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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1 章


    “是你?”


    “是你!”


    李好问与对方打了个照面, 立即认出来人——特征过于明显。周身佩戴着极具西南地区风情的银饰,以至于行动的时候不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说话时咬字不正, 带着些边地的口音,由清亮的少女嗓音说来, 莫名便多出几分可喜。


    “你是溪洞神婆身边那位……”


    “我叫阿豆!”少女不待李好问说完, 马上就报出了名姓。


    是她了——这两个月李好问有命长安县的人查过西市蛊肆诸人的下落,但一无所获。李好问更倾向于猜测在溪洞神婆死后, 跟在她身边的人都已经返回抚水州。但现在看起来,实情根本不是那样。


    阿豆也完全没有要与李好问寒暄攀交情的打算,她纤手一摆,十指上顿时爬出四条蝎子,同时额头上、脸颊上、脖颈与肩头,又爬出八只体型硕大的蜘蛛。


    真真看到这一幕, 吓得脸色苍白。但她很快就意识到阿豆是来保护自己,带自己离开的人, 于是立即闪到阿豆身后。


    “阿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好问只向前踏了一步。


    大约当初他与屈突宜一道威慑溪洞神婆的记忆犹新, 阿豆竟然不敢正面对李好问发动攻击, 反而往后退了一步,手肘向后推推真真,让她向后退至院门外去。


    “为什么?”李好问不依不饶。


    “这……你可以问……该问的人。”阿豆大概还不太擅长汉话, 答这区区几个字就已经费了好大的力气。


    “你是说, ”李好问思索了片刻,忽然有所领悟, “你是说,是炼石宫要你保护她的?”


    阿豆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就是炼石宫的人。”


    说着, 阿豆双手齐出,她手背上的巨蝎高高扬起尾针,在李好问面前虚晃一枪。随后她跳出院门,挟着真真,两人脚步轻快,迅速奔离。


    李好问听见那泠泠的银器撞击声迅速远去,知道追也无益,连忙喝住奔至门外的卓来。


    他忍不住皱起眉,小声嘀咕:“去问……该问的人?”


    难道他应该去问自己的精分人物吗?


    李好问想到这里,不免摇摇头:经过昨晚和今天的事,自己再也不能再将她们再当做是自己的精分人物了吧?


    他甚至有点后悔,昨晚向妈妈和妹妹提起了真真的故事。


    如今妈妈……崔真女士,明显已经能自作主张,自主行事了。


    两个月前的那一晚,崔真曾对他说:只要他相信,她们就能永远存在——但会按照她们自己的意志和选择来活。


    那么反过来,是不是只要他不相信,她们就不存在了呢?


    想到这一点时,李好问觉得自己心里浅浅地震动了一下。


    但他很清楚:他是不可能放弃在这个世界上的妈妈和妹妹的。


    他已经寄托了太多,已经割舍不去——这两位女性,已经被他赋予了自己对血亲应有的全部情感。甚至他已经不大分得清,眼前的人,究竟是崔真还是他自己那位坚强独立的母亲,究竟十五娘还是自己那娇憨可爱的妹妹……


    如果割舍了她们,他就真的割舍了一切对人世的羁绊,他在这世上也就活得没剩多少意义了。


    那么……关于真真的这件“屏风生子案”,他应该去妈妈那边问问清楚吗?


    或许,在这件事情上也应该寻求与炼石宫的合作?


    就在李好问坐在门槛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卓来大呼小叫地从院门外面跑进来,告诉李好问:“六郎君,卓来看见那两位娘子跑去平康坊那边去了!”


    李好问:平康坊?


    他顿时想起:当初真真借“屏风转卖”的机会搭上赵生后直接委身下嫁。说明这女子没有家人约束,婚姻反而能够自主,听起来颇像是平康坊中的出身。


    现在两女奔去了平康坊,这提醒了李好问,他完全可以去平康坊中问一问,先独立察访一下真真的身份。


    李好问刚要抬脚,忽然想起:卓来……卓来不能进平康坊。


    卓来年纪未到标准,不能进平康坊。


    然而卓来却似早有准备一般,当即掏出两枚厚厚的鞋垫,坐下来,脱下靴子,将鞋垫垫上,这才穿好鞋子站起,这少年顿时高了一截,然后他又故意皱着眉头,学着秋宇的日常气度摆出一副老气横七的架势,放粗了嗓子问李好问:“怎么样,郎君看我像是成了丁的人吗?”


    李好问忍不住想笑:什么成了丁,这摆明了就是个小豆丁!


    但是他不放心放卓来单独行事,当即点头道:“可以,但是你得保证,进了平康三曲,不能干坏事。”


    卓来皱起鼻子:“我?干坏事?我这么遵纪守法的好少年……好青年,我能干出什么坏事来?”


    李好问:……好像我也确实想多了。


    于是两人联袂去了平康坊。一入三曲,卓来的那双眼睛立即不够用了:乖乖,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好看。


    李好问为了不让卓来露怯,径直带着他去了倚云楼。


    倚云楼的人如今都认得了李好问,自有人将李卓两人带去楚听莲那里。


    刚好杜依梅也在,见到李好问便笑道:“莲娘你竟一直瞒着,什么时候李司丞都成了你的入幕之宾了?”


    李好问刚想撇清:不是的。诡务司和倚云楼是合作关系,以楚凤魁的能耐,完全可以走事业线,不用和合作对象谈感情。


    他话都还没说出口,就见卓来突然睁圆了眼睛,指着楚听莲,讶然叫道:“楚……楚郎君你……你原来是一位娘子。”


    楚听莲:糟糕!


    卓来:“难怪叶参军那么喜欢你!”


    杜依梅的眼光立即转了过来,笑望着楚听莲,似乎在说:原来不是李司丞,莲娘是另有一位仰慕者啊!


    李好问:死道友不死贫道。就这样吧,反正叶小楼倾心于楚听莲这件事不假。


    “说正事!”


    李好问不是来倚云楼喝茶听曲的。


    他随手拉出真真的历史影像,问楚听莲认不认得此人。


    楚听莲端详了好一阵,只说是有些面善。


    然而杜依梅探头过来,只看了一眼便道:“嗐,我当是谁,孔真真嘛!”


    竟然真的是平康坊的人?


    李好问连忙向杜依梅请教。


    杜依梅取过一枚倚云楼出品的蜜渍青梅丢入口中,慢悠悠地道:“孔真真原本和我一样,是二曲里的姑娘……”


    平康坊三曲,一曲多是卑屑伎,处于平康鄙视链的底层。二曲则以独院别所为主,三曲则是一整片琼楼霄立,是规模庞大的青楼群。杜依梅虽然是二曲中人,但与昔日一曲出身的楚听莲为莫逆好友。


    “……她十七岁入二曲,二十岁已是声名鹊起,娇客纷至。昔年不少人一进平康,就打听孔家小院的。”


    “但是她二十二岁就离了平康,那大概是四年……五年前。”


    李好问心中默算,觉得时间和年纪都能对得上。


    “按说,我们这一行里的女子,老大嫁作商人妇是很寻常的事,但她那样的年纪便急流勇退,姐妹们都觉得她一定是找到了如意郎君金龟婿,挺为她感到高兴的。”


    李好问:那赵生……好像和金龟婿也不沾边啊!


    于是他赶紧追问:“最近有人见过她吗?……她应当住在敦化坊。”


    敦化坊地处长安东南,距离皇城之南的平康坊委实是有点远。


    但出乎李好问的意料,杜依梅点点头道:“有,前几天二曲一个姐妹说见过她。还说她身子丰腴了些,一问方知是有了孩子,还恭喜了一番,送了点儿适合孩子的礼物。真真当时说她挺想念姐妹们的,等将来有工夫了就回二曲来作客。”


    李好问低头默想:听起来这孔真真与赵生婚姻不睦已经有段时日,女方其实一直都想摆脱。但是在赵生那里的目的还未达到,就一直留在那里。


    至于什么“退回”屏风云云,根本就是孔真真事先找人安排下的一道双簧。那老道交给赵生的那柄剑诡务司已经检查过,就是一柄极普通的桃木剑而已。


    李好问猜测:在孔真真上一次与平康姐妹团聚之后,她要么是达到了目的,要么是畏惧跟随赵生回乡,便安排了道士借剑除妖的好戏,借杭知古绘制的第三幅屏风脱身。


    至于后来又是怎样与炼石宫扯上关系的,实在不行就开口问妈妈——李好问想通了:虽然与炼石宫的合作关系并不明朗,但在正经公事上他没什么拉不下脸的。


    这时楚听莲见李好问将孔真真的事问完,她赶紧开口:“李司丞,前天倚云楼里来了一人……”


    然而这时倚云楼的小厮又带了一个人进来。


    此人满脸郁闷与迷茫,正拉着幞头摸不着头脑,但一抬头见到楚听莲那张脸,便痴痴地说不出话来。


    卓来哈哈一声笑:“叶参军,原来你一直喜欢的是楚娘子啊!”


    叶小楼万万没想到卓来这快嘴小哥现在也在这倚云楼里,他竖着手指拦在嘴边却没能拦住,就见楚听莲紧绷着脸,也不往他这边看。叶小楼心往下一沉,暗道:完蛋了!


    李好问却问:“叶兄,怎会到此?”


    他言下之意是:现在你不是该在诡务司衙门吗?


    叶小楼却瞪一眼李好问:你能来找楚凤魁说话我为什么不能?


    李好问无奈:“发生了什么事?”


    叶小楼这才想起他的来意:“今日一早,秋郎中就说要再去一趟赵宅查案。我……生怕他抢功,就跟着一起去,又将赵宅从里至外查了一遍。”


    “随后他就说要去城外龙首原去找线索。我跟着他一起,都已经到了春明门口。那老小子却嫌我累赘,不肯带我去……”


    叶小楼说得咬牙切齿,想必当时被秋宇嫌弃得厉害。


    但是李好问的情商比秋宇高一点,道:“秋郎中是怕连累叶参军遭遇危险吧!”


    叶小楼一听,顿时舒服了不少,道:“那老小子让我回来报讯……”


    李好问想想不对:“让你报讯你却来了平康坊?”


    叶小楼也觉出不对:“这不……顺路吗?”


    从春明门回丰乐坊,平康坊确实可以算是顺路。但估计叶小楼是双脚不听使唤,直接拐来了倚云楼。


    “不对啊!”叶小楼猛然醒悟过来,“李司丞,你不也一样来了平康坊?”


    李好问不理他,自去想秋宇的行动——出城,去龙首原……


    昨日赵生的供述便尽数涌上心头:他买来那幅心爱的屏风之后,日夜呼唤,坚持了一百天……但在那之前,他先去了一趟龙首原,找能代替千年灵芝的菌子浸了百日酒。


    龙首原、能代替千年灵芝的菌子……孔真真说过,赵生有一项与生俱来的气运,能够找到一种宝物。


    难道那种宝物,就是那代替千年灵芝的菌子?


    秋宇去龙首原勘察,也是为了这个?


    想到这里,李好问便随手一拖,拉出带有栅格的时间。龙首原距离长安城不远,是春明门外的一大片山林。他正好可以借助自己的“时间视野”观察一下当下秋宇的情况。


    岂料一看他吓了一大跳——


    从他的视野里看去,龙首原的松林覆盖着皑皑的白雪,将高大松木之外的一切全都用一片白色所笼罩。在雪后艳阳的照耀下,大地反射出一片明晃晃的光线。


    在这一片雪色之间,唯有一处不和谐——一具浅绯色的身体,仰面朝天,倒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秋宇,从五品郎中,服浅绯。


    李好问抬头对叶小楼道:“我去看看,你为我护法!”


    说毕,他的人影瞬间便消失了。


    倚云楼内几人全都惊讶地睁圆了眼。但叶小楼与卓来多少有点心理准备,见状都没有做声。杜依梅的惊呼声几乎都要溢出口了,楚听莲刚好于此时伸手,捏了捏她的手腕——


    杜依梅看了小姐妹一眼,极有默契地忍住了呼叫出声的冲动,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静室中。


    叶小楼之前在长安县曾经为李好问“护法”过一次,但现在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茫然地抓抓幞头。


    然而李好问突然再次出现——与他同时出现在静室中的,还有另外一人。


    此人穿着浅绯色的官袍,官袍上颇多雪渍,此刻晕倒在地板上,昏迷不醒。


    叶小楼惊讶道了一声:“是秋宇!”


    随后他迅速伸手向秋宇脖颈中探去:“还活着!”


    但在他身旁的楚听莲与杜依梅都能看出,这秋宇满脸黑气,不知道这口气还能撑多久。


    但李好问看起来比秋宇更糟糕几分。


    只见他鬓发迅速变得雪白,皮肤苍老松弛,布满皱纹,似乎在一瞬间老了几十岁。


    但还没等众人惊呼出声,李好问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纸人,双手一捏,那纸人瞬间焦黑,成为一片废纸。


    但李好问的状态也迅速转好,上一刻还是鹤发鸡皮的老人,下一个瞬间已经恢复为他弱冠时候的俊朗模样。


    奇变一个接着一个,倚云楼室内的几人都伸手捂住嘴,免得自己不小心就发出不合时宜的惊呼声。


    李好问看了一眼秋宇的模样,顿时又从怀中掏出一枚洁白的纸人,道:“我先送秋郎中回去。你们……”他指的是叶小楼和卓来两位,“也尽快赶回来。有劳了!”


    最后一句却是对楚听莲说的,自是请她善后,免得消息外传等等,楚听莲冰雪聪明,当时便听懂了。


    下一个瞬间,李好问和秋宇的身形同时消失。


    叶小楼眼尖,他似乎看见李好问手中二指所夹着的那枚纸人,也瞬间化为焦黑,但是马上便消失于虚空之中——


    楚听莲原本有要紧的消息转告李好问,这时却不得不转脸看向叶小楼与卓来:


    “两位,请转告李司丞。前天有一位老人曾经来到倚云楼里,打听的是上次那位玄谷子的下落。他执意恳求,所以楼内的人将他带去了玄谷子身亡的那间静室……


    “他在那里转了一圈,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两位,务请将这话带给李司丞。莲娘拜谢了!”


    *


    “这招该叫——瞬间搬运!”


    李好问这是在原来“无中生有”、“瞬间位移”的基础上,开发了一个时光术衍生能力的新变体。


    他原本就能够瞬间转移物品,秋宇虽然是一个人,不是物品,但深陷昏迷时其实也与“物品”没有太大区别。


    于是李好问当即决定,把秋宇当做一件物品,搬运回倚云楼,然后再回诡务司。


    当时秋宇命在旦夕之际,他也别无选择。


    事实证明,李好问这冒险一试,确实成功了。


    但事发地点龙首原距离平康坊与丰乐坊有二十多里的距离,李好问的能力还不足以支持他将秋宇这么一个大活人传递这般远的距离。因此短时间内他身上出现了严重的副作用,好在章平事先为他备下的纸人“充电宝”起了作用,用得自诡务司内“充电区”的能量暂时压制了这种副作用,让他恢复正常。


    于是李好问再接再厉,将秋宇带回诡务司。


    一到诡务司,李好问便呼叫章平,让章平直接穿墙赶来,检查秋宇的情况。


    章平一见秋宇这样,也震惊不已,一出手就是数枚银针,扎在秋宇几处要害大穴上。


    随后这位诡务詹士又穿墙跑去库房和药圃,现场寻了几枚丹药与灵植出来,捣碎成糊之后,掰开秋宇的嘴,硬生生给秋宇灌下,然后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舒出一口气:“想不到啊……”


    “你也有今天!”


    “想不到秋郎中也有今天!”


    李好问与章平两人同时感慨,然后彼此抬起头,交换一个“所见略同”的眼神。


    章平上前拍拍李好问的肩膀,道:“李司丞的决断太对了,用最快的速度将秋郎中带了回来!要是再晚一步,恐怕就没的救了。”


    李好问也暗暗后怕,心道好险。


    章平看向他:“不过,李司丞是用什么方法将秋郎中送回来的?我刚刚没听到门口那里有动静啊?”


    李好问也不多解释,只是从怀中掏出那只完全烧得焦黑的纸人给章平看,同时叹道:“办法是不错,就是太废纸人!”


    章平见状发出“嘶”的一声,脸上流露出心疼的表情,似乎在说:这纸人也是钱,都是钱啊……


    李好问只得将话题带偏,道:“按照叶参军的说法,秋郎中今日先去了赵家,在那里查证,应是发现了什么,便赶去了龙首原。等我赶到龙首原时,秋郎中已是这样了。”


    章平“嘶”的一声:“从龙首原送回来的?那这枚纸人费得可真值……”


    李好问:敢情这位的财富观还挺合理。


    “……不过,秋郎中究竟发现了什么,要孤身赶去龙首原呢?”章平自顾自嘟哝,又开始检查秋宇服药之后的状况。


    李好问也想问章平,秋宇几时才能醒转,却听秋宇喉咙深处传来呼噜呼噜几声,似乎这位即便是在深度昏迷之中,也始终在低声念叨着什么。


    李好问将耳朵凑至他耳边,听见秋宇似乎在低声道:


    “太岁……太岁……”


    第 122 章


    “太岁?”


    章平没听说过这个, 李好问只知道有生肖上“犯太岁”这种说法,猜测可能与星象有关。两人对视了一眼,章平便去将吴飞白叫来。然而他们问了许久也没从天象上问出结果, 倒是被在典籍库整理文件的李贺听见了一耳朵,跑出来匆匆向他们这些人解释:


    “太岁……就是《山海经》中记载的视肉啊!”


    李好问:“视肉?”


    “是, 也就是肉灵芝, 又叫聚肉。是一种极其珍稀的天材地宝。据《海外南经》所载,狄山, 帝尧葬于阳,帝喾葬于阴。爰有熊、罴、文虎、蜼、豹、离朱、视肉……”


    听李贺说的这么肯定,李好问立即低头回想那桩“屏风生子案”的前因后果。


    他马上记起赵生为了大变活人,让屏风上的“真真”走出屏风,成为他的妻室,曾经去龙首原寻能代替千年灵芝的菌子, 寻来之后将菌子浸在酒浆中白日,做成菌子酒灌入真真口中。


    “那人如果喝了‘视肉’浸成的酒, 会怎样?”


