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载月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轻声问道。
“罗仇魔能把许多座墓碑装在他自己身上,还能离开此地自由行动,是有什么条件限制应前辈, 让应前辈无法像他一样自由行动吗?”
应无生平淡道,“因为魔陨之地, 本来只应该有一个墓守。墓守既是墓碑, 也是守墓之人。所有被困进坟碑里的人,都会无知无觉地为墓守效力, 直到所有墓碑融为一体,所有生灵, 天魔都融入墓守的碑中, 魔陨之地才会真正变得完整。”
“但是,我是个不该出现的意外。”
应无生陡然陷入了沉默中,江载月已经被应无生的故事勾得抓心挠肺,她忍不住问道。
“您遇见了什么?是罗仇魔把您抓进这里,您才在阴差阳错之下变成第二位墓守的吗?”
应无生平淡地回答了她, “不, 都是我自作自受。”
“应国是一个边陲小国,附近没有什么仙门,民间也很少有妖魔作乱, 父皇母后都很仁慈宽厚, 我很早就被立为太子, 如果我不是喜欢上丹青一道,也许我真的能和历朝历代那些凡人先祖一般,无忧无虑至寿终。”
丹青?
江载月本来还以为应无生会直接说起与魔陨之地相关之事,却没想到听到了这么风马牛不相及的内容。
“我不应该去学丹青的。在那条活鱼从我的画卷里跳出来的时候,我就应该将我曾经的那些画都烧掉。”
应无生的声音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死寂嘶哑的声音终于有了些许波动。
“可是,来不及了……我画里出现的每个侍从,婢女,百姓,都从我的画里走了出来……还有我的父皇,母后,甚至是我自己……我分辨不出他们,他们都像是有血有肉的活人……父皇杀了父皇,母后杀了母后,我杀了我……”
应无生又沉默了许久,方才接着道。
“很多人死了,剩下那些……模样相同的人,分不清是妖魔还是真人,几乎都被当成妖魔杀了……父皇母后愿意留下一个我……所有的我都被聚集到了一起……我没有求饶,我以为,死能洗清掉我的罪孽……”
“我看着自己的头掉下来了,但是……我没死……父皇母后将我送出了应国,我在外游荡……我打听到了观星宗的威名……我拜入了宗门,拜入了罗仇魔门下……”
“然后,我在魔陨之地里,遇见了上一个应无生……”
“他说,他已经等了我很久,方才等到我从画卷里爬出来,成为接替他的下一任墓守。”
“他说我现在要做的,是在他完全变成墓碑前,再画出百幅春灯王都图。等到他彻底变成了墓碑后,我就接过他变成的墓碑,等到下一个应承华过来,接过我变成的墓碑。”
“我问他第一个应无生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成为此地的墓守?我还问那个告诉我这些事的人,问我是不是被他画下的人?我的应国,我的父皇母后到底是真是假?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些事?为什么还要画出更多的画?”
应无生的声音再度变成一滩死水。
“他说,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只有来到这里的应承华,才能变成下一个应无生。也只有足够多的应无声变成墓碑,我们才有可能成为魔陨之地真正的墓守,也才能在天灾真正降临之时,护得住应国。”
应无生的叙述终于结束,他平静地说道。
“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了。你现在可以把镜山打开,把应承华带过来了吗?”
江载月不再刻意控制住力道,她这次真正打开了镜山山道,尽管脑中还有许多疑问,她还是将那些疑问暂时压下,毕竟再不把应承华带过来,应无生估计真的就要出手对付她了。
她的脚步格外沉重,无法在镜山山道里行进太久,但她可以控制住镜山的地台,来到她的面前。
只是等看到地台上,应承华那张比初遇时更丰神俊秀了几分的面容时,她突然有些不能将眼前这个热情聪慧的凡间皇子和她在魔陨之地遇见的死气沉沉,自述是一块墓碑的应无生联系在一起。
话说回来,她现在都能踏进镜山山道了,真的不能通过镜山山道离开那个魔陨之地吗?
感知着越发沉重的身体,江载月最后还是没有冒险做出丢下墓碑,去往他处的举动。
不过不能跑,总要想想怎么从魔陨之地脱身吧。
一想到现在进了坟碑,还不能脱身的易无事他们,江载月觉得靠他们脱困更加不靠谱。
她试探性地喊了几声宗主的名字,没有等到任何回应,也没有看到宗主往日遍布镜山的白色腕足时,江载月也放弃了呼喊。
算了,估计宗主雕像是偷偷摸摸跑到其他地方筑巢了。
这其实也未必是件坏事。宗主雕像现在只有祝烛星的一缕神魂,而且神魂已经主动给她填了镜山,就算知道了她被困在魔陨之地,也不能凭空把他的本体喊清醒,万一他激动之下直接跑到魔陨之地去找罗仇魔报复,真的困进了坟碑里,那就真的完了。
而且她现在还不算真正的走到绝境,如果只有她一个人陷在魔陨之地,她其实还有一重脱身的把握……
“仙人……”
应承华看着少女抱着墓碑的古怪模样,不敢多问,只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您今日唤我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看着应承华那双全然信任的眼,江载月也做不出将他强行哄骗,甚至是直接武力胁迫到魔陨之地的事。
让地台和地台上的其他人回到原位,她方才长话短说,将自己听到的应无生相关之事,全部说了出来。
应承华的面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尽管他极力强装镇定,江载月却还是捕捉到了他身体的微微颤抖。
但是他没有表露出丝毫推脱的意思,格外恭谨道。
“我愿意同仙人去见……应无生。”
江载月感觉自己还能再撑一会儿,她没有立刻动身,而是缓慢问道。
“你觉得应无生,可能是另一个你吗?”
应承华的脸色又白了一层,他的唇瓣紧抿着,茫然而无措地摇了摇头。
“仙人,我……我不知道。我确实……喜欢丹青一道,应无生,是我用过的一个别名。我只有在喜欢的画上,才会用私印盖下这个名字。春灯王都图,是我所有画中,父皇母后最喜欢的画……我画了春灯节,百姓出游,皇室与臣民共赏烟花时的景象……”
应承华越往下说,声音也越发跟着颤抖。但他还在加快着语速,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从江载月口中听到对他话语的认可。
“仙人,可是你说的墓碑,魔陨之地,罗仇魔……我发誓,我之前都未曾听说过!我怎么可能是被画出来的?我的父皇母后,我见过的百姓……对了仙人,您亲眼见过的我的亲信,那么多人,怎么可能都是被画出来的?至于那从画卷中出来的活物,更是子虚乌有,您不信,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画给您看……!”
留给她支撑打开镜山山道的时间不多了,江载月感觉怀中的墓碑越发沉重。
她轻声应了一句,“我信你,只是你还愿意去见应无生吗?”
应承华攥住衣摆的手指用力得微微发白,他稍微冷静了一点,原本发红而脆弱的眼角,瞳眸终于沉凝下来,身上也多了皇子原本的威压与气势。
“我要去见他!我要当面问他,他到底是谁?!他又凭什么说——我是他画出的应承华?!”
江载月带着应承华回到了魔陨之地,然而应承华的脚步还没有落地,他的呼吸和身影就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抹去般消失不见。
“应承华?”
应无生死寂嘶哑的声音回答了她。
“我已经将他带到了墓里。你救过他,也等同于救过我,我本应该也救你一次。可是罗仇魔现在才是这片魔陨之地真正的墓守,而我只是一座苟且偷生的墓碑。”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现在可以都告诉你。”
“你抱住的这座墓碑落地后,你就会被困进第三层坟碑,到了那时,你不可能再听见我的声音,也不会有丝毫记忆。我进入魔陨之地以来,只见过一个人从第三层坟碑里爬出来,那个人……他其实也不是人,而是在世间行走的,活的天魔。”
“他告诉过我,只有杀光坟碑里的所有生灵,才能从第三层坟碑里出来。他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变成墓碑,也没有被困进坟碑的例外。如果你有幸走出第三层坟碑,如果你能找到那个人,或许你还有摆脱魔陨之地的最后一丝希望……”
“那个人一头白发,他还有着许多白色狰狞的异魔触肢……”
江载月越听应无生的这个描述越觉得熟悉,她现在几乎算是耗尽全身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抱住怀中的墓碑,没有让它落地,只能从牙缝中挤出字句道。
“你说的那个天魔……是宗主吗?”
“宗主?”
应无生念着这两个字,“我没有见过宗主的真容。我只知道,罗仇魔很忌惮观星宗的这位宗主。哪怕他现在掌握了大半的魔陨之地,他也还是没有对上那位宗主的勇气。”
这么说,宗主的实力或许也不在罗仇魔之下?
江载月放心了一点,但时间已经来不及让她多想,她急促问道。
“魔陨之地的核心……在哪里……?”
应无生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载月已经没有和他废话的力气,她突然想到了应承华之前给她的那片玉符。宗主说过,那里面是一块很大的坟……
她一念之间,玉符从储物法器被她隔空取了出来,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让我进去!”
应无生最后没有拒绝她,“……好。”
一阵失重感后,她像是再度回到了无法动弹而令人窒息的墓碑之中。
而且不仅是一座墓碑,无穷无尽的墓碑,如同一块块砖石般挤压在包裹着她的墓碑上……
她像是变成了泥土的一部分,墓碑的一部分,也即将变成魔陨之地中,一块再无生息的泥沙。
江载月几乎在一瞬间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然而突然间,她的脖颈一烫,原本一直呆在她脖颈边,仿佛只是一个纯粹死物般的雪白项圈,却柔软地包裹上她的身体,江载月突然得到了一些喘息的空间。
然后,她就听到了无数座石碑,仿佛在一瞬间被汇聚在中心的爆破力量,炸为粉碎的恐怖声响。
爆破的余波并没有危及到她身上,仿佛一个大炮仗在屋外炸响,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周围原本挤压侵染着她神智的墓碑大片消失,江载月控制着原本还在继续往外摧毁墓碑的雪白腕足回到自己手中。
雪白腕足的颜色变透明了不少,应该是使用出了腕足里的大部分力量。
江载月让它重新回到她的脖颈上,腕圈不像它的主人,有那么多自己的想法,它乖乖地回到了她身上。
周围的墓碑再度有拥挤回来的趋势,江载月不再理会它们,她开始降低着镜山的精神值,全神贯注地感知着魔陨之地的核心。
墓碑,墓碑……
她也应该有一座,与魔陨之地相连的墓碑……
不是被动地等待着魔陨之地的侵染,而是成为承载着魔陨之地,甚至反过来掌控祂的主人。
没错,她想要成为这片魔陨之地的第三个墓守。
这个念头看似冒险,却也是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一条出路。
应承华能突破的限制,她一个先后掌控了透明触手,镜山,甚至还创造出了属于自己异魔的伪天魔没理由做不到。
她已经抵达了魔陨之地的核心,也留下了足够多的模拟出墓碑的精神值,如果到这一步再失败,她可能真的得考虑用祝烛星留给她的白色腕圈把魔陨之地打出一条通途的可能了。
但是白色腕圈的力量是有限的,这片魔陨之地里的墓碑却似乎像是无穷无尽的,江载月甚至能够感觉到,那些越发靠近她,填补着之前被雪白腕圈摧毁的空白之地的墓碑,此刻散发着比先前更加恐怖的阴冷气息。
她没有睁开眼,却在一片虚无的漆黑中看见了那些密密麻麻浮现出来的墓碑,还有碑身上逐渐清晰的几个大字——
江载月之……
80(60)(40)
一个陡然出现的血红数字跳动了一下,浮现在了第3个精神值后面,然后变成了——
76(60)(15)(25)
她怀中原本沉重的墓碑陡然一轻,原本还在不断靠近,血红大字越发清晰的墓碑,仿佛在一瞬间被按下了一个暂停键。
江载月睁开眼,只见到一片漆黑中,无数座印着模糊字迹的墓碑仿佛静止般凝固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中。
她现在似乎有些明白,变成墓碑是怎样的一种状态。
她自己的心跳似乎也变得格外缓慢,冷与热,幸福与痛苦,惊奇与哀伤,所有人才有的冲动与想法在一瞬间离她十分遥远。
她的心像是被凝固成了一颗石头,然而还在古怪地跳动着。
只有周围的那些冰冷死寂,不会开口说出任何话语的墓碑,才让她有了一种同类般的安宁平静感觉。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定定地站立在原地,等待着,一直等待着,更多进入她的碑中,与她真正融合的其他墓碑。
在这种格外安宁的寂静中,只有一道微弱至极的声音在喧闹不休地重复着四个字。
加精神值!
加精神值!
……
墓守,不需要,精神值……
然而“墓守”刚刚生出这个念头,它身上的透明触手就如同疯了一般地生长出来,想要敲碎它自己的碑身!
可能没有哪个墓碑自己长出过这种玩意,它沉默着,可又不能把它自己关进自己的墓碑里。
墓守是重要的……
墓守是最重要的……
它最后只能妥协了一步,缓慢而仅凭本能地加了一点面前的精神值。
墓守死寂的碑身突然开始了细密的颤抖,就如同被人在核心轻轻凿开了一条裂缝。
它加精神值的次数越多,这裂缝越来越大,原本死寂的墓守心脏,跳动的速度就越来越快……
终于,当江载月完全清醒的时候,想到刚刚完全变成墓守时的感觉,她自己都快出了一身冷汗。
这片魔陨之地的墓碑,都是些什么邪门玩意儿?
