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谢璧皱眉,立刻否道:“我如今并无这等心思。”
崔漾笑道:“口口声声说没心思,倒愈发欲盖弥彰了。我问你,你为何一直逗留在碧胧峡。”
谢璧倒没解释太多,只简短道:“我是留是走,皆是为了朝廷。”
崔漾想了想,又问道:“当时安王所说的婚事,你为何不对她提起?”
谢璧面不改色,摇头道:“她不适宜再嫁权贵官员,章家并非良配,若她真想嫁人,我会为她留意。”
谢璧自己都不晓得为何会如此说,说完,便觉心中一阵空寂,似乎心已经随了这句话掉了出来,他不由艰难咽了咽喉咙。
她不适合再嫁权贵,那金尊玉贵的日子实则规矩繁多,对她而言无异是断翅受困。
她也不适合再嫁平民,平民百姓多在意闲言碎语柴米油盐,又岂能容下她的心性志向?
其实……其实……
她真的很适宜当他的妻……
这个疯狂的念头掠过脑海,谢璧心头一阵失控的狂跳,就连当时的新婚夜都没此刻惊心。
崔漾凝视谢璧半晌,似笑非笑:“你还真是为她着想,不像前夫,倒像是她的父兄了。”
谢璧心头纷乱,移开眼眸,强自镇定道:“我本就是她的家人,能护送她一程,自是心安。”
崔漾看好友清冷坦然,坐怀不乱的模样,不好多说什么,只好耸耸肩,拍马远去。
谢璧送走了崔漾,心头却乱成一团,他道不出缘由,正在院中沉思,却见竹西领了一人前来。
来人甚是出乎意料,竟然是在碧胧峡打算造船的江来。
和北戎人水战,除了地形,船只也是重中之重。
而船只又恰恰要根据地形来建,因此谢璧也担当造船之任,谢璧知晓碧胧峡竹木繁多,当地也有不少民间造船好手,便和主管此事的江来商量,将船所暂且置办在碧胧峡,待到成熟后再迁到潭州,江来是个书生,空有理论却无实践,也想来碧胧峡借力船工,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却来谢璧住处了。
两人稍稍寒暄几句,江来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是因了看上了大人您的一件东西。”
谢璧不由挑眉,如今他暂住碧胧峡的民居院落,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却不晓得江来是看上了何物。
江来也不遮掩,笑道:“我记得在船上时,大人曾说从东都带来了一箱书,听说这箱书大人一直随身携带,我惦念很久,自然是慕名而来。”
能让谢家郎君随身携带的书,定然本本都是珍品,如今莫说碧胧峡,就是潭州都没多少书,江来爱书如命,惦记谢璧的书很久了。
谢璧确是从京城带了一箱书离开。
从京城到碧胧峡,他还未曾来得及打开过。
谢璧顿了顿,命竹西将书箱拿来,离开京城已有些时日,这些书也该打开晾晒一番。
谢璧打开书箱,正思索给江来何书合适,江来掠到书箱里的几本书,笑了:“词律启蒙?大人千里迢迢,背过来这么多本启蒙书?”
谢家藏书皆是珍品,谢璧在京城沦亡之时,不带名人书画,不带古籍,却带了几本初学者用的诗词闲书?
谢璧垂眸,眉眼微怔,词律启蒙静静地躺在书箱里,和从前在琴筑时一般无二,似乎等到光线昏暗的黄昏,便会有人轻柔将它拿起,笑着翻到昨日读的那页……
可琴筑回不去了,她……也不会再来……
谢璧眸光落在声律启蒙的封皮上,怔了半晌才道:“这是难得言简意赅的启蒙书,带晦涩古籍只有我们这等人看,这些启蒙书,却是连垂髫小儿也能读,比旁的书更有功德。”
江来被他说得连连点头,不由随手拿起书翻了翻,书页里夹的纸笺缓缓落在地上,江来捡起正反看看,倒过来才发现画的是一个男子的侧脸,他一怔,手上的画已被谢璧抽走,江来笑道:“看这眉眼……画的似乎是大人您?”
谢璧眸光落在画上,这画他并未见过,可一瞬间,久远的回忆霎时纷纷涌现。
妻坐在琴筑灯盏下,认真提笔,听到他的脚步,妻慌忙将手中纸笺夹在书中……
这本书始终放在琴筑,也唯有她碰过。
谢璧愣了片刻,原来那夜,她是在画他的侧脸……
她那时,定然对自己有深深憧憬和依恋吧?
当时她那般喜欢他……
她到底失望了多少次,被伤得多深……才耗尽爱意,提出和离这等决绝的请求……
她从何时开始伤心的?又是从何时开始疏离的?
他不知晓,他只知晓她提了和离,可和离前,她的煎熬,苦痛,绝望,他一无所知……
谢璧拿着薄薄的画笺,手心轻颤……
他宁愿她未曾爱过,如此,也不会被那时的他所伤……
可他又庆幸她曾爱过。
深深爱过的人,想来没那么快……冰释前嫌,互不相欠吧?
谢璧双眸被逼出淡淡的血丝,江来看出了谢璧的异常,一时不敢说话。
可片刻之间,谢璧又恢复了清冷温润的模样,平稳笑道:“我记得碧胧峡书院里有不少学生,老师都没几本书,更别说学生了,这些书就拿给村里的先生,辅助他讲课吧。”
江来抚掌笑道:“这主意好,我和大人一送书,若是出个如李杜那般名扬天下的,这书真能说是功德无量!”
碧胧峡只有一个书院,书院里只有两进房,甚是简陋,收的都是碧胧峡连带周围村子里的孩子,约莫四十多个人,皆是黑黑瘦瘦的模样,江来掠了一眼,本来激动的心情凉了大半截,看这些孩子,哪个都不像是日后能成为李杜的苗子。
书院唯有一个教书先生,就是笛儿的哥哥萧儿,他考到生员后屡试不第,渐渐没了科举之心,又不愿离家去潭州谋生,便在碧胧峡当了个教书夫子,平日所得束脩也能顾得住一家人的口粮,他也是个爱书的,谢璧江来亲自送书,又送了几本适合他的启蒙小书,萧儿自是感激不尽。
寒暄几句,谢璧离去,回来的路上夕阳照在湖面上,金光荡漾,宅院前的槐树闪着润亮的光泽,谢璧认得出,那是江晚月的宅子。
那一刻,他很想去看看她在做何事,他不会打搅她,只要远远看上一眼便好……
谢璧在残阳路口立了片刻,顺着将坠未坠的日头回了府。
多可笑。
他如今连看她一眼的资格都无。
碧胧峡,江晚月每日都会去渡口查看江家的船,可最近一连几日都未曾出现。
谢璧每日勘察完地形,便去渡口徘徊,已有五六日了,他却仍未曾看到她。
他不知还能去何处得到她的消息,倒是刘大妈恰好从旁路过,和谢璧打了个招呼。
谢璧状若无意:“刘大妈,这几日……怎么不见江姑娘过来……”
刘大妈丝毫未曾多想,道:“这不是祭日快到了吗?她是去祭祀她爹去了。”
“每年这时候,晚月这孩子都躲在船上不出来,后来嫁人,那船也被送到京城里去了,如今那船也不知去何处了……晚月恐怕是找了个别的地方躲着伤心呢,大人您不必管,这事儿咱们也不方便陪她……只能让她自己捱过去……”
谢璧心里酸涩,曾经,他是最有资格陪她在一处伤心的人。
可如今,他连她的踪迹都无处寻觅。
还有那船,想来是她疗伤的小天地,如今,船却留在了东都……
刘大妈还在叹息道:“他爹也是个可怜的,哎,触怒了老天……新官刚刚上任……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
谢璧思索半晌道:“既然也是官员,朝廷总要有个说法吧……”
“能有什么说法,我记得他是去江西淦州当县令的,那地方水患多,他刚上任,当时还信誓旦旦,说定然要疏通河道还民万亩良田,但当地的老百姓宁可受饿,也不愿治河,说是有先人算过,那河道不能动……哎,晚月她爹冒天下之大不韪,非要去动那河道……”
“如今想来,本地人宁可被淹都不治河,那肯定是有道理的啊……”
“可怜为了治河就这么白白搭上了一条性命,朝廷倒是表彰了,可有何用处啊……后来晚月的母亲带着她去寻人,也坠落悬崖……”
谢璧沉思,怪不得当时流言都说江家女不吉,江家曾触怒神佛,原来深层的根源在此处。
谢璧思索道:“当时出了事,朝廷未曾派人去调查吗?”
刘大妈倒是很讶异:“当时治水是逆天而行,晚月她爹偏偏不信……晚月的父亲虽说是个官员,也只是个小官罢了,再说遭遇非命,也不怨朝廷啊……”
江晚月的家事,他从来未曾问过,她也未曾主动说过。
他们明明曾经是夫妻。
妻的事情,他却要从旁人口中探听。
谢璧心中泛起无边的苦涩,声音发哑:“我大概知晓了,多谢你了刘大妈——你可还记得此事的什么细节?大约是哪年的事情?”
刘大妈道:“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地方有条河,经常淹没民居,民不聊生……好像还有个书院,他经常从书院带书回来……大约是靖宁十二年吧,我记着那一年,我家三娃刚一岁……”
谢璧默默点头。
谢璧记得这一年,就是秦婉一家在江西任上风生水起,因了政绩斐然,调回京城的头年。
那年他年纪尚小,自然不记得当时朝事,但他记得当时位列次辅的何相和风头正盛蔡内相,都对秦家在江西的政绩赞赏有加……
谢璧眸中掠过沉沉思索之色。
第52章 第52章
此后的几日,谢璧辰时定然会去河畔走走,除了确是为了勘察地形,还是留了一份唯有己知的念想。
家宅不便去,河畔,是他唯一不着痕迹和江晚月碰面的地方。
谢璧凝眸河面,清晨的雾气未散,隔着朦胧隐约的水雾,他看到了河对岸有抹熟悉的纤细身影。
晨光熹微下,江晚月蹲身在湖畔清洗翠竹,纤细的皓腕骨骼分明,不似琉璃柔弱易碎,反而有几分柔韧的力度。
谢璧忍不住快步上前,待要走到江晚月身畔,又不觉慢下脚步。
她穿了碧色衣裙,蹲在绿树茵茵的河畔,若亭亭青荷,清冷宁静,她清洗竹子,之后,她会将柔韧干净的竹子劈开,切断,打磨出光泽,再和碧胧峡的乡亲们一起,重新拼接出军用竹筏,竹管火枪等等。
竹子又有了新的用处和生机。
只是靠着她的一双手。
不能改天换地,却也生出踏实安稳的重生。
这样的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怜悯。
谢璧心头泛起涩涩的失落,拼命思索,想要和她说些什么。
秋日的湖面苍茫壮阔,有女子撑着小船去采漂浮的水藻,轻盈灵便,谢璧望着,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心事:“大船虽能抗风御浪,但毕竟过于笨重了,倒不如小船,游曳轻便,行船敏捷。”
江晚月清洗着竹子,淡淡接过谢璧的话头道:“是啊,世人总是想着要尽量造出大船,但船高载重,也总有弊端,还是要因地制宜,若是想着更精准近身,其实不若窄小广船,更轻便机巧。”
谢璧不由看向江晚月,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江晚月对他的主动接近,让他多么怦然狂喜。
哪怕她只是主动接过他的话语,也能让他瞬间呼吸一滞,胸腔狂跳。
更何况,她并不知晓他心中所虑,却精准言明了他的心事。谢璧低声道:“原来……你还能触类旁通到军事上。”
谢璧眼眸中有惊喜,有钦佩,有失落……可身边的江晚月仍是风轻云淡的模样,连眼角都未曾看向谢璧,语气若淡云拂过:“大人谬赞了,我能有什么见识,不过是看了话本子里写,两军交战,攻城掠地也许靠的是重兵铁骑,但擒贼先擒王什么的都是靠着轻骑,若是类比水战,那便于机动的小船大约便算是出其不意的轻骑吧。”
谢璧定定望着江晚月。
她虽不通军事,但她却在日常中处处留心,且每经点拨便能开悟,因此,她有周遭人不可企及的一份聪敏天赋。
她像展翅于天际的雏鹰,碧胧峡于她,显得逼仄狭窄。
她本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从河畔回来后,谢璧已起了一个念头。
他向来是有魄力之人,第二日便去了船所,船所里,江来等人正拿着地图议论着什么,看到谢璧进来,忙起身行礼道:“大人。”
谢璧将来意告诉了他们,谁知在场的几个男子都倏然变色,江来想了想拱手道:“大人既然想让江姑娘入船所,想必她定然有过人之处,但……但毕竟男女有别,况且这本是男子之事,女子前来,多有不便。”
谢璧蹙眉道:“之前在潭州,你们不是和她一起共事过吗?”
“从前只是权宜之计,如今却要每日共事,自然不同。”江来默了默道:“再说……江姑娘和她的家人,恐怕也会介意……”
谢璧沉默了一阵。
他知晓江晚月的心性,若能入船所,她定然是极为开怀的,但谢璧思索半晌,还是去寻了江晚月,以官员的身份,和江晚月言明此事,谁知江晚月却摇摇头道:“多谢大人厚爱,只是……我并不愿意去船所。”
谢璧很是意外,一阵沉默后问她:“是因了男女大防吗?”
江晚月默了默才道:“民女不在意男女大防,只是……船所毕竟是国之大事,我也只是有几分巧思罢了,若是要我照料百姓,我自会尽力,可这等前线之事,大人若是让我去了,耽误国事又如何好?”
谢璧这才察觉到,南渡一路,江晚月虽救了无数人,被无数人感念,可她仍觉得这是后方之事,是女子细心照料可以做到之事。
她在害怕。
她犹豫担忧,怕自己才不配位。
她明耀,出众,比许多许多人都要优秀,可她心底,仍萦绕了卑怯。
是他吗?