    李贺听见李好问这么问, 顿时笑道:“用来浸酒那就是暴殄天物。视肉是一种极其特别的天材地宝, 它在任何地方都可生长, 唯独酒浆会封住它的活性。用视肉浸酒——那大概就像是将天材当柴烧,地宝喂猪食,这是万分可惜啊……”


    听得李好问皱起眉头——早先他听孔真真说, 赵生天生有种气运, 可以找到某种天地间极为尊贵的宝材。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赵生为真真找来的能代替千年灵芝的菌子。


    可如果说这种菌子便是至宝视肉,孔真真应该在赵生找来它的第一天, 就直接潜入赵家,把视肉抢走才对, 根本无需从屏风上走下来,和他一起生活三四年之久,还生了个孩子。


    但若非如此,又该如何解释秋宇一旦在赵家发现线索,便立即赶去龙首原,并且在那里遇袭,被抢救回诡务司之后又始终念叨着“太岁”这个名字。


    李好问思索半晌,重新将视线投回秋宇身上。


    “秋郎中何时才能醒来?”他问章平和吴飞白。


    前者皱着眉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而吴飞白手中把玩着十几枚蓍草,已经算了半天,但却算不出直接的结果,只能告诉李好问:“看卦象,估计有点儿久……”


    李好问:没办法。毕竟章平不是专业大夫,而秋宇受的伤也并不是专业大夫可看的。


    至于吴飞白嘛,他就是一专业的神棍。


    既然如此,李好问便只有自行尝试弄清秋宇受伤的缘由。


    于是他当着诡务司一众伙伴的面,将秋宇进入龙首原之后的“历史影像”都拖出来看了一遍。


    而诡务司众人竟都没能看出究竟有何异样——只见秋宇走进龙首原上的松林之后,始终低着头,似乎在地面上寻找着什么,忽然他身形一定,一头栽倒在雪地里,人事不省。


    很快便是李好问“瞬时位移”赶去了龙首原,将秋宇救回。


    整个过程中,没有见到除秋宇之外的任何人。


    而他身周也唯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后松林,既没有见到妖兽或是虫豸,也没有其他任何外力曾施加于秋宇身周。


    “我要亲自去一趟龙首原。”


    李好问见“历史影像”无法再告诉他们更多,打算亲自跑一趟。


    章平不放心李好问一个人去,建议他带上李贺。李好问同意了。


    而刚刚从平康坊赶回司内的叶小楼也自告奋勇,死乞白赖地要跟着一起,却被李好问婉言谢绝了。


    “早先将秋郎中带回司里,我感觉耗费了不少能量。待会儿若是遇到危险,我带着李协律一人还能及时逃离,再带一个叶参军恐怕真的是做不到了。”


    刚才将秋宇直接从龙首原带回倚云楼,是李好问第一次尝试在他的“时间视野”之中,在同一格时间内的三维物理空间中,携带一个成年人完成纵跃。


    以前他也曾经尝试过拎着卓来,将这少年从急速下坠的空中平安带至地面。


    但与这次相比,毕竟距离远近不同,再加上秋宇一介成年人,体重要比卓来这少年重不少,所以消耗能量不同,导致李好问直接将他那枚纸人“充电宝”给烧了。


    这次李好问本着节约用纸的做法,选了与李贺同去。


    万一遇上危险,他打算直接扛着李贺跑路。


    多带一个叶小楼,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负担未免太大。


    叶小楼本想劝李好问:带一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又想毛遂自荐,让李好问别带李贺去了,带他叶小楼就可以了。


    可是再想想——叶小楼又觉得自己根本没资格说这话。


    毕竟李贺会的叶小楼都不会,而叶小楼会的……李好问都会。


    与叶小楼情况相同的还有小跟班卓来。这少年很有自知之明:秋郎中那么厉害的人,都是让自家郎君提着救回来的,自己跟去,恐怕帮不上什么忙,还要拖后腿。


    于是,叶小楼与卓来两人都很有默契地闭了嘴。前者在心里暗暗盘算起:要不,去药圃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上次服用过的那种“隐身蜜浆”,偷偷地跟出城去。


    岂料章平举手:“启禀李司丞,司内所有能够提供隐身效果的药品和法器都已经藏好了,保证不会有人随意动用。”


    叶小楼:……


    李好问满意地点点头,还是那句话:“诸位,诡务司公廨就交给诸位了。”


    这时卓来抢着将楚听莲的话告诉李好问,李好问听了点点头表示记下,旋即与李贺一起上了老王头牵来的纸马,一起出了丰乐坊,向北至朱雀门,在那里拐向东,出春明门,城外就是龙首原了。


    行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一阵朔风卷着三两点残雪打着旋儿吹过,纵是李好问自带调节体温buff,也感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面颊上瞬间凉了凉。


    他一转头,见到李贺身形单薄,身上竟似与夏秋季节一样穿着单衣,忍不住开口询问。


    岂料李贺随口回答:“不冷,暖和得很!”


    李好问呆了一会儿,才弄明白:既然李贺有言出法随的本事,那就是无论如何也冷不着的了。


    这本事,好像比他的更高明点啊!


    他们一路出城,见到长安城内外的雪情也不同:城内,大街小巷道路上的积雪都清扫了。万年县的公人在沿街敲锣打鼓,提醒百姓们爬上屋顶,尽快将压在房上的积雪给扫了,免得积雪压垮房屋。


    然而一出春明门,情景便有所不同。


    长安城外,只清扫出了的一条官道。官道两旁,便是茫茫雪原,似乎世间一切,都覆盖在这层皑皑白雪之下。


    李好问与李贺路过一间破庙,见庙已经塌了,庙中供奉的不知是土地还是别的神,神像都随倒塌的庙宇一起,被埋葬于瓦砾之下。


    行了没多久,两人又路过一座完全荒废无人的村落。


    李贺告诉李好问:自从安史之乱后,长安城附近很多村子都这么荒废了。他老家昌谷一带也是这样。


    以前诡务司时不时还会接到这些村子里闹鬼的报案,但是这种案件报得太多,且这些村落里已经完全无人居住,诡务司便没有去过问这些报案,毕竟实在是没精力了。


    两人绕过这座荒村,便离开了官道,驱使纸马行于被积雪覆盖的小径之上,一路向北,进入龙首原上的松林。


    据说,这里出产上好的菌子。


    李好问从菌子想到了灵芝,又想到了视肉。


    而李贺所想的可远不止这些吃食和天材地宝,他一面紧跟在李好问的纸马身后,一面向李好问介绍:“这龙首原之所以得名,乃是因昔有黑龙从南山出饮渭水,其龙首所在的位置便被称为‘龙首原’。据说秦镜就是从这里挖出的①……”


    李好问便不由得走了神:“秦镜?”


    “是啊,相传秦王有方镜,宽四尺,高五尺九寸,镜子明澈异常,若有人来照,能照见其肠胃五脏。若是来人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王常以此镜照宫中侍女,有胆张心动者则立即杀之……”


    李贺这么说着,李好问顿时也想起来了——


    他也听说过这面镜子,毕竟这是两千年前的古人对于“透视”的终极想象:神奇的镜子,能够让人直接看见体内的五脏六腑,还能通过心胆的动态来判断是否有邪念,防备刺客简直一流……


    只是他在穿越以前,只是将这些都当做是古人的想象。然而现在在这个世界里,难免让人怀疑:这样的秦镜是否真实存在。


    还有太岁,也就是李贺口中的“视肉”,后世经过科学研究认定,这是与蘑菇、灵芝等菌类生物类似的黏菌生命体。但是在这个世界里,视肉,是否也真如山海经中记载的那么神异,可以无限复生?


    “传说汉高祖入咸阳时,曾见这面宝镜。后项羽一把火烧了阿房,宝镜便失了踪影。但唐初时,这面秦镜重又出土,藏于太极宫中,后于泾原兵变时遗失……”


    “嘘!”


    李好问突然出声提醒李贺:“到地方了!”


    在他们眼前,出现五株排成一排的红松,松枝松叶上都覆盖着皑皑积雪。但是红色的树皮由洁白雪地映衬着,显得异常醒目。


    最左首两株红松生得很近,枝干在空中交错,一排树看起来就像是罗马数字“XIII”一样,因此李好问对这里有印象——在他拖出的“历史影像”里,秋宇赶到这里之后,就是看到了这树的排列形状,才放缓了脚步,开始在松树根部展开搜寻的。


    李好问与李贺同时下马,马匹没有收回纸张的状态,而是散放在百步以外的松林中。


    李好问选择与李贺保持了一个合理的距离,他自己向松树的方向慢慢靠近。


    待到走近了,李好问向李贺比了一个一切顺利的手势,然后自己探头看了看——


    他眼前赫然出现一个漆黑的洞口,乍一看很像是一个兔子洞。


    李好问具备“夜视”功能,阴暗之处也能看清——他试着将视线投入洞口深处,很快察觉这洞其实极深,且拥有不计其数的岔道,就像是极其复杂的蚁穴那般四通八达。


    李好问心中一动,忽然拖出四年前此地的历史影像——


    面前是一模一样“XIII”形状的五棵松,但李好问所选的这天刚好没下雪。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松针,偶尔还有松果从树梢掉落。


    然而在此刻兔子洞的入口处,生长着一枚看似普通的菌子。这菌子灰白色,看起来像是一只巨大的蘑菇,单是伞柄就有碗口粗。然而它却又没有伞盖,只有圆柱状的一团,灰白色的表面布满了血管状的突起,上面还覆盖着一层黏液。


    “了解了!赵生确实在这里找到的菌子。”


    李好问对自己道,伸手一拖,又拖出一天之前的“历史影像”,也就是秋宇未赶来这里之前的情形。


    在这副“历史影像”里,雪地是一模一样的雪地,五棵松是一模一样的五棵松,但是不见李好问眼前这个漆黑的洞口——同样的位置上是一片雪白……


    李好问目光锐利,看出那白色的并不是雪,而是布满纯白色的菌丝,就在这几株松树的根部,连绵一片,到处都是。


    李好问心中大致有了猜想——


    秋宇到此时,这些洁白无瑕的“菌子”还未被挖走,因此他此前查看秋宇遇袭的经过时,完全没有察觉这里并不是积雪,而是菌丝。


    在那之后,菌丝出于某种原因突然消失,可能是人为原因也可能是自然消亡。


    可是,为什么秋宇在这里会受到攻击?


    难道这个菌子……视肉,竟然有灵性?会攻击人?


    这不科学啊!


    李好问正坐思索,忽觉不对,眼前出现了“危险预感”,分明见到一枚巨大的金黄色药杵从半空中朝他这个方向捶了过来。


    身后,李贺的声音响起:“糟糕!李司丞,这是奇门大阵,您现在的位置是在死门附近,千万别再往后退,再退就真的难救了。”


    李好问闻言一伸手,用力一拖,生生拖慢了那枚金黄色药杵朝他面门捶过来的速度,同时开口询问:“长吉兄,生门在何方?”


    “十六步外,巽位。”


    李好问从吴飞白处学了一点点风水占卜的皮毛,因而知道罗盘上巽位的方向相当于自己的右前方,当即直接位移过去,药杵对他简直丝毫无损。


    “咦?”


    阵中不知何处,忽然响起一声带着疑问的惊叹。


    李好问到了“生门”之后一个急停,转过身,身后并没有人。


    反倒是林中的群松受到外力左右,簌簌摇晃,无数积雪从枝头落下,林中仿佛又是一场漫天大雪。


    “不是……您直接位移到哪里并没有什么用,”李贺高声致歉,“这是一个迷阵。您的位置看似生门,却嵌套着另一个阵势的死门。您暂且不要移动,我来想想办法……”


    李好问顿时在脑海中想象出了此地的态势,想象出了自己同时脚踩两个阵势,一个是生门,另一个却是在死门之中。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概就是他现在的写照。


    但这并不妨碍李好问感知此地出现的危险。


    “长吉兄,来人应当是方士——”


    李好问陡然生出这样的直觉。


    他脑海中充斥着关于玄谷子的回忆,说不清是气味,还是来者的身形勾起了他的这般联想。楚听莲送来的情报也瞬间引起回响,佐证了李好问的猜测。


    更有甚者,他感觉到自己蹀躞带上系着的一只荷包此刻正震荡个不停——他腰间荷包上只系了两只会动的“活物”,一只是遮摩遮利,另一只是那从玄谷子处得来的小小水银人。


    如今天气寒冷,李好问一旦出门,遮摩遮利便会行动迟缓,连翻身的速度都慢了很多。李好问很怀疑再冷一点就可以直接用小红鱼来计量“一盏茶”了。


    这般活泼的,肯定不是遮摩遮利。


    “方士?”


    李贺的声音里有一丝讶然,随即转为欣喜。


    “方士一向炼丹修道求长生,能够布下这等奇门阵法的倒是极少数。”李贺算计起了对手,“对于这样的高手,令其惭愧,瓦解其斗志,逼其自行撤阵,才是正道。”


    李好问第一次听李贺说了这么多正经的话,忽然觉得不对——


    当初他刚进诡务司的时候就听人说过,李贺的本事与他的清醒程度成反比,也就是说,李贺越是迷糊,那“言出法随”的威力便越大。反之亦然。


    也就是说……


    现在的李长吉,并非在努力尝试以他那雄奇的想象,口中道出的百变的异象来打败对手,而是试图倚靠理性来打败对手。


    “不对啊,长吉兄!”


    李好问正想要提醒,却听李贺笑道:“若是方士只会布阵而炼不出丹药,应该会很惭愧吧!”


    李好问掰扯这逻辑:对方炼不出丹药,惭愧之下,自觉主动地撤去所设阵法……


    他越想越不对:什么时候李长吉出手也需要逻辑了?


    “那我就让他惭愧一下!”


    只听李贺肃然诵道:“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②……”


    他那飘忽的声音还未落下,这片红松林中便似有劲风席卷,一大蓬一大蓬的松针被吹得到处飘散。


    而李好问稍稍动了动脚:他感觉脚下的阵势,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树林的另一头,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你这末句的意思是:如果没炼出丹砂,葛洪便应该感到惭愧?”


    李好问:不是吧!


    他印象中这句的意思应当是:手里的丹砂都还没能炼成飞升的仙丹,不禁自感愧对葛洪这位炼丹的祖师爷。


    李贺那道又粗又长的连心眉一扬,立即将李好问讲的那个意思说了一遍。


    就听对方朗声长笑,道:“说得好!”


    “若是没能炼出仙丹,确实应当愧对葛洪——对了,忘了告诉两位:我就是葛洪。”


    第 123 章


    葛洪?


    李好问万万没想到:原本想提一提方士们的祖师爷, 好让对方“愧疚”一下的,结果对方就是祖师爷本人。


    他急忙打量来人,只见对方看来不过三四十岁年纪, 梳着道髻,两道长眉略有些花白, 颏下蓄着三绺长须。此人穿着宽大的玄色衣袍, 立于雪地中,双手惬意地笼于衣袖内, 并不急着动手。


    可是……据李好问的了解,这位炼丹界的祖师爷,是公元300年左右生人,距今已有五百多年。可他看起来竟如此年轻。


    不过,李好问所见的上一个方士——玄谷子,也是看起来三四十的年纪, 却自称足有百二十岁。


    要么方士们都喜欢吹嘘,要么就是成功的方士都有办法能够将自己的年纪稳定在中年的水平上。


    见李好问上下打量他, 葛洪拈须一笑:“其实吧, 从来都没有人因为炼不出丹药而觉得愧对于我, 都是埋怨我教得不好的。”


    李好问:这……这种师生关系, 听起来还蛮真实的。


    葛洪继续:“然后我就告诉他们:瞎说什么大实话,老师就是教得不好。这点丹方都留在这儿了,你们自己琢磨去吧!这不, 不用和徒弟斗气, 所以寿元绵长,永葆年轻。”


    原来, 这位就是靠这种心态活了这么多年的呀!——李好问表示:学到了。


    “不过呢,虽然我不喜欢教徒弟, 但是我的得意门生突遭横死,我还是要过问一下的。”


    说着,葛洪一挥手。李好问立时觉得两处阵法带给他的压力陡然增大。似乎有劲风卷起地面上积雪,铺天盖地地向自己席卷而来。


    李好问眼前立即一片模糊,刚一张口吐出一个字:“葛……”他的话就狂风被打断了。


    ——这下情况有点糟糕!


    现如今他们没有可以用来强力突破这两处阵法的手段——李好问是有一定武力值的,但他被困在阵中,脚下既是生门也是死门,无论从何处脱困都在陷阱之中。


    而李贺今天的状态不对,既不疯也不晕乎。


    虽然这么说对李贺有点不大礼貌,但是平日里李贺最高强的法力确实都是在最疯最癫狂的状态下发挥出来的。


    这么看来,只能死扛了。


    李好问一旦拿定主意,便瞬间位移,去了李贺身边。


    因为他身在死门内,如此一动,便牵动阵势,一瞬间疾风四起,数枚药杵,同时捶向李好问与李贺。


    李好问忙用身体护住了李贺,同时伸手,全神贯注,以减慢那几枚药杵砸来的速度。


    “咦?”


    就在李好问打算带着李贺继续“位移”的时候,葛洪再次发出一声赞叹式的讶然。这位炼丹祖师爷伸手一挥,从四面八方一起砸向李好问和李贺的药杵忽然停住了去势,直接下落,横七竖八地掉在雪地里。


    李好问与李贺惊魂甫定,一起抬起头。


    就见葛洪已至面前,开口便问李好问:“我看你情愿护住你的同僚,纵使拼着自己受伤,也要先护住他人的性命。你很有义气,不像是会坑害我那徒儿的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好问:可不是吗?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解释,就觉得腰间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在拼命跳动——那不是遮摩遮利。小红鱼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根本不愿意动弹,甚至连翻身都有点勉为其难。


    此刻在荷包里乱蹦乱跳着请求出来,自然便是当初从那方士玄谷子处得来的水银人了。


    李好问当即从腰带上解下荷包,打开,将小小水银人放出来。


    果然,这小家伙就像是见到了亲人似的,凌空直接扑向葛洪——中年道人一伸手便借住了,这小小水银人便连比带划地蹲在葛洪手心中一通表演,指指李好问,又指指自己,接着是一通又抹脖子又打滚的武戏。


    李好问很有些怀疑:小朋友,你这表演,五六百岁的老大爷能看懂吗?


    岂料过了一会儿葛洪便叹道:“原来真的不是你们。”


    李好问:……真能看懂?!


    “这些时日,我一直都在追查玄谷身亡之事,去了些他逗留过的地方。今日刚到这龙首原附近,便感受到了徒儿的气息。但现在回想,应该是这个小家伙吧?”


    “既然是一场误会,说开了也就没事了。这位郎君,今日之事,你我就算是恩怨一笔勾销,后会有期,告辞——”


    “且慢!”


    李好问朗声喝住了正准备离开的葛洪。


    “刚才打了人,现在就这么一走了之就可以了?”


    葛洪微感讶异,转过头来,望着李好问,似是有点儿不明白:明明这年轻人打不过自己啊!怎么现在却敢放狠话。


    他哪里知道,李好问是那种,明知打不过也要靠动嘴皮子(文斗)找回场子的人——至少应该让葛洪表示表示,补偿一下诡务司的损失。


    “是这样的,葛老,我等的同僚秋宇,早先曾在这里遇袭。我与这位李贺李协律郎一起赶来此地,就是为了探查他遇袭的原因。既然是一场误会,而您又如此神通,那么能否帮我们看看,同僚在此遇袭重伤的原因为何?”


    说着,李好问大大方方地半转过身,将身后“五棵松”下出现的空洞指给葛洪看。经过刚才那一场较量,他对葛洪的本事已经有了大致了解,初步判断:这位很可能就是东晋那位炼丹鼻祖葛洪,至少在这件事上,对方很有可能能帮到自己。


    葛洪原本皱着眉头,但此刻明显被勾起了好奇心,一对长眉挑了挑,迈步上前,竟真的开始查看那松树根处出现的黑色洞穴。


    这名方士看起来很谨慎,他只是略略俯身,凭空嗅了嗅洞口的气味,随后便从衣袖中取出一枚长长的银针,伸至洞口,于土壤中挑了一点什么,取出来,在鼻端闻了闻,随后又取出一方洁净的纸张,将银针夹在纸张里,再抽出,然后仔细观察银针在纸面留下的痕迹……


    很快,葛洪就给出了极为肯定的答案:“这里曾经有过一株太岁!”


    李好问与李贺相互交换眼神,两人眼中都写着:“神了!”


    “但这里的太岁,只是它的形,而它的魂,很多年前就被抽走了。”


    李好问顿时如坠雾里:太岁不就是某种品种特殊的大蘑菇,这蘑菇还分什么“形”与“魂”?


    然而葛洪仿佛一位确实不怎地的老师,根本不想着为李好问等人解答疑问,只是自顾自乐呵呵地伸出银针,继续于这洞穴中探索着什么。


    “其实吧,这太岁的‘形’,只需保留一点两点菌丝,再加以时日就能慢慢长出品相很好的新品。


    “可若是没有‘魂’,它就只是凡品。”


    李好问顿时皱起眉:按照孔真真的说法,她处心积虑设局,甚至不惜嫁给赵生,并与对方生儿育女,就是为了借赵生的“气运”,来找到某种神异且昂贵的珍宝。


    假设孔真真要找的,就是这枚太岁——可按照葛洪所说,这里慢慢长出的那一枚,明明只是凡品而已。


    嗯,赵生当初取来这枚太岁之后,孔真真又与他共同生活了三年,才设局离开。不知这是不是花了些时间才知晓当初赵生找到的,只是太岁的“形”而已。


    李好问想着,只觉得还有好多细节自己未能厘清。


    “但是吧,”葛洪饶有兴致地道,“据说,得了这太岁的‘形’,便有机会找到那太岁的‘魂’。”


    李好问小心翼翼地又问:“葛老,那‘太岁’究竟有何灵异之处,为何如此宝贵?”


