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她有没有哭着求陌路人相助?
谢璧移开眸光,低声吩咐那侍卫道:“你把她带来,我们带她一程。”
“公子,”那侍卫立刻拦道:“这孩子来路不明,给她银钱吃食都可,但不能让她和您同乘一车啊……”
公子是他们小心呵护的贵人,可这民间小女孩头发散乱,看起来并不干净,说不定身上还会有虱虫,更可怕的是,万一有疟疾,后患无穷。
“给她钱财,她能否谋生?给她吃食,她能否护得住?”谢璧语气冷了冷,不容置疑道:“带她上车。”
那侍卫领命而去,将那小女孩带了上来。
倒是竹西有几分踌躇:“公子,这孩子会不会……”
谢璧道:“她面色并无病人的枯黄,况且上个乡和此地并不饮同一水系,无妨的。”
竹西立刻放了心,他就知道,郎君虽心善,但绝不会冲动冲动,更不会轻易以身犯险。
小女孩爬上车,两个大眼睛一怔,倒像是被这神仙马车震惊了。
过了片刻才望着谢璧跪下,脆生生道:“多谢叔叔救晓晓性命。”
谢璧眉心不由蹙了蹙。
他记得在碧胧峡,和她这么大年纪的小女孩,都叫江晚月叫姐姐的。
谢璧淡笑:“你为何叫我叔叔,是不是叫哥哥比较好?”
晓晓瞳孔蓦然睁大了几分,这马车有好闻的气息,如同仙境,面前的男子,声音简直比她家门口的山泉流淌还悦耳好听。
小女孩一脸正经:“你能坐这么大的马车,还长得如同仙人般,修道应该很多年了,也有些年纪,所以是叔叔。”
谢璧淡笑道:“随你。”
语气里有几分宠溺。
竹西忽然想到,郎君若是和夫人未曾分开,如今,也该有孩子了吧。
郎君脾性温润细致,定然会是个好父亲,可惜……
竹西不由在心中一叹。
谢璧思索片刻,决定将晓晓带去友人杨翰初安置,杨翰未随朝廷撤离,而是回了江西老家,如今卸任在家。
谢璧将大概想法告知了晓晓,谁知晓晓却道:“可我不想去江西,我想回潭州,那里有我爹爹盖的房子,还有叔叔照顾我。”
谢璧问清楚后才知道,晓晓父亲打仗没了性命,晓晓和娘亲来萍乡外祖家探亲,谁知回家路上遇到歹人,娘亲坠入山谷被好心人埋葬,晓晓却无家可归了。
“外祖和爹爹家离得远,通信艰难,但叔叔应该还在寻我,我爹爹盖的房子还在,我要回家……”
谢璧心里酸涩,点头道:“你先暂且安置在江西几日,待到局势平稳,寻到你叔叔,我再遣人让你归家。”
再往前走,谢璧才发觉,一路乞讨的孩子们甚多,他又救下三四个,再多也无能为力了。
马车被塞得很热闹,让谢璧想起碧胧峡的乡亲。
一路上,他被孩子逗笑了好几次。
到了江西,他先去杨家将孩子安顿好,杨翰惊讶的望着孩子们一个个跳下谢璧的马车,说不出话:“君……君白……这些孩子是?”
谢璧叹息道:“路上救的,都是可怜孩子,你家大业大,给他们一口饭吃,我感激不尽。”
杨翰不可置信的望着自己的老友,谢璧喜洁,清高,行事做派也俨然是高门翩翩贵公子,他虽爱民,却并不亲民。
要知晓在京城时,谢璧除了不嫌弃荷泥残叶,任何脏污皆是他避之不及的尘垢。
这些孩子衣衫褴褛,一个个脖子窝都是黑黢黢的。
杨翰喃喃道:“战事一起,君白在民间住了一遭,行事真的大变样了……”
在往昔,所谓百姓更像是案牍书卷中大义,可如今,谢璧对他们,却有份真切的喜爱和羁绊。
谢璧此刻才想起不妥,沉吟道:“这些孩子安置在你处,是否让你为难了?”
杨翰家大业大,养活几个孩子不再话下,但杨家下人也都是精心抚育培养的精细人。
杨翰摇头道:“你都和他们同坐一车了,我还介意和他们同住一宅吗?战乱之时,我救不了国,也唯有救人一命了。”
自从东都沦陷,杨翰便在江西老家闭门不出,终日写书养身。
两人相对叹息。
谢璧略坐片刻,起身告别道:“国事耽搁不得,待我处理好,再来寻你。”
杨翰道:“你是因李将军之事而来吧?你此刻前来,反而更增陛下忌讳。”
本朝皇帝是由武将兵不血刃登上皇位,对武将的猜忌和防范,从建朝以来,深入骨髓。
少帝来到蜀地,又是初登皇位,被北戎追赶,朝不保夕之时,自然是想要放权,想着和北戎对抗,
但如今已是两下安好,虽说是偏安,但朝廷毕竟是稳固的,几个武将在乱世之中手握军队,也许皇帝难免就开始心生忌惮。
谢璧能理解少帝,毕竟关越前前后后也出战了几次,但又不能把东都攻下,如此拉扯下去耗着时辰,也只能是拥兵自重,渐渐做大。
可关越和李元吉并无反意,反而一心为国,如此做法,未免让天下之人寒心。
若北戎再卷土重来,恐怕朝廷再无可立战的将领。
谢璧立刻动身,前去刑部问询此案情形,审案人皱皱眉:“下官乃是陛下钦点,负责审理此案,谢大人虽然官高两级,也不好干涉太多吧。”
“再说,李元吉是罪人,更不能轻易见人。”
谢璧眯眸,眸光寒冷凛冽:“你既称他为罪人,可有罪证?”
“他和北戎降将通信,串通北戎,危害朝廷。”
谢璧笑了笑:“信笺何在?可有透露军机?”
那官员冷笑道:“既然是罪证,罪人自是早就毁去了。”
“放肆!”谢璧厉声道:“既无罪证,你敢如此污蔑将军,自毁长城!”
谢璧一身绯色官袍,五官俊美温润,可那冷若寒冰的气场,让人望而生畏。
那官员有几分气弱胆寒,硬着头皮道:“他和若隆通信多时,却不交信笺,便是证据。”
谢璧面色一顿,随即冷笑道:“为何要交于你?万一若隆透露北戎军机,岂可轻易示于你?”
谢璧从刑部出来,和关越径直去了李元吉宅中,因为方才的事件,刑部此次并无人阻挡。
李宅早已被官兵团团围住,李元吉在宅中行动受阻,令谢璧意想不到的是,若珊也在。
若珊瞧见谢璧和关越一同进来,哭着上前道:“谢大人,朝廷怎能不分黑白,冤枉李将军呢?”
谢璧望着李元吉道:“信笺有北戎军情机密?”
李元吉看到谢璧,甚是感叹的站起来道:“大人这话是信任我李元吉啊,不瞒大人,我和若隆通信已有多时,事涉北戎战事机密,大人,我和若隆当战友十年了,他被俘是被迫,如今忍辱负重,总算受到北戎信重,”
“我哥哥也是一片报国之心,定然不会真的投降北戎。”若珊跪下道:“我愿以性命起誓。”
关越也立下重誓,为二人作保。
谢璧将信笺一一过目,交给李元吉:“你收好了,莫要示人。”
李元吉叹息:“可朝廷疑我,让人心寒。”
“莫要心寒,我想也许不是陛下本意。”谢璧缓缓思索着:“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他将计划大致告诉关越和李元吉。
关越喝李元吉听完皆大喜,不由摩拳擦掌,过了半晌,又甚是感叹:“我想此计可行,但定然要有一位让北戎信服之人冒险前去京城。”
谢璧道:“我本也要去一趟京城,此事就交由我吧。”
谢璧不再耽搁,将官兵留在江西,自己轻装简行,一路到了东都。
东都已被北戎占领,前前后后被攻伐,火烧,许多地方已辨不出当年模样。
谢璧单骑而来,径直去到若隆府上。
若隆如今已是北戎高官将领,看到谢璧,大为惊讶。
若隆在京城时,也常和谢家来往,两人避开仆役密聊,谢璧将来意和计划告知若隆,若隆一心报国,听了计划随即表示全力配合,不惜性命。
两人简单寒暄后,若隆便按照两人计划前去拜见北戎王多荣:“陛下,臣从前的好友如今是定朝的高官,但他厌恶朝廷之上的争权夺利,党同伐异,听闻陛下礼贤下士,惜民爱民,特冒风险前来东都,想要拜访陛下。”
多荣思索道:“此人是谁?”
若隆道:“是东都谢家之子,谢璧。”
多荣眸色闪过阴沉:“他是定朝重臣,竟愿归服?”
北戎和定朝胶着了这么久,有不少官员暗中示好,但这些人大多是为了升迁钱财等利益。
多荣早就知晓谢璧大名,后来他兵临东都城下,谢璧在城墙之上守城,那决然凛冽的风采,让他一见难忘。
谢璧并非若隆这等武夫,他是谢家子弟,谢家出了诸多首辅重臣,是定朝的清要门户,谢家也是文人墨客甚是推崇的大家。
若能得谢璧,定然是北戎南进的一大助力。
但谢璧向来主张抗戎,真的会有投降之意吗?
多荣让若隆设宴招待谢璧,而他自己则率一队兵马隐藏在屏风后,但凡谢璧露出任何马脚,便当场斩杀,不留后患。
谢璧一走进殿内,躲在屏风后的多荣便是一怔,谢璧风采神态仍和初见时一样清俊挺拔,一身落拓天青长衫,布料已洗得微微发白,望上去比普通士人的衣衫还陈旧。
想他位高权重,却穿着如此寒素低调,可见他如今情况的确甚是窘迫。
而若隆那边,在简单的寒暄过后已直奔主题,语气咄咄逼人:“谢大人受朝廷看重,得君主信宠,不知为何突然前来我北戎都城?”
谢璧轻笑,唇角的笑意却有几分凄清:“得君信宠?你难道不知,李元吉将军如今已经污蔑囚禁,此招看似是冲向李将军,刀刃实则冲向关将军和我,我若再不自保,难道还要坐以待毙吗?”
若隆叹息:“遥想当日,谢大人以一己之力护城,大人一心为朝廷,却换不来君主的信任,真是让人寒心啊。”
谢璧摇头,对朝廷的弊病看得甚准:“我们朝廷的弊病你还不清楚吗?向来是内斗,朋党,陛下也对臣子很是提防,唯恐哪一党势力过大……想要在朝廷做事,真的难于登天,也正因如此,我才在潭州乡下躲清静,谁知我不去惹事,他们却不肯放过我……”
若隆眼眸中带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同情:“我也曾是大定朝的臣子,自然深知朝廷积弊……世人总说北戎是蛮夷之族,但陛下却是个直爽磊落的君王,也是一心做事之人,你若能来东都效力,定然会得到重用。”
谢璧似乎有几分犹豫:“可……我当时对陛下不敬,想必陛下定然不会容我……”
多荣哈哈大笑道:“在大人心中,我便是如此胸襟吗?”
第62章 第62章
多荣从屏风后大步走出,谢璧进门时已察觉屏风后有刀斧手,此刻看到多荣,面上做出几分惶恐几分吃惊的模样,低声道:“陛下。”
谢璧要行礼,却被多荣搀扶而起,多荣笑道:“都说谢大人一心为朝廷,但也要看那朝廷值不值得大人用心相待,如今定朝任用权宦,朋党相争,已是烂到了骨子里,谢大人就算有报国之心,也难以施展啊!”
在东都称帝后,多荣也一直关注着南朝的情况。
在少帝的朝局中,曾主和的何相,蔡冲二人毫发无损,仍然位高权重,至于谢璧,则压根未曾出现在蜀都朝廷之中,而是在永州村落研究地形抗敌之法,说出来是一份大任,但毕竟远离了朝廷中心,外放太久,难免和圣上隔阂,想来谢璧已颇有怨言,再加上朝廷对李元吉下手,更是让他无比惶恐。
前后一想,谢璧来东都的举动,也是合情合理。
多荣心中存疑,面上甚是喜悦,搭上谢璧这条线,对北戎来说意义重大,谢璧是定朝重臣,对定朝机密甚是了解。
更别说他背后还有关越这等武将,如此一来,北戎掌控了东都两个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挥师南下的胜算大大增加。
多荣和谢璧,若隆秘密宴饮,席间相谈甚欢。
谢璧一离开潭州,秦婉更是肆无忌惮,经常去寻裴昀母亲,对夫人笑着道:“裴将军最近招徕了不少军士,很多人知晓裴大人和江姑娘是表兄妹,想着表妹既然是个菩萨心思,表兄也定然是好的!”
