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二更)
阿飞双眼迷蒙。
他不仅双眼迷蒙,还真的是一副伤心到快要化掉的感觉。那张平日里瞧着苍白而冷漠的面庞上浮出血色,眼眶也是红的。九月的天算不得太冷,又喝了那样多的烧刀子,浑身跟烧起来似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他双眼有点发直地瞧着罗敷,半晌,才喃喃道:“你……你来做什么……”
罗敷笑道:“我来找我们家要泡死在酒缸里的小少爷呀。”
阿飞皱起了眉,似乎并不喜欢这称呼,不满地道:“我……我不是小少爷……”
罗敷“噗嗤”一声笑了,道:“那你是什么?”
阿飞大着舌头道:“不,不准叫我雪娃娃……”
罗敷:“…………”
罗敷:“我还没叫呢。”
他的脸瞧着已被酒气蒸得更红了。
这时候,这少年身上所自带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好像也消融了一些,罗敷瞧着他,总觉得很像那种高考后偷偷跑到酒吧里去过“成人礼”的高中小男生。
不过,高中男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阿飞……他的生命里或许早已有过许多不可言说的痛苦,被牢牢压在心底。
罗敷扬声道:“老板,来一碟雪里蕻炒肉丝,一筐鸡蛋烙饼,再弄个腌酸萝卜,给他垫垫肚子。”
她又伸出她的玉箫,不轻不重地在阿飞的肩头戳了两下,道:“一口菜都不垫就喝烧刀子,你是想吐死么?”
陆小凤坐在一旁打了个哈欠,揶揄道:“芙芙自己不喝酒,说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罗敷:“…………”
罗敷的鼻头不高兴地抽了抽。
陆小凤:“啊哈哈哈哈你是兔子么?”
罗敷伸手就去拽他的胡子,陆小凤跳走了。
阿飞趴在桌子上,好似已经睡着了。
这还是罗敷第一次瞧见阿飞阖着眼熟睡的模样,这少年人像是一只对谁都很警惕的小狼,从不在人前露出一丁点的疲态,总是矫捷,锐利而冰冷的。
罗敷心想:如果有拍立得就好了,这照片看起来很有保存的价值啊。
像阿飞这种绝色少年,剑法又好,以后在江湖上的名气一定不下于楚留香——不仅是武功,还有令少女“夜不闭窗”的能力也是一样,到时候就卖阿飞的亲笔签名,哇咔咔咔。
她被自己逗乐了,又忍不住想要逗弄一下阿飞,于是伸手要去捏他的鼻子。阿飞骤然惊醒,一跃而起,身姿居然没有丝毫迟滞,矫捷敏锐得要命。
但他在跃起来之后,就又双眼发直,一动不动,茫然地瞧着罗敷了。
他问:“你干什么?”
罗敷面不改色地道:“你鼻子上有只蚊子,我帮你抹掉啊。”
阿飞皱起了眉,身子摇晃了一下,又慢慢坐下了。
罗敷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呢?”
阿飞不言语。
罗敷好整以暇地问:“你说,我有没有让你扬名立万?
阿飞点了点头,道:“……有。”
罗敷叹道:“我只见过有人扬名立万后高兴得发疯的,像你这样伤心的躲在路边小店里喝闷酒的,我却从来没见过。”
阿飞沉默着不言语。
他忽然抓过桌上的酒坛子,又是一口热辣辣的烧刀子进了喉咙。
其实阿飞根本就喝不惯酒。他生长在荒野之上,居住在荒野之上,食物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作为猎户,他偶尔也下山来,卖卖自己鞣制过的狐狸皮什么的,这是为了换钱买盐,换陶罐,换米。
酒是很贵的东西,自己酿更不可能——这得多少米才能换来一捧酒呢?他哪里舍得。
下山之前,他从没尝过酒的滋味,他在江湖上认得的第一个朋友是李寻欢,李寻欢请他喝过酒,他也请李寻欢喝了酒,之后再江湖上混了半年,阿飞身上并不大缺钱,却也并不时常喝酒。
他觉得烧刀子很难喝,但今天,他只想快快醉掉,以让心中那种可怕的空虚感不要将他淹没。
烧刀子又辣,又烈,阿飞赌气似的喝了一大口,结果自己把自己给辣到了,咳嗽得撕心裂肺,眼角都出来眼泪了。罗敷颇为好笑地瞧着他,伸手拍拍他的背。
她道:“我说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的吧。”
阿飞厉声道:“我不要你管!”
罗敷:“…………”
罗敷眯起了眼睛。
阿飞吼完那句话后,忽然又陷入了一点不知所措中,他颓然坐在条凳上,瞧着罗敷,伸了伸手,又缩回去,道:“我……”
罗敷慢慢地勾起来了嘴唇。
她道:“有人成名,是为了钱,阿飞,你是为了钱么?”
阿飞摇摇头。
罗敷又道:“有人成名,是渴望女人,阿飞,你是为了女人么?”
阿飞条件反射似得躲开了罗敷的视线——小少年,对这样的话题总是有点不好意思。
他摇了摇头,涩然道:“我不会有那种情感。”
罗敷:“…………”
罗敷奇怪地道:“你不会有那种情感,你是太监?”
阿飞:“…………”
阿飞抿起了嘴唇,不肯理会她了。
罗敷哈哈大笑,道:“啊哈哈哈哈你不要生气嘛,怎么这么容易就生气了……不过你才多大,怎么这时候就想着要剃头当和尚去啦?”
真剃头当了和尚的无花还四处留情当花和尚呢。
阿飞垂着头,瞧见自己的手指忽然忍不住痉挛了一下。
他慢慢说:“我娘说过……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
罗敷表情很奇怪:“你娘叫殷素素?你有个诨名叫张无忌?”
阿飞:“?”
罗敷:“算啦。”
她笑道:“有的时候,话不必说得太早,也不必说得太满。”
阿飞默然不语,半晌,才道:“成名……是我娘的遗愿。”
罗敷“嗯”了一声,道:“成名之后呢?”
阿飞的双眸中忽然又闪过了一丝痛苦,好似被罗敷戳到了最痛的地方,他忽然又抓起酒坛子,咕嘟咕嘟地喝酒,撕心裂肺地咳嗽,双眼迷蒙地倒下。
条凳也倒下了。
阿飞跌在地上之前,被罗敷一伸手,像是拎猫后脖颈一样的拎住了衣襟。
阿飞喃喃道:“成名之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罗敷这时候还不忘挖人:“罗园收留心碎小狗,你来我这里嘛。”
阿飞的瞳孔缓慢地动了一下,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双眼发直地道:“我不是……狗……”
罗敷把他放在扶正的条凳上:“原来你也是个小坏蛋,喜欢装听不懂!”
阿飞又趴倒在了桌子上,眼角沁出了一行眼泪,慢慢滑落,落到了他的耳根,令他那发红的耳朵都湿润了。
罗敷叹道:“你可别化成一堆水啦……”
阿飞的声音近乎呢喃地重复:“我不是雪……”
罗敷:“陆小凤,把他拎回去!”
一只坐在一边喝茶的陆小凤:“……我记得过年的时候我发过誓。”
罗敷:“啊?什么?”
陆小凤板着脸,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我发誓今年不会再当你的小厮了!”
罗敷:“…………”
罗敷板着脸,无声地盯着陆小凤。
罗敷:(个_个)
陆小凤:(个_个)
陆小凤痛苦地抱住了脑袋,然后扛起阿飞出去了。
罗敷在后面叉着腰放肆大笑。
高考完自己偷偷跑去酒吧过“成人礼”的坏孩子阿飞,睡了一个不太安稳的觉。
他喝了太多酒,浑身不舒服,整个人瘫软到甚至连手指都不想动,不安定地在榻上睡着,出了一身汗,第二天下午才悠悠转醒,被自己身上冲天的酒气弄得很虚弱。
他爬起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放了新衣裳和洗澡水。
——这肯定不是罗敷亲自准备的,但一定是她吩咐过的。
阿飞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又默默地把换下来的衣裳洗掉,晾在了院子里。
罗敷道:“哟,你醒啦?”
阿飞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他整了整挂在绳子上的衣裳,没有说话。
罗敷坐在桂花树下的躺椅上,口里正吃着奶酥,咔嚓咔嚓的,还问:“吃东西么?我看你该饿了。”
阿飞犹豫着道:“昨晚,我……”
罗敷捂着嘴笑起来,道:“你昨晚可闹腾啦,还拉着我的袖子一直管我叫娘,你还记着吗?”
阿飞:“!!”
阿飞呆在了原地,看上去要石化了。
罗敷一只手托腮,继续道:“还撒娇说好想好想我……”
阿飞的脸立刻红透了,连耳根子都是红的,眼见罗敷还要继续说,他忽然“噌”的一声跳上了屋顶,狼狈地逃不见了,跑得简直比兔子还快。
罗敷躺在躺椅上捂着肚子狂笑不止,开心到恨不得在躺椅上滚两圈。
陆小凤翻了个白眼,无奈地道:“你就欺负他吧,也就阿飞太天真,信你的胡说八道。”
罗敷道:“郡主娘娘的事,能叫胡说八道么!”
陆小凤:“…………”
第102章 (一更)
九月十五,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①
这场轰动江湖,甚至惊动了当今天子的决战终于落下了帷幕,有幸能目睹这场惊天之战的人并不算多,却都是江湖上第一等的名士——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偷王之王司空摘星,闲云野鹤的木道人,中原第一杀手一点红……等等等等。
除此之外,还有大内的四大侍卫。
亲眼瞧见这场决斗的人虽不多,但九月十五后,似乎人人都能说上两句,似乎大家都亲眼见过。
譬如——
“那紫禁城有八百万亩地!连屋顶都是用黄金做的!”
“天老爷!八百万亩,这能种多少地呀!皇帝老爷的屋顶是黄金做的,皇帝老爷的锄头也是黄金做的吧?”
再譬如——
“只见那西门吹雪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一双豹子似的眼睛放精光,两弯眉漆黑若刷漆!再一瞧那白云城主叶孤城,嚯!那可不得了!胸膛宛如双开门大木柜!如同天上降魔主,好似人间太岁神!二人往皇帝老爷的屋顶上一站……”②
“诶!诶!您这是水浒传的词儿啊,直接往决战紫禁之巅上套么?我们这茶水钱也太不值当了!退钱!退钱!”
“对!退钱!”
“嗨,大家伙儿接着往下听嘛……这二位‘库茬’往屋顶上那么一站,‘日日日日日’连过二十招,那是星月震动,雷霆万钧,真好似两个气吞山河的魔神……突然!只听‘嗖!’的一声……您猜怎么找?胜负已分!”
“谁赢了啊?谁赢了啊?”
“一定是西门吹雪!那招子可跟豹子似得!不得是个活武松啊!”
“不对不对,一定是叶孤城,毕竟那可是双开门大木柜子……”
“诶!各位请听我说,这‘嗖!’的一声……既不是叶孤城的剑,也不是西门吹雪的剑,只见二人中间,忽然架了一柄精钢铁剑,再一瞧那架剑的少年公子……哎哟喂,那真真是色如春晓花,面若中秋月③,惨绿少年,有如卫玠潘安再生啊!”
“这英俊少年是谁啊?是谁啊?”
“他的名字就叫——阿飞!”
“哎呦喂,有如卫玠潘安再生,那得是有多好看啊……皇后娘娘会不会看上他?”
…………
总而言之,这“决战紫禁之巅”的传奇故事,从两个月前就开始养活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了,看这架势,估计还能再养个二五个月不成问题的。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们,重点都放在了阿飞那俊俏的容颜与神秘的身世上。但但凡是个有点水平的江湖人,都知道这件事的重点在于——他居然能挡住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剑!
剑出无悔,一剑破七星——这样的杀人之剑,他竟然只用一条二尺长的铁片,就能挡住!
这!这简直!
这是何等的英雄少年?这又是何等可怕的剑法,二年,不出二年,或许他就要成为全
天下无人能敌的存在了!
阿飞……飞剑客……
飞剑客的名号迅速在中原大地上传播开来,成名的烦恼,想必阿飞很快就能体会到了。
而决战紫禁之巅中的另一个大赢家,那毫无疑问,归罗敷莫属!
华阳郡主罗敷的名号一出,谁人能不震惊?
更让罗敷笑得合不拢嘴的是,她还大赚了一笔!
她为了钓鱼王安大太监所开的赌坊来光顾的人其实不少,下注嘛,其实都是零零碎碎的,一百两银子已算大的,几两,十几两的巨多,甚至还有拿五十个铜板来下注的……那下注的看着像个老农,正好下了“和”字注,一下翻了五十倍!
——由于罗敷所设的注,都是以XX戳了XX几剑这思路来的,谁也没有负伤,谁也没有死,即便西门吹雪承认自己败了,那么也只有“叶孤城胜”和“和”字注是赢的。
五十倍,那就是两千五百文钱,够那老农改善一阵日子了。
那老农领了钱要走的时候,双眼都放着光,罗敷却给他泼冷水,叫他不要一次吃到甜头,就以为赌钱是什么好事,日日去赌,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那老农喏喏应了。
只说这些的话,似乎……也没有赚多少。
但有王安大太监啊!
王安大太监花了六十万两白银,买“和”字注……这笔钱本来应该翻五十倍,把罗敷赔到裤子都没了,但王安大太监死了呀!
所以罗敷净赚——六十万两白银!
……再次感叹这个世界的白银真是能淹脚面,也太富裕了……朝廷一年的岁入大约是以亿为基本单位的吧。
总而言之,罗敷开开心心地关掉赌坊,开开心心地数钱数到手抽筋,还包了大红包给钱和,钱和喜得直说吉祥话,把罗敷逗得直笑。
罗敷还给这次她带在身边的九丈萧包了大红包,九丈萧沉默地瞧着喜气洋洋的主人,似乎想要拒绝,最后却也没说拒绝的话,收下了红包。
陆小凤:(个_个)
陆小凤:“我的红包呢?”
罗敷一脸嫌弃:“去去去,你凑什么热闹……诶,陆小凤,你怎么自己把自己的胡子刮掉了?稀罕呀!”
陆小凤气得跳起来:“你还说!最近你是吃错什么药了么?总上来拽我胡子,我胡子被拽出一个缺口!”
罗敷:“…………”
罗敷:“啊……”
罗敷:“……所以你就刮掉了?”
陆小凤气呼呼的:“不刮掉怎么办?司空摘星那死猴精差点没笑死。”
罗敷:“……你不是号称四条眉毛么?”
陆小凤:“对啊,怎么了?”
罗敷:“……你就没考虑过用螺黛补一下缺?”
陆小凤:“…………”
陆小凤:“………………”
陆小凤陷入了沉默的迷思之中。
罗敷哈哈大笑起来。
紫禁之巅最大受害人叶孤鸿,第二大受害人陆小凤。
总而言之,一切都很好。
罗敷受封华阳郡主,但并不想要攀扯京城的权贵圈子。
京城这地方,一块砖头砸下来,都能砸中二个国公,五个一等侯,公主驸马都遍地都是呢,一个没有根基,没有家世的郡主在真正的勋贵眼里,并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
但是,正所谓天家无小事,皇爷大半夜的下诏册封,册封的还是江湖女子,况且御前伺候的大太监王安忽然不见了……对外的说法是告老了,这谁信呢?
许多想要打探消息的勋贵,就把主意打在了罗敷身上。
但尴尬的事情来了,她的宅邸在姑苏……在京城就住赌坊后面的小院……
您这也太不讲究了!
诗会的帖子总不好送去赌坊吧……好不容易终于有勋贵咬咬牙去赌坊里送帖子,人家赌坊关门了……关门了……关门了……门上那俩威武霸气,好似人间太岁神的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年画倒是还挂着。
这时候,罗敷正在南书房里点选茶饮。
叶孤城已经秘密启程,杀气腾腾回光广府,预备着要把正在做春秋大梦的南王爷给捅成马蜂窝。
今日罗敷是白天来的,皇帝已经下了朝,一身黑金帝王常服,坐在炕上也翻着茶册,随意点了一盏后,瞧着罗敷拿捏不定主意,还指点她哪个好喝。
罗敷点了一盏蜜饯茶。
她今日穿的并不华丽,白荷衣压着藤萝紫的边儿,腰带也是淡淡的藤萝紫,这腰带很长,在腰上系了两圈,仍可余出一段儿来,颇有些“曹衣带水吴带当风”的缥缈意味。
头发当然也只是随意地打了辫子,甚至连两点银饰都没带,素面朝天的。
天子的性格再好,那也是一头猛兽,罗敷敏锐地意识到他似乎就是很向往那种缥缈潇洒的感觉,因而出现在小皇帝面前时,便多做这样的打扮,言行无忌。
天子果然有些出神地瞧了她一会儿,道:“天外缥缈客,也当是你这般了吧。”
罗敷眨眨眼:“皇上想微服私访?”