    葛洪听得双眼发亮,道:“只有‘形’的太岁,便已是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神物。至于那‘魂’……哦,不,我不能说,不能说!”


    说着,他还摆了一个闭嘴噤声的手势,但是眉飞色舞的神情透露了他的兴奋之情。


    单单是“形”已经是活死人肉白骨的神物了?


    而那“魂”的功用,竟然不能说?这么神的吗?


    李好问又与李贺对视一眼。


    后者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葛洪说的这些都是典籍上从未有过记载,闻所未闻的东西。


    但是李好问却得到了些许灵感,将前因后果大致想通——


    原先孔真真恐怕也与自己这些人一样,并不完全清楚“太岁”的秘密。但就在最近,她方才得知,太岁的线索其实与早年间赵生挖出来的“肉灵芝”有关。


    自此,孔真真已经没有必要再留在赵生身边,于是她放出消息,设局“退回”屏风,私底下却只是离开赵生,另寻去处。


    但是关于秋宇之事他依旧想不通。于是他拖出秋宇出事时的历史影像,老老实实地向葛洪请教:“那您知道我的同伴为什么会遇袭吗?他自遇袭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


    葛洪见到那段历史影像,忍不住微惊,眯着他的老花眼将秋宇出事的前后尽数看完之后,才叹了口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李好问:“原来您并不知道什么呀?那也就是说,您可并没帮到我们什么。”


    葛洪斜眼看李好问:我看你这话说得有点儿像我那些学生。


    “能请您去看看我的同伴吗?”李好问摆出一副坚持到底的架势,“毕竟您亲口答应了要补偿的……”


    葛洪一听这得寸进尺的言语,两条花白的眉毛顿时一扬。


    可就在这时,有东西扯着他的袖口。葛洪低头一看,只见是那只小小的水银人,正挂在他袖口荡秋千。


    而这小小的水银人对面,李贺正眼巴巴地望着葛洪,似乎也在出言恳求:去看看我们秋郎中吧。


    葛洪默然一阵,方对李好问道:“小家伙说你人还不错!”


    敢情是小水银人帮着求了情。


    李好问望着葛洪脸上的神情变化,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是的葛洪已是没脾气了,低头将手中的银针小心翼翼地用纸包好,装入一枚匣子,然后慢慢地站起身:“两位小郎君,你们的要求还真多啊!”


    李贺连声帮忙谦虚:“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葛洪:……?!


    为了请葛洪进入长安城,李好问和李贺贡献出了一只诡务司的纸马,他们两个本家共乘一骑。


    李好问只觉李贺的身体似乎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几乎没给他座下的纸马增加什么负担。


    李好问微觉奇怪,可是李贺一向瘦弱,这疑惑便只在李好问心头一晃,便过去。


    他们一行三人离开龙首原的松林,回到了官道旁的荒村处。


    虽然此处已是人迹罕至,但李好问还是在这里做了一个“切勿擅入”的标记,打算到时让万年县在此立块牌子,免得让普通村民误入林中,遭遇和秋宇一样的危险。


    办完了这些事,李好问才驱使坐下纸马,驮着他与李贺,与葛洪并辔同行。


    一路上,二李因为担心秋宇,都是默默无语。但葛洪却似乎谈兴颇佳,有一搭没一搭地向李好问问话:“李司丞——”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李好问的官职和称呼。


    “你这一手我看着有些眼熟啊!”葛洪乐呵呵地道。


    “您见过?”李好问打不起什么精神。


    “是啊,大概在……在一百二十年以前,我见过一位和你差不多同样年岁的小姑娘。她指点了我好多炼丹的道理,还给我的丹炉改了个名字,叫做‘高炉’。”


    李好问随口便问:“她是不是还说,您研究的根本不是炼丹,而是应该叫‘化学’?”


    这一问,惊得葛洪胡子都飞到了眉毛上,讶然反问:“你怎么知道?”


    李好问笑笑不答,反倒让这葛洪对李好问更感兴趣了,催动座下纸马,一路走一路追。


    这样一来,情势颠倒。竟不像是李好问求着葛洪前去治疗秋宇,反倒像是葛洪死乞白赖地跟着二李回诡务司。


    很快他们就进入了春明门。有诡务司的腰牌在,守门的城门卫根本想不起要查询葛洪的关凭路引。


    葛洪:反正我也没有。


    进城后一行人直奔诡务司,半途经过东市。


    腊月里长安百姓筹备年货,东市不少铺子都适时推出了精美适于赠礼的货品,因此东市附近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李好问心急,刚想带着葛洪绕路,就听天空中一声仙鹤长鸣,王子乔骑鹤,正从空中缓缓落下。


    不知是不是双方本有夙怨的缘故,王子乔一眼就看见了李好问,顿时嘴角上扬,驾鹤就要俯冲,然而这人眼神一扫,就看见了李好问身边另一匹马上的葛洪——


    王子乔就像是被蝎子蛰了一样,猛地缩回身体,重新催动座下的仙鹤。他那仙鹤立即振翅东飞,迅速离开东市,只在身后留下一群长安百姓为这大白天里凭空出现的幻戏师欢呼喝彩。


    事实上,在王子乔飞离的同时,葛洪向空中伸出了手。


    李好问顺着葛洪伸手的方向看去,分明看见一个八卦的虚影出现在半空中。


    他料想这是葛洪为王子乔布下的阵法或者禁制,以防止他驾鹤落下,混迹于长安百姓之中。


    李好问默默将这一幕记下,若是日后再见王子乔,他也可以借此阵法“狐假虎威”一番,震慑这名心狠手辣的“伪”仙人。


    待到王子乔去得远了,李好问才转头看向葛洪:“您知道他是谁吗?”


    葛洪冷笑一声:“就是自称周灵王太子的那位。”


    李好问假装不懂,随口问:“周灵王的太子?那他岂不是先秦时的人物?”


    葛洪点点头:“就如我是东晋时人一样。”


    李好问:原来你也知道啊!


    但他继续装傻:“葛老,既然他比你早生了那么多年,那为什么他还如此怕你?”


    这么特别的“李氏”捧哏,让葛洪听得嘴角扬起,唇边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是啊!可我是有血有肉的人,一直活到了现在的。他呢?他又靠的是什么?我怕他作甚?”


    李好问猛然醒悟:是啊!王子乔是已死之人,在传说中成仙的。


    是不是可以说,这王子乔所倚仗的,其实仅仅是“传说”?


    葛洪说话的时候,那小小的水银人始终都待在这位炼丹鼻祖的袖口,翻上翻下,不断地伸手指向空中,急不可耐。


    “所以,害了玄谷的,就是这个王子乔?”


    从李好问这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葛洪在马背上陷入沉思,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


    三人两骑穿过东市的人群,回到诡务司中。


    章平已经通过消息镜子得到葛洪要来的消息,已经张罗着和叶小楼一起,将昏睡中的秋宇抬到了正厅中,三人一道,他就忙不迭地将葛洪迎了进去。


    葛洪看了看秋宇的情况,把了一会儿脉,便抬手给秋宇喂了一枚金丹。


    李好问对方士炼丹之术多少有些了解,看见这丹那丹的总是一阵心惊肉跳。


    却见葛洪扬起脸对李好问笑道:“放心,不含重金属化合物,纯天然无公害,最适合伤后固本培元,修复灵窍。”


    李好问顿时一呆,才猛然醒悟:不愧是被林前辈培训过的人。


    这位随即揭开秋宇的眼皮看了看,又把了把脉,拈须凝思了半晌,得出结论:“他的伤虽重,但死不了!等个一百年便醒来了。”


    “一百年?”


    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章平等人原本都和李好问一样,满怀期待地望着葛洪,期待这位医药和丹药“双修”的祖师爷能够治好秋宇,至少让他醒来,恢复神智。


    谁曾想葛洪给出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答案?


    一时间,章平如被五雷轰顶,满脸沮丧,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李好问则想到另一点:刚才葛洪给秋宇服下的金丹,说是用于修复灵窍的;此刻葛洪又提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复原期限。这令李好问忍不住猜测:秋宇所受的创伤,难道是灵魂而非身体?


    这时葛洪却颇为期待地转脸看向李好问:“你应该有办法让他快点醒来的吧?”


    李好问一时间被葛洪充满期待的眼神弄懵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明白葛洪应该说的是时光术。


    时光术可以调节某一特定事项的速度,可以减慢或者调快。


    但问题是——李好问彻底郁闷了:我现在只会减速啊!


    第 124 章


    万万没料到葛洪竟然将秋宇醒转的期许全放在了他身上。


    李好问:“这不行啊!葛老您再帮帮忙吧!”


    就见葛洪伸手挠头:“既然你和那个小姑娘有一样的本事, 那个小姑娘能够办到的,你也应该是能想到办法的吧?”


    旁人都有些纳闷,谁都不知道葛洪口中“那个小姑娘”是谁。


    李好问伸指掐了掐自己手背, 郁闷得无以复加:他现在只能“减慢”,还做不到“加速”——再说这种能力真能用在伤者复原这种事上吗?


    但是葛洪明确告之:林嫱是能够办到让秋宇加速复原, 尽快醒转的。


    李好问大概能够猜到这是哪个级别的能力:


    他猜“一炷香”与“一盏茶”是两个镜像境界。毕竟这两个境界所代表的时长并非像“瞬”到“弹指”再到“一炷香”那般, 呈几何数级增长。


    “一炷香”相当于5分钟,“一盏茶”相当于10分钟。两者的区别只在遮摩遮利是翻一次身, 还是一上一下翻两次身回归原位而已。


    如果“一炷香”的能力是令局部事物的运行时间“减慢”,那么“一盏茶”很可能就能令局部事物的运行时间“加快”。


    如果没有其他办法,那么他就必须尽快上手时光术中“一盏茶”的级别。


    根据林嫱在笔记中留下的指引:达到这个境界的前提,一是将“一炷香”修炼到得心应手,二是需要回溯时间,亲眼见证一个新时代的建立。


    尤其第二项条件, 李好问迄今仍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但此事不宜与葛洪这样的外人细说,李好问只能问问对方, 秋宇如此昏睡不醒, 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之类。


    葛洪便将该如何护理昏迷之中的秋宇之事, 向诡务司中人大致交代了一番, 还赠送了几粒他自己炼制的辟谷丸,供秋宇病中服食,可免去饥饿之虞。李好问与章平等人都是相当感激。


    将这些交待完, 葛洪来到李好问面前, 向他伸出手:


    “伸出你的手,少年人!”


    李好问不解其意, 但依言伸出手。


    葛洪长袖一挥,李好问掌中顿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 通体银白的小家伙——


    玄谷子留下的那枚水银人。


    “少年人,我已经尽我所能帮到你了。”葛洪哈哈地笑。


    他笑着的时候,李好问觉得面前就像是忽然起风,而且这风越刮越烈,呼呼吹得令人完全开不了口。


    “所以你,我就将为我徒儿报仇的事交给你了。”葛洪的笑声极为爽朗,“这枚小小的法器我留给你。多数时候它是没什么用的。”


    多数时候没用?这是什么鬼?


    李好问开不了口,因此也无法拒绝,心里想:这真是现世报,来得快。


    早先他在龙首原用胡搅蛮缠的方式将这位方士老祖宗骗回来给秋宇治疗,现在对方也用这胡搅蛮缠的方式将向王子乔寻仇的事交给了自己。


    这小水银人似乎也承受不住葛洪“笑”出来的急风,举起小小的胳膊,挡在自己完全没有五官的光滑面孔跟前。


    眼前的风忽转猛烈,扬起了诡务司中还未完全融化的残雪。就在众人一起举起袍袖遮挡的时候,就听葛洪的笑声远去,这位老方士已径直从诡务司中离去。诡务司正厅中,除去一脸懵的众人,就还剩躺在榻上,不省人事的秋宇。


    李好问:没办法!看来必须得自己想出办法,救醒这位严格的“教务主任”了。


    章平则已经将刚才葛洪交代的尽数记下,立即动手,抱着秋宇的胳膊腿便开始活动——长期卧床的人,肌肉恐会萎缩,需要人从旁帮助活动肢体。章平二话不说就把这照顾人的活计给揽了。


    众人之中最不正经的是叶小楼。


    这位俯身,望着昏迷不醒的秋宇,忽然坏笑着伸出手,拍了拍秋宇的面颊,道:“原来真的是晕过去了啊!”


    李好问在旁看着,忽然觉得秋宇那对本来就皱着的眉头好似拧得更紧了一点。


    难道秋宇看似昏迷不醒,其实人有意识,能够感知外面的世界?


    看来自己一定得尽快研究出让秋宇苏醒的方法。否则还没到十年八年呢,秋宇估计已经先被叶小楼气死了!


    虽然惊到了围观群众,叶小楼却很难得一本正经地对秋宇道:“秋郎中,你还是得尽快醒来!”


    “毕竟你算是诡务司里除司丞以外的最强战力啊!我叶小楼口服,心服!不得不服!”


    这么一来,李好问又觉得秋宇的眉头稍稍舒开了一些,好似没有刚才那么气了……


    *


    如此过了几天,腊月十三那日,楚听莲照例做男子打扮,到诡务司来报告她在平康坊内观察到的情报。


    李好问便打发章平去结算诡务司结算给倚云楼的报酬——众人事先商量过应该给楚听莲多少酬劳,虽然不算多,但也不少,足够楚听莲再养活一两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还有一些有用的药物之类,章平也做主给了倚云楼。


    楚听莲面带感激,再三谢过之后,却是取了一本线装书出来,推到李好问面前。


    李好问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伸手轻抚封皮,轻声开口念出这书的名字:“异仙传?楚郎君平日里也爱阅读这样的书籍吗?”


    这是一本新书,很明显,是刻印坊最新刊印的产品,纸张甚至散发着油墨的清香,李好问也很担心自己伸指去“读”会让纸页上的墨字摸花掉。


    他翻开封皮以后,随手翻阅第一篇,见是讲述“盘古开天辟地”故事。


    楚听莲每次见到李好问都有点紧张,这次也不例外。


    她紧绷着脸点点头:“您看看第十七篇。”


    李好问忍着头疼翻开书页,试图找到那“第十七篇”,却发现楚听莲非常贴心地在书册里夹了一枚铜钗充当书签。李好问抬起头,看似随意地伸指摸过书页:“原来你是说关于王子乔的这篇……”


    楚听莲满心佩服:原来诡务司的李司丞早就读过这本书,甚至是过目不忘。果然读书人都有这等厉害的本事。


    李好问却“读着读着”,觉得这个关于王子乔的故事平平无奇,并不特别。中国历史上的志怪笔记里,比这夸张离奇的,还有很多。


    “这篇有什么不对吗?”李好问温和地问。


    “这是楼里买来,给姐妹们读给客人当奇谈听的书册。我读到这篇的时候,”楚听莲垂着头回答,“这本书的这一页刚好被翻开,被一枚铜发钗压住,遮住了这上面的几行字。我扫了一眼,便吓了一跳——这不正好是楼内一名小厮亲眼所见的事吗?”


    李好问曾经听楚听莲说过一次鞋子变尸体的事,此刻却耐着性子听楚听莲原原本本将那件事重新复述一遍,才强忍着头疼,去看用铜发钗遮蔽了半边的文字,果然也看到了,“王子乔之尸”这几个字。


    见李好问凝神思考,且不断伸手揉着额角,楚听莲红着脸道:“这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只因李司丞交代过,一切古怪之事,尽可以报到诡务司来,亭连这才……”


    李好问点点头:“你做得很对。”


    自从上次崔真告诉他这个时空的基本规则之后,李好问也隐隐约约觉得王子乔的存在可能与有关他那些传说密不可分。


    而楚听莲所述之事,正好是对这猜测的一种佐证。


    只不过,这种猜测如果是真实的,他又该如何利用这一点,还是个问题。


    李好问揉着额角,继续问:“楚郎君,最近倚云楼里还有什么特别之事吗?”


    楚听莲想了想,便道:“确实还有一件。”


    但她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赧色,低着头道:“前些日子,因为有‘管仲’丞相照料倚云楼的生意,倚云楼的光景比过去着实好了太多……”


    李好问:倚云楼的生意好?这也算是正常,不是什么特别之事吧。


    “……于是,前两日楼内来了几位稀客。他们是,宫中的太监。”


    李好问刚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听明白了难免“卧槽”——连太监也逛青楼,这世道也太……


    “楚郎君确定他们都是宫中内侍?”


    楚听莲非常肯定:“确定。他们之中,一位年轻些的,姓仇,名从广,担任宫中宣徽使……”


    宣徽使确实是宫中内侍的职务名称,宪宗时便已经存在。这宣徽使是宣徽院的掌管,总领大内诸司使既三班内侍名籍,是个不小的官儿。


    李好问倒是没想到,楚听莲竟然将这些前来寻欢作乐的人,姓名官职打听得如此清楚。


    但是,仇从广这个名字,倒是没能唤起他的任何联想。


    楚听莲继续说:


    “……另一位年长的,姓马,名叫马元贽……”


    这回还未等楚听莲说完,李好问就要惊跳了。


    “马元贽?你确定是马元贽?”


    楚听莲端正地点了点头,表示非常肯定。


    李好问顿时皱起眉头,思索这个情报的意义。


    马元贽这人他早有耳闻,不是因为这名宦官至今执掌着什么权柄,而是因为此人在昔日武宗朝曾权倾朝野,到了能够决定废立的地步。


    大唐的上一任皇帝武宗李炎,因为没有得到葛洪这样的大人物指点,服用丹药而不幸身亡。他驾崩时诸子年幼,外戚虎视眈眈。


    是马元贽拍板做主,扶植当时还是光王的李怡做了皇太叔,将其扶上皇位。


    当时光王假装痴呆,扮猪吃老虎,马元贽认为其作为傀儡比较好控制。


    可惜的是货不对板,等到李怡改名为李忱登基之后,才渐渐露出锋芒。马元贽虽然有“拥立”之功,可是在这位无比精明的帝王手中根本讨不了好去,只能交出手中权力,在宫中领了个闲差。


    他年纪也已不小,估计是想安享晚年的。


    可是,这位怎么就跑到平康坊去安享晚年了呢?


    李好问这么想着的时候,楚听莲又道:“那位仇从广,李司丞可能没听说过其人,但是其父,您一定听说过。仇从广,是仇士良的长子。”


    这次李好问实在没能绷住,终于流露出惊讶之色:“原来是仇士良之子!”


    若是没听说过仇从广,甚至没听说过马元贽,都没关系,但如果没听说过仇士良,那还真不能吹嘘自己了解晚唐历史。


    仇士良是晚唐时最有权势的太监之一,曾经挟持文宗作为傀儡,扶植武宗上位登基。他在宫中掌权时,曾经杀了两个亲王,一个妃子、四名宰相,无数大臣,双手沾满了李唐朝野的鲜血。


    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还善终了。不仅善终,还留下了子孙后代,要么在宫中继续当值,要么进入朝中做官——大概就是,当太监竟然还当出世家的感觉来了。


    此人当太监时,曾经留下一句著名的“太监真经”,大意是说:天子就不能让他闲着,如果天子闲下来,就会去读书,接见大臣,听取谏言,渐渐地也就能学会深谋远虑。如此一来,天子就会减少玩乐游幸,就不会再倚重信任宦官。


    所以宦官为了巩固地位,最好就是搜罗珍宝没人、鹰马斗兽,每天用打马球、游猎、歌舞和酒色来迷惑天子,最终让天子穷奢极欲,深陷其中而不知疲倦。


    如此一来,天子就会讨厌经术政治,不听劝谏,两耳闭塞,疏远大臣。届时便不得不倚重身边的宦官。如此,恩泽与权力便再难逃出宦官们的手心①。


    若真的能踩在仇士良的鞋子里,或许会觉得这番太监固宠之道实在是太精妙了。


    然而李好问是一个三观正常的现代人,知道这么做是以国力衰颓,江山危殆为代价的,自然对仇士良生不出什么同理心。


    他知道这仇士良死于会昌年间,但是却不知道仇士良的长子竟然也在宫中当差,而且是做的宣徽使这样的高官,并且与马元贽走得如此之近。


    楚听莲眼见着李好问从面露震惊到转为镇定,知道对方已经消化了这个消息的大部分意义,于是她低着头,试图说出那最难以启齿的部分。


    “那位宣徽使仇从广并未在倚云楼歇宿,但是,马元贽在楼内选了一位姐妹陪夜。”


    李好问想象了一下这场景,感想是:地铁、老人、手机……


    “而且,而且……”


    说到这里,楚听莲连脖子都红了起来。


    李好问想了想,便想通了其中关窍,忙问道:“楚郎君,你所说的‘怪事’,莫非是,太监也能行房事?”


