钟鼓齐鸣, 百官们山呼万岁,恭迎女皇。


    明堂旁侧,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 一名佩刀金吾卫站得笔挺。


    毕竟这是女皇的改元大典, 金吾卫左右将军都事先交代过,绝不能懈怠, 绝不能出半点岔子。因此即便此地有够偏僻,也看不见大典的全过程, 这名金吾卫还是尽忠职守,而且将双眼瞪得大大的,绝不敢错过眼前任何一点异状。


    忽然,他的身体一个趔趄,似乎被什么一撞。


    他身边的金吾卫统领连忙压低了声音喝问:“小何,你怎么了?”


    那姓何的金吾卫连忙重新站直了身体,冷汗涔涔地道:“不知道……”


    他回想刚才,撞到自己的,似乎是一具身体,撞得他胸口一疼之后,耳边似乎还响起了一声低低的道歉声:“对不住!”


    所以小何颤巍巍地给出了结论:“有……有鬼!”


    那金吾卫统领听见,赶紧上来捂住了小何的嘴,在他耳边小声斥道:“你这小子,不要命啦!这朗朗乾坤之下的改元大典,哪里有什么鬼?”


    小何被统领一掌捂住了嘴,忍不住呜呜地叫着。


    那统领却继续凑在他耳边到:“你看看那玉阶上跪着的那些人……”


    小何顺着统领所指,从一个极其冷僻的角度,看向明堂前玉阶上——那里跪着的,有太子李旦,庐陵王李显等人。


    如今李旦已经上表自请改姓,改为“武旦”,得到了女皇的批准。


    曾经做过一段皇帝的李显也早就被废为庐陵王。


    这些李姓的龙子凤孙们到此,也不过是表现对女皇的无限臣服与恭顺而已。此时此刻,武旦稍好些,庐陵王李显的双肩明显颤抖,流露着内心的恐惧。


    “……瞧见了没,若是扰乱了大典,就算是皇亲国戚也要被砍头。何况小小的你和我。”


    小何立即住声,立马站得笔挺,什么反应都不敢有。


    这时,礼官已手持玉册,大声宣读女皇的改元诏书。


    这份诏书的内容还是很多的,包括改元、大赦、更改官署名称、官员服色、改洛阳东都为“神都”……


    礼官每念完一项,乐班便会奏响雅乐。


    而武则天此刻身着龙袍,头戴冕旒,正站在明堂前的玉阶上,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天授元年的她已年近七十,但此刻依旧面容紧致,发作鸦色,似乎岁月特别眷顾她,从未在她身上留下过多痕迹。


    但武则天自己也十分清醒。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应召入宫的十四岁小姑娘。


    与其说是岁月,不如说是过去的人生经历为她打下了深刻的烙印,甚至可以说——塑造了她。


    如今的她已扫除一切政敌,站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上。


    摆在她面前的,早已不再是爱恨情仇、权谋手腕。


    视野、格局……远见,为武周打造繁荣、强大的未来,才是她需要考虑的。


    礼官念到这里,稍歇了歇,中正平和的雅乐再度奏响。


    武则天借此机会低头扫了一眼面前,玉阶上,跪着的是她的儿子们、侄子们。这些人之后,是百官。


    见此情景,武则天难免嘴角上扬,轻蔑地笑了一声,心想:眼前的这些男人们倒还不如她那些女官们有才学。


    论文采出众,谁也比不过上官婉儿;


    论武德充沛,更兼满脑子的奇思妙想,谁也比不过林嫱。


    想到这里,女皇的视线随之转向玉阶下的文武百官——上官婉儿此刻随侍在女皇身后,而武则天最喜爱的林嫱此刻却身着官服,与男女官员们一道,立在玉阶下。


    林嫱并不知道女皇此刻正在看她。


    表面上装出认真听讲的模样,林嫱一面留心观察四周,一面心中暗暗琢磨:她究竟会把笔记放在哪儿呢?


    三个月前,林嫱见到李好问,得知自己的笔记流传到后世,给同样身为穿越者的李好问提供了实实在在的帮助。林嫱心头别提多自豪了。


    自从垂拱二年以来,她确实记了不少关于时光术修炼的笔记,当然其中也混杂着不少心路历程和碎碎念。


    让这些笔记妥善地流传至后世,向合适的人提供帮助——林嫱早有计划,不过还未实施。


    但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做。


    当时面对李好问,说什么她要将东西放在特定地点,并且做上极富个人特色的标记,只是一句大话罢了。


    然而对林嫱来说,这事儿根本不急——她还有大把的时间。


    只要将来某个时间点上她能将方案想好的,届时再回溯至今天,把笔记放在预先想好的地点就行。


    不,甚至她不需要回溯到今天的改元大典上,她只需要回溯至昨天或前天,宫中各人为改元大典做准备的时候,把东西安排上就行。


    所以说,此时此刻,她留给后人的笔记,已经藏在这改元大典的现场了——只不过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哪儿。


    想到这里,林嫱忍不住觉得有点滑稽。表面上她的脸孔绷得异常肃穆,心里却乐开了花,视线偷偷在这偌大的紫微宫中上下逡巡——


    李好问,他来了吗?