天子轻轻一笑,摆了摆手,道:“你这话传出去,该有言官来谏了。”
罗敷露出了不高兴地表情,道:“同你说话真是难!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
天子哈哈大笑,心道:生于乡野的世外高人,果然各有各的好,叶孤城孤高冷傲,似白云清风,她却性情真实,天真烂漫。
这般个性在皇城中自然是养不出来的,所以小皇帝很乐于见她,但也知道她常住姑苏,于是道:“朕倒也不想着你每年都进京来了,不过你若是路过京城,倒也可来南书房找朕一叙。”
罗敷道:“那我要是晚上来的,宫门落锁了怎么办呢?”
小皇帝失笑,道:“上次你是怎么进来的?不过还请你下次莫要像聊斋里的艳鬼妖狐一般的出现了,吓人。”
罗敷道:“皇上还看聊斋,好啊,被我逮
到你看闲书了!”
小皇帝:“…………”
小皇帝头痛地说:“你别学言官,干什么都直谏个不停。”
罗敷喝了一口她面前的蜜饯茶,眯着眼睛喟叹着。
皇帝又吩咐秦珠去开库房,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既然已经是郡主了,那么华贵的首饰布匹当然不能少。
罗敷绝口不提自己从好心的蝙蝠公子那里薅了足足五大箱珠宝的事,愉快笑纳。
小皇帝这样给面子,罗敷也想着对他好。
小皇帝身边的护卫力量有两股,其一呢,是潇湘剑客魏子云为首的大内禁卫;其二呢,则是躲在暗处,时刻不离皇帝左右的鱼家四兄弟。
以魏子云为首的大内四大高手,对付一般的江湖人是绝对没问题了,但对上陆小凤,司空摘星就很困难了。
鱼家四兄弟的杀人技练得很好,走得又是出其不意的路子,然而他们似乎并不是一遇见特殊情况就会蹦出来的,否则那天夜里罗敷夜探南书房,也不会没遇见这四个人。
况且,她自己也没把鱼家四兄弟放在眼里,碰到顶级高手,这四人也不算什么。
如此说来,皇帝的性命对于高手中的高手来说,岂非是探囊取物,插标卖首?
话倒是不能这么说,毕竟能突破大内禁卫的高手本来也没多少……但问题是,皇帝身边的确缺乏最一流的护卫力量。
所以,罗敷把她从李玉函手里捡漏来的暴雨梨花针送给了小皇帝,请小皇帝随身携带,这样无论遇到了谁,都能把对方打成马蜂窝。
皇帝还饶有兴趣地试了试,结果就是毁了一套很名贵的柜子不算,顺带着连墙都得补一下。
皇帝:“!!”
皇帝笑纳此物,二人都觉得自己赚到了。
赚得盆满钵满,罗敷暂且不打算回姑苏,她打算去找荆无命,至于自己赚来的这么多珠宝呢,就交给可亲可爱最最最靠谱的红兄啦!
一点红:“…………”
一点红自从开始“帮助”罗敷之后,真是干了一堆从前没干过的活儿……
不过,现在的生活他并不讨厌,那种做杀手时时常涌上来的自毁冲动也许久都未曾出现过了。
他找了个镖局押东西,顺便自己和九丈萧一块儿护镖。
陆小凤呢,他许久没见朱停,要去找朱停……的老婆一块儿喝酒。
罗敷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不过说来这二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是相当信任,朱停和陆小凤闹翻了,每次去找朱停的时候都只能找老板娘一块儿喝酒,江湖上的人都嘲笑朱停被陆小凤焊了一顶绿色铁帽子在头上……可人家夫妻两个日子照样和和美美的过。
至于阿飞呢……那天他被罗敷逗得羞愤欲绝,脑袋里又不是很清楚,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有没有说过那么丢脸的话。
于是匆匆留下一封信就跑了,半年之内想必他都无法面对罗敷。
罗敷:“…………”
罗敷心说:这倒霉孩子还真是不禁逗!
京城中的勋贵圈儿,唯一一个真正找到罗敷的人,是世袭一等侯狄青麟狄小侯爷。
狄青麟是来送马给罗敷的。
他牵了一匹雪白神骏的马儿,两只耳朵高高地竖起,颇有精神地打了个响鼻,皮毛雪白,宛如高山积雪被阳光照耀。狄青麟牵着这匹马走过街道的时候,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道:“未曾准备大礼给郡主。”
罗敷神色淡淡地瞧着狄青麟。
这是一个长得相当好看的男人,白衣一尘不染,面庞清俊苍白,气质冷冷淡淡,神色似笑非笑。
罗敷道:“听闻狄小侯爷视功名利禄为粪土,却视名马美人如生命,身边总是带着美人,今日怎么不见美人?”
狄青麟轻轻地笑了笑,道:“美人远在天边。”
罗敷挑眉,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美人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
她挑了挑眉,并没有说什么,也好像根本就懒得理这位白玉为堂金作马的风流小侯爷,说了声“谢谢啦”,拉着缰绳就走了。
于是,新册封的华阳郡主娘娘,一人一马,带着自己的鞭子,薛笑人的秋水剑,玉箫道人的玉箫……潇潇洒洒地找情人去了。
至于狄青麟狄小侯爷,他只是冷冷淡淡地站着,似笑非笑地望着罗敷离开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天夜里,他去找了一位妩媚多情的妖娆美人,带回了自己在京中的别苑中,彻夜都没有灭灯。
另一面,金钱帮。
上官金虹依然站在那间墓室似得屋子里,与以往的任何一天都一样,手持朱笔,批阅条陈。
原本,这是一件令上官金虹感到愉悦的事情,但最近,他沉着脸的时间愈来愈长,感到愉快的时候却愈来愈少。
第一个让人焦头烂额的事情,还是李玉函与沈二河双死所引发的后续,李观鱼被气活了,他又摇了那么多的人……这件事的风头虽然被决战紫禁之巅给压下去了,但是注意力被转移的只有江湖人,李观鱼可是一腔悲愤都无法平息!
姑苏分舵中当日在场的金钱帮众被屠戮个干净……这倒是也算不上冤枉,因为李玉函是因为乱刀分尸而死的。
上官金虹只能令手下加紧调查,终于调查出了李玉函妻子柳无眉曾是石观音弟子无忆的事情。
无忆有两幅面孔,白日是李家的儿媳妇,夜里却披上黑纱,为罗敷的俘虏……沈二河为抢夺石观音秘宝杀了无忆,却不知道她是无眉,这才造成了李玉函冲去金钱帮报仇的事。
他令人将这件事散播了出去,并亲自写信给李观鱼,要他化干戈为玉帛。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老实说来,拥翠山庄也好像并不是百分百占理。
柳无眉身为石观音的弟子,肯定死有余辜的,李玉函为妻报仇,也不能说不对,沈二河和姑苏分舵众人的死,就算是给拥翠山庄一个交代,但
拥翠山庄要是再揪着不放,那就别怪金钱帮翻脸无情了!
这件事就算是这样平息下去了……但金钱帮一向嚣张的气焰,却好似受到了打击,上官金虹已逐渐察觉到了他统治中的一点裂痕。
而更大的坏消息主要来源于荆无命。
——从八月到九月,荆无命已经连着杀了金钱帮的六个舵主了。
金虹接到那消息时,心头一跳,那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成了真……
荆无命的左臂居然真的恢复了!
他的那一条胳膊,明明已坏死成了那个样子,结果居然能被救回来!救回来也就罢了……天底下真的有这样好的医术,能让那样一条胳膊持剑无碍,迅疾如从前么?
这可能吗?这可能么?这真的可能么?
无论可不可能,事情都已发生了。
荆无命恨他,恨金钱帮……上官金虹终于发现,原来他养的并不是一条忠诚的狗,而是一头眼冒绿光的狼。
现在,他终于被这头狼狠狠地撕扯下了一块肉,他也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痛,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更糟糕的消息还在后面——上官金虹翻开下一份条陈。
罗敷受封华阳郡主,食邑五百户。
窗外疾风骤雨,窗内,上官金虹的身子好似已经凝固。
久久,久久,他的呼吸都是停滞的。
他第一次这样的后悔,没在第一眼瞧见罗敷时就当场杀了她!哪怕代价是金钱帮臭名远扬!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决策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他一向认为名声只是一种工具,好用的时候就需要留着,可如今……难道他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方向?他还是被名声所束缚住了,他没有在第一时间铲除这个劲敌,就已是最大的错误!
但……假如时间再回到那个时间节点,他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吗?
罗敷与皇家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受封郡主,难道她本来就是天潢贵胄?
上官金虹突然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感觉到了一阵无法言喻的疲惫,翻来了下一份条陈。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战紫禁之巅,阿飞一剑阻止了二人的剑势。
上官金虹久久地瞧着那一行字。
他知道这又是罗敷的手笔,否则以阿飞的个性与人脉,又怎可能得到进入紫禁城的名额,又怎能想到踩着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去扬名立万?
他已绝不可能得到阿飞了。
一个身负绝技,却不知道自己价值,没尝过甜头的少年,才最好控制!罗敷什么都不要,直接给了他这么大的甜头,从今往后,此人绝不会再满足于金钱帮能给他的东西!
——罗敷不能留,她必须死!必须现在马上乖乖去死!
她就是最大的隐患!
但是……怎么样杀她呢?
大欢喜女菩萨杀不了她,石观音杀不了她,荆无命杀不了她,玉箫道人也杀不了她。
他只能亲自出手!只能用龙凤双环杀了她!
但杀她的事情又决不能沾染上金钱帮……现下,她已搭上了皇家,完事都要小心行事,不能让人怀疑到他头上来。
罗敷的下落他倒是知道,毕竟那女人长了一张很显眼的脸。
该怎么做呢?
上官金虹沉吟半晌,道:“替我约战李寻欢。”
一个黄衫人应声而去。
上官金虹又道:“准备一副棺材,再打一副龙凤双环,按照小飞的那副打样式。”
又一个黄衫人应声而去。
第103章 (二更)
江湖上的消息,总是流通得很快的,这或许得感谢遍布天下的丐帮弟子和如火如荼的茶馆事业。
今年年初,最轰动人的消息还是以枯梅大师为首的讨伐队出海讨伐蝙蝠岛;等到了三月份,公审李寻欢的事又传遍江湖;四月,罗敷大战石观音;六月,金钱帮第一杀手荆无命叛出;九月,西门吹雪叶孤城决战紫禁之巅……
而十月份最轰动人的消息是——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约战李寻欢!
这实在是……!
上官金虹身为金钱帮帮主,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已很多年都未曾出过手了……他本来也没有动机以身赴险。
然而……他这一次却主动约战李寻欢?
难道他是受了西门吹雪叶孤城决战紫禁之巅的刺激?难道他认为李寻欢是自己武道进步上的一个巨大心障,必须除之而后快?还是说李寻欢抢了他老婆,偷吃他的女人?
最后一个猜测显然是毫无道理的,因为上官金虹的夫人已经死去多年了,他连儿子都死翘翘了,现下乃是孤家寡人一个。
总之,江湖上猜想什么的都有,许多人都赶去了保定,想去瞧瞧热闹——虽然以金钱帮的威势来说,热闹大概是瞧不上的。
但这不影响大家伙儿的讨论热情!
人人都知道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厉害,人人也都知道小李飞刀的例不虚发,况且,双环与飞刀,本质上都是一样短而险的兵器,这样两件兵器,到底是谁会赢呢?
罗敷从狄青麟这里白嫖来的神骏白马,被她取名为“寒酥”。
这一天,她身着白荷衣,头带轻帷帽,遮白纱,牵寒酥,进了一座小县城,县城外有一片野花海。
这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县城,一条主干道,地上的青石板斑驳,路两旁的铺子三三两两的开着,见惯了姑苏的繁华富贵,这样的小县城,总叫人觉得灰扑扑的。
灰扑扑的县城之中,寒酥的皮毛亮的宛如金色阳光下的积雪,它骄傲地走着,两只耳朵神气得竖着,打了个响鼻。罗敷轻轻一笑,伸手抚摸它的鬃毛。
白衣美人,白马神骏。
街上的人都没见过这样的人物,时不时就有目光瞧过来。
罗敷找了客栈,客栈的店小二十分拘束地将寒酥牵走去喂草,她自己就信步在县城中走一走,进了一家小面铺。
这面铺很小,一共四五张陈旧木桌,现下已只剩下一张空桌,其余的都坐满了人,罗敷一瞧这些人的衣裳就知道,他们是县衙里的捕快。
此刻,捕快们叫了一点卤菜,吃着大海碗里的面,又叫了几瓶酒,正吃喝得开心,也正聊得开心。
“杨头儿,你听说了么?那个金钱帮的西门大老爷要和小李飞刀决战。”
他们所说的“杨头儿”是个沉默,瘦削而黝黑的男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
罗敷一路过这家店的门口,就听到了系统
的提示音。
【检测到可攻略人物「杨峥」出现。】
她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来了。
杨峥唏哩呼噜地吃面,并不说话。
围着他的这群弟兄们显然也不怕他,气氛很活络,另一个人笑嘻嘻道:“什么西门大老爷啊,那是上官大老爷!龙凤子母环,上官金虹!”
一开始说话那人道:“对对对,上官老爷,杨头儿,你觉得谁赢啊?”
杨峥道:“我不知道。”
那人道:“杨头你是我们中间武功最好的,你就跟我们说说嘛!”
杨峥道:“我根本不懂武功,我只知道怎么把人打倒。①”
大家快活地笑了起来,一开始说话那人又道:“不过据说小李飞刀推迟了决斗。”
另一人道:“为什么啊?”
杨峥忽然打断,道:“晚上有件差事,我去办。”
没人说话。
因为罗敷忽然信步走了进来。
在这样一个灰扑扑的小店里,忽然走进了一个荷衣拂动,衣袂飘飘,一尘不染的人,本来就是很引人注目的一件事,再加上她虽轻纱蒙面,但身姿与风度都极为夺目。
她坐在了唯一空着的那一张桌子旁,轻轻地敲了敲,然后开口问:“决斗为什么要推迟?”
刚才说话的那人怔怔的。
罗敷又问了一遍。
那人才道:“哦……听说是因为那个上官大老爷和小李飞刀对峙的时候,忽然有人送来了一具棺材。”
罗敷道:“棺材?”
那人挠了挠头,道:“好像是里面放着他儿子的武器,啊呀,他那儿子不是死在海上了么,尸体可能都被鱼吃没了,听说棺材里放的是一对锈迹斑斑的环……龙……龙什么环来着?”
另一人接道:“子母龙凤环!”
那人道:“哦对!就是那个子母龙凤环!据说上官大老爷当时脸色就变得可难看了,小李飞刀就主动提出延期了。”
罗敷的手不自觉地抚摸上了自己手腕上的翡翠镯子。
杨峥道:“吃好了,我要先走了。”
那人道:“杨头儿,你去哪儿啊?”
杨峥平静地回答:“怡红院。”
怡红院的意思就是妓院,一般男人提到这种地方的时候,都会露出很让人恶心的表情。
但是杨峥的态度坦然平静得要命,因为他只是去看望吕素文。
吕素文是杨峥的青梅竹马,他自小就喜欢她。
十五岁时,吕素文卖身葬父,沦落风尘,与杨峥失散,十年后他们重逢,杨峥已是县衙三班捕快的头儿,吕素文的艺名叫做如玉。
重逢之后,杨峥要为她赎身,吕素文也一直喜欢杨峥,但她自认为已不配同他在一起,所以拒绝了他。
杨峥痛恨妓院,痛恨这个毁掉了无数女孩子还有他的爱人的地方,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快,他没有办法,他只能时常去看看他,坐
着和她聊聊天,像一只温柔的小狗。
县衙里的兄弟们都同情这对无法修成正果的苦命鸳鸯。
罗敷却没工夫去思索他人的爱情故事。
她此刻的念头只有一个——上官金虹的目标是她!
半晌,她忽然冷笑了一声,道:“老匹夫,来得正好!”
说罢,她招手道:老板,来碗面。”
面铺里其他的捕快们面面相觑。
是夜,无风无月,宜杀人。
罗敷慢慢地走着,走出县城,走入县城外的那一片野花海之中,随手摘了朵小花,别在大辫子里。
她直起了身,慢慢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来?我看你也不像是喜欢躲在暗处的人。”
树林里有风吹过,带起一阵沙沙声。
一个人负着双手,缓缓从林中走出。
这人的身形既不算伟岸,也不算矮小;他生得既不是很英俊,也没有很丑陋,他的身上穿着一件盖过脚面的金黄色袍子。
但是每一个瞧见他的人,都忍不住心中发怵。
这人正是名动江湖的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不是在保定么?怎么会出现在这千里之外的小县城中?
上官金虹不是要与李寻欢决战么?又为什么要来此地寻找罗敷?