他曾经,总觉她笨拙浅薄,也许,他有意无意的疏离无奈,加深了她的不安。
谢璧望着秋日泛起波光的湖面,缓缓道:“你此番照料救助了许多人,但在乱世中救助旁人,并非靠着善心和细心就能完成,大到和官府打交道,小到一船之上,事事都需筹谋,谋断,协调……你能救渡众人,足以证明,你有卓越的心性,出众的能力。”
江晚月怔忡。
从前,她是众人交口称赞的江上小菩萨,可如今战事平定,众人尽皆散去,菩萨也成了最普通不过的百姓。
渐渐地,江晚月也会觉得,她当初并无过人之处,只是恰好多救了人而已。
她没想到,最了解她艰辛,最赞赏她行事的,竟是她从前的夫君。
谢璧又道:“你在碧胧峡长大,从小长在船上,了解各种船只,又心思细腻,正好补了船所中人的不足。”
江晚月抬起浅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湖畔芦苇落叶,清冷中有一丝迷茫:“可是,我并不晓得此事要领,我怕出错……”
谢璧沉吟道:“你并非不能出错,相反,多出错也并非坏事。”
江晚月又是一怔,她想努力规避错误,可她没想到,谢璧头一句,便是要她不避讳出错。
谢璧语气平稳,宛若谈及家常:“无人能在最开始就处处考虑妥当,莫要说船所,就说朝廷的政令,不少也都是在错误中一次次尽善尽美的,你之所以觉得船所那些男子似乎比你更好,是因你在闺阁时,他们已经开始读书留意,又比你更早开始做此事,他们在错误中也得到了不少经验。”
谢璧的语气温润淡然,可又仿佛有霹天之力,让江晚月瞬间看到了另一番天空。
江晚月心潮起伏,沉默片刻后,态度愈发恭敬:“大人,我如今想明白了,我愿意去船所,我定会尽己所能,多思多学。”
她感激谢璧对她说这番话,父亲治水造船,她从小对船上之事深有兴趣,她怎会不想进船所呢。
只是女子之身,有太多顾虑,可谢璧的一番话,驱散了她所有的顾虑。
谢璧望着江晚月眸中不加遮掩的,发自内心的钦佩,谢璧心里五味杂陈。
他能看出,她此刻真的把他当成了清正端肃的父兄师长,恨不得执弟子礼了。
江晚月坐在湖边,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手臂,荡漾的湖水映着她纯澈眉宇,宛若深宵清月,温婉昳丽。
谢璧被她如此眸光望着,胸腔起伏全身发烫,从前,他的掌心也轻轻拂过这眉眼,夜里,她柔软唇瓣带了丝丝甜意,尝起来勾人摄魄。
曾经无比熟悉的饱满莹润,如今却不可轻触,这反差反而愈发勾起人心底之欲,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谢璧垂下黑眸,仍是清冷沉肃的模样,他缓缓颔首:“莫要心急,慢慢来。”
秦婉回到潭州,每日都在愤恨中度过。
如何能不恨呢?
她是高官之女,如今却颠沛在这等乡野之地,张小公爷是个短命的,如今她孤身飘零,形单影只……
谢璧和离,她也独自一人,她本该和谢璧再续前缘。
偏偏那恼人的江晚月也在碧胧峡。
甚至,谢璧还为了那等粗鄙村女,将她圈在潭州!
她满心愤恨,却发现家中常常往来道士,似是在作法驱邪祟。
秦婉想了想,去找父亲:“爹,之前那几个百姓,我已经不再去想了,如今是乱世,人如杂草,他们那等人,就算我不去害,也活不过多久的,我又何必为必死之人,影响自己的心绪呢?”
秦凌点点头:“你能这么想,为父很欣慰,但为父做法事,不止是为了你啊。”
秦婉立刻问道:“那爹爹是……”
“是爹爹心里有愧,有惧啊……”秦凌缓缓道:“你可还记得你的三叔叔?!”
“前些时候,有高人说,我的故人会来找我,没想到真是如此——你可知,江晚月就是你三叔的女儿……”
秦婉一怔,竟然这般巧合。
她也记得三叔,他是江西人,为人热情爱笑,是父亲的同僚,因也喜治水,和父亲渐渐熟稔,当时她年纪小,在家中玩耍时突然掉进了荷花池,三叔擅水,将她救了上来。
因此事,父亲和三叔认了兄弟,父亲叫他三弟,她也就叫他三叔。
秦婉只记得那人是父亲同僚,却不记得他的名字。
原来他是江延,江晚月就是他的女儿。
“你知道,江延是因治水而亡的……”秦凌道:“江西水患严重,但前前后后去了多少官员,也都未曾解决水患,江延一意孤行,非要去治水,后来……我心中有愧啊,那时候我若是观测好东岸的水,也能去报个信,或者爹爹当时决意阻止他,想来他也不会逆天行事了……”
秦婉皱起眉心。
此事唤起了她久远的记忆。
当时在江西,父亲和三叔常常讨论治水之道,到了后期,还常常争执起来。
江西百姓都说此地水患不能治,若擅自建坝筑堤,必遭天谴,父亲信了,可三叔祭天后决意建坝治水,没曾想大坝刚建起地基,东岸的大水便咆哮而下,将三叔连同修建堤坝的壮丁都卷入河道之中。
众人都说,这是惹怒了神灵,天降惩处。
父亲从此后,再也不曾提起三叔。
此事后不久,父亲以此事上了折子,分析江西水患不可治,从此,再也无人去治江西水患了,他们一家也来了京城,一路扶摇而上,她也渐渐忘记了三叔这个人。
若非父亲特意说起,她都不晓得三叔的名字,更想不到江晚月和三叔会有关联。
父亲竟如此良善慈爱,竟然还会因为久远的往事而夜夜难眠。
秦婉道:“父亲,是他一意孤行,逆天行事,自取灭亡,您莫要自责了。”
秦凌叹口气道:“话虽如此说,可当时东岸毕竟是爹爹看守的,江晚月如今可是百姓心中的小菩萨,连陛下都曾听闻过她,她还是安王的干女儿,虽说是个名头,但也终究……我是怕她知晓当年之事,想不开啊……”
秦凌慈爱看向女儿:“我是担心她会把仇恨放在你身上,你想想,她已经让阿璧对你生了间隙,心机不可谓不深啊……”
秦凌有意无意的叹了一声:“有道士高人曾算过,说这对儿父女,真是我们的冤孽啊!”
这句话说得秦婉面色一变。
事情已过去多年,父亲当初并未做错什么,只因和江延关系甚笃,就要承受愧疚和不安。
太不公平了。
是江延不自量力,逆天行事,咎由自取。
可他们父女,始终像苍蝇蚊虫,搅动得他们内心难以安宁。
如今,秦家是高官,江家是贱民。
父亲身系潭州安危,如今却夜夜难眠。
秦婉冷冷一笑。
既然江晚月和她父亲心系百姓,高风亮节,那怎能因自己扰乱父母官的安宁呢?
秦婉心中对江晚月的仇恨层层加码,一时间若春风燎原,不可遏制。
她早就该死了!
本来,秦家舅舅是个能利用的棋子,可秦家那便宜舅舅不知为何,如今不再和她联系了。
无妨,她还有另一个绝妙的人选。
秦婉面上浮现一丝冰冷笑意道:“备车,我要去裴老夫人家中坐坐。”
这一日,雪影正在书房插花,忽闻到一缕极淡的香气萦绕而来,她一怔,不由放下手中花束。
她顺着幽幽香气走了几步,虽然许久未曾闻到,但她还是极快的确认,方才那香气,是老太太极为喜欢的龙涎。
碧胧峡这等山野偏僻之地,怎会有龙涎这等尊贵香料传出?
雪影在刘大妈宅院前停住了脚步,宅院前已聚了不少人,雪影向旁边人打听才知晓,刘大妈家是专门储存运送香料的,每年秋日开船前都会验香,方才所燃,便是看看香料是否腐坏。
试香完毕,人皆离去,雪影却发现几个女子站在门前窃窃私语,一起又进了刘大妈的宅院。
看雪影纳闷,一旁的女子低声道:“大妈每年都会进助情香,这些香料卖得可好了,就说咱碧胧峡,香料一到,有不少女子都前去领香,她们这些人就是作伴去领香的……”
趁着她发怔的功夫,已经有不少女子前去求香,出来时笑意羞涩,眼尾殷红。
雪影望着来来去去的女子,眼眸浮现几分沉思之色。
碧胧峡河畔,刘大妈正和笛儿闲聊:“对了,你当时去京城找晚月,就算没看到她郎君,总能看出什么关于他夫家的蛛丝马迹吧?”
“她夫家应该过得不错,也应该有些人脉。”笛儿不知刘大妈为何会旧事重提,费力思索:“我们去了戏楼,戏楼的人直接把我们领到二楼厢房最好的位置落座了。”
刘大妈一拍巴掌:“这不就对上了吗!傻姑娘,京城的戏楼没几个,二楼的厢房都是留给达官贵人的,前几日我们运送香料时,正巧秋璃也在旁,还说了句龙涎可燃,让我们运送小心些,我们是专门运送香料的,竟不知龙涎要避火,她一个小小女子却晓得,你说此事是不是大有蹊跷?”
笛儿思索着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秋璃出身大户人家?”
刘大妈神秘道:“这是肯定的,而且绝非一般的富户,我只耳闻过陛下曾燃龙涎沉香,我想晚月的前夫家,定然是能出入皇宫的权贵之家,否则她一个小小的奴婢丫鬟,怎会知晓那进贡的香能燃呢?”
秋璃是晚月从前夫家带来的人,如此推断,前夫定然是京城钟鸣鼎食的门户。
“既然是权贵,那可就耐琢磨了,东都的权贵除了少部分留在东都和被俘的,大部分都逃出来去蜀地了……晚月的前夫会是在哪儿呢?晚月如今名头这么响,都不见他前来慰问一声,夫妻一场,又是乱世……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似的……”
“所以她前夫家定然不会有什么好心肝……说不定还会来找晚月麻烦呢……”
笛儿思索着:“权贵之家……这么小心眼儿?”
刘大妈道:“你看看晚月对前夫讳莫若深的样子,定然不是个好打发的,万一她前夫真的伺机报复,我们可要给晚月想个后路。”
笛儿也觉得刘大妈言之有理。
刘大妈低声道:“最近谢大人总向我旁敲侧击打听晚月的事儿,我想他是最值得托付的了……”笛儿心里一动道:“谢大人清风朗逸般的人物,似乎不太……不过晚月若真的攀上了谢大人这层关系,那他前夫就算是有一千个小心眼,也定然不敢得罪谢大人。”
谢璧刚到宅子,便看到刘大妈堆着一脸笑站在宅门口,显然等了很久。
谢璧诧异道:“您来找我?”
刘大妈笑着随谢璧进宅:“大人不是想问我江姑娘的事儿吗,找我可就真找对人了,我连晚月学走路时先迈哪个腿都知晓,大人有什么想知晓的,都可多问我。”
谢璧眸色却冷了冷:“大妈说笑,江姑娘的私事,你还是莫要向外人道。”
刘大妈一拍大腿:“大人,我当然不会把姑娘的事儿对外人说,但大人……不是外人啊!”
谢璧面色清冷,唇角却不由上翘。
刘大妈道:“我先给大人讲讲晚月她前夫吧!”
谢璧翘起的唇角瞬间凝固。
竹西:“……”
谢璧吩咐道:“去给刘大妈泡杯茶。”
竹西应了一声,欲言又止的去了。
站在廊下的雪影看到这一幕,眉眼有了一丝阴霾。
她捏紧袖中香料,少了几分犹豫的心思。
第53章 第53章
刘大妈喝了口茶,打开了话匣,叹口气道:“我们晚月说来也可怜,从小就没了父母唯有个外公还算疼她,本想着嫁去京城,找个个知冷知热的郎君,也算是上天垂怜这孩子,可你瞧瞧,才成婚一年,就被那男人休回了家……”
“并非休妻。”谢璧闻言蹙眉,纠正:“江姑娘是和离。”
“有什么区别?还不是回家成了二婚,你说这女子二婚也难啊,特别是在我们碧胧峡这等小地方,要找个合适的,那是真心不易!”
刘大妈一边说着,一边用眼尾直瞅谢璧。
谢璧神色沉静,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刘大妈又是一声叹息:“要说咱们晚月,可是个用情至深的人,就说这前夫吧,我们晚月嫁他时连那嫁衣都是亲手绣的,那欢欢喜喜的模样让我想起都难受,可这前夫呢,若非做了伤透晚月心的事,您说,怎会这么快一拍两散……”
倏然,有尖锐的痛意刺穿心头,谢璧缓缓握拳,克制着自己翻涌的情绪。
他竟丝毫回忆不起她当时所穿的嫁衣是何模样。
刘大妈还在喋喋不休:“所以定然是她前夫负心薄幸,才会到今日这个局面。”
“我们晚月,可是一点错儿没有的。”
谢璧沉默半晌,缓缓道:“江姑娘本就很好,可惜造化弄人,若是再给那人……一次了解江姑娘的机会,我想……他定然也会重她惜她。”
“呸呸呸,前夫那个负心薄幸的,可别再有什么机会了……”刘大妈道:“好在谢大人你是个好官,若是前夫来纠缠我们晚月,你可千万要伸张正义,莫要晚月再被他欺负了去。”
谢璧:“……”
谢璧神色有几分复杂的点头应下,刘大妈欢欢喜喜走了。
谢璧目送她远去,默默出了会儿神,才回了房中。
碧胧峡的乡亲都深厌江晚月的前夫,若是知晓了他的身份,也不知会是何等情形……
翌日一早,江晚月便早早来到了船所,船所的人看她笑意温善,也不好难为,领着她进了船所,略略介绍了两句,便将江晚月带到了内室。
内室只有四个男子,除开江来,剩下三个都是工部出身,专门研究船舶桥梁的,看到江晚月甚是傲慢,连招呼都未曾打。
江晚月丝毫不介意,安静笑着看他们手上做的事情,听他们议论争辩。
有一男子说道:“江南地区水位浅,我们做的船既窄且快,那上头定然不能再放炮车了,否则岂非容易沉船?”
一直没有搭话的江晚月却道:“那也不一定,我看民间有很多小船能装几十石的货物,我们研究研究,也许可以兼得。”
那男子看到江晚月插嘴,却幡然变色:“我这可是查遍史书得来的,你一个女子懂什么,怎能随便信口开河?!”
江晚月还没开口,有道清冷的声线已沉沉响起:“你说书上没有法子,难道所有的法子从一开始都写在书上吗?事在人为,而后成书!再说古籍上也有不少记载快船载重的文献!你不思请教求学,探讨琢磨,却出言不逊!”