秦婉还隐晦的叹口气:“如今是战时,听说有家室的将士,反而更惜命些,那些不拖家不带口的,无牵无挂,倒是半点不爱惜自己。”
裴夫人心里一动,道:“晚月那姑娘我也暗中见了几次,虽出身低了些,但好在模样齐整,况且阿昀对她也是心心念念,我早已想着不若成全了事,但阿昀却只说不急。”
秦婉笑着道:“裴将军在外督军,一心为国,就算有心思,也不好摆在明面上,两家既然早有意,不如提亲定亲一气呵成,战乱时节规矩不用那么严,趁着这些时日,先把婚成了,您也好抱孙子啊。”
待到生米煮成熟饭,谢璧回来后再如何,都无济于事了。
裴夫人深以为然,儿子既然钟情江晚月,自己倒不如将事情办好,待到儿子督军回来,定然喜悦。
南北局势紧张,北戎始终虎视眈眈,这等情况下,也实在来不及挑名门贵女了,江晚月在朝廷薄有声名,又救助了那么多人,裴夫人是个吃斋念佛的,日日听秦婉说救人的人有福缘,能庇佑全家,也渐渐信了。
都是命,儿子既然喜欢,就让儿子娶了这二嫁的船家女吧。
裴家去江家提亲,过程意想不到的顺利。
秦朗对裴家知根知底,直接答应了裴家的婚事,甚至连婚事的具体日子都协商好了,就在七日之后。
答应了裴家的婚事后,秦朗独自站在窗前,每每听说城破之时独身女子的遭遇,便觉惊心动魄。
有夫家的女子也许还能得到保全,但无夫家的女子,却仿若无主之花,任人采摘蹂躏。
自己一介商人,在这乱世之中,本是弱势,又怎么庇护一个年轻貌美,又无夫家庇护的孙女。
还好,裴家愿意娶江晚月为妻,裴家手握军权,裴昀又对晚月甚是用心。
乱世之中人如浮萍,秦朗如何能不答应呢?
王叔知道后有几分犹豫:“嫁娶是大事,是否太急促了些,不论如何,总要让姑娘知晓此事吧。”
“她如今主意越来越大,知晓了不一定会捅出什么娄子。”秦朗狠了狠心:“再过几日再告诉她便好,就让她在家中安心备嫁。”
如今的世道,没有夫家的女子朝不保夕。
他宁愿……宁愿月月以后恨他,也要趁如今尚有余力,为她择一良婿,护她一世无忧。
秦家,秦婉听着春香对她说起裴江两家定亲之事,唇角的笑意透出几分阴冷可怖。
“从碧胧峡到潭州,多走水路,听说新娘的喜船会停靠在湖边等待夫婿前来迎接……”秦婉眸光透出几分狠厉:“江晚月也会等在船上,你知道该如何做。”
春香低声道:“奴婢明白,一切都安置好了,只等成婚那日了。”
“是啊,总算等到了这一日。”秦婉唇角绽放出让人骨寒的微笑:“她不是最爱当江上小菩萨吗?”
“我就成全她,让她死后成仙,庇佑世人。”
江晚月独自一人坐在碧胧峡的清溪之上,望着远山薄薄的云雾,身影透出几分孤清。
自从谢璧走后,她每日只在船所和家中往返,造船之事甚是繁忙,她每夜都读书到很晚,但仍然无法填满心头难以言说的孤寂空洞。
自从藏书阁一事后,看着他长大的叔伯都对她甚是失望,纷纷说:“晚月啊!你看你从京城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我们都不认识了。”
“你的心太野了。怪不得你外公为你如此操心……你身为女子,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是想走你父亲走过的老路吗?”
“……”
就连邻居的刘大妈都不解道:“晚月,你怎能忤逆长辈呢,而且你父亲那些书……害了他的性命,你为何还要翻出来……唉,大妈没学问,劝不动你……你好自为之吧……”
面对形形色色的劝说,江晚月皆是用沉静清冷的模样面对,未曾过多解释。
可她的心底却宛若压了巨石,透不过气。
这是她从小生长的家乡。
那些人是看她长大的亲邻。
可如今……她却觉得碧胧峡如此逼仄,如此陌生……
似乎天地之间,只剩她孤身一人。
可……前些时日谢璧在时,她从未有过这等感受。
唯有等他走后,她才看清了周遭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惊觉碧胧峡并非年少时无忧无虑的家乡。
江晚月垂眸,她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望着将沉入潇江的落日,她忽然……有几分挂念他……甚至隐隐期待他早些回来。
至少待他回来,她不再独自一人面对世间的流言蜚语。
江晚月想着想着,又想到了谢璧在舟上的那番话。
她呼吸一滞,缓缓闭眸。
她敬佩谢璧,在乱世之中,她很庆幸有如他这等官员,为生民撑起一片天,且始终鼓励她为民做事……
但她对他,绝不能,也不该有任何私情。
一次次委屈自己,换得他人认可的日子,她过够了。
她不会再让自己卷入情愫的漩涡。
谢璧从若隆处出来,径直去了谢府。
当时逃难时慌张,有许多物件未曾来得及带。
谢璧缓缓打开府门,昔日的高门已有破败之感,梁柱上的蛛网灰尘极为醒目,曾经被精心饲养的中庭娇贵花草,如今也皆衰败,风拂过枯叶,簌簌作响。
谢璧未曾停留感叹,他此番回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谢璧脚步不停,走进了后花园。
此处是谢府最冷僻的角落,即便是以往住满人的时候,此处也是荒芜的,如今更是荒草凄冷。
谢璧却心跳加速,一步一步走近紫藤树,直到看清紫藤包裹的物件,总算放下了心。
还好,江晚月带来的小舟还在。
谢府已被洗劫过,莫说金子古玩,就连门口的匾额,都被人拿了去。
毕竟,木头在平常无人稀罕,但在民生凋敝时,却是极好的东西。
至少有一块木头,省了劈柴,冬日可保一方温暖。
因此谢璧来时极为忐忑,他并不怕谢府的古玩珍品被人拿去,即使那些物件皆是价值连城,他也视为了身外之物。
唯有江晚月带来的小舟。
他心心念念,始终未能忘怀。
还好,紫藤已牢牢缠绕在小舟之上,似缠绵,似守护,谢璧从前厅拿来剑,一下一下,砍断紫藤。
紫藤坚而韧,又层层叠叠缠绕于上,谢璧砍断几根,双手虎口都震出了血。
谢璧双眸通红,极为专注的砍向那紫藤。
明日他要赴蜀,不能在京城逗留太久,毕竟他未曾向陛下说明过计划,此番定然要去蜀都觐见陛下。
从潭州到江西,从江西到东都,一路马不停蹄,谢璧早已心神交瘁,极为疲惫。
他通红的眼眸闪着沉沉的坚定光芒,在月色中仍牢牢握剑,砍断藤枝。
他此番,一定要将这独木舟带去碧胧峡。
他不知下次何时才会回来,也不知这独木舟会不会被人损坏。
那个女孩子想念父亲盖的房子,她也定然想念父亲做好的小舟……
何况,她有那么多的回忆,都是这小舟承载的……
他没能护住那时的江晚月,但至少,他可以让她少几分遗憾……
谢璧在月光下露出疲惫的笑意,她看到木舟,定然会极为欣慰吧。
等到黎明的曙光穿破黑暗,谢璧终于将独木舟放到了马车之中。
此番他要带着这辆沉重的马车,独自踏上离京之路。
又是一年春。
东都大街上,渐渐有了人声,路畔仍有稀稀疏疏的卖花担,虽远远没有之前的热闹盛景,但百姓却开始过上往常的日子。
谢璧走过去,买下一枝粉玉兰。
对于去岁花,去岁人来说,这枝玉兰,已为时尚晚。
可春日并非一去不复返。
总会有下一次生机再次苏醒。
曾被攻破的都城,会因岁月再现繁华。
曾被伤的心,也并非不可疗愈。
今年的春日,他买下的这朵玉兰,恰逢其时。
第63章 第63章
待裴江二人订了婚,婚事也开始稳步推进,裴昀回家后得知母亲给自己安排好了和晚月的婚事,先是一喜,后又是一忧,毕竟……晚月对他似乎并未有男女之间的心思,也多次说过无意婚事,他常去秦家,以各种方式缓慢的靠近她,就是想等到她有朝一日能改变心意,真心接受自己。
可如今,似乎一切都急了些。
裴夫人却道:“母亲这事不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晚月那丫头,北戎人之前虽安稳,但那是多荣在内和哥哥争权夺利呢,如今他坐稳了宝座,不定何时,南北就要大战啊——晚月一个姑娘家,你就算要护她,也该有个名分,你们若是成婚了,在乱世里,也是给她一份安稳啊。”
裴昀心思一动,终于缓缓点头。
他已想好,婚后……若她不愿,他不会和她行夫妻之实,他只是想对她好,有了丈夫这层身份,他对她的好,便可名正言顺。
婚前,秦朗特意找到了裴昀,诚恳道:“贤侄啊,你对晚月的一片心意,我是清楚的,但有件事我必须要和你说清楚啊。”
裴昀心中一紧,唯恐婚事生变:“您说。”
秦朗似乎难以启齿:“其实……是关乎晚月从前的夫家。”
裴昀怔了怔:“听闻晚月姑娘从前的夫家是京城人士,想必也薄有资产吧,可有功名?”
秦朗踱了两步,方才开口:“其实……晚月从前嫁的是京城谢家。”
京城谢家,能被世人如此称呼的,唯有一族。
裴昀登时木然,倒吸一口冷气:“谢家……晚月从前嫁的,竟是谢大人的族人?”
他竟没想到,江晚月会嫁到如此显赫的高门之中。
秦朗轻咳一声:“晚月……是谢大人的前妻。”
裴昀身形一晃,面上的惊讶再也遮不住,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晚月从前嫁的是谢大人,谢璧谢大人?!”
“此事一直未曾言明,是我之过。”秦朗道了歉,顿了顿才道:“以后想必也有不少协作来往,大人若是有苦衷,甚至要退婚,我定然能理解。”
裴昀心里甚是讶异,他之前知晓谢家娶了门户低微的女子,据说也是潭州人。
但无论如何,在和二人相处期间,都没有闪过二人也许是夫妻的念头。
甚至到现在,他都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毕竟……晚月待谢大人,守礼谨慎,言行举止都显得甚是陌生,谢大人怎会是她……前夫呢?
至于谢大人……裴昀沉吟,其实仔细想来,谢大人对晚月倒甚是热心,从前他只当这是为朝廷网罗民间之力,如今才晓得……
这么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已处处输给了晚月前夫。
敌在明他在暗,他甚至还主动向谢璧倾诉过心事。
一时间,裴昀心中五味杂陈。
秦朗看裴昀久久未语似有心事,轻声提醒道:“大人可是有苦衷?”
“无碍,”裴昀眸光沉稳,满是担当和看惯风雨的成熟:“晚月姑娘是成过一次婚的人,我早就知晓,至于那人的门第品性,我无所谓知不知晓,我只需知晓是他伤了晚月,我也绝不会允许有谁再来伤她——多谢您将此事告知,我对晚月的心意,始终未改,哪怕谢大人有朝一日位极人臣,我也绝不悔此刻的决定。”
裴昀轻轻握拳:“我会护好晚月,让她不再被人所欺所伤。”
裴昀如此说,也是如此做的。
他按和秦朗商量好的日子,送来了极为贵重的彩礼,满满当当摆满了院子,不亚于高官嫡女的排场。
秦朗一瞧就知晓,裴昀定然极为用心的在操办婚事,他是真的尽力而为了。
秦朗沉吟半晌,眼看婚事日益近了,再瞒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他命王叔将彩礼抬去碧胧峡的江宅一部分,并告知江晚月成婚一事。
王叔领着一队人马,甚是喜庆的将绑着红绸的木箱,扁担摆在江宅门口。
有心人一瞧便晓得这是说亲所用,刘大妈等人都围了上来:“又是哪个姑娘有喜了?”
王叔笑而不语,径直走进江宅,对江晚月拱手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江晚月蹙起眉心:“敢问王叔,何喜之有?”
“当然是姑娘的亲事啊,老爷自打姑娘回家后,千挑万选,总算给姑娘找了个好归宿,想这裴家从前便和姑娘有婚约,又算是我们的亲戚同乡,更难得,那裴郎君也是个有情义的,对姑娘满是诚意,不离不弃,老爷已和裴家商定,五日后完婚。”
裴家,五日,完婚。
字字惊雷,让江晚月怔在原地,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何时答应过要嫁入裴家?”
“还是五日后完婚?!”江晚月冷笑,强迫自己冷静道:“天底下难道还有新娘毫不知晓自己五日后要成婚吗?这婚我未曾答应,这几日我要去船所,也无空暇陪你们张罗——退一万步讲,成婚是大事,怎能如此仓促!”
江晚月片刻之间,已想到很多可能,若真的情势所逼,她想的也是拖延成婚,毕竟只要未曾成婚,以后有的是转圜余地。
王叔笑道:“成婚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是老爷他的外孙女,婚姻之事都是交由他做主的,老爷都同意了,姑娘也该让老爷少费心——不说远的,就说碧胧峡,有多少女子成婚后才知晓郎君是何模样,老爷体恤姑娘,已是格外看重姑娘心意了。”
“我这次来是想让姑娘知晓,老爷已经收下了裴家人的礼,姑娘就不必操心了——老爷给您找的人家定然是好人家,您就在家安心待嫁就成了……”
江晚月怔怔站在原地,全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秋璃见状,护在江晚月身前:“太不讲道理了!你们是打算抢亲吗?”