他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与他上次见到罗敷时的表情没有任何差别。
他淡淡道:“你知道我要来。”
罗敷缓缓回身,直视上官金虹。
她直视着上官金虹的双眼,平静地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不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罗敷已得到了皇家郡主的身份,况且皇帝还刚刚册封她不久,这时候金钱帮冲出来对她喊打喊杀绝不合适,但上官金虹是否能容忍她继续发展成长呢?
绝不可能!
他要做的,就是悄悄地让她消失。
据罗敷所知,金钱帮起码有三种让人完全消失的办法,而且每一种都保证足够有效。
但江湖上谁都知道,罗敷与上官金虹的仇恨最为深刻,假如罗敷真的消失了,即便没有任何证据,第一个被怀疑的也必然是金钱帮。
如何才能使得上官金虹的嫌疑被完全洗脱呢?
说来也很好笑——他明明不认得叶孤城,却选择了叶孤城原本预备使用在紫禁之巅上的计策。
与李寻欢的决斗,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吸引人视线的幌子而已,此刻在保定的根本就不是上官金虹本人,而是他的替身!
替身如何能与小李飞刀决斗?
所以,上官金虹也使出了那一招。
——他的替身与李寻欢对峙的时候,忽然有人送来了一副棺椁,棺椁之中放着的,是上官飞的那一对锈迹斑斑的子母龙凤环。这时候,假的上官金虹当然会“心神大恸”,而李寻欢绝不会趁人之危,他必定提出让决斗延期。
而此时,真正的上官金虹已赶到了罗敷的面前,要将她杀死!但这时所有人都认为上官金虹在保定!
一阵冷风忽然吹过,带起了无数小小野花。
上官金虹默然半晌,道:“你果然很聪明。”
罗敷负着手,道:“彼此彼此,不聪明的人是想不出这样的法子的。”
上官金虹道:“很好。”
罗敷道:“很好?”
上官金虹道:“我杀你,这决定做得很好。”
罗敷:“…………”
罗敷简直被这人的自恋程度弄得有点恶心。
她眯了眯眼,道:“从一开始,就是你一直在想法子害我。”
上官金虹道:“因为你很好。”
罗敷:“我很好?”
上官金虹厉声道:“你不过二十来岁,就已可以与我抗衡,我怎么可能放过你?”
罗敷道:“听起来,你似乎觉得别人的能力可以与你抗衡是一种死罪。”
上官金虹傲慢地道:“本就是死罪。”
罗敷又瞧了瞧上官金虹,道:“上官飞是你儿子?”
上官金虹不说话。
罗敷又道:“他的龙凤双环是你亲自教的?”
上官金虹冷冷地瞧着她。
罗敷评价道:“很不咋地。”
上官金虹的眼神冻得能杀人。
罗敷道:“你知道我想和你说什么么?”
上官金虹冷冷道:“什么?”
罗敷十分恶毒地笑了,柔声道:“杀了儿子再杀爹这种事,做起来好像还蛮有趣的。”
上官金虹的双目之中迸发出了最刻骨的怒火!
第104章 (一更)
二十年来,从未有人见过上官金虹出手。
他的一双子母龙凤环,似乎是一种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兵器,近几年来,江湖人都只瞧过他的独生子上官飞使这这种兵器。
因此,也有人曾质疑——龙凤双环是否也就不过如此呢?
当然,没有人敢在上官金虹本人面前质疑。
曾有人说,上官金虹的子母龙凤环之所以可怕,并不是因为其招式诡异,而是因为他稳。能将这种天下至险的武器,练到一个“稳”字,这才是上官金虹的可怕之处。
更可怕的是,他似乎已经进入了“手中无环,而心中有环”的境地,武功已臻化境。
作为一个穿越到武侠世界刚刚满一年的人,罗敷其实不大了解什么叫做已臻化境……现在她却已明白了。
上官金虹的手中还是有环的——看来,为了对付罗敷,他竟然使出了二十年都没用过的子母环,这可真是荣幸至极。
龙凤子母环,字面意义,双环大小不一,子环可嵌入母环之内,左手持母环,右手持子环,内外皆无刃,瞧起来不像兵器,倒像是什么怒目金刚带在手腕上的金臂钏。
不懂武功的人很难想象这种东西要怎么伤人。
与上官飞过招时,他一出手就是险之又险的“龙翔凤舞脱手双飞”,被罗敷长鞭两下接住,说到底,罗敷也并没有怎么见识过双环的招式……上官金虹会一出手就是“脱手双飞”么?
当然不会!
“锵——!”
这是双环与长鞭碰撞时的金石相击声。
劲气从短兵相接处爆发出来,空气好似被压缩成了极薄的利刃,爆发出一种尖锐的啸声,花海中漫天野花被吹得四处乱飞。
原来,这子母龙凤双环的使用,竟然好像现代的那一种叫“指虎”的东西,而龙凤双环的招式,说是锐器或者钝器都不合适……更像是一种拳法!
上官金虹走的竟是“白打”的路子!手持双环是为了不让自己在短兵相接时以一双拳头去接招……作用和罗敷的金丝手套差不多。
罗敷简直都要惊讶死了!
——武功的博大精深,果然不是个人能够完全了解的。
长鞭本是软兵刃,长兵刃,打长鞭的第一个要诀就是拉开距离,然而罗敷手戴金丝手套,以长鞭做招,在空中打出带着刀势的鞭花,悍然与上官金虹近战!
——这不是因为罗敷想和上官金虹近战,而是因为……她拉不开距离!
上官金虹的快,好似无人能看清,当你认为那双环还很远的时候,它其实已经近在咫尺!二十年前,许多人就只有在临死前的那一刻,才真正瞧清了双环的模样。
罗敷的水平要更高一些,上官金虹攻过来的那一刻,鞭花就已迎上——!
随即,一阵奇异的感觉包裹了罗敷,霸道而冰冷的真气自短兵相接处爆发出来,使得罗敷的耳边犹如击大鼓一般,响
起了极其沉闷而沉重的声音,这声音好似如同一层层的涟漪,将罗敷从头到脚,从肌肉到内脏,全都一层层荡进去。
上官金虹——内力了得!
内力,其实一直都是罗敷的弱项,但到目前为止问题还不算很大,因为她根本也没对上过以内力为强势的高手。
这样的高手也很少,她注意观察过,这个世界上存在铁血大旗门,但不存在绣玉谷移花宫——因而被誉为两大内功心法的嫁衣神功与明玉功一有一无,不过大旗门早已隐退,成为传说一样的地方,嫁衣神功什么的,也很多年都没人见过了。
除此之外,江湖上的内功高手多推崇水母阴姬,石观音怕水母阴姬怕得要命,大约也同她招式出众而内力不如阴姬有关。
水母阴姬隐居神水宫,轻易也不出宫,况且人家的品行并不差,一般没事儿L也不喊打喊杀的,没来找过罗敷的麻烦。
问题倒是都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无论是哪一种顶尖的内功,都不可能被称之为“舞蹈”,其余的琴棋书画也沾不到边,也就是说,罗敷根本就没办法通过系统外挂来把别人的内力给拿过来……毕竟系统是「万人迷系统」,又不是什么「北冥神功模拟器」……
现下,她只能通过自己在武侠世界所习得的全部能力,去抗衡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的内力,也的确如同“环”一样。
什么叫“环”?
一只环只要抓住了你,那就会死死地套住你,直到死亡才能将环与人分开!
上官金虹的内力就是这样一种类型,沉重,压迫,冲着罗敷的面门来死死压住,每一次的短兵相接,那种沉重如击大鼓一样的声音都会在罗敷耳边响起,一层层的在她体内如水的涟漪一样荡开。
鞭花打出,迎风一刀斩的刀势将这巨大的压迫感一斩为二!
可有句诗说得好,抽刀断水水更流①,以刀斩水,岂能奏效?
罗敷错误的估计了上官金虹的实力,她是否已然陷入了一种自己无法解决的窘迫场面之中?
但见她神色不变,手上炸开的鞭花忽然在一瞬间打出七招。
很奇异,一根长鞭分三段,居然能在一瞬间打出七招,这七招已将上官金虹完全笼罩,好似瞄准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命门,但这招式却又完全无迹可寻,令人不敢以全力去招架。
上官金虹的脸上果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罗敷虽然错误的预估了上官金虹的实力,但上官金虹难道没有错误的预估罗敷的实力么?
石观音的名气虽大,但“男人见不得”却是不见世的秘密。
在罗敷之前,所有遇到过这招的人都死了,自然说不出这招式的精妙之处。石观音本人远居大漠,几十年不曾在中原现身——上官金虹的本事就算再大,他也不可能清楚什么叫“男人见不得”
罗敷与石观音的那一战,围观者众多,但“懂行”的人却不怎么多,如金灵芝,高亚男,郭定这样的看客,顶多能瞧出罗敷
的身形是现学的,但具体招式的妙微之处,却难以复述,金钱帮倒是有向松在场,但向松是个什么东西,凭他那双狗眼能看出什么来?
武功的博大精深,原本就是不能为任何一个人所完全了解的——这一点对罗敷适用,对上官金虹也同样适用!
现在,上官金虹已明白了,而他也陷入了同样的窘境之中——
他的内力强于罗敷,但内力这东西不是超声波,不是激光,更不是镭射眼,无法隔着距离杀人。强如水母阴姬,在原本的世界线中与楚留香相争,也得一巴掌拍在楚留香的胸膛上才顶事儿L。
倘若上官金虹的金环根本就打不到罗敷身上呢?
——他的内力虽然强过罗敷,但他的招式却不如罗敷精妙。
现在,这七招一齐发出,竟令上官金虹无法尽全力去招架,反击!
因为他根本看不透罗敷那飘忽变化的招式!
她似乎已使出了九分力,可招式却是这样的无迹可寻,谁也不能确保,以现有的轨迹挡下这招式后,她会如何变招,她虽然已使出了九分力,但只再肖的一分力,她的变招也足以能把上官金虹弄到死得不能再死!
上官金虹二十余年来都未曾遇到过这样凶险的态势了!
他突然发现,原来眼高于顶,并不是一件好事。
双方以极快的速度交着手,转瞬已是二十招。
上官金虹与罗敷的身形交错而过,各自站定。
野花海中被劲气所激得漫天飞舞的花瓣飘然落下,犹如一场纷纷扬扬的香雪。
罗敷缓缓回身,唇角已有一缕鲜血,面容浮起了不正常的苍白——这是受了内伤的凭证。
上官金虹也缓缓回身,他的面色倒是没什么变化,但胸前的衣襟上,赫然有一道被鞭梢抽出的破口!
鲜血缓缓从衣襟处渗出,将金黄色的衣衫染上了一点不和谐的颜色。
罗敷道:“你总穿金黄色的衣衫,是因为你很想当皇帝么?”
上官金虹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冷冷地凝视着罗敷,并没有说话。
罗敷的唇角勾出了一点讥嘲似得笑容,道:“这一次我去京城,见到真正的皇帝了,你猜怎么找?”
上官金虹还是不说话。
罗敷道:“我发现你和真正的皇帝比起来,顶多也只是一只东施效颦的公鸡而已,十分可笑。”
上官金虹默然。
半晌后,他才缓缓道:“我杀了你,你自然知道谁可笑。”
罗敷愉悦地笑了起来,道:“你觉得你可以杀了我?”
上官金虹又不说话了。
他现在已经明白罗敷到底有多不好杀了。
内力的强势须得有招式作为切入点,而招式的威力则需要有内力作为支撑,二人各占其一,谁胜谁负,还很不好说。
上官金虹已二十年没遇到过这样难杀的对手了。
长鞭呼啸而出,金环迎鞭直上!
又是二十招后,罗敷的脸色依然苍白,上官金虹胸口的命门也被抽出了另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鲜血飞溅而出,剧痛当胸袭来,上官金虹的呼吸还是平稳的,但他是个人,不是神,但凡只要是个人,疼痛与失血过多就都是致命的由头!
罗敷微笑而立,上官金虹面无表情。
罗敷叹道:“你老了啊。”
上官金虹默然。
是啊,他老了。
在一般的语境中,男人好像到了四五十岁,才正当建功立业的好时候,这说法对于做官来说倒是没什么错误,毕竟当官更多的需要的是遇事的历练,在体力上的要求不算很严苛。
而女人们的最佳年华在十七八岁,但那不过只是男人的说法而已,男人喜欢鲜嫩的小姑娘,于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就被不停地赞颂。
抛开这种外界的评价因素,其实人体力的巅峰,就是二十来岁。
上官金虹今年已经五十岁了,而罗敷恰恰好正当强盛!
她年轻,她在体力上的优势是上官金虹所无法比拟的!而上官金虹也已看出了罗敷的打算——
她在耗。
二人旗鼓相当,各有长处,可罗敷只需要耗着他就够了,等到他这五十岁的身体被拖垮,反应变慢的那一瞬间——就是他的死期!
上官金虹用金环这种人间至险的兵器,却是以一个稳字而闻名的,但现在,他的出招越稳,就越无可避免地会走向死亡!
上官金虹的内心终于泛起了一种强烈的后悔。
他后悔没在和罗敷打第一个照面的时候就之间一掌拍死她,他更后悔荆无命!
倘若荆无命现在在场,仍然在自己身后观战,那么他绝不会陷入如今的窘迫之中,失去左右手对他的打击远比他想象的来得更快!
上官金虹的子母龙凤环之所以这样的稳,就是因为他为人够卑鄙。明明是一对一的决战,他身边却带了一个不遑多让的帮手观战,自然只需要稳稳出招就能赢,而对手因他的帮手所带来的心理压力,当然很容易出现破绽。
一稳一急躁,谁能赢很明显。
但现在,那个不能稳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上官金虹终于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后悔,但这后悔又是如此抽象,不够具体——他该从哪一天开始后悔呢?是否在荆无命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领着他进入上官宅邸的那一天,事情就已经开始错误了?
他对他的看法是错的,他对他的培养也错了十年,十年之后,这错误以一种无法被补救的姿态悍然爆发,令上官金虹每每想起,都气闷不已。
罗敷凝视着上官金虹好像突然老了十岁一样的脸,露出了又无辜,又可爱的笑容。
突然,她的笑容收敛了。
有人来了!
月影落下,一寸寸朝着野花海的边缘淹去,淹过了一个人的脚面。
这人穿着一件普通的黑色劲装,人生得很高,手静静地垂在身侧,指甲修剪的很干净,骨里凸出,一看就是惯常握剑的高手。
他的腰间果然别了一把剑,随随便便地斜插着。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好似一杆稠木所制作的枪杆。
月光淹过他的脸,他的眉宇间隐隐露出蓄势待发的凶性,好似蛰伏已久,终于盯上猎物的野兽。他的双眸是死灰色的,此刻却因为兴奋而紧紧缩起,更带出了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恐怖压迫感。
——是荆无命。
他来了。
第105章 (二更)
命运似乎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否则,谁来解释这一切呢?
罗敷与上官金虹的对峙,并没有看起来的那样悠然。在大方向来看,她需要做的就是稳扎稳打,消耗上官金虹的体力,直到他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但真的细细去思考的话,“稳扎稳打”四个字之中难道不蕴含着极大的风险?
上官金虹在当今的武林中,已可称得上是高手中的高高手,罗敷要靠这种“耗”字诀才能有赢面,本身就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耗赢之前,她只要稍不留神,随时可能被上官金虹的内力震到内脏大出血而死!
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她,这都是一场凶险到极致的比试,任何一点微小的因素,都可以改变这场比试的结果。
而荆无命……绝不是什么“微小的因素”。
荆无命的脸上好似一点表情都没有,冷冷的。
月光淹没了他挺直的鼻梁,亦淹过了他似乎昭示无情的嘴唇,他一步一步地突破了安全的距离,走进了这个……他可以决定胜负的战圈之中。
他走路的姿势逐渐发生了变化,指节上的青筋也已凸出。
每走一步,他的精气神都在发生着细微的改变,这与罗敷曾见过的郭嵩阳很像。走路的过程,其实也就是调动身体与精神,与内力完全保持一致的过程。等到他的内力催动到极致,他就会停下来——
那里就是路的尽头。
——那里必定有人会死去。
罗敷似乎已能闻到他沸腾的血所散发出的岩浆味道,上官金虹也已完全感受到了那种无法言喻的压迫感。
——憋闷,想吐,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有种呼吸不上来的感觉。
上官金虹的双眼还是紧紧地盯着罗敷,罗敷的双眸也还是紧紧地盯着上官金虹,二人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看一步步走近的荆无命。
五尺,四尺,三尺……荆无命倏地停住。
他的眼睛暗沉沉地盯着上官金虹。
时隔五个月,上官金虹终于对荆无命又开了口:“你来了。”
荆无命冷冷地瞧着他,没有说话。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笑了。
平心而论,他脸上的伤疤并没有伤到五官,长得也并不丑,但他不笑的时候,那种冷漠而酷烈的感觉已足够让人胆寒,而他笑起来的时候……简直比他不笑的时候还可怕得多!