    整座紫微宫中,女皇威严,群臣恭顺,仪仗、乐师与侍卫们一个个尽忠职守,愣是看不出任何特别,哪里都见不到李好问的影子。


    不过……林嫱也想起来了:那天夜里,老柳借一盘麻绳从天而降,落在明堂巨大的屋顶上。


    林嫱明明看他带了一个人,那个人后来经确认就是李好问。


    但当时她就是没能在明堂中找到除老柳之外的第二个人。


    “这个学弟,看着老实,其实也是闷骚的吧!”林嫱心想,“估计身上还带了一些特别的法器。”


    “祝你成功!”林嫱颇有些好笑地想,“希望你能顺利找到连我都还未决定放在哪里的笔记。”


    *


    李好问身上还剩着半瓶“隐身蜜浆”,便一口气全饮尽了,隐匿了身形,随后大摇大摆地进入紫微宫。


    他身上剩下的纸人不多了,所以希望在改元大典上能够兵不血刃地解决问题。


    但直到他亲临改元大典的现场,李好问还是对林嫱可能将笔记藏在哪里毫无头绪。


    因为提示太少了——


    藏在改元大典上,同时又带着极富林嫱个人特色的标记。


    李好问一路走来,视线扫过无数可以盛放笔记文件一类物品的地方,觉得此行宛若是在大海里捞针——在改元大典结束之前能不能成功找到,说实在的,李好问心中并没有把握。


    他顺着紫微宫宫墙边行走,一边走一边扭头观望整个宫殿建筑群正中,最庞大宏伟同时也是最重要的明堂,冷不防便撞上了一名金吾卫——不是因为他走神,而是因为对方站得笔挺,一动不动,实在像极了一座雕像。


    李好问下意识地小声说了句“对不住”,然后迅速避开,在一旁冷眼旁观,随时准备解决任何隐患。


    事情的发展也并未出乎他的意料,这名金吾卫尽管向不远处的统领求助,但统领为求息事宁人,不许这名属下声张。


    眼看着年轻的士兵强抑害怕,紧绷着脸继续戍卫,李好问这才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两名金吾卫,来到明堂跟前。


    这里已经是改元大典仪式的核心区。李好问距离女皇也不过两三丈远,能够清楚地观察她那繁复的发饰与衣饰,骄傲的面容与睥睨天下的气势。


    但他顾不上旁观大典,觉得还是尽快把事情办完比较重要。


    于是,他在玉阶上又是一通好找,甚至连专门用于祭祀的玉圭都轻轻提起来掂了掂。


    站在旁边的礼官明显看见了玉圭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被提起,在空中凭空晃了晃,然后自然落下。


    礼官一时间流露出无比激动的神色,赶紧伸手揉眼。


    随后他睁大眼,紧紧盯着那枚玉圭,期盼着神迹到来。


    然而……等了很久很久,玉圭再也未出现任何变动。礼官面露沮丧,知道这唯有一种解释:自己刚才眼花了。


    李好问早已不再打那玉圭的主意——他已经想明白了:林嫱一定不会在经常出现在各种祭祀典礼上的物品上作文章,毕竟那些都没有任何属于林嫱的“个人特色”。


    他需要寻找的,是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典礼上的东西。


    这般想着,李好问已在玉阶上搜索一圈,没找到任何超出他对唐代典礼认知的物品。


    随后他又绕着明堂转了一圈,最终回到了早先被他撞过一回的那名金吾卫面前。


    年轻的金吾卫看起来十分紧张,依旧站得笔挺笔挺的,让人挑不出错处。但是仔细观察,能看见他嘴唇翕动,似乎正在喃喃念诵着什么。


    李好问好笑地想:不晓得这位究竟是在念“阿弥陀佛”还是“太上老君”。


    但他的视线忽然凝固在那名金吾卫的右臂上。


    只见那金吾卫右臂系着一副五彩斑斓的织锦护膊,上面绣着山状云纹、茱萸纹和各种神鸟神兽的花纹。


    李好问只觉得他睁大了眼——这副护膊的图案怎么这么眼熟?


    而且不止眼熟,这些图案花纹,与这金吾卫身上的其它衣饰,以及这偌大紫微宫中繁复而细致的各色装饰纹样一比,便显得古朴而简约,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一时间,李好问觉得心跳都停了。


    他屏住呼吸,又向这名金吾卫靠近了些,仔细打量他戴着的这枚织锦护膊,果然在上面找到了几个字:“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就是这个!