王叔反而叹了一口气:“姑娘,也无人逼迫姑娘,只是如今的形势您也明白……老爷已经为您的终身操碎了心,看在他年迈的份儿上,您也让过几天舒坦日子吧。”
说罢,众人浩浩荡荡的走出了江宅。
刘大妈等邻居凑上来,和晚月说了一番裴家如今有多么体面,看江晚月始终不置一词,也悻悻然退下了。
江晚月全身发冷,纤细的手指颤抖,宛若再次掉落严冬的九悬湾。
很多事情,她想了许久,仍然想不明白。
比如她最爱的祖父,为何执意让她嫁给裴家。
比如裴昀为何能在明知她拒绝他的示好之后,为何能不顾她的心意,继续和秦朗推进此事。
他们口口声声说爱她,但他们又是真真切切的,未曾将她的感受放在心上……
可她不会怀疑他们的心意,至少祖父对自己的爱,江晚月心里清楚,定然是爱之深,思之切,他如此抉择,定然有他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定然是为她好。
可祖父不晓得,她在从前的婚事中,付出差点丢了性命的代价,才悟出人唯有靠自己,才能在乱世中挣扎出一条活路。
江晚月飞速思索。
裴家是官宦之家,而外祖业颇有几分势力,至少在碧胧峡,自己是绝不可能逃出去的。
五日……五日之后,她就要穿上喜袍,遮上盖头,再次成为旁人的妻。
江晚月只想冷笑。
当前情形下,她唯有求助。
环顾周遭心茫然,江晚月想来想去,能帮她,且愿意帮她的,唯有一人。
谢璧。
她跌落深渊,六神无主之时,最想求助的,竟是谢璧。
江晚月缓缓闭眸,终于承认,她在心底深处,竟然是……有几分依赖谢璧的。
也许和男女之情无关,但却是一份信任。
她信他会对自己施以援手,她信他定然能想出妥当的办法,助自己摆脱这场危难。
这信任几乎没有来由,却深深埋藏于心底,在危难之时,她的脑海中,立即闪过他的名。
其实,她此刻身在家乡,碧胧峡的人本该是她率先要求助的……
但江晚月早已看透,在此事上,碧胧峡的乡亲在知晓祖父心意后,是不会帮自己的。
刘大妈在王叔来时,也是不愿她和裴家成亲的,但看王叔是按秦朗的心意行事,刘大妈立刻改了态度,开始口口声声对自己说裴家有多体面……
碧胧峡的人习惯了父母之命,那些对她嘘寒问暖的邻居,在此事上,都是站在祖父那边的。
就算她说自己不愿嫁,也不会有人理解,她们只会觉得,自己怎的仗着救了人,有了名号,就如此矫情。
她们只会觉得,自己一个二嫁的女人,能嫁给裴家这等门户,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祖父争取的姻缘,她为何不珍惜……
唯有谢璧,也许是这小小碧胧峡,最懂她所思所想之人。
江晚月心头浮现沉沉的酸涩。
高门大户……
可她上次嫁的,便是众人艳羡的门户啊。
关上门过日子,冷暖自知。
江晚月写好了信笺。让秋璃寻机会寄去京城。
秋璃转了一圈,都被喜娘劝了回去,还好,笛儿进来,和江晚月见了一面。
笛儿自是知晓江晚月所想,她小心翼翼接过信笺,出门后立刻坐船去了阿文家,让叶家派人和快马,将此书信护送到京城,亲手交给谢璧。
知晓裴江婚事的,还有银蟾。
她闻讯大惊,知晓这是有人想趁郎君不在,将事情一锤定音办妥再说。
银蟾心急如焚,她立刻去寻秦婉。
银蟾在秦婉这里,已经立下了憨厚有余,敏锐不足的形象,也无甚野心,和雪影是万万比不了的。
因此,秦婉直接当着银蟾布置了一件事,她吩咐春香道:“管事的喜娘要好好挑,到时候须臾不可离她身,收用之前问问会不会水。”
银蟾坐在秦婉身侧,心头快速翻转。
喜娘,婚事,会水……
她忽然一阵不寒而栗。
也许,这场婚事,比自己想的还要可怕……
银蟾回去后,立刻写了一封十万火急的书信,当时谢璧为她留了送信使,以备不时之需,没曾想还真的用到了。
银蟾的信比笛儿的信要快一日。
竹西将信拿给谢璧,谢璧立即将信拆了,一目十行看完:“备马,我要回永州。”
若隆正在一怔:“大人,您不是说,离了京城,要先回蜀和陛下解释……”
谢璧擅自离潭赶赴江西,干扰办案违逆圣旨,又来京城私下会晤北戎高官……
桩桩件件,皆是罪责。
若还不及时去蜀都,哪怕陛下再信任大人,恐怕也要生嫌隙。
他实在想不通,能有何急迫之事,能阻碍谢璧去蜀都的脚步。
“事急从权,家妻有难,需我急归。”谢璧情急时,用的仍是旧称,他顿了顿,随即翻身上马:“待此事处理毕,我定会亲去蜀都请罪。”
第64章 第64章
婚期一日日近了,丫鬟捧着簇新的喜服,喜帕进进出出,秦顺等人也一同来到江宅,张罗布置。
江晚月通过窗户冷眼望着这一切,仍然难以想象自己真的要成婚了。
她始终在等。
但京城仍未曾传来任何消息。
“姑娘,用午膳吧。”秋璃一直陪在江晚月身边,此刻小心翼翼的将午膳放在他面前,低声道:“姑娘心里再难受,也要好好照顾身子。”
江晚月嗯了一声,拿起勺子,照常进食。
这些时日,她从来没想过绝食。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知道食物可以给予人力量,越是想挣脱绝境,越要积蓄可以逃脱此地的力量。
她绝不会用摧残自己的方式,换来旁人的怜悯。
江晚月吃着午膳,心头快速掠过各种念头。
若真的无法逃脱,那剩下的,唯有成婚这一条路。
这也并非是绝路。
她会和裴昀言明心意,她不相信裴昀会硬来……
但若真的成了亲事,哪怕从未有过夫妻之实,她日后是否就成了裴昀名义上的妻……
该如何逃脱呢?
江晚月心头沉重,忍不住又向窗外看去。
按照时辰,送去京城的那封信,他该是已经收到了……
江晚月不由去想谢璧看到信的模样,是会焦灼万分后写信给潭州官员,还是叹息一声认了命……
江晚月收回眸光。
说好了不将期待放在旁人身上的。
天无绝人之路,此事还是要靠自己。
转眼到了大婚那日,但江家此番并未张扬,甚至连江宅外都未曾布置,吉时一到,鞭炮齐鸣,江晚月被喜娘扶出家门,坐到了一顶小轿上。
裴昀未曾来接亲,而是按永州水上婚事的规矩,将新娘安置在水上花船,待到晚间吉时,再举行成亲典礼。
因男方未至,江家又刻意低调,只有刘大妈等近处的邻居知晓,并未惊动旁人。
裴家祖宅在永州,如今住在潭州,婚礼是在潭州举办,之后再去永州告慰祖先,裴家父母连带全府人从昨晚一直忙到今日,张灯结彩,里外都甚是喜庆。
永州是水上婚礼,新娘到了之后,待到吉时,再从船上上岸,脚不沾地,一路由轿子护送到男方家中。
江晚月的花船缓缓行驶进永州,在不经意的角落里,还有一艘甚是低调的小舟。
秦朗坐在船中,眸光含了几分忧虑,始终望向江晚月的花船。
本来这次他是不用来的,但也许是因了江晚月第一段婚姻坎坷之故,总是心口狂跳,安不下心。
他还是决定一路跟随江晚月来到了永州。
喜船上,有两个裴家的长随对视一眼,将船驶向湖中心。
谁知竟身穿官服的兵卒将船拦下:“你们去湖中心有何事?!今日民船不得只得停靠在岸边。”
那长随登时冷了脸:“你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喜船,一片湖而已,我们裴家的船,停在何处不成啊?”
“今日还真不成,上头有严令,不管谁的船都只得停靠在岸旁,这可是李盈将军的军令,二位也多担待,若放你们进来,我们性命难保。”
谁知船上那两个长随也甚是强硬:“你莫要搬出李将军,哼,你以为我们上头就没人了么!”
他刚说了这么一句,身旁人就扯了扯他衣袖,又对那兵卒笑道:“不瞒兄弟,不都说船离岸越远,新人越是恩爱么,我们是裴家的喜船,但你也知晓,裴夫人和秦大人交好……想来也不是你们能得罪的。”
“我们世世代代在潭州,没听说过这说法。”那两人冷笑道:“李将军上头是谁,我也不必明说,我只告诉二位,李将军也是奉命行事。”
李盈将军贵为潭州兵马司首领,又在东都抵抗了北戎,谁能命令他,不言而喻。
那两个长随对视一眼,已经猜想到背后之人是谢璧,低声道:“还是莫要惹事,且听他的将花船停在岸边。”
按照他们接到的指令,自然是要将喜船停靠在离岸边越远的地方越好,如此一来,岸边的人就算看到出了事,也甚难救援,不过事出突然,如今就算是停在岸边,湖水也深达数尺,淹死几个人绰绰有余。
此事无甚干系,想来他们也定然能顺利完成计划。
那长随使了个颜色,嘱咐道:“停去左岸,那边人少,不至于冲撞了姑娘。”
江晚月坐在床畔,窗户微开,恰好将方才几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只觉奇怪。
她知晓永州的习俗,但喜船为了新郎接亲方便,皆是靠岸停泊的。
为何这船上的长随,却执意要将船开去湖心。
江晚月顿生疑虑,她扬声道:“秋璃。”
守在门外的秋璃立刻走进来:“姑娘。”
江晚月始终未盖红盖头,如今连繁琐沉重的喜冠也摘了下来,整个人并无丝毫待嫁的羞涩局促,双眸镇定澄亮,一身喜服,衬得眉眼愈发清濯明艳。
江晚月将方才听到的对话大致讲给秋璃,低声道:“你四处走走看看,这船,也许有问题。”
秋璃心领神会的点点头。
秋璃走出门,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对门内道:“姑娘稍后,我这就去续温茶来。”
她端着茶盘走了出去,低垂眉目,趁机在船上走动。
不注意这些人时尚未发现什么,如今仔细一打量,却觉得甚是奇怪。
裴昀家在永州也是出了名的大户,喜船之上,就算是粗实的杂役也该秀气斯文,可此船除了喜娘侍女无异常外,却有不少身手矫健,极为高大的男子,这些人聚集在船上,装作在干手中之事,眸光却频频望向自己。
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或快或慢,始终跟随着自己的节奏。
秋璃倒吸一口冷气。
也许并非姑娘疑心。
这条喜船,也许真的被人做了手脚。
秋璃飞速思索,若这条喜船真的有问题,那裴家知不知晓?
她思量着这些时日裴家的做法,至少,裴昀对姑娘一片真心,他定然是不知情的。
那这条船上,又有多少人可用呢?
这次婚礼有四个喜娘,其中两位是裴家的,两位是专接高门婚事的,秋璃去寻裴家喜娘,急着问道:“我们姑娘还要在船上停多久啊?”
“快了吧。”喜娘笑着看了看时辰:“裴家离湖并不远,只是要安顿好客人,等新郎他们过来,大约还要一个多时辰。”
秋璃叹了口气,很是焦灼:“我们家姑娘在江上来往的次数多了,倒是愈发胆小怕坐船了,如今在房内晕船难受呢,嘴唇都白了,好姐姐,你快去裴家说一声,让裴大人快些来接姑娘吧……”
“这……不好吧……”喜娘犹豫道:“倒显得姑娘着急,没了矜持……”
“你就说我们姑娘身子不适,十万火急,一刻也等不得了。”秋璃道:“这也是实情,姑娘真的晕船了……我还要侍奉姑娘,拜托您定然要将话传给大人,我们姑娘真的快撑不住了……”
那喜娘被秋璃连哄带拽,下船上岸径直去向裴家报信了。
这一切都被那几个长随看在眼中。
“下船了一个喜娘,听说是姑娘身子不适,去给裴府报信去了。”
“身子不适?”另一人冷笑道:“我猜她们应该是发觉了什么。”
“事不宜迟,我们该动手了。”
秋璃刚回到房中,还没来得及和江晚月商议,忽觉天旋地转,有阵奇香氤氲在空气中,如湖中荷香,经久不散迅速蔓延,江晚月想要站起查看,却觉全身无力,秋璃脚步一软,跌在地上,她喃喃道:“姑娘,这香,这船,定然有问题……”
“我已派人去通知裴大人,姑娘……你再支撑片刻……”
秋璃的声音低了下去,二人渐渐没了意识。
谢璧马不停蹄,不分昼夜,即刻从京城赶往潭州。
天黑了,暴雨如注,竹西望着谢璧在雨中狂奔的背影,喊道:“郎君,今夜先别赶路了,在驿站里躲躲雨吧。”
谢璧置若罔闻,咬牙又狠狠抽了马匹一鞭。
他在京城,看到银蟾的信,又看到笛儿的信。
细瘦的笔迹,仍旧清婉,镇定,信笺上只有简短的几句:“民女身为船所之人,竟被逼嫁,民女一心报国,不愿涉足情事,请大人成全。”
纵使身处险境,向自己求助,她仍克制,清醒,就算他帮了她,按这封信的口吻,也是他施以援手,成全了她报国舍家的决心。
谢璧将信笺小心翼翼护在炙热的胸口。
冷淡也罢,疏离也罢。
她能给自己写信,能在危急时刻想到自己,便是还未曾对自己彻底失望……
他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将她救出。
谢璧半是激动,半是忧虑,毕竟,江晚月若是有人可求,定然不会写信给自己,想必她如今……已在碧胧峡孤立无援……
谢璧一想到此,更是焦灼难耐,恨不得立刻飞回碧胧峡。
至于银蟾的信,对比来看更是让人不寒而栗,秦家对裴江二人的婚事格外热心,甚至到处招徕布置人手。
可这是裴家的婚事,退一万步,也轮不到秦家布置人手。
而秦家如此热心,定然想在这场婚事中,定然有自己目的。
谢璧越想越觉得全身发冷,他身未至,却在能想到的很多地方提前预控,比如他连夜写信寄给李盈,让他即刻封闭永州水域,唯有岸边可停靠民间船只。
想来他们不至于人到了裴家再下手,定然会在沿路解决,若他们真想对船动手脚,岸边人来人往,他们也不敢下手。
喜娘一出船舱,便被秦朗身边的人看到:“老大,你看那个女子,那不是晚月姑娘身旁的喜娘吗,她不侍奉姑娘,怎么还下船了?”