他的笑容也带着一种奇异的扭曲感,好似快乐到不知天地为何物,又好似被人抽了一鞭子,浑身血淋淋一样。
罗敷一句话也没有说,她不觉得这时候她应该说什么。
上官金虹的话却突然变得很多。
他说:“你笑得出来?”
荆无命扭曲地说:“难道我不该笑?”
上官金虹默然,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不错……你现在的确该多笑一笑,因为你这辈子也没有见过自己这么重要的时候,是不
是?”
荆无命眯了眯眼,好像因为他这句话而浑身过电。
上官金虹淡淡地道:“现在,我们俩个谁死谁活,全都捏在你的手里,你想让谁活谁就活,想让谁死谁就死,我们都没有任何办法的,只能任你宰割。”
荆无命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的脸上忽然又连一丁点的表情都没有了,一种浓重到化不开的恶意与兴奋在他的眉宇之间凝结,好似一个刚刚成年,可以自由支配游戏机的孩子,又好似一只面对两只老鼠,正在左顾右盼舔爪子的猫。
罗敷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荆无命冷冷道:“你后悔了?”
上官金虹默然良久,道:“是,我后悔了,我后悔没有直接杀了你!”
荆无命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上官金虹淡淡道:“因为我不忍心。”
荆无命好似忽然呆住了。
他呆呆地重复道:“你不忍心?”
上官金虹道:“你十岁那年,我将你领回了上官宅邸,你和小飞一起长大,我毕竟是个人,而不是铁石心肠,所以我也会有不忍心的时候。”
这说法当然不是真的——一个一脚把狗踹出门不养了的人,说他不是不忍心见狗去死才只是把它踹出去……你会相信么?
真实的原因当然是——他只是觉得这条狗废了,没用了,失去兴趣了,活着死了都一样。
荆无命听见“小飞”两个人,整个人又被激活了一点,充满恶意地说:“我把上官飞剖开了。”
上官金虹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
他眼睑下的肌肉忽然开始不停地抽动,浑身每一根肌肉都因痛苦而紧缩了起来。
但他却说:“你想杀谁,都是应该的。”
罗敷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简直连眼泪都出来了。
上官金虹冷冷地盯着罗敷。
罗敷道:“老货,原来你的身段也可以这么柔软。”
上官金虹不说话。
罗敷又道:“不过老实说,你一定很久都没这么柔软过了,所以太过于谄媚了些,叫我看着很恶心就是了。”
上官金虹的眼神冷冰冰的。
荆无命忽然迅速地用左手握住了剑柄。
罗敷与上官金虹都不说话了,因为他们都明白,荆无命已经在此刻做出了他的决定。
野花海中的小花在风中轻轻摇曳着,沙沙,沙沙地响动。
旧主人,还是新主人?
养了自己十年,却把自己像狗一样一脚踢出去的旧主人,还是系着他所有的焦和渴,却永远也不肯满足他的新主人?
这一刻的荆无命,到底是如坠云端的快乐,还是内心撕扯的痛苦呢?
看他几百年都没这么“爽朗”地笑过,那或许还是前者多一点吧……
罗敷静静地站着。
荆无命忽然很快速地看了她一眼。
罗敷面无表情,根本连一眼都没看
他。
然后荆无命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上官金虹的身后。
上官金虹的嘴角慢慢地翘了起来。
他原本看着已老了十岁,在与罗敷的决战中,他那种睥睨天下的傲气被一寸寸地削了下来。但现在,罗敷却发现,他的脸上忽然又焕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光彩,好似吃了重金属仙丹回光返照的老皇帝……
他的自信忽然之间又回来了,胜利的天平朝他完全倾斜!
他的左右手的位置上,荆无命终于又回来了!他的驯养方法绝无错误,他的一生,绝没有犯过任何错误!绝没有!
罗敷的表情冷若冰霜。
此刻,她的手指是否已经冷透?此地还会出现另一个人,将胜利的天平重新掰正么?
阿飞浪迹江湖,陆小凤在朱停那里,楚留香在自己的小船上,一点红正在押着她几车几车的珠宝与丝绸回到罗园,等着她回家……但她是否已无法回家?
她是否永永远远都见不到她的朋友们了?
罗敷这一刻在想什么,旁人无从得知,她自己好像也不是很清楚。
她的黛眉之间凝结着永恒的冰冷,整个人好似忽然凝固,失去了生的希望。
上官金虹没有大笑。
在获得绝对的胜利之前,他的态度依然一丝不苟,这就是他与原随云的区别——他不会提前开香槟。
但他紧张的肌肉的确已经放松了下来,因为荆无命此刻正忠诚地立在他身后。
上官金虹出招!
在二十年前就已再也无人见过的龙凤双环朝着罗敷的面门而来——他大约是真的恨毒了罗敷,要将她的一张面庞完全打到凹下去,将她的头骨直接打成一个破碗才能消解心头之恨!
劲风已将罗敷额前的青丝吹起!
罗敷的长鞭已然架挡,奋力求生——
上官金虹的金环却突然停住了,没有击下,好似凝固在了罗敷的眼前。
他脸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扭曲了起来,面皮颤抖着,那一向游刃有余的表情,已经被痛苦与惊疑所代替,他脸上的皱纹忽然变得很多,每一条褶皱里都溢满了恐惧……
一柄薄而窄的剑,自后往前,刺穿了他的心脏。
刺骨的冷意和尖锐的痛苦,直刺上官金虹的心底,令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在扭曲,金环明明已距离罗敷很近很近,但他却完全没有法子击下,他所有的力气都像沙子一样流走了……
罗敷放下了鞭子,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瞧着上官金虹,眼眶慢慢,慢慢地发红,然后忽然呜呜大哭,恨声大骂:“你这死鬼,王八羔子狗东西,是不是要吓死我你才开心?”
荆无命带着喘息的压抑笑声从上官金虹背后传来,又恶毒,又愉快,又兴奋,甚至连刺入上官金虹心脏的那柄剑也在微微鸣颤着……这带来了更大的痛苦,上官金虹张开了嘴,不可置信,想要质问,但出口的却是一声极具痛苦与恐惧的惨叫。
原来这不
可一世的枭雄,死的时候也同普通人一模一样,又狼狈,又可笑,并没有高贵到哪里去。
荆无命的左手紧握剑柄,肌肉有力,他似乎想让他的剑在刺透对方心脏之后继续往前,但他的动作又很慢,很慢……他在残忍地玩弄自己的猎物,即便这猎物是他的前任主人!
不……或许正因为这是他的前任主人,他才更加兴奋,更加残酷!
上官金虹终于狂吼道:“为什么——为什么——!”
荆无命的声音冷冷地自他背后响起:“你说了,我想杀谁,都是应该的。”
那么,我也可以杀你!
一阵冰凉的夜风吹过,将上官金虹身上那种属于死亡的可怕味道吹到了罗敷的身上。
罗敷忽然忍不住打了个颤,又想到了刚刚上官金虹那身段柔软,语气肉麻的话语……他在说出“你想杀谁都是应该的”这种话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如今这结果呢?
他果然只适合用权势压人,不适合用这种甜言蜜语去骗人。
罗敷一边呜咽着抹眼泪,一边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苍白的脸上染上晕红,像是得了美人痨一样。
荆无命还在缓慢且坚定的行刑,上官金虹还没有死,却只能等着死亡的到来。他死死地瞪着得意忘形,张狂至极的罗敷,像是要用眼神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罗敷伸手,理了理自己早就乱掉的一绺额发,她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伸出手抚了抚自己的心口,这才轻轻柔柔地对上官金虹道:“对了,上官飞不是我杀的,的确是他杀的。”
上官金虹的咽喉里发出“咯咯”的冒血泡声音。
罗敷鹅鹅鹅地笑起来,道:“父子二人全被家里的狼咬死,也的确不是一般人能体会到的……上官帮主,引狼入室的感觉怎么样?”
上官金虹嘶声狂吼,荆无命迅速抽剑,鲜血四溅!
罗敷被血溅了一身,她有点嫌弃地往旁边走了一步,上官金虹轰然倒下,再也无力回天。
一代枭雄,就此落幕。
这一堵金黄色,不高也不矮的墙轰然倒下时,罗敷才瞧清楚了荆无命的表情。
他正急促地呼吸着,剑还在手上,血滴滴的,身上的每一寸肌肉好像都在打着颤,他垂着头盯着上官金虹的尸首看,脖颈后的青筋爆出,不知道是在痛苦还是在快乐,眼睛一刻也离不开自己所造成的惨像——
……这就是一头会噬主的狼。
他的爱恨太,太……强烈了。
他必须需要主人才活得下去,他必须倚靠着别的人才能找到活着的意义,假如他只有一个主人,那么他就是最容易失去尊严,最容易跪倒在地被捏圆搓扁的那条狗,可假如他有选择的权力……
那他就会用最残忍的方法去报复胆敢背叛他的那个人!
从没有过哪一刻像此刻一样,令罗敷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了他的真面目……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腰窝处有点软,手脚诡异地发着烫。
荆无命
霍然抬起头!
他的双眸竟好似病态地亮了起来,瞳孔因为过于强烈的情绪刺激而收缩着,颤抖着,他死死地盯着罗敷脸上和身上的血,瞧着那血珠缓缓滑下,滑过她雪白的脖颈,没入白荷衣的衣襟之中,将衣襟也染上一点晕开的血色。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一步一步地逼近,让自己的影子将她完全淹没,吞噬,遮盖……
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他的心脏在剧烈地收缩跳动。
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他的鼓膜在不停地震动。
天地间的一切声音都不见了,变成尖锐的耳鸣,他瞧见罗敷那鲜艳如玫瑰花儿一样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话,但他一句也听不见。
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嘴唇。
然后他倏地抬臂伸手,死死地攥住了罗敷!
剑“当哐”一声掉在了地上,黏腻的鲜血已将他自己的衣裳也染脏了,他整个人变成了一锅被熬干的糖水,又粘稠,又滚烫。
罗敷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双玉臂环住了他的脖颈,脚尖踮起来一点,主动撷住了他的薄唇。
荆无命物的喉咙里简直发出了一种像是幼兽呜咽的声音。
他快乐地跌倒了。
跌倒时,他依然紧紧攥着罗敷,他升上云端时,罗敷必须陪着他一起;他坠落地面时,也绝不会忘记把她一起拉下来。
上官金虹什么也不给他,他想要的又太多。
罗敷也不给他,但他感受到的却不是单纯的绝望,而是在绝望中干熬着的时候品出的那一点诡异的喜欢……他一直告诉自己要等,要忍耐,要听话,等到他做得足够好,送了足够大的礼物给她,她一定会好心的,好心的……
她一直都是一个很好心的人。
现在,他的的确确送了一份超级大礼给她,她一定很开心,所以,他可以,他干什么都可以……
野花海溅起一片香雪,四色花雨纷纷扬扬落下时,罗敷尖叫道:“不准把我往有血的地方扔!!你这个变态!!”
荆无命的声音发着抖:“不……我就要这样,我就要这样把你……”
罗敷一脚踹在了他的侧脸上,荆无命居然在笑,他的手指尖发着烫,解下自己手腕上一直挂着的红绳金铃铛,一丝不苟地系在了她的脚腕上。
罗敷剧烈地发着抖,嘴里在乱七八糟地狂骂着什么词,荆无命眯着眼睛,开开心心地说:“你的手脚好烫,你果然很高兴。”
罗敷的骂声戛然而止。
香雪又溅了起来,夜晚的清风并不清爽,反而带着一点恐怖的血腥气,上官金虹是死不瞑目的,而他死前的表现,毫无疑问刺激了这一对要命的情人……不知道此刻上官金虹在地府会想什么呢?
罗敷忽然哭了,一巴掌掴在了他脸上,大骂道:“我要宰了你!我一定,我一定要宰了你!”
荆无命顶着脸上的巴掌印,发着抖道:“你杀我,你快点来杀了我……”
第106章 (一更)
因为荆无命这条发疯的死狗,罗敷又一次体会到了在冰凉的水里洗澡的感觉。
她浑身都脏兮兮的。
荆无命自知理亏(他还知道理亏!),忙前忙后地在树林里收集了许多木枝,生起了篝火。
罗敷把自己缩在水里,只露了半个头出来。
这条从山顶流淌下的清泉蜿蜒穿过山下的树林,粼粼月色下,罗敷的长发飘在水面上。她歪了歪脖颈,直起酸涩的腰肢,雪白的肩头从水面上浮出,水面上的光斑被轻轻搅碎,汪在她的锁骨内,好似一眼混了银粉的仙泉。
她浑身都好似被渡上了一层星星尘屑,皮肤闪闪发光。
罗敷以指做梳,背对着荆无命,轻轻地梳理着头发——她现在真是连一眼都不想看他。
但荆无命的双眼却直勾勾地钉在了她的背上。
他是个说干就干的人,终于在女主人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身上的肌肉还因为那种余韵而暗暗抽搐。罗敷立刻就感觉到有人再次下水了,随即,那人带着热力的掌心就烫了她一下。
罗敷的脸又红了。
她的头软软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语气有点倦怠:“你要梅开三度?你还要不要命了?”
荆无命含糊地道:“我很好……”
罗敷有点委屈:“我以前还想着,要找一张好榻温温柔柔的来……”
荆无命眯了眯眼,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不怀好意地冷笑了一声。
罗敷的脖颈侧被刺激得起了一片小疙瘩,在他怀里挣扎一下,荆无命喃喃道:“罗敷……”
这座县城背靠着一座山,山上郁郁苍苍,常有狐狸与野兔出没,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县城里生活着许多猎户,都靠上山打猎,收集山珍为生。
半山腰与山脚下,都有小木屋,可供大雪封山时猎户小住。
此刻倒是便宜了罗敷和荆无命。
罗敷被荆无命横抱着进来,放在这张铺着上浆老棉布褥子的硬榻上。她的面颊红润,却带着一点甜蜜的疲惫,半阖着眼,软乎乎地躺倒,枕在自己那一窝儿半干的头发上,发脾气道:“这被子里好冷,快点滚过来帮我暖暖。”
荆无命慢慢地上榻来了,往罗敷身边挤一挤,伸手把她抱住,让两个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他的喉咙里突然又发出一声意义不明地喟叹,身上的热力强劲到令她的脖颈侧沁出了一点汗。
荆无命把她攥得紧了一点。
罗敷睁开眼,警惕地说:“难道你还想梅开五度?绝不可能!”
荆无命蹭了蹭她,哑声道:“你累了。”
罗敷道:“莫忘记我还和上官金虹打了一场。”
她打算用“耗”字诀杀上官金虹,自然也会耗自己的体力,况且上官金虹本就是个内功高手,子母龙凤环做的招都是以内劲为支撑的,她还得一次次提起内劲去
抗衡……其实荆无命杀了上官金虹后,她本来也没什么力气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又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拧了荆无命一下。
荆无命一声不吭,硬受了这一下,罗敷还是不解气,一口咬在了他的侧脖颈,留下一个好深好深的牙印,甚至都渗出了血,才恨恨地放开了他。
荆无命发出一声闷哼,也不知道是不是疼的。
罗敷恨声道:“你是不是要吓死我你才开心?”
荆无命呆了一下,道:“什么?”
罗敷的眼眶又一次红了,她闭上了嘴巴,一言不发。
荆无命非常小幅度的歪了歪头,有点茫然,被迫开始自己思考问题。
在荆无命打算从背后刺杀上官金虹之前,他曾经极快速地看了罗敷一眼,这大约就是他的暗示,罗敷接收到了,也决定要信任他。
但是,再怎么样的信任,在那被无限拉长的生死瞬间之中,那种肾上腺素飙升起来,肌肉抽搐,心脏收紧的感觉,都让人一点儿也不想再次体会。
况且,他明明就可以和她联手,一块打死上官金虹……这顶多就是慢一点,可他的脑袋瓜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非要让上官金虹死在最强烈的恐惧与悔恨中才甘心!
罗敷才不管这么多,想到那一刻她自己那紧张到咚咚狂跳的心脏,她立刻委屈地呜呜大哭起来,一巴掌拍在荆无命胸口上,凶狠地推开他,大声道:“滚!你滚开!”
罗敷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得这条死狗真是天底下最坏的东西,噌的一下翻过身,把自己完全缩进被子里,不理会他了。
荆无命:“…………”
荆无命呆住。
他才刚刚尝到了人世间最美味的甜头,食髓知味,彻底明白了如何正确的纾解,他从未感觉这么好过,满心欢喜,以为罗敷也开开心心的……
结果……她伤心了。
……他好像做错了。
这一辈子,荆无命第一次有了做错事的不安感,他有点怔怔地瞧着躲在被子里的罗敷,完全不知道该干嘛,伸出手来想去掀开对方的被子,结果被她“啪”的一声,把手给打得通红。
罗敷从被子里伸出一个头,对荆无命怒目而视,眼泪顺着眼角不停往下滑。荆无命的鼻尖冒出一滴焦灼的汗,忽然一把抱住了被子……和被子卷里的罗敷,紧紧抱着。
罗敷:“…………”
罗敷:“………………”
罗敷破涕为笑:“傻狗,你做什么?”