    楚听莲一呆,连忙点头,然后道:“亭连事后去问了那位姐妹,她说,马……那什么,与常人完全无异……”


    “无异?”


    李好问自己也懵了。


    唐代的太监都是真净身的,没有嫪毐那等假内侍之说。


    马元贽曾经身居高位,手握权柄,这样的人物,越发不可能是假太监,所以必定是曾经净身的,不可能到了这么大年纪,还能出宫来逛青楼。


    他这样一懵,楚听莲便以为他不相信,连忙补充道:“这是楼里的姐妹亲口所言。我原也不愿相信,可这种事根本就没有必要骗人啊……”


    李好问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又伸手去揉额角,觉得最近发生的事都实在有些离奇——


    先是屏风能大变活人,还能生子。


    现在是太监能行房事。


    虽然前者已经被证实是假的,是人为做出的局;可是后者……虽然怎么想怎么不可能,但李好问也想不出任何方法能够证伪啊!


    “这件事确实离奇。”


    李好问隐约有些预感,因此决定找机会亲自去倚云楼看一看那马元贽。


    “下一次马元贽再到倚云楼去,请给我送个消息,我也去倚云楼坐坐去。”


    楚听莲点头应了,表示已经将该说的都说完,是自己该回去的时候了。


    李好问便道:“楚郎君可是还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虽然此前他没问,但是自从楚听莲进入诡务司这间正厅,他便留意到,楚听莲眉宇之间有一股郁郁之色。


    外头顿时一阵人声喧哗。


    楚听莲便叹了一口气。


    就见卓来在后头推着叶小楼,将这位诡务参军硬生生推进正厅里来。


    见到叶小楼憋红了脸,李好问冲他鼓励地笑笑。


    “楚……楚那个……亭连,你是敝司的合作方,也就是我的同僚。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说出来,我一概都帮!”


    大概是事先演练过好多遍,叶小楼越说越顺,最后一鼓作气,全说了出来,一个磕巴都没打,和以前那嘴被缝上了似的叶帅简直判若两人。


    岂料楚听莲听了却凄然一笑,道:“多谢叶参军的好意,但你帮不了任何人的。”


    “杜依梅进宫了。”


    ——什么?


    听到这里,李好问也有点转不过来,没想到当今天子也会纳宫外平康坊的女子入宫。不过想想这是风气开放的唐代,似乎李忱之前的好几位青春天子,也有过这种先例的。


    “什么?”


    叶小楼闻言,也是刷的一声,抽出了腰间障刀:“这皇帝老儿敢强抢民女……那个强抢杜娘子进宫吗?那爷爷第一个不依!”


    楚听莲听到这里,扬起嘴角,露出了然的微笑,似乎想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会这么想。


    她神色复杂地继续道:“是她自己求着去的,还是拜托了坊中的常客,将厚礼赠给高官,才得以进入宫中舞团,君前献舞。这哪里是什么强抢民女……分明是千肯万肯。毕竟从此以往,便是养尊处优,满眼的荣华富贵……”


    李好问便出言宽慰:“楚郎君倒也不必为此烦恼,我之蜜糖,彼之砒霜。自由的价值在每个人心中是不一样的,并非世间所有的人都能想到一起去。”


    三观不同,强求无益。


    然而这是叶小楼福至心灵,忽然想起一件事:“李司丞,我等元日不都是能进宫吗?若是在宫中能见到杜娘子,我们可以代为致以问候,又或者,亭连想要捎什么东西,我们也可以一并给杜娘子捎去……”


    他话都还未完,就见楚听莲双眼一亮,生平头一回对叶小楼露出绝美笑容。


    叶小楼顿时就傻了,哑在原地,呆立着一个字都说不出。


    搞得李好问只能亲自出面打圆场,又说起了去倚云楼查案的事。


    渐渐的,叶小楼总算缓了过来,自告奋勇要跟着李好问去平康坊查案。


    卓来也闹着要一起去,结果将楚听莲给逗乐了。


    这位名噪一时的凤魁亲自向小卓来允诺:“等你再大一岁,就将你当成是长安第一名探迎到我们楼里去!”


    “长安第一名探!”卓来被这个称呼美得几乎要飘到天上去。


    最终他看了看李好问,还是“表面”谦虚了一下,“第二,第二!”


    “能当上长安第二名探,我就满足了!”


    第 125 章


    很快, 倚云楼那边送来消息:宣徽使仇从广翌日晚间将在倚云楼宴请左军中卫马元贽。倚云楼闭门谢客,楼内所有男女,舞姬乐师, 将倾尽全力,取悦这两位宫中的大宦官。


    诡务司一干人便需在马、仇两位大太监抵达倚云楼之前率先抵达。


    李好问首先向同僚们说明了这是查案, 不是公款去玩乐。管钱的章平便先松了一口气。


    诡务司诸人之中, 卓来年纪太小不能去,秋宇昏迷不醒不能去, 章平是文职、老王头是门房都不用去。最后李好问带了叶小楼和李贺。


    吴飞白给众人算了一卦,说是此行并无太大凶险。但是他自己胆子实在太小,最终还是没敢跟着一起去。


    通常来说,平康坊中最热闹的时间是掌灯以后。而且越是身份贵重之人,便越是来得晚。


    因此李好问等人在未末赶到倚云楼时,楼内竟还很清闲。


    “莲娘在二楼拜神。”


    守在门前的鸨母们早已不将诡务司这几位当做外人, 引着三人便往里走。


    李好问对那位号称是“青楼之神”的管仲一直很有兴趣,便向其余人打了个招呼, 自行寻到二楼。


    他放轻脚步, 远远地来到供奉着“管仲”的房间之外。房门敞开着, 里面的景象一览无遗。


    只见屋内狭小, 悬挂着重重帐幔。帐幔深处是一座神龛,神龛中供奉着一名用红木雕刻的男子雕像。


    这男子的发式、衣饰,与唐代风尚极为接近, 手中拿着一副笏板, 看得出来有点名臣的风范。


    这是唐人想象中的管仲——李好问估计这形象是照搬了某位唐代名臣,与春秋时真正的齐国名相恐怕相去甚远。


    雕像总有两尺来高, 身披一盏用大红绸布裁成的斗篷,面前是香炉, 炉内香烟袅袅。楚听莲正正双膝跪于雕像面前。她背对着门口,因此没看见李好问靠近。


    李好问只听见楚听莲口中念念有词,说了些什么之后,将手中两枚半月形的木块扔了出去。


    ——这是掷杯筊。


    这风俗后世也有,李好问在田野作业时在乡民们那里见过,知道楚听莲在用这种方法询问神明的意见,又或是占卜某件特定事务的结果。


    她掷出去的两枚“杯筊”,若是一阴一阳,便意味着她所求之事,得到了神明的认可;若是两个阳面,便是神明未置可否;若是两个阴面,则意味着神明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或者不应允所求之事。


    “啪啪”两声,木筊落地。


    见到一阴一阳的结果,楚听莲长舒一口气,向管仲神像深深拜倒,口中低声道:“多谢尊神庇佑倚云楼,若今晚不必陪客,莲娘感激不尽。”


    李好问倒是没想到,楚听莲会因为这个而去求神。


    但他多少也能理解楚听莲的想法:凤魁如此才情,自是不愿意陪那些死太监过夜。但她身为倚云楼之主,肩上扛着一楼上下这么多人的生活,终究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如果马元贽选中了她,那边也由不得她。


    欢场女子,虽有自己的坚持,但也有自己的无奈。


    李好问见楚听莲扶着地面起身,便悄无声息地退开,心里琢磨着如何能再帮她一把,出出主意。


    然而楚听莲离开了那间拜神的小房间,便脸色如常,若无其事,与楼内姐妹们轻松说笑,戏谑打量脸红红说不出话的叶小楼——仿佛她心中从没装过那么多事。


    到了晚间,宣徽使仇从广先到了,他先带人清场,将倚云楼中尚未离开的其他客人都请了出去。


    李好问等三人坐于二楼一间雅室中,屏息凝神,再加上有倚云楼的人帮着遮掩,便顺利将这一关过了。


    随后马元贽到场。倚云楼内顿时热闹非凡,楼内所有的乐师、舞姬、厨子、小厮……全都被调动起来,围着马、仇这两位大宦官转。


    李好问等三人藏在雅室内听外面的动静。李好问明显看得出叶小楼很紧张——这名诡务参军将双手握拳,握得很紧,连指节都发白了,自己却丝毫没有意识到。


    不久,马元贽点了一名叫做冯娇的女郎“留沐”。


    倚云楼中顿时乐声大作,楼内的男男女女纷纷向冯娘恭喜,又贺马元贽今日又做了冯娘子的“新郎”。倚云楼喜气洋溢,就像是真的在办喜宴一般。


    而李好问见到叶小楼也猛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涨得通红的脸色也恢复正常。


    李好问能够理解:万一这马元贽真点了楚听莲,叶小楼不知会作何感想。


    厅中大笑声不绝,尤以马元贽得意的笑声为最为响亮。


    这马元贽似乎本就与冯娇有旧,口中说着些虎狼之词,将冯娇逗得格格娇笑。


    李好问一扬眉:他知道冯娇就是倚云楼上次接待马元贽的女人,马元贽与正常男人无异,这等秘闻便是从冯娇这里传出来的。


    他回头看看身边的叶小楼和李贺,李贺不怎么听得懂,而叶小楼纯粹是为楚听莲松了一口气,也没将这些话听进去。


    然而李好问随即听见马元贽高声问与他同来的仇从广:“仇公当年如何,也曾得此神药,恢复阳元,是以能到这平康坊来,享受这人间至福吗?”


    仇从广嘿嘿笑着回答道:“否则先父又怎么能留的后呢?”


    李好问听见,心中一动。


    难不成那位在历史上赫赫有名,曾经一夜屠尽六百多名士大夫的强势宦官仇士良,也曾经如这马元贽一样,获得了X能力,并且给自己留了后?


    这太匪夷所思了。


    他知道这个时代的掌权太监都有机会组建家庭,但是因为身体机能所限,他们的子嗣一般都是从本家那里过继。没听说过有自己能生的。


    如果像马元贽所说的那样,这是得益于某种神奇的药物……


    李好问本能认为这种事不太可能,毕竟断肢再植还需要在几个小时之内完成手术呢。


    被净身几十年的太监,如何能够复原如初?


    但是仇士良本人的确有好几个儿子,甚至还向当今天子李忱献了一个女儿,为天子充实后宫。


    这倚云楼内,华灯焕彩,燕舞笙歌。曲声乐声说笑声,声声响彻,如此这般,直至深夜。


    仇从广这才告辞离去。


    而马元贽拥着那位冯娘子上楼来。在他们二人之前,是随侍马元贽的一群如狼似虎的侍卫。这些侍卫将马元贽留宿用的那间“大套间”周遭的房舍全都搜查了一遍,确认再无别人,这才退下,分出一半人在倚云楼楼内守卫,另一半人到楼外去守着。


    领头的侍卫从各间屋子里出来的时候迎面遇上了楚听莲,顿时笑道:“还是倚云楼懂事,楚老板知道规矩。”


    楚听莲诺诺地应了,闪身便进了李好问他们藏身的屋子——这间屋子刚好与马元贽那间隔了两间,不在侍卫们搜查的范围内。


    与李好问等人打了个照面之后,楚听莲压低了声音道:“李司丞说的,都已经转告给冯娘子知道。冯娘子说,请各位长官们放心……”


    大概就因为诡务司在倚云楼最需要人拉一把的时候帮过倚云楼,如今楼内无论是娘子还是小厮,乐师还是厨子,都对诡务司感激无比,对李好问言听计从。


    李好问特地向楚听莲确认了一句,道:“告诉冯娘子,在马元贽枕边放一壶酒了吗?”


    楚听莲点点头,道:“说了,冯娘子说自己会想法拖延。若是拖不过去,便等那边睡熟了再过来。”


    李好问回头看看李贺,道:“其实倒也不必这么麻烦的。”


    李贺这时已经喝了小半盏事先温好的绿蚁酒,此刻红晕上脸,已经有七八分酒意。


    听见李好问唤他:“长吉,该你了。”李贺便一挺胸坐正身体,摇头晃脑地诵道:“床头一壶酒,能更几回眠……”


    这一声念诵音量不大,但是声波似在倚云楼内来来回回地传递。


    李好问与叶小楼相互对视一眼,他俩都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叶小楼嘀咕道:“长吉……这样有用吗?”


    李好问小声提醒:“咱们谁也没在床头放一壶酒啊!”


    叶小楼似懂非懂地点头:感情长吉这一招“言出法随”还是有条件生效的。


    但这诡务参军便又想不通了:“可……外头那些守卫,跟咱一样……谁也没在床头放酒啊!”


    李好问安慰叶小楼:“放心吧,会有法子的。”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楼内说笑声渐俏,终于归于沉寂。


    突然,他们所在静室的隔断上突然响起轻轻一声叩击。


    楚听莲忙去那里,在隔断上摸索了片刻,找到机关,便打开了一扇小门。冯娇便从门那头探出头来。


    原来,倚云楼二层的雅室与雅室之间,都有这种隐秘的小门相连。马元贽的守卫们固然将主上隔壁的房间都搜查过,确保没人。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哪怕是中间隔了三四个房间,也能通过这些隐秘的门户,偷偷摸到他们主上正享乐的房间里。


    李好问与楚听莲对视一眼,比了个手势,指指自己和叶小楼。楚听莲立即点头,回了个手势,表示自己会照顾李贺。


    李好问点点头: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容易。


    他立即与叶小楼一道,猫着腰,跟随冯娇,穿过那隔扇上的隐秘小门,越过一间间空屋,直抵马元贽所在的房间。


    外面马元贽的侍卫一无所觉,最多听见暖炉里火炭噼噼啪啪作响,以及马元贽的呼呼鼾声而已。


    李好问与叶小楼来到这间内里装饰得穷奢极侈的雅室,瞥了一眼堆放在屏风上的公服与裘衣,随后便一前一后地绕过屏风,来到卧榻跟前。


    “呼——咻——呼——咻——”


    鼾声大作。


    李好问看看床榻旁摆着的银质小酒壶,心想:果然,没有人能抵挡长吉的“言出法随”。


    他看了一眼榻上呼呼大睡的男人,向叶小楼比了一个手势,随后取过一只象牙柄的麈尾,将这男人身上盖着的锦衾轻轻地揭开一点。


    就在这时,男人的鼾声突然停住。


    身后,叶小楼的呼吸声也因为这个变故而稍稍变得粗重。


    李好问的手却很稳,麈尾与锦衾都停留在空中,纹丝不动。


    就听马元贽口中呼噜呼噜地响了几声,随即匀净的鼾声再度响起。


    李好问毫不犹豫地再次动手,将那锦衾挑开。


    他与叶小楼都看了一眼。


    随后,李好问慢慢地,慢慢地,将那锦衾缓缓地盖了回去,将麈尾交还到冯娘子手中,并且对方行了一礼,这才带着叶小楼顺着来路,无声无息地潜回他们原先的房间。


    一回房,叶小楼便吐槽:“宫中的太监……也能这般雄伟吗?”


    李好问也颇无语。


    他们两人刚才确认了,马元贽绝对是一个能行房事的太监。


    出现这种情况,李好问认为只有三种可能:


    一,此人早年入宫时没被净身,是漏网之鱼。


    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很小:毕竟太监是群居动物,且净身与不净身生理差异巨大,若真是假条件,他绝对撑不到位高权重之时,早已被人发现了。


    二,此人是马元贽的替身,真的马元贽不是这样的。


    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也挺小。毕竟太监的权力来自于皇帝的信任,来自于长久以来在深宫中的陪伴。如果马元贽是个假的,仇从广等人便不会如此巴结,而是会考虑如何将天子的信任从对方那里夺过来。


    第三种可能,便是马元贽得到了某种药物或治疗,复原了躯体。


    早先听马元贽和仇从广的对话,那么,究竟是什么药物或者治疗竟能够如此灵验?


    想着想着,李好问想到了“太岁”。


    秋宇就曾经因为追踪这种上古神话中记载过的神物而遭到攻击,至今仍然昏迷不醒。


    但是,龙首原的“太岁”是四年前才发现的,四年之前都还未长成。


    权倾一时的大太监仇士良则是会昌三年去世的,距今已有五年之久。而听仇从广的口气,仇士良也曾得到过这种神药相助,甚至还因此给自己留了后。


    那么,仇士良所用的,到底是不是“太岁”?


    这时,楚听莲轻轻凑过来,道:“李司丞,莲娘现在接送汤水的机会去看看阿娇,李司丞有什么交代的吗?”


    李好问将诸事都想了一遍,道:“告诉冯娘子,今夜她可以好好休息,不需要做什么。”


    楚听莲听出了言外之意,唇角竟向上扬了扬:“多谢李司丞。”


    李好问连忙还礼:“多谢贵楼才是,让我等确认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为免打草惊蛇,李好问他们还需在倚云楼的房间里多等一阵。


    但好在马元贽需要回宫当值,所以一大早就带着他那些随从侍卫从平康坊离开了。


    待到确认一切无碍的时候,李好问才带着叶小楼和李贺,顶着长安清晨凛冽的寒意,从倚云楼后门离开。


    离开时,楚听莲来送。


    她看起来心情不错,盈盈向李好问三人行礼道:“多谢各位!”


    在李好问客气的时候,楚听莲却道:“这是替冯娘子谢的。因……那位客人昨夜一觉便睡到了清晨,她昨晚休息得极好,因此特地托我谢谢李协律。”


    李贺睡眼惺忪,揉揉额角,仿佛还宿醉未醒。


    李好问忽然觉得,以后恐怕还是得顺其自然,不能光靠这绿蚁酒来增强李贺“言出法随”的能力。


    “还有一件事,冯娘子托我转告。那老……那位姓马的客人在睡梦中应是梦到了什么极其愉悦的事,曾经说过梦话。”


    李好问精神一振:“什么梦话?”


    楚听莲便模拟着马元贽的声音,道:“太岁,嘿嘿,太岁!”


    “就是这么一句!”


    楚听莲有模仿人说话的天赋,这一句从音色到语气都惟妙惟肖,就仿佛马元贽此刻正在他们面前打呼噜说梦话。


    李好问敛了一下眼皮,肃然道:“我知道了!”


    *


    回到诡务司,李好问立即去看望秋宇。


    这时章平已经按照葛洪的嘱咐,将秋宇安置在干燥而舒适的典籍库中,这里的灵气与充电区几乎同样充裕,又是室内,应能帮助秋宇早日复原。


    李好问到时,章平正在帮秋宇做运动,按摩四肢的肌肉。


    长久卧床不起的人,肌肉会萎缩,身体会丧失正常的机能——这一点唐人就知道得挺清楚的了。所以章平一边卖力地拉着秋宇的胳膊一上一下地运动,一边絮絮叨叨地对秋宇说话,向他报告司内各种事务的进展。


    李好问看着秋宇的样子,暗暗在心里下了决心——无论通过什么方式,他都要让秋宇尽快醒来才行。


    这时卓来匆匆跑进来报讯。


    “六郎君……那个,司丞,有个大官儿来了,说要找您。”


    李好问“哦”了一声,转身出地窖,随口问:“是哪位官员,卓来你见过吗?”


    卓来伸手挠了挠头,道:“就是说话声音细细的,没胡子的……”


    李好问心头一紧,心想:不会是倚云楼事发,马元贽或者是仇从广找了来吧?