虽然她之前在镜山里确实有过这样仿佛完全变成异魔的感觉,可是这次变成墓守的经历,比之前变为镜山一部分,自我完全消失的经历更加恐怖。
因为这一次宗主不在她身边,如果不是她的透明触手逼迫着墓守的她给她自己补充精神值,她就真的会被魔陨之地完全俘虏,变成毫无理智,受祂支配的墓守。
她一个先前有过这种经历的修者,都无法保持住清醒的意识,江载月简直难以想象,应无生是怎么做到成为墓守,还能保持住这份清醒,和她交谈的?
不过要说更可怕的,那就是不仅能保持清醒神志地成为墓守,还能在外自由行动的罗长老了。
如果说江载月先前还存着一丝把庄长老找出来,他们几个人道长老联手对付罗长老的希望,她现在已经彻底明白了,别说是他们几个人道长老,就算是观星宗内所有长老联手,都不一定是罗长老的对手。
因为成为了墓守后,她才发现了墓守的能力之一,竟然是可以调动被困在坟碑当中的修士使用异魔。
而被困在坟碑中的人看似活着,却已经成为了墓守的一座傀儡。
虽然墓守不可能调动魔陨之地的所有墓碑,只有墓守与之建立联系,紧密融合的墓碑才能为墓守所用,但是稍微想一想罗长老这些年来能搜罗到的墓碑数量,江载月深深觉得,罗仇魔说他是毫无疑问的下一代宗主,那都算谦虚了。
可能现在躺在罗仇魔墓碑里的弟子和长老,都比观星宗地上活着的弟子长老数量多了。
如果宗主是按照宗内弟子与长老的投票数量选举出来的,罗仇魔说不定都可以当这一代的观星宗宗主了。
而祝烛星能够从第三层坟碑里出来,却没有铲除掉这片魔陨之地,显然也说明了他没有铲除掉这片魔隐之地的绝对把握。
不过罗仇魔现在都还没有对宗主动手,估计也没有干掉宗主的把握。或许这一架,他们也未必能真枪实战地打起来。
那他们这种弱小长老更加不用给自己加戏了,主动对付罗长老,相当于给罗仇魔主动送碑,说不定异魔还会被罗长老反过来拿来对付宗主,那还不如安安分分躲在宗门里。
等到离开这片魔陨之地,她代表镜山巡山人给罗长老投上一票,安安静静地等着宗主飞升,早点跑路就完事了。
江载月现在都已经开始思考起了离开宗门后的生活。
先前她就知道精神值的用处有多大,可是一直顾忌着其它异魔的实力强于她自己,万一她捕猎不成,反变成自己给异魔送菜,那就完蛋了。
可是有了这次的经历,她现在能清晰感觉到,自己新生出的异魔,也就是墓守碑身,将异魔困在坟碑的能力到底有多强,再配上正面攻击的透明触手,和随时能逃跑的进镜山……
江载月心里多了几分把握,或许以后不用等宗主投喂,她自己也可以独当一面,以后给自己捕猎和投喂异魔肉了。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她能活着离开这片魔陨之地上。
江载月有心想要找到罗长老好好谈一谈,却没有等来罗仇魔,而是等到了浮现在黑暗中,慢慢靠近的应无生。
只是看见应无生的真容,她不由陷入了一阵沉默中。
那原来,真的是一具……人的血肉长成的墓碑。
苍白的皮肤覆盖在削瘦胸膛般根根分明凸起的平整骨头上,明明看着有着正常人的呼吸,却是毫无四肢的,血肉组成的怪异墓碑之身。
而那片墓碑之上,微微裂开的血肉的缝隙中乱七八糟地充斥着人的眼,鼻,口,指甲,头发,这些看似不规则的异物,却能清晰地组成“应承华之墓”五个大字。
第142章 救人
“你竟然……真的成了……墓守。”
墓碑缝隙中的两颗眼睛滚动了一下, 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恐般死死地盯着她这个异类。
江载月:……她和应无生相见,不管怎么看,该害怕的那个人都不应该是应无生吧?
不过她也不打算隐瞒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是变成了墓守, 不过刚刚差一点就真的变成墓碑了,我还想请教应前辈维持清醒的方法。对了应前辈, 我现在能见应承华一面吗?”
江载月看着那蠕动血肉的缝隙拼成的“应承华之墓”的字眼, 也有种不好的预感。
该不会应承华现在也变成这副样子了吧?
墓碑中的眼睛恢复了一片死寂之色。
“不必叫我应前辈,叫我应道友吧。我进入魔陨之地, 也不过十数年,为了延长清醒的时间, 我才变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再过一段时日, 我就会变成一座真正的墓碑,墓守之位会由下一个应承华继承。因为我得到的,不过是一个残缺的墓守之位。”
“倒是江道友,竟然能在维持人形的同时,也还能保持清醒。如果可以, 江姑娘愿意和我去我的墓守之域见更其它的应无生吗?他们应该比我知道得更多, 也更能解答江姑娘的疑问,江姑娘也可以见到那里的应承华。”
江载月想了想,最后还是答应了应无生这个提议。
她现在已经摆脱了被困进坟碑里的这重束缚, 即便应无生想要对她出手, 她大不了也可以通过镜山直接离开。
但是现在易无事他们都被困在了魔陨之地里, 她要是丢下他们直接走人,那人道长老只剩下她和姚谷主,罗长老说不定就跳过举办宗门大比的流程,直接宣布胜利了。
跟着墓碑模样的应无生在漆黑如星海的魔陨之地里走了不知多久,当它停下来的时候, 江载月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应承华沉默地抱着一座墓碑,他的脖颈几乎完全平直地贴合着墓碑顶上,头颅垂下,完全看不清楚脸上的神情。他的手臂上下贴合着抱紧着墓碑,就连双脚也几乎完全贴合墓碑底下,以着人类难以维持长时间维持的姿态直挺挺地坐着。
看着这副场景,江载月脑中莫名涌现出了一个念头。
应承华现在,很像是一个被压进模具里,硬生生打造出来的相框。
而他怀中的那具墓碑,就像是被相框保护着的,最为重要的相片。
江载月陡然生出了一种不寒而栗之感,她本来以为应承华抱着墓碑,是变成墓守必须要经历的一个过程。即便这个过程可能有些痛苦,但最起码应承华应该还能维持住人类的形态和理智,就像她见过的罗仇魔一样。
可是现在看来,应承华变成的这个墓守,不像是魔陨之地的真正主人,更不像是外界恣意妄为的罗仇魔,而像是……被墓碑侵染的,被祂主宰的一个奴仆。
“江道友,这就是我之前的应无生。”
听着应无生平淡至极的声音,江载月慢慢抬起头,顺着应无生所在的方向看去。
如果说现在她面前的应无生,至少还维持着人形的皮肤和呼吸,抛开过于怪异的血肉五官缝隙,勉强还能在他身上感觉到一丝人气。
那么应无生之前的那些应无生,皮肤越发灰白粗糙,字缝中的头发,血肉与五官就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她看到的就是一座与她先前所见的墓碑一样,几乎看不出任何区别的灰白石碑。
应无生一具具墓碑耐心地喊过去。
“应无生……应无生……第三位墓守出现了……”
江载月头皮微微发麻,就像看着一个死人在给自己唤魂一样。
她不在看应无生那一边,而是看向身前的应承华,轻声喊道,“应承华……”
像是在顶着万斤的重压行动,应承华的身体在极其细微,却无声地颤抖着,他像是想要努力地抬起头,然而脖颈纹丝不动,只有头颅微微抬起的幅度大了一点。
江载月能够听到他极其粗重的呼吸声中,掺杂着极为细弱哽咽之音的一道含糊气音。
“仙……人……”
江载月的身体微微僵硬着,有一瞬间,她控制不住想起应承华兢兢业业巡山,明知道她不看,却还是认真给她写巡山汇报的样子,想起应承华认真记录下今天走了多少块镜山台阶,哪一处台阶上可能出现裂缝的工整字迹,想起他每次看到她,清黑瞳眸抑制不住流露出钦慕敬仰之情的模样……
她的脑中突然涌现出一道无法忽视的念头。
应无生,即便是之前每一个拥有着同等记忆,从画卷中出现的应承华,可是上一个应无生,真的有权利代替现在这个应承华,做出让应承华变成墓碑的决定吗?
应承华跟着她来到魔陨之地,是出于对她的信任,可如果他早早地知道,他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他当时还会毫不犹豫地应下她那个问题吗?
“江道友……”
一道嘶哑之声在她不远处响起,“第九个应无生醒了,你现在可以问他了。”
江载月却没有立刻站起,她强行抬起应承华快要完全贴合到墓碑里的那张面孔,看到了青年脸上混杂着泥沙的泪痕,还有那双原本清亮,此刻涌动着绝望的黑眸。
而在目光对上她的那一刻,应承华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青年那双还在往下涌动着泪水,爆发出前所未有明亮光芒的眼眸,分明在无声地祈求她。
——救,救,我……
他不想,不想变成墓碑。
“江道友?”
看着他在不断下跌的精神值,江载月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念头,给他加了几点精神值。
应承华脸上原本凝滞的,绝望的神情像是陡然活了过来,他终于能将整座石碑狠狠推出怀中,整个人却也像是卸去了所有力量一样轰然倒地,他仰头望着江载月,扭曲的身体颤动着,发出一道格外艰涩之声。
“仙人……救……我……”
与此同时,一道嘶哑之声也在她耳旁响起。
“江道友,你做了什么?他怎么会突然脱离他的墓碑?”
江载月一把拎起倒在地上的应承华,应承华像是终于从刚刚抱着墓碑的扭曲姿态中缓过来了一点,他完全不敢挣扎地任由江载月拎着,只是不成字句地一声声喊着。
“仙人……仙人……不要,放我……我不……不要墓碑……”
墓碑上应无生的两颗瞳眸陡然定格在应承华身上,场中的气氛陡然凝滞了起来。
“你有脸面说出这种话吗?难道你只想着苟且偷生,不顾应朝百姓,还有父皇母后的安危了吗?”
应承华原本恳求的声音陡然弱了下来,“应朝……”
他只是念着这两个字,就像是失去了所有反抗和求生的渴望。
江载月的声音平静道,“应道友,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那么多应承华变成墓碑,到底和守卫应朝有什么关系呢?”
应无生看向他刚刚唤醒的第九座墓碑,第九座墓碑已经看不出太多人的痕迹,血红字缝中偶尔只有极其细小,如同是沙砾一般的漆黑眼珠,慢慢地动了动。
然后江载月就听到了比草叶摩挲更细弱的,已经超出了她听力程度的微小声响。
然而应无生却像是能够明白这道细微声响的意思,墓碑字体缝隙中的眼珠微微颤抖着,他的声音也带着不稳地开口道。
“因为……这片魔陨之地,本来,是应国的土地……”
“应国,已经,亡国了……我……应无生本来应该是……魔陨之地第一个墓守……罗仇魔……叛军……吃下了我的尸首……方才成为了墓守……第二个我……从画卷里走了出来……不够……还不够……他已经拥有了太多墓碑……我需要更多的……更多的我继承墓碑……成为墓守……才有可能战胜罗仇魔……放出坟碑中的……应国子民”
听完了应无生这番叙述,江载月脑中涌现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
“坟墓碑中的普通人还活着吗?”
应无生墓碑中的眼睛死寂漆黑得如同两颗蒙着尘翳的黑珠,他没有丝毫动摇道。
“活着。即便他们不是以人形活着,我也能够听到……他们在坟碑里,祈求能够再重见天日,回到世间的声音。”
江载月看着应无生,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应无生,已经疯了。
即便他曾经拥有清醒的理智,可是在无尽岁月和墓碑对神智的侵蚀下,他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应承华。
先不说他是否有战胜罗仇魔的可能,光是他觉得墓碑中的应朝子民无论是什么样子,都应该被放出来这一点,都说明他与她并非同道之人了。
江载月微微用力提住了手中应承华,她再度确认道。
“你还愿意信我吗?”
应承华恍惚而不敢置信的眼眸看向他面前的仙人,就如同之前每一次一样,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信仙人!”
第143章 暗色
江载月加重着语气, 一字一句问道。
“那你愿意将你的墓碑交给我吗?”
没等应承华开口,应无生死寂嘶哑的声音就平静响起。
“江道友,你到底要做什么?”