秦朗心头登时一颤,立刻起身:“先把她叫来问话。”
喜娘万万没曾想到,本忐忑的是到了裴家该如何说,结果半路竟被带到了秦朗船上。
她如实相告,秦朗眉心不由紧皱。
晚月晕船,身子不适?!
就算是在京城落下了病根,但这么久的时辰,也该养好了。
更何况,自己从未听到过孙女说过晕船之事。
毕竟她在船上救了那么多人,怎会轻易晕船……
秦朗正左思右想,忽听下属一声惊呼:“老大快看,姑娘的喜船……烧起来了……”
众人大惊,一时间都向江晚月的船望去。
只见船顶片刻之间已冒起滚滚浓烟,浓烈的火舌猛烈翻滚,喜船东倒西歪,甲板上已经有很多侍女尖叫着想要逃离,还有一些人拿着桶往湖里盛水想要扑灭火焰,但火势甚大,无济于事。
秦朗猛然站起,一阵头晕目眩,他身畔有不少擅水之人,眼看滚滚黑烟上扬,都在朝喜船喊道:“姑娘,快跳水……”
许多人跳下水,很快被擅水之人救起。
但从始至终,都无人看到江晚月。
秦朗一颗心飞速下沉,他霍然道:“我去船上救月月。”
众人大惊,毕竟那船已猛烈烧起来,秦朗不顾众人阻挠,将船迅速靠拢过去,让人带了两个贴身手下,一道上了船。
火舌掠过船架,发出噼里啪啦的可怕响声,两人一路喊着江晚月的名字往里走,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秦朗心急如焚,顺着船舱往里走,在火光中看到贴着红双喜的门扉,他们几人用尽力气咬牙推门,门轰然打开。
江晚月一身喜服,闭眸躺在地上,手腕竟不知被何人用锁链锁在了船上,身旁的秋璃也在沉睡,周遭已空无一人。
秦朗大骇,他想要拆除锁链,但几人所带唯有贴身的弯刀,他们用力挥刀,朝锁链砍去,锁链却纹丝不动。
秦朗心如刀绞,将孙女抱在怀中,轻声叫着:“月月……”
第65章 第65章
江晚月轻咳几声,终于缓缓苏醒,醒来的瞬间,她大约猜想到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有人刻意让她无力晕倒,后又趁了她昏迷,将她锁在此处,还放火烧了船舱。
江晚月唇角荡起苦笑。
也不知是谁,为了害她,竟如此煞费苦心。
此刻,岸边已聚集了很多人,大家都看到裴家的喜船烧了起来,且渐渐沉入水中,纷纷议论着。
裴昀接到了江晚月晕船的消息,带着裴家的侍从到了岸边,看到船上景象,裴昀脸色大变,立刻坐上小舟,和几人一起拿了木桶,就地盛满湖水,纷纷去灭火。
火势甚大,烧灼的剧烈痛感让人根本无法靠近喜船。
裴昀几次想要上船,都被火势逼退,再加上身边亲卫阻挡,他无法上船,只能拼命浇水灭火,想要浇灭船上的火光,撕开一条通道再上船,裴昀心如刀绞,一声声喊着江晚月的名字。
但始终无人回答。
“大人您还是莫要上船了。”手下立刻劝道:“晚月姑娘若是在船上,定然会应您一声啊,如今这情形,大约是姑娘并不在船上……”
“是啊是啊……大人还是确定情况后再说……”
裴昀拼命往船上浇水灭火,丝毫不介意手背被灼伤。
岸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岸边的众人回头,只见一清隽男子疾驰而来,他马速极快,惊起岸边鸟雀,男子衣衫被雨水淋湿,处处晕开水迹,周身显出奔波的憔悴狼狈,可眉宇气度仍透着矜贵,让人心生畏惧。
岸上的人开始低声议论纷纷。
谢璧却从始至终未看这些人一眼,他翻身下马,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跳入水中,向那燃着熊熊火光的船吃力游去。
火光将水波染成夕阳的颜色,越靠近船,温度越是灼烫,众人惊叫,秦婉站在岸边,望着孤身决然靠近船舱的谢璧,心跳停了一瞬,缓缓握紧手掌。
谢璧丝毫没有停顿,他裹着湿透的外衫,冲进了火海之中。
江晚月醒来后,目睹外公想要砍断锁链无果,恐惧过后,已逐渐镇定下来。
江晚月缓缓闭上眼眸。
也许这就是命吧。
父亲不信命,却终究在治水时丧命江西,徒劳无功。
母亲也不信命,可她千里迢迢带自己寻父,却最终坠落悬崖。
也许,落水而亡,也是她的命。
在东都时她侥幸逃生,这一次,她终究还是逃不过。
江晚月劝外公带人快走,莫要再管她,秦朗一声不吭,双眸猩红,双手握刀拼命砍动锁链,手心渗出血迹,铁链却丝毫无损。
有脚步声响起。
众人一脸不可置信。
他们想逃出船怕都找不到路,怎会有人在此刻进船呢?
脚步声逐渐清晰。
有人从火光中大步而来。
江晚月回头,却登时怔住。
漫天火光之中,一张清俊熟悉的脸庞缓缓清晰,江晚月许久没有见到谢璧,如今乍然相见,怔在了原地。
来人是谢璧,来人竟是谢璧。
江晚月紧紧握住手腕的锁链。
两人的眸光,隔着汹涌的火光相碰,短短一瞬,如几世般漫长。
谢璧走到江晚月身侧,迅速查看了船上形势,目光落在锁链上,他已看出这锁链是官府所用的九连锁,需要双锁才能打开,极为坚硬牢固,谢璧未曾去砍锁链,从怀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火器,眸光浮现决绝之色,语气沉稳有力:“我会用少量火药炸开和船体连接的锁链,大家一起跳入水中……”
此刻裴昀也爬上了船,眸光望向江晚月,担忧着想要说什么,却未曾阻拦谢璧行事。
谢璧动作利落干净,将点燃的火器放置在船体和锁链相接初,一声巨响,江晚月颤抖着缩了缩肩头,预想的疼痛却并未降临,下一瞬,有温暖沉稳的胸膛毫不犹豫贴在自己背上,有人用血肉之躯,将自己和飞溅的火星,崩裂的船板隔开。
熟悉的雪梅气息萦绕,过往的恩怨若走马灯在眼前飞速闪过,江晚月能察觉谢璧被巨大的冲击力带的身影一晃,耳畔响起低沉的闷哼声。
谢璧带江晚月跳入水中,江晚月手上的锁链未曾拆除,在波涛中轻晃,谢璧似是呛了几口水,却仍将江晚月护在身前,两人游起来显然力有不及,秦朗立刻在水中接过江晚月,带着孙女向岸边划去。
好在小船离岸很近,几人很快上了岸。
江晚月脸颊苍白,双眸紧闭的躺在秦朗怀中,谢璧背部被火器所伤,被水洗濯后又很快渗出血色,他咬着牙,在众人的搀扶中倒下。
闹出这等人命关天之事,两家的婚事自然办不下去。
裴昀走到秦朗面前,低声道:“不管如何,姑娘都可先去裴家安歇片刻,家宅干净卫生,也能方便姑娘静养。”
秦朗拒绝了,他不愿江晚月暂住在裴家,一行人径直去了稍远些的潭州秦宅。
裴昀想要前去相送,也被秦家人客气的劝阻了。
裴昀半晌才回过神,在人群外,眼睁睁的望着谢璧随秦家人一道离去。
今日,他和江晚月皆是一身大红喜服。
但看起来,谢璧和江晚月,更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他若真怨,也该怨自己。
江晚月出事时,他也心急如焚,可他却没想过,可以直接跳入水中,不顾一切朝船游去。
可谢璧想到了,他救人时,决绝,果断,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
裴昀眸光黯然,缓缓握紧掌心。
他常常怨怪晚月的前夫,可他今日所为,连前夫都不如。
谢璧背部受伤不轻,片刻后,血迹已染红衣衫,看上去甚是触目惊心。
至于要不要将谢璧留在秦家治伤,秦朗还没想好。
但不必他再去细想,已经有人来报:“老大,谢大人刚进家门就一头晕过去了,您看是抬去客栈还是……”
秦朗唇角抽动,无奈道:“想找个房间让谢大人安歇吧,再去找几个治外伤出名的郎中,莫要怠慢……”
好在秦家地方也大,安顿谢璧后,秦朗本也不想多有交集。
谁知谢璧却一反常态,甚是热络。
“祖父,这宅子是何时买下的,这院子里的太湖石模样精巧,我倒从未见过……”
“祖父,今日的膳食真是美味,难得竹笋烧得好,是哪位厨子……”
“祖父原来喜欢画鸟,我那里有几幅花鸟图,改日带来让祖父看看。”
秦朗忍无可忍:“……这是鹤。”
谢璧笑意不变:“那更好了,家父最喜画鹤,家中有不少瑞鹤图,改日一并带给祖父。”
秦朗:“……”
不得不说,秦朗对谢璧的性情有了几分改观,之前只觉他高冷清寒,但想着谢璧救下了江晚月,秦朗如今瞧着他,倒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患难见真情,谢璧当日远在京城,十几日的行程,马不停蹄,愣是三日就赶到了,这是为了晚月,不顾性命的赶赴碧胧峡。
船上熊熊火焰,即便是裴昀,也焦灼团团转,无法上船,可谢璧却毫不犹豫的涉水而来。
裴昀的做法,并无丝毫不妥,他救晚月也并无拖延,但在谢璧一往直前,毫不犹豫的衬托下,就显得单薄平庸。
世间能有几人,愿意豁出性命救旁人于危难呢?
更何况此人位高权重。
若是晚月心里尚有他,两人能再续前缘,也算是晚月的福气。
秦朗沉吟吩咐道:“书坊不是出了好几本新书吗,都是刚送来的,他伤口疼,你拿去给他解解闷。”
看到江晚月走进来,秦朗登时笑道:“你来了——快坐,祖父刚好有话对你说呢。”
江晚月依言坐下。
“月月,最近的这些事,皆因我而起,是祖父老了,糊涂了。”秦朗叹息一声道:“我也想开了,以后你就做你爱做之事,往后的事情,我们也管不了太多,祖父在一日,就能护你一日,你能开心安稳,便是祖父最大的心愿。”
“祖父……”江晚月情绪复杂,最终低叹一声:“身处乱世,我知晓您也有苦衷。”
两人相顾无言。
秦朗踌躇道:“晚月,你看阿璧对你……”
“祖父慎言,那是巡抚谢大人……”江晚月低声道:“这次多亏了大人出手相助,但大人救我,是因我在船所,且看我有报国之念,祖父,我不愿嫁裴家,也不愿再进谢家……”
秦朗点头道:“我是断然不会让你再受谢家委屈的,只是我看谢大人救你的模样,连性命也不顾了,你们……”
江晚月笑了笑。
她未曾料想到谢璧会对她做到如此程度。
但就算做到又能如何。
当时……她不是也为了谢璧豁出性命,可那时她敢断言,就算当时谢璧知晓了彩尾鱼一事,也不会因此事对她生出爱意。
她也并不愿因舍命救人,得到那人的倾慕爱怜,她如此,想必谢璧更是如此。
江晚月面色平静,轻声道:“谢大人的情谊,我很感激,可我就算再感激,也不该拿我余生作偿。”
秦凌认真听罢,叹息道:“我之前也不喜他,但患难见真情啊……不过这是你的终身大事,终究还是要看你的意思,你既无意,那便算了。”
江晚月行礼后,冷静的从房中走出。
她缓缓闭上眸子。
火海浪涌,谢璧一步一步,坚定地朝她走来。
他的怀抱温暖坚实,撑住了下坠的自己。
患难见真情。
可漫长的一生里,又能有几次患难?
无尽琐碎的日子里,他的淡漠历历在目。
因为一次患难,过往的琐碎伤害,就能都一笔勾销吗?
况且谁又曾知晓,她为了他,也曾豁出过性命。
江晚月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谢璧做得再好,如今,他们不过是两不相欠。
她总算从那段岁月里爬出来,她的心绪终于不必因他反复起伏,她又怎能心软,怎能再重蹈覆辙?
可毕竟是救命恩人,江晚月来向谢璧道谢。
谢璧半躺在园中躺椅上,手掌放在膝盖上,双眸轻闭,君子端方,遮不住虚弱的模样。
江晚月看他在休憩,想要转身离去,谁知衣角却被拉住。
谢璧低沉的声音轻轻传来:“对不住。”
“你当时很……难受吧……”
江晚月转过身,谢璧干净如琉璃的眸光落在她身上,声音有几分飘散:“呛水的滋味很难受……”
“唯有我落了水,才晓得呛水是何种滋味。”
“可从前的我,却未曾问上你一句,你当时落水害怕了吗?可有呼救?可否呛水?又是如何自救的?”