    然而卓来又接了一句:“就是上次坐大车来,连车都没下的那位。”


    李好问:原来是王宗实。


    他稍稍放心,但没放下多少,而是快步来到诡务司正厅,要听听这位天子身边的总管亲自过来,而且纡尊降贵地下了车直入诡务司,来意究竟为何。


    却见王宗实面带焦急之色,对李好问道:“李司丞,请随我进宫!天子有急事传召!”


    说着,王宗实还朝李好问左右看看,道:“贵司有没有……那个除鬼的法器?宫中可能需要李司丞除鬼。”


    李好问:……!


    第 126 章


    “驱鬼”本就是诡务司的常规业务。然而最擅长此类业务的其实是秋宇。


    据章平介绍, 秋宇出身道门正统,御剑御得出神入化,加之会画多枚专门针对鬼怪的符箓, 宫中这等“驱鬼”的请求,由秋宇出面解决是最合适的。


    但由于秋宇始终昏迷不醒, 此时诡务司中能出外勤的人员仅剩李好问、李贺和叶小楼三人。


    李好问不敢耽搁, 叫上这两人便跟随着王宗实一起入宫。


    王宗实看起来甚是着急,大冷天的, 连马车都不敢坐,与李好问等人一道骑马,赶赴宫中。


    李好问见王宗实骑术甚精,顺口夸了一句。


    是人都喜欢听奉承话,王宗实听李好问这么说,也忍不住面露喜意。


    但不过是片刻工夫, 王宗实便连忙敛了得意,小声道:“与马军尉那样曾经执掌过神策军的大人物相比, 咱家这点骑术着实不够看。”


    神策军的领导权掌握在宦官手中, 仇士良、马元贽等人都执掌过神策军。听起来, 王宗实的羡慕真心实意。


    他们的马匹只能到承天门, 入此门之后,金吾卫与神策军之外但有敢于纵马者,便是大不敬。


    李好问等三人都抛下坐骑, 迈开腿, 跟着王宗实步行入内。


    一行人一路穿过太极宫,出玄武门, 入西内苑。


    在西内苑中,李好问忍不住朝那座独栋大殿“忆林殿”看了一眼。他这神色被王宗实敏锐捕捉, 王宗实立即开口询问:


    “李司丞,听闻圣人曾亲邀您入忆林殿。人所共知这忆林殿是皇家禁地,满朝文武曾获此殊荣的绝无仅有。咱家对您这份恩宠着实羡慕得紧。”


    “那忆林殿不过是天家收藏的一些重要物品的地方。”


    李好问随口敷衍两句,算是将此事混过。


    “原来圣人亲自带您去忆林殿看过那些物品!果然是圣人最看重的李司丞啊!”


    王宗实望向李好问的目光越发热烈。


    李好问却想:若是让他人得知自己去忆林殿其实是教皇帝使用手摇式放映机的,不知王宗实等人是不是会被这份“恩宠”吓到。


    但这“忆林殿”并非闹鬼案件的事发地点。一行四人匆匆穿过西内苑向西,向大明宫含元殿一带赶去。


    唐代长安三大内,原本以长安城中轴线北端坐北朝南的太极宫为大朝正殿,又称“京大内”。然而唐高宗时将权力中心移去了北郭城外的大明宫。因此太极宫被改称为“西内”,大明宫成为“东内”。西内苑正是连接西内与东内的一条快捷通道。


    当今天子李忱为人低调务实,日常接见外臣,处理政务,都在距离皇城诸省诸部较近的太极宫中完成。他本人的日常起居,也时常位于在西内苑北面的含光殿中。


    但王宗实都没有在这些地方停留,而是带着诡务司一行人继续向东。


    “王总管,闹鬼的地点在何处?”


    李好问忍不住开口询问。


    王宗实听见“闹鬼”两个字,瞳孔瞬间一震,差点儿没吓得跳起来,连忙回头对李好问摆手道:“李司丞,在大内咱家可不敢直截了当地说这个字!毕竟大内有天子龙气镇着,邪祟辟易……”


    李好问看似理解地笑了笑,但他嘴角上扬时带着一丝讥刺。


    这宫中其实早就有过鬼了,赵归真不就是吗?天子还和他合作过。


    这世间的魑魅魍魉,并不总是披着一副“鬼”的形态。


    “您再随我走一阵吧……”王宗实低声下气地有请。


    李好问则从善如流地点头跟上——他对这位王总管并没有什么恶感,甚至觉得这位比起那位飞扬跋扈的马元贽,王宗实似乎还多少有些分寸。


    于是一行人穿过含元殿,经过昭训门,进入一座空旷的大院中。


    只见这院落从东南面引入一道水渠,渠水上架着一道下马桥。院落最东面一排房舍,李好问原本以为是马厩或者是车具库之类的。然而王宗实却说不是,是存放雅乐乐器的库房,但是安史之乱与泾原兵变时的此地曾经遭劫,如今房子只是房子,里面并不剩下什么。


    除此之外,院中空空荡荡的。前几日落雪之后,这间院落内的积雪竟然没人打扫。这些天气温不高,雪并未融尽,因此院中地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雪地上并无多少脚印。


    在这院的正中,生长着一枚上了年纪的老石榴树。


    这株石榴树已不知多少岁了,树高两丈有余,树冠庞大,枝叶庞杂,灰褐色的树皮上布满裂纹。深冬季节,石榴树上的树叶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树枝上附着少许积雪。


    “就是这里?王总管能具体说说是怎样闹鬼的吗?”


    李好问望着这座略显颓象的大明宫院落,觉得它颇符合“闹鬼环境”的刻板印象。


    “昨夜,有几名内侍从这昭训门外经过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人声,猜测恐怕是遇上了盗贼,于是去叫来了几名金吾卫,要入内抓贼……”


    李好问心想:好家伙,如今就连大唐皇宫都要担心盗贼了。


    就在此刻,他忽然感觉脑袋一阵抽痛,耳边似乎响起人的说话声,惊恐而尖锐的呼叫声,密集的脚步声,中间还混杂着爆竹般噼里啪啦的响声,震得他脑壳生疼。


    “李司丞,李司丞……”


    耳边响起尖细而飘忽的声音。


    李好问原本以为是王宗实,但他猛地清醒,发现是李贺在与自己说话。


    “长吉,我没事……”


    李好问晃了晃脑袋,却突然对上了叶小楼的视线。这位正抱着双臂,冷笑着望着自己,似乎在说:别是怂了吧?


    李好问也顾不上理会这货,赶紧从袖中掏出手巾,撸了撸鼻子——鼻腔中有温热黏糊的液体缓缓爬下。他胡乱擦一把,连忙将沾染了一片猩红的帕子揣进袖口。


    这倒奇怪了——李好问心想:这种情况,很像是他使用时光术操作不当,产生“副作用”时的症状啊。


    可问题是,李好问刚才,根本就没有使用时光术啊!


    “然后呢?”


    李好问没理会王宗实好奇探求的目光,催促着问道。


    “金吾卫们听说,便跟着这几名小黄门一起过来,打开昭训门,他们就站在我们现在脚下这片地方。”


    李好问等人低头一看:确实。


    整个院中的积雪表面都没有脚印,唯独他们脚下这一带,脚印凌乱,还可见一枚烧破了的宫灯残骸,和一两枚熄灭的火把滚落在墙根里。


    “他们都听见这院里有人声,但就是看不见人影。


    “金吾卫与小黄门们便都慌了。随即他们听见人声从这昭训门离开,一直向含元殿那边过去,然后还有很多脚步声,叫喊声,还有噼噼啪啪的、闷闷的响声……就像是除夕守岁时烧沉香木的响声……”


    唐代还没有“爆竹”,因此李好问可以暗自在内心用“爆竹声”形容某种清脆的爆裂声,但是到了王宗实口中,就只能用“除夕烧沉香木”来形容。


    当然了,若是换做寻常长安百姓,也肯定会再换一种说法:只有天家大内穷奢极侈,元日驱傩大典上烧的是沉香木。长安百姓就只有烧干柴或者竹篾的份儿。


    李好问想了想,又问:“只是此地有人听见吗?还是含元殿那里也有人听见?”


    王宗实答:“不止此地,宫中其余各处都有宫人听见,因此才惊动了天子,下谕旨要诡务司经办此案。但是……”


    这时王宗实压低了声音,道:“咱家以为,昨天那几个小黄门嘴上把得不严,又实在惊吓得狠了一些,在宫中到处乱说。以至于旁人听说了就也开始疑神疑鬼。今早不少宫人都是听了旁人这般瞎传,便也纷纷说他们昨夜听见了异响。”


    李好问点头表示理解:恐惧是会传染的,在感知到他人的恐惧的时候,有些人往往会给自己的想象插上翅膀,让自己也陪着他人一起恐惧。


    “那……您需要去问问昨晚当值的金吾卫与内侍吗?”王宗实问。


    李好问低头细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这倒也不必。”


    说着他指挥众人:“各位,我们一起往这边站站。”


    待一行四人都挪开位置,他便一伸手——


    王宗实等人忽然觉得眼前突然黑了。


    “天狗食日了?”


    王宗实头一反应竟是日食。


    但他一回头,看见脑后还是郎朗乾坤,冬日里浅淡的阳光以一个倾斜的角度照在院墙上,照亮了墙头瓦缝间枯黄的茅草。


    只是他面前,整座小院内的景象都变成了晚上。


    王宗实骇然之余,再看看身边的李贺与叶小楼,只见前者面上流露出欢喜赞叹的神色,而后者则一脸的郁闷与不服气:“他这点本事竟然又变厉害了!原来只能拉出那么一点儿的‘过去’,现在竟然能整出这么一大片了?”


    王宗实:什么本事?难道面前这片黑夜……全都是李好问创造出来的?


    下一刻,王宗实睁大眼睛,望着眼前陷入黑暗的院落,骇然看见几名身穿内侍服饰的小黄门,跟着几个人高马大的金吾卫身后,正站在刚才自己所在的位置上。这些人的形态太过逼真,以至于王宗实提气便要吆喝:“你们是干嘛来的……”


    “王总管请稍安勿躁!安心旁观就好。”


    李好问清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王宗实这才意识到了些什么,转过头,望着黑黢黢的院子。


    那些太监和金吾卫手中都提着宫灯,举着火把,但是这些光源仅能照亮院落靠近昭训门的一角。整座院落被黑暗笼罩,院落正中的那一株石榴树仅能看见一个轮廓。


    “嘘——”


    李好问再度敦促众人保持肃静,不仅拦住了王宗实发问,也拦住了叶小楼这个快嘴的话痨。


    就听院中忽然传出一声:“这石榴树上,有昨夜天降的甘露?”


    声音正是从石榴树的方向传来。这一声中气十足,但过于尖细,以至于听着有点矫揉造作。王宗实一听就听出是个太监的嗓音,顿时惊得圆睁了双眼。


    随即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此人犹犹豫豫地道:“似乎不大像真有甘露降下的样子……”


    这是一个正常男子的声音。


    但与此前那个太监声音相比,这虽然是个正常男人,说话声气却畏畏缩缩地带着颤音。相较之下,前面那位宦官的说话声似乎还要更加“阳刚”一些。


    李好问身边,王宗实与李贺叶小楼一起瞪大眼睛,向这浸没于黑暗之中的石榴树下瞧去,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说话。然而夜色中的石榴树下空空荡荡,连一个人影都见不着。


    王宗实听见这两句,稍许思忖片刻,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一点儿血色都无。


    “将军为何会如此?”那个宦官声音再度响起。


    随即,他们身周似乎有一声惊呼响起,还是那个宦官声音开口道:“事有不对,快跑!”


    随即传来脚步声、大声呵斥声,似乎那名宦官正在呵斥守门的士卒,严令他们不许关上昭训门。


    黑暗中,手提着灯笼、举着火把的宦官与金吾卫们很显然也听见了这声音,但谁也没看见人,一时间全惊呆了,纷纷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半晌,这些人突然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扔掉手中的灯笼与火把,纷纷夺路而逃。


    随着受到惊吓的宦官与金吾卫奔出,脚步声、惊呼声、喊杀声,似乎也尾随着他们离开这座黑黢黢的院落。与此同时,远处传来类似火焚枯枝柴草时发出的清脆噼啪声,响彻夜空。


    王宗实揉揉双眼,又狠狠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左右脸颊,努力令自己清醒。他再睁眼时,正好见到眼前那暗夜中的院落正在缓缓消散。


    而李好问正站在他身边,用一枚沾有点点殷红的帕子揩鼻子。


    “这就是昨夜此处发生的‘闹鬼’之事。”


    李好问见自己不再流鼻血,便清了清嗓子开口。


    这是他刚才拖出的“历史影像”,这一次他又有所创举,拖出了范围囊括整整一个院落那么大的三维空间,因此多少费了他一点力气,让他流了一点鼻血。


    “由此看来,昨夜那些内侍与金吾卫们,并没有说谎。他们确实听见了匪夷所思的声音。”王宗实道,“可这究竟是什么鬼怪?”


    李好问瞥了王宗实一眼,见这位内侍总管惊得脸色惨白,这大冷天里额头上也还滚着黄豆大的汗珠,忍不住叹息道:“王总管也想到这闹得是什么‘鬼’了吧!”


    王宗实实在没忍住,伸出衣袖去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点头道:“是,这里是左金吾仗院。当年‘甘露之变’,即是由此而起。”


    王宗实擦了汗,偷眼看去,见李贺与叶小楼都是一头雾水的表情,唯有李好问胸有成竹,心里感慨了一句: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这位诡务司的年轻司丞啊!


    “甘露之变”与宦官的关系极大,像王宗实这样入宫多年的太监,不可能没听说过此事。


    它发生于大和九年,起因是当今天子的兄长,唐文宗李昂不甘为宦官所控制,因而与臣子李训、郑注策划发动政变,诛杀宫中掌权的宦官。谁曾想这政变没有成功,反而被仇士良为首的宦官所反杀。


    当时文宗与李训密谋,在这座左金吾仗院内埋伏了私兵,并以“甘露降临”这一祥瑞为饵,引仇士良等宦官前去观看,以便关门放狗,来个瓮中捉鳖。


    适才李好问等人在这院内听见的一番对话,正是仇士良被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引至左金吾仗院,两人就所谓“甘露”进行的对话。正是韩约太过紧张,声音发颤,满头大汗,引起了仇士良的怀疑,随即发现了仗院库房中埋伏的金吾卫,导致密谋泄露。


    于是仇士良推开韩约,率领一众宦官急向昭训门跑去。他们冲破了正待关闭的昭训门,冲向文宗所在的含元殿,并在那里劫持皇帝,将文宗劫持进内宫。


    至此,“甘露之谋”已完全败露。仇士良大开杀戒,一朝一夕之间,屠尽六百多名官员,并以谋反为名,将当朝宰相王涯等人一网打尽,从此便软禁文宗,独掌大权,开启了继东汉之后第二次宦官掌握皇室生杀大权的时代——宦官可以迫胁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而天子全无反抗之力,只能受制于家奴。


    然而在“甘露之变”过后的十多年,此事依旧是宫闱秘辛,李贺、叶小楼这等外臣不得而知。相反,倒是身为后人的李好问读过不少关于这场未遂政变的史料,对其中的细节颇为了解。


    “那么……昨夜就是‘甘露之变’中丢了性命的那些……人,在闹鬼了?”


    王宗实擦着满额头的汗道。


    “甘露之变”中,先是金吾卫奉命斩杀了近百名宦官,然后便是仇士良率神策军以“护驾平叛”为名,在宫中见人就杀,至少有六七百名大臣官员惨死于神策军刀下。


    此消彼长,来来回回,当日死于白刃之下的怨魂,何止以千计?


    若是这些怨魂的怨气不肯散去,那在宫中闹鬼作祟,便也说得过去了。


    “不,我倒并不觉得这是‘闹鬼’。”


    李好问又搬出了他那“尊重科学讲逻辑”的劲头,看向李贺。


    “我倒觉得,这像是一种历史的‘重演’。”


    “具体来说,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件,其声音、图像被某种特殊介质记录下来。在某些特定条件下触发,便让后世的人能够听见、看见。”


    这令李好问想起他穿越之前听到过的“都市怪谈”,其中有一则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发生在另一座城市的宫城里,据说那里的宫墙“记录”下了宫女走路的样子,之后在雷雨天气里宫墙便会把宫女走路的影像原原本本再“放映”出来。


    李好问细细回想:刚才他们所听见的,完全不像是有鬼魂在“作祟”,反而只是平实地将“甘露之变”发生那一刻的一切声音,用留声机录了下来,然后重放给他们这些后来人听见。


    当时那些宦官的惊愕、恐惧、拼死一搏,与金吾卫的迟疑、犹豫、瞻前顾后形成鲜明的对比,仅仅从那持续不到五分钟的对话中便能窥见。


    但除此之外,李好问没有观察到这种“重演”给活在当下的人们带来了任何影响。


    于是他转向李贺:“长吉,本司的案卷上记录过这种现象吗?”


    李贺像是早就在等李好问这一问,当下便点着头道:“有,这有个名字,叫做‘历史的叠放’。”


    “历史的叠放?”


    第 127 章


    “是的, ”李贺回答,“典籍上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永不磨灭, 在特定情况下还可能会引起‘叠放’。”


    “典籍中还真的有这种说法?”


    李好问不知是在惭愧自己不学无术,还是在因为偶然猜中了感到幸运。


    李贺肃然道:“我等或可以想象为, 不同的时代堆叠在同一个地点, 但由一层时间屏障间隔着。一旦时间屏障出现问题,就会发生‘回响’, 让人看见过去的景象,听到过去的声音。甚至回到过去也不是不可能。”


    李好问:……!


    他一时记起景教的法器“共振之碑”,据说那件法器的副作用就是在其周围出现“历史叠放”,或许就是因为这法器打破了时间屏障也说不定。


    一时间李贺滔滔不绝,引经据典,解释他这一套“历史叠放”理论, 但越来越晦涩,越来越叫人听不懂。


    叶小楼看着如在云雾之中的王宗实, 报以同情的目光:“这家伙在司里就一直是这样。他的话, 我们都听不懂也没关系, 司丞能听懂就行。”


    王宗实欲哭无泪:咱家听不懂可不行, 咱要向圣人回报的呀!


    他瞅瞅认真倾听的李好问,心里思考该如何说服李好问,让他直接去面圣回答问题, 接受天子考问。


    “长吉, 你可知道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出现这种‘叠放’?”


    李好问问李贺。


    李贺耸耸肩, 一摊双手:“不知道啊!”


    李好问:……


    不过,他有种直觉:李贺的解释是合理的——


    这座左金吾仗院确实存在某种程度上的“历史叠放”。


    刚才他迈入这座院落的时候, 在还未动手使用时光术的阶段,就已感知到了这一段“历史”,并且承受了少量时光术的“副作用”。


    但是原因呢?


    为什么是这座左金吾仗院?


    这与昔年“甘露之变”的惨案有关吗?


    正当李好问低头思索,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是一个小太监匆匆赶来向王宗实禀报,说是天子已经到了含元殿,想要亲见李好问。


    在王宗实与其他内侍的一再催促之下,李好问不得不立即前往含元殿面圣,将他们一行人刚才探寻昨夜“闹鬼”事件的全过程复述了一遍,并陈述了初步结论。


    “‘甘露之变’啊!”


    李忱听着,眉头轻轻皱起。


    这位显然也是个不喜宦官擅权的天子。


    李好问心里清楚:当年李忱由太监拥立上位,一旦掌权,便露出真正的手腕,前朝里贬逐李德裕,重用牛党,后宫则架空扶持他上位的宦官马元贽等人,将权力重新掌握在手中。


    但听到“甘露之变”,李忱的态度则显得颇为暧昧。


    大概是因为实在太不喜欢侄子李昂了,连带对这场未能成功的政变也觉幸灾乐祸。


    “六郎,”李忱亲切地称呼李好问的排行,“你能确定,昨夜宫中出现的,仅仅是甘露之变的‘回响’吗?”