应承华看着江载月清淡的黑眸, 用力地再度点了点头。
江载月直接将他丢在地上的墓碑凌空拿起,试探性地往自己的墓碑上一按。
果然, 她的墓碑就如同海洋平等地容纳每一颗水滴般, 将应承华的那座墓碑完全吞噬了进去。
应承华此刻还在不稳掉落的精神值,终于有了停止下来的趋势。
江载月松了一口气, 幸好她见过罗仇魔从铁甲下方的身体里拿出墓碑,误打误撞也猜到了墓守看管墓碑的方法。
她转过身, 诚恳地对应无生道。
“应道友, 我不是故意跟你抢人,只是我的镜山还需要人帮忙巡逻,之后的宗门大比,我也需要弟子为我出战。凡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你情我愿。既然这个应承华愿意跟我走, 你又能接连不断地画出了许多个应承华, 那么你不妨再等一等下一个应承华。”
“而且只靠你一个人的力量,也很难赢过罗仇魔,这样吧, 应道友, 我还有同伴也困在坟墓里,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诚心对付罗仇魔的人。如果你能帮我一起救出他们,我们之后再一起想想办法,人多力量大,说不定就能想出什么对付罗仇魔的路子呢。”
江载月本来以为自己还要一番力气才能说服得了应无生,没想到应无生直接道。
“好。”
只是墓碑中在字缝里转动的瞳眸似乎变得更加死气沉沉了一些。
“你能成为魔陨之地的第三个墓守, 这已经说明了你的实力。我不会将无谓的力气浪费在和罗仇魔以外的强者争斗上。而且你救过应承华,也等同于救过我,我相信你不会食言。我知道你的同伴被困在哪座墓碑里,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它们。”
江载月这时方才从应无生身上看到了些许她熟悉的应承华影子。
应无生熟练地带着她重新往魔陨之地边缘走去,应承华紧紧地跟在她身后,江载月心中存了几个问题,忍不住开口问道。
“应道友所画之人皆能成真吗?”
应无生坦诚道,“只有我凡人时在应朝见过的人,才能成真。”
“应道友画了几百幅画卷,凡间就会出现几百个应国吗?”
应无生沉默了片刻,“我刚刚问了第九,他说我们都活在画中。画中之人看不出画中的虚假,只是等离开了画卷后,我们就再也没办法回到画中了。”
江载月轻声问道,“那应道友画过罗仇魔吗?”
血肉而成的墓碑终于有了一个明显的呼吸起伏。
“画他有何用?即便将凡人时的他千刀万剐,也难解我灭国之恨。”
江载月识趣地没有问下去,而等应无生带他找到第一个墓碑时,她看着墓碑上的“甘流生之墓”,有一瞬间很想直接和应无生说要不带她去找下一个吧。
应无生却主动道,“他还困在第一层坟碑里,只要他意识到坟碑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有强烈醒来之念,就能从坟碑里清醒了。而若是他对你毫无抗拒,你还可以将他的墓碑收进你的墓碑当中,再将他唤醒。如果你再慢慢侵蚀他的墓碑,他的异魔也可以任你驱使,只是你也会受到魔陨之地更大的侵蚀……”
江载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第二种可能。
开什么玩笑?她的精神值那么宝贵,怎么可以浪费在甘流生身上?
至于如何把甘流生从第一层坟碑中直接唤醒,江载月感觉这应该不算什么难事。
应无生又道,“墓守将人从第一层坟碑里直接唤醒并不算难事,但若是在更深层的坟碑里,即便你是墓守,你在他人坟碑中停留的时间越久,也越有被坟碑的主人困住的可能。毕竟,不是每一座墓中之人,都想要从坟墓里出来的。”
“你碎了他的梦境,他反而可能比憎恨坟碑更憎恨你。”
江载月点了点头,示意她把这番话听了进去。
所有的墓碑对于墓守来说都如同是一个打开着大门的漆黑宅院,江载月只试探性地往里踏入一步,下一刻睁开眼时,她就看见了一大片无边无际的彩色海域。
而这片彩色坟墟海的大小,比她之前在无事庙底下和甘流生交手时见到的更加辽阔。
果然,困住甘流生的第一层坟碑,就是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他的无色坟墟海。怪不得甘流生乐不思蜀,一直没想着从这里出去。
无数颗流动着眩目彩色光芒的水滴般将这片海洋当成了蹦床,快乐无忧地蹦跶漂浮在整片天地之间。
其中最清亮的几道声音喊着,“师尊,师尊,今天带我们去哪里玩啊?”
明亮绚烂的彩色海域中,一道色彩最为鲜亮的人影伸手抓住他们,轻声呵斥道。
“不准胡闹,今日说好了去拜访江长老,再胡闹我就不带你们去了。”
靠近的亮丽水滴中,发出如同孩童般稚嫩的声音。
“师尊,我们错了。”
“快带我们去找江姐姐吧,她肯定也很想我们了。”
江载月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甘流生口中的江长老是谁?总不会是在说她吧?
“甘流生,醒醒!这里是幻境!”
江载月刚想要直接提醒甘流生,下一刻她眼前一花,却听到一道格外耳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我等你们许久了,怎么这么晚才来?”
江载月木着脸顺着这道耳熟的声音看去,果然看到一张无比熟悉的,每天都能在镜子里看见的脸,此刻身体流动着清色蓝焰般的辉芒,含笑望着甘流生。
那几团色彩艳丽的小水滴簇拥了过去,没过多久就被少女的弟子带走去远处玩了。
甘流生定住了脚步,语气有几分迟缓道。
“我以为,你不想我来。”
江载月低头,开始在地上寻找着合适的开瓢武器。
“怎么会不想呢?毕竟,我可是……饿了许多日啊……”
少女仍然在笑着,然而她清丽雪白的面容上,却显现出了一张张裂开的巨口。
甘流生清越的声音,少见地透出了些许怅然若失的意味。
“果然,你只是想品尝我的味道……也罢,”甘流生似乎想通了什么,声音再度变得平和道,”不要把我的海色吃得太多,弟子们……会发现的……”
少女的声音透出了一丝冷漠而贪婪的意味。
“那可由不得你了。”
江载月:……不是,甘流生到底在他的坟碑里做什么奇形怪状的梦啊?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梦中扮演这么奇怪的角色啊?!
先后试过搬动坟碑里的石头,树枝无果后,眼看着眼前的场景有向r18g发展的态势,江载月终于抄起了自己唯一能拿在手上的东西。
——她自己的墓碑。
恶狠狠将墓碑往甘流生背上砸去后,甘流生的脚步陡然踉跄了一下。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疑惑地往脚下看去。
——江,载,月,之,墓……
又一道柔和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还在等什么?还不乖乖过来……”
身边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格外恍惚,甘流生陡然停下脚步,他蹲下身子,流动着银色辉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了那座冰冷的灰白石碑。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同样熟悉,却更为冷漠的声音,仿佛在他身前响起。
“甘长老,你再不醒过来,我就直接将你埋了。”
甘流生一点点抬起头,五官轮廓晕染开来,流动着银丽色彩的脸庞,定定地注视着面前没有任何色彩,面容甚至还因为俯下而覆盖上一层阴影的少女。
明明没有半点海色,但她冷漠望着他的清黑眼眸,却比他见过的任何海色都更纯净而生机勃勃。
“我明白了。”
绚烂的海域之色一寸寸黯淡碎裂着,甘流生的脑海中也终于恢复了进入坟碑前的所有记忆。
这次没等江载月开口,他就主动垂下银色般的长睫,轻声问道。
“多谢江长老出手,你想要我回报什么?”
江载月没有心思和他东拉西扯,看见坟碑外的应承华没有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她就直截了当道。
“你保护好他,我们去寻找其他长老,这片魔陨之地有些蹊跷,你的墓碑暂时交给我来保管。”
甘流生的眼眸不带任何色彩地从应承华身上轻飘飘掠过,然后清越应道,“好。”
江载月本来以为她还要在说服甘流生上花费一番功夫,没想到甘流生应得如此干脆。
她只能暂且将在甘流生坟碑中看到的那一幕抛在脑后,继续跟着应无生寻找墓碑。
然而她不提,甘流生却轻声而平静道。
“……我在里面,许下的承诺,都是真心的,江长老,可以……吞噬一些我的海色,只要你愿意让我融入……你的海域中……”
江载月:……???
她陡然停下脚步,唇角微微扬起的笑容透出了些许冷淡的弧度。
“甘长老,我进入你的坟碑不久,不知道你和你的幻觉到底许下了什么承诺。不过我也没想到,甘长老竟然如此信任我,只是——
区区一点海色,怎么能喂饱我的胃口?”
少女原本清黑的瞳眸,在这一刻折射出非人的浓郁暗色。
“甘长老还是等哪天做好了全部让我吞噬的准备,再来找我吧。”
触及到少女眼眸中非人的漆黑暗色,甘流生身上的银辉有一瞬间像是凝固一般不再流动。
他清越之声缓慢应道,“好。”
接下来的一路,甘流生终于老实了许多。
第144章 兄弟
而进入易无事的坟碑时, 江载月这次学干脆了一点,不管沿途看到了多少尊还生像,她都毫不停顿, 直到找到易无事所在,完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直接一个墓碑砸下去。
易无事看向她的眼神都清澈了许多。
“你……”
“庙主现在清醒了吗?”
看见易无事身后无数尊还生像中, 一张又一张让她心梗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江载月冷漠地再拿起她的墓碑。
好家伙, 在易无事的坟碑里,她全身的神魂都被易无事抽干净了是吧?竟然敢制作出这么多尊她的还生像, 她刚刚那一下没能给易无事开瓢, 完全是因为这里是他的幻境。
“庙主如果还不清醒,我不介意帮庙主再清醒一下。”
易无事皱了皱眉,“你是……算了,我知道你是真的,我也隐约感觉到了此地不太对劲。但是我的雕像才制作好不久, 你能不能再给我些时日……”
江载月心平气和地伸出两根指头。
“一, 现在跟我出去,二,你就永远留在这坟碑里, 庙主选哪一个?”
易无事最后看了看围绕在他周围的雕像, 终于不再留恋。
“我和你走。”
顺利地带出了甘流生, 易无事后,江载月本来以为找到庄长老,再将他从坟碑里带出来也不是一件难事。
然而等找到庄长老的墓碑后,看着上面已经从血红变为漆黑的字迹,应无生平静道。
“这人被困在第二层坟碑中了, 你亲自进去会有危险,即便如此,你还要去救他吗?”
江载月毫不犹豫道,“当然。”
她和易无事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坟碑里带出易无事之前,她就已经简单地交代了一些应无生难辨敌友的立场,易无事也答应,如果应无生做出些不同寻常的举动,他会第一时间传讯提醒她。
这次进入第二层坟碑,江载月也清楚其中的凶险,她决定只是稍微探查一下其中的情况,如果实在遇到怪异之事,就第一时间退出来。
踏进去坟碑中,江载月没有像踏入第一层坟碑一样,感觉到太过突兀和违和的虚假感。
就像是穿过了一道普普通通的门,来到了寻常而鲜活不过的凡间。
她走过了一片无人的荒郊野岭,没有发现庄曲霄的身影。
江载月动用了寻人的法器,方才发现山脚下有一处平淡幽静的小村庄,正在溪边洗衣的妇人看见她出现,用着半生不熟的土话问道。
“姑娘,你怎么一个人从山上下来?”
没想到自己在庄长老的第二层坟碑里还能和人互动,江载月紧急编了一个自己是远处来寻人的借口,然后问道。
“大娘,你听说过庄曲霄吗?”
大娘的眼睛立马亮起,“你说庄神医吗?”
江载月没想到这么顺利,“对,我是特地来找庄神医的。”
大娘的眼神反而变得有些古怪,“庄神医好几百年前就葬在这片山里了,他的后人,现在都搬进城里了,你是来找他们家后人治病的吧?”
庄曲霄,死了?
江载月的笑容差点凝固在脸上。
不对,如果庄长老死了,他的坟碑怎么可能还出现这些生机勃勃的幻象?
江载月立刻反应过来,或许现在的庄长老,还不叫庄曲霄这个名字。这种情况她之前在血兰谷里也遇见过。
她立刻改口道,“对,大娘,我是专程来找他们家后人治病的。”
然而妇人听到她这番话,惋惜地摇了摇头。
“百年前的庄神医,那才叫做神医咧。现在庄家的后人,在城里开个药材铺,专门给那些富家老爷抓点药材,看点小病,他们家前不久还治死过人呢。姑娘啊,你家里人要是生了大病,要是没什么钱财,可千万别去找他们看啊……”
江载月委婉拒绝了妇人热情推荐的其他神医,问清楚了庄家所在的位置后,直接来到了村庄不远的城中。
庄家的药材铺在这座小城里也算小有名气,不过江载月也确实打听到,前些日子庄家药材铺的郎中给一个富家老爷开了药,结果那位富家老爷吃完药,当天就死了,富家老爷的家人带着仆人大闹了药材铺几天,现在庄家药材铺都跟着关门好几天了。
这第二层坟碑里发生的事情,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
江载月回忆着自己在第二层坟碑里的经历,如果庄曲霄就是庄家人中的一份子,现在发生的也是他经历过的事情,那他应该能在一开始就将这桩惨剧扭转,再不济也能把那位富家老爷忽悠到其他药材铺子里去抓药吧。怎么这桩闹剧还是发生了?
她来到庄家的宅院,看见一个留着山羊须,气质温和的中年人和他身边的妻子在书房中慢慢摘抄探讨着药方。
他们此刻探讨的都是她听不懂的药名,但是中年男人的模样确实与庄长老有几分相像。
江载月想了想,直接敲了敲门,没等人应答就闯了进去。
“你们这些人里,谁叫庄曲霄?”