他落水后只觉身如浮萍,心头浮现前所未有的慌乱恐惧。
闪过的最清晰念头,竟是江晚月曾经落水时的感受。
京都的夜,她身边并无亲友,自己是她最亲的人,他却未曾想到确认她的安全。
她在水中挣扎沉没时,没有一双手臂,将她撑住捞起。
她该是何等的慌乱恐惧。
那种滋味经历过,就永远也忘不了,所以江晚月无法原谅他,可谓合情合理。
她对自己平静冷漠的态度,更是自己应得的。
谢璧心口绷得很紧,紧到渗出发麻的酸涩,他抬眸,不让眼中的湿意流下。
“晚月,对不住,在你无助的时候,我没能出现在你身边。”
“想来还有不少时候,你的情绪,我也不曾知晓。”
谢璧脸色苍白,喉咙似是被什么堵住了,他顿了顿,轻声道:“你和离,是人之常情,你对我见面不识,更是理所应当……,毕竟……一个从来,从来没把心思放在你心上的我,又怎能配得上你的爱意?”
“可那是从前的谢璧。”
“你说,你从未看清过我。”谢璧一步步走到江晚月面前,用手指坚定的抬起她的下巴:“那就请你抬起头,从今日起好好看看我。”
“那些过往,我不敢说一笔勾销,桩桩件件,都是我的亏欠,那就当……我们重新认识一次,你看看此刻站在你面前的男子,值不值得你的爱意。”
第66章 第66章
谢璧背部的伤口未曾痊愈,已从床上挣扎起身。
他无旨擅去江西,后又擅自去了京城,据闻皇帝已是大怒。
谢璧恳切上书,言明了伤势,皇帝总算恩允他在江西养伤。
但谢璧也深知,他定然要速去蜀都一趟解释这些时日的种种事情,况且,他还有一桩心事,未曾实现。
谢璧将装在车上的木板依次取下,排列在地面上。
木头因年深日久发出深褐色,还有些部分木纹开裂,长出苔藓和霉斑。
谢璧小心翼翼的用刷子除去脏污,将木板洗擦得焕然一新。
竹西看着自家郎君宛若上好白玉的手指拂过霉污,好几次想去阻拦,又欲言又止。
他知晓,如今但凡是和夫人有关的物件,郎君总是亲力亲为。
这一车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木板。
却是郎君放弃无数金玉古玩,从京城唯一带回的物件。
谢璧小心翼翼的抚过木板的纹路,眸色泛起温柔的涟漪。
这是江晚月曾带来的木舟。
是她年幼时呆过的木舟,刘大妈曾说过,小时候的晚月爱哭,每次哭鼻子,江母都会带她去木舟上散心。
飘飘摇摇的木舟,也许很像摇篮吧。
你会不会是她最怀念的日子?
她定然很在意,因此才会将木舟带入京,他记得在婚后,她也常常去舟中小憩。
还好,还好他到京城时,被紫藤缠绕的木舟未曾有丝毫损坏。
谢璧这几日看了许多有关木舟形态的书籍,这木舟制造得也甚为精巧,很快,谢璧就将船板拼凑到了一起。
木舟成形,布帆也竖好,他精益求精,不放过任何细节,将木舟恢复成了以往的模样。
里层木板被安装时,一封纸笺随风飘落。
谢璧微怔,这纸笺太过隐蔽,深藏在木板之后,若非他此次拆了重装,未必能发觉。
谢璧拿起纸笺。
纸笺上,是几行潦草清晰的字迹:“我江延此去江西,倘若在治水中遇难,也许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治水之世,功利万代,后来者应明真相,除奸恶,切莫以畏惧天命之由,止步不前。”
寥寥几字。
却动魄惊心。
谢璧眸光渐深,这是江晚月之父江延的亲笔。
江延在江西任职时,因治水之故,殉职在堤坝之上。
和他一同因治水而亡的,还有村子中不少治水的青壮年。
此事之后,更坐实了江西不可轻动,若违天意,定遭天谴的流言。
江延成了最后一个为江西治水而奔走丧命的官员。
此后,再无人提及,就连这次修堤建坝抵抗北戎,江西都未曾参与。
此事皇帝也已特批,那些百姓常年过着忍受着洪水,靠拨钱度日。
可江延为何说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此事发生时,谢璧年纪尚小,但记忆却甚是深刻。
因为秦凌便是因此事提拔进京,一来京就来拜访谢家,谢家也和秦家越走越近,而秦家并非只和谢家来往密切,和如今的首辅何相,甚至和宫中的权宦也关系甚好,颇得皇帝赏识……
谢璧在官场宦海浮沉多年,迅速掠过一个可怖的猜想。
手上的纸笺突然重逾千斤。
谢璧将纸笺放在衣袖中,面色反而愈发沉静似水。
他会将一切真相都查得清楚明白,绝不会让她的父亲含冤。
但在查清之前,他绝不会让她卷入这场漩涡。
喜船失火一事很快查清楚。
在船上发现北戎兵士的袖徽,原来还是北戎人深恨江晚月救民的举动,才做出这等事。
不止碧胧峡,被江晚月救下的,分散在各地的百姓,也都渐渐知晓了这消息。
众人议论纷纷:“晚月这丫头救人无数,不让须眉,反而差点害了自己,真是……”
“小菩萨保护我们,我们为何不能保护小菩萨啊……”
“我家有忠心的家将,江姑娘既深陷危急,我愿让出两位家将,这二人一世忠心于姑娘。”
“我没有家将仆从,但我愿亲去碧胧峡守护姑娘,给姑娘当门卫樵夫,我也甘之如饴……”
“潭州官府是做什么的!连晚月姑娘的安危都无法保证,怎么对抗北戎!”
“江姑娘救过我们的性命,潭州若护不了姑娘,我们来护!”
碧胧峡人在这几日总算开了眼界。
每日都有不少人辗转打探到他们这乡野之地,千里迢迢,只为了赶赴江宅,护江晚月无恙。
从此后,每一日,每一夜,都有人自发的守在江宅门口。
他们默契的不去打扰江晚月。
而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默默守护。
“这么大的排场……”碧胧峡的乡亲惊了:“晚月那丫头的安危,这么多人挂心呢……”
江晚月救的人,不是碧胧峡的乡亲,他们始终没意识到,江晚月对那些人的重要性,看到这排场,才终于意识到。
江上小菩萨的名号,不是陛下的赞赏,不是安王认为干女儿的荣耀。
而是千千万万百姓的奋不顾身。
谢璧也知晓了此事。
他静默良久。
他知晓,这个世上,有许多人不声不响关怀着她,真到了危急时刻,有许多人会毫不犹豫的护住她。
他只是比那些人快几步得到消息,恰好赶到她身畔罢了。
他能为她受伤,何尝不是荣耀和幸运?
裴昀至今仍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真实发生了。
他无数次回想当时的场景,
当时……他为何没有想起直接上船呢?
谢璧是北人,自己长在南方,是会水亲水之人。
更何况船上的,是他的妻啊。
为何在最危急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跳入水中直接游去船上救人呢。
也许是很多人拉住了他,也许是当时嘈杂的环境让他无法思考……
可无论怎样,他就是未曾去救。
他的婚事,成了谢璧大显身手的契机。
悔恨让裴昀夜夜难眠。
他只能趁谢璧养伤虚弱,率先一步暗中调查。
毕竟是裴家家事,从自家内部调查,倒快上不少。
船上有四个喜娘,两个家中的,两个外头的,婚事当日来寻他说江晚月晕船的,便是家中喜娘。
裴昀找到喜娘,听到喜娘陈述后,沉吟道:“你说秦姑娘经常来找老夫人,人也是她推的?”
“是啊,不过此事和秦姑娘无关,只是听说了她的几个朋友在潭州出嫁,都是用的这些喜娘,正巧老夫人问起,她才多说了一句。”
大户人家都是用自己的喜娘,但一些专门的环节,还是想用专门的人来侍奉。
这些人多服侍高门大族,经验丰富,经高门内部推荐,辗转于各大家族。
秦婉给裴家推荐喜娘,倒是也没什么稀罕。
船骤然着火,这些喜娘离船逃命,也是情有可原。
但裴昀却下意识觉得,定然不是意外。
他去寻了当时的守湖值勤的卫兵,那兵士道:“当时的确蹊跷,属下记得,当时我们想要让喜船停在岸边,船上的人非要让船去湖中心。”
裴昀立刻追问道:“那二人长什么模样?”
卫兵大概描述了一下,又道:“我们是抬出了谢大人的身份,他们才总算没再多说什么……”
谢大人……又是谢大人……
裴昀紧紧握拳,对谢璧又恨又感激。
感激他尽心尽力,妥当细致的提前想到了诸多情况,护住了江晚月。
恨为何做这些事的人不是自己……
裴昀冷静之后,仔细思索这场婚事。
喜娘是秦婉荐的,婚事是秦家促成的。
就连婚礼当日,秦家人还一直在拉着他饮酒,若非江晚月及时让喜娘来通报他,他差点要喝醉……
守湖的卫士也说,那人偶然间说到了秦大人。
往事如珠子一个一个蹦出来,裴昀隐约觉得,秦家人的做法可以联成一条线……
但秦家……为何要害江晚月?!
难道就是因了,京城里秦婉和谢璧的流言,所以秦家对江晚月痛下杀手?!
雁过留痕,那条船虽然烧了,但不可能什么都不留下。
江晚月手腕的铁链,被谢璧拿了去,但裴昀对那锁链记得很清楚,大概勾勒出了轮廓。
连环锁需两把钥匙才能打开,多是扣押朝廷重犯。
还有船上的香,这香是民间禁品,只有押镖或山匪等下三滥的人会用,或者,在宫廷之中。
筹谋之人,定然是官场之人。
这绝非女流可以做到的事,难道是秦家为了害江晚月,竟不惜借官府之力?
碧胧峡地方小,谢璧要去蜀都的消息很快传开,碧胧峡众人都来送别谢璧。
他任巡抚的这段时日,大部分时日都呆在碧胧峡,碧胧峡水系众多,谢璧在不伤民力的基础上,建了不少造福百代的水利工程。
这些大坝战时是壁垒,平安时,也能调节碧胧峡水利,至少绝不会再担心决堤。
甚至本和他无关的琐事,也从未敷衍搪塞,而是尽力想为百姓多做一些事。
真心为民的好官,百姓会真心不舍。
听说蜀都的陛下对谢大人颇有不满,大人这次去蜀都,也不知会是什么情景……
江晚月坐在窗边,安静的编着竹篾,她双眸垂着,竹子的清影似是落在了她的眉间。
让她愈发清冷透彻。
秋璃动动唇:“姑娘,很多人都去送谢大人了……”
她轻叹一口气:“姑娘不去看看吗?毕竟……”
江晚月睫羽轻颤。
毕竟……
毕竟什么呢?
毕竟他们曾夫妻一场。
还是,毕竟他这次救了她一命。
江晚月视线越过连绵的远山。
这一去蜀都,不知等待他的,是福是祸。
东都如今是北戎人的首都,他擅自进入,想来皇帝就算再信赖他,也定然心生间隙。
江晚月收回视线,终究未曾踏出家门。
从前尽量不去和谢璧有任何关联,是想和他斩断羁绊,再无往来。
如今……如今她清晰察觉到,和以往是不一样的。
他离开碧胧峡,她会想念他在的日子。
甚至……在船上最无助之时,脑海里也掠过了他的影子……
她在盼着他来。
她不能再见谢璧。
因为她软弱,很快又溃不成军。
有所求,才会有所失。
她恨自己某些时刻的不坚定。
往事历历在目,无数次落空的期待,无数个辗转的夜晚……
她已经受了教训,付出了刻骨铭心的代价,她拖着孱弱的身子回到故乡,刚过一段安稳日子,为何又要对他生出期待,又要随他的举动而情绪起伏……
江晚月轻轻闭眸。
她尽量少去见他,以此保证心绪平稳。
可没想到谢璧竟然来了。
他一身月白布袍,宛若碧胧峡的寻常读书人,只是旁人穿上是文雅寒素,他遥遥站着,却是矜贵风华,琼枝玉树。
他面色也有几分苍白,却站在翩飞花树下,笑着对自己轻声道:“晚月,我带了礼物给你。”
梦中的独木舟,赫然出现在眼前。
江晚月全身颤抖。
她从未想过会再次看到这独木舟。
毕竟连东都都已沦陷,她以为……只有在梦里,才能看到父亲亲手所做,曾经陪伴她的独木舟了。
她也未曾怪过谁。
也许这就是命。
一路走来,她被天意收去了太多想要珍惜的。
对天意收走的东西,她无力反抗,习以为常。
她以为永远见不到的独木舟,又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了面前。
她以为天意要抢走的东西,他也能夺了回来送给她。
“这船可以拆卸,我按照从前的模样已组装好了。”谢璧负手而立,抬起凤眸:“你看看可还好?”