荆无命嘶哑地道:“我错了……”
罗敷“呦”了一声,怪声怪气道:“你居然还知道认错?说说吧,错哪了?”
荆无命:“…………”
荆无命张了张口,有点卡壳。
罗敷的脸又沉了下去。
荆无命垂着头,涩声道:“你害怕了。”
罗敷“哼”了一声,扭过了头,不说话了。
荆无命是天生不会
害怕的那种人,绝境越凶险,他会越兴奋……他唯一一次体会到害怕的情绪,是那时拖着一条坏死的胳膊徘徊在姑苏城外不敢进去的时候。
荆无命凑上来,去舔她眼角挂着的一点泪珠,罗敷嫌弃地要去推他,结果也不知道怎么着,手就攀在了他的脊背上,划出了三四道细细的血痕。
他的确是个很特别的男人。
罗敷第一眼见他时的判断也没有错——肌肉精悍,膂力过人,所谓潘驴邓小闲,起码第二个字她已完完全全地品尝过了。
过了好半晌,她才道:“明天我们要把这里的床褥子给人家换上新的……你去县城里买最好的换来。”
荆无命点点头,道:“好。”
罗敷又道:“对了,还要买棺材,上官金虹嘛……我们事情也不必要做得那样绝,买了棺材安葬了吧,就这么随便一埋很容易被人翻出来的,那对子母龙凤环我要留着,凡是被我杀了的人,武器我都留着呢。”
荆无命又点点头,百依百顺:“好。”
罗敷舒舒服服窝在荆无命的怀里,道:“随便买一个就行了,我才不想在他身上多花钱。”
对方抱着她,沉默了一小会儿,又点了点头。
罗敷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心很痛?”
荆无命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神色,像是尾巴和耳朵同时耷拉下去。
亲手杀了养了自己十年的旧主是一种什么样的体会?他下手时狠辣无情,又非常恶趣味地延长着对方受折磨的时间,结果上官金虹真的死透之后,他却又露出了这样的可怜表情,方才第二次结束之后,罗敷去河边洗澡,荆无命还顺手挖了个坑把上官金虹给埋了。
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看上去的确更像阿飞了,有点快要化掉的感觉。
罗敷忍不住又凑上去亲了亲他的脸颊。
荆无命紧紧抱住罗敷。
罗敷道:“说说吧,这个月你都找谁去练你的剑了?”
荆无命道:“金钱帮。”
罗敷挑了一下眉:“全是金钱帮的人?”
荆无命道:“还有丁乘风。”
罗敷:“…………”
罗敷皱眉:“丁乘风?三大世家之一丁家庄的庄主?你杀了他?”
荆无命摇摇头,道:“没有。”
罗敷很惊讶:“你的剑下居然留了活口?”
荆无命眯了眯眼,解释道:“第三分舵的分舵主是个侏儒。”
罗敷:“……这有什么关系么?”
荆无命道:“他以为我要杀孩子。”
罗敷挑挑眉:“所以你们就这么打起来了?”
荆无命缓缓点头,道:“他人不错,我没有杀他。”
……不过就是废了人家一条腿,往后丁乘风大概也没法子再使剑了。
他道:“我答应帮他做一件事。”
罗敷:“什么事?”
荆无命:“不知道,他还没想好。”
罗敷:“…………”
罗敷总觉得自己好像在某本书里听说过丁乘风被荆无命所伤的事情……但是她现在整个人跟泡在温水里一样,连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又哪里想动脑子呢?
于是,她只是继续问:“除了丁乘风之外,你杀的人全都是金钱帮的?”
荆无命的唇角勾起了一丝诡秘的笑意:“从第一分舵杀到第七分舵。”
罗敷:“…………”
罗敷:“……你还真是够精力旺盛的。”
她大概明白为什么上官金虹像是赶时间一样的要趁这时候来杀她了……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啊!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啊!
罗敷肆无忌惮地想象着上官金虹一天死一个分舵主时是什么表情,再想想他接到自己被封郡主的消息后一定如遭雷击……啊哈哈哈哈哈。
她忍不住又小小声地笑了起来。
多行不义必自毙,上官金虹,你做错太多,这样的死法倒是也很适合你。
不过,要如何处置金钱帮剩下的人呢?
这问题倒也不能算很着急——上官金虹的瞒天过海之计,不可能只瞒一个人,必须连金钱帮上下一块儿瞒,否则消息必定泄露,所以,此刻金钱帮众们显然都认为上官金虹还在帮中,或许他会因为“儿子的真正死因”而心神不宁,闭门谢客。
短时间内,金钱帮不会乱,留给罗敷的时间并算不得太少。
从这里到保定还要花不少时间,罗敷今天累得很,况且她和荆无命才刚刚……总得要腻歪几天,她打算明日住到城中最好的客栈里去,先休息三天再出发去保定。
她没有窝在荆无命的怀里睡着,因为她同上官金虹决斗时本来就是半夜,又和荆无命折腾了这么久,现下天都快要亮了。
她懒洋洋地道:“走吧,我不想在这里呆了……这里连吃的东西都没有,我简直要饿死了,少爷,你不饿吗?”
对方摇了摇头。
罗敷笑道:“等进了客栈,咱们叫点好酒好菜,一块儿在榻上共饮,好不好?”
荆无命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道:“好。”
罗敷半卧着,娇声道:“那你还等什么呢?我累得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啦……你知道要怎么做的吧?”
荆无命很快就给出了正确的答案:“我抱你走。”
罗敷的唇角越翘越高。
清晨,城外,翠微道。
翠微就是山的意思,翠微道就是山下的一条路,距离县城不远。
翠微道上,倪八太爷正坐着滑竿往前走,他的身后,是一连串的独轮小车,车上放着一个个的大箱子。
这车并不是用马或者骡子来拉得,这车是用人来推的。
——骡马有蹄声,人没有;骡马会乱叫,人不会。①
箱子里装的是八十万两镖银,由中原镖局保镖。②
但倪八太爷却不是镖头,他是绿林土匪!
这八十万两镖银,乃是他苦战了大半个时辰,折损了十几个兄弟换来的。做完这一单,倪八太爷就打算金盆洗手不干了——八十万两雪花纹银,已足够让他舒舒服服地过好下半辈子。
他今天路过这个小小的县城,认为没有人敢找他的麻烦,截他的道儿。
但是他错了。
——这城中有个捕头杨峥,说好听点叫一身是胆,说不好听点叫又虎又彪。
昨天,罗敷进入那家小面摊,杨峥正在和自己的兄弟们吃面,他的话很少,其中一句就是“晚上有个差事,我去做。”
差事——就是倪八太爷。
现在,倪八太爷已经尝到了杨峥给的苦头。
走在最后面的七辆车已不见了,七个车夫被四马攒蹄的方式绑住,嘴里塞了公门中人惯用的铁核桃。倪八太爷的兄弟,走在最后面押车的“铜锤”被一根牛筋绳勒死。
杨峥果然是个硬骨头!
而且他不但是个硬骨头,脑子也很不差,为了抓住倪八太爷,特地使出了一点阴谋诡计,让自己的兄弟假扮成他,他自己躲在草丛里,趁着倪八太爷的注意力被吸引时偷袭他。
倪八太爷果然中招,但倪八太爷毕竟纵横江湖二十余年——不会被这样的伎俩所击倒。
清晨,城外,翠微道。
倪八太爷的一双“刀中拐”已经亮出!
黝黑,沉静,一双招子如豹子般精亮的杨峥立在他的对面——
任谁都知道,这场仗是你死我活的,这八十万两镖银是朝廷的赈灾银,官府的人在追,倘若今天倪八太爷被杨峥抓住,那么等着他的必定是秋冬行刑,年前问斩!
他必须杀了杨峥!
肃杀之气逐渐的蔓延开来,杨峥静静地立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倪八太爷,他的那些兄弟们倒是真的三脚猫功夫,知道不能给杨头儿添乱,于是都已经躲远了。
突然,他们二人都听见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叮咛——”
铃铛的声音被风送来。
来的人是谁?
是谁会在这么早的时候出现在城外?是谁胆敢在这时候再来找倪八太爷的不痛快?
倪八太爷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戾气。
而杨峥此刻也不敢动——他怕来的人是无辜的人,刀剑无眼,让别人死在这里可不行,所以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倪八太爷,双眸中只透露出一个意思——我在这里盯着你呢,你敢乱动一个试试?
两个人都一动不动。
这时,杨峥的余光看见了来人。
那是个赤着上身的男人,精悍有力,浑身伤疤,气场倒是很平静。
他怀里抱了个雪肤乌发的美貌女人,身上裹着这男人的上衣,上衣的料子放得不够长,遮不住膝盖,所以任谁都能瞧见那女人足上挂着的一串红绳金铃铛。
这是一对野鸳鸯。
这对野鸳鸯满不在乎地往前走,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这里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与肃杀气,这男的腰边有剑,大约也是习武之人,但此刻……面对倪八太爷……
杨峥忽然高声道:“官差办案,不许靠近!”
对方连哼都没哼一声,理也没理他一下,继续不紧不慢地走直线。
八尺,七尺,六尺……倪八太爷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狞笑。
——他打算劫持人质。
这自信他还是有的,他的那双刀中拐,劫过多少道儿,杀过多少人,一对野鸳鸯罢了……等一会儿他们再靠近一点,他就杀了男的,劫了女的,让杨峥这小子不得不让他走!
这时,窝在男人怀里的那女人忽然开了口,她的声音透出一点慵懒的疲倦来。
她说:“你挡着我的路了。”
“叮咛——”
铃铛的声音一闪而过。
倪八太爷忽然重重地跌在了地上,一张脸因为剧痛而扭曲得不成样子,捂住腹部,像一条虫一样痉挛扭曲,“哇——”的一声呕出了酸水。
金色的铃铛落在了地上。
第107章 (二更)
一颗金铃飞出,倪八太爷就已如死狗一样倒在地上,莫说站起来,他连不抽搐不打颤都做不到。
躲在暗处的杨峥的弟兄们都惊呆了!
倪八太爷的属下成刚也惊呆了!
他甚至都已忘记了一身是胆的杨峥,呆愣楞地瞧着这个被男人横抱在怀里的女人……她的手指把玩着一绺略微卷曲的乌发,半阖着眼睛靠在男人怀里,倦倦怠怠的,如桃花新雪。
——有本事劫到八十万两赈灾银的倪八太爷,在她看来简直就好似路边的一条狗,一时兴起想踢一脚,就是一脚,谁也拿她没有办法!
成刚呆呆立在原地,简直连逃跑的勇气也失去了。
杨峥一拳就糊在了他脸上,简直把成刚打到眼冒金星,昏天黑地积,在成刚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杨峥的牛皮绳已经将他牢牢地捆住。
成刚:“???”
成刚愤怒地大声道:“你……你这是偷袭!你有没有一点江湖道义!”
杨峥道:“我不懂江湖道义,我只知道我要抓住你。”
他又立刻把倪八太爷也捆了起来,倪八太爷倒是没指责杨峥不讲江湖道义,因为他此刻还说不出话来呢。
杨峥把倪八太爷也捆成了四脚攒蹄的样子,这时候倪八太爷终于缓过了一口气,大骂道:“杨峥,你这龟儿子,你有种放了我,咱们一对一再斗!”
杨峥没说话,他本来就是个话很少的人。
他只是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枚铁胡桃,掰开了倪八的嘴,把铁胡桃塞了进去。
倪八:“唔!唔!”
杨峥这才道:“我有没有种不要紧,你被我逮了就够了。”
倪八简直牙呲目裂!
杨峥又慢慢地走到了罗敷的跟前,伸出了手掌心。
——他的手掌心上放着一枚金铃铛。
罗敷扫了一眼金铃铛,道:“跌在地上弄脏了,我不要了,你扔了吧。”
杨峥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听面前这倦怠慵懒的美人开口道:“你是杨峥?”
杨峥很沉静地道:“是我。”
罗敷道:“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杨峥道:“你说。”
罗敷道:“城中最好的客栈是哪里?”
杨峥呆了一呆。
杨峥还以为她来者不善,是想要分这八十万两银子……城中最好的客栈是哪里,这算什么问题?
他说:“是悦宾客栈,前两天刚开的,地点就在城东。”
罗敷道:“好。”
杨峥点了点头,道:“告辞!”
罗敷道:“等等。”
杨峥说:“你还有什么事?”
罗敷忽然笑了笑,道:“你回答了我一个问题,那么我当然也要回报你,作为回报……”
她忽然从头上取下了一支用南海珍珠所做成的珠花,手指一曲一弹,珠花
激射而出,“锵”的一声,与独轮车上那箱子的锁扣相撞,锁扣“嗒叭”一声弹开,珠花击出的劲力将箱子完全掀开,朝侧面倒下。
杨峥的表情忽然变了,变得很惊讶。
哪里有什么银元宝?
箱子里装的居然是一堆烂木头和破石头!
杨峥霍然回头,一双豹子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罗敷。
罗敷悠然笑道:“这回报够么?”
杨峥道:“你怎么知道?”
罗敷道:“我曾经也见过一个可以劫取八十万两镖银的大盗……说实话,刚刚这个嘛……武功实在很一般,我不相信他能做到。”
杨峥站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明白了。”
无论如何,这是一件他的差事,差事成了这个样子,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先把倪八与成刚收押了,把事情告诉县太爷。
罗敷道:“珠花和铃铛都归你,遇到麻烦,就来悦宾客栈找我吧,不过我大概只会呆三天。”
杨峥忽然笑了。
他笑着说:“在这座城,从来都只有别人有了麻烦来找我帮忙的。”
罗敷轻轻笑了一下,没有同杨峥多言,靠在荆无命的胸膛上,道:“少爷,我们走吧,就去悦宾客栈。”
荆无命没有说话,抱着她一步步走远了。
杨峥心道:少爷?她这样叫,难道是那个少爷的丫鬟?
可是天底下会有那样的丫鬟么?天底下会有那样沉默得像是影子一样的少爷么?
……想不明白。
那就不想了。
杨峥一转身,他的十几个捕快兄弟就围了上来,都很兴奋,有点跃跃欲试:“杨头儿,她真的好漂亮好漂亮!武功还这么好,倪八在她面前简直就像一条虫!”
“哇,咱们城里什么时候来了这种仙女一样的人物啊!”
杨峥道:“她就是昨天吃饭的时候旁边开口问话的女人。”
手下呆住:“啊!真的吗!”
杨峥:“……她的声音虽然变了,但是她腕上的镯子是一样的。”
手下挠头。
杨峥忽然觉得,或许自己这群弟兄们,是真的需要加强练习了。
罗敷换了衣裳,侧坐在寒酥身上,荆无命一身黑衣,牵着马儿往悦宾客栈走,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高头大马,绝代佳人,牵马的却是个冷酷可怕到令人胆寒的男人。
悦宾客栈就在前方。
这果然是一间很新的客栈,远远的就能望见崭新的酒旗与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再一瞧,东西两跨院中,西跨院墙面雪白,比东跨院还要好上不少,居然是刚刚才修整的,崭新极了。
一间才开业不到三个月的新客栈,突然又修整了一遍,这难道不奇怪吗?
罗敷好奇心大起,从马背上跳下来,信步进了客栈大门,对柜台内打算盘的掌柜道:“掌柜的,要西跨院的上房。”
掌柜的抬头看了她一眼,怔了一怔,又苦着脸道:“不好意思,西跨院今日已有人住了。”
罗敷道:有人住了?这才几时,就住满了?
这县城并不大,流动人口没那么多才是。
掌柜的含糊地说:“姑娘,是有人包了。”
罗敷“唔”了一声,无甚所谓地道:“那就开东跨院的屋子吧。”
掌柜的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罗敷沉下了脸:“东跨院也被包下了?”
掌柜的脸简直苦得像个大窝瓜,半晌才道:“是怕……冲,冲撞贵人,这责任小的实在担不起。”
罗敷挑眉:“冲撞贵人?这里住的是哪一位贵人?”
掌柜的已经不敢再说……像他这样的人,偶尔说一说皇帝老爷的八卦都不要紧,因为皇帝老爷并没有在附近,可是要让他……去谈论一个即将住进他店里的大人物,他就不敢随便开口了。
有人在罗敷身后厉声呼喝:“无故不得在此停留!冲撞了狄小侯爷,这责任谁担得起?谁担得起?”
掌柜的立刻吓得两股战战,忙对罗敷道:“姑娘,你还是快走吧……”
罗敷居然笑了,说:“我就说,我总觉得我遇见的店小二店掌柜,表情好像都苦涩得很……”
那在她身后不远处传来的声音已很不耐烦,一边大步跨前,一边呼喝道:“狄小侯爷在此,你安敢放肆?”