江载月直接演出了一个冷漠无情,高高在上的人上人。
中年男人微微皱了皱眉,“这位姑娘……”
她不想废话,直接将一瓶补气丸精准而无声地丢到中年男人桌前。
仅看这份本事,中年男人就明白了眼前这位突然出现的少女不是寻常人物,他下意识将妇人微微护在身后,方才谨慎开口道。
“这位……贵人,庄曲霄,确实是我家先祖,不过先祖已在百年前逝世,不知道贵人来寻我家先祖是为了何事?”
江载月一眨眼间就根据这两人的反应编好了剧本。
“这是你们家先祖百年前留下的丹药,救了我师父一命。我师父说了,得人恩典,必须百倍偿还,我师父现在身体不适,弟子服其劳,我就代替我师父给你们当三年的护卫。三年过后,我们就两清了。”
中年夫妇两人面面相觑着,显然想不到这个强闯进屋宅的少女,竟然是为了报答先祖才找上他们。
不过如果少女对他们有敌意,应该也不至于编出这么过分的借口。
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拿起药瓶,仅仅是闻了闻丹药的味道,就感觉自己的身心仿佛被一股天地之气荡涤,筋骨都有力了几分。
世上岂有人会为了哄骗他们,而拿出这么珍贵的灵药?
中年男人心中的六分信任转眼变成了十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灵药,刚想要说出拒绝少女提出的做护卫报答之言,江载月就已经淡声道。
“这也是我下山的历练,你们最好不要再推三阻四。对了,把你们庄家所有人都喊出来,让我认一下。”
实在拒绝不了少女强行报答恩情的要求,中年夫妻两人只能叫出了他们的两个孩子。
江载月本来以为中年男人是庄长老的可能性最大,然而看到两个与庄长老更为相像的青年人,她才意识到果然这两人才更有可能是庄长老。
“高人,这两位都是我的儿子,我在学医之道上资质驽钝,给他们起名时就贸然借用了先祖之名,希望他们也能学到先祖的几分本领。这是我的大儿子,庄曲。”
看着沉稳一些的青年人向她点了点头,稳重冷静之色赫然是庄长老的年轻版本。
“见过高人。”
“这是我的二子,庄霄。”
而庄曲身边那位模样仿佛,只是神色更加活泼一些的青年人看着江载月,忍不住问道。
“我爹为什么要喊你高人啊?”
中年男人冷脸拍了拍庄霄的脊背,“庄霄!”
庄霄才毕恭毕敬,恢复严肃之色道,“见过高人。”
看这两人的表现,江载月已经初步确定了庄曲应该就是庄长老。
等到了无人之地,直接拿墓碑把他拍晕,是不是就能直接恢复庄长老的记忆?
而看着少女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他大哥的样子,庄霄笑嘻嘻道。
“高人,我大哥的眼里只有药材,你要看也该看我……”
这次别说庄父了,庄母一同出手,直把庄霄撵得鬼哭狼嚎,在屋中鸡飞狗跳。
江载月终于确定了,这个嬉皮笑脸的庄霄绝不可能是庄长老。
匆忙将自己刚刚说过的理由和这两人说了一遍,没等他们开口,江载月就对庄曲道。
“我有事要和你单独说,你跟我过来。”
夫妇二人没有开口阻拦,庄曲也跟着江载月来到了院中。
江载月感觉到周围没有他人的窥探,直接问道,“庄曲,你听说过观星宗吗?”
庄曲认真思索着这三个字,片刻后谨慎地摇了摇头。
“高人,我未曾听闻过观星宗。”
所以现在的庄长老完全没有一点与观星宗相关的记忆?
江载月早早地猜到了这种可能,她再度问道,“庄曲……你是否有些时候,会觉得周围的世界都是虚幻的?”
庄曲微微皱起眉头,正色道,“高人,平日是有神游之症吗?”
她是来帮他的,不是来让他给她看病的!
江载月默不作声地握紧了手中慢慢浮现出的墓碑。
说不定物理直接敲一下,庄长老就能醒来了呢……
“大哥!”
然而一道欢快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爹刚刚有事喊你呢。”
庄曲不疑有他,低头向江载月告罪后很快离开了。
而等庄曲离开后,庄霄笑嘻嘻地凑近江载月,“高人,你刚刚和我哥说了什么事?也让我听听呗。”
听到庄霄下意识放轻的呼吸声,江载月顿时明白了庄霄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他,很害怕她?
是因为他刚刚看到她的动作了?
或许,庄霄也未必没有一点是庄长老的可能。
江载月沉思着,也问了刚刚问庄曲的那个问题。
“看到虚幻之象?”
庄霄的脸色陡然沉静了下来,青年人肃色的模样和他的兄长有八分相似,他沉凝道。
“可惜我在行医上一窍不通。高人若是出现了这样的症状,不妨另请高明……”
没等他说完,江载月就一墓碑砸到了庄霄头顶。
虽然知道这里是坟碑,但以防她一碑直接把还是凡人的庄曲霄敲死,惹出什么别的麻烦,江载月还是将自身的力道控制在一个敲不死人的范围。
庄霄根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他的身体踉跄了一下,很快倒下,头上的血迹顺着面孔留下,连眼神也变得呆滞不清。
江载月蹲下,耐心地问道。
“你现在真的没有想起什么事情吗?比如说灵庄,五行三通树……”
然而即将晕厥过去的庄霄像是被她的话语激起了什么力量,他挣扎地仰起头,像是要用最后一丝力气去抓住江载月,气若游丝道。
“不……不要伤……我家人……你要杀……就杀我……”
这完全就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啊。
应该是她找错了目标,江载月感觉她还得去找庄曲。
不过如果把庄霄就这么放在这里,说不定还会生出什么别的事端。
江载月索性拿出一颗回春丹,精准丢进庄霄的喉咙中。
庄霄瞬间被呛到了,他转过身狼狈地咳嗽着,过了一会儿,方才将那颗药丸艰难地咽下去。
“阿霄,你在这里做什么?”
庄曲带着庄父庄母来到小院中,庄霄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抬起头大声喊道。
“快跑!这人是个疯子!她刚刚还拿石头砸我!你们快跑啊!”
江载月注意着庄曲的反应,她平和道,“庄小公子,说话可得讲点证据,我什么时候拿石头砸你了?”
庄霄的手一抹头顶,发现不知何时,他头顶上的血和伤口竟然都诡异地消失了。
庄霄震惊地睁大眼睛,他看了江载月一眼,“我……刚刚真的……”
庄父的语气顿时变得严厉了起来,“你平时在家里胡闹也就罢了,怎么在贵客面前也敢如此胡闹?”
紧接着,庄父庄母赶忙代替庄霄向她道歉。
江载月摆了摆手,她刚刚做的一切,都是在刻意的试探。
这里是庄长老的坟碑,坟碑内的一切应该都是按着庄长老的心意进行的,中途出现了她这么个蛮横不讲理的人物,庄长老就不应该有些别的什么应对之法吗?
庄长老这般的人道长老,即便回到凡人时期,也不可能真的将心智完全倒流回去,总会在哪一处显出不同寻常的破绽吧。
如果庄霄是庄长老,他真的有可能会被她的这种小把戏骗过,急得委屈巴巴低下头认错,也不敢在庄父庄母前多说一句话吗?
而如果庄曲才是庄长老,他会恨铁不成钢地教育着自己的弟弟,一点也没有将罪魁祸首想到她身上想的意思吗?
注意着庄曲和庄霄两人再正常不过的反应,江载月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了,她陡然开口道。
“不是他的错,我刚才确实有出手试探他们的心性。我师傅也嘱咐过我,如果庄家出现了什么可塑之才,我就带他一起回到师门。我的师门是观星宗,他可以拜入我师父门下修炼。”
庄父庄母虽然先前就猜到了高人定然出身名门,可听到她的这番话语,还是既喜也忧。
喜是喜在能培养出高人的名门定然实力不菲,他们的儿子即便去当个普通弟子,回来后说不定也有更好的前程,忧也是忧在,他们两个儿子中,显然也只有大儿子满足“可塑之才”这个要求。
庄母慈爱地看向了庄曲,“曲哥,你去跟着高人当弟子吧。”
庄曲面露犹豫之色,庄霄却睁大眼睛,几乎泼皮般耍赖道。
“娘,怎么不让我去?我那么聪慧,高人说不定更喜欢我这样的弟子。”
庄曲终于开口道,“爹,娘,你们年岁渐长,家中的铺子还要人来看着,我平日里也能给你们帮忙。二弟虽然顽皮些,但性子聪慧,还是让他跟着高人走吧。”
此话一出,江载月怀疑的对象瞬间落回了庄曲身上。
庄长老的第二层坟碑,出现的幻境不是与观星宗有关,而是与他凡人时期有关,这显然也说明了庄长老对他爹娘,还有药铺,以及此地的留恋,即便是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他潜意识里肯定也不想回到观星宗。
但是有什么办法能让庄长老意识到这里是坟碑中的幻境呢?
江载月接下来寻了一个她还要细看才能挑出人选的理由跟在庄曲身后。
庄曲的日常格外乏味,除了晾晒,处理药材,就是去山上采摘药材。
而庄霄也不知道是天然心大,还是抱着要找出她破绽的心思,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他们身后,念念叨叨个没完。
“高人,你看,这是我采摘下的几处药材,你别看它们平平无奇……”
然而庄曲看了庄霄兴奋举起的药草一眼,瞬间就冷下脸来。
“你怎么又捡错了药草,这些都是杂草……”
再看了一眼庄霄背篓中的药材,庄曲的脸色更沉了下来,“竟然还捡到了毒叶藤,你这些年的辨药都学到哪里了?”
庄霄被训得垂眉耷眼,江载月突然开口道。
“庄曲,我给你讲一讲观星宗,也就是我的师门相关之事吧。”
庄曲对此兴趣缺缺,显然只是碍于情面应了下来,庄霄则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连祸害草药都顾不上了,青年睁大眼睛催促道。
“高人你快说吧,我也好多了解一下我以后的师门。”
避过一些长老的私事,江载月将讲述的重点集中在了观星宗弟子以及长老门下各处邪异的规则上,庄霄听得眼放异彩,连连倒吸冷气,就连原本专注于采集药草的庄曲,都不知何时慢下了手中的动作,将目光聚集了过来。
江载月最后说起了庄长老的灵庄,说了那些一心盼着他归来的弟子,再说起那些无人看管,不知要逃到哪里去,或者直接荒废枯死的灵植,最后方才叹息道。
“那位长老进了一处幻境中,以为他此刻与家人的欢聚之景,方才是真实之象。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他清醒过来。”
庄霄听到最后,真心地发出了一个疑问。
“高人,你真的不是在编故事骗我们吧?世上真有观星宗这么厉害的宗门吗?”
然而庄曲眉宇间紧蹙的眉痕却久久没有放松下来的迹象,青年人原本清俊的面容此刻如同一位老成至极之人,更加接近于她记忆中的庄长老模样。
“江姑娘,你说的那位长老,该不会是指我们兄弟二人中的一人吧?”
庄霄大惊失色地看向他的兄长,“哥,你不会把她编的故事当真了吧?”
江载月却盯着庄曲沉黑肃色的瞳眸,她伸出手,兄弟二人放在地上的背篓就被她的灵气牵引着,凌空落在了她的两边。
庄霄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过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
“仙……仙术……不对!我就说你刚刚是用石头砸了我,怎么我脸上的伤口和血都没了?哥你也看到了,对不对?你要帮我作证啊!”
庄曲再无一丝一毫侥幸之心,他先前就觉得少女频繁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同寻常。
尽管理智上仍然不愿意接受现在的一切只是他陷入的一场幻境,庄曲还是沉声问道。
“我该如何从幻境里醒来?”
果然,只要庄长老自己想通这里是幻境,她就用不着花费太大的力气了。
只是想到自己离开第二层坟碑时的解脱之法,江载月有预感这一次说动庄长老,或许不会那么顺利。
“我也从第二层坟碑里离开过……”
江载月简单说了一下她当时的做法。
果不其然,原本相信了大半的庄曲,此刻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
而听到了这个方法的庄曲则大吼大叫道,“你这是什么草菅人命的方法?不,我才不信你是什么高人。你,你分明是玩弄人心的妖魔!哥,你千万别听她的话!你有本事先杀了我,不然我……”
江载月早早做好了准备,她用缚魂绳将庄霄困住,再将他的嘴堵上,任由他睁大眼睛努力呜呜啊啊发出声音,也不往他那里多看一眼。
过了许久,庄曲终于开口道。
“江姑娘,我相信你告诉我的事,都是真的。以你的功夫,如果你想要我的命,大可不必如此弯弯绕绕。但是……我还是做不到离开此处。我的父母,弟弟,我家的药铺,都还需要我看顾,若是我离开这里,他们……他们就再也无人可依了。”
庄曲深吸了一口气,冷肃的面容再无半点犹豫道,“即便这里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境,即便……外界还有人在等我,可外界的那些人离了我,还尚有生机。这处幻境若是离开了我,就不复存在了。江姑娘,我真的做不到,做不到抛下这一切跟你离开。”
第145章 苦药
说到最后, 庄曲最后直接跪下,郑重道。
“等我送走了父母和阿弟,我会试着用这个方法脱离这处幻境。无论是否能离开, 我都不会对江姑娘有半点怨言。”
庄长老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江载月感觉她再勉强下去也没有意义。
“既然长老决心已定,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江载月松开了庄霄身上的缚魂绳, 然而她刚准备离开之时,庄霄不服气道。
“你怎么就不怀疑我是你要找的庄长老?万一你是找错了人……”
庄曲冷冷地呵斥道, “阿霄,不许胡闹。”
“我没有胡闹, ”庄霄撇了撇嘴, 不情不愿道,“我还是不信她说的什么庄长老,观星宗。哥,你今天要是信了她的话,等她走了之后, 哪天想不开突然寻死怎么办?”