    李好问点头确认:他实在是看不出有其他的可能。


    整件事里,李好问其实只有两个疑点还未想通:


    一是这“历史叠放”为何会突然在此出现;


    二是他一直听见有噼啪作响的爆竹声音,但唐代并未出现“爆竹”,李好问也不清楚这声音的来源是什么。


    李忱拈着胡子想了好久,终于点头道:“皇侄酿成的血案,却又无力弥补,留到朕手上……既然如此,不如由朕来做这个人情吧!”


    “朕预备在大中三年选一个日子宣布大赦,在‘甘露之变’受牵连的一干大臣,除李训、郑注之外,一概予以平反。”


    李好问:原来大赦还要挑日子的吗?


    他可不知这种赦免是天子“市恩”的举动,既然是“市恩”,自然要挑一个恰当的时机,好让所有人都感恩戴德。


    “元日太赶了,难以聚齐那些蒙冤之人的亲眷后人。上元节普天同庆,似乎也不宜提起这等悲惨的往事。倒是春季科举殿试之前宣布大赦,正是笼络天下士子的好时机。六郎以为呢?”


    李好问倒是真没想到,看似简单的“平反”,竟还有这么多算计在后面。


    他连忙行礼,推说这种事天子决定就好。


    李忱面上,便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不过,在这段时间里,臣建议将左金吾仗院暂时锁闭,若无大事,闲杂人等不得进入。若是院中再出现异状,宫中诸人也只得观望,不许入内。直至这等异象消失。”


    李忱自以为他明白了李好问的意思,点着头道:“这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是吧?”


    李好问连连点头,但心说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好多留点时间给诡务司研究那“历史叠放”出现的真正原因罢了。


    这时,一直站在李好问身后默不作声的李贺突然插嘴:“陛下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告诉臣等的?”


    李好问:汗!


    长吉兄说话也真直接啊!


    话说他今日自从见到李忱,也觉得这位天子的态度有点奇怪,似乎有什么事始终想问,但又不便直接开口询问。


    难得李贺这么快人快语。


    这令李忱像是突然被一枝羽箭戳中了面皮似的,怔了好一会儿,才摇头道:“没……没……”


    倒也没责怪李贺言语唐突。


    于是,今日李忱的态度便成了李好问心中的第三个未解之谜。


    转眼间,他们一行人已拜别天子,退出含元殿,由王宗实送了出来。


    叶小楼自始至终晕乎乎的,跟着李好问等人一起出来,才有工夫问:“刚才那位就是天子?”


    李好问这才想起,这家伙是第一次在正式场合面见天子。适才他在含元殿里,曾经提过叶小楼的姓名官职,但天子对一个八品的诡务参军显然不怎么感兴趣。


    然而叶小楼却兴奋不已:“哈哈哈,爷爷也是谒见过天子的人了,回头和长安县那些老伙计吹嘘起来……”


    李好问正琢磨着是不是又得让李贺给这家伙来一记“你闭嘴”,就听身后王宗实提醒道:“李司丞,诸位,请小声,前边有宫眷过来……”


    李好问这才省起:他们现在是在大明宫。


    若按以前,外臣于太极宫中陛见,李好问这一行人是肯定见不到宫眷的。


    但这一次他们是在大明宫中勘察,然后又至含元殿内陛见,随后从西内苑中含光殿前的道路原路返回出宫,并在这里不巧遇到了宫眷。


    远远地看着一座规制特别的轿辇由四名小黄门抬着行来。李好问等人忙跟着王宗实一道,让开了半条御道。


    而那轿辇似也不敢托大,顿时也让过半条御道,似乎要让李好问等人先行。


    双方正要错身的时候,忽听轿辇上一声娇呼:“李司丞、叶参军……好巧啊!”


    李好问不用抬头,就听出了这个声音:杜依梅,出身平康坊二曲的欢场女郎,据说跳得绝妙软舞,前些日子随一个被进献给当今天子的乐团一道入宫。


    他一抬头,却见轿辇上坐着一位宫装美人,满头珠翠摇曳,衬得人面如玉。她穿着一身红绡衣裙,却裹在一袭洁白如雪的狐裘中,两相映照,如同纯洁的白雪中盛放着一朵红梅。


    单看杜依梅的气色、发饰、衣着与座下轿辇的规制,李好问便意识到:


    这杜依梅入宫不仅仅是在乐团内歌舞,如今看起来她已是被李忱收入后宫,加以宠幸了。


    果不其然,王宗实也向凤辇上的杜依梅行礼道:“杜美人。”


    一行四人中,李贺不认得杜依梅,也就不言语。李好问与王宗实保持了应有的距离和礼数,唯有叶小楼一人,大大咧咧地道:“杜娘子,真的好巧!”


    王宗实连忙咳嗽两声。


    李好问便塞了一个荷包给王宗实:“这是敝司出品的安神丸,叶参军若是有不周到之处,还要烦请总管多周旋。”


    王宗实是亲自跑过诡务司大门口的人,当然知道这安神丸有多受欢迎。在宫中突然冒出诡异事件的节骨眼儿上,诡务司出品的东西当然多多益善。王宗实便含笑接了过来,一个眼色使过去,那四个小黄门立时将轿辇放下,并转向四周,任由杜依梅与叶小楼他们说话。


    李好问见王宗实上道,又是一个荷包送了过去:“杜美人是诡务司的朋友,她在宫中,也还请王总管多多关照。”


    王宗实照单全收,笑道:“杜美人正受宠,咱家还要靠美人关照呢!”说着他也转过身,到道路另一头守着去了。


    叶小楼完全不曾留意这些宦官们的态度因何改变,只管笑着向杜依梅道:“杜娘子,楚莲娘想问你,宫中有什么缺的没有。若是有的话,我们这些人除夕夜要入宫,正好给你捎来。”


    杜依梅还是她昔日在平康坊中那一副爽利性格,笑着嗔叶小楼:“瞎三话四,我人在这宫里,哪里还有什么缺的?不过,若是方便,你让莲娘将我留给她的那副飞行棋捎给我呗。我用那副时的手气特别好……”


    李好问在一旁听着:什么?飞行棋?


    他马上猜出了这是谁的手笔——为大唐人民引入这等丰富业余生活的小游戏,除了林嫱还会有谁?


    那边杜依梅已经将她所求之物和对楚听莲的问候统统说与叶小楼知道。


    她又远远地看看御道的另一头,道:“似乎有大臣来了,天子不喜我等在宫中走动,怕我撞见那些老古板。李司丞、叶参军,今天能见到你们实在是太高兴了,请替我给莲娘也带个好!”


    这时,另一边王宗实也已经转过身来,示意四个小黄门重新将轿辇抬起,向含元殿那个方向行去。


    御道上脚步声响起,大概是李忱今天临时改换了办公地点,所以陛见的大臣们也得一起从太极宫长途迁徙,到大明宫含元殿来。


    李好问一眼瞥见前头的紫袍,便知来人官位颇高。他当即拉了一把叶小楼,免得他这莽参军冲撞到对方。


    看见来人,王宗实已经老老实实地行礼,口称:“韦尚书。”


    李好问便知眼前这个穿紫袍的中年人,应是当朝宰相韦昭,官拜吏部尚书,同平章事,便是大唐百姓们口中的当朝“宰相”了。


    这韦昭看着五十多岁的年纪,国字脸,短眉,相貌颇为威武。他身着紫色官袍,一手抱着笏板,另一只手中揣着一个小小的铜手炉。此人即便是在宫内行走,身后也还跟着两名随从,看起来是吏部低级别的官员。


    李好问见到来人,忽然觉得有点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心想自己是一个穿绯色官袍的五品官,没必要跟人宰相对上,果断又让开一半御道,让对方通过。


    岂料韦昭在李好问面前停住脚步,目光径直越过李好问的肩膀,看向李好问身后的某人。


    “是你?”


    冷漠而威严的声音响起。


    李好问不得不感慨:这就是宰相的气度啊,比“回响”中那位左金吾卫将军要有气势多了啊!


    就听身后叶小楼顿时也提高了声音反问:“是你?”


    韦昭险些当场暴跳:“好你个逆子,见到亲父,不仅不知行礼,反而连敬称都不会用。你娘当年就是这样教你礼数的吗?”


    听到这里,李好问终于想起是在哪里见过这位韦尚书的了——在叶小楼的梦里。


    他曾经戴着伯奇面具,进入叶小楼的梦境。当时那梦是由雌蜃所创造,因此反映的是人心中的恐惧。


    当时叶小楼梦见和李好问一道,在倚云楼中对付大青面。就在叶小楼历尽千难万险追上大青面,正准备一刀劈下解决战斗的时候,那大青面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国字脸男人的模样。


    李好问记得很清楚,那时叶小楼满脸悲愤与恐惧,轻轻地唤了一声:“阿耶!”


    他倒是没想到,叶小楼的爹竟然是这位韦尚书。


    按说叶小楼如果真是韦昭之子,应该和李好问一样,是个世家大族出身的官宦子弟,事业起点又怎会只是长安县不良人这样的流外官?


    可是现在,就见叶小楼冷着脸回道:“你姓韦,我姓叶,你好意思自称是我阿耶吗?”


    韦昭顿时上前走一步,“呸”的一声,一口唾液喷在叶小楼脸上:“就你这句话,教第三个人听见,你就得乖乖地剥下身上这件绿袍!”


    叶小楼的双拳已攥得紧紧的,额角青筋爆出。李好问生怕他就此一拳递出,将这位韦相揍成熊猫眼。


    但叶小楼竟然忍住了,用手背将脸擦干,双目如炬,圆睁着紧盯韦昭,似乎在无声反问:蛮不讲理的人,究竟是谁?


    韦昭一时被叶小楼的气势所慑,气焰稍敛,一眼看见杜依梅那座远去的轿辇,忽然道:“也是,我京兆韦氏根本就没有你这般不成体统的子弟。与宫中舞姬竟也能随意搭讪,不清不楚……有你在,不过有辱我韦氏一门的门风罢了。”


    “哦,对了,我竟忘了。毕竟你娘也是那样的出身,这也难怪……”


    叶小楼气得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只浑身颤抖着道:“好,好好……”


    李好问与李贺对视一眼,又看看在一旁赔笑脸的王宗实和早就远远退到一旁的两名韦昭的随从,两人心意相通,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拦住韦昭,不让他再刺激叶小楼。


    “如今两位同朝为官,请韦相看在我诡务司的面子上,暂且放下今日龃龉。”李好问道。


    “哼,同朝为官?”韦昭冷冷瞥了一眼自己儿子,“他原本不过是一个根本没有正经职务的流外官。不知是何人如此差劲的眼光,错看了他,竟将他提到了八品参军的位置上。”


    李好问微笑:“韦相,如此差劲没有眼光的,正是下官了。”


    韦昭原本没留意李好问,只晓得是一个穿绯色官袍的五品官。待此刻李好问开口,韦昭才回头留意李好问,发现这竟是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


    这点年纪就已经是五品官了,而且看路径,应当是刚刚从含元殿陛见回来,旁边还有一向在天子身边当值的王宗实亲自相送。


    韦昭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眼前这年轻人并不简单。


    但他与叶小楼之间一向有心结,眼见这逆子如此桀骜不驯,韦昭心中有一万句骂人话要出口。纵是李好问来劝,按照他的官威与脾气,也只会将李好问也一起骂了。


    谁曾想李好问身边那个长着一道连心眉的年轻人冲韦昭一笑:“韦尚书,有话好好说!”


    就这么一句,韦昭只觉得心里酝酿了许久的那一万句“问候”尽数堵在口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听见韦昭顿在那里,涨红了脸呼哧喘气,但就是说不出话,连一旁转身背对这一场纠纷的王宗实,都没忍住八卦的心思,好奇地回过头。


    韦昭憋了半天,才舒出一口气,硬邦邦地道:“阁下是诡务司的李司丞吧!承蒙提拔照料小犬,我韦某人‘感激’不尽……”


    这边韦昭憋红了脸,绞尽脑汁地说一些他能说出口的“好话”,虽然免不了阴阳怪气,反话正说。


    而叶小楼在一旁跳脚:“谁是你小犬,来,你把话说清楚,我若是‘犬’,那你又是什么?”


    李好问见叶小楼实在是气糊涂了,眼看就要火上浇油,再起冲突,干脆一伸手,复现李贺言出法随的能力,让叶小楼暂时“禁言”五分钟。


    两边这才有机会“友好”道别,各自顶着随从与宫中内侍的异样眼光,离开西内苑的这条御道。


    第 128 章


    李好问一行人离开皇城之后, 并未直接返回丰乐坊诡务司,而是先去了平康坊倚云楼。


    在那里,李好问不仅需要将杜依梅的消息告诉楚听莲, 他也需要楚听莲来帮忙开导叶小楼。


    虽然这家伙只是被李好问“禁言”了一炷香的工夫,但自从离开宫中, 叶小楼就一直蔫蔫的, 始终一言不发,甚至有些魂不守舍。


    李好问猜想:今天偶遇韦昭, 怕是勾起了叶小楼心中最为不堪的回忆。那近乎大逆不道的一番言语对抗,又是发生在这些逐渐相处融洽的这些同僚们面前,叶小楼自然觉得颜面尽失。


    但李好问又不怎么会开导人,只能将这家伙交给专业人士。


    楚听莲得了宫中杜依梅的消息,万分感激,连忙命人去将杜依梅想要的那些旧物都收拾出来。


    她又亲自陪叶小楼在楼内一间静室坐着, 给叶小楼斟了点绿蚁酒,慢慢逗着叶小楼将心里那些委屈慢慢都倒出来。


    说来也怪, 这叶小楼原本一见楚听莲, 便什么话都说不出, 只能像个鹌鹑似的涨红着脸。


    可今天他积郁之下又饮了酒, 顿时酒壮怂人胆,当着楚听莲的面,大倒苦水, 将他一生中那些最不堪的往事都说了给楚听莲知道。


    简而言之, 这就是个外室子的故事。


    早在三十年前,叶小楼的生母原本是平康坊二曲中一名舞姬, 姓叶,生得极其美貌温柔, 被当时风流子弟韦昭看中,另置小院,金屋藏娇,承诺将来会将叶氏和她的子女接进韦家。


    然而不久,京兆韦氏为韦昭纳了范阳卢氏女作正妻,将叶小楼之母抛在脑后。叶氏千辛万苦地拉扯叶小楼长成一个小小少年,却依旧进不得韦家,因此抑郁而终。


    但韦家还是认下了叶小楼。这小少年由生母抚养至七岁,母亲过世之后被韦昭接入韦家养到十来岁。之后他却因被族中兄弟欺侮,又遭韦昭不公对待,一怒之下愤而反出韦家,成了个长安街市上的刺头。后来被长安县上一任不良帅相中,教他武艺,想法子让他吃上了公门饭。


    而用叶小楼自己的话来说,他愿意当个长安县的不良人,就是为了揍遍那些长安轻薄儿。


    李好问:叶小楼想揍的人里,不会也有我吧……


    回想当初李好问初识叶小楼时,这家伙听说李好问年纪轻轻就入了诡务司,“空降”司丞一职,别提多怨念了,整日里都在嘲讽李好问,说他是世家子弟,仪仗家族荫庇,无拳无勇,不识稼轩之类。


    感情是将自己当那些韦氏大族里的兄弟们一起怨念了。


    至于叶小楼梦中,曾经将大青面想象做韦昭的模样,想必也是因为年幼时被送入韦家之初,没少被韦昭训斥管教。


    人年幼时心中蒙上的阴影,恐怕需要用一辈子去慢慢揭除。


    至此,李好问终于完全能够理解叶小楼这个人,明白了他各种言行的前因后果。


    然而叶小楼却还不知李好问已经都知道了他的过往——此刻,这位诡务参军此刻正被倚云楼两个小厮搀扶着向倚云楼外走去,口中大喊:“莲娘,莲娘……你听我说,我……我绝不愿见你将来也变成我阿娘那样……绝不!”


    楚听莲这时正将李好问向外送,听见了叶小楼这带着哭腔的一嗓子,紧蹙着的眉头终于放松了些,脸上流露出几许同情,低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都是苦命人啊!”


    不过她一回头,刚好看见李好问的表情,连忙摇头,很坚决地表态:“李司丞,您想多了。”


    李好问微笑反问:“那请问凤魁,我想什么了呢?”


    楚听莲脸上顿时流露出赧色,愣怔了半晌,才道:“我是一个过去做了很多错事的人。”


    她昔日曾经为了一时名利,滥用某件法器,抢了她人的胜利,为倚云楼招来无穷祸患;她也曾暗恋诡务司上一任司丞郑兴朋,甚至还在对方身死之后故意传出与郑兴朋的绯闻,却丝毫不知郑兴朋一颗心始终萦绕在发妻身上。


    到头来,发现自己才是错得最离谱的那个人。


    “所以,自从郑……郑……之后,我再也不想其它,只想着照料好我这一楼的姐妹,让她们有饭吃,有衣穿,即使是在这样的世道里,也能稍许过上人过的日子……”


    李好问认真点头:“我能理解!”


    不就是扔掉恋爱脑,搞事业它不香吗?


    楚听莲闻言抬起一双妙目望着李好问,似乎想要辨认这年轻人是逢场作戏般随口说说,还是真的能明白她这个一向为正经人所瞧不起的风尘女子。


    “我很欣赏你有自己的想法,自己能拿主意。所以我绝对不会刻意撮合你与叶小楼,今日过来,纯粹是请你帮忙开解他。这你很擅长,做得也非常好。”


    楚听莲听得心头一暖,低下头去。


    “我会尊重你自己的选择,不会随意给你什么‘人生意见’,但也希望你,能对自己的决定担负起责任。”


    李好问说完这番话,心怀略感畅快——这世间,如果少了那些总爱随意对他人的人生说三道四的人,是不是会更好些?


    说毕,他告别楚听莲,与李贺一道,带着叶小楼离开倚云楼。


    叶小楼喝醉了骑不得马,李好问便雇了车驾,将这家伙塞在大车里,一起运回丰乐坊去。


    到了诡务司跟前,李好问与李贺两人下马,一起用力,将醉醺醺的叶小楼扛回诡务司内。


    卓来最是好奇,头一个抢上来问叶参军怎么了。


    李好问却不便直说叶小楼的隐私,只是隐晦地提了提,并且叮嘱司内同僚们不要轻易刺激叶小楼,也少在叶小楼面前提到“阿耶”“父母”以及“韦昭”“韦相”等称呼。


    交代同僚们照顾好叶小楼,李好问赶紧去典籍库探视秋宇。


    说实在的,今天在大明宫中走这么一遭,李好问觉得还是秋宇最适合这个“驱鬼”的工作。


    毕竟秋宇生就一副扑克脸,威风凛凛地往那里一站,御起飞剑,很容易取信客户。


    不像他和李贺,得动嘴皮子说半天。


    典籍库里温暖而干爽,秋宇的临时病榻就搭在这里,周围环绕着陈放着竹简、卷轴和书册的高大书架。


    有葛洪所赠的辟谷丸在,秋宇不必进食饮水,只需要服用一些固本培元的药物即可,然而最需要担心的是他的躯体随时间老去,四肢肌肉萎缩,醒来之后也是一个废人。


    一想到秋宇可能需要一百年才能完成自我修复重新醒来,李好问心里就不是滋味。


    李好问进来不久,李贺就跟着进来——他职责在身,需要将今日在大明宫左金吾仗院中的见闻都记录存档。


    看见李好问望着秋宇叹息了一声,李贺很好奇地开口问李好问:“司丞,您真的不能加快秋郎中复原的进度吗?”


    李好问摇摇头:“恐怕不能。”


    随如此说,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向秋宇伸出了手。


    但刚伸出手他就似感应到了什么,赶紧缩回来——现在的他,贸然对秋宇使用时光术就只能适得其反,只会延缓秋宇复原的进度。


    “我好没用啊!”李好问缩回手之后,双手抱头,在秋宇榻旁一张胡椅上坐下。


    李贺见状,过来伸手替秋宇把了把脉,然后又看看秋宇的脸色,道:“其实这几日下来,秋郎中似乎确实好了一些。李司丞实在莫要太过担心。”


    说着,李贺伸手,熟练地将秋宇的胳膊从被褥中抽出来,先是帮他活动肘和腕的关节,然后动手要替秋宇按摩肌肉。


    就在这时,李贺手肘一晃,撞翻了榻旁矮几上放着的一碗药汁。药碗离开桌面,药汁洒出,眼看就要全部洒在地面上。


    “不好!”