    李好问内心下了断语,绝不可能出错。


    因为三个月前(刚才)与林嫱交流时,自己曾经透露过是学考古的。而绣有“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织锦护膊,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考古界在尼雅遗迹获得的重大考古发现。


    那是一枚来自汉代的织锦护膊,出土于尼雅遗迹中一名身份尊贵的墓主人右臂上,用以保护右臂肌肉,免于因过度用力而被拉伤。


    在当时,“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是汉代史官对于“五星出东方”这一天文现象的权威解释。


    然而在出土时,这却是极其吉祥的一句谶语,预示着东方大国的崛起。因此在后世,这件“文物”极其出圈,林嫱能够想到办法在大唐仿制出来,一点儿都不奇怪。


    李好问并未再次打扰那名金吾卫,而是直接一跃上了明堂。


    在此,他居高临下,放眼整座紫微宫,迅速定位了另外几名戴着同样护膊的金吾卫士兵,总人数在七八名上下。


    这与李好问对林嫱的预期符合。


    林嫱的笔记,不是只留给他李好问一人的,还会考虑到其他“时光术”的修习者,可能也会参考她留下的笔记——前提是他们能够破解阅读这种笔记的方法。


    确定这一点之后,李好问瞬间“位移”回到刚才那名金吾卫士兵的身边,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他手臂上的护膊。


    吓一次也是吓,吓两次也是吓,索性就吓唬同一个倒霉孩子吧。


    那名金吾卫紧张得要命,低声求助他的长官:


    “头儿……头儿,我好像感到刚刚那只鬼又回来了……”


    “没那事!”


    金吾卫统领威严地走过来,视线锐利,在手下的身边扫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右手边,在右手边……我感觉他好像在捏我的胳膊……”


    金吾卫声音发颤地道。


    “别犯傻!”统领对这家伙也失去了耐心,轻叱一声,“可不许闹出什么乱子,不然的话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李好问有点儿忍俊不禁。


    他玩心大起,干脆绕到这名金吾卫士兵身后,朝对方后颈吹了一口气。


    这名金吾卫完全不敢动了,僵在原地,比泥塑还像泥塑。


    李好问则轻轻地将他臂上系着的护膊取了下来,同时用极细微的声音说道:“不要动,你不动我就绝对不会来伤害你。”


    那金吾卫士兵一听:果然,和之前那个“鬼”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更加挺直了身体,一动都不敢动。


    李好问将那织锦的护膊取下,翻出内里嵌着的一叠白绢。这些白绢看似像是衬里,但李好问很清楚,它们也同样能承载不少文字。


    李好问将那包白绢藏在衣内,白绢也立即像他的身体一般,消失不见。


    而李好问又将那护膊给人系了回去,并且悄声道:“打扰了,之后不会再骚扰你,祝你今天有个好心情!”


    这名金吾卫士兵的表情顿时难描难画,似乎在说:好心情?……我呸!


    但李好问也顾不上这位苦主了,他直接闪至明堂上层的无人处,从怀里取出东西,揭开一幅白绢便伸手触摸,想要检查是不是就是林嫱笔记。


    “恭喜你!找到了我特意安排的彩蛋!


    “我想这一句吉祥祝语是我们中的任何人都不会忽略的。


    “当然了,也可能有同学其实不太了解‘五星出东方’的真正含义……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反正已经找到我的笔记了。”


    李好问忍不住抿嘴轻笑,果然是林前辈的说话方式。


    不过,虽然林嫱考虑到了诸多可能性,但是不了解“五星出东方”的肯定不是专业学考古的李好问。


    他顺手将这些白绢收起,想要带回去再慢慢研究。


    但就在此刻,他忽然察觉,这叠白绢里还夹杂着一张麻纸。


    质地较脆的麻纸,藏在柔软的白绢中,很有些格格不入,感觉就像是林嫱在事先准备的笔记之外,又加入了一张临时便笺,用以传递某一项紧急通知。


    李好问赶紧伸手触摸,只见上面胡乱写着两行字,却是给李好问的:


    “李,我想来想去,力量还是应当交到文明的手里,科学与理性的光辉不应只出现一瞬,便被蒙昧所掩盖。切记切记!你我共勉!”


    李好问有点懵:毕竟这句话突如其来,没头没尾。


    他只能在心头答应一声“记住了”,然后将这幅麻纸与其他白绢一起收起,藏入怀中,伸手拉出带着栅格的时间,沿着前往“未来”的方向,继续他的时间旅行。


    这次他需要返回建中四年。


    但就在此刻,李好问又想到一个问题:他来时是从长安来,在鬼市花了几枚符箓的代价,请老柳用“绳技”将自己在一夕之间从长安送到了洛阳。


    但现在置身洛阳,他又该怎样返回长安?


    李好问轻轻一挥手,周遭的景物迅速黯淡,夜色瞬息间降临神都洛阳紫微宫——


    在这顷刻间,李好问已来到了天授元年九月初十凌晨,伸手一拖,手中出现了一枚手腕粗细的麻绳,另一端笔直地挂在无穷远高处。


    他复现了老柳那一手“绳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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