不管他做了何事,不管此事有多艰难,他都隐去不提。
江晚月指尖拂过木舟,轻声道:“你还记得它从前的样子。”
这船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丝毫未曾出错。
很难想象这是谢璧亲手组装的。
谢璧轻轻颔首。
“不过这毕竟是很久之前的船了,年深日久,总是会有伤痕。”
“但只要尽人事,也能妥当的修缮。”
“虽然就算补好,也会和从前不一样,会有抹不去的痕迹,但有时候这些伤痕也许并非是不堪,而是让我们要知晓它有多珍贵,多么不可失去。”
“晚月,船可修补,人心也是。”
“从前我错过了很多,也忽略了很多,但好在还有一生,可去修缮如初。”
江晚月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她缓了缓,眼帘抬起,望着谢璧清湛的眸光。
那些陈年往事,算不清,忘不掉。
她避开视线,低声道:“大人前去蜀都,路险山峻,一切小心,碧胧峡偏远,书信比旁的地方要慢几日。”
谢璧心中一动,不由莞尔。
他能听出江晚月的弦外之意。
是提醒他若有消息,请及早写信。
他会给她回信。
这只是很正常的一句提醒,用在乡亲,朋友之间,都甚是普通平常。
可谢璧心潮起伏,心跳怦然。
从前江晚月对他皆是民对官的恭敬漠然,这一次,总算和从前有了微小的区别。
尽管无比微小,却给他莫大的安慰动力。
第67章 第67章
蜀都,临时安置了从东都过来的小朝廷,锦溪两岸的平坡缓地,也都已建好供权贵高门居住的府邸,蜀都气候温润,溪清林密,粮仓丰厚,自古被誉为“天府之国”。
朝廷到蜀国后,仍照常理政,日日上朝,渐渐过起了安稳日子,倒是和东都无甚差别。
崔漾知晓好友进京,特意去城外相迎。
谁知谢璧单骑轻行,竟然没带几个侍卫,他一个疏忽,差点就看漏了过去。
崔漾奇道:“你好歹也是巡抚,一方封疆大吏,怎的进京连个排场都无,若非我身边人瞧见你,我还真认不出了。”
谢璧淡淡道:“如今也是战时,北戎还占着东都呢,我们被逼暂安于此地,还有何排场可言?”
“听听——你这么说话,蜀都人可就不爱听了……”崔漾笑道:“越是这时候,越是讲究呢,何首辅等人出行的场面你是未曾瞧见过,倒是比在东都时还要阔绰气派……”
崔漾和谢璧并辔进京,崔漾忍不住道:“你到了朝堂上千万要谨言慎行,自从你擅自去了江西,已有不少人说你伙同叛将,勾结北戎……虽然陛下未曾信,但谁有知晓他心里如何想……你好死不活,又跑去了东都,这不是挑衅圣上吗?他就算是再信赖你,心里怕是也多少有了不悦忌惮。”
谢璧此次来蜀都,真不知是福是祸。
偏偏面对刀枪剑戟,他仍是那般淡若山间松风的疏朗:“我对朝廷,其心自鉴,既问心无愧,又何惧小人之言?!”
崔漾动动唇,终究未说什么。
谢璧现身朝廷后,登时引发轩然大波。
毕竟,他先去江西,再去东都,蜀都参他的折子数不胜数,可他却毫不避嫌。
说好听了是问心无愧。
说难听了是目无圣上,一意孤行。
少帝似乎也心中有了隔阂,在朝廷之上当着众人,对谢璧甚是冷淡。
散朝后,众臣都开始议论纷纷。
“谢大人如今是真的失了圣心啊,别说是他这等国之重臣,就算是平常的官员进京述职,陛下也会在朝廷之上慰问几句,可今日陛下一句话都不曾提及他……”
“何止不曾提及,就说吏部侍郎,那可是被谢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陛下今日还训斥了他呢,说什么他心里并无朝廷……”
“谁不知道这话是指桑骂槐啊……谢大人守城有功,那战术也还算妥当,但毕竟北戎未曾来攻啊,况且这么久,一直不来朝廷,非要自请外放,和将领来往密切,这等乱世,陛下自然疑他……”
何相面孔上掠过一丝笑意。
他本来忌惮谢璧趁着战时的名气博得圣宠,威胁到他的地位。
如今来看,谢璧是个一心做事,却无大局的能臣罢了。
他既想做事为国效力,那何相也不会阻挠,只要他外放了去干就是。
谢璧外放不勾结将军,也不给自己暗中使绊子,就在几个偏僻村落穿梭,想着修堤抗战……
何相只觉得可笑。
从前他把谢璧当成对手,如今却觉得是抬举了谢璧。
谢璧竟如此目光短浅,得不偿失。
放弃高位和取悦皇帝的机会,为了所谓抗战远离朝廷,可他不晓得,只要不在皇帝眼前,他就是立下再多的功劳,也只不过是朝廷的臂膀罢了。
并非心腹,而是臂膀,若是朝廷哪一日想要换个臂膀做事,那也是轻而易举。
何相摇摇头,愈发气定神闲地走出宫去。
在众臣不知晓的内朝之中,少帝亲自接待了谢璧。
少帝一反常态,亲自将谢璧扶起,依然是旧时的称呼:“表哥一路辛苦,朕已经想你回京许久了。”
“臣惶恐。”谢璧恭敬道:“臣对朝廷也是日思夜想,但北戎未退,臣也只能远离圣上,只为早日能光复故土。”
少帝笑道:“你的心思朕向来知晓——”
谢璧抬眸,语气仍平稳沉静:“那臣倒想问陛下一句,李将军未曾通敌,陛下为何还要派人去查他,甚至对他步步紧逼?”
少帝看向谢璧:“朕知晓他未曾通敌,但多荣却定然觉得朕不会相信。”
这话说得含糊其辞,但谢璧霎时间已懂了少帝心思。
他没曾想就连此事两个人都想到了一处,少帝在人前对他多有冷落,在后廷却百般信重,稍一思量,登时想明白了皇帝的打算。
少帝的想法竟然和他不谋而合。
谢璧黑眸中的光隐隐流转:“陛下是想让北戎觉得朝廷内部混乱猜疑,拉拢我朝重臣和将领……”
少帝含笑看向谢璧:“北戎自从在潭州吃了败仗,始终不曾宣战,但我军进驻北方,却是正好要对上他们的骑兵,朕想,还是要让他们觉得江南之地唾手可得,他们才愿孤军深入。”
谢璧放下心,他本还犹豫如何对少帝开口讲自己的计划。
毕竟他的筹谋太过惊世骇俗,且讲出后就覆水难收。
谢璧在少帝是太子时常常和他探讨治国之道,向来畅所欲言。
可如今毕竟不似昔日。
他在讲自己的大计之前,本来设置了诸多试探和引诱。
可没曾想,少帝所想,就是他打算做的。
谢璧稳下心神,思索道:“若隆到了北戎军中后,如今已深得多荣信任,但他一心向着朝廷,矢志不移,臣去东都后,由他见到了多荣。”
少帝面色一变,镇定后道:“你亲自见了他,都说了何事?”
“如陛下所说,多荣始终有进攻江南之心,但对我军和江南水系颇为忌惮——臣就是发了发牢骚,毕竟李将军一心为朝廷,却要被朝廷所疑,臣一心为朝,倒要被朝廷中的小人挤压孤立,他看出了臣的愤懑,还拉拢了臣。”
少帝哈哈一笑,丝毫不曾忌惮和猜疑,由衷道:“你做得甚合朕意。”
谢璧也点头道:“是啊,臣也是想引诱北戎进军,我军早已准备多时,到那时里应外合,定然能击溃北戎,只是陛下若真想用此计,如今的做法远远不够。”
少帝一怔。
“多荣生性多疑,这次我们在京城会晤,表面相谈甚欢,但他并未真的信臣,若真的要引他上钩,还需一场苦肉计。”
少帝登时皱起眉头:“表哥有功于朝廷,朕绝不会伤了表哥,北戎刚愎自用,引他南下又何须真的伤了你?”
少帝沉吟道:“我们如今也算万事俱备,但北戎次次不来进攻,既如此,我们就引他了!他听到我们这等大将被冤,主疑臣忧的消息,他定然会想江南不过一盘散沙,不若找个机会攻下——朕当时未曾向你言明心意,你却甚是懂朕。”
谢璧沉吟道:“臣唯恐陛下不信臣。”
少帝道:“那时兵临城下,朕尚且敢将虎符托付于你,你为朝廷守城,又为朝廷操持,想主意……朕又怎会不信你?!”
少帝话锋一转,语气有了几分冰冷,但眼眸却是含笑的:“只是朕想着你从江西出来也该来蜀都了,没曾想你竟大胆进了东都……这一点朕倒是未曾料到……”
谢璧摇头,含笑不语。
“朕让你来东都,给你下了好几道旨意,可你偏偏不曾来。”少帝叹气,听着倒有几分孩子气:“朕想着你定然是有十万火急之事,没曾想竟是日夜急行回了潭州——潭州有何事,比真的命令还重要?”
讲到最后,少帝的语气冷了几分,丝毫没了方才的和颜悦色。
谢璧低声道:“是臣的一桩私事。”
他说的模糊,少帝却不打算给他留面子,一针见血道:“是前妻之事吧。”
谢璧心里一颤,苦笑道:“都是臣家宅之事,不劳陛下挂心。”
少帝却摇头轻笑道:“这可不止是家宅之事,江上小菩萨,朕来蜀都的路上也见过。”
不顾谢璧的惊讶,少帝沉静回忆道:“那还是在潭州——她是个极为难得的女子,看事情甚准,还是个良善有仁心的……”
“都说修身治家,方能治国,若是你们二人能重修鸳梦,在此时节一起为国效力,那定然再好不过。”
谢璧缓缓握拳,心头浮现无数思绪,轻笑一声,艰难开口道:“劳烦陛下牵挂,臣定然会将私事办理妥当,也绝不会影响国事。”
少帝点点头,也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静默了片刻,谢璧忽然道:“臣听闻这次建坝抗戎,唯有江西联名请旨不修堤坝……陛下也允准了……”
“是啊,朕不准又有何法子,自古以来那地方邪气,向来是能夺人性命的,就算朕答应了修堤,也不曾有官员敢去啊。”
谢璧抬眸,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出人意料的话:“若陛下真的想要修江西之堤,臣愿亲自前往修建。”
“什么?!”少帝面色变了:“你怎么突然又开始不要命了,那地方卷走了多少条人命,都是妄图修堤修桥送了性命的人……你也莫要全然不信,做事还是要谨慎几分。”
谢璧轻笑道:“此事蹊跷,蹊跷之事,多半是人为,臣想,也许是天意帮谁背了锅,顶了罪。”
“你是疑心江西修堤坝一事有名堂?”少帝摇头道:“那你想多了,你也知晓,江延当时就丧命在此地,秦凌从前也在此地任职,他对治水也颇有研究,可就连他也是在那地方蹉跎年华了——因此先帝才将他放入京城,刑部那里有从前的卷宗,你若想看,就尽可拿去看罢了。”
第68章 第68章
话已至此,谢璧也晓得多说无益,事情究竟是如何,还是要自己探勘一番。
他转了话题,和少帝开始聊未来的作战计划。
少帝越听眉心越是紧蹙:“这计谋听着倒是固然是好,但恐怕太过委屈你了。”
要想让北戎彻底相信,谢璧自然还要继续和朝廷决裂,受尽委屈和挤压,才能让北戎更加相信。毕竟谢璧从前一直为朝廷效力,突然和将军一起暗中投靠北戎传递消息,怎么都是说不过去的。
少帝笑道:“其实这倒也说得通,痴心错付,往往决裂更深,爱之愈深,越是容忍到忍无可忍时就不再顾念旧情,只要你配合朝廷演好这场戏,想来他们也不会生疑。”
谢璧听着听着,思绪不由飘到了江晚月身上。
他如今愈发如此,不管是相关还是不相关的,思绪宛若控制不住般,一次一次想起她。
每次一想起,胸腔就泛起酸涩的沉痛。
谢璧笑着应付了几句,走出了大殿。
刚走出大殿,便有一个小公公上前道:“谢大人,我们祖宗请您过去叙旧。”
谢璧顿了顿,知晓是蔡京想要见他。
谢璧略一思索,跟随那人一起去了蔡京的家宅。
蔡京坐在池边,正在安静垂钓,他身边有两个权宦,都是他身边的臂膀,两人围着蔡京说笑,偶尔对着池子撒下一把鱼食,吸引鱼儿游到岸边上钩。
蔡京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向谢璧,站起身寒暄了几句:“谢大人远道而来,我已准备了晚宴,大人留下,我们一起用膳。”
谢璧笑着推拒了:“我后日便要启程,还要去看看老母和老友,在此谢过公公美意。”
蔡京也并未刻意留他,笑里藏刀问了问潭州如今的情况。
谢璧也含笑和他寒暄了几句。
蔡京话锋一转,又道:“谢大人深得陛下宠幸,但行事也要小心,竟然孤身进东都和多荣见面,你也知晓,如今降了北戎的将领官员不少,还有不少人首鼠两端,令人不齿,大人一去北戎,众人难免多心,就算陛下知晓大人一心为国,也耐不得旁人如此诋毁……我也是多一句嘴,大人可要多为自己着想……”
“多谢公公提醒。”谢璧笑道:“公公一心为国,可知晓如今江西修堤之事一直在延误?”
蔡京皱了皱眉头:“江西修堤?你说的是淦州吧,那地方水患多,当地的老百姓宁可受饿也不愿治河,你年纪小,不知当时之事,此地但凡修缮河道必会出事,此地河道的确不能轻动……”
谢璧笑而不语。
淦州连年受灾,户部照例会下发就灾银子。
因江西是蔡京老家,所以江西的受灾银两都由此人分发?
而秦家和蔡京,何相也都甚是熟稔。
谢璧飞速思索着,笑道:“蔡公公身在朝廷中枢,我如今只是个闲散之人,公公既然知晓前因后果,那我也不多说了。”
两人又含笑交锋了几句,谢璧告辞离去。
蔡冲身边的秦公公将谢璧送了出来。
秦公公一直欲言又止,倒好似想要说什么。
谢璧也看了出来,淡淡道:“公公是有话想说?”