众官员一看谢璧进来,皆起身行礼,那官员没料到谢璧会出现在此地,脸色灰暗,站起身给江晚月作揖当做道歉。
江晚月倒也并未多说什么,点点头便让此人下去了。
“你还没看过船所吧。”谢璧一身绯色官袍,清隽面孔矜贵若谪仙,他走向江晚月道:“我带你参看参看。”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江晚月知晓,谢璧来此地陪自己走一趟,船所为难自己的人能少一半。
她低头,望着谢璧的影子,江晚月忽然想起了那段在谢府的时光。
她总是沉默,忐忑的跟在他影子背后,只盼他的脚步能稍稍慢些,好让自己跟在他身后。
江晚月忽然不愿再走下去,她停下脚步,道:“大人,我刚来船所,事情繁多,日后再参看船所吧,只是敢问大人,您方才所说的那是什么古籍?”
谢璧凝视江晚月,面不改色:“我也不知具体有何古籍。”
江晚月诧异抬眸。
谢璧做起正事向来严谨,言论皆有所证,今日怎的如此信口开河。
谢璧似乎看透了江晚月的心思,开口道:“我今日来此地本就不是为了评理。”
“你第一次来船所,我来,是为了让你安心。”
江晚月心头一紧,匆匆移开眸光。
谢璧轻笑,将心头苦涩遮掩得很好:“你安心了,方能踏实做学问嘛。”
他淡然挺立,仍是那么光明磊落的模样。
江晚月暗暗松了口气。
天气一日日冷了起来,朔风吹拂,草木凋零,谢璧将潭州,永州的水系勘察完毕,又去到了更远的衡阳视察。
潭州的大坝闸口已修建好,“战时防御,农时灌溉”五百多丈的堤坝若长龙蜿蜒,百姓修建大坝长堤统一由官府给工费银两,待大坝灌溉农田,富民之后,百姓再还给官府。
衡阳建坝的众人知晓谢璧前来,早早准备好了接待,谢璧留在衡阳十日有余。
谢璧离开碧胧峡的日子,江晚月从未松懈,反而愈发刻苦,她每日晨起便去船所,到了月上树梢才回家,回家后便是埋头苦读,除了用餐,所有的时辰都用在了船上,仿佛不知疲倦。
阿文立春后就要嫁人,不能常常出来,笛儿也被江晚月带动,每日都和秋璃一起扎到树丛,研制何种木质更为轻便稳定。
这一日,江晚月回家时已是夜深,从船所到家中的路不算近,夜里树影摇曳,看去宛如一个个暗影,江晚月心中一紧,不由加快了脚步。
忽听草丛响起窸窸窣窣之声,江晚月心下一惊,立刻捏紧按谢璧样式做好的袖箭,心里莫名安心了几分,她稳了稳心神,朝草丛中射出,草丛摇晃,江晚月还未看清,只觉脚腕一痛,低头趁着月光一看,竟是一只青蛇,因被袖箭射中吃痛,未毙命之前挣扎着窜出草丛咬了自己。
江晚月忍着脚踝痛往家中走,还好撞见迎面走来的英哥秋璃,两人忙将江晚月搀扶回家。
看到二人担心的模样,江晚月反笑着安慰道:“无事的,是我打草惊蛇,若是当初不惊动它,可能它也不会伤我。”
英哥道:“姑娘,以后每晚我还是去接接你吧。”
江晚月并未将脚腕的伤放在心上,摇头道:“你不是一直想入船军吗,更要好好用功,心思别用在我身上了,我以后早些回来就是了。”
秋璃看江晚月受伤,也甚是自责,江晚月并不让她伺候,反而说她心思缜密,让她仍和以往一样,和笛儿作伴一起去寻木材。
秋璃心中半是酸涩半是感激,她拗不过江晚月,也知晓如今备战之时,处处缺人,江晚月并不愿让她一辈子只是侍奉人。
那乡间青蛇无毒,但到了夜里,被蛇咬过的白皙脚腕却肿了起来,秋璃急得直掉眼泪。
江晚月向船所告假歇息了两日,第三日看伤口无事,便又去了船所。
过了几日,谢璧恰好从衡阳回来,竹西立刻将江宅的消息尽数告知。
谢璧听到江晚月休息了两日,又去了船所,不由一惊。
谢璧沉默片刻,忽然道:“我的笛子呢?”
竹西一怔,之前郎君说笛子玩物丧志,早就收拾起来了,如今怎的忽然又要起了笛子。
还好箱子里有,忙拿给他。
谢璧许久不吹笛,试着吹了几首,院里寂静,唯有最后的一段明霞,洒在阶上,长袍纸上,潇潇飒飒,若风吹幽竹。
竹西不由愣住,这是很久从前的曲子,郎君已许久不吹了。
竹西怔了怔:“许久不听郎君吹笛了。”
谢璧收了笛子,走出院门淡淡吩咐道:“我夜里晚归,留门即可,不必等我。”
江晚月刚去船所那些时日,英哥和秋璃也都抽出了时辰来接她,如此过了六七日,江晚月伤口渐好,也让二人去忙碌,裴昀给江晚月的侍卫,江晚月早已打发退回了裴家,秋璃犹豫是否要向裴昀说明此事,再将那侍卫要来,江晚月却道:“裴将军在潭州,江西两地备战,忙于国事甚是辛苦,何必以此事搅扰他?再说……我知晓裴将军心意,却无意于他,也不想承受他的好意,免得他再生误会……”
秋璃默然点头。
姑娘是个决绝的性子,哪怕所有人都觉得裴大人是良配,可姑娘却不愿麻烦他分毫,哪怕一个人遇到再大的难处,也不愿对裴大人开口。
这一日,从船所回来时天色已暗,冬日天暗得早,唯有一轮明月发着清幽的光,将路朦胧照亮,江晚月看着路面上的树枝黑影,心跳不受控制,渐渐加速。
望着一望无际的野地,江晚月加快脚步,心里安慰自己道:“碧胧峡都是知根知底的乡亲,倒不必担心有歹人,再说地里蛇虫本就普遍,从前她放船归来倒也不怕什么,如今想来也无事……”
心里虽如此想着,可她倒高估了自己,夜色深沉,树影草动,如鬼魅暗行。
江晚月握了握袖箭,稳了稳心神。
正在此时,有隐隐约约的清亮笛声穿过黑暗,如烟如梦,不绝如缕。
有人在吹笛。
缥缈空灵的笛声不远不近的传来,始终跟随在她身后,江晚月莫名放下心,心里想着也不知是谁夜色吹笛,却正好驱散了她走夜路时的忐忑。
本以为是凑巧,谁知第二日归来时,那清幽笛声仍丝丝缕缕,紧紧跟随,竟如月光一路相伴,送江晚月归家。
江晚月未曾多想,掩了门睡去,待到第三日,第四日……每日夜里归家,皆有清亮熟悉笛音始终相伴。
夜风微凉,笛音清澈,江晚月走着走着,霎时顿住脚步。
这首曲子,是谢璧初见她时吹奏的。
江晚月心思飞转,已渐渐想清楚。
想是谢璧瞧见了自己的伤,他未曾当面询问伤势,却一路夜笛相送。
江晚月停住脚步时,果然,远处的笛声也随即停下,随着缓缓夜风沉静入耳,愈发悠扬静谧。
江晚月抬眸,望着忽明忽暗的天边繁星,从前她放舟归家时,也是冬夜繁星为伴,她用自制的竹笛,一遍遍,笨拙的练习这首曲子。
这是初见谢璧时,他在小舟上吹的曲子……
这首曲子的旋律,江晚月曾经铭记如骨。
可这几日,她只觉缥缈朦胧的笛音依稀耳熟,却未曾想到谢璧……
江晚月缓缓闭眸。
她会渐渐淡忘掉曾经觉得永世不忘的曲子。
她会遗忘掉,曾经誓死不忘的人。
江晚月未曾回头,仍然朝江宅的方向走去,那笛音略微一停,也随即跟在身后。
江晚月想起还未成婚时,她想谢璧会吹笛,便忍不住暗自期待,也许二人成了夫妻,他会只为自己吹首曲子。
婚后一年,她从未见过他吹笛。
她渐渐忘了自己曾经许下的愿望。
如今他竟真的亲自吹笛,一路相送,曲子只吹给自己一人听。
曾经心心念念的愿望,真有一日得到了,江晚月却心情平静,甚至可笑可悲曾经的自己。
谢璧一身月白色长衫,月光横斜,笛声清幽,他双眸望着江晚月的身影,吹笛送江晚月进了院落,他才缓缓离开。
碧胧峡的夜草茂密,难免有不知名的蚊虫,一路吹笛,谢璧又被草丛中的虫子咬出伤痕。
回去后望着碧胧峡蚊虫咬出的痕迹,谢璧轻轻抚了抚,却不由淡淡笑了。
自己走的那条路,据说是江晚月从前放船时常走的。
他走了她曾经走过的路,受的这伤,许是她曾经也受过的伤……
第54章 第54章
秦婉常出入裴家,和裴母熟悉后,说了不少朝廷中对江晚月的美言。
江晚月因善行被朝廷所知,已被安王认为女儿,出身再也不是乡野女子。
“听说裴大人如今正征召兵士,若是和江上小菩萨结了亲,那在百姓间便是极有声望之人了。”
裴母被秦婉说动了心思,儿子如今正是需要民众支持的关键时刻,娶了江晚月为妻,想来更能让百姓踏实效力。
裴母给裴昀的家书中,也渐渐提到和江家的婚事。
裴昀从潭州整军回来,小舟未曾停靠永州,径直来了碧胧峡。
家书中皆是振奋的消息,裴家人已同意了他和江晚月的婚事,甚至可以请到秦刺史给他们主婚。
舟轻浪急,裴昀不到一日,已到了碧胧峡,他跳上岸,径直去寻江晚月。
到了江宅,刘大妈却说江晚月去了船所。
船所?!
裴昀怔了怔,他立刻问了地址,径直去了船所。
江晚月正在窗边认真的翻书,窗侧编植浅绯色木槿,光影明明暗暗,恰好将她侧脸覆上朦胧光晕,甚是沉美静婉。
江晚月专注看书,裴昀停下脚步,一眨不眨含笑望着她。
一时间,两人都忘了时间流逝。
待到江晚月合上书本,裴昀才缓缓向前走了两步,含笑走在她身畔。
江晚月看到裴昀,略略吃了一惊:“裴大人。”
裴昀望着许久未见的江晚月,动情道:“晚月……”
江晚月略点点头,看了看周遭,低声道:“大人,船所人多眼杂,有什么事待到出去后再说吧。”
裴昀一怔,他察觉出了江晚月对他的疏离,待二人出门后,裴昀迫不及待说明了来意:“晚月,我家中亲人已同意了我们二人的婚事,秦刺史也愿意为我们二人证婚,我们二人之间再无阻隔,以后,你就是……”
“裴大人……”江晚月站住脚步,摇头道:“我若未曾记错的话,从未答应要嫁给你吧。”
“晚月……”
裴昀一时怔住了,满腔的热情登时被冷却。
“我本来以为你……”
裴昀一时间张口结舌。
他该怎么说?他本以为江晚月和他并肩抗戎,救助百姓,对他也是心有所属的,只是碍于身份,又觉得裴家那边不可能同意,才隐忍不发。
江晚月看裴昀的神态,已经逐渐明白:“实在对不住裴大人,我未曾对你一而再的明说,是觉得……是觉得我们只是朋友,从未想过嫁娶之事……若说成婚,我从前也说过我并无此念,再说,我和大人您,身份云泥,我还嫁过人……我们真的不合适。”
一字一句,都让裴昀无地自容。
江晚月只当他是朋友。
可她本该是他的妻啊,这些时日,她并未刻意拒绝和他的接触交流,他每次叫她晚月,她也会笑着应下……
为何……为何会不合适呢?
裴昀追问的声音浸着苦涩,听着甚是委屈。
其实他一直未曾对江晚月坚定表明过心意。
不是因为意志不坚,而是怕二人定情后,家人不知,让江晚月空欢喜一场。
他这次去潭州,默默说服了很多人,况且又有秦刺史怜他一片真心,对他鼎力相助。
他的示好,他背后的努力,他都未曾告诉过江晚月。
他不愿江晚月承受这些负担,她从前受了太多苦楚,往后他只想让她日日有笑颜。
她明明只要轻松开怀的答应就好了啊。
可江晚月却干脆利落的回绝了他。
甚至比上次还要干脆。
裴昀望着江晚月道:“晚月……听闻你前几日你受伤了,你受伤时,我未曾来得及照顾你……”
“对不住,那个时候我奉朝廷之命去了潭州,我真的……”
裴昀声线微微颤抖:“我若是再你身边,定然会呵护你,绝不会让你受伤……”
江晚月摇头道:“并非因了这个……”
他是爱她的,但他不懂她。
甚至,连她为何疏远他都不晓得。
江晚月打算开门见山:“你还记得过三门壑那次吗?”
“他们诋毁我父母,将我父亲的往事抖出来,还说翻船都是因了我是女子,若我是男子,大人觉得该如何?”
裴昀道:“这和男女无关,只要是人子,都不能放任他们侮辱长辈。”
江晚月苦笑道:“若是男儿,我定然要和他们理论的,可只因我是女子,旁人就觉得我听到这些,只能躲起来避风头,哪怕旁人来我家中扔石头,我也不能开门还击。”
“所以大人才会在那个时候让我嫁给您,您觉得我很无助,可我不需要退路,我想要的是推开门,走出去,让那些人看到女子也能在江河上乘船过浪。”
裴昀沉默良久,叹息道:“晚月,我明白你是个心强的人,可他们都是些没见识的百姓,你何必和他们计较?以后过好我们的日子才是正经,我如今官途通达,相信我,我会护好你的……”
江晚月退后一步,望着裴昀轻笑道:“大人对女子也有偏见,大人只想息事宁人,却未曾想我也要珍惜我和我父母的名声啊。”
江晚月沉默一瞬,再开口时,柔和嗓音带了几分坚韧:“裴大人,我不愿你护着我,在这乱世,我也不相信,谁能真的护佑我一辈子。”
“不瞒您说,我也曾嫁过人,那种猜人心思,唯恐行差踏错的滋味太难受了,我宁可做个船娘自在一生,也比再嫁高门自在些。”风吹起江晚月的发丝,她抬眸轻轻一笑道:“比起您的官衔,我总觉得,信自己更踏实。”
裴昀怔了怔,惨然一笑:“那是……那是你之前所遇非人,你不能因了他,就全然否了我……这对我……不公平……”
江晚月却不愿多说,摇头道:“客套的话我不愿说,我知大人真诚,我也说句真心话——抛开前事不提,大人也绝非我之良人,乱世相逢如浮萍,大人尽可忘了我。”
裴昀静静道:“晚月,你在京城之事,我从不过问,因为我从不在意他是谁,只在意我们是否能在一起。”
男子沉静而立,莫名有一番强大镇定的气质,裴昀从怀里拿出几个书籍,递给江晚月,语气沉定深情:“晚月,我一路上搜集了不少民众关于你的赞诗话本,说的都是你助民南渡之事……我心仪你,是因了你的心性,又怎会拘你?因此你绝不会重蹈覆辙,我知晓你的担忧,我愿将我名下的家产,田庄尽数予你,如此,你对前路也能多几分踏实安然……”
江晚月不禁有几分动容。
她知晓爱人是何滋味,更知晓爱的人对自己无动于衷是何煎熬,她未曾想到裴昀竟能做到这等地步,但越是如此,她越要斩断这情丝,江晚月面色不改,礼貌拒绝。
裴昀回到家后缓了两日,又去寻秦朗。
秦朗已听闻裴家有意,但看裴昀闭门不出,再想想自己孙女的性子,大约也猜想到了:“是不是晚月不懂事,不理解您的一番苦心了?”