他们兄弟两人眼看着还要继续争执下去, 一个仆人却气喘吁吁地从山道上爬下来。
“大公子,二公子,不好了, 王家大少爷砸破了咱们家的大门, 把尸体停在门前, 说要讨要一个说法呢。”
庄曲,庄霄两人再也顾不上争执,他们匆匆赶了回去。
江载月看着天时尚早,而富户之死事件之所以能在庄长老的坟碑里发生,想必也有它的特殊之处, 她索性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了回去。
这一路上,她也从三人的口中知道了事情更为详细的经过。
那位王老爷几日之前得了风寒之症,庄父看病数十年,看得最多的就是这种轻症,他依着惯例开了对症的几味药,却没想到王家老爷喝了那几味药后,不仅症状没有减轻,全身还起了密密麻麻的白疹。
庄父上门再看的时候,已经完全无法从那堆白疹中看出王家老爷原本的模样,再一诊脉,终于确定这是他从医几十年从未见过,也未在医书上听闻过的怪病。
他自知实力不济,连连告罪并退还了诊费,但第二天王家老爷就跟着一命呜呼,王家大儿子以孝出名,他觉得庄父是草菅他父亲人命的庸医,动用了诸多手段污蔑他的名声,还想让他们家交出百年来赖以为生的药铺赔罪,庄父自然不肯。
可三人成虎,王家编造出来的流言很快嚷得人人皆知,庄父只能关了药铺,一家人数日闭门不出。如今王家大儿子又来寻他们的麻烦,庄曲和庄霄忧心此时王家人会仗着人多势众,直接对家里人动手。
靠近庄府门口,江载月已经闻到了一股格外浓郁的恶臭味道。
王家大公子披麻戴孝,连着一群仆人牢牢堵在庄家的门口,他们抬来的棺椁明明盖上了棺盖,还是隐约散发出让人极其反胃的腐臭味道。
王大和仆人大喊着庸医害人,让他们偿命之言,周围汇聚过来的人群也发出了阵阵的议论声。
庄霄想上去和王大争辩,庄曲连带着庄家的下人都压制了他的异动,几人隐秘地从小门回到府中。
王大的怒骂之声还是从院门外隐约透来,然而庄父庄母像是已经习惯了这般声响,他们守在炉边,熬出了十几碗黑漆漆的汤药。
庄霄只是闻了一下药的味道,脸色就发白,嘴上止不住求饶道。
“爹,娘,我真的喝不下了。祖师爷编的这防疫方,味道也太大了吧。”
“良药苦口,怎么这么大了,还这么不懂事?”
庄父庄母两人呵斥着,愣是盯着庄霄把药全部喝了下去。
而庄曲虽然早就将汤药一饮而尽,但从他一下就变得发白的唇色,江载月也看出了这碗药的“威力”。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庄母竟然也将一碗黑漆漆的,还冒着热气的汤药端到了她的面前。
“高人,你也喝一碗吧。这是我们老祖宗传下的防疫药方。这药方虽然苦了些,但是对预防疫病格外有效。给王家人看诊的时候,我们就担心这是不是这是新的疫病之症,可是我们和王家人说了,他们不仅不信我们,还威胁我们若是敢和他人说这种话,就真的敢让人把药铺砸了。”
庄母叹息了一声,显然不愿再提起这等糟心之事。
“这几天,我们家人人都要喝一碗药,连我家的黄狗也要喝一碗。高人虽然功夫高超,但也是血肉之身。来,也跟着我们喝一碗吧。”
迎着庄母慈和的目光,虽然知道他们只是坟碑中的幻象,江载月还是很难冷脸说出一个不字。
不过这种问题,对于她来说也不是难解决之事。
在庄霄幸灾乐祸,隐隐透着几分看好戏之意的目光中,江载月镇定自若地端起碗,将那碗药一饮而尽。
“多谢夫人。”
虽然她的面色瞬间也白了一些,但看着还是比吐着舌头,迄今为止也没有喝下半碗的庄霄要强上许多。
而看着江载月喝得如此干脆,庄霄颤抖着手,难以置信道地指着江载月道,“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喝完了?不,我不信,你肯定是耍了什么障眼法,把药倒在地上……”
然而这次他还没把话说完,庄父就冷声道。
“霄儿,谁教你这么信口雌黄,给人随意泼脏水的?你这样和外面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快给贵客道歉。”
庄霄顿时蔫了下来,他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恶狠狠地盯了江载月一眼,就像对待什么杀父仇人一样,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是,是我错了。罚我今晚不吃饭,总行了吧?”
庄霄气恼地快步跑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里,庄曲代替他向江载月道歉。
“江姑娘,是我管教不严……”
江载月摆了摆手,庄霄刚刚猜的没错,她确实是把汤药倒进了储物法器里。可是她的嘴唇只沾了一点碗边的汤药,就已经苦得发麻,现在甚至很想找个地方把肚子里的黄水都给吐出来。
天啊,庄家人到底是怎么在不吐出来的情况下,喝下这些药的?
江载月甚至对刚刚只是耍了耍小性子,还是乖乖喝完了整碗药的庄霄都生出了一种敬佩之情。
“没事,我去看看他。”
江载月直接跳上屋檐,跳进了庄霄刚刚进入的屋院里。
庄霄此刻在狂往自己口中灌水,看见轻松从他屋顶翻入院墙的江载月,他鼓得满满的脸顿时被吓得喷出一口水,自己也差点喘不上气。
而等他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庄霄刚想怒斥江载月故意恐吓他的行为,他一张开口,一颗石子样的硬物又瞬间飞进了他的喉咙眼里。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庄霄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青年原本因为身体难受而泛出泪花的眼睛,此刻惊恐地睁大着,就像看着一个杀人凶手一样,想要逃出屋中呼救。
然而江载月轻松地拎住了他的衣领,他就再也跑不出半步。
“别怕,刚刚给你吃的不是毒药,你现在还没尝出来吗?”
尝什……?
庄霄这时候才发现,原本苦涩酸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的口中,此刻被淡淡的甘甜充盈着。
庄霄咳嗽了几声,狐疑地问道。
“这是什么药?怎么是甜的?”
江载月感觉卢阁主或许应该给她发一笔广告费,她已经将白竹阁的废丹推向了广大的用户市场,当然,这个假设建立在庄霄是庄长老的情况下。
可看着这人呆头呆脑的反应,江载月已经完全不对他抱有半点幻想,但是坟碑里的庄霄实在太过灵动,江载月看着庄霄这张脸,一种像是欺负到庄长老头上的恶趣味油然而生。
她一本正经道,“这可是能让人变聪明的神药。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头脑变清明了许多,和从前相比简直不像一个人?”
庄霄正思索着什么神药能让人变得聪明,然后他很快反应过来。
“你在骂我之前是傻子?!”
江载月欣慰道,“看,你现在果然变聪明了。”
庄霄很想大发雷霆,然而又顾忌着他的声音太大会将爹娘吸引过来,最后又是他吃亏,他只能压低着声音恶狠狠道。
“别以为你给我这颗丹药,我就会感谢你。”
“没想着让你谢我,只是我有一条原则,就是不忍心欺负傻子。”
江载月摆了摆手,正准备在此时离开坟碑,却听到庄霄略带着一些惊慌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喂,你……你现在就要走了吗?”
江载月转过头,她原本不打算多说什么,但看着庄霄紧张不安的神色,她还是开口道。
“嗯,既然你的兄长不愿离开这个坟碑,那我就要回去了。观星宗还有许多麻烦,等着我处理。”
“你,其实你也不用这么急着走,”青年人皱着眉,少见地显出几分郑重之色道。
“如果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幻之景,应该……还有别的脱身办法。你这么厉害,难道除了……死,就想不到别让我兄长清醒的办法吗?”
江载月没想到庄霄对她的信心,竟然比她对她自己的都要大。
想到应无生曾经和她说过离开坟碑的办法,她随口道。
“别的办法?既然你的兄长不打算离开,说不定我把你兄长之外的人都送走,他也能从坟碑里出去呢。”
第146章 庸医
江载月惊异地看了庄霄一眼。
“你还想到借刀杀人了?原来你也没有看着那么傻呀。”
庄霄脸上的沉稳姿色维持了不到片刻, 就马上破功。
“我本来就不傻!而且……谁说让你直接动手杀人了,你……你不是那什么观星宗的长老吗?”
庄霄压低着声音,鬼鬼祟祟道, “你把那几个堵门的人腿打瘸了,说不定我哥就突然想通, 跟着你从秘境里出来了呢?”
江载月感觉庄霄还是想把她忽悠成他们家的打手。
不过反正这是在庄长老的坟碑里, 即便她不出手,跟庄家对立的那群王家人, 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她费不了多少力气, 也不必担心王家人的打击报复。
江载月爽快道, “好啊,那我先把他们的腿打断了再走。”
然而她应下得格外干脆,最先提议的庄霄却打了退堂鼓。
“等等!要不……还是算了吧,”庄霄犹犹豫豫道,“看在他们家死了人的份上, 死者为大, 我就不和他们计较了。”
庄霄说着,忍不住飞快看了江载月一眼,“还有……你, 你要是没有别的要事, 也别这么急着回去, 不然你要是走了,我爹娘以为你是被我气走的,又要来教训我怎么办?”
江载月盯着他飘忽不定的眼神,忍不住笑着道。
“比起受一次被你家里人教训的罚,你更想我留下来后, 你天天受罪?”
庄霄顿时感觉自己前不久被敲过的额头一凉,他警惕地捂住头后退两步,声厉色荏地强撑着道。
“你……你要是再敢用石头敲我,我就要喊人了!这次有我哥作证,你可诬陷不了我了。”
江载月刚想开口,门外陡然传来了更为嘈杂叫骂的呼喊声。
他们出去一看,只见庄家人的脸色都格外凝重。
原来是城中又有几十人出现了白疹之症,如今人人自危,王家人眼看情形不对,已经抬着棺材回到了府中。而那几十个染上白疹的病人,又被多家医馆拒之门外。兜兜转转之下,有些病人家眷甚至又找到了庄家府宅上。
庄父庄母的神色都格外凝重,他们至今都没有商量出一副对症的药方,而因为有着王家老爷这个喝药暴毙的先例,庄父如今甚至连配药都有些犹豫。
但毕竟求上门来的是住在近处的邻居,他们也不好拒绝,最后还是抓了几副温和调养的药送了出去。
只是这次病症来势汹汹,他们心中也不免多添了几分担忧。庄父庄母已经开始吩咐下人尽快处理药材,准备应对接下来万一继续爆发蔓延的病灾。
庄家人忙得脚不着地,江载月此时反倒不急着离开了。
她正好趁着这个时间在城中各处巡查了一遍,发现白疹症状的传播速度远远超出她的想象,有些上一刻还在街上玩耍的孩童,下一刻脖颈上就覆盖上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白疹,孩童痛得哇哇大哭,没过多久就一头栽倒到了地上。
而比孩童的发病情况更糟糕的人,在城中竟然也不算少见,城中的哭嚎呼喊,声音越来越大。
而这种一大片一大片的人群染病的情境实在太让人触目惊心,简直不像是一种病症,江载月脑海中莫名冒出一个想象……这些白疹飞快出现在人身上的样子,就像是一堆乌压压飞到庄稼上,飞快啃噬的蝗虫。
江载月下意识用灵气裹住自己身体的每一寸,瞬间就有了现在就离开坟墓的念头。
然而想到还在宅中忙碌的庄家人,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飞快回到庄家宅院中。
她直接找上庄曲,“城中已经有很多人染病了,我觉得这里已经不太安全。我可以带你们出城,你们要跟着我走吗?”
如果放在现实里,江载月肯定要考虑一下庄家人是不是也染上了这种病症,只是没有立刻发作,带出去之后会不会传染其他人之类的问题,可此处只是庄长老的坟碑,就连其他庄家人都只是庄长老的幻象,她也就没有了太大的心理负担。
说不定把庄家人都带出城,庄长老就忽然自己想通,愿意跟着她从坟碑里出去了呢。
江载月这般乐观地想着,庄曲却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看着江载月的眼睛,沉黑的眼眸如同孤掷一注道。
“江姑娘,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们家人世代扎根在这座城中,不可能在这等危难之时轻易离开。而且,江姑娘也说了,这里只是我的幻境,那么只要我想让城中的人都平安熬过疫病,他们最后都会安然无恙的,对吗?”