秦公公点点头,低声道:“大人有所不知,陛下的生辰日也就要到了,都说彩尾鱼是祥瑞,宫廷已许久未曾见过了,如今总算安顿了下来,我们也想让陛下开心开心,可您也知晓,这东西在潭州九悬湾里呢,哪儿能说有就有啊……”
谢璧颔首听着,心里倒是很奇怪,不晓得此人为何会对他说起难处。
他如今是在潭州,但他并不愿接手此等事,更何况这等事劳民伤财,伤人性命,今年有了祥瑞,是不是明年还要,皇帝的生辰日有了,皇后的呢?
如此越来越穷奢极欲,倒不是卧薪尝胆,认真备战的模样。
秦公公话锋一转道:“毕竟上次拿到彩尾鱼,还是从你家丫鬟手中得来,我记得那还是冬末春初,冬日是如何将鱼采来的……你可知当时的场景?究竟是找了谁去捕鱼,可是在潭州找的人?”
谢璧一时错愕,彩尾鱼不是秦家捕来的吗?
谢璧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记错了吧,怎么会呢,我家人怎会做这等事,”
“我记得就是你家人给的啊。好像……好像是个叫秋璃的姑娘。我们不收来路不明的东西,当时她说是谢府为了给你求情嘛,特意去捉的,我们才收下……”
谢璧喉头突然被扼住,他全身轻颤,缓缓握紧手掌,因用力过大,手背青筋暴露。
“谢大人……”秦公公很是惊讶,犹豫道:“你看那彩尾鱼……”
谢璧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周遭的人和事如同漂浮在水面上,迷蒙不清,他将手掌紧握又松开,勉强保持着平静的模样,强笑着应付几句,缓缓走出蔡宅。
出了门,全身的力气似是霎时被抽空了,谢璧扶住墙沿,往事如刀,一幕幕掠过心头。
怪不得……
怪不得他从大理寺回家后,她忽然变得苍白羸弱,如同大病了一场,却笑着说是吃食不适,让他莫要担心。
怪不得她突然极为怕冷,春日总要盖着厚被子,夜里还会偶尔颤抖,似是在梦魇中挣扎……
怪不得她开始惧水,所以那夜她未曾逃脱,差点真的丧命于水中……
所有的迹象指向同一个答案,彩尾鱼是妻在严冬时,亲自去九悬湾捉来的。
清晰的,无可置疑的事实,让所有的疑惑和蹊跷,都瞬间有了答案。
谢璧全身泛起凉意,他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
他的妻,为了救她,竟然真的只身去了九悬湾。
她不知东都门路,也不晓得权力博弈,唯有一腔孤勇。
因了爱他而有的一腔孤勇……
因此,她暗中独自离府,冒着风雪严寒,一个人去了千里之外的冰封河边。
谢璧不敢去想,江晚月是怎么独自在那等严寒酷烈的激流中,寻那小小一尾鱼的……
她定然无比恐惧。
要有多少爱意,才足以战胜那些恐惧啊……
而他谢璧,何德何能……
半晌,谢璧察觉出真实的窒息感,才想起一时只顾心痛,竟忘了呼吸。
谢璧如同被抽光所有力气,一步一步,眼眶湿润,走在大街上。
他不想回谢家,也不愿看到熟悉的人。
他沿着街,找了个无人知晓的酒店。
一进门,谢璧就要了很多坛上好的酒。
他对着碗口喝了几口,酒液淋漓,可他不管不顾,只是喃喃道:“真傻……真傻……”
她真傻。
明明早该知晓他这等长在权贵之家的人,不在意真心,可她偏偏孤注一掷的把真心尽数给了她……
她真傻。
就算真的想要救他,也有无数种法子,可她偏偏选了最不顾自己安危的方式。
……
谢璧边喝酒边苦笑。
他记得,当秦婉将画着彩尾鱼的画给他,她曾轻声质疑,说彩尾鱼不是这般模样。
那时他还曾经奚落,说江晚月怎会知晓彩尾鱼的模样。
她如何会不知晓呢。
彩尾鱼本就是她亲自捉来的啊……
谢璧心尖颤颤的,溢出难耐的酸涩,缓缓上涌,鼻腔和眼睛都被无尽的悔恨淹没。
他难受得想要流泪,可偏偏一滴泪也流不出。
谁能知道……他究竟该怎么去做?怎么弥补……
他情愿为她做所有的事。
可她如今,什么都不缺了。
她用离开后的日子,直白又残忍地告诉了他,没有他谢璧,她反而过得更好。
谢璧踏着凉如水的月光,神情恍惚,辗转回了家。
这些时日,他给她写了很多信。
他把每封信都写得很长很长,长到如同夫妻间对烛夜话,絮絮日常琐事。
写信的时候,他可以骗自己,他是在给他的妻写信……
可她早已不是他的妻了……
可他们还是夫妻时,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她说起日常……
可他又怕,他怕他说得太多,弄巧成拙,反而因不知分寸,惹了她厌烦。
在东都时……在东都时她就是如此对他的啊,只要在家宅之中,她似乎永远跟在他身后,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距离。
他想找她说话,她一直在,他想一个人清净,她也可以瞬间没有任何存在感。
只有此刻,谢璧才晓得,原来当时自己一回头江晚月就在,是何等的迁就……
原来爱一个人,就是连示好都小心翼翼,是刻意和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兜兜转转的命运,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也是上天对他的救赎。
蜀都春日来了,百花争艳的春日,蜀都女子的发髻上,插着芍药,玉兰,和很多艳丽夺目的花苞。
衣香鬓影,灼灼光华。
谢璧走在满是贵女的宴席之间,脑海里唯有一个画面。
江晚月在碧胧峡的湖畔边清洗竹子,碧绿深湛的湖水流淌而过,她抬起的侧脸笼了朦胧春光,清艳濯净,她的发间,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翠色叶片。
那是她用芦苇和草编的叶片发簪,点缀在发间,朴素清雅,远远望去,宛若叶片落在鬓发上。
她如同山间精灵,纯净美好到他忽然开始害怕,害怕他离开的这段时日,回去后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他很想很想江晚月。
发疯一样的想她。
想要再见面,想要再听到她的声音,把天地间所有美好捧到她面前也好,什么都不做也好……
他只要,他陪在她身边,她也陪在他身边。
碧胧峡是异乡,但有她的陪伴,他从心底安然踏实。
可蜀都,明明有这么多的旧人,心口却无比空落,如同落满大雪,空无一人的庭院。
没有她的地方,太冷了……
冰冷得让人无法忍受。
第69章 第69章
谢璧从京城回到了碧胧峡。
一路上看到熟悉的山水,温婉爽朗的湘音,他的情怀心思,不似客居,倒如同归乡。
碧胧峡的百姓们都来城门口迎谢璧,挤挤挨挨的人群里,满是牵挂和担忧,在看到谢璧安然无恙的一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关怀议论。
“大人,朝廷没有怪罪您吧?”
“大人所做之事都是为了朝廷,为了抗戎,朝廷不能冤枉大人啊!”
“大人和将军一心为国,朝廷打压国士,让人寒心啊……”
谢璧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缓声道:“陛下是明君,朝廷中也都是正直之士,诸位放心,朝廷未曾难为我,你们也切莫因我诽谤朝廷,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去,对大家不好。”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谢大人身为重臣,受了朝廷冷落误会,非但没有怨气,却温和的开解他们,为他们着想。
想来朝廷也该善待谢大人吧。
谢璧纵马前行,眸光扫过人群。
他心底的渴望疯狂滋长。
他渴望在人群里寻找到她的影子。
人群渐渐稀落,她始终未曾出现。
谢璧心头涌起强烈的落寞,身后的伤口似乎也在隐隐作痛。
这一路千山万水,他念着她,为了早些见到她,一路不曾停歇。
到了尽头,才发现无人等他。
可从前下朝时,她都会早早等在屋门前,笑着迎向他……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才晓得那画面多珍贵多温馨多想留住。
谢璧失落片刻,心头忽涌起一阵自责。
事到如今,他对她仍有期盼,这期盼,仔细思索,是在盼望她的付出。
多可笑。
难道这就是他谢璧的爱意?
付出几分,就急迫地想要人家回应,但凡对方未曾回应,他就受不了这冰冷疏远。
可她一心恋慕他时,他何曾有过半点回应?
她独自忍受着爱而不得,得而苦涩。
如今换成他来尝,他却受不了……
谢璧几乎要鄙夷自己。
谢璧走后,众人也渐渐散去,各回各家,但大家的窃窃私语却一直未曾停下。
“谢大人说那么话是让我们放心而已,你没看出来,有两个高高冷漠的侍卫看守着谢大人,腰间佩刀,那是朝廷的耳目,专门盯着大人的……”
“唉,谢大人为了抗戎,一日日在山沟子里钻,日日不见君王,若是有奸佞之人说些什么,那谢大人定然会被朝廷挤兑了……”
“如今为朝廷做实事是真难啊……那些人非要说大人勾结将军,这是想要大人的命啊……”
江晚月编竹的手一顿。
高处不胜寒,朝廷上层的权力斗争,动辄要以命相搏。
她不知谢璧如今的境遇,但想来,风刀霜剑一日未曾停歇。
她心里默默想着,手里的活儿始终未曾停。
从成婚前,她就惦他念他,待到嫁入谢家,更是每日提心吊胆,但凡他回府晚几分,便会胡思乱想,煎熬难耐。
她将他的安危,喜忧,沉甸甸放在心,可她于他,却只是轻飘飘的人。
情字太沉重,人还是该为自己活着。
江晚月淡淡想着,抱着竹子回头,却登时一怔。
谢璧一身青色鹤衫,清俊眉宇染了奔波跋涉的疲惫,唇角却含着笑意:“我回来了……”
不待江晚月反应,谢璧已将她怀中的竹子抱走,放在槐树下。
回头时,她仍怔怔站在原地,手臂轻垂,似是未来得及做反应。
他很想牵起她的手。
如同真正的夫妻,夫君归家,牵起妻的手,相视而笑,轻言一路见闻。
这是他本已拥有的,本是上天给他的福气,可他不曾珍惜,如今,上天收走了。
江晚月已经回过神,福身为礼:“大人回来了,一路奔波,早些歇息吧……”
她行礼的姿势很标准,因了标准,更显疏离,这是她在东都谢家时学会的,最终如一把利刃,扎在了他心上。
谢璧胸口起伏,她怎能如此冷静?
她为他去冬日的九悬湾,豁出性命救了他,又在他归家后装作若无其事,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那时她也如此冷静。
谢璧向来清冷端肃,可此刻,他真恨江晚月这番沉静的模样。
谢璧胸口起伏,心头情绪翻涌,他一步一步,将江晚月抵靠在院墙上:“你又在赶我走?我看到你,不觉疲惫。”
江晚月不敢和谢璧的目光对视。
她很害怕,害怕这样直白,莽撞,不知分寸的目光,谢璧沉静清隽,两人表面上始终是疏离守礼的,他如今这等模样,她简直不知该如何应对。
江晚月近乎麻木道:“大人……大人累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谢璧一把握住江晚月的手腕,双眸定定道:“好冰的手——你手腕一直这么凉?”
江晚月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出他的禁锢:“还好,天气冷了,大人……”
“是天气冷还是九悬湾的水冷?”谢璧凝视江晚月,语气涩然,一字一句道:“晚月,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你为了救我出大理寺,去九悬湾捉来彩尾鱼,交给了秦内监!”
他本不想当面说的。
他本想着,他可以暗中对她好,将此事缄口不言。
可他看到她的一瞬间,四目相对,忽然忍不住翻滚的情绪。
谢璧“你口口声声说还好,是冬日去九悬湾九死一生还好?还是掉进冰窟爬出来还好?你当初……为什么要瞒着我?”
江晚月偏头道:“那都是过去之事……”
谢璧打断她道:“我知晓你要说什么,那都是过去之事,我不必介怀,好,就算我就是个和你不相干的过去之人,那你……就更不该因了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影响身子!”
“就算你真的要和我两不相欠,那你是不是就更要让我养好身子?!”
此事既已挑明,谢璧便将从京城带来的太医带来为江晚月诊断,太医开了昂贵的药材,很多只能在川地云南等地买,谢璧到处采购药材,亲自熬药给江晚月。
他每日亲自送来药,还要亲眼看到她喝下药,喝了药之后,谢璧留在江晚月身边,帮她做事。
江晚月如今做的事是将竹子裁出竹筏的形状,之后染上一遍清漆,如此一来,竹子表明会形成一层防腐蚀的外衣,坚固耐用不少。
自从谢璧来了后,便主动接过了染漆的活儿,毕竟裁剪需要技能,而染漆,主要是需要力气抬动搬运竹子。
让谢璧欣喜的是,凡事都要拒绝他的妻,这一次,竟默许了他在身边。
江晚月望着搬运竹子的谢璧,缓缓移开视线。
她忽然想起经记忆里的画面。
曾经,母亲也如自己这般,巧手裁竹,父亲会在母亲身边为竹子上一道清漆,两人偶然说几句话,笑着谈心。
正和……此时的谢璧一样,搭配着忙碌。
那时小小的自己,围在他们膝边,被父母的爱环绕,无忧无虑。
那是她最喜欢的日常。
谢璧除了初见那一日,再也未曾说过分的话,两人默契的相安无事,无不干扰。
竹西为谢璧褪衣时却大吃一惊:“郎君,你身上长了不少疹子。”
谢璧早已知晓,遮掩道:“也许是天气潮湿所致,无碍的……”
竹西却不敢大意,忙请来太医,太医看了看谢璧背上的疹子,又看了看谢璧的手掌,心里有数了:“大人可否接触了竹漆?”