这声音居然还挺威严的,这人似乎是个公门中人。
掌柜的满脸赔笑:“赵头儿,小的马上就送这位姑娘出去……”
那“赵头儿”虎吼一声:“闭上你的狗嘴!”
他伸手就要去抓罗敷的肩膀,罗敷根本连头都没有回。
等在门外,还牵着寒酥的荆无命的手倏地握住剑柄。
下一秒,一声痛呼从那“赵头儿”的口里发出,两股细细的血箭自他腕上飙出,他双腕颤抖,想要抬起,又重重垂下。
——他的一双手腕,居然已被荆无命废掉!
掌柜的已惊呆了!
罗敷面色不变,头也不抬,伸出一根白生生的手指头,绕着她的头发玩儿。
现在,掌柜的看罗敷的就不是看一个美丽小姑娘,会心生亲近了……他简直觉得自己在看什么母夜叉。
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让他遇到这种事!
罗敷这时才慢悠悠地转过了头,撩起眼皮瞧了那人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被废了一双手,从此再也握不动刀,当然也再也没法子在公门中任职了……悲愤使得他的表情忽然扭曲了起来,一双招子死死地瞪着罗敷,罗敷却道:“少爷,过来。”
荆无命对掌柜的冷冷道:“你,出去牵马。”
掌柜的简直跟逃命一样的奔出去了。
荆无命慢慢走过来,罗敷倚在了他身上,眯着眼笑道:“少爷,这个人好像不会说话,那他的舌头留着有什么用呢?”
荆无命死灰色的眸子缓缓落在了这“赵头儿”的面上,这人立刻就感觉浑身上下都爬满了可怕的颤栗。
荆无命点了点头,慢慢地说:“不会说话的舌头没有用。”
那人立刻忍不住颤抖了起来,颤声道:“我是赵正!我是省府的总捕头‘鹰爪’赵正!是六扇门的人,你……你们不能杀我!”
荆无命冷冷道:“谁说我要杀你?”
赵正怔了一怔,道:“你……你不杀我……?”
荆无命道:“我只说不会说话的舌头留着没用,你会说话么?”
赵正的眼中迸射出了希望的光芒,连连点头,道:“我会说话!我会说话!”
荆无命冷冷道:“那么我只提问,不回答,你明白么?”
赵正道:“明白,明白。”
荆无命道:“我的问题必须要用最简洁有效的话去回答,你明白么?”
赵正道:“明白,明白。”
荆无命问:“狄小侯爷是谁?”
赵正的额头上流下冷汗,似乎很不敢回答这问题,但在荆无命阴沉沉的目光之下敢不说实话的人其实很少。
赵正道:“是……世袭一等侯狄青麟狄小侯爷。”
荆无命显然知道这人是谁。
功名利禄为粪土,名马美人为生命,江湖上有名的风流侠少狄青麟。
罗敷双手抱胸,大约想起来在这县城里会发生什么事了。
在这个武侠世界,有一个奇妙的组织,叫做青龙会。
“天青如水,飞龙在天”①。
据说,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组织,青龙会想要谁加入,谁就必须加入,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但青龙会的据点却从来没被人找到过,青龙会的龙头老大是谁,也完全没人知道。
听说青龙会的老大,是江湖上一个很有名的人物。
总而言之,这组织的定位大概与青衣楼蛮像的,但不同的地方却也非常明显——罗敷这个剧透党也不知道青龙会的老大是谁,因为书里根本没写!
况且,这是个武侠大杂烩世界,使得青龙会有可能与任何一个有名有姓的江湖人联系在一起,这回可真是得“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了。
但也没关系,因为罗敷不知道,但狄青麟却知道。
狄青麟见过青龙会的老大,还欠了人家一个大情,于是答应对方,青龙会要求他办到的事,他一定会去办,且办到。
上个月,时间大概就是在决战紫禁之巅之前,狄青麟去了落日马场的试马会,在马会上花了三万两白银买了一匹宝马,赠予了“河朔大侠”万君武,当夜,万君武却喝酒醉死了。
万君武不是喝酒醉死的,万君武是被狄青麟杀死的,这件事是青龙会要求他做的。
荆无命又问:“狄青麟来这里干什么?”
赵正张了张嘴,卡壳了。
狄青麟大驾光临,当然不是为了走亲戚,更不是为了旅游看风景……他来
这里是为了做什么,赵正这种小人物当然不知道,他只是即将被人引荐给狄青麟,所以今天就很殷勤的赶过来,要为狄小侯爷扫榻,让他在悦宾客栈住的舒舒服服。
谁知道……现在他的双手已经废掉了。
赵正面对着荆无命冷冰冰,阴森森的妖异灰眸,干涩地道:“我不知道。”
荆无命似乎冷笑了起来。
他说:“你不知道?”
赵正立刻吓得像是倒豆子一样说话,辩解自己只是为他做事,这样的大人物来做什么,他是真的没法子知道啊!
他不知道,罗敷却知道。
还是回到落日马场万君武之死的事情上。
谁也不会想到,风流侠少,世袭一等侯狄青麟会杀人,但只有一个聪明的人看破了他,还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聪明人的名字叫思思,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狄青麟爱煞名马美人,每每现身于人前,必定携美出行,思思就是他带去落日马场的美人。
思思是个妓女,和如玉大姐的关系很好。
如玉大姐就是吕素文,是杨峥喜欢的女人,杨峥经常去怡红院看她,和她聊聊天。一个男人平时再沉默寡言,在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的时候,话总会多一些的,杨峥也会把自己做捕头学来的东西当做有趣的事讲给吕素文听。
吕素文很聪明,她甚至学成了一个好的私家侦探,然后又把聪明的思思也教成了一个训练有素的私家侦探……侦探思思被凶手狄青麟带在身边,当然发现了他杀人的事实。
思思叫破了这件事。
她的想法很愚蠢,她很喜欢狄青麟,却也知道狄青麟身边的女人都不长久,所以她决心要拼一把,永远留在狄青麟身边。她的方法就是——与他共享一个秘密。
思思告诉狄青麟,她知道他杀人了,又告诉他,她绝对不会说出去。狄青麟很温和地笑了,喝了杯葡萄酒,然后让思思永远消失在了人世间。
他这一次来小城,是为了看一眼如玉——也就是吕素文。
当他发现如玉也是个聪明人,迟早会发现他杀人的事后,就冷酷地下令,要青龙会的杀手去帮忙杀了她。
这就是狄青麟出现在此地的原因。
思思固然是一个傻女孩,但狄青麟却是个该死的王八蛋。
罗敷的目光放在了赵正脸上,赵正看起来已快要被荆无命吓死了。
这时,悦宾客栈的门口,忽然传来了狄青麟那清清淡淡,似笑非笑的声音:“一别数日,郡主可别来无恙?”
赵正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等等?什么?郡主??郡主……郡主?!
罗敷缓缓转身。
狄青麟白衣如雪,一张脸仍然苍白而俊秀,带着那种他惯有的冷淡气质。
罗敷朝他笑了一下,道:“听说你包下了西跨院,还不准东跨院有人住?”
狄青麟道:“有这样的事么,赵正?”
赵正发出的声音简直像是一只正被拔毛的鸡:“没有,绝没有的!”
罗敷又道:“狄小侯爷不爱功名利禄,为什么却喜欢用权势来压人呢?”
狄青麟道:“我不懂郡主的意思。”
罗敷道:“你不懂?你是不懂什么叫用权势来压人么?”
狄青麟冷冷淡淡地笑了笑,似乎并不大在意罗敷怎么说,他对待罗敷的态度很好,但那种好却没由来地令人觉得不爽。
罗敷现在就很不爽,她一旦不爽,就要立刻发泄出来。
她也学着狄青麟的样子,冷冷淡淡地笑了笑,然后道:“那么我问你,本朝侯爵封的是功臣,郡主却大都是亲王之女,请问世袭一等侯狄小侯爷,侯爷和郡主,哪一个大呢?”
这问题当然是不好一概而论的,按理来说,亲王之女地位尊贵,属于宗室女,侯爵却是外姓功臣,但话又说回来,郡主地位再高,那也是不能出将入相的女人,小侯爷虽是外姓,但权臣欺负皇帝宗室的事情,在历史上还少么?
问题是罗敷和狄青麟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情况……狄青麟没在朝廷掌握实权,罗敷也不是皇帝的亲戚,但罗敷最近在皇帝面前很吃香啊!
这样漂亮的女人……经常出入南书房,狄青麟已有了种男人都会产生的联想。
这天底下最厉害的风,大约就是枕头风了吧?在帝王身边吹枕头风……
于是,狄青麟很有风度地道:“郡主金尊玉贵,与郡主并提,青麟惶恐。”
但他的表情却也看不出什么惶恐的意思。
狄青麟是个很骄傲的人。
罗敷冲着狄青麟轻轻一笑,道:“很好,既然是我更大,那我就教教你什么叫用权势压人……”
“狄青麟,现在就带着你的这条哈巴狗,还有你放在西跨院的所有东西给我滚!今天你要是敢踏入悦宾客栈一步,我就让你爬出去!”
第108章 (一更)
这句话以一种极其嚣张的口气被说出,白衣美人面容如桃花雪,唇角却很恶意地上翘,她的眉眼之间有一种慵慵懒懒,却极其傲慢的眼波,她斜睨着狄青麟,似乎对他这张冷淡的面具什么时候被打破很有兴趣。
赵正简直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这祸事是他闯下的么?好像的确是的;但这祸事真的是因他而起么?赵正觉得很冤枉。
狄青麟静静地站着。
他的身边,还随侍着其他的人,这些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全都在假装自己是个石雕,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瞧见。
狄青麟仍然静静地站着。
他已经很多年没感受过这样屈辱的时刻了,上一次……还是他遭遇青龙会主人的那一次。
他欠青龙会主人的那个人情,其实就是对方饶了他一命,他为青龙会卖命,还的根本就不是什么人情,而是血酬!
现在,他却已又一次地体会到了这种屈辱!
狄青麟冷冷淡淡地站着,冷漠地瞧着对方那艳光四射的脸,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当然已从他脸上消失了,毕竟无论是谁,毕竟无论涵养有多好,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照脸抽了个大巴掌的感觉绝不会好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狄青麟忽然冷冷道:“以权势压人,在下已学会了。”
说罢,他甩袖而去。
赵正目瞪口呆,心道:原来一山更比一山高,都说世袭一等侯狄小侯爷金尊玉贵,却没想到遇见了郡主娘娘,原来他和当狗的自己也没什么区别……哦,区别可能在于狄小侯爷是冷着脸当狗的……
罗敷瞧了一眼赵正。
赵正一个激灵,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追着狄青麟,口中呼喊“小侯爷!小侯爷!”就跑了。
荆无命冷冷地盯着赵正离开的方向。
掌柜的从门口探出头来。
罗敷微微一笑,道:“好了,现在西跨院可以给我住了吧?”
掌柜的哭丧着脸,道:“当然,当然。”
西跨院刚刚修整过,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枕褥都细细的熏了香,用的不是线香,用的是新鲜花果与新鲜松枝,枕上绣了朵金线勾边儿的牡丹花儿,被子上有数对交颈缠绵的褐鹧鸪,靡靡富贵之气尽显。
罗敷笑道:“狄青麟倒是会享受,他的这张榻比我家的还要大好多。”
掌柜的道:“姑……郡主要吃什么?咱们这里的松鼠桂鱼实在不错。”
罗敷道:“那就来个松鼠桂鱼吧,总之,有什么好的就都给我上,再来半斤酒,要加了冰糖,浸了合欢花儿,口感糯糯的那种,放在炉子上温得热热的再送上来。”
她这样说,就实在是懂吃喝的人,她所说的这种酒,乃是本朝的富家豪门很流行的一种“家酿”,就是用黄酒或者烧酒,浸了花果所制成的,口感不太辣。
悦宾客栈能招待上狄
青麟这样的人,底蕴还是很有,掌柜的听着罗敷吩咐,动作麻利,很快就上了好酒好菜,罗敷昨天折腾了一晚上,前半夜杀人后半夜……还真是饿得不轻。
一口气吃了个半饱,她才有闲心喝酒。
除却杀人之外,荆无命平时做事有一种慢吞吞的感觉,吃饭的时候也是,居然还很是细嚼慢咽……罗敷懒洋洋托腮坐着,瞧着嘴里叼着饼的荆无命,觉得很有意思。
这大概是他和阿飞的一大区别吧。
阿飞吃东西的时候眼睛会亮起来,动作飞快,又有一定要把桌上的东西全清空的强迫症,和罗敷一起吃饭时,会很控制自己,等到她停了筷子才风卷残云,吃得又快又干净,满足得不得了。
但荆无命吃饭的时候,就同他平时做事一样慢吞吞,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谁都能瞧出他吃饭是为了活着,不是为了享受。
也难怪上官金虹会误认为荆无命没有欲望了。
要罗敷来说的话……荆无命其实很单纯,他简直就是什么为爱而生的奇怪生物,十年待在上官金虹的身边,是因为孺慕的爱与依赖,杀死上官金虹的理由也一样的简单——他不要他了,所以他该死!
爱恨都是人之常情,但这样单纯且极致强烈的爱恨,却能造就出荆无命这样可怕的性格。
除了爱与欲望,他什么都不在乎。
荆无命叼着饼缓缓抬头,瞧了罗敷一眼,嘴里的饼动了动。
罗敷笑道:“你说话了么?”
荆无命摇了摇头。
罗敷瞧着他,忽然忍不住想起了喝醉酒的阿飞,那种……完全融化的感觉。
罗敷饶有兴趣,摩拳擦掌:“好少爷,你陪我喝杯水酒好不好?”
荆无命的眼睛眨了眨,点了点头,咽下了一口饼。
罗敷凑过去,说:“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从不喝酒?”
荆无命道:“你让我喝我就喝。”
罗敷甜甜蜜蜜地笑了,帮自己和荆无命都斟了酒——但荆无命的酒器是碗,罗敷的酒器是酒杯。
荆无命:“…………”
荆无命看看自己那一碗温酒,再看看罗敷的杯子……
荆无命:“?”
荆无命道:“你想看我喝醉。”
他的语气颇为肯定。
罗敷凑过去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道:“谁叫你老是这么自律,我好奇嘛。”
荆无命伸手抓起酒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把酒碗“啪”的一声放在了桌上。
他盯着罗敷,冷冷地道:“该你了。”
罗敷怔了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眯起了眼睛,不怀好意地道:“原来你也想看我喝醉了是什么样。”
荆无命没有说话,依然盯着她瞧。
罗敷伸手端过酒杯,一饮而尽。
果然是好酒。
荆无命抓过酒壶,立刻给她和自己再满上,伸手抓过酒碗,一饮而尽,把碗扔在桌子上
,灰色瞳孔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看上去连一点要融化的迹象都没有。
罗敷喝了第一杯,然后就倚在了对方怀里。
她说:“你今天怎么知道我要问赵正那些事的?”
荆无命说:“我不知道。”
罗敷:“…………”
罗敷:“啊?”
荆无命不说话了。
罗敷:“……所以,你只是随便问问?你只是老毛病又犯了?”
就是那种喜欢玩弄猎物,非要等对方燃起了生的希望之后再杀死对方的老毛病。
荆无命缓缓点了点头。
罗敷道:“那你最后为什么又放过了他?”
荆无命道:“因为我突然想杀别人。”
罗敷道:“狄青麟,是不是?”
荆无命充满恶意地冷笑着,似乎已经想到了狄青麟在被他玩弄时会露出的绝望神色了。
罗敷眯着眼,眼波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流出来,像是斩不断的水一样。
她贴着他的耳朵说:“那你放心好了,很快咱们就能抓住他,我也很想瞧瞧他被你折磨的样子呢……”
荆无命眯着眼睛不知道在享受什么,又抓过酒壶倒满酒,自己喝尽之后,把酒杯凑到了罗敷唇边。
罗敷双眼有些迷蒙,瞧了他一样,这人的面容依然如冰山般冷静苍白,双眼清明,一点反应都无。
看来,酒量这种东西的确是天生的,一个从来不喝酒的人,也不一定会被人灌醉。
罗敷说:“你这坏东西,一定是想趁我喝醉酒之后在我身上做坏事……”
荆无命欲盖弥彰地道:“我们说好了,我喝一碗,你一杯。”
温热的酒液终于被罗敷咽下去了,她的脸上浮出了美人痨一般的颜色,人已经软软倒下。荆无命一把就捞住了她,垂下头,瞧见了她轻轻起伏的胸口,瞳孔缩起来,露出一种可以慢慢享受零食般的表情。
罗敷半阖着眼,脖颈侧被荆无命额前的碎发扫到,觉得有点细微的瘙痒,对方像是一股黏糖一样黏着她,过了半晌,罗敷才软乎乎娇滴滴地道:“少爷……”
荆无命心不在焉道:“嗯。”
罗敷闭着眼,道:“先把我抱到榻上啦……这地毯,再怎么软乎地面都很硬啊。”
荆无命抱起了她,把她扔到了那一窝交颈鹧鸪之中。
罗敷道:“少爷,你是不是想和我亲近?”