裴昀声音低落道:“江姑娘对我多有疑虑,还望您从中转圜。”
秦朗自然愿意孙女嫁于裴家,谢家门第太高,他一开始就不愿意,裴家眼下有军权,且是知根知底的半个家乡人,他相信裴家会护好孙女:“你也别怪她,之前我去京城接她……说来难受啊,她那前夫门第高,却是个没心肝的,晚月被伤透了心,自然不愿再嫁。”
“她一个女子,乱世漂泊,我老头子看着就揪心啊……”秦朗说着竟有几分哽咽:“还好有裴大人垂怜,此事我会尽力而为,只盼成婚后,大人不改初心,切莫像晚月前夫那般,始乱终弃。”
裴昀从前并不愿刻意去查江晚月前夫的消息,如今却对此人有了几分好奇和迁怒,他顿了顿,再三肃然保证道:“身逢乱世,我不敢巧言,但若有幸和姑娘结下连理,我裴昀定尽全力惜她护她,保她安稳一生。”
笛儿几乎每日都会来江晚月处,趁着江晚月不忙时,做做竹篾闲聊几句,一般到了太阳落山,萧儿会来接妹妹一起回去,可今日天色渐晚,仍不见萧儿的神鹰,江晚月便和笛儿一起去作伴找萧儿,萧儿如今一直在书院教书,江晚月记得从前笛儿父母一直督促儿子考科举,好当个官老爷,便道:“你哥哥这份差事,你父母可满意?”
笛儿苦笑道:“若是放在从前,自是不满的,如今却是求之不得呢。”
笛儿叹息道:“你也知道,我爹娘从前看我兄弟是个读书的好苗子,百般心思督促他读书上进,如今瞧见北戎入侵东都沦陷,大臣或被抓或逃亡,倒觉得不如在家中山间做个教书先生,安闲度日。”
如今一家人过着平静温馨的日子,笛儿的父母也甚是欣慰感激。
江晚月点点头,很能理解笛儿家人。
这场战事影响的不止是南北格局,时局的动荡,影响了许多人的心理。
家中有儿子的,不再求儿子上进,只想着莫要打仗征兵,家中有女儿的,便是急急为女儿找个靠得住的夫家,好在乱世之中多份依仗。
两人走进书院,渺渺烛火下,萧儿站着似是在说些什么,另一人坐在椅上,侧脸清隽,光影流转间,隐隐有幽沉的压迫感。
江晚月一怔,下意识就想转身。
可已经走进来,再想离开,未免刻意。
江晚月跟在笛儿身后,一起向他问安。
头顶,似是缄默了一瞬后,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我此番是来书院探讨学问,未穿官袍,姑娘无需多礼。”
笛儿看今日的谢璧似是很亲和,便笑道:“我哥哥只是个生员,听闻大人年纪轻轻便中了一甲,他能和大人探讨什么?”
谢璧言语很是松弛:“你是笛儿吧?三人行,必有我师,和令兄交谈,很有启发。”
笛儿一惊:“大人怎知我名字?”
谢璧望向他从前的妻,她站在笛儿身后,始终垂着头,很是安静。
他怎么会知道呢?
婚后的夜间私语,她曾在枕畔提起过几次,还说待到一起去碧胧峡走春时,可以好好介绍,让他和她从前的朋友相识。
走春时,他失约了。
如今来了,却再也不是可彼此介绍交往的身份。
谢璧心中蔓延出无尽的落寞酸涩,若无其事缓缓笑道:“我听江姑娘曾说起过。”
烛光中的眉眼甚是磊落,他是闻名遐迩的清正贵臣,磊落清正到无人会怀疑他们的关系。
果然,笛儿恍然,笑道:“原来你们一起来碧胧峡时在船上说起过我呀。”
笛儿又看向萧儿:“哥哥,你听谢大人的教导,可曾长进了什么?”
萧儿道:“那自然受益良多,你不总是说书院的书破旧吗,谢大人这番来,还带了几本适合入门的诗词小书……”看妹妹伸手就要摸,萧儿忙道:“轻些,这可是大人亲自从京城带来的!”
“从京城带来的?!”笛儿也吃了一惊,这些书都是初学用的,谢大人怎会特意带这些书?她讶然问道:“大人莫不成是算到会来碧胧峡,特意给孩子们带的?”
谢璧的眸光落在江晚月身上。
显然,她认出了这些书,可只是短短一瞬,她垂睫遮住了眸底的情绪,仍和方才一般安静。
她唯恐泄露丝毫情绪,让旁人知晓他们二人的关系。
谢璧唇角的笑意夹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但也只是一闪而逝:“也许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放不下这些书,又机缘巧合到了碧胧峡,我也很感念上天这番安排。”
江晚月抬眸,两人视线对视。
烛光氤氲,一瞬凝眸后,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了别处。
第55章 第55章
谢璧回到房中,打开抽屉,拿出薄薄的纸笺默默出神。
她也曾那般默然炙热的心仪自己。
可那时的他,偏偏如无情朽木,丝毫未曾发觉。
谢璧望着那纸笺,在书房中独坐了许久。
雪影本想端茶进房,看到谢璧的模样,知晓郎君又在思念前夫人,她走到窗前站了片刻,又轻声回房。
天色缓缓暗下来,雪影走进房,从抽屉中取出帕子,缓缓打开,一时间,房内萦绕枇杷和春茶糅杂的甜香。
她侍奉谢璧时,也侍奉过江晚月,江晚月烘衣的香球是自带的。
她当时偶然留下了一颗,如今却别有一番用场。
琉璃灯盏发着晦暗的光,谢璧洗漱后躺在枕上,似有若无的香气隐隐传来,让人全身酥软昏昏入睡,明明是秋夜,谢璧却起了一股燥热。
之后这香似是远了,随着一人的脚步由远及近,另一番香气盈盈而来,谢璧在朦胧中闻到熟悉的气息,呼吸停滞,血液滚烫,一点点带出深埋骨子里的欲念,将他所有思绪蚕食。
这是江晚月衾衣的香气。
“晚月……”
似梦似醒中,他暗哑的嗓音吟出她的名字。
这一刻,谢璧才明白自己有多渴念她。
他闭目,下意识伸手想去扶她纤腰,绵绵热气扑面,他登时察觉到陌生的气息。
谢璧冷冷睁开眼眸。
面前的人不是江晚月,第一道助情之香仍浓烈,谢璧却瞬间褪下情思,彻底梦醒。
他沉冷幽静的眸光锐利逼人,声音前所未有的冷漠:“竟然是你。”
雪影怔住,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被谢璧甩在地上,她猛然惊醒,跪在地上瑟瑟哭道:“郎君……”
谢璧喝了两口冷茶,平复翻涌的情绪。
唯有他清楚,方才自己闻到枇杷春茶香气时,有多渴望欣喜。
他竟对妻的身子如此着迷。
那是他自己都未曾直视过的……欲念。
谢璧负手立在窗边,任窗风吹进来,他冷声道:“这些年我待你不薄,你究竟为何要如此做?”
雪影怔了半晌,轻声道:“是奴婢昏了头,是奴婢下贱无耻……”
她本想等木已成舟后,再推说当时自己只是进门送茶,却被谢璧……谁知碧胧峡那香似是对谢璧无用,自己拙劣的把戏,竟当场被谢璧识破。
雪影自觉再也无颜见人。
“当年有人刺杀我父亲,是你父挺身而出,因此丧命,你侍奉我这些年,我念在你父亲的情谊上,不愿让你受委屈,但你行事不当,以后不可再侍奉我……”谢璧移开眸光,冷声道:“你走吧。”
雪影并未求情狡辩,磕了个头道:“我也自觉再无颜和郎君相见,只愿郎君保重自身,所愿皆成。”
谢璧背对雪影而立,未曾转身。
雪影擦干眼泪站起身,去偏房收拾行李。
竹西听闻风声后忙跑去,他和雪影一起长大,对雪影的所作所为,既讶异,也有几分气恼鄙夷,可看到她的模样,又说不出责怪的话,只连连叹气:“你真是……怎的这般想不开……再等一年半载,有老太太在……怎会少你个姨娘做……”
“你别说了,是我对不住郎君。”雪影凄然摇头:“家里人大多在蜀,我走以后,郎君就要靠你照顾了,你要记着郎君平日不能吃太凉的,尤其不能吃冷酒。”
“还有香梨定然要去了皮才能给他……有次郎君大意吃了便一直咳嗽……”
“还有,上次来碧胧峡是夏季,我记得郎君被咬了不少包,郎君最爱招蚊虫,碧胧峡树多,我从京城带的驱虫油,你收好,平日里可滴在窗台上,入了夏混在熏香里可一起燃了……”
雪影神色平静,细无巨细的交代着,竹西叹气着应了。
“还有……我看虽和离了,郎君却很在意夫人,你要机灵些,大事小事上助一助郎君……”雪影顿了顿,才低声道:“还有秦姑娘那边,这几日她总是邀我去秦家,似是对夫人很不满,还拉着我一起阻挠夫人和郎君重修旧好,你要让郎君多留心,切莫大意……”
她平素厌烦江晚月,但她已明白谢璧是真心爱慕,她也不愿江晚月受伤出事。
毕竟这等乱世,谢璧成亲后,也能多个体己人照顾陪伴。
竹西看她到了此时,也未曾为自己着想,反而惦记着谢璧的冷暖,心中愈发沉重。
竹西心里想着,等过几日谢璧气消了,就给雪影求个情。
谁知还没开口,已经有小丫头急急跑过来传信,说雪影在房内上吊了。
竹西赶过去时为时已晚,只能匆匆安葬了雪影,对外瞒了几日消息,只说是病故,雪影一向是谢璧身边最得宠爱的大丫鬟,知晓雪影自尽的几个人都叹息道:“谁能想到好好一个姑娘,这么想不开呢……”
雪影平日养得尊贵,谢璧从未对她疾言厉色过。
她受了奇耻大辱,再无颜面见人,仔细一想倒也能理解。
竹西将雪影之事禀告谢璧,谢璧静默良久,最终让竹西将她厚葬于梅林之中,竹西将秦婉之事也一同说了,事后,他的确在雪影的住处发现了不少和秦家来往的帖子。
谢璧思量着雪影的话,能让秦婉屈尊降贵主动结交雪影,恐怕不止是聚在一起发发牢骚宣泄不满这般简单。
想到此处,谢璧身上登时有几分寒意。
谢璧略一思量,叫来了银蟾,叮嘱她继续和秦家来往,务必要取得秦婉的信任。
秦婉若只是和雪影有私交还好,若真有谋划,恐怕是想通过自己的婢女做些什么。
银蟾是个机灵的,从前她侍奉江晚月,对寡言少语却心思良善的夫人甚是同情喜爱。
待到雪影的事情一平息,银蟾立刻去找秦婉道:“姑娘,雪影姑娘去了,如今我在郎君身边伺候,至于江家那妇人,雪影姑娘和我都甚是不喜,姑娘有什么心事,说与我也是一样,姑娘有什么事儿,也尽可交于我办。”
秦婉本来对银蟾也有几分不信任,但银蟾隔三差五的过来和她聊天,且每次都会带来不少消息。
虽然尽是些谢璧或江晚月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但秦婉还是很快信任了银蟾。
江晚月在船所渐渐度过了适应期,每日仍是早出晚归,和众人一起尽力造出适应战场和潭州地形水利的窄艇。
上战场的窄艇,第一便是要游刃自如,速度轻快,除此之外,还要兼顾战场特征,配备轻量武器。
窄艇和炮筒等结合,总是会出现船身倾覆歪斜,速度过慢等不同问题。
江晚月等人苦苦思索仍毫无头绪,江晚月忽然想起,父亲一直痴迷研究水利和船舶,带去东都的乌篷小船便是父亲亲手所造,除此之外,父亲还建了不少小船,如今碧胧峡采荷女用的采荷小舟,便是父亲独创。
父亲当时还有许多关乎造船的藏书,可惜后来都被外公老爷子封到了藏书楼。
外公说,父亲就是因了看这些书才心比天高,招惹了祸患,最后害人害己。
被封存到藏书楼后,父亲珍藏的书再也未曾见过天日。
江晚月忽然很想要去看这些书,也许自己如今苦苦追寻的答案,早已封存在父亲从前的书页里。
想到父亲留下的书也许会帮助到此刻的自己,江晚月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说来奇怪,从前她从未想过试图去翻看父亲留下的书,除了没有契机外,更重要的是,她不敢去面对。
哪怕在夜里疯狂想念,想要将父亲留下的书存放身边做纪念,但听到周遭人都将那些书视为罪魁祸首,避之不及,自己也忽然丢掉了再去翻看它们的力气。
可一心救人的父亲又有什么错?那些书也只是书而已,它们并无罪过。
甚至,她不再觉得父亲当时出事是因了违抗天意,毕竟碧胧峡流传女子不能上船的规矩,可最后查出来,那次翻船,不是因了女子,而是因为有人做了手脚。
父亲治河遇难,也许是方法不得当,或是旁的原因,但并非是旁人所说的上天降罚。
天意,天道是最好的借口和遮掩,遮住事情本真,甚至让人不敢去探寻所谓天机。
江晚月脑海里忽然掠过这句话,她怔了怔,才能想起这是谢璧曾经说过的话。
她也不知何时将这句话记在了心上,但谢璧所说所做,无疑给了她勇气,让她逐渐看清事情和人心的叵测,从而可以遵从内心所想,去做自己真心愿做之事。
从这点来说,江晚月甚是感激谢璧。
江晚月从船所出来,径直去寻秦朗用晚膳,秦朗看到孙女过来,自然甚是开怀,江晚月笑着和外祖父讲起船所之事:“外公教我的不少看汛期的法子,我去了船所都用上了,再呆一段,就能把咱们家跑船多年的技能全用上了。”
秦朗哈哈大笑,也甚是欣慰。
他跑船的技能可以用在国事上,自然也是安慰,可惜,江晚月并非男子。秦朗望着孙女的笑脸,也不由点头笑道:“船所事情多,你定然疲惫,千万要注意身子,平日多吃些好的,莫要累着了。”
江晚月笑吟吟:“放心吧外公,晚月好着呢,在船所吃了几日饭,还比从前多长肉了。”
江晚月莹润的面颊泛着光泽,比刚从京城回来时肉眼可见的圆润了些许,整个人精神奕奕,如向上生长的树木,一日日长成亭亭如盖的模样。
外祖父秦朗又是一阵唏嘘感叹。
若非战时,若非自己年迈……江晚月一直过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也不错……
江晚月看外祖父心情不错,便怀着忐忑的心思道:“外公,如今我在船所,遇到了一个难题,主要还是船身平衡的,我记得爹当时一直在看水利船舶的书,还有不少研究……”
秦朗立刻沉下脸:“你爹的那些法子,若是成功了还能勉强称得上一句经验,他闹成那个样子,命都搭进去了,可见那些想法害人害己,晚月,你可不能学他啊。”
江晚月强笑道:“外公,爹当时的想法和书籍很多,也不能一杆子将爹所有的想法都打死啊,外公,你让我进藏书阁吧,我如今在船所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已经晓得如何辨别了,我看看那些书,就择其善者而从之……”
“胡闹!”秦朗勃然变色:“你竟想去藏书阁寻他的书?!我养你这么大,难道就是让你去学他?!”