江载月迟疑了一下,她倒是没有操纵坟碑按照自己的心意发展的经验,不过想到自己的第二层坟碑里的经历,她还是点了点头道。
“我在我的幻境中,过得还是很顺利的。”
江载月突然灵光一闪,“现在的这场病症,说不定是庄长老的机缘所在呢。等庄长老找到了自己的机缘,这场病症就结束了。”
庄曲急迫问道,“什么机缘?”
江载月思索之下,只能迟疑地给出一个答案。
“可能是,异魔?我见过庄长老的异魔,有点像是树根一样,有很长的根须,还能让人变成田仆……”
“什么田仆?”
不远处的庄霄陡然凑了过来,探头探脑地好奇问道。
然而这次庄曲没有了之前对他的宽容之色,他冷脸道。
“药磨完了吗?还有时间在这里胡闹。”
“我没有胡闹,”庄霄立刻显现出了警惕之色,“兄长,你不会真的要瞒着我们偷偷去死吧?”
“我不是……罢了……”
在庄霄胡搅蛮缠着,如果不让他旁听,他就去告诉爹娘的威胁下,庄曲最后也只能默许庄霄在一旁听着。
只是庄霄活跃得比他哥更关心此事,在接连问了好几个“田仆是什么”“异魔是什么”“异魔从哪里来”的一系列问题后,江载月勉强按下心来解释一番。
庄霄的精神陡然振奋了起来。
“这种仙术……异魔好厉害啊。我真的不能学吗?”
江载月终于忍无可忍,她默默地拿出墓碑,在手中轻轻晃了晃。
庄霄终于回忆起了被打的痛苦,他立刻收起没必要的好奇心,开始认真分析道。
“如果兄长的异魔是在城中疫病爆发时出现的,那么异魔源头是不是藏在那些根须特别长,很像树须的药草里?”
庄霄爆发出了一百二十分分的积极性,主动要求帮他的兄长一起翻找药草,尽快恢复异魔。
然而看着两人如此认真的样子,江载月心中却隐隐浮现出些许担忧。
城中这场来势汹汹的疫病,真的是庄长老为了自身尽快恢复异魔而构想出来的吗?
不过这里只是庄长老的坟碑,一切都会按照庄长老的心意进行,后果再糟糕,应该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吧。
然而他们翻找药草还没多久,门外就响起了格外喧嚷的,掺杂着哭喊的拍门声。
江载月站在屋顶一看,突然有些明白了“王家长老最后都没有了人的模样”是怎样的一幅场景。
每个哭喊拍门的人脸上手上,所有暴露在外的地方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白疹,就连张开的嘴里,也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仿佛白色珊瑚般的针疹。他们如同恶鬼般哭嚎着,祈求庄家人给他们看病施药。
庄家人可能也曾遇到过这种情况,他们往口鼻蒙上白布,仆人往院墙按上梯子,隔着墙让病人坐下,烧着热水,再兑上熬得黑漆漆的汤药,一桶桶放到院墙外。
就连原本还在急着寻找神异草药的庄曲和庄霄,此刻都开始继续熬药。
原本屋外还在吵嚷的病人顿时安分了下来,他们不再急着撞门,而是开始抢着那些桶中的汤药,汤药发苦发酸得吓人,许多人喝了一口几乎就想要立刻吐出来,又给了后来者抢到汤药的间隙,虽然有人喝的多,有人喝的少,但至少人人都能喝上了一口热汤药。
原本混乱的局面终于稳定了下来,庄家人方才劝说着那些汇聚过来的病人,他们至今都还没有找到对症的药,请大家先回家中修养,等找到了真正的治病之方,一定会再度通知他们。
有些人病痛缠身,冷静下来后将这番话听了进去,已经准备慢慢回家休养,有些人私底下却在议论道,庄父是个治死过人的庸医,他开的药或许也不一定有用,说不定闯进其他医馆,还能找到治好这怪病的良方。
慢慢的,聚集过来的众人准备上去,一道高昂的哭喊声,却在此时爆发了出来。
“庸医!你这个庸医!我的孩子刚刚喝了你家的药,没过一会儿就咽气了!你是不是往药里加了毒,要活生生害死我们?”
一家人抱着一个悄无声息的孩童尸体,跪地哭嚎着。
原本准备上去的众人顿时哗然一片。
“药里有毒?”
人群中又有一道嘶哑声响,在此时响起。
“我们都得了病,庄家人手上为什么没有那种怪疹?他们肯定是藏着治病方子,想故意藏着卖高价,还想要害死我们!”
第147章 贼喊捉贼
人群中爆发出的骚乱声响更大了, 有人甚至激动地抄起石头,直接往庄家大门上砸去。
庄家人迫不得已出来解释,他们现在真的没有治病的良药, 至于刚刚给患病孩子开的汤药,也绝对是药性温和的调和之药, 即便不能治病, 也不可能加重孩子的病情。
然而众人已经听不进这样的解释,越来越多的人如同红了眼的恶狼, 他们撞着门,甚至试图爬上院墙。
眼看情形不对, 江载月想要出手阻止, 然而下一刻,她透明的触手与灵力如同轻飘飘的风一般掠过这些人,没有半点碰到人群的实感。
发生了什么?难道庄长老的坟碑已经在排斥她的力量?
她又回到了庄宅里,发现不仅她的触手后碰不到他们,就连她自己与整个世界时间都仿佛隔了一层透明的薄膜。
庄霄慌张地看着她略微变得虚幻的身体, 想要伸手抓住她, 十指却轻飘飘地从她的衣袖中穿过。
他低头看了自己的手一会儿,陡然开口道。
“你……走吧。”
江载月还没有动作,他慢慢抬起头, 若无其事地用她之前安慰他们的话来安慰他。
“这里是……幻境, 你告诉过我的, 不管最后发生了什么,至少我兄长都活下来了。你回去吧,也许等你回到观星宗,我兄长……也跟着回来了。”
然而说完这些话,他自己侧过头, 身体已经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眼眶也微微发红。
他兄长……自然会活下来,可是……爹娘呢?……还有,他呢?
他不敢多问,心中却已经慢慢浮现出了一个绝望的答案。
庄曲也注意到了这一幕,只是他来不及多问,门外的喧嚷声越来越大,庄家所有人急匆匆地躲到了为躲灾修剪的地窖里。
在一片只余星点烛火的沉黑中,距离江载月最近的庄曲微微侧身,他清俊的面孔是冷漠得近乎决然之色,用气音劝道。
“江姑娘,你……回去吧。你放心,如果到了最后……的时刻,我一定会用你教的办法清醒的。”
尽管已经做不了什么,江载月还是不愿这个时刻离开,她摇了摇头,庄曲也没有再多劝,他们都听到了外面的人闯入地窖之上的屋中,肆意搜查抢掠的声音。
地窖中的庄家人静静地依偎在一起,祈祷那些人在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后能尽快离开,然而在这时,一道更为高昂的声音响起。
“庄家的人呢?他们是不是带着治病的药方躲起来了?我们必须得把他们找出来。”
所有人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外界翻墙倒柜的声音越来越大。
庄曲的声音在黑暗中压低着响起。
“我一个人出去,把他们引开,你们留在这里,不要出声。”
庄父庄母和庄霄自然都不肯,然而庄曲平淡道,“有江姑娘在,我不会有危险的。”
庄父庄母还不知道内情,脸上尽管有些不安之色,却也没有继续劝阻,庄霄的身体却发着抖,不稳地跪着靠近,想要抓住准备离开的兄长和江载月。
然而他想要留住的两个人,一个用力地按住了他的手,“阿霄,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总之,你要保护好爹娘。”
另一个人,他甚至连衣袍都不能再触碰到,指尖轻飘飘地穿过一片雨雾。
少女没有再和他多说一个字,她平静清亮的黑眸,倒映出了微微摇曳的火光和他恐惧慌张的面孔,庄霄这时方才恍惚而绝望地意识到。
他是假的。
所以,在这个幻境濒临结束时,江载月甚至不打算像他兄长一样,给他这个幻境中的假象留下最后的只言片语。
如同轻飘飘落下的雪一样,少女虚幻的身影跟着他的兄长,片刻间就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庄曲通过另一条通道远远地离开地窖,从另一处药房里爬了出来。
在江载月的直到下,他艰难地从无人之处爬上房顶,大喊一声,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各位,我就是庄曲。”
“庄家在城中行医百年,为人处事大家都有目共睹,如果真有治病的方法,我们怎么可能会故意藏匿不说?又怎么可能会拿毒药来害人?”
“我知晓大家治病心切,药库里的药材,大家可以随意拿取。只求各位今日放过我和家人的性命,大灾之时,我们愿意分文不取,继续给大伙熬药分药。”
庄曲的言辞诚恳朴实,原本被挑拨的声音冲昏了脑袋,或是被民意裹挟的人群中,有许多人也清醒了过来,开始为庄家人辩解。
“庄大夫开的药都挺见效,应该不会做出这种害人的事……”
“庄夫人也给我家女儿看病,还赊过我们药钱……”
然而人群中的那道高昂声音,再度开口道。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那么多人都得了病,什么就你们庄家的人没得?肯定是你们私藏了救命的药方。既然要表现出诚意,那你们庄家就把真正治病的药拿出来。如果拿不出来,就是你想害死我们。你们庄家敢私吞救命的药,就别怪我们把你们的骨头都剥出来,熬出可用的药了。”
众人的神色一变,在病痛的折磨下,庄曲身上露出的光滑无痕的肌肤,就显得格外刺眼而让人不平了。
“拿出来!”
“把药交出来!”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大,庄曲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江载月看着那个躲在人群中藏头露面的挑拨之人,越来越觉得他的面容有些眼熟。
那是之前那个堵在庄家门口哭喊的王家大少爷吗?
虽然知道砸了没用,可她还是忍不住抄起墓碑,恶狠狠地往那人头上砸去。
那人吃了一惊,恼羞成怒地看向周围,“谁打我?”
江载月用了十分的力道,却发现这人别说砸出血,头顶上连点白印都没有,周围人也完全看不到她的身影。
这本是一件让人沮丧的事,但她脑中突然涌现出了一个想法!
趁着庄曲还能看见她,也还能听见她说的话,江载月连忙高声对庄曲喊了一番话。
而庄曲的脸色一变,也毫不犹豫复述江载月的话。
“各位,我知道治病的药方可能在哪里。”
人情原本越来越喧嚣的声音陡然一顿,在众人全部汇聚过来的目光中,庄曲立刻指向了刚刚被江载月狠狠一砸的王家大少爷所在的方向,按照江载月教他的说辞大声道。
“这些白疹根本不是天灾引起的,而是一场刻意而为的人祸。”
此话一出,人群之中的喧嚷声更大了起来。
庄曲厉声道,“那个引起人祸的人,此刻就在你们当中!王胡晁,这场病是不是你刻意引起的?你是不是知道治病的药?”
被喊到了名字的王家大公子如同被踩中了尾巴的猫一般,立刻跳了起来。
“庄曲,你少血口喷人。”
庄曲气势丝毫不弱道,“如果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会遭受天谴?”
“谁遭天谴……”
王胡晁还没说完一句话,突然又感觉头上又像是被人狠狠地砸了一块大石。
“谁,刚刚谁打我?!”
王胡晁捂着头,他周围的人却像是害怕跟他走近了,也会遭受天谴一样。
他们看着王胡晁头上明明没有任何东西,然而他却像是被某种无形之物降灾了一般,捂着头连连发疯似的,急红了眼转着圈喊道。
“谁砸的我?刚刚到底是谁砸的我?”
周围人原本集中在庄家人身上的怒气一泄,有些异样的声响开始发出。
“没人砸他啊……他不会是中邪了吧?”
“刚刚一直在喊庄家有治病药的,就是王胡晁……”
“他不会是贼喊捉贼吧?”
周围人汇聚过来的眼光越发透出些蠢蠢欲动的怪异。
王胡晁也感觉事情不对,他甚至都怀疑起了自己是不是真的遭了天谴,连一句狠话都不敢多放,担心周围人会像对待庄曲那样对待自己,他转身就连忙喊着几个也藏在人群里的仆人,狼狈而逃了。
而少了王胡晁这么个挑事生非的人,人群原本被挑动起来的,对庄家人的愤恨顿时弱了下来。
江载月也松了一口气,这招是她刚刚紧急想出来的,用王胡晁的方式,通过挑拨人心的话术让众人转移到一个宣泄怒气与恐惧对象。
只要能把恶意挑事的王胡晁赶走,被怒火盲目驱使的人群应该就能冷静下来,听下他人的解释。
果不其然,接下来庄曲拿出了先祖传下的防疫之方,耐心解释这是预防病疫最为有效的药方,他的先祖也曾将这药方公布出来,只是药方里的许多药材都带有些微的毒性,有些身体较弱的人,或者是孩童喝了,若是没有病症,反而有上吐下泻,甚至是晕厥的可能,许多人认为这是骗财害命的毒方。
再加上之前王家人的威胁,庄家人还不能完全确定这是传播广泛的疫病,自然也不敢提醒众人和他们一起喝下这些汤药。不过现在大家如果愿意试一试,他可以再度配出防疫之方,看看是否对病症是否会有什么特殊的效用。
第148章 认错
众人终于勉强听进去了这个解释, 而躲在地窖里的庄家人也终于能够平安出来,继续开始熬药。
江载月原本以为事情回到了正轨,然而宅院内的药材越来越少, 众人身上的病情也没有减轻的趋势,原本勉强被安抚下去的人群, 隐约响起的窃窃私语, 再度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惶恐。
有人喊住了忙碌着煮药的庄夫人。
“夫人,”抱着瘦弱孩子的老人, 眼神躲闪地问道,“人血, 可以入药吗?”