    李好问出于本能,伸手一拖。这一瞬间,掉落在地面上的碗便被拖住了下坠,连同从碗中泼洒出的药汁一起,极其缓慢地在半空中移动。


    李贺也不觉得惊讶,径自过去,伸手抄起那只药碗,将其托在泼出的药汁下方一抄——


    李好问手上的劲力一松,那药汁顿时全部自由落体,坠入李贺托着的碗中。


    李贺呵呵笑道:“您看,您这不是也挺有用的?”


    李好问:这话确实是好话,可是怎么听起来总感觉是怪怪的?


    他想着今日大明宫一行,李贺还有颇多文牍工作要完成,便催李贺去忙他自己的。李好问打算亲自来照顾秋宇,顺便好好将思路理一理。


    李贺一点儿都没客气,直接放开秋宇的胳膊,径直入内,开始在他一向用来撰写文书的陶案上研墨。


    李好问则帮助秋宇活动身体,按摩肌肉,并且观察秋宇的身体有没有异状。


    这份工作是诡务司的人轮流来做的,章平做过、李贺做过、叶小楼做过、卓来也做过。


    面对需要照料的同僚,诡务司内所有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但李好问照料秋宇时容易走神,他一边忙着,一边在胡思乱想——忽然,他提高声音问里间的李贺:“长吉,我现在想要回到过去,起码得回溯一百六十年。可是我现在最多只能回到一百年前,要怎么才能做到?”


    这“时光术”修炼时最大的“坑”,莫过于总是需要完成某些超出修炼者能力的任务。


    就好比要从“一炷香”级别升至“一盏茶”级别,李好问需要回溯至某个时间点,见证某个“新时代”的开始。


    然而,距离李好问最近的新朝是武则天所建立的“大周”,以武则天改元称帝的天授元年来算,李好问需要向前回溯158年。


    然而他已经尝试过多次——尽管已将“一炷香”修习至接近上限,李好问最多只能回溯100年的时光。


    难道就因为“不幸”穿越到了晚唐,前不见初唐,后不见北宋,他就只能永远停留在“一炷香”这个级别上,永远不能更进一步吗?


    答案是:还真是的。


    据李好问所知,郑兴朋就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因为“灭佛”而失去了所有来自佛门的指引,无人带他回溯时光,因此他的能力便始终停留在“弹指”这个级别上。


    然而李好问这句话问出口之后,李贺就像没听见似的,乐呵呵地自己忙着,研好了墨,准备好纸笔,甚至口中还哼着两句小调。


    李好问:……还真是心无旁骛啊!


    但李贺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开始在典籍库中的架上翻找典籍。他要找的典籍应当是放在高处的书架上,于是李贺哼着歌,去屋角拖了一架梯子过来。


    “爬梯,李长吉,爬梯!”


    李好问听见李贺口中含含糊糊地这么说着。


    ——爬梯?


    李好问苦笑一声:“不,不行,虽然年节已近。但是咱们司里要忙的事还很多,现在还不能‘爬梯’……”


    李贺却对此充耳不闻,直接将梯子架在正对典籍库入口处的书架跟前,然后沿着梯子一步一步地爬了上去。


    李好问面前顿时便是李贺笨拙地动作:每一脚都踩在梯子的横档上,一步一步地登高。


    李好问看着眼前这一幕的景象,不知不觉地就呆了——


    或许,他可以在过去找到一个支点,然后以那个支点作为起点,再次向前回溯,不就能够顺利达到晋升“一盏茶”需要的条件了?


    就像是顺着梯子向上爬:他固然没法儿一下子蹦到一百六十年以前,但他可以一脚先踩上二十年前,然后再一脚踩回四十年前……


    “多谢你!长吉!”


    李好问兴奋万分地喊了一句。然而这一声惊吓到了李贺,令这位身体一歪,连人带梯子,一起从书柜面前向后翻倒。


    李贺苦着脸叫了一声:“苦也!”


    却察觉自己正以相当和缓的速度慢慢向后倒去,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他和梯子。


    李贺不等梯子彻底翻倒,自己先向后一跃,便稳稳地站定在地面上,回身一看,就见李好问正喜动颜色,郑重向李贺举手致谢。


    李贺正忙不迭地要还礼,就听李好问拜托:“烦请长吉替我照料秋郎中,我去去就来。”


    说着,李好问的身影便从典籍库中直接消失了。


    *


    长安城外升平观。


    二十多岁年纪,身穿道袍、头戴道冠的屈突宜睁大双眼,看着李好问的身形在他面前慢慢凝出。


    掐指一算,这位年轻人今天已经在自己面前出现了两次……三次,三次了。


    之前几回看着他都是面带伤感,唯独这一次,这年轻人眼中有光,显得很是兴奋。


    “屈突……屈突前辈!”年轻人开口招呼屈突宜,“你,你认得我吗?当我是朋友吗?”


    屈突宜顿时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趣,跟自己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


    虽然屈突宜并不知道来人姓甚名谁,为什么会莫名出现在自己面前,但他依旧选择了点点头:“算是吧!”


    对面的年轻人便笑得灿烂:“多谢,不过,没有时间多解释了,我需要你为我护法!”


    “护法?”屈突宜天生拥有一枚有趣的灵魂,听见这么好玩的事,哪里还会推辞;他也是个初出茅庐的道门修士,当下伸出双手,各自捏一个法诀,一口气答应道,“好,那我为你护法!”


    就见这少年人手一伸,向那虚空之中,似乎想要拖出什么来。


    屈突宜好奇探头:这样也行?


    然而来人一脸的讶色,他手中空空,显然是什么都没能拖出来。


    “真的……真的不行吗?”


    年轻人又试了几次,还是没能成功,最后沮丧地道:“我原本以为可以的。”


    屈突宜在一旁旁敲侧击:“小郎君原本以为可以怎样的?”


    “我原本向以这里为支点,再向前回溯个十几二十年的!”


    年轻人难免一脸沮丧,但依旧抱着头,苦苦思索:“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屈突宜已在旁边张大了嘴:“回溯个十几二十年?莫非你就是……我日后才认得的朋友?”


    年轻人回过头,笑着向屈突宜点点头,但屈突宜何等聪明敏感,眼见着这年轻人眼中有伤感一闪而过,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是为什么不可以呢?”


    那年轻人皱紧眉头,冥思苦想。


    “对了,遮摩遮利!”


    年轻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开始翻拴在自己腰间蹀躞带上的荷包。


    然而却没找到他所说的什么“遮摩遮利”,年轻人最终只从腰间的荷包里翻出一个三寸来高、通体银白色,有脑袋躯干四肢,却没有五官鼻子眼睛的小人。


    “只有你跟来了?”年轻人看起来有点失望。


    那银白色的小人冲年轻人点点头。


    旁边屈突宜已经看得目瞪口呆:面前这位太厉害了,竟然炼制出了这等高阶的法器。而且,听起来这法器还不是他唯一的。


    想了想,屈突宜心痒难搔,决意要好好结交一下这年轻人。


    于是,他上前拱手,与来人见礼,然后用他那一贯和煦的声调开口询问:“请问阁下,既已到此,为何还要再向前回溯呢?”


    对方见屈突宜如此恭敬,连忙还礼,同时回答道:“为了帮助令兄……早日从昏迷中醒来。”


    屈突宜:……?


    说的是秋宇吗?


    那还不如让他一直昏着算了。


    不过屈突宜没在这初见寥寥两面的年轻人跟前开这等玩笑,而是故作思索状,问:“阁下因何觉得,这里可以成为你的支点,支持你进一步回溯……回到过去呢?”


    年轻人想了想,将他那“爬梯”的理论说了出来:“我还不能够一次性回溯一百多年,但为了令兄能尽快痊愈又不得不如此,所以尝试像爬梯子一样,二十年二十年地向前回溯。”


    屈突宜听了转了转眼珠,忽然哈哈笑道:“话是如此说不错,但是,阁下可曾想过,就算是借助梯子向上爬,也需要有‘梯子’这么一个外物。”


    “你这般单单依靠自己,岂不是想要左脚踩着自己的右脚背向上攀登?那样可是不行的哟!”


    第 129 章


    左脚踩着自己的右脚背向上爬?


    这样若是能离地, 那就算我输!


    屈突宜一席话,解开了李好问心底的疑问,也令他瞬间想到了解决方案。


    “多谢你……屈突主簿!”


    李好问拱手向屈突宜致谢的时候, 他的身形也渐渐淡去——“一炷香”的极限已至,是他离开的时候了。


    “年轻人, 锲而不舍, 你一定能找到办法的。”屈突宜也招手向李好问告别。待到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伸手摸着光滑无须的下巴, 自言自语道:“是个好人,竟然能将我的姓氏喊对。不过,我将来真的要在哪个衙司里当个主簿吗?”


    *


    返回典籍库,李好问发现李贺正定定地看着他。早先那架翻倒的梯子也已经被扶起,立在李贺身后。


    “李司丞,有什么事这么高兴吗?”李贺异常好奇地问。


    “我去见了一位故人, 也想明白了一些事。”


    就像是屈突宜说的那样,如果李好问先利用“时光回溯”的能力跳跃至时间线上过去的某个点, 然后想要再以此为支点回溯, 那就相当于根本没有梯子, 自己踩着自己的脚背向上爬, 这法子根本行不通。


    但如果他有一个外力辅助呢?


    从屈突宜那个时代返回当下的时候,李好问已经想到了可以“辅助”他的法器——


    回溯之轮!


    当初他刚刚认得屈突宜的时候,对方就曾经将他带去了六十年前的建中四年, 以那个长安恐怖夜作为“隔离区”, 击杀了前来攻击李好问的时乾兽。


    当时李好问还对“回溯之轮”这样的法器很好奇,因此问了个仔细:


    按照屈突宜的说法, 这“回溯之轮”重置后有三次转动的机会:第一次能维持六个弹指,第二次能维持一炷香, 第三次如果再使用的话,将会永远留在那里。


    所以诡务司一向是只将其使用两次,然后就将它带回司内重置。


    如果使用“回溯之轮”,李好问就可以向前回溯六十年。然后他只需要再向前回溯九十八年,就刚好可以回到武则天改元称制的天授元年。


    这完全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计划很完美。


    不过,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回溯之轮的回溯是有时间限制的,而他使用“时光术”回溯时光,也是有时间限制的。如此一来,他满打满算,在天授元年最多只能待上五分钟,不知这算不算是“见证”一个时代的开始。


    但这并不影响李好问的计划。他只要完成一次尝试,就能将“回溯之轮”带回诡务司进行重置,以后再多回溯几次也没啥问题。


    “哦,原来如此!”李贺闻言回答道。


    “长吉,这里先交给你,我还要去做一些准备。”


    李好问离开典籍库之前,又看了一眼躺在卧榻上不省人事的秋宇,心里记起自己对屈突宜提起秋宇时,对方神色之间流露出的那一点小古怪。


    不过他相信,屈突宜一定是希望秋宇能够迅速康复的。


    此外,李好问还需要做一些额外的准备。


    刚才他回溯到屈突宜那里时,才发现自己所携带的物品并没有都跟去,说明使用“时光术”时,对于物品携带还是存在限制,并不是所有的随身物品都会跟随他一起回溯时光的。


    有些是可以的,比如他所有的衣物都能跟着他一起穿越(谢天谢地!)


    有些不能,比如小红鱼遮摩遮利不会跟着他一起回溯时间,但也没留在原地。李好问猜想:这大概是因为遮摩遮利原本就是“活着的时间”,“时间”怎么还能回溯时间呢?


    但是从玄谷子那里得来的小水银人就不一样了,李好问记得自己曾不止一次带着它回到过去。小家伙能跑能跳,能自行其是,完全不必他人担心。


    正在李好问考虑随身携带的物品并准备列单子的时候,卓来咚咚咚地跑进来,尽职尽责地向李好问禀报:“那位王总管又来了!”


    李好问摸摸额头,心想:这几天,王宗实王总管可真的好忙啊!


    但人已经来了,李好问打算好好招呼,于是他笑着迎出去,向王宗实笑道:“如何,王总管可曾尝试过那‘安神丸’?”


    王宗实听李好问提起这个,脸上流露出真心实意的微笑:“不错。”


    毕竟这位刚刚从丰乐坊进来时,看到在诡务司门前排队求购那“二神”组合的队伍更长了。


    但一转眼,王宗实在李好问面前露出一副愁眉苦脸,道:“咱家这次来,却是来撤回圣人先前的旨意的。”


    李好问一挑眉:之前李忱曾经传旨,邀诡务司一干人等除夕那日入宫,观摩宫中的驱傩大典。连章平家的女眷,都有机会作为外命妇入大内觐见李忱的皇后。


    只不过这是几天前的旨意了:如今的诡务司,秋宇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叶小楼与生父韦昭在宫中偶遇,双方都摆出一副水火不容的架势,若是除夜入宫,难免又起冲突……


    李好问心里一合计,觉得这年,若是能不在宫中过也挺好的。


    于是他向王宗实委婉表达了这个意思。


    “能不进宫就不想进宫?”


    王宗实万万没想到这位年轻的诡务司丞竟然如此淡泊名利。


    “可是……”


    王公公迟疑了一会儿,才决定向李好问和盘托出。


    “宫中又来了一位号称能驱鬼除妖的仙人。刚一入宫,天子便异常信重,所以才……”


    原来是有了竞争啊!


    天子李忱在诡务司之外,又找到了一个可以观望下注的对象。


    此前李忱在诡务司众人面前的遮遮掩掩就可以解释了。


    李好问一听见“仙人”二字,便皱起眉头,问王宗实:“那位,可是自称‘王子乔’?”


    王宗实一听,双眼已亮了亮,道:“李司丞好灵通的消息。咱家不知那位的来历,但圣人饱读诗书,一听见这个名号,就能报出典故,说那位并不姓王,而是姓姬,姬……”


    “姬晋!”李好问提醒。


    “对,”王宗实的记性终于接上了弦,“天子见了那位从天而降的架势,便显出异常器重,坚信那位解决左金吾仗院的异状。所以,才命咱家来重新传旨,岁除那日,诡务司诸位大可各自在家中陪伴家人,李司丞一人入宫便得了。”


    李好问点了点头。


    先前天子下旨邀诸人除夕时入宫,是一种奖励式的优待,用这点虚名儿笼络诡务司的人心。而李好问一早就想通了这一点,自然就不会受宠若惊。


    但是现在天子又免除了这种优待,显然是以此为由在表达对诡务司的不满。


    这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激将,是上位者常玩的平衡式权术。


    但想到是王子乔入宫,李好问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他深知“仙”对于李忱这样的皇帝来说,还是非常有诱惑力的——


    当初李忱在即位之初,能够拉下脸拒绝赵归真的讨好,而是将这位明正典刑,并不是因为李忱真的对佛家有多少好感,又有多厌恶道家。他纯粹是为了即位合法性的需要,他需要证明,前面那些哥哥们都是矫诏即位的“伪”君,凡是他那些兄长皇帝们所推行的,他就一概要废除。


    而真实的历史上,李忱当了十三年还算不错的“明君”之后,最后还不是死于丹药?


    封建帝王,一生站在权力的顶端,居于九重宫阙之上,享尽人世繁华,最后无不例外地将视线投向大道长生。


    这与“仙家”的理念暗合。


    李好问还记得他穿越前上学时有位老师曾经比较过华夏的“神”与“仙”,就曾经提到过,若是将“仙”与“神”相比,仙话通常带着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的色彩,和神话有很大区别①。


    也就是说,唐代那么多吃丹药吃死的天子,都在追求大道长生,然而那都是他们自己的大道长生,而不是带着世间所有人一起。


    李好问想了想,又命章平去取了些王宗实用得着的药物和安神丸,算是感谢这位肯来报讯。


    另外,他也有些从楚听莲那里拿来的物品要托王宗实带入宫,捎给杜依梅。比起自己在除夕那日在大明宫里乱找,还不如现在就交付给王宗实这位更有手段的大总管。


    “多谢!”将事情尽数拜托之后,李好问便真心实意地道谢。


    而王宗实也能看出,这位年轻的诡务司丞对他真的是既不谄媚,也不轻视。身为一名自幼净身入宫的宦官,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王宗实见得太多了,李好问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倒也显得与众不同。


    一时王宗实告辞,李好问又转回诡务司内去做准备。


    他先将遮摩遮利养在一只小陶缸里,并且拜托李贺定时加水和投喂鱼食。


    现如今李好问已经熟练掌握了“一炷香”,而“一盏茶”他还摸不着边,所以随身带着小红鱼也是累赘,万一弄丢了更是麻烦一件,倒不如让它安安稳稳地在司内休养。


    如今因为天冷,遮摩遮利翻身的速度都慢了不少,几乎没法儿成为李好问的“标尺”了。李好问唯有希望它能尽快恢复,等他真的开始修炼“一盏茶”的时候能够好好帮他的忙。


    安置好小红鱼,李好问立即去了法器符箓库。


    他先是抓了一大把章平事先准备好的纸人“充电宝”,然后又带上了一定数量的锦鲤符箓和防御符箓——其实这些符箓的效果他都能依靠时光术复现,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李好问担心万一自己向前穿越到某个年代时,万一突然没法儿复现这些符箓的效果,那就只能将这些符箓拿出来用。


    除了各种符,他也选择将消息镜子带上,万一有需要与司内同僚们联系,李好问也可以尝试一下,看看这消息镜子能不能跨越时间,给同僚们发消息。


    另外,疗愈手巾、隐身蜜浆,李好问也都随身带了一些。那枚已经成为干花的佛前香花,李好问为了保险起见也带上了。


    至于其他法器,司里的同僚们都还要用。


    将这些准备都做完,李好问环视一周,心想自己这是又要离开一阵,将诡务司交给同僚们好好镇守了。


    想到这里,李好问忽然觉得:或许有必要防着王子乔一手。


    他记起楚听莲曾经告诉他,当初王子乔住在倚云楼的时候,曾经有一名小厮目睹王子乔的鞋子变成了王子乔的尸首。


    后来《异仙传》在长安城内发售,大获成功,也变相地提升了王子乔的知名度。但是李好问从中品出了特别之处,便拜托楚听莲,去寻访当初曾经整理抄录这《异仙传》文字的抄书匠。


    楚听莲不孚众望,不仅找到了那名抄书匠,而且问出了他当初整理抄写古籍的时候,曾经一度将“王子乔之履”抄成了“王子乔之尸”的事。


    得知此事以后,李好问便请楚听莲从刻书坊买来了当初抄书匠手抄的那本抄本,书册如今正收藏在诡务司的典籍库中。


    “长吉,我不在司中时,若是王子乔有什么异动,你不妨在这本书上动动脑筋!”


    李好问将《异仙传》翻到讲王子乔的那一页,递给李贺。


    李贺此刻兀自在琢磨大明宫中有关“甘露之变”的文牍,听见李好问这么交代,便接了过来,往李好问指出的那一页之间夹了一枚镇纸,随手放在桌上。


    *


    大明宫中,含元殿前,一片“祥云”悠悠升起,盘旋直上,在空中绕了一个周天,缓缓回到天子面前,这才发出一声嘹亮的鹤唳。


    含元殿前,不止是天子李忱已沐浴更衣,在此静候,韦昭等数名大臣,也都恭恭敬敬地候在天子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王子乔乘鹤飘然而下,落于含元殿前。随即他又表演了一番“鹤”变“履”的绝技,看得李忱连同大臣们都啧啧称奇,对王子乔的“仙人”身份更加确信无疑,随即将他们一行人都拥入含元殿内。


    李忱甚至不敢以臣子待之,毕竟王子乔的身份是周灵王的太子晋,身份大概等同于前前前前朝太子。因此李忱特地改了含元殿中格局,双方对坐,以宾主相待。


    王子乔也表现得不卑不亢,款款入座,只是在视线触及这大唐天子准备的待客茶点之时,不禁微感失望:怎么好像还不如倚云楼?