荆无命立刻点了点头。
罗敷的唇角慢慢勾起来,露出个小狐狸一般的狡黠笑容,道:“那你慢慢想去吧,我要睡了,再见!”
说着,她伸出手就放下来软烟罗帐子,身子一扭,背对荆无命,不理他了。
荆无命:“…………”
荆无命呆住。
他呆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扑了进去,罗敷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还揶揄他:“啊哈哈哈哈你生气啦?不准生气嘛……嗯,真经
不起逗……”
笑声逐渐低了下去。
罗敷在这一头,日子过得很舒服,但县城三班捕快的头子,一身是胆的杨峥,日子过得就不是很愉快了。
这一天的夜里,吕素文来找他,她的双眸中带着惊慌,抓着杨峥的手告诉他——狄青麟来找过她!
狄青麟说思思不告而别了,但吕素文却能清楚的感到不可能,思思是个很骄傲的女孩子,她想嫁给地位很高的人,狄青麟是她最好的选择,她怎么会不告而别?她不告而别又能去哪里呢?
她面色发白,悲伤地说:“思思一定已经死了,狄青麟亲自来找我,或许思思就是他杀的,否则他绝不会这么殷勤!”
杨峥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他温柔地说:“你放心,思思的事我一定会查出来。”
随后,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被押入县衙大牢的倪八太爷和成刚忽然被人毒死了!
省府的总捕头赵正找上了杨峥,质问他这一人是怎么死的!
杨峥感到很莫名其妙,皱着眉道:“我怎么会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赵正的冷笑在夜色下看起来格外的狰狞:“县衙大牢是你杨头儿的地盘,他们吃了饽饽清水被毒死了,不是你杨头儿下的手,难道是我赵正下的手?”
这是什么道理!这分明就是莫须有!当时李寻欢被秦孝仪,赵正义等狗熊王八蛋污蔑为绣花大盗时,岂非用的就是这样的说辞?
说到底,只要有了权势,有了话语权,说什么都只是个过场,等事情了了,自有人去描补。
杨峥又惊又怒:“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赵正悠然道:“当然是为了那八十万两镖银。”
他被废了双手,从此再也不能提刀,于是更是玩了命的要证明自己的价值,要把杨峥给坑死才心满意足。
于是,他紧接着立刻道:“老弟,做我们这行的,最怕监守自盗,你人倒是很聪明,知道提前就把八十万两银子给换了,带到县衙去的时候就说是假的。”
杨峥的态度突然变得很冷静,他说:“你的证据呢?”
赵正狞笑道:“死在大牢里的倪八和成刚,就是证据!”
火把的火光印在刀身上,反射出一种格外狰狞的跳动刀光,赵正厉喝一声:“来人,把这监守自盗的狗东西给我拿下!”
杨峥当然不能被拿下,赵正铁了心要冤枉他……现在他要是下了县牢,明天被清水饽饽毒死的人就是他!
赵正一定知道点什么!
在瞬间,杨峥已做出了决定,赵正带来的人手上有刀,那刀闪着锋利的光朝杨峥劈下,杨峥不退反进,如豹子般高高跃起,以一种极不可能的角度躲开了刀光,然后不管身后空门,一拳砸上了赵正的下巴。
根本没人想过杨峥会这个样子出手,因为这根本就不合常理!没有任何一个习武之人会背对敌人!这简直
就等于自杀!
赵正猝不及防,被打翻在地,而刀也已朝着杨峥身后的空门落下,鲜血四溅!
杨峥身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因为极度的痛苦而缩紧——
但他还是站了起来!
这黝黑沉静,如豹子般的男人,像是提着小鸡仔一样的拎起了赵正,扼住了他的咽喉,抬眸瞧着众人,目中精光四射,冷静地道:“让我走。”
捕快们面面相觑,居然真的放杨峥走了……至于顶头上司赵正如果活着回来后会不会报复他们,哈哈,赵正外号叫“鹰爪”,可他的双腕今天因为得罪贵人被废掉了,他在六扇门呆不住啦!不然这么火急火燎地干什么呢?
杨峥居然真的挟持着赵正走了,他走出院子之后,抓着赵正疾驰而行,又倏地停下,从怀里掏出牛筋绳,死死捆住了才被荆无命开了洞的手腕。
赵正痛得连脸都扭曲了,在心里痛骂了杨峥一百次!
杨峥却静静地站着,思索着未来的出路。
他已经逃了,赵正的目的达成了——现下,监守自盗八十万两赈灾银的黑锅已扣在了他的头上,就这么回去,结果只有一个死字,他要做的……就是真正的找回失窃镖银,这样才能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
再看赵正今天带过来的那些人——其实他们武功都不怎么样。
这说明赵正不是真心要在这时候逮他的——逮了他就得问话,问话的过程中,银子下落没问出来,他人却死了,那么这责任必定会落在赵正自己的头上。
所以,赵正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逃走,把黑锅扣死之后,再让他彻底消失。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此事不了了之,他杨峥背着罪名死去,真正得了银子的人肆意地花销……
那么,针对他的追杀,必定已经开始!
追杀他的人是否讲究“江湖道义”呢?
吕素文……还有他房东一家三口,是否……会被自己殃及呢?还有他的捕快弟兄们……他如果不乖乖去死,这些人是否就会一个个去死?
杨峥静静地立着,浑身的热血好像都已变得冰凉,背上的伤口都似乎已经麻木。
半晌,他又把手伸进了衣襟之中,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纯金打造的铃铛。
第109章 (二更)
与此同时,狄青麟已离开了这座不知名的小城。
他来得很快,事已做完,去得却更快。
狄青麟不是一个风尘满面来去匆匆的人,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他都会选择在办事的地方落榻一晚,第二天再舒舒服服地走。
但现在,他不得不走,因为他无法忍受自己被人踩了一脚。
他坐在自己又大又舒服的马车上,车夫赶车很稳,花四爷和小青都在他的身边。
花开富贵花四爷,乃是洛阳城中的巨富,但真实身份却是青龙会的人,狄青麟秘密与青龙会保持着“很好”的关系,花四爷是为了帮他办事的。
狄青麟淡淡地说:“杀了那婊子。”
他说的是如玉而不是罗敷,他并不觉得花四爷有能力杀了罗敷……他自己有能力杀了罗敷么?这个一月灭蝙蝠岛四月杀石观音九月在紫禁之巅决战中大捞一笔的女人……
她太聪明,又太敏锐,她是一眼就瞧出了他是个坏种,还是意识到他一开始接近她的那次是有目的在的?
狄青麟尽量不去思索屈辱的那一刻,而是用一种冷静的态度去考虑问题。
花四爷道:“小侯爷放心,我保证如玉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狄青麟又道:“她身边有个叫杨峥的捕头,你知道么?”
花四爷道:“知道的。”
狄青麟沉吟道:“莫要让他瞧出端倪,莫要把这件事闹大。”
花四爷笑了,道:“杨峥他自己也有麻烦了。”
杨峥的麻烦,当然就是青龙会给他找的。
青龙会是个很大的组织,大组织花钱就多,而众所周知青龙会是没有产业的,否则根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原则,他们在江湖上根本不可能做到来无影去无踪,如水滴入大海。
青龙会花销的钱全都靠抢,八十万两赈灾银,从一开始就不是倪八太爷抢的,镖局中有青龙会的人放水,倪八太爷的人中也有青龙会的内应,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镖银掉包……原本倪八应该被这黑锅给扣死,谁知半路杀出个杨峥来。
杨峥揭破了这件事,背黑锅的事情就得重新计划,既然杨峥给青龙会找麻烦,那么青龙会当然也要让他吃点苦头!
好在,省府的总捕头赵正也被青龙会渗透了——让杨峥背黑锅的事情,乃是他一力促成的。
狄青麟是青龙会的外围人员,对他们内部的很多事情只是有所猜测,听到花四爷这么说,大约明白了什么,于是点了点头,淡淡道:“那就好。”
花四爷道:“这是小青,是小侯爷上次多看了两眼的那个舞女。”
狄青麟本来是打算在悦宾客栈中落榻住一晚的,但突然不住了,而城中又传起了华阳郡主娘娘落榻悦宾客栈的事……花四爷会察言观色,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所以他为狄青麟献上了美人。
狄青麟的脸色却并不太好看。
他冷冷淡淡地道:“你还有事?”
花四爷笑道:“啊?没有,没有……”
狄青麟道:“我这车是回京城的,你要去京城?”
花四爷:“不是……不是……”
狄青麟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花四爷的笑容僵在脸上——天底下对他这样不客气的人恐怕还很少。
但他没办法,还忐忑地想:难道他不喜欢小青么?怎么一提到小青,他非但不高兴,反而说话还更不客气了呢?
小青也有点忐忑,她拿不住狄青麟的态度——她是该和花四爷一块儿走呢,还是留在这里呢。
狄青麟很简洁地道:“你留下。”
小青露出了乖顺的笑容,花四爷从善如流的溜了,安排人去杀吕素文。
狄青麟撑着头冷淡地瞧着小青,忽然温和一笑,道:“你不该笑得这么乖。”
小青说:“小侯爷想让我怎样笑,我就怎样笑。”
狄青麟道:“眼神媚一点,慵懒一点。”
小青的眼神果然变得又娇媚又慵懒。
狄青麟道:“还要有一种睥睨天下的傲然。”
小青不明白。
狄青麟笑了笑,道:“把我想象成你的奴才,按照那样的眼神看我。”
小青很惊讶……她知道有种男人是喜欢被这样对待的,难道风流侠少,金尊玉贵的小侯爷狄青麟也是这种贱男人?
狄青麟从车里翻出了一瓶葡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之后,才温和地问小青:“怎么了?”
小青摇摇头,腻声道:“小侯爷让我怎么看,我就怎么看。”
于是她真的露出了一副似笑非笑,娇媚慵懒,却又高傲至极,睥睨天下的神情。
狄青麟笑道:“很好,已经很像她了。”
她?
小青疑惑着。
然后她就被狄青麟一掌重重掴在了脸上,整个人都被掀倒了。
小青反射性地捂住了侧脸,艳丽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起来,她惊恐地去看狄青麟,却发现对方居然还在温和的笑。
他的语气也还是很温和:“起来,脸回正,继续摆刚才的表情,今晚还很长。”
小青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她在心底愤怒地呐喊——他不是人!他根本就不是人!!狄青麟,你这乌龟儿子王八蛋,你这魔鬼!
杨峥带着赵正和吕素文,以金铃铛为信物到悦宾客栈见到罗敷时,罗敷刚刚洗过澡,正穿着一身简单布衣,盘腿坐在榻上用大毛巾绞着湿漉漉的头发,荆无命也坐在榻上,安安静静地瞧着她。
屋子里还有个蒙着白纱的绝代佳人,风姿冷傲袅娜,叫人难以忘却。
杨峥甫一进来,就瞧见了罗敷。
她的枕头上用金线钩了一朵雍容的牡丹花儿,或许是因为她睡觉时喜爱侧着身子蜷着睡,那朵金线牡丹印在她半面雪颊上,成了半朵微红的皮
肉牡丹,她正过脸来瞧着杨峥时,就连吕素文也瞧得有点呆了。
罗敷笑道:“你果然还是来找我了。”
杨峥干脆地道:“是,我没有办法。”
杨峥不是那种非常讲究“男子汉阳刚气概”的男人,觉得求助女人帮忙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他不想和自己的爱人永远分别,也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事情牵连无辜的人送命。
罗敷冲杨峥笑了笑,道:“好,你想要我帮你什么,你快快地说出来,然后去处理你身上的伤。”
杨峥很感激地笑了笑,说:“多谢。”
罗敷很美丽,美丽到连宫里的皇帝都承认她的魅力是如此荡人心魄,可是杨峥瞧她的眼神却只是充满感激,吕素文瞧见他们这样熟稔的谈话,也没有露出任何奇怪的表情——她完全信任杨峥。
杨峥很冷静,把目前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罗敷,希望她能够派人保护租给他房子的那对老夫妇和他们的女儿莲姑,还有他那十几个捕快兄弟。
罗敷颔首点头,道:“好,我可以答应你,但我也要你的回报。”
杨峥道:“你帮了我,我当然应该报答你!只要我能做到,而且不违法乱纪的事情,我都会为你做!”
罗敷的脸上露出笑容,道:“放心,不是违法乱纪的事情,我只是希望这件事结束之后,你带着这位吕姑娘来姑苏小住一阵子,你知道的,我的产业很大,需要你这样又聪明,又浑身是胆的人来帮我……我有一件事要你帮你来做。”
华阳郡主要他帮的忙,应当是什么样的忙呢?会不会很困难?会不会需要他去用命来拼呢?
此刻的杨峥却什么都没有去想,也什么都没有去问,只是很简洁地道:“好。”
罗敷扭头对坐在桌边的那个白衣人道:“无容,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这件事没结束之前,请你庇护杨峥的朋友们。”
曲无容本来就在附近,罗敷通过她们的据点联系上了她,叫她来一趟,她很快就赶来了。
听见这要求,曲无容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罗敷又道:“杨峥的房东一家三口……那二老年纪已大了,先去他们那一边,把他们带来悦宾客栈小住。”
曲无容道:“好。”
她像是一阵风一样的消失了。
吕素文有点好奇地瞧着曲无容消失的方向,心道:这样无可比拟的风姿,这样动听的声音,她为什么会叫无容呢?
罗敷的注意力却放在了赵正的身上。
她冷冷道:“你是青龙会的人?”
赵正今天两次落到罗敷手里,现在简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搭不上狄青麟小侯爷,可杨峥这小子,这臭脾气,居然能搭得上华阳郡主,凭什么呀?
他满心都是愤愤不平,结果罗敷这一句话问出来,直接给他吓精神了。
赵正:“??!”
等等?不是?他怎么就暴露了呢?华阳郡主竟看出这事情是青龙会
做下的?甚至还看出了他的身份?江湖上都说她聪明绝顶……可这是不是也太夸张了点?
赵正慌忙否认:“不……小的与青龙会绝无关系!”
罗敷淡淡道:“你不必否认,我有的是法子让你说真话。”
赵正的声音被掐断在了喉咙里。
罗敷冷笑道:“想不到,连省府的总捕头都被青龙会吸纳了,对了,你今日好像对着狄青麟很殷勤嘛……狄小侯爷也是青龙会的一员?”
赵正呆呆的。
他这倒不是在装傻……赵正这种小虾米,怎么配知道狄青麟的事情?
罗敷眯起了眼。
赵正的死活,她已不关心……她关心的是这其中所透出的一个可怕的信号。
赵正——省府总捕头,被青龙会所污染。
狄青麟——世袭一等侯,也被青龙会所污染……当然了,他就是不被青龙会污染,整个人也是乌漆嘛黑的。
从来也没听说过金钱帮从官府和勋贵堆里挖人的,这说明上官金虹无意把手往朝廷里伸,以上官金虹的性格来说,能吃一口的东西他都得吃一口,不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金钱帮在明处,他不想惹上过大的麻烦。
但青龙会却在暗处。
没有人知道青龙会的据点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青龙会的龙头老大是谁,这条青龙似乎就是一条影子……影子办事才方便!
青龙会往朝廷里伸手,意欲何为?
青龙会能吸纳这个省的总捕头,那说不定也要吸纳别的省府的总捕头,六扇门的势力是不是已暗中被渗透成马蜂窝了?
六扇门变成马蜂窝不要紧,皇城呢?有多少勋贵为青龙会做事?皇宫大内的禁卫有没有被污染的?青龙会想做到什么程度?
这就是影子的可怕之处。
罗敷却早有主意,她轻轻一笑,道:“我要动身去一趟京城。”
京城里有世袭一等侯狄青麟的侯府。
狄青麟每次一从外面回来,就要先去他亡母生前的佛堂里去静思半日,在这段时间里,谁也不能去打扰他。
第二天,狄青麟叫了王府总管狄福来,询问最近府中的大小事宜,狄福告诉他,前些日子,有一位自称小侯爷朋友的“龙大爷”送了九百石大米来。狄福本不想收,但对方拿出了小侯爷的信物,说是送给小侯爷的生辰礼物……那么狄福当然不得不收。
狄青麟此刻心里已明白了——“龙大爷”就是青龙会。
青龙会不会无缘无故送九百石大米给他,米里藏着东西……什么东西呢?