没等庄母回答, 老人就跪了下来,骨瘦如柴,覆满白疹的手拉住了庄母的衣袖。
“夫人,你心善啊,求求你施舍一点血, 救救我的孩子吧。他才刚刚会说话啊……就一点血, 你刺个手指头,给一滴血,要是没用, 我磕头给你认错啊……”
人群中越来越多的眼睛, 汇聚在了至今都没有发病的庄家人身上。
对了, 人血……没有药,可万一,万一庄家那些没有得病的人的血,也能是一味药呢?
如同是溺水之人想要抱紧最后一根稻草,越来越多人的视线, 汇聚到了庄母身上。
庄曲高声开口,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气血更足,如果大家非要用血,就用我的血吧。只是人血非但不能入药,还有可能破坏药性,如果这一次用了我的血没有用效,希望各位就不要再提此事。”
庄曲的这些话按理来说应该没有问题,毕竟正经的医方几乎不会出现人血这等邪异用料,人血也不可能会对治疗疫病有什么特殊效果。
然而江载月心中的不祥预感却越发强烈,她有心想要让庄曲收回刚刚的那些话,然而这一次,庄曲没有看她,他熟练地用银针刺入手臂,流出了十数滴血液。
孩童的家人如同害怕会被周围虎视眈眈的人抢走一般,将那碗带着血的水给孩子全部灌了下去。
孩童原本气若游丝的呼吸竟然真的平稳了一些,身上密密麻麻的白疹也有了缩小的趋势。
“有用!”
“庄家人的血,真的有用啊!”
聚精会神看着这一幕的病人爆发出兴奋至极的嘶吼,而看着这一幕发生的庄曲脸上此刻也流露出欣慰与困惑交杂之色。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看向江载月的方向,轻声问道。
“难道,我的……异魔,是一种草药,所以我的血对这种疫病有治疗之效吗?”
感觉到周围越发贪婪饥饿得聚集到庄曲身上的眼神,江载月此刻简直想要按着庄曲的脑袋摇一摇。
大哥,现在是研究异魔的时候吗?!没看到周围的人已经像看唐僧肉一样,准备把你生吃了吗?!
江载月刚想要开口,庄曲的眼神却像是看到了什么震惊景象,他朝着她所在的方向伸出手,却同样什么也没有抓住。
“江姑娘……”
从他失去落点的眼神中,江载月陡然意识到了一件让她全身发冷的事。
庄曲,现在已经看不到她了吗?
然而周围聚拢的病人已经不给他留下任何探寻的机会,他们如同聚拢在食物旁边的野兽,围着庄曲恳求道。
“小庄郎中,救救我们吧。”
“是啊,庄大夫,救救我吧……”
“再给我们一点血,只要一点血就好了。”
“你们庄家那么多人,只要每个人都给一点……”
庄曲的目光从人群中一张张狂热的面孔上扫过,找不到江载月的踪影,青年冰冷的声音慢慢响起。
“只有我的血才有奇效,如果你们敢动我的家人,我大可死在这里,你们可以试试死人的血还会不会有效果?”
人群中原本响起的喧闹声音,方才慢慢平静了下来,庄曲方才道。
“跟我过来,我先救病最重的人。”
一些原本放在庄父庄母身上的目光将信将疑地移开,更为贪婪渴望地落到了庄曲身上,庄曲带着人群慢慢离开宅院,他清俊的面容微微苍白,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爹娘和弟弟,嘴唇动了动,说出了和先前离开地窖时相同的话。
“阿霄,保护好爹娘。”
虽然知道庄长老这次应该真的会和她脱离幻境了,可是看着这一幕,江载月的心情还是格外沉重。
青年的血一滴滴落入水中,他的神态冰冷宁静,面色却越来越惨白,然而周围一个个摊开的手掌和渴望的面容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直到他的伤口再也挤不出更多的血液,众人还在一声声催促道。
“救救我们……”
“小庄郎中……”
庄曲已经听不进那些话语,他的眼睛最后用力地睁大,想要在周围汇聚过来的面容中寻找着什么,但最后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没关系。
庄曲心中没有丝毫恐惧地回荡着一个念头。
她会来带我走的。
匕首最后一次刺入筋脉,这一次涌出的大量鲜红血液,让众人已经无暇注意庄曲不知何时断掉的呼吸。
江载月没有久看这一幕,在听到了庄曲的呼吸声断绝后,她就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坟碑破碎,她和庄长老一起回到魔陨之地之中。
然而这一次,她等待的时间实在有些太久了,久到庄曲的身体彻底冰冷僵硬,而那些聚拢在他身边的人群在短暂地发出了几声哭嚎后,又再度如同麻木的僵尸,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庄家宅院里。
幻境,还没有,结束吗?
江载月一寸寸缓慢地抬起头,当看到庄曲冰冷的身体上,还有着齿痕撕咬过的可怖伤口时,她突然想到了灵庄里的一条宗规。
【禁止弟子在庄长老面前流血。】
如果,如果这曾经是庄长老经历过的事情,而这条宗规也与庄长老的弟子没有任何联系,那么庄长老为什么会定下这条有些莫名其妙的规矩?
江载月这一刻,似乎有些明白了。
原来,她真的认错了人。
庄曲不是庄曲霄,庄霄才是她要寻找的庄长老。
早在坟碑里的庄曲死去前,庄曲就已经比现在更惨烈地死去了。
看着那青年那张与年轻的庄长老格外相似,却没有丝毫挣扎与痛苦的宁静面孔,江载月只能许诺道。
“我会将他安全带出去的。”
她再度回到了庄家宅院,只是此刻,庄家所有人都如同待宰的羔羊,被严严实实地绑了起来。
庄曲只是给他们拖延躲了一段安全的时间,还有人留在庄家看管他们,不让他们离开这里。庄曲死后,众人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庄家其他人身上。
有些身强体壮的人抢到了足够多的庄曲的血液,身上原本恐怖的白疹恢复大半,愈合的伤口出现层层厚厚的白藓,隐隐成为众人中的首领。
他们恢复了足够的理智,部分人甚至开始商议将庄家人圈养起来,按照地位尊卑定下用血治病的人选次序,他们决定这次不能再竭泽而渔,像对待庄曲一样直接逼死庄家其他人。
而听到他们若无其事谈论的庄曲的死讯,庄父庄母心如死灰地流下眼泪,庄霄却还不可置信地在藤绳中挣扎着,全身包括脸上都出现了用力过猛撞击挣扎的血痕。
“不可能!你们在骗我!我兄长死了,一切都该结束了!为什么我还在这里?为什么你们还在这里?!”
有人唏嘘地感叹着,“庄小公子该不是疯了吧?”
“疯子的血喝了不会出事吧?”
“让其他人先试试……”
然而仿佛听不到这些人的议论,庄霄还在疯狂地怒吼着,目眦欲裂地看向周围,像是在急切寻找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此地的人。
“出来!你出来啊!不是你说的吗?我哥是庄曲霄,他会活着成为庄长老,为什么,为什么……”
江载月刚刚一一尝试过,确定法器丹药都对这里的人和物产生不了丝毫效果,她的声音和样子也不可能被这里的人看见。
看着庄霄绝望的盈着泪水的瞳眸,她终于决定动用最后一重后手。
他的精神值此刻已经跌到了74,她一点一点减着他的精神值。
庄霄如同一瞬间被人用锤子狠狠撞击了大脑一般,他跌到在地,周围的一切变成重重叠叠的恐怖幻影。
在无数幻影中,他看到了冷着脸教训他的大哥,看到了平日里总是对他严格管教的爹娘,看见了往日繁华宁静的城池,看到了他无比熟悉的宅院与药铺,还看到了笑嘻嘻骂着他傻子,提溜着他的少女……
最后,他还看到了隐藏在一切虚幻之下,更加狰狞而残忍的,爹,娘,兄长,还有他在内的所有庄家人,被划开血肉,一点点放尽所有血液的那一幕……
他似乎又能听到了少女虚幻的声音。
“庄长老!庄曲霄!庄霄!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想起来了吗?!”
江载月蹲在地上,有些紧张地看着庄霄滚满尘土,混杂着血迹的狰狞面容。
她其实原本是打算给庄霄加精神值的,可是一想到刚来这里的时候,庄霄和庄曲都几乎满精神值的状态,她就有预感给庄霄加精神值只怕发挥不了太多用处,反倒是扣除他的精神值,或许能让他更加接近真实的庄长老的精神状态,想起更多的记忆。
第149章 结束
不过一下子给一个凡人扣了那么多精神值, 庄霄不会受不了那么大的刺激,直接死在她手上吧?
江载月不敢赌庄霄如果死在她手上,她还能不能带着他一起离开坟碑。
不过她的做法真的起了效果, 庄霄他像是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他的头一点点转向她所在的方向, 死寂的瞳眸里也终于倒映出她的面孔。
他的嘴唇微微动着, 江载月似乎看到了他艰难吐出的一个字。
“跑……”
跑?
庄长老为什么让她跑?
坟碑内还会出现什么危险吗?
江载月陡然警惕了起来,她想要拉着庄霄一起走, 然而她的手再度虚幻地穿过了庄霄的身体。
下一刻,江载月方才明白了庄长老为什么让她跑。
无数条漆黑的根须如同有意识般从庄霄体内一瞬间探出, 如同锐利的箭矢刺进人群的身体, 穿透院墙,贯穿着他周围全部的一切。
混杂着浓郁恶心血腥味道的哭嚎声响,在一瞬间响彻整片天地。
然而在片刻之后,所有声响都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江载月和庄霄两人。
而那些刺透贯穿外界, 挂着浓稠血液的根须, 也方才一点点收了回来。
然而浓郁如海的黑色根须中,却带回来了两个身体被大部分贯穿着,却还残留着些许神志的两个活人。
看清楚庄霄的面容, 挂在根须上的王胡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虚弱哭号哀求道。
“求求你, 庄曲……放过我……”
庄霄的面容仍然沾染着血水与尘土, 但是他死寂的模样,如同一个毫无深意的稻草人,更加接近于庄曲记忆中庄长老异魔发作时的样子。
“你也觉得,我兄长——更应该活下来,对吗?”
庄霄明明是对王胡晁问出这个问题, 然而在这一刻,江载月却有一种他仿佛也是在对着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感觉。
然而在她开口前,庄霄就平静道。
“做我的田仆吧,你本来也是我第一个田仆。”
“我,我不明白……”
然而没给王胡晁更多开口的机会,如同树木似的根须就从头顶贯穿他的血肉,他歪曲的头颅与直立的身体像是一具被上了发条的木偶,彻底没了最后一丝生气。
庄霄松开根须时,王胡晁已经没有了任何逃跑的动作,如同江载月见过的那位赵师兄,僵硬而缓慢地向着远处走去,最后走去了庄曲离开的方向。
而躺在根须中,身体同样布满密密麻麻白疹,比王胡晁更加像是一具尸体的老人,陡然睁开眼,他身上的白疹就像瞬间膨胀的泡沫一般,瞬间淹没庄霄。
“我要你给我儿子偿命!”
枯瘦的死尸嘶吼着,不仅是他的身体,就连他脚下踩的那些碎末血肉上,此刻都鼓胀生长起了密密麻麻的白疹。
然而无数条漆黑的根须,如同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地从那些白疹中伸出,然后一条条缓慢贯穿着死尸的血肉,粗壮根须上伸出的一条条细密如蜈蚣般的黑须,又轻而易举地戳进每一颗白疹之中。
庄霄的声音变得格外平和,“不是想要吞掉我体内的藤药吗?来吧。”
“为什么不吞呢?”
他耐心地用根须贯穿刺破百颗,千颗,万颗,所有还在血肉上蔓延的白疹,一遍遍平和地问道。
“为什么不说话?不想吃了吗?”