江晚月面色苍白,不由怔住。
这么久了,她从未看到外公如此失控,哪怕当时闻听到母亲的消息,外祖父亲自来领母亲和她回家时,他也并未曾失控,只是拉着自己的手,告诉自己以后有外公疼她护她。
江晚月看着外公的模样,心中酸涩难过,还涌起几分自责。
今日外公难道开怀,也许,是她不该提此事。
第56章 第56章
冬季日短夜长,气温骤降,碧胧峡的湖面上覆盖了薄薄的冰棱,耕地有农闲,渔业亦然,碧胧峡的众人在冬日较少出船,两个月平静的度过,转眼到了腊月。从谢灶之日开始,各家各户都开始为过节做准备,妇人集在河岸洗被晒衣衫,宅院中也也纷纷开始洒扫张挂,为除夕做准备。
除夕是最热闹的节日,也是习俗中最受看重的节日,从中秋到年末,一整年都过得惊心动魄,紧张忐忑,如今南北暂且相安无事,好在挨到了过年,家家户户均有劫后重生的庆幸,也都想尽力办好。
但今年过节还是比往常清冷许多,毕竟战事阴云未散,百姓的钱粮多上缴赋税,手头无钱,碧胧峡的百姓们喜欢热闹,多四处走街串门,多了几分年节氛围。
只是这热闹和谢璧无关,他踏雪去了碧胧峡和永州交界处的谢家墓地,谢家祖坟本在京城,但祖父曾终老于此,一直未曾迁坟,后来父亲,堂伯等也有几支埋葬于此地,谢璧每月都会去祭拜,年关将近,谢璧踏雪去祭祀了谢家先人,独自回到谢府中。
寒意凛冽,雪花纷飞飘落,平日里还未觉如何,今日谢府却似乎过于冷清了。
竹西也察觉到了,谢府这几年人丁单薄,但好在旁支都在京城,年节时走动着来看老太太,也不觉寂寞。
如今郎君一人在异乡,愈发落寞。
若是有个夫人……定然会甚不一样……
但此事谢璧向来不愿多提,竹西想了想,提出邀请潭州文士来此地清谈。
谢璧微微颔首道:“多些人也好。”
江来闻听了消息,立刻找来不少友人来到谢府,他们都是些颇负盛名的文学之士,聚在谢府厅堂,谈古论今,甚是热闹。
谢璧含笑听了片刻,走出院落,站在水榭旁良久。
方才的热闹清论,让谢璧愈发看清了自己的心。
他并非心喜热闹,他只是……始终很想她……
心底的寂寥空落,再妙语连珠的热闹也无法驱散填满。
可只要看到她,两人安静呆上片刻,心底便满是妥帖的安稳。
他想见她。
可在年节当下,上门做客,来来往往的,皆是亲人好友。
去岁年节,他去何处若无她作陪,大家都会诧异,问他妻在何处。
今年他和她已是非亲非故,连去看她一眼,都唐突到令邻居侧目。
……
谢璧也是在此刻才渐渐意识到,和离并非骤然一痛,而是无数个瞬间的空落寂寥。
是彻彻底底的告别和失去,从此漫长的余生里,再也无她作陪。
他心情沉重如石,想出门散心,却见有个陌生的百姓在前厅赔笑等他。
此人是个富商,看到谢璧,忙赔笑道:“听闻大人写的丹台体极为雅致飘逸,大人的祖上便是我们碧胧峡的父母官,说来也真是有缘,大人可还记得您两年前来祭祀,给小人赐了字,小人裱在了墙上,珍之重之,不知今日……能否再得大人一幅字……小人特有重礼奉上。”
两年前,祭祀,赐字……
谢璧心头猛然一痛,登时想起他给她写的福字。
从此,她喜欢上了福字纹的衣裳,珍之重之将他的字珍藏,甚至连中秋月饼,都爱吃福字纹的……
可他甚至忘记了那段不值一提的往事……
谢璧肺腑酸痛翻涌,面上仍不做声色的应了这富商,随即挥毫,让求字之人都能得偿所愿。
看那人千恩万谢的离去,谢璧不由想起,年节将至,按照习俗,家家户户的门上皆要贴对子。
临近年节,船所也闭门休息,他已许久未曾见到她。
但以字为契机,也许,他有机会再去登门看看她。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七,鞭炮声此起彼伏,甚是热闹,谢璧却闭门谢客,每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研墨写对子。
竹西甚是纳闷,他家郎君虽写了一笔好字,但向来不轻易示人,即便是宫廷宴会,也只是浅浅写上几字……
这几日郎君不分昼夜,写了少说也有几十条对子,又不是要去街上卖字为生……
竹西摇摇头,猜不透郎君的心意……
他不敢多问,只是将谢璧的墨宝收拾妥当,装在书笼里,随谢璧一同走出房门。
刚下过雪的碧胧峡如被冰封,苍茫清寂,纵使穿着厚厚的衾衣,仍难抵冷意。
谢璧示意竹西敲响碧胧峡西街百姓的门扉,沿街依次送字。
众百姓看谢璧踏雪而来,甚是惊讶:“天寒路滑,怎的劳大人亲自来送字,真是……真是折煞小人了……”
“无妨。”谢璧摘掉氅帽,清隽眉眼优雅沉稳:“这些时日常常丈量村中水田,对各位多有叨扰,年节送字,也是几分心意。”
众百姓受宠若惊,年节官员后赐字并不少见,但都是县令等父母官,且都是让百姓前去县衙等地去领,也都是给当地有名的乡绅学子。
谢大人贵为封疆大吏,又以书法见长,笔墨尤其珍贵,这般亲自登门,送给普通百姓,简直闻所未闻……
众百姓望着谢璧身披氅衣,踏雪离去的一行足迹,面面相觑,对这位谢大人愈发敬佩尊崇。
送了几家之后,竹西已明白过来。
前夫人住在西街。
他们家郎君,是以公谋私,醉翁之意不在酒。
江晚月的隔壁邻居是刘大妈,刘大妈开门后竹西说明来意,刘大妈一家忙跪地接了字,谢璧让他们起来:“刘大妈何必如此见外,我祖父,父亲皆在碧胧峡,我也早视碧胧峡为我的半个家乡,年节将至,给各位乡亲送些讨喜的对子而已,不必多礼。”
刘大妈等人寒暄几句,恭敬地将谢璧送走。
谢璧一离开,刘大妈就和丈夫开始窃窃私语:“你说谢大人如此尊贵的身份,为何会挨家挨户上门送对子,难道是……是看我们家有船,且也算是碧胧峡富户,所以前来拉拢?”
“得了吧,人家是什么身份,莫说是碧胧峡富户,即便你是潭州的富商,得闲也见不上他的金面!”
刘大妈比丈夫要拎得清,谢璧虽说在碧胧峡长住,人也亲切,但他仍是云端之上的人”
“那……他为何会来此地。”
“你说……我们会不会是沾了邻居的光?”
刘大妈拉了拉丈夫的衣袖,两人一同站在窗侧朝外张望,只见谢大人来到江晚月院门口,却在门口徘徊,似是在沉思。
院内有着属于节日的欢声笑语,谢璧怔了怔,才让竹西上前敲门。
因是年节,江晚月正和祖父,秦顺夫妻等人玩牌九,秦朗为让裴昀和江晚月接触,特意让表姑将裴昀也带了来,因有亲戚在,裴昀又是以表哥的身份前来,倒让江晚月说不出什么,几人玩着牌九,倒也相谈甚欢,忽听门外有人敲门,江晚月将门打开,却登时怔住。
谢璧身披氅衣,清隽沉稳站在门口,空气冷冽,他的眸光愈发清澈,薄唇因了寒冷,有几分青紫之色。
谢璧匆匆一瞥,看到了坐在圆桌旁笑容满面的裴昀,他心思飞转,面上不动声色,将手中的对子递给江晚月,缓缓道:“年节到了,这是我写的对子,各家都有……”
许是太过寒凉,他说话时,气息带了一丝颤抖。
“不用……”江晚月下意识想拒绝:“家里有对子,不必大人费心。”
谢璧站在阶下抬眸,她穿了绯色织锦的上袄,领口有一圈柔软的兔毛,还捧着家常的手炉,明丽又温暖,可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满是防备警惕……谢璧只觉有一把钝刀正磋磨自己的心口,年节时,旁的男子登堂入室,和她围坐一桌,在家人长辈的陪同下言笑晏晏,可她对自己,却这般冰冷疏离……谢璧缓了缓喉头的涩堵,喃喃道:“你收着吧,里头有我特意给你写的福字,你不是说过,最爱福字吗……”
谢璧不待江晚月说话,继续开口,声线低哑道:“还有端午,中秋,上元的对子……你既喜欢,我以后就一直写给你,或者……”
“或者你有什么想我写的,都可对我说一声……”
只要他想到的节日,这次他都尽数写给了她。
她既喜欢他的字,那他就多写些给她,若是她不便张贴,他就给整条街的百姓送字,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可这些,是不是太迟了……
江晚月刚赢了两局,急着去推牌九,摇摇头道:“大人的字定然是极好的,但民女是个不通文墨的粗人,当日喜欢,也并非因字……大人高估了民女,民女惶恐,并无什么想写的……”
冷风卷起地面上的枯叶,让谢璧不由打了个寒战。
并非因字,显然,是因了人……
从前她对自己的字百般爱护,是因了她心底藏着自己的影子,如今她心里早已无他,又怎会稀罕这几笔字?
谢璧心头满是酸楚,低敛的双眸染上薄红。
从前她心心念念时,他置之不理。
如今又这般刻意的费尽心思来弥补,连他都觉得自己可笑可叹。
此刻,裴昀高大的身影缓步走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了雪中来客一眼,却是一怔:“怎么是谢大人,大人快请进——”
此处明明是她的宅子,他站在她身畔,随意热情的请自己进来,那模样,宛若他是此宅之主,在邀客小坐。
谢璧仰头望着,雪花翩然落下,他们并肩站在灯火之中,宛若是一家人,谢璧缓缓握拳,又无力松开,屋内,祖父已轻咳一声:“今儿是年下,就别叨扰谢大人了——英哥,送客!”
裴昀挑眉,谢璧倒甚是识趣,以晚辈的身份在门外作揖道:“恰逢年节,晚辈恭祝秦老爷子寿比南山,福寿安康。”
祖父冷哼一声:“我秦老大走南闯北,操心的就这么一个孙女儿,如今她离了虎狼窝,眼看着否极泰来,我人逢喜事,自然要福寿安康。”
谢璧心头如被刀尖贯穿,含笑未语,她的一家人言笑晏晏,唯有他,是个不请自来,多余碍眼的不速之客……
谢璧深吸了口气,告辞走出门去,离开前,他将手中的对子放在江晚月手中,轻声道:“你……若是不喜便丢了也无妨,但以后的年节,我都会写福给你。”
谢璧走出门,脑海中,是江晚月和裴昀在雪花中并肩而立的画面,那画面渐渐破碎,若纷飞的箭羽,齐齐朝心头袭来,也许……他们早已有了婚约,否则怎会在此刻成双入对……谢璧忽然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他恍恍惚惚的停下脚步,回头是万家灯火,每个窗户里都是温暖喜庆的笑语,他站在冰冷的雪地里,望着江晚月窗户的灯火,身子冻僵了,他却丝毫不觉得冷。
待谢璧走后,江晚月打开盒子,里头的对子不止一个,除了年节,果然还有端午,中秋等节日的……
那是丹台体的福字,又飘逸又端正,残留着清新墨香。
江晚月出神良久,缓缓伸手,轻轻抚过福字。
曾经,她有张百般珍惜的福字,那薄薄的纸笺宛若一场她拼命留住的梦境,可最终,还是掉在河水里,湿透后随水飘走。
这个福写得比那个要认真,笔锋也更精美生动。
纵然江晚月不通笔墨,也能看得出,这字甚好。
可再好,也终究不是她捧在心尖上的那个了。
江晚月沉沉睡去后,再次梦到谢璧,未曾嫁人时,谢璧总是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可这次,是她和离后第一次梦到谢璧。
梦中的谢璧笑着将薄薄的红色纸笺递给她,上面是墨迹未干的“福”字。
江晚月有几分犹豫,可谢璧笑意温暖,清隽出尘的眉眼一如初遇。
那是她曾经心心念念的少年。
她没忍住,再次朝他伸出手。
谁知那福字忽然变成沉重的红盖头,铺天盖地朝她袭来,她被那盖头遮住视线,摇摇摆摆,看不清前面的路,盖头越来越重,她渐渐喘不上来气。
强烈的窒息感让江晚月从梦中惊醒。
寒夜清寂,唯有一轮弯月,洒下寒辉。
江晚月擦干眼角流下的泪水,第二日一早,便生了炉火,和秋璃一同,将谢璧送来的对子尽数烧成灰烬。
第57章 第57章
年节一过,阿文的婚事愈发近了。
因了阿文的婚事,笛儿,江晚月,刘大妈,连带周边的邻居都忙了起来。
碧胧峡就是如此,一家有了喜事,众邻都会帮扶。
阿文家男丁少,刘大妈的儿子也充当了阿文半个娘家人,特意去阿文家背糕。
谢璧在闲暇时常有意无意来刘大妈家闲坐,和刘大妈渐渐熟稔,看到刘大妈儿子去背糕,便饶有兴致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大妈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是碧胧峡这边的风俗,我们这边嫁女,男方家中都会带糕点并来女子家分糕,需要女子家的兄弟将糕点背回家——总之是个习俗,走过场嘛,邻居会聚在女子家中,尝糕点聊聊天,大人若得闲,站在路口上就能看到……”
背糕……
是碧胧峡嫁女都会做的事情吗?