——八十万两镖银。
八十万两镖银不是小数目,这件事现在受到了各方的关注,这钱又是官府的官银,是带着印的,不可能存入任何一家钱庄,这么大一笔钱,必须藏起来……绝没有人猜到世袭一等侯狄小侯爷会与这堆失窃的银子有关系,所以藏到他的侯府岂非是最好的主意?
从青龙会的角度来说……
是这样的。
但从狄青麟的角度来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提前说都不说一声,就把这么大一个烫手山芋扔给他,拿侯府做仓库么?这八十万两镖银,守好了,全然没有他的好处;守不好,那就是他世袭一等侯做到头的日子了!
青龙会把他当什么?冤大头么?
狄青麟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淡,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狄福忽然又回来了,有点慌慌张张的。
狄青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狄福道:“小侯爷,门外来了个姑娘,自称是……自称是华阳郡主,要见小侯爷你。”
狄青麟道:“华阳郡主?她在门口?”
狄福正要说是,却忽然听见清风送来一声脆响,好似塔檐银铃。
罗敷那张妩媚多情的脸忽然就出现在了狄青麟的面前。
狄青麟依然坐在椅子上,动也没动一下,他心情很差,看见罗敷后心情就更差了,冷淡地道:“郡主前来,有何贵干。”
罗敷坐在窗框上,翘着腿托着腮,忽上下打量着狄青麟,目光在他苍白俊秀的脸上巡梭。
狄青麟冷冷地瞧着她。
罗敷悠然道:“狄小侯爷长得倒是蛮英俊的嘛。”
狄青麟讥诮地笑了笑,道:“郡主千里迢迢地追在我后头,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罗敷含笑道:“那倒不是,我是想说……”
“——你长得这么漂亮英俊,倒是很适合给我家猫当玩具耍。”
而且是一次性的那种。
第110章 (一更)
此话尾音还没落地,剑光如毒蛇般闪过。
狄青麟的瞳孔在一瞬间紧缩,他的身体动起来的速度远比思维更快,在这一瞬间,拼尽全身的力气超后跃去,躲过了这迅疾剑光。
一缕青丝自空中落地,狄青麟左鬓角的头发已被削下,只余右鬓,看上去有些许的滑稽。
荆无命的剑正对着狄青麟的鼻尖,一双死灰色的瞳孔射出奇异的光芒,藏在恶毒的剑光之后。
狄青麟的脸色铁青……他根本没意识到罗敷会来这一手!
一言不合就开打什么的,听起来很符合江湖人的作风,但问题是,他和罗敷都不属于这种类型的江湖人。
稍微观察一下就能明白,真的一言不合就开打的,大都是一些身份低微,也没名气,要么就直接是截道土匪,基本都属于光脚不怕穿鞋,邪魔外道居多。
但他是谁?他是世袭一等侯狄青麟。
而她又是谁?是圣上新封,自由出入南书房的红人,华阳郡主是也。
他们两个人怎么可以打起来?他们是要爱惜羽毛的!这一打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必须得拿个交代出来!她有什么交代可以拿?
再看荆无命。
他知道这个人是荆无命,荆无命和罗敷的事,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荆无命这种人,一出手必定要见血,他的剑下必定要死人!
狄青麟冷冷地盯着荆无命那双恶劣的眼睛,袖中缓缓划出了一柄刀。
一柄非常薄的刀。
这江湖上用薄兵刃的人很多,荆无命使用的剑就非常薄,薄到可以当软剑来使用。如果他用的不是这种特质的剑的话,剑身非常有可能在角度诡异变化时拗断。
但狄青麟的薄刀却还要更薄……一般的铁料是不可能打得这样薄的。
他的手中虽然有刀,但他的刀中却有剑法,因为他本就如一个名剑客在修行剑法的。
他的剑法同荆无命不同,他不走诡奇酷烈的路子,他只是快。
他讲求一招毙命。
而这把刀与其说是一个刀客的刀,不如说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的刀,薄薄的刀刃送入人的心脏,再迅速抽出来的时候,连一滴血都溅不出,从外部来看,也甚至看不出伤口。
这很符合狄小侯爷的身份——他的身份注定他不能光明正大的杀人,他即便杀了人,别人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死的。
狄青麟拔刀,刀光雪亮,将他那张冷淡而俊秀的脸,照出一片可怕的寒气。
他本该质问罗敷为什么要和他开打的,但他没有问。
狄青麟是个很骄傲的人,一个骄傲的人在这时候绝不会多废话。
他只是冷静地道:“这就是你的猫?”
罗敷笑而不语。
狄青麟慢慢道:“他不是猫,他是一条狗,一条供你淫乐的公狗。”
这句话说完后,狄
青麟忽然掠起!
荆无命笑了一声。
狄青麟掠起时,荆无命的剑也随之掠起,这使得他的胸口出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空门,狄青麟反手一刀,刺向荆无命心脏!
这二人的武器其实都很险,荆无命杀人,是靠他那出神入化的放血手段,总的来说,如果不瞄准要害的话,这种薄剑是很难做到一击毙命。
而狄青麟的刀更险!因为他的刀连把别人片成烤鸭都做不到,这样的刀刃不刺入人的要害令内脏大出血,简直就是无用至极!
所以他快!他的剑势很快!他也很准,他找破绽的眼力,江湖上恐怕没几个人能比得上。
从来都只有人赞颂狄小侯的潇洒风流,却从没有人说过狄小侯爷武功好!
二人身形交错,各自站定。
荆无命缓缓回过身来,面无表情,正常得和没事人一样。
狄青麟的大臂内侧却已晕开了一块褐色的血斑,袖子湿哒哒地黏在胳膊上。
他的表情看上去更苍白了。
大臂内侧会在比武的时候受伤,这简直听都没听说过!
——荆无命的剑掠起时,狄青麟反手一刀要刺入他的心脏,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剑柄在手中诡异地转了四分之一圈,使得剑尖从对着他的胸膛变为了对着他的大臂内侧。
狄青麟那时刀刃正要刺入荆无命的心脏,简直就好像是把自己的手臂往他剑上撞一样……被自下往上一剑戮去,甚至连咯吱窝也被划破,这角度实在太诡异,而但凡是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大臂内侧和大腿内侧的皮肉是非常嫩的,忍痛能力要比其他地方差一大截!
所以他的手与刀立刻就偏移了几公分,这几公分的差距,已足够让荆无命悠然躲开他的剑,毫发无损!
他果然是个剑术上的天才,胆子也比绝大多数人大很多!难怪上官金虹把他当宝贝一样养了十年,最后却便宜了这女人!
荆无命阴沉沉地道:“我是公狗?”
狄青麟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荆无命道:“我要把你变成阉狗。”
狄青麟的双眸中迸发出暴怒的火焰!
荆无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喃喃道:“现在的你,玩起来更有意思。”
狄青麟怒道:“你去死吧!”
罗敷坐在窗框上,饶有兴趣地瞧着这身形交错的二人,心情似乎蛮好的,狄青麟的总管狄福目睹了这一切,吓得连动都动不了,罗敷还冲他笑了笑。
狄青麟就很不开心了。
自他出生以来,他就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
而且荆无命真的是个变态啊!
他说要把他变成阉狗,剑风就真的往人下路攻。狄青麟的刀当胸平刺时,一般人的反应要么是架剑格挡,要么是侧身闪避,这是“守”的做法。
而荆无命这种天生不会有恐惧情绪的人,走得不是守势,而是攻势,他迎着狄青麟的剑势,一剑戮去
,从上往下滑,自他腹部一路向下,狄青麟要是不想真的变成一条阉狗,那还是赶紧躲得好。
十招下来,他身上多了十条血口子,连脚腕处都有一条侧着滑过小腿的……那一招简直匪夷所思!谁听说过有人在比剑时小腿受伤的!
而狄青麟也终于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是个天才,在这个年纪能出手这么快,能杀死河朔大侠万君武而不被人发现,这已相当了得。
但天下第一……他还差很多。
上官金虹很早就明白这道理,所以他才养了荆无命,以双人联手来增加胜率……而狄青麟太年轻,太骄傲,方才被罗敷那么一激,就已无法忍受,所以才果断出剑!
然而,结果很明显,骄傲的天才也不一定能赢,因为他对面站的是变态的天才,那天才后面还坐着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华阳郡主。
他打不过,他只能谈!就像他从前打不过青龙会主人所以只能屈服一样!
狄青麟的脸色苍白。
他慢慢道:“郡主要在我的侯府里杀人?要在皇城脚下杀我?可想好怎么同皇上解释了吗?”
罗敷悠然一笑,道:“小侯爷能屈能伸嘛。”
狄青麟惨淡一笑,道:“技不如人。”
罗敷道:“但你的骨头瞧着还是太硬了些,你看着好像在屈服,其实却想同我平等的坐在谈判桌上,是也不是?”
狄青麟道:“郡主千里迢迢赶来,想来不只为了拿我去喂荆先生的剑。”
罗敷凝视着他,忽嫣然一笑,道:“聪明。”
狄青麟的呼吸有点乱,带着痛苦的闷哼,他率先收了刀,荆无命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也快速地收剑入鞘。狄青麟虚弱地笑了笑,慢慢走到室内正中。
这是一个很干净很干净,有如雪洞一般的大屋子。
狄青麟的血溅在雪白的地面上,好似红梅落雪。
屋子正中,放了一张古朴的小几,小几左右各放了一个蒲团,狄青麟慢慢走到右边的蒲团旁边,一丝不苟地跪坐下去,仿佛无论是怎么样的灾祸与痛苦,也不能使他变得狼狈,变得不再高贵。
罗敷笑道:“不亏是世袭一等侯,家学深厚,你这样的姿态,我这澄阳湖洗澡蟹恐怕学一辈子都学不来。”
狄青麟道:“郡主不必揶揄于我,请过来坐吧。”
他的手垂在身体的两侧,好似已无力抬起,他的袖子很长,遮住了他的手,所以也遮住了他手的动作。
罗敷道:“每一个来你这静室的人,你都会请他们在这里坐下?”
狄青麟道:“这是待客之道。”
罗敷笑道:“那你去把蒲团舔一遍。”
狄青麟愕然:“什么?”
罗敷道:“京城李燕北,你认得吧?”
狄青麟皱眉道:“听说过。”
罗敷道:“他先前被城南杜桐轩给暗算,那暗算的法子,就是在搓澡的毛巾中下毒,可见下毒并
非只能往饮食里下,透过皮肤渗入也是一种法子,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在那个蒲团上下毒呢?说不定我们聊着聊着,我就毒发身亡了,那岂不是便宜了你这坏蛋!”
狄青麟的额角爆出青筋。
他袖子遮住的手正摁在机关上。
蒲团上怎么会有毒?他的真正后招就是在对面的蒲团上,这间屋子的正下方是被挖空的,里面藏着令人见之色变的恐怖东西——据说,商纣王曾有一种恐怖的刑罚,叫做虿盆,暗室下的东西就是以此为灵感布置的。
很多人都是死在蒲团下面的那间暗室里的,狄青麟知道很多种杀人的法子,他一向都喜欢像真正的皇帝一样,通过审视不同的人,要他们承受不同的刑罚,用不同方法送命。
只要罗敷走过来,坐下,他就可以让罗敷掉进去死掉。
只要罗敷被他关进了地下暗室,他就能以罗敷的性命为要挟,勒令荆无命自杀,这种傻乎乎的杀手,只会杀人,不会玩心机!
但是她不愿意过来坐,这警惕心是否太强了一点?
狄青麟冷冷道:“郡主想知道什么?”
罗敷微微一笑:“你同青龙会是什么关系?”
狄青麟眯了眯眼。
……她想对付青龙会?
狄青麟冷静地回答:“我被迫为青龙会做事。”
罗敷道:“为什么?”
狄青麟道:“我欠青龙会主人一个人情。”
罗敷道:“什么人情?”
狄青麟道:“他能杀我,却不杀我,这就是人情。”
罗敷笑了:“这不叫人情,这叫拿你的命威胁你,狄小侯太骄傲,连求饶卖命四个字都说不出吗?”
狄青麟不说话了。
罗敷又道:“青龙会的主人是谁?”
狄青麟道:“我不认识。”
罗敷沉下了脸:“你不认识?事到如今,狄小侯爷还想在我面前饶舌?”
狄青麟讥诮地笑了,道:“你错了,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青龙会是我的仇人,你也是我的仇人,你们斗起来,我求之不得。”
罗敷似笑非笑:“你就不怕我问完话后杀了你?”
狄青麟平静地道:“你没有证据,你是皇上新封的郡主,风口浪尖之上,如果你聪明,你就不会杀我。”
罗敷道:“我聪明么?”
狄青麟道:“如果你不聪明,你就不可能是华阳郡主。”
罗敷笑了,以指饶发,道:“狄小侯谄媚人的水平,比我认识的某个人要强多了。”
上官金虹一出口谄媚,那真是假得要命,狄青麟说的很就真。
狄青麟没什么表情。
罗敷道:“好,继续,青龙会的主人你不认识,你总见过吧,他长什么样子?”
狄青麟道:“我不知道。”
罗敷冷笑:“你耍我?”
狄青麟道:“他是个雾中人。”
罗敷皱
眉。
不等她开口再问,狄青麟继续说道:“他是在一个清晨出现的,那时我正在湖边,湖边水雾缭绕,那人的内功心法已臻化境,极其玄妙,我瞧见他时,他只是一条淡淡的人影,整个湖边的水雾都似乎笼罩在他身边,我瞧不清他的人脸,只看见一双眼睛。”
这玄之又玄的描述,当然就是内功深不可测的一种表现,罗敷领教过上官金虹的内功,沉重,沉闷如他本人,又如环套住人一般,叫人逃脱不得。
内力是否可以用科学的角度去理解呢?罗敷认为不行,因为武侠世界本就可以称得上一种东方低魔世界。
上官金虹的内力能令人产生逃脱不出的感觉,那么有人的内力能使得湖面水汽化作护体的雾气也并无不可能。
但是这个描述总让罗敷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个人是谁呢?
她沉思着,狄青麟却又放出一个惊天大雷。
狄青麟道:“上个月,我在京城找到郡主,赠送郡主马匹,也是青龙会的要求。”
罗敷惊了一跳,道:“什么?”
狄青麟道:“是不是青龙会主人的要求我不知道,但那要求就是,叫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然后画成丹青给他们。”
——狄小侯家学深厚,妙笔丹青。
但青龙会要她的画像做什么?总不至于是因为仰慕天下第一美人的风采吧?
要画像,意味着是要确认她长什么样子……确认她长什么样子,那就说明他们在怀疑,这个“罗敷”是不是他们怀疑的那个人?
怀疑什么呢?
怀疑什么都有可能,毕竟罗敷穿过来地时候根本就没有被附赠原身的记忆……但她还是立刻就想到了原主的死。
她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济南的客栈里。
罗敷并不是没有怀疑过死因,她很细致的检查过自己,发觉自己身上无伤,是不是中毒她就不知道了——这大约是「万人迷系统」所带来的穿越大礼包,她试着问了一下系统,还真的得到了一个邀功似的回答。
线索算是断了。
而她那时身上的衣裳和随身的物品她也都检查过,没有什么显眼的标识,认不出自己所属哪个门派,有什么仇人。
一般来说,面对这种情况,很多人就会想着先苟一苟,但罗敷却觉得没有什么苟的必要。
一来她有万人迷系统的任务时限;二来呢,原主这么好的武功,死的不明不白,光苟有什么用?还是要快快做出成绩,认得厉害的朋友,让自己的武功继续精进,令那些躲在暗处的人投鼠忌器,这才是正道!
她一上来就拿无花祭旗,一部分是出于义愤,另一部分就是要踩着无花的头与楚留香结识。
没想到一年了,那些人都还躲在暗处,一点风声都无……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要么他们远离中原,接收消息不畅通;要么他们正在忙着搞其他的事情……要么二者皆有。
那么,问题就来了,青龙会是中原的一个影子,怎么会接收消息不畅通呢?
答案其实也很简单,青龙会并不是一个人,并不只代表一个人的意志。作为一个组织整体时,青龙会的确能量很大,知道很多事,但作为组织中的个人,那就不一定了。
狄青麟只是这组织的外围人员,不可能得知这组织的内部是什么结构。他每一次接到青龙会的任务,到底是代表青龙会主人的意志呢?还是代表青龙会其他高层的意志呢?甚至这里面有没有欺上瞒下的事情都不好说。
罗敷由此得出一个结论——要狄青麟来确认她的身份,绝不是青龙会主人的意志,因为青龙会主人能够最大限度的控制这组织,想知道她长什么样简直太容易了,何须出动狄青麟这种隐秘的外围人员?
所以……原主的神秘身份与青龙会有关,死亡也与青龙会有关,但这关系是非常隐秘的,不涉及整个帮派。
而狄青麟对青龙会主人的描述,罗敷终于想到了熟悉感来源于何方。
雾中人,只能瞧见飘飘忽忽的身影,以及雾中的一双眼睛。
这不就是西方魔教的教主玉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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