活尸身上最后的一点动静彻底停下,庄霄却还是没有停下一遍遍在他血肉中贯穿的根须,直到把死尸的血肉变为一滩肉泥,庄霄还在喃喃自语道。
“上次让你跑掉,这次不会了。”
“田仆……我的田仆……我的灵田还缺很多……”
看着挂满肉沫的根须还在无意识穿动空气的那一幕,江载月终于开口道。
“庄霄,他们都死了。”
庄霄没有焦点的空茫黑眸,方才落在了江载月身上。
“高人……”
他慢了半拍,脑中浮现出了更多属于庄长老的记忆。
他最后以着庄曲霄的语气平静喊道。
“……江长老。”
此刻的庄霄的头发上除了没有掺着白霜,清俊的面容也年轻许多,无论是声线还是不苟言笑的神色,都与她记忆中的庄长老极其相似。
江载月却突兀地想起了庄霄刚刚的那个问题,她轻声开口道。
“庄长老,你现在的样子,像是我记忆中的庄霄以后会长成的模样。你让庄曲和庄霄,都活在了庄曲霄身上。如果最后是你兄长活下来,他或许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认真道,“虽然我和你兄长性格的庄长老认识得比较久,但是我更喜欢原本的那个庄霄。如果以后你愿意用庄霄的性格和我往来,我们或许还可以做个平辈的道友。”
庄曲霄冷肃地注视着她,江载月头皮微微发麻,突然意识到。
怎么办?该不会庄长老恢复了几百年的记忆,听了她的话觉得她没大没小,很想出手教训她吧?
她不想在庄长老的坟碑里和庄长老打起来啊!
然而在江载月快要决定先发制人的时候,庄曲霄终于开口,冰冷的声音有些僵硬道。
“……那你,不准拿石碑,砸我。”
他冷冰冰的话语配上他现在这幅不苟言笑的模样,非常有以势压人的效果。
江载月当即想要大喊“冤枉啊!她怎么有胆子来去砸庄长老了?”
然而冷静下来,在和庄曲霄大眼瞪小眼的沉默比拼中,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你刚刚,是在,开玩笑?”
庄曲霄的脸色更冷了,他的声音更加低沉问道。
“不好笑吗?”
江载月:……好冷……她现在完全从庄长老身上找不到一点欺负庄霄的感觉。
但她还是异常配合地鼓了鼓掌道,“很好笑,等我们出去后,你还可以继续练习。对了,你现在想从坟碑里出去了吗?”
然而庄曲霄这次又沉默了片刻。
“我的异魔,有些不稳。”
江载月第一反应是:竟然真的被卢容衍猜中了?!
庄曲霄继续道,“这片墓地既有危险,也有机遇。机遇在于,只要我能意识到这是幻境,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在幻境里重复苏醒并且控制住我的异魔。只要我不沉沦下去,这片幻境就能成为我控制异魔的试验之地。”
江载月简直大开眼界,但很快她就注意到了一个问题。
“一次又一次苏醒?庄长老,这不是你第二次进入坟碑吗?”
江载月选择性地透露出了一些她知道的坟碑相关之事,然而庄曲霄皱眉道。
“我并没有从坟碑中苏醒的记忆。我是沿着弟子消失的位置寻进来的,看到弟子墓碑的时候,我就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回到了……我还是凡人的时候,但我又有着清晰的观星宗记忆。我一开始以为自己是中了敌人陷害,恢复异魔后,直接当面将王家父子杀了,城中没有出现疫病。”
这听起来才像是一个圆满的幻境,然而庄曲霄的面色更加冷肃道。
“但是我的异魔引起了附近城中修士的注意,他上报了法剑门,多个长老一起出手,直接将我的肉身杀了,异魔失控,我又死了。”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我恢复异魔,私下将王家的两人解决了。我的异魔没有暴露,然而它突然开始失控,杀了我的家人,我们都死光了。”
“第三次,第四次,我苏醒异魔和杀王家人的速度更快,我离开城池后,找了个地方隐居下来,异魔完全失控的时间也变得更长,我原本以为,只要再继续循环几次,我就能真正将濒临失控的异魔再度稳定下来。”
庄曲霄眉中的皱痕更深了几分。
“只是这次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意外,我竟然失去了全部的记忆,如果不是你唤醒我,也许我就要走上过往的老路了。不过我现在的异魔还不如当年的稳定,也许进了观星宗没多久,就会被宗主击杀……”
然而听着庄长老的话,江载月心中不安的阴影越发扩大着。
不对,不对劲,庄长老的这番说法完全不符应无生和她说的“庄长老刚进入坟碑第二层”的说法,庄曲霄没有必要骗她,那么显然说谎的也就是应无生了。
江载月试着独自从坟碑中退出。
果不其然,她根本没有办法从庄曲霄的坟碑中离开。
江载月突然想到了一个关键,“你在坟碑中遇到我,到现在一共过了几日?”
庄曲霄似乎并不明白她为何问出这个问题,但他想了想,神色陡然发生了变化。
“如果按我记忆里的正常时间,从疫病爆发到庄家被破,应该是半个月。可是,我在幻境里初遇你到现在,我竟感觉好像不到一日。”
果不其然,现在坟碑中的时间流逝是不正常的。
按理来说,城中爆发时疫,曾经受过庄父庄母恩惠的人不应该在一日不到的时间,就完全抛弃了顾虑,毫不手软地对恩人动杀手,甚至到剥皮泄血也习以为常的地步。
是因为她和庄长老在坟碑里,度过了比她以为的更长的时间,所以她现在才会无法离开坟碑吗?
第150章 归还
应无生有没有在其中动什么手脚?
如果是他动的手脚, 那么外界的甘流生他们没有一点消息传来?
江载月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她很快意识到了一件重要之事。
“庄长老,也就是说你进入魔陨之地到现在, 都没有见到你自己的墓碑吗?”
庄曲霄和盘托出,“我只见到了弟子的墓碑, 就失去了记忆。”
江载月突然想到应无生和她说过的, 她可以侵蚀其他人的墓碑,之后那人的异魔也可以任她驱使。
那么问题来了, 应无生是怎么确定这一点的?
她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那个真相,“你见到的那个弟子墓碑, 是什么模样?”
庄曲霄道, “像是一层皮肉覆在碑上,看着格外邪异,不过我曾经见过罗仇魔的那些弟子墓碑,他们也都是这副模样。是墓碑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说,罗仇魔的弟子, 包括罗仇魔, 曾经的墓碑都是皮肉覆盖住的?”
见庄长老应是,江载月脑中一道灵光一闪而过,她的脊背发寒, 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快, 快从墓碑里退出去!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庄曲霄却还有些许迟疑, “我的异魔,出去后无法控制,可能会伤到你……”
“别说什么伤不伤的了,再不出去,我们可能连命都要没有了!”
江载月快速从自身墓碑中掏出应承华, 甘流生,易无事的他们墓碑,都没有出现任何异常反应,心中的那股奇异危险感却不降反升。
而听到江载月如此催促,庄曲霄也没有再多问,他体内的根须从内部完全爆炸开来,连同他自己的身体都化为碎末的血肉。
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如同虚幻破开的泡沫,然而泡沫结束后,江载月并没有回到外界。
她像是又回到了魔陨之地的核心,漆黑而虚无的空茫之中,别说甘流生他们了,甚至看不见其他墓碑的踪迹。
江载月却无比确定,应无生就在黑暗中的角落静静地注视着她。
她拿出应承华的墓碑,平静道。
“应道友还不出来吗?”
没有等到任何回应,她加大着声音道,“如果应道友不介意,我就带着应承华和其他人的墓碑回去,至于庄长老……反正他也是个将死之人,既然应道友执意要将他留下,那应道友不妨就试试,能不能真的侵蚀庄长老的墓碑吧?”
终于,她的话语像是触动了应无生的哪一点,一道虚幻而辨不清方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江道友,或许你不会相信,我一开始,真的不想与你为敌。”
那道嘶哑的声音缓慢道。
“我从应承华的记忆中,知道了你的品行,也相信你真的会在救出你的道友后,和我联手对付罗仇魔。”
“可是我没有料到,你认识的道友里,还有——我即将侵蚀成功的墓碑。”
果然,就像她刚刚猜想的一样,庄曲霄在进入魔陨之地后,就已经被应无生盯上了。他进入的甚至可能都不是弟子的坟碑,而是应无生特意设下的坟碑幻境。
所以庄曲霄经历的坟碑幻境不像她和甘流生他们经历的那么轻松,而且如果她没有注意到坟碑里的时间流速和外界不同这一点,说不定她和庄曲霄都会被永远留在坟碑里面。
或者说现在,她其实也没有真正从坟碑里出来。
应无生死寂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波澜。
“如果你愿意放弃那个人,还有将应承华的墓碑交给我,我现在就可以放你出去。我们之间还没有到那种你死我活的地步,即便你不愿与我合作,我也可以不强求。”
江载月:……她看上去真的像那种很好骗的傻子吗?
只怕她刚把应承华的墓碑交出去,应无生下一刻就会真的将她永远困在这里吧。
不过事情应该没有到绝境,如果这里真的是应无生可以随意控制的坟碑,应无生应该用不着苦口婆心和她说那么多,直接现身从她身上强抢走墓碑就够了。
她现在没有失去记忆,精神值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江载月突兀问道,“甘流生,易无事他们现在在哪里?应承华呢?他已经知道你要做的事情了吗?”
嘶哑的声音不紧不慢道。
“他们在该在的地方,而且他们的墓碑在你手上,现在还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至于应承华,难道江道友还觉得,他就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清白无害吗?”
“他也是我,不过融合了一点记忆,他就已经站在我这一边了。江道友难道还存着什么他会帮你的侥幸?”
少女的面色微微发白,她微微低下头,终于仿佛认命般轻声道。
“你让应承华出来,如果他亲口和我说,想要拿回墓碑,我就把墓碑还给他。”
对于江载月的这个要求,应无生似乎有些意外,但他也不介意满足江载月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
江载月再度看到了应承华,与她进入墓碑时看到的紧张担忧模样不同,此刻的应承华出现在这片寂静的虚无空中,如同一具被磨灭了大半生气的人偶。
他麻木沉黑的目光落在江载月身上,如同横隔了数百年后,再度见到了快要遗忘的旧人。
他一步又一步麻木地向她走来,冰冷死白的面孔微微绷紧,缓慢而同样嘶哑地喊了一声。
“……仙人,许久……不见……”
江载月心中没有被背叛的愤怒,也没有所谓的失望,或者后悔当初不该救他的情绪。早在她知道应承华是应无生创造出来的时候,她就做好了被应承华背刺的准备。
救下应承华,只是她为数不多的最后一点善心使然,善心用光了,她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丝滑融入这个不正常的世界,快乐地当一个符合这个世界标准的正常精神病……哦不,修士了。
认真看了一眼应承华的精神值,江载月再度计算了一下自己剩下的精神值,确定能够承担起在一瞬间扣光应承华精神值的代价后,她做好了全副准备。
应无生说他和应承华进行了融合,虽然不知道他们的融合是否将精神值融合在了一起,而扣光应承华的精神值又是否会对应无生此刻的状态造成极大的影响,但是她至少可以肯定,应承华的安危对于现在的应无生来说极其重要。
应无生口头上说着还有几百个应承华,放弃这一个应承华也无所谓,可是花了那么多心思也要背刺她,最后也是为了拿到应承华的墓碑,就足以说明这一点。所以在应承华精神值极速降低后,应无生很有可能会暴露出他真身的踪迹,主动出手救下应承华。
她脖颈上的腕圈还有出手的机会,即便腕圈最后的力量也杀不了应无生,她再动用精神值……实在不行,她大不了把罗仇魔也引来……
虽然这么做有同归于尽的风险,但比起应无生拿到应承华的墓碑后全身而退,说不定还能将她一直困在这里的后果,江载月明白这么做的风险,是绝对值得冒的。
应承华此刻已经走到了她的近前方,青年人沉寂无光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她,他缓慢地眨了眨眼,明明没有过多动作,然而在某一刻,江载月却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哀求般的,宛如用尽全身力量向她恳求着,她能再信任他一次的强烈祈求之色。
“仙人……”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出,仿佛濒死之人般轻声道。
“把我的墓碑,给我,好不好?”
应承华现在的表现,有点奇怪。
江载月有些疑惑不解地微微皱眉。
现在不应该是他和应无生MVP结算的欢乐时刻吗?
就算不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应承华也不至于露出这种“他有苦衷,他百口莫辩”的神情吧?总不能是担心她还有什么后手,索性放低姿态,确保能将墓碑从她手中骗走?
这么拙劣的演技……她为什么看不出一丝破绽?
这般想着,江载月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应承华,想要拿走墓碑,不是为了交给应无生……他想,他想……做什么?
少女冷眼看着应承华那双像是承载着全身渴望的瞳眸,仿佛嗤笑一般,将手中捏着的墓碑朝他砸了过去。
应承华的手臂一伸,不仅没有躲开,反而像是无比渴望一般,将墓碑紧紧地抱进了他的怀中。
不到一刻的时间,应承华的人身就如同融化的冰雪一般,覆盖了整座墓碑。
与此同时,原本漆黑一片的虚无快速退却,江载月看到了魔陨之地,也看到了结伴搜寻她的甘流生,易无事,还看到了失去意识的庄曲霄。
一道猛烈的撞击声响,从不远处响起。
江载月转过头,只见人皮覆盖而上,碑上勉强还能看出应承华面孔的墓碑,如同恨到极致般不管不顾地朝着应无生的墓碑撞去。
然而应无生却没有半点后退或者躲闪的反应,他安静地伫立在虚空中,任由应承华将他墓碑上的人皮撞得残损不堪,裂出碑身中畸形灰黑的骨头和碑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