听起来真是有趣,可他却是头一次听说。
谢璧怔怔望着远方天际,仔细思索,似是对此事有几分印象。
但母亲想着一切从简,他也无心无力,只想让那早有婚约的新妇快些来京,与他成婚,安定圣心。
那时他被突如其来的婚约,圣上的暗中撮合推着走,疲惫而麻木,不曾留意婚礼的过程,更别说留意她的心情。
谢璧起身,缓缓踱步至路口,
窄窄的巷子口几乎挤满了人,众邻里故意哄抢着分糕,簇拥着阿文说吉祥话,她的笑意,让整条街闪闪发亮。
谢璧几乎不敢去看那盈盈的笑意。
他想,江晚月也许不喜热闹,也许不在意形式。
她不在意自己的婚事冷冷清清,却定然会在意,用心和筹备。
可谢家只打发过管家乔装打扮,秘密来过碧胧峡,从始至终,都未曾露面。
原来,她还没嫁他时,已受了许多委屈。
而他却丝毫不知,若非因缘际遇来到此地,也许他再也不晓得了。
谢璧步伐沉重,他明明可以不关注阿文的婚事,可偏偏,他又仿佛不肯放过自己一般,总是忍不住前去过问。
刘大妈在绣喜帕,她也知晓谢璧对阿文婚事关注,便主动道:“这是阿文姑娘的喜帕,是她母亲拜托我绣的,因我有儿有女,且做工也还算不错——我们这儿的规矩,喜帕和嫁衣都是邻里一起绣。”
谢璧状若无事的问道:“听闻江姑娘前年也成了婚,她的嫁衣,想必也是您绣的吧?”
“这倒不是。”刘大妈叹息一笑:“说来也可怜,那丫头嫁衣是她自己绣的,我们这儿从前有个说法,若是女子亲自绣了嫁衣,便能得夫家满意,从此和夫君一世恩爱……”
“只是那都是从前的规矩了,毕竟嫁衣繁琐,如今的姑娘们都是找擅绣的邻居绣娘们一起绣,可晚月那丫头实心眼儿,非要自己绣……其实要我说,那嫁衣绣得好不好,和婚后过得日子毫不相干……”
“可我也能明白,晚月丫头年幼时没了爹娘,自然盼着能有夫君这么个家人……”刘大妈说着直摇头:“可惜才一年,她那夫家就……当时他们的婚事也是在京城办的,只去了几个家里人,我们都是看晚月长大的,到头来也没看到她穿嫁衣是何模样……”
谢璧沉默良久,眸中情绪如暗涌翻腾,他缓缓握拳,忽然道:“她穿婚服的模样很好看。”
刘大妈手里的活儿没停,随口问道:“大人怎知道?”
谢璧若往常一般笑道:“我看晚月……江姑娘肤色白,定然很是适宜。”
他认真回想,可脑海里却找不到妻穿婚服的确切模样。
妻坐在床畔等他前来,但挑起盖头前,他并无期待和忐忑,有的只是尘埃落定的疲惫沉寂。
他也不记得妻一针一线亲自绣的嫁衣究竟是何样式,如今更是连追忆都无从谈起。
谢璧心中抽痛,刘大妈却自顾自的看了谢璧一眼,笑道:“不过说不准,过不了多久,我们就有机会瞧见晚月穿嫁衣的模样了呢——她生得那般好样貌,也无怪乎裴大人到如今还割舍不下……”
谢璧屏住呼吸,许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缓缓问道:“裴家……是要和江家结亲吗?”
刘大妈笑了一声:“他们本来就是一对儿,虽说如今还没准信,但只要裴家愿意,我看啊,早晚的事儿!”
谢璧一动不动,心口的酸涩缓缓蔓延,自从除夕夜之后,他一直在做同一个梦。
梦中喜烛高照,一对儿少年夫妻一身绯袍,相视而笑。
在这场盛大的婚礼上,他是茫然的看客。
在梦里想,谢璧隐隐约约想,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是认识新郎,还是和新妇的家族熟悉?
直到那喜帕在众人起哄声中被缓缓掀起。
明亮烛火倾泄而下,谢璧在梦中看清了那昳丽惊艳的眉眼,才终于清醒。
这是她的妻。
穿着喜服的她美得无比耀目,宛若璀璨明珠。
谢璧在梦中贪婪欣喜的仰头,望着,望着……
可她却穿过自己,走向了另一人,谢璧不可置信的回头,看到了裴昀居高临下的笑意。
谢璧如梦初醒。
他直到此时才想起,江晚月,已不再是她的妻。
她也曾一身喜服,昳丽灼灼嫁与她,可他们的新婚之夜,他并未看过她一眼。
如今他拼命想要再看她穿喜服的模样,可那却是不属于他的美。
她是别人的妻了,从此,她的喜乐,生死,余生……都和他再无关联……
谢璧从梦里惊醒,薄薄月光下,他一身冷汗。
还好,这只是一场梦。
谢璧回过神,静了静方道:“阿文姑娘的婚事是几日?”
“就在五日后了。”刘大妈笑道:“到时,晚月和笛儿和她同坐一个花船去新郎家中办喜宴,我们也一起过去……”
阿文嫁的男子是韶州人,韶州和永州陆陆水路皆相联,但当地人办婚事喜欢以船为工具,婚礼当日,男方会引舟来接女方,女方宾客要摆渡船去男方家中。
碧胧峡几乎家家有船,几人凑满一船便去了,更有甚者,一人一舟过去,左右不过三里水路,半个时辰便能到达。
阿文娘家开始扎花船,发请帖,阿文夫婿曾和江来在县学里当过几个月的同窗,如今江来官运亨通,阿文夫家特意准备了江来的请帖,且亲自送到了江来手中。
谢璧看到江来拿到阿文夫家的请帖,甚是吃惊,问明白情况后道:“也好,既然邀了你,那我和你同去。”
江来一惊:“大人也要去?!”
谢璧淡淡道:“怎么?去不得?”
江来摇头道:“他的身份,我去了都是座上宾,他们一家子唯恐招待不周,大人贵为巡抚,若是去了,他们怕是更要诚惶诚恐。”
他不知谢璧为何会主动提出去阿文的婚礼,毕竟身份过于悬殊,从前潭州有几个本地的高官结亲,邀请谢璧前去,谢璧也都婉拒了。
难道是看阿文夫婿是个可塑之才?
但他不过是个举人,又如何能看到之后前景?
谢璧摇头道:“你不必特意照顾我,我和你作伴前去,也并非为了公事,只是出于私情,想看看乡下的婚事是何模样。”
这婚事,他当然是不该去的。但阿文是她的朋友。
这婚事,她也会出席。
能和她成为同一场婚礼的宾客,仿佛又和她有了微妙的联系。
谢璧对那婚事,竟也生出了几分期待。
潭州女子嫁人的花船上,照例要有几个闺中好友和贴身婢女作陪,阿文早在很多年前就想好,自己出嫁的花船上,定然是要有江晚月和笛儿作陪的。
备婚的这些时日,她也一直和江晚月,笛儿聊各种细节,从花船上的花色,再到花船上的路线,都和二人商议过。
谁知眼看要办婚事,阿文母亲却将阿文叫住,一脸严肃:“听说,你出嫁的花船上邀了晚月?”
阿文一怔:“怎么了?”
“你出嫁是喜事,她不适合在你的喜船上,你找个理由莫让她去了……”
“她是我的好友,我们早就约定好了,为何不让她去?别的姑娘不去罢了,但她和笛儿定然要去的。”
“糊涂!”阿文母亲低声斥道:“你难道不知她嫁过人……你还要邀她上花船,婚事这么大的事儿,你真是不长脑子!”
“嫁过人又如何?咱们村子里好几个姐姐都嫁了人,不是照样上了喜船?”
阿文所说的或是嫁的体面的姑娘,或是儿女双全的姑娘,阿文母亲眉心一皱:“晚月怎么能和她们比……”
“晚月怎么不能和她们比!?”阿文平日细声细语,但此刻嗓音却坚定有力:“晚月是救人渡江的菩萨,朝廷钦定了表彰!亲王都认她做干女儿呢!怎么不能和她们比了?”
阿文母亲本来是和女儿私下商议,结果阿文情绪起伏之下,众人都来街上看热闹了。
“阿文她娘,谁不知道你女儿和晚月那姑娘交好啊,你怎么不让人家去呢……”
“对啊……早就说好的事儿……去就去呗……”
阿文母亲更是气得全身发抖:“亲王认她做干女儿,怎么不见亲王让她当儿媳妇啊!她被人休回了家,是个不祥之人!甭管她是哪路菩萨,她都是个被人休回家的女人!”
一时间,有不少姑娘和少妇都开始窃窃私语:“对啊,再是什么小菩萨,赢得美名,还不是连个夫君都找不到……”
“还不如我呢,我家夫君今年考上了举人,以后就是有俸禄的了……”
“晚月不是休回来的,是和离!”阿文听到母亲这般诋毁自己朋友,快被气哭了:“多的是人想要和她成婚,只是她不想!”
甭管是和离还是休妻,她都是被夫家赶出了家门,可她是个没人要的!没人要的女人。”阿文母亲冷笑道:“成婚?我就不信哪个好人家的男子愿意明媒正娶她为正妻,以礼相待?”
一道低沉却有力的声音在人群后响起:“我愿意。”
谢璧声线如月光下满是清辉的湖面,沉稳温润:“若是江姑娘想成婚,我时时相候,愿以正妻之礼,明媒正娶。”
阿文母亲几乎怔住了:“谢……谢大人……”
周遭陷入寂静。
呆住的人群下意识散开,平日的谢大人清隽低调,也极为温润谦逊,可今日他却一步步走到人群中央,冷声道:“她并非被夫家休弃,是……夫家无福,未能留住晚月姑娘这等蕙质兰心的女子,这是她夫家之失,夫家之过,和晚月姑娘无关……”
谢璧平复了情绪,眸光严厉扫过众人,语气磊落坚定:“晚月姑娘这等女子,本可靠才学,品格立于世,可偏偏世上有你这等人,以俗世眼光看她笑她,那本官也不妨直接于你讲,你从未想过的心性才学,晚月姑娘有,你百般肖想又无法得到的,她也一样不缺!”
这番话掷地有声,谢璧说罢,冷冷回头,却见江晚月目光穿过人群,静静落在他身上。
第58章 第58章
这番话掷地有声,谢璧说罢,冷冷回头,却见江晚月目光穿过人群,静静落在他身上。
谢璧登时怔住,呼吸不由得停滞了一瞬,随即心头狂跳。
他不知她是何时来的,更不知方才那些话,她听去了多少。
但心底却生出一丝微妙却清晰的期盼。
谢璧惊讶发觉,方才那番话,并非是为江晚月争一时之气的情绪之语。
那些话,始终盘旋在心底,藏得太深,甚至……深到自己都未曾发觉。
可他想要说与他听,并期待她听到后的反应。
今日江晚月挽了个简约的飞仙髻,余下发丝披在肩头,一身湖青色的襦裙,宛若轻墨山水淡雅空灵,她的神情无甚波动,却让谢璧心如擂鼓,江晚月走至谢璧身边,轻轻福身:“大人为袒护民女,清正民俗,竟不惜以己之身明心明志,民女惶恐感激,大人拳拳爱民之心,是民女和乡亲之幸。”
一番话说完,本是紧绷的乡亲们都笑了。
大家不约而同的想起,当时东都发生了一起和离女子跳河自尽的案子,此事不大,本来已经过去了,户部的谢大人知晓后却帮助刑部查案,并将案子查清,原来是邻居**那和离女子,不成后百般挤兑欺凌……
谢大人将邻居一家发配边境,并新出了不少官文,皆是端正民俗,保障和离后女子权益的……
想来今日之事,谢大人也是看不过去才语出惊人。
毕竟,谢大人是个坦荡清正的君子,自然看不过有人欺凌弱者。
“谢大人竟然如此仗义。”
“其实大人倒也不必如此实在,哈哈哈,婚姻大事,明媒正娶……这可是要搭上自己的后半生……”
“不过如此一来,方圆十里谁不知大人决心,更是不敢欺凌和离后的女子了……”
谢璧唇角泛起的笑意有几分苦涩。
她轻轻的一句话,就将他暗含的情谊轻描淡写,成了官员的爱民之举。
可他窥见自己心底深藏的情意,哪怕只是一瞥,已足够震惊,又如何能若无其事?
江晚月缓缓走向阿文母亲:“大妈,我和阿文一同长大,知晓你最疼阿文,从来不肯让她受半分委屈,阿文成婚后,你可会劝她忍气吞声,一切以夫家利益为先?”
阿文母亲唇角动了动,说不出话,按照习俗,女子嫁过去自是要侍奉夫家,可她并不愿女儿谨小慎微,任旁人欺凌。
江晚月道:“我当然也盼她相夫教子,一世安好,可人心易变,难道女子嫁人后,不管夫家是何模样,都要奉陪到底吗?若百般委屈后仍不能求全,及时止损,又何尝不是女子之幸?”