    这是当然的,毕竟唐宫中人想象神仙的生活,就只敢将御苑里积攒的清露捧来,又不敢动烟火,怕腌臜了仙人。在王子乔看来,自然没有倚云楼中那般逍遥快活。


    所幸王子乔此来,不是为了逍遥快活,而是另有目的,当下问起宫中“闹鬼”之事。


    李忱很实诚地将诡务司得出的结论和盘托出:“敝朝诡务司言道,那是历史在此叠放,屏障略有缝隙,便将史上发生的旧事泄露至现世……”


    王子乔:“笑话!”


    李忱:……


    “那不就是冤魂作祟吗?”


    王子乔一锤定音,旁边韦昭等人齐声附和:“既然仙长如此说,想必便是如此了。”


    这韦昭本有私心,因为十几年前被牵涉入“甘露之变”中的许多人都与他京兆韦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今见到天子有为“甘露之变”中涉案诸人平反的意思,韦昭不仅要推波助澜,还要尽量将这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以换来这些罪臣家族的感恩戴德,以此积攒自己的政治资本。


    韦昭之后,秘书省的文应贤与钦天监的阮霍也应声点头。他二人就纯粹是看诡务司不顺眼,想要踩一脚李好问而已。


    于是文应贤也抢着开口:“臣以为仙人说的有理。如果是那历史叠放,因何早不叠放晚不叠放,非要到圣人即位之后才叠放……”


    其实李好问说的是那“历史叠放”一直存在,只是偶尔壁垒破损,当下便与过去形成了交互。阮霍想要提醒文应贤说得不妥,但是却插不进嘴。


    “……分明是怨魂见圣天子即位,因此作祟,只是恳求他们的冤情能上抵天听,以洗雪奇冤……”


    阮霍:竟然被这位大忽悠给圆回去了。


    而李忱也觉得文应贤这一番话颇为中听,“圣天子”云云让他听得颇为舒服。


    再说了,若能纠正侄子在位时办出的冤假错案,岂不是更能彰显他得位之“正”?


    于是,李忱抛去了此前将宫中闹鬼的案子交给诡务司全权处理的想法,转而望向王子乔。


    “那么,若是朕厘清此案,为以前枉死之人洗冤平反,仙长可否确保大明宫中,再无此等诡异发生呢?”


    可还没等李忱把话说完,这位天子忽然发现王子乔的身体从中一扁,变得如同一张纸般薄。


    而且最要命的是,这王子乔似乎完全没有办法将自己重新撑胖。


    “见笑……唐天子见笑了!”


    王子乔尽力维持着脸上的雍容微笑,额头上却渗出汗珠来。


    *


    李好问做好各种准备,站在诡务司正院跟前,对聚拢在他身边的章平、卓来、李贺、叶小楼、吴飞白和老王头道:“各位,我去去就回,司内各要务,还有秋郎中,就都托付给诸位了。”


    他手中持有一枚圆筒状的法器,这法器的腰际有一道轴线,只要双手握住上下两端,反方向一转,这法器就会发出滴滴的响声,并且带着持有者回到建中四年的长安恐怖夜里。


    叶小楼是认得这个玩意儿的,一见之下,回忆起往事,眼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恐惧之色。


    然而李好问却安慰他道:“叶参军不必与我同往,你在此为我护法!”


    下一刻,李好问双手拧动,这枚圆形法器顿时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


    随即这响声变闷,似乎有一层屏障将李好问的身体连同这枚法器整个儿裹了起来。


    李好问的身形消失不见,但这滴滴答答的响声却隐隐约约地始终在那里,似乎持有法器的人并未彻底远离。


    叶小楼伸手拉拉幞头,想了半天忽然记起:“李司丞应该挺快就能回来的!”


    果然,下一刻,李好问的身影随着那滴答声变清晰,再次出现在诡务司诸人面前。


    此刻的李好问,神情颇为激动。他见到睁大眼睛张大嘴的叶小楼章平等人,忍不住上扬嘴角笑了一下,道:“原来,六十年前的诡务司,是那等样貌的。”


    紧接着他再次转动手中的“回溯之轮”,一边转一边对众人道:“各位,这一次我约摸会离开的久一些!”


    叶小楼顿时也想起来了:“一炷香,这一次是一炷香!”


    他也难忘那一炷香里经历过的恐怖。


    但是这一次,李好问的身形随着滴答声隐去之后,那滴答声似乎也迅速远离,进而完全消失。


    一炷香,两炷香……十炷香!


    李好问的身形再也未曾随那滴答声重新出现。


    诡务司众人忍不住面面相觑。


    ——他们的司丞……好似,就这么消失了?


    第 130 章


    李好问请叶小楼帮他“护法”, 其实也真没什么好“护”的。


    他这么说,一方面是提升身边伙伴们的参与感,另一方面, 是请他们帮忙确保自己在回归的时候,有一个比较安全的环境, 不至于一回来就猝不及防遇到危险。


    然而这一次他回溯时间起来比较特别。他需要先前往建中四年的长安恐怖夜, 然后将那里作为“梯子”的第一级,继续向前回溯。


    他需要一定的时间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 作为第二次回溯的起始,并且需要确保自己在返回的时候那里依旧安全,毕竟那里可没有人能为自己护法了。


    好在“回溯之轮”提供了这个机会:它能够安全地提供两次穿梭时空的机会,第一次持续六个弹指,也就是约42秒,第二次将持续一炷香的工夫, 也就是5分钟。


    李好问的如意算盘是,在第一次回溯的时候, 确定一个较为安全的地点, 然后马上开始第二次回溯。


    当手中法器的“滴答”声响起的时候, 李好问回忆起他所经历过的建中四年——泾原兵变时的长安城是个鬼蜮横行的地方。


    而李好问能想到的相对安全地点, 也就只有诡务司了。他手中这枚“回溯之轮”,不出意外将把他带到六十年前的诡务司中。


    那时,不止他自己, 就连他身边的这些同僚们, 都一个还没出生。


    一个甲子,对于古人来说, 属实是长了点。


    随着手中的法器滴答作响,李好问的视野迅速暗淡。


    ——他来了, 建中四年。


    借助夜眼,李好问发现自己正置身于诡务司院中。


    六十年前,这座院落的格局一点儿也未变:此刻他背后是写有“万法归宗,为我所用”的照壁,面前是诡务司的正厅,两侧排着密密的廨舍,一寸土地都未曾浪费。


    甚至那座壁挂钟,依旧悬挂于诡务司正厅前。只不过此刻那钟的钟面上戳着一枚羽箭,让它停在了七点四十分的位置上。那钟摆甚至还在不屈地摆动着,时针却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没法儿绕过这一枚羽箭去。


    除了这一枚羽箭之外,诡务司院内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既没有尸体也没有血迹,与当初李好问在敦义坊的所见所闻对照鲜明。


    而李好问一抬头,便见诡务司园子上空架着一层淡金色的屏障,这屏障仿佛穹隆,将整座公廨罩住。


    能听见“砰砰”的声音,李好问抬眼看去,才意识到那是鸟雀、流矢之类撞在这层金色屏障上方。它们会立即被弹开,然后顺着屏障滑落,根本进不来。


    “咚咚!咚!”


    李好问听见这凶悍的砸门声悚然回头。


    却听外面的人在说:“兄弟们别进这里。这地方有鬼!”


    诡务司……有鬼?——李好问忍不住伸手扶额。


    “之前有好几个兄弟攻了进去,进去就没影了,再也没出来过。你们瞧,箭也射不进去。”


    同时有人附和:“是呀,咱们造反为什么?不就是气不过上头克扣咱泾原军的军饷吗?如今反正已经动手明抢了,犯不着将自己的小命也搭在这里……”


    李好问环视一圈诡务司内,见不到人。想是在这个恐怖的夜晚,这个衙门的属员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办。


    而他的第一次回溯的时间也快到了。


    李好问觉得还挺顺利,至少确定了一个安全的“支点”。


    于是他顺势返回大中二年,笑着与同僚们打了个招呼,随即再一次转动手中的“回溯之轮”。


    随着滴答声响起,他再一次抵达建中四年的诡务司,在这空无一人的公廨中伸手一拉,从虚空中拖出带着栅格的时间。


    果然,在这里拖出的“历史”,都是以建中四年为起始的。


    他总算不是左脚踩在自己的右脚上向上爬了,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当做梯子横档的“支点”。


    他必须果断行事,因为这一次“回溯之轮”的使用时间是五分钟。而他再使用时光术回溯的时间也是五分钟。他必须返回158年前的长安,看清楚是什么情况之后,再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这里,再返回当下。


    于是,李好问在此,向着带着栅格的时间,向那最遥远处,纵身一跃——


    *


    晚间,大明宫中。


    半边身体扁扁的王子乔立在左金吾仗院紧缩着的昭训门跟前,支着耳朵皱着眉,细听里面传出的动静。


    几名小黄门跟在这位“仙人”的身后,望着那被道压得扁扁的腰,忍不住相顾失色,都有点心里发毛。


    左金吾仗院按照李好问之前的要求,暂时先锁闭了。里面还是会时不时传出些响动,相当瘆人。


    但除了这些响动之外,大明宫中再无其余异状。因此也渐渐有人倾向于相信诡务司一方所持观点:这是人们误打误撞,听见了过去发生在此地的惨祸。


    然而王子乔立在昭训门外,听了片刻,便转了转眼珠。


    就见他从被压扁了的怀中抽出一个扁扁的麻袋,迎风一晃,那用粗麻编成的袋子立即变得巨大,飞上夜空,罩住了整座左金吾仗院。


    小黄门们头一次见到如此的神级操作,全都惊骇地睁大眼睛。


    随着那麻袋罩下,耳边那令人恐惧的说话声、惊呼声、脚步声,噼啪作响声……似乎全被贯穿于那麻袋粗大孔洞中的呼呼风声所取代。“历史的叠放”,似乎又被正常隔绝了。


    一时间这些小太监们全都欣喜地跪下了。他们口称“仙人”,咚咚地向王子乔磕头,还有向王子乔求“度化”的。


    王子乔笑骂了一句:“还不向你们的顶头上司报知?”


    小黄门们见仙人下令,忙不迭地起身,疾奔而去,只将王子乔一人留在昭训门外。


    王子乔见四下已无旁人,便侧耳再听,脸上笑容渐渐敛去——


    他罩在左金吾仗院上的这只麻袋,编织粗糙,针孔巨大,冬日北风大作时便一起无数呜呜作响。这声音遮盖住了左金吾仗院里的声音。


    那里依旧有个尖细的公鸭嗓子高声叫道:“这不是甘露,这绝不是什么甘露祥瑞啊!”


    *


    李好问跃入带着栅格的时间时便觉得不对——瞬间他完全失去了对自身的控制。


    原本,他是选定了时间地点,一脚跨去就该出现在那里的。


    然而他的足尖久久没能触及地面。相反,他的身体似乎被一股巨力一撞,向斜刺里横飞出去。


    这情形,有点像他当初误入时光隧洞,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吸引着一直向远古飞。


    此时此刻,李好问虽然不像当时那般无助,但他还是被一股强烈的“失控”感所笼罩。


    究其原因,李好问猜想,要么是因为他的出发点本身是“回溯之轮”将他带至的“过去”,他脚跟都还未站稳便又要穿越;要么是因为他选的穿越地点是九十八年前,那本来就已经是他所能回溯的时间的极限——


    要么就是这两种效果叠加,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但李好问也不是第一次就如此狼狈,他奋起全身意志,与这种不受控制的混乱相抗衡,他努力回想一切能够被他用来当做“支点”的时间目标,希望自己能够在这其中任意一个时间点停下来:危机四伏的天宝、泱泱盛世开元年,陷入混乱的景龙、景云,神龙政变,女主临朝,天授元年……


    这就是曾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大唐,它一直为人所称颂向往,津津乐道,并不只是因为它繁荣强盛,还因为它给人提供了无限的想象空间——在大唐,一切皆有可能。


    李好问身周的压力越来越大,似乎有什么正在积压他浑身的骨骼肌肉,将他轻而易举地碾成齑粉。


    “啊——”


    他情不自禁地大喝一声。


    “咚!”


    他的双脚踏上了实地。


    周遭全是嘈杂的人声,像是浪潮般涌来,彻底淹没了李好问的呼喊。人们正各忙各的,因此无人注意,身边竟突然凭空多出了这么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年轻人。


    “这里是?”


    李好问的双眼被耀眼的日光一时间晃花了,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看清身边的景象。


    街道上全是人,几乎占据了整条十字街。人们正热烈地交谈着,口沫横飞,且不断地比着手势。其间偶有有车夫牵着驼运货物的骆驼或是马匹,艰难地绕过这些扎堆的人群,想要将运送的货物送到他们的目的地。


    李好问很快就听到了胡音,转头看见了各种形貌的外乡商人,有高鼻深目来自突厥、回鹘、吐火罗和大食的,正在推销各色金银器和打磨得漂亮的水晶制品;也有肤色深黑,个头瘦小的僧伽罗商人,手中却牵着几名缠着铁链、身材高大的昆仑奴。


    视线越过这些来往行人,向街道两旁看去,只见街道两旁的所有建筑都开辟了门面,堆放着琳琅满目的货物,来自北方的毡毯,南方的果脯与果干,当地出产的丝、麻、衣、衫、笠、履……


    这里是……李好问心里隐隐约约已有了些猜测。


    “长安人说买‘东西’买‘东西’,就是指来逛这里的西市,和平康坊一侧的东市。”身后,有一个操着长安官话的大嗓门向旁边的人解释。


    李好问一回头,看见这几人却都是光着头,穿着僧衣僧鞋的年轻男子。他们听了这话,纷纷开始用蹩脚的汉话称颂此地的繁荣,甚至还时不时冒出几句李好问根本听不懂的“鸟语”。


    李好问看了又看他们的样子,才想明白了这些人的身份:渡海前来大唐的遣唐留学僧。


    如今他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他所在的时代,是大唐国力最为强盛,贸易空前繁荣,对外交流达到顶峰的时代。


    而他脚下的这一片热土,哪怕用他可以想到的一切词汇,都难以形容它的活力与富足。


    望着眼前的情形,李好问摇着头轻叹道:“难怪有人说‘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①’……”


    这声感慨恰巧被他身边一人听见,闻言便笑道:“好诗啊好诗!是个人都想活在贞观时……不过这开元,开元是何朝何代?别是小哥你为了叶韵特地杜撰的吧?”


    李好问被问住了。


    敢情这个时间节点还在开元之前。


    他这到底是穿到了什么时候啊?


    “敢问……”


    李好问心中暗暗感慨:万万没想到啊。


    当初他穿越到唐代的时候都没有经历过的“睁眼流”,现在竟然还要再经历一番。


    “敢问现在是何年何月,御宇的又是哪位天子?”


    早先答话的中年人颇感奇怪,拈着胡子冲李好问看了好几眼,又仔细看了看他身上穿着的绯色官袍,惊愕地道:“瞧你这身穿着,不该不知道这些……”


    李好问:早知道就不该穿这身官袍的。


    “……不过你既然问,那我还是指点你一番。”中年男人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突然又恢复了耐心,望着李好问的眼神里不知为何,多了些惧色。


    “如今是五月……载初二年,自然是……圣母神皇临凡,治理天下。”


    五月啊……李好问抬头看一眼天上艳阳,身上感到一阵暖意。


    他这刚从数九寒冬的腊月赶来,若非自带温度调节buff,不惧寒暑,现在恐怕还真的会出点洋相。


    但他马上又听见了“载初二年”,顿时大喜。


    载初二年九月,武则天改元“天授”,即皇帝位,改国号为大周。所以载初二年,即是天授元年,他来对时间了。


    对方也看清楚了他的喜色,干巴巴地赔笑道:“果然……阁下果然是为圣母神皇陛下巡视天下的……打扰了,告辞!”


    说着对方便赶紧往汹涌的人潮中一挤,转眼消失了。


    误会啊!——李好问这才察觉对方可能误会自己是为武则天跑腿的密探了。据说武皇执政期间,曾任用酷吏与密探以控制民间的不利言论。


    但李好问顾不上这些,他估摸自己回溯到这里已经快有“一炷香”的工夫了。


    但是他的身体一直以实质的状态停留在这个时间点上,没有丝毫将要消散的意思。


    李好问心头一震,猛地拿起了那枚“回溯之轮”。


    “回溯之轮”上标有刻度,它能够标出在“过去”停留的进度。


    然而此时此刻,此前那始终不停的“滴答”声,已经完全停止了,原本一直慢慢挪移的指针停在原地,向李好问指出——他刚刚开始“回溯”未久。


    李好问用力将这银白色的圆筒状法器晃了晃,不曾察觉分毫改变。


    他忍不住瞳孔剧震,终于意识到了眼前的困境——他这是……被困在了这里。


    载初二年/天授元年,公元690年。


    五月,不知是哪一天。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确实是出问题了。


    李好问深吸一口气:他这次本就没有循着常规完成此次穿越,出问题也算是“意料之中”。


    他猜测自己是在建中四年进入了一道历史的“单向”夹缝,通过那里,径直向前穿越了九十八年来到了此刻。


    因为这本身就是一道时间夹缝,所以李好问并非使用自己的时间术,因此也没法儿直接返回建中四年。


    当然,他也有些办法可以回去:比如他可以去终南山找些道士们修仙,只要能修得长生不老之躯,一直活到158年后,他就可以以垂垂老矣的老翁面貌与自己当年的同僚们重新相见了。


    但现在李好问顾不上回去的事了——他一向是个既来之则安之的个性。既然暂时找不到回去的办法,他就打算先想办法达成原先的目的。


    见证一个新时代的诞生。


    以此换取进阶“一盏茶”的机会,再想办法前往大中二年,返回自己的时代。


    想到这里,李好问转身准备出发。


    但是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武则天改元称制,与大唐的其他帝王都不太一样。


    她的主场在东都洛阳——在她治下,这座名城被改名叫做“神都”。


    而李好问从158年后的长安城丰乐坊诡务司向前回溯,抵达地点也在长安城中的西市。


    如果他真的想要见证新时代的开始,他就必须在剩下的日子里快马加鞭赶到洛阳去。


    于是李好问抬脚便向骡马肆走去。


    在那里,他遇见一位裹着头巾,身穿拂林装束的胡商,向他兜售“千里马”。


    李好问只需要一匹脚程好,耐久的马匹,只随意说了这个需求,让对方替他找马。


    然后他伸手一摸兜,脸色顿时精彩了——


    他没带钱。


    他身上那些符箓丸药手巾,杂七杂八的东西带了一大堆,却唯独没带钱?


    这是何等高级的低级失误呀!


    *


    诡务司里,众人都等到了深夜。


    章平兀自站在李好问消失的地方唉声叹气,卓来年纪太小,这时已经困得不行。


    “长吉,你去带卓小哥先去休息吧!”章平叫过李贺。


    李贺一向不知愁滋味,带着卓来就回他的典籍库,还一边走一边问:“卓来,帮你在秋郎中旁边支一个榻可好?”


    卓来当然说好:“长吉哥哥,这样我也能帮忙照顾秋郎中了。”


    章平万分无语,只能目送这心大到没边的俩货自去休息。


    旁边吴飞白刚刚给李好问算了一卦,卦象是“震坎”,占出的谶言是“失于重时,惑于重地”,吴飞白结合星象算了一下,发觉竟是“穷困无钱”之兆。


    他赶紧将占卜的结果藏起来,不让将视线转来的叶小楼看见。


    叶小楼此刻正抱着双臂,站在章平旁边。他比章平更夸张,自从李好问的身影消失,他就一直紧紧盯着李好问消失的位置,就好像瞪着眼睛就能把李好问给瞪回来似的。


    “我信你不会擅离职守。”


    叶小楼小声小声地说。


    “但是,诡务司内空虚无人总不是个办法。”


    叶小楼说出了他的心里话:“算爷爷求你,李六郎你尽量顺利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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