谢璧一惊:“你怎知是竹漆?”
太医道:“许多人如此,接触竹子无事,却不能接触竹漆,只要大人以后莫要再去接触,就无事了。”
谢璧谢过太医,嘱咐道:“此事莫要让旁人知晓。”
太医点头:“大人放心。”
谁知到了第二日,谢璧又要去江宅,竹西一怔,艰涩道:“郎君……”
谢璧冷冷看了竹西一眼:“此事莫要让她知晓。”
洗竹染竹,是他们二人少有的温情时刻。
她不会客套疏离地赶自己走,终于默许他在她身边。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时刻,可以渐渐靠近她。
莫说是背上长小疹子,就是全身长了流脓包,他也……甘之如饴。
竹西忍不住摇头叹息。
郎君从来都是清高冷情的人。
京城里有多少名门贵女想要得郎君一顾,郎君却一视同仁,淡漠疏离。
如今……却如此狼狈卑微,想要从前夫人处获得几分爱意。
何府,何相和蔡公公二人坐在宽敞华贵的大厅中饮茶。
蔡公公笑道:“这是今年新摘的极品白茶,贡品也只有十两,您尝尝,”
何相轻抿了一口,赞道:“色浓香醇,真是珍品,要说品茶,还是要看谢大人啊,他出身世家,养得金尊玉贵,从小就喜品茗抚琴,也不知如今在那穷乡僻野,还能不能喝到心仪之茶?”
蔡公公道:“大人还惦记着他?本想着他在抗戎时立了功,结果他自个儿远离朝廷,还和将军们不清不楚,正中了陛下的大忌,大人不必再为此人费心了。”
何相却道:“就算远离朝廷,狼终究是狼——不可不防啊!”
何相从未被谢璧的行事欺瞒,他少年得志,果断诡诈,看似外表温润,骨子里也是一只狼。
蔡公公心里一动:“还好如今陛下也疑了他——如此,就该趁着陛下疑心,将他彻底除去,方能不留后患。”
此话恰好说到何相心中。
从前谢璧位高权重,简在帝心,他不敢轻动。
如今,连皇帝也对他忌惮起疑,正是不留痕迹的除去他的好时机。
第70章 第70章
谢璧安然无恙的从京城回来的同时,一个甚是耸人听闻的流言碧胧峡众人中流传。
“你知晓吗,前一阵子晚月成婚那一日,是谢大人舍命救的她,你猜谢大人为何舍命救她,是因了晚月的前夫就是谢大人!”
“晚月的前夫无情无义,怎么会……怎么会是谢大人……况且谢大人是什么身份,晚月的夫家怎么会是谢家……”
“千真万确!你想,若他们两个并无关系,谢大人怎会舍了生死救一个小小女子……此事我是亲耳听秦家人说的——当时晚月和离时,他们登的就是京城谢家的门槛,秦家在婚嫁前,也将此事对裴家挑明了……”
碧胧峡众人都怔在原地。
简直像是听天书一样,半晌没回过神。
江晚月能察觉出,最近很多人看她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
有几分倾慕,有几分艳羡。
从前她救人无数,被安王认为干女儿,被皇帝表彰时,乡亲们都没人用这等眼光看她。
可知晓她曾是谢家妇,就算是如今已和离,也仿佛是她至高无上的福气。
江晚月并不去在意他们,每日早出晚归的去船所,如今轻艇炮船已研制出来,但作战很有可能是在夜间,因此需要给船板上黑漆以便于行动,但目前的船板材质都很难保证上漆后水冲刷不掉,江晚月每日都在找寻木材,一心做自己的事情。
裴昀已从喜娘处锁定了婚礼背后布局之人就是秦家。
但他暗中查访多日,也没有证据表明秦家为何会如此做?
裴昀没曾想,谢璧会主动来寻自己,冷冷开口道:“我知晓你在暗中调查秦家,但你做得过于明显,也许会让秦家知晓风声。”
裴昀自从知晓他身份,对谢璧再也不似往日殷勤,硬邦邦道:“谢大人有何指教?”
“我知晓你已经查到了秦家,但却不知秦家为何会做这等事。”谢璧淡淡道:“你莫要轻举妄动,此事涉及朝堂,不止是儿女情长,我自有打算。”
“我轻举妄动?!那你又为她做过什么?”裴昀冷冷看向谢璧,冰冷的眸光如剑般在碰撞,裴昀冷笑道:“谢大人,您已经和晚月和离了,她的事情,你当初没有做好,如今也没资格指指点点,晚月是个清醒的女子,想来也并不愿和前夫纠缠不清,再生恩怨。”
谢璧目光缓缓扫过裴昀,眸光有冰冷的压迫。
裴昀心下一凛,谁知谢璧沉默了一瞬,径直离开。
江晚月发觉如今不管走到何处,背后都有艳羡的眼光,那些人的议论丝毫不避讳自己。
“真没想到我们碧胧峡竟然飞出一个金凤凰啊,竟然嫁入了京城谢家……”
有人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那又如何,门不当户不对,还是要被休回来的……”
几个女子又开始摇头,纷纷感叹江晚月悲惨的命运。
“你说这年少的时候,就不能碰到太好的人,她曾经嫁给了谢大人,怪不得不愿进裴家门呢……”
一个头戴鲜花的媒婆笑道:“我们晚月姑娘眼光高着呢,我给了秦家那么多人选,个个都是青年才俊,但晚月姑娘据说一个也不喜欢,她以后定然是谁都看不上,也许她还指望谢大人回头呢……”
“谢大人才不会要她呢,若是心里有她怎会和离,如今还不是看她为朝廷立了功,才对她诸多照拂……”
一阵脚步声响起,众人一回头,登时一怔。
不知何时,谢大人竟然已经站到了他们身后。
谢璧淡淡道:“你是媒婆,曾给江姑娘说亲?”
那媒婆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是啊……”
“你手头有很多青年才俊?”
“对……但那都是之前,如今再也没提过了……”
谢璧默然一瞬道:“你也把我的画像情形放进去,姑娘何时想看了,你就拿给她过目。”
不顾众人的惊愕,谢璧举了举手里的药罐:“我还要给晚月姑娘送刚熬好的药,下次再议吧。”
这番话说得坦荡从容,却让众人震惊在原地。
谢大人如此谦卑……这分明是对江晚月旧情未了啊……
从前谢璧位高权重,简在帝心,他不敢轻动。
如今,连皇帝也对他忌惮起疑,正是不留痕迹的除去他的好时机。
潭州每年立夏之日,都会在岳麓山周遭的林间举办射猎赛,无论是贵族子弟还是平民百姓,只要骑术出众,过了初赛,都可参与其中。
湘人不止擅水,还善骑骁勇,如今正是抗戎之时,远在蜀都的皇帝特意下旨督问,潭州高官登时极为重视,从上到下层层推动,射猎赛空前热闹,不止民间善骑射,想报国的少年踊跃报名,善射的年轻武官也晓得这是个露脸出头的好时机,但凡在射猎赛上拿下一二名次,以后的官途也能顺遂很多。
裴昀是潭州本地官员,又在潭州保卫战中大败北戎,如今督军潭州,江西,成了骑射赛当之无愧的成了总领事,裴昀广发英雄帖,朝廷重文轻武,他此番特意邀请了不少高官文臣前来参赛,一振武风。
谢璧是第一个响应帖子的文臣,谢璧出身名门谢家,又俨然是年轻一代的文官领袖,谢璧一响应,不少文官纷纷报名。
再加上谢璧作为曾经东都的守城官员,名声在民众中也极为响亮,民众跟随者也众多。
因此,众人知晓谢璧要来,从文官到民众,皆是纷纷响应。
骑射赛前几日,远道而来的人众人齐聚潭州,一时摩肩接踵,甚是热闹。
谢璧身边却有亲卫发现了蹊跷,将两个射手的具体信息上报到谢璧处:“大人,这二人自陈来自民间,但属下却发觉二人的名姓是伪造的,属下详细调查后发现,这两人来自蜀都,还曾和何首辅的管家有过联络,属下猜想,也许二人是何相的暗卫。”
亲卫将短短的箭羽放置在桌上,沉沉语气透出担忧:“大人,属下还已查明,这二人在制一种便携隐蔽的箭支,也许就是为了带入骑射场中。”
骑射场并无大型虎豹,参赛人数众多,为了安全考虑,官府配发的箭较为平钝,但射兔猎狐绰绰有余。
谢璧缓缓拿起箭羽,冰冷的眸光微微眯起。
他们背地里制这等利箭,显然,是别有所图。
谢璧抬眸,淡淡道:“不要惊动他们,务必让他们顺利进场。”
他以身为饵,怕的就是无人上钩。
这二人来得恰是时机。
眼看骑射赛在即,裴昀却还有另一桩心事。
他想邀江晚月观赛。
骑射赛甚是热闹,不同于以往骑射赛观众坐在场中的形式,这次骑射赛,观赛群众可子啊林中的小道上行走。
碧胧峡不少乡亲都会特意来潭州岳麓山,裴昀盼着江晚月也能随着大家一同前来。
独自揣摩了半晌,裴昀还是专程去找了江晚月一趟,他尽量装作轻松的模样:“晚月,你之前不是曾说过想看骑射赛吗,如今岳麓山畔要办骑射赛了,你……会去的吧?”
江晚月点点头:“潭州府也邀了我,到时我和乡亲们一起去。”
裴昀心底一松,轻笑道:“真好,我到时……也会参赛。”
裴昀是有私心的。
谁都想让爱的人看到自己耀眼的一面。
他骑射甚是娴熟,江晚月却一直无缘得见。
这次骑射赛,她终于来看自己了。
裴昀满心激动,甚至很想邀请江晚月和他一起骑马,但还是尽力忍住。
送走江晚月,裴昀满心欢喜的离开碧胧峡,迫不及待去潭州练骑射,以他的身份,本不在意名次,但他既然参了赛,也想在江晚月面前一展英姿。
谢璧正和往日一样,帮江晚月整理竹子,他瞧见裴昀来找江晚月,心中忍不住开始思索两人究竟会说何事。
谁知却听到竹西的声音惊诧响起:“郎君,你怎么又碰竹漆了?”
谢璧还未来得及答话,江晚月已走了进来。
竹西心疼谢璧,一鼓作气跪在江晚月面前道:“江姑娘,我们郎君不能碰竹漆,这几日我们郎君身上长满了疹子,您就放了我们郎君吧,莫要让他如此自苦了……”
江晚月还未理会,谢璧不等竹西说话,已冷声打断道:“竹西,你先下去。”
竹西犹犹豫豫。
谢璧冰冷了神色,登时让人生畏:“退下。”
竹西只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院中,只剩江晚月和谢璧二人相对而立,谢璧仍像往常一般,将竹子从漆中拿出。
江晚月走到谢璧身畔,吸了一口气,方才问道:“大人为何每天都要来?”
“大人明知自己不能碰竹漆,为何还非要接触?”
她的语气硬邦邦,实在说不上友好。
谢璧久久沉默。
他该怎么说……
毕竟他只是……想要陪在她身畔……
江晚月道:“你本不该是在此处的人,本不该来干这些事情……”
江晚月将谢璧手中的竹子丢掉,望向谢璧的眼睛:“如今你把自己弄伤,还要装作无事一样,继续做这些吗?”
江晚月语气颤抖,双眸微微泛红。
谢璧心头涌上心疼,他强忍住拥她入怀的冲动,低声道:“我不在意。”
“可我在意。”江晚月一步一步离开谢璧,风吹起她的发,她眸光盈了脆弱倔强的晶莹,江晚月缓了缓情绪,低声说道:“我不想欠你,谢大人,我真的……丝毫不愿亏欠你,你如此做,让我情何以堪……”
谢璧心里酸涩难言:“晚月,你不欠我,是我亏欠你,如今也无法弥补万一……”
他想拥她在怀:“你当时给我彩尾鱼,九死一生……”
江晚月嗓音一滞,一步一步往后退:“大人,莫要说了……”
“谢大人,请你离开碧胧峡,以后的日子,也莫要再出现我身边,好吗?”
“我真的……真的已经好了,我一个人走出来了,我反复衡量……下了决心,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们是真的不适合做夫妻。”
“我明明已经忘了你,可你为何要来碧胧峡?为何要擅自把我刚平复的生活搅乱?”
她的嗓音被风吹乱,破碎又凄凉,让人的心头渗出无限酸涩。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谢璧上前一步,眼眸坚定:“你只需让我陪在你身边。”
江晚月胸口起伏,情绪失控,眼角晶莹的泪珠划过洁白脸颊,喃喃道:“为什么……”
为什么在我彻底释然后深情如斯?
为什么在危急关头拿命护我?
为什么要如此卑微的陪在我身畔……
为什么……当初却不珍惜我……
江晚月控制不住的想要流泪。
谢璧张开双臂,用力将她抱在怀中,温柔又坚决。
谢璧低声道:“晚月,我知晓你要什么,这一次,我绝不会走。”
他抱她入怀。
他知晓,他的妻,是个害怕失去的胆小鬼。
可就是这样的胆小鬼,当初却孤身一人,奔赴千里来和他成婚。
这样的胆小鬼,在九悬湾的激流下寻彩尾鱼,救了他之后,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谢璧心头涌起无限酸涩。
以后,他再也不会让她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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