在不远处围观的乡亲们开始叽叽喳喳的议论,她们都知晓江晚月嫁入东都后没多久回家的消息,但她不像一般和离后的女子,对夫家满是怨气,相反这么久,她从未主动提过任何有关夫家的消息。
她今日说委曲也求不了全,看来果真那远在京城的夫家,是个不好相与的虎狼窝。
“当然是幸事!”阿文立刻接过江晚月的话道:“都说女子婚后要相夫教子,和夫君相陪一生,可也要看人值不值得,若脾性不符,相看生厌,相离也是幸事。”
阿文挽住江晚月的小臂:“娘,所以晚月更该和我一起去了,正好告诉他们,若他们敢对我不好,咱们也不怕和离。”
“呸呸呸,大姑娘家,还没嫁人,就两句不离和离……”阿文母亲不知被哪句话说动了,大手一摆,支支吾吾道:“我不管了,随便你们吧……”
乡亲们都笑了,谢璧也在人群中沉默笑着。
她说她受尽委屈,也无法求全。
他和她的婚事,确是让她受了不少委屈。
她面色苍白来了月事,为了不让他扫兴,仍会陪同他登到山顶寺庙……
京城诸人皆知他和秦婉之事,他刻意避之不谈,她只得隐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京城的诗会,她被人耻笑戏弄,她沉默赔笑,因为,不会有人给她出头……
……
他无法一一想起。
也许他让她受的最大委屈,就是连她受了何种委屈都不知晓。
可她笑意清浅,在众人面前,坦然说出曾经的难过煎熬。
眉目间,皆是已成过往的淡然,昭示她已不再介怀。
他却不愿她如此轻易的冰释前嫌。
他的亏欠,就该他来弥补。
她怎能轻易放过……怎能一笑泯恩仇……对待他,如同陌生人一般呢?
谢璧麻木的回到住处,竹西看到后一怔,迎上去道:“郎君……”
他很少见到郎君这般……失魂落魄,哪怕在东都城破时,郎君眸中也有坚定的光芒,看着就让人觉得天不绝人,总会有法子的。
可如今郎君的神色,却很清寂,带着渺茫的无措。
让人看了不由心疼。
竹西不用想也知晓,定然和夫人有关……
谢璧喝了两口茶,眸底的落寞褪去了几分:“过两日阿文成婚,你为我备一套不显眼的家常衣裳,我陪江来一同前去。”
竹西犹豫:“可去阿文夫家还要过河……再说您是什么身份……真的要去,好歹也要他们下请帖,亲自派船……”
谢璧摆手,缓缓道:“不必在旁人的婚事上讲排场,你去准备吧……”
竹西只得闷头应是。
他知晓郎君这般隐藏身份,卑微前去,皆是因了那是夫人的好友……
可夫人对郎君礼貌却疏离,明眼人都晓得,夫人不愿再和郎君再有关联……
郎君就算去了,又有何用呢……
韶州和永州陆路水路皆相联,婚礼当日,阿文夫家引舟来接阿文,鞭炮声响,喜乐齐鸣,一时间,人们忘了战事凋敝,仍如往昔,笑语盈盈,簇拥着女方宾客摆渡船前去韶州。
因水路很近,且都是平静湖面,大多是一家一艘小船出行。
谢璧和江来作伴而去,很快到了韶州,阿文夫家姓叶,是布庄掌柜,虽有几分家财,但家里一直未出读书人,叶二是家中读书最好的儿子,因此格外受重视,叶家张灯结彩,甚是喜庆热闹。
谢璧一进叶家,眸光不由的开始在人群中搜寻江晚月的身影。
人影穿梭,年轻的姑娘们三三两两说笑着,裙角翩飞。
但此处却没有她。
瞧不见那身影,谢璧登时觉得这场婚事和自己毫无关系,置身于此,倒有几分荒唐可笑。
身侧有女子脚步匆匆过去,吩咐一个小丫头道:“江姑娘头上的花不新鲜了,你快将这几朵芍药送去房里让她挑挑……”
谢璧默默侧身让出道,那丫头捧着盘子,匆匆去了。
谢璧朝着她去的方向,遥遥望去,只能隐约望见青砖屋檐。
想来她身为阿文好友,定然是在新妇房中忙碌,等闲见不到的。
就算未曾看到人,可心瞬时安稳。
谢璧转身离去,在男客房中歇息,男客房中甚是热闹,而江来是他们围绕的中心。
“江兄,你在京城写的抗戎书声震天下,小弟真是佩服……”
“听说江兄因此被朝廷赏识,连谢大人都对你甚是垂青,你如今跟随谢大人办事,以后定然是朝廷肱骨……”
这些读书人也许不知京城贵胄皇族,但定然都知晓京城谢家,那是朝廷中首屈一指的清流之家,且谢大人之父位列首辅几十年,位高权重,谢大人和太子关系甚密,如今太子登基,谢大人为报国抗戎未入蜀都朝廷,但早晚要位列一人之下。
能在谢大人手下办事,江来已是一步登天,前途无限。
江来略略尴尬的看向谢璧。
窗台光影朦胧,谢璧负手侧立,眸光沉静望向远处。
显然,谢大人心思并不在此处。
江来轻咳一声,只得搪塞过去,随后,他叫来叶家管事,朝他低语两句。
叶家管事哑然,用眼神示意谢璧,江来点点头,那管事甚是恭敬的走向谢璧,说此处吵闹,另有地方供他安歇。
潭州的婚事皆是晚间方办,叶家灯火通明,喜烛亮彻堂间,妇孺孩童皆挤在喜厅,翘首以待新妇前来。
阿文还在后院,此时丫头亲戚们都去了前厅等待,她身侧唯有两个喜娘和晚月笛儿,阿文握住晚月的手,轻声道:“晚月,我有几分紧张,你当时……会不会也很害怕……”
江晚月笑道:“你有何可怕?你和叶家哥哥早就情投意合,他对你俯首帖耳,我看啊,倒该叶家哥哥害怕,怕把一只河东狮请回了家……”
周遭人噗嗤一声都笑了,紧绷的氛围一扫而空,阿文气得掀起盖头,要去掐江晚月的脖子。
江晚月笑着躲,一时气氛甚是欢乐。
谢璧正在清净的小院中踱步,闻听花窗旁有响动,走到花窗侧,恰好看到江晚月等人嬉笑的模样。
他眸光定在江晚月的笑脸上,唇角不由得缓缓上翘。
“你那时一定甚是艰辛,我到了此刻,才知道你那时有多不容易……”
江晚月一人离乡万里,赶赴京城成婚,其中的酸楚和恐惧,定然比自己还要多许多……
江晚月摇头道:“都过去了,大喜的日子,少提晦气的事。”
谢璧唇角笑意一滞,眸色沉如暗夜。
笛儿也轻声说出藏在心中多时的话:“那次我们去京城看你,却什么也没帮到,对不住……”
江晚月握住两个好友的手,轻声道:“我还没对你们说起过,你们走后不久,我就出了事,从船上掉到了湖中,正好是晚上,也没人来救我……”
笛儿和阿文都面露震惊,面面相觑。
江晚月轻声道:“我挣扎上了岸,沿着月光走回去,用你们送我的双耳锅煮了热气腾腾的面吃……想着外公,想着你们,想着碧胧峡……我好像从冰冷的水里真的挣扎出来,又活了一次…”
两人听着,百感交集,但什么都没有追问,三人紧紧抱在一起。
吉时已到,几人簇拥着阿文,缓缓去了前厅。
后院彻底寂静下来,花窗另一侧的谢璧,久久沉默伫立。
京城,西河,烟火,夏夜。
他再次回忆起船只倾侧的那一夜。
当时,他以为江晚月早已被救上了岸,然而并没有。
那……他那时似是听说秦婉落水,去救了秦婉。
谢璧望着花窗外灿烂的春花,忽然一阵不寒而栗。
他从未曾想过,那一夜她落水后,究竟是何情形,又瞧见了,经历了什么。
他只是想着,她回来了便好。
可一心恋慕他的江晚月,早已被自己越推越远,再也未曾回来。
喜堂之上,觥筹交错,谢璧一身霜雪,坐在清静的角落,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竹西吓得赶紧拦:“郎君,少喝些吧,莫要醉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灯影交错,谢璧恍然回忆起,自己也曾有过喜服加身,喜客满堂的日子。
他们也曾如此对拜,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喜结连理。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其实仔细想来……这一幕,也不过是在两年前……
而他们如今,只是同为一场喜宴上的宾客,连席位都隔着万里之遥。
谁能想到,他们也曾耳鬓厮磨,同床夜话……
当所有人都在欢呼,谢璧心底的渴望,终于缓慢清晰的浮现。
他想和她重新来过。
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第59章 第59章
他想和她重新来过。
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谢璧眼眸猩红,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们本就有过婚约,本就是夫妻,只是那时一切来得太过容易,让那时的他丝毫不觉珍惜。
如今一番聚散离合,他已清晰明白,他对她有渴望想念。
他想让她成为他的妻。
况且,她本就该是他的妻啊。
年少时的姻缘,时隔多年的重逢,再到顺利成婚……
谢璧想,他和江晚月的缘分很深。
百年同船,千年修来共枕眠。
他不相信。
他不相信他们的故事会这样仓促的结束。
毕竟上天都不愿她们再次分离,在她离开后,命运仍一步步引他来到她身边……
婚事已毕,灯影渐暗,叶家为女宾这边的几个贵客安置好了卧房,男宾则被统一安置在叶家附近的客栈。
谢璧和江来一起,算是男宾这边的客人。
几人一起走出叶家时,恰好和要几个女宾擦肩而过。
春夜月光明媚,夜风吹拂,江晚月发髻上的芍药香萦绕在空气中。
谢璧脚步一顿。
他想不顾一切的握住她的手腕,将胸口灼烫的情思一吐为快。
谢璧紧握手掌,用仅存的理智,强迫自己一步一步走出叶家。
客栈。
“大人……谢大人……”江来端来醒酒汤,擦了擦谢璧额头:“您醉了,喝点醒酒汤……”
他未曾想到,像谢璧这等如玉端方的清雅君子,也会有喝醉酒的一日。
他住在谢璧隔壁,少不了要多加照顾。
谢璧躺在客栈床上,清朗的双眸透出醉意,轻轻呢喃道:“晚月……”
江来一怔,不由得靠近几步:“……谢大人?”
谢璧双眸微眯,嗓音低沉惆怅:“晚月,回到我身边来……”
江来大惊,呆立片刻,已经想明白了所有事情。
他在京中时,也曾听闻,被人称为京中鹤郎的谢大人,清隽出尘,妻却出身低微,据说是个船女,连诗书都不甚通……
后来得知谢家和离的消息,江来还和友人笑言,这份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果然是要分道扬镳的……
可他从未想过,那传闻中的粗浅民女,竟是清高温婉的江晚月……
谢璧趁着醉意,渐渐沉睡。
江来思绪万千,几乎一夜未曾合眼。
第二日一早,要返程的众人齐聚在河畔,准备一同返回碧胧峡。
江来却似是有心事似的,走过去对谢璧拱手道:“谢大人,真是对不住,我这里有几个同窗邀请我去县学一趟,我暂且不回碧胧峡了。”
来时他们二人坐的船是江来寻的,若江来不回碧胧峡,谢璧便要另外找船。
谢璧点头:“是该去县学看看,这里多的是去碧胧峡的乡亲,我无妨的。”
江来诚恳道:“实在对不住大人,我昨日看了看,乡亲多是一家出行,恐怕难有位置,不过江家唯有江姑娘一人前来,听说她也是一人返程,不若……”
说话间,恰好江晚月从身侧经过。
谢璧忙摇头道:“不必麻烦江姑娘。”
他这几日已把心思想得甚是清楚,但因此,他却更怕见到江晚月。
江晚月已经上了小舟,持着竹杖,大方点头:“既如此我送谢大人回去便可,乡亲们有不少要去永州赶集,我送大人方便些。”
谢璧还未答话,江来已笑着拱手道:“麻烦江姑娘了。”
谢璧坐在船上,一时欣喜和江晚月同乘一船,转念一想,她如此大方坦然,丝毫没有儿女情态……又是满心酸涩。
就这么喜悲交织,忽上忽下,谢璧坐在小舟上,和江晚月一起顺着碧波,出了韶州。
竹西早就在江来的指引下去乘了乡亲们的船。
飘荡的小舟上,只余他们二人。
初春时节,江南山水朦胧,风烟俱净,小舟摇曳,风景如画。
他们若还是夫妻就好了。
就可以和她讲大好河山,让她手把手教他划舟,甚至,他们还能在山水明澈的小舟上亲吻……
可他想说的,想问的,想做的,都是他此刻身份无法企及的……
谢璧沉默良久,终究下定决心,轻声道:“晚月,昨夜我在婚宴上喝多了酒……”
“说来好笑,看着他们二人成亲对拜的模样,我想起了两年前的我们……”
“其实,不止昨夜,自从你走后,很多时刻,我都会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昨日我很想去寻你,想和你说说话,可我不愿……不愿在醉的时候找你,因为我怕你把我的话当醉语。”
他想认真清醒的对她说出心事。
从前的那段感情,糊里糊涂,如今,他想要清醒而坚定的开始。
谢璧嗓音低沉舒缓,江晚月撑竿时有水波荡漾,气氛格外宁静。
江晚月心口一颤,已经预料到谢璧要说何事,她未曾停下手中动作,看着远处道:“大人何必再去想已成定局的事,大人身居高位,前程远大,还是想想以后……”
“我想,如今的局面,并不该是我们的定局。”谢璧走到江晚月身畔,望着她清到极致,又艳到极致的侧脸,轻声道:“晚月,那时我们的和离太过仓促,这些时日,我甚是愧悔……”
谢璧语气温柔坚定:“我还想同你在一起,晚月,在这等乱世,老天让我们故人相逢,何尝不是再给你我一次机会……”
“有些错,犯一次就够了。”江晚月用颤抖的手指缓缓握紧竹杖,深吸口气,低声道:“大人,你我二人家世,经历皆相差甚远,我们不必……重蹈覆辙。”
她望向远方清淡沉静的山水,山水洗净心头的繁杂,江晚月轻轻开口道:“至于愧悔,也大可不必,我们婚后的时日,身为夫君,你并未有何不妥之事。”
是她对他早怀爱恋,可他却并未对她动情。
若只按世家夫妻相敬如宾,谢璧的言行,挑不出毛病。
“若未曾动心,自然不会有愧,可我已然……放不下你。”
谢璧望着江晚月,稀薄的春光映在她浅淡的琥珀色眸间,纯粹素净,又昳丽得让人惊心动魄。
春风吹起江晚月的发丝,谢璧看她尚在划舟,忍不住抬手,想将她的发丝抚到耳后。
江晚月肩头一缩,声音略急道:“请大人自重!”
谢璧一怔,缓缓缩回了手。
江晚月看向别处,声线轻颤道:“不瞒大人,我并不愿和大人有太多相处,因为……每次和大人见面过后,我总会想起在东都的日子。”
那些日子压抑沉重,连梦中都带着苦涩,虽说谢璧会偶然施舍给她几分甜,却早已无济于事。
江晚月拼命扯出一丝笑意,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那时的我,躲躲闪闪,自卑懦弱,不敢说自己想说的话,也不敢直视东都的贵人,我未曾和你对视,因此也未曾看清过你,其实我更未曾看清的,是自己。”
她不知什么是乐,什么是苦,她只是麻木的爱着谢璧,所有情绪随着旁人起伏。
而如今,轻舟已过,她的心境如秋日湖面般平静,她也珍惜这久违的平静。
她并不愿再和谢璧纠缠,只要一提起过往的岁月,那段纠结,卑微,战战兢兢的时光便会再次浮现在心头。
她再也不想回到那段时光。
连带谢璧,她都想远远避开。
可谢璧向来若清风朗月,她也在相处中渐渐放下心结,能和谢璧坦然相处。
偶尔,谢璧的某些做法也会让她忍不住划过异样的情愫。
但既然婚后他都未曾喜欢上自己,又怎会在和离后对自己有想法呢?
一切大约都是自己多想。
江晚月也情愿是自己多想。
可如今谢璧说得这番话,让江晚月知晓,二人表面平静的相处,实则暗流涌动。
她想,谢璧既然有了这等心思,她以后不该再和谢璧来往了。
从韶州回来,江晚月开始频繁从梦中惊醒。
有时会梦到低矮的天空,灰沉的屋檐,她日日在狭小的房中等待,等到谢璧匆匆进来,漠然撂下一句话,又淡淡离去。
从始至终,她看不到他的脸。
有时会梦到自己在深不见底的河流中漂浮,无论怎么挣扎,仍在飞速下沉,他的身影就在不远处,却宛若隔着千山万水,不管自己如何呼喊。
他都不曾回头。
河流渐渐泛红,若朝霞倒映,江晚月低头才发觉,那是自己的血……
月光若冰冷的丝绸从脸颈滑过,江晚月从梦中惊醒,不住喘息,只觉脸颊冰冷。
手背覆上脸颊,才发觉自己在梦里哭了。
秋璃掌灯过来,轻声道:“姑娘……”
江晚月擦干眼泪,缓缓看向秋璃,喃喃道:“我又做梦了,秋璃……我已经许久未曾做过那些梦了……”
皎洁的月光覆在江晚月苍白的面颊上,让她看上去比春日梨花还要易碎脆弱。
“姑娘,那都是梦……”秋璃轻声道:“无妨的,醒了就不必怕了。”
江晚月凝望她半晌,忽然低声道:“从前,你都是叫我夫人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秋璃语气平静,在夜里听起来格外让人安心:“做姑娘比做夫人让您舒心……那秋璃自然把您当姑娘……”
笑意从江晚月唇上轻绽,她说得话却渗着无限涩意:“你也觉得我从前日子艰难吗?”
“其实,谢老夫人和谢大人都是好人,但好人不一定适合当姑娘的家人,有时……好人才可怕,毕竟但凡有什么,旁人也只会说是你不惜福。”
“可唯有您,最晓得自己过得是什么日子,您离开后,过得比从前舒心踏实,那姑娘就是对的,”
江晚月在月光下抱膝,抬起微红的眼眸:“任凭他在世人眼中千万般好,我也不愿再当谢夫人……”
第60章 第60章
笑意从江晚月唇上轻绽,她说得话却渗着无限涩意:“你也觉得我从前日子艰难吗?”
“其实,谢老夫人和谢大人都是好人,但好人不一定适合当姑娘的家人,有时……好人才可怕,毕竟但凡有什么,旁人也只会说是你不惜福。”
“可唯有您,最晓得自己过得是什么日子,您离开后,过得比从前舒心踏实,那姑娘就是对的,”
江晚月在月光下抱膝,抬起微红的眼眸:“任凭他在世人眼中千万般好,我也不愿再当谢夫人……”
秋璃深感认同,笑着点点头:“世上不缺夫人,缺的是江上小菩萨的江姑娘啊。”
江晚月也不由得笑了。
去京城这一趟,她还是感激的。
虽有秦婉等京城贵女对她挑衅,但也有若珊,秋璃等女子,对她倾城以待。
秋璃说得不错,就当从前的生活是一场梦。
如今她已从梦中逃出,只要日后离谢璧再远些便好,又何必再庸人自扰。
从韶州回来后,谢璧始终惦念江晚月,但朝廷发生的一件大事,让他无暇他顾。
李元吉还在潭州之战中立下了功劳,从此成为关越麾下的将领,相安无事,却突然被举报勾结北戎人,想要谋反。
谋反罪名非同小可,朝廷立刻派人来审案,此事涉及李元吉,关越,稍有闪失,恐怕就是一场血案。
寒了将士的心,收复东都怕更是无望。
谢璧自是焦灼,立刻备船备马,要赶去江西,李元吉定然未曾谋反,之所以有这等流言,自然是有人自以半壁江山已安,按耐不住,想铲除关越,乃至更多的抗战将领。
江来知晓后,劝他莫要轻易前去:“朝廷局势瞬息万变,再说又是这等微妙之事,旁人在江西的,还不愿蹚浑水,大人在潭州安心备战便好,又何必千里迢迢跑过去呢?”
谢璧摇头道:“朝廷是一盘棋,若失大将,你我谈何备战?如今战事一触即发,内部绝不能再起纷争内斗,我定要去江西平息此事。”
江来知晓谢璧主意已决,叹了口气,有几分忧心:“可是……大人在旁人眼中也是关越一党,陛下虽和大人亲近,但毕竟许久未见……大人还是……一切谨慎。”
谢璧沉沉点头。
自从城破后,他极少和少帝碰面,平日里都是纸笺传书,少帝对他知无不言,似是情谊很深,但毕竟很久未曾面圣,圣心如何,谁都说不好……
但谢璧此去,倒是不担心政事,唯有……
谢璧忍不住将眼神再次望向远处。
他刚和她剖明心意,似是不该即刻抽而去。
奈何国事紧急,也只有……等他回来,方能再次去问她答案。
谢璧缓缓垂眸。
此事重大,让江晚月独自思索几日,也许并不是坏事。
离谢璧离潭州的日子越来越近,就连江晚月也听说了谢璧离潭赴江西的消息,她听到江西,不由怔了怔。
那是……父亲曾经任官的地方。
因从小外祖便不喜自己多提父亲,江晚月下意识不去想父亲,但又在无数个瞬间,无法自控的想起。
江晚月对着花窗,怔怔思索着什么,忽然秋璃跑着过来道:“姑娘……姑娘不好了,听说秦老爷今儿叫了不少人,要在藏书阁前烧……烧江大人的书呢……”
此事毫无预兆,江晚月心头一颤,瞬时抬有几分错愕的眸。
藏书阁……江大人……
那烧的……岂不是都是父亲从前的书吗?!
江晚月来不及多想,立刻随着秋璃朝藏书阁跑去。
藏书阁建在北山门内,两侧皆是茂密的柏树,江晚月到了藏书阁下仰头望,依稀看到飞冀挑角的藏书阁前已有青烟袅袅。
难道……已经开始烧了?
江晚月心头一颤,加快脚步,沿着巍峨的石阶飞奔而上,秋璃在她身侧飞跑,好几次差点踩住她的月华裙。
终于爬上山顶平台,江晚月气息未匀,飞快瞥了一眼。
还好,父亲的书都在,堆积在香炉旁,看样子未曾来得及烧。
江晚月还未开口说话,秦朗已经皱眉道:“晚月,你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他从来没评说江晚月的仪容,但如今这么多外人看着,又是和裴家议亲的重要时刻,他自然不愿孙女再抛头露面。
江晚月静静望着外公,曾经熟悉的面容此刻看上去却甚是陌生,她移开眸光,哽咽道:“外公,这些书都是父亲的心血,你为何要如此做?”
父亲是个寒窗苦读的书生,始终立志报国,为官后也是两袖清风,身无长物。
这些书,或是父亲案头书,或有父亲的亲笔批注,皆是父亲心爱之物。
留在身边,也是一份纪念。
秦朗冷哼一声:“这些书害人害己,留着也是祸患,倒勾了你的心思,引得你日日想着!”
江晚月心里涌起痛楚,喃喃道:“可……可那是父亲的书,就算是错误,也能警醒后人……”
“我看是遗祸后人!”秦朗冷冷道:“就是因了这些书,他才不听人劝阻,一心治水,他已经搭上了性命,你为何还执迷不悟,还要再碰这些书?!”
一道清冷坚定的声音低沉响起,响彻藏书阁:“这些书是当世公认的治水集大成之作,是无数河道官员,水军官兵想要一睹为快的珍品,若想碰这些书就是执迷不悟——那执迷不悟的,并非江姑娘一人,至少本大人也心向往之。”
谢璧一步一步走到秦朗面前,他身居高位,稳步走来,已是上位者无形的威压:“江大人潜心治水,是为国捐躯,这些书自然要好好保存,怎能付之一炬?”
秦朗一看到谢璧气得手就打颤。
从前晚月嫁给他的时候,也不见他如何呵护疼爱,如今和离后,又不守分寸胡乱插手。
因了谢璧身份,他一忍再忍,只当无视。
但这次他忍无可忍:“谢大人贵为巡抚,想必政事繁忙,我江家家事,还不劳大人过问!”
这话说得硬邦邦,丝毫不客气。
谢璧沉稳开口:“这些书籍皆是治水名策,一把火烧了,我定然要过问。”
秦朗冷哼一声:“就是这些书,让他只知治水,不知敬畏天命,”
当地百姓都说了不能填河,江遂他偏偏自负,非要治水,结果连带兴修水利的百姓上百人都被水卷走,惨不堪言……
秦朗不觉得这书有何可看之处。
谢璧站在江晚月身畔,语气缓慢坚定:“即便有谬误,也是一份警醒,这些书留在世上,以待后来者。”
“再说出错了,就要否定一切吗?”谢璧语气强硬冷肃,有一番清正浩气:“如今诸位只记得他不听劝阻,治水丧命,却不记得江大人初心也是兴修水利为民着想,不记得江大人为治水几月不分昼夜的勘察,不记得江大人也是治水英雄吗?”
江晚月怔怔的望着挡在自己面前,独自面对众人的谢璧。
所有人都说他是咎由自取。
可他却站在所有人面前说他的初心,说他是治水的英雄。
“我想修建水利,以利天下寒士……”
“唯有治河,将水为民所用,养民,富民,才会无人卖地,无人离散……”
“百姓们建好的屋子一次次被水冲垮,已无庇人之处,治河拖不得啊……”
父亲的话,一字一句,清晰的回荡在江晚月耳畔。
曾经,父亲一直是自己最敬佩的人。
后来,她却再也不敢说。
她不敢说的话,如今,他却说出来了。
谢璧眉宇锐利冷静,矜冷的气场,让所有人都不敢再挡在江晚月面前。
一步一步,谢璧领着江晚月到了藏书楼前。
江晚月目光落在父亲留下的书页上,低声道:“放船所吧。”
谢璧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人上前:“这些书搬到船所,小心些,莫要磕碰了。”
眨眼间,书籍已尽数被人搬走,留下几人,目瞪口呆。
“后日我就要去江西了……”谢璧站在江晚月身侧,淡声道:“这些时日你好好看书,待我回来,再考校你功课。”
处理罢藏书之事,翌日,谢璧便和竹西一同启程赴江西,因路途遥遥,再加上战后乱象,谢璧特向潭州官府借了一队兵卫。
谢璧虽贵为天子近臣,一方巡抚,却向来低调清正,他知晓战时人力,物力皆紧缺,出行连最基本的轿子,车驾都省略了,平日去查访堤岸,也皆是一蓑一笠。
潭州官民皆对谢璧甚是感念,兵衙立刻拨了一队强健兵马护谢璧赶赴江西,在潭州后不觉如何,出了潭州后,看到的景色却甚是触目惊心。
从萍乡北沿东行进,沿途皆是乞食之人,还有不少百姓或躺或卧在路侧,瘦弱得如同一具枯骨。
谢璧满心震惊,北戎并未曾打过长江。
但长江以南,为何也会这等惨状?
谢璧停下马车询问。
众人一听他询问的口气,便知晓他定然是官吏,忙跪地道:“青天大老爷,北戎是未曾打过来,但我们要交税啊,如今我们哪儿还有钱交税呢?”
谢璧缓缓蹙眉:“朝廷如今以仗养民,你们这里也修建了防御大堤,朝廷拨给例银,且有了堤岸,庄稼收成也会更好啊。”
“您说的一点没错,收成是好了,朝廷当时也给了我们银子,可前些时日却把之前给我们的银子都收走了,说这是保卫自家,我们自家也沾光了,凭什么要朝廷给我们钱两啊?不止如此,还让我们交利息呢,说是抗击北戎需要钱,但……我们的收成也早就上缴朝廷了,哪儿还有钱还朝廷息银……”
谢璧向来清隽的面孔沉冷肃然。
他之前已想过实施时可能遇到的阻碍,也做了补救之策。
但有些人的厚颜无耻,早已超过他能想到的极限。
朝廷让民众弃田垒堤,是为了民众,也是为了朝廷,朝廷给民众银子补贴,待民众收成好了,朝廷可加赋税。
可朝廷仍不满足,看百姓过几天好日子,就要来吸血,昔日给的银钱反而成了高利贷,百姓不仅还钱,还要连本加利。
那些官员高坐殿堂,干的却是吃人骨血的勾当!
谢璧仰天叹息,默然半晌,此刻他能做到的也唯有将手头粮食分给诸人,在众人千恩万谢声中,车队缓缓前行。
一个小女孩稚嫩凄楚的哭声响起:“救救我,娘亲,娘亲你在哪儿啊……”
谢璧掀开车帘,沉默一瞬道:“小姑娘,你和你母亲走散了?”
小女孩摇摇蓬乱的脑袋:“我娘亲……娘亲掉下山崖了……”
她还不到十岁,一脸无助,衣袖擦着眼泪,哭着喊爹爹,喊娘亲。
谢璧心里重重一颤。
不知为何,脑海里想起的却是妻的模样。
她和母亲曾一起走出碧胧峡,母亲跌落山崖时,她大约也是如此年纪吧。
妻那时,会不会还没眼前的小姑娘高?
在异乡失了至亲,独自一人,该有多无助?
她有没有哭着求陌路人相助?
谢璧移开眸光,低声吩咐那侍卫道:“你把她带来,我们带她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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