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山林间旌旗猎猎,众人高坐在油亮矫健的马匹上,站成一排,眸光灼灼,斗志昂扬。
高台上,秦凌等潭州高官高坐其上,骑射林间的小路上,有百姓说笑着四处观望。
潭州骑射赛竞技大于猎杀,更多的是传达官民一同抗战的决心,因此吸引了不少百姓前来。
裴昀一身束袖窄身骑装,身形高大挺拔,单手控缰,眉目冷峻,透着武人的矫健。
谢璧按了品级,穿了一身绯色骑装,衬的愈发眉眼清隽,君子如玉,远处的林荫道上,从官宦家的小姐到平民女子,都暗中窥探他的凤仪,毕竟有一大半女子,来此地就是为了看看盛名在外的京城鹤郎究竟是何模样。
谢璧浅淡的眸光却定在看台上。
看台上,江晚月一身烟粉烟罗裙,因了她在抗戎中救渡百姓的贡献,潭州官府也将她和几个民间人士请来观赛,江晚月端坐在众人之中,侧头和身侧的女子说了几句话,侧脸皎若冬雪,谢璧定定望着,一时收不回眸光,江晚月很少穿烟粉色衣衫,今日这一身罗裙,明丽清新,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
谁又曾晓得,她曾是自己的妻呢?
谢璧心头浮现落寞空洞的酸涩,他不由地将目光放在裴昀身上,甚至暗中比较了起来。
看到裴昀高坐在马上的模样。
谢璧眸光一黯,心头有几分郁结。
他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和裴昀比起来,终究还是显得文秀了些。
他日后还是要继续习武。
至少,不能被姓裴的比下去。
谢璧正在思索,却看到裴昀从马背上下来,竟然在众目睽睽中径直走向江晚月,含笑道:“你常行船,想必未曾骑过马,今日想体验一番吗?”
江晚月一怔,婚礼出事后,她未曾再和裴昀交谈,但写过一封长信,大约是说二人确是无缘,万勿为念,谁知这次见面,裴昀仍如此主动,此刻,已经有人鼓掌凑趣道:“姑娘是船上的菩萨,裴将军是马背上的英雄,若并辔而骑,更是佳话。”
裴昀双眸含笑,只静静望着江晚月。
江晚月在众目睽睽中有几分羞赫,迟疑道:“这是诸位健儿的骑射赛,我从未曾骑过马,不给诸位添麻烦了。”
裴昀未曾答话,周遭的官员将士已经踊跃道:“在场之人,谁不晓得姑娘的事迹,您若是下场骑马,这场骑射赛更能引得文人们写诗做赋,美名传扬了。”
“是啊是啊,这次骑射赛没有真箭,只想振奋民心,林地最适合骑马,姑娘可以试试。”
谢璧在马背上,冷眼旁观这几位敲边鼓的官员将士,发现多是和裴昀关系密切之人。
稍稍一想便晓得,定然是裴昀早已对他们言明了心意。
但对江晚月来说,却不晓得这些人和裴昀的阴谋,如此多的人围着她劝说,群情难拒,果然,江晚月面上显出了几分犹豫。
谢璧不由冷笑几声。
几日不见,裴昀倒是比之前更有心机了。
裴昀眸中笑意愈深,他轻拍手掌,立刻有侍从牵来一匹枣红色的小马。
他早已知晓江晚月对骑射甚有兴致,因此才顺水推舟提出试骑,江晚月在百姓中素有贤名,众人瞧见她以女子之身骑在马背上,反而愈发敬佩。
有官员见状,便笑道:“裴将军,江姑娘是我们潭州人心中的江上英雄,既上了马背,就由你这个马背上的英雄看护了。”
裴昀骑马跟随在江晚月身畔,笑道:“定不辱使命。”
江晚月第一次骑马,霍然高出众人不少,马背随着马儿的踏步微微起伏,望着微微晃动的地面,她抓紧缰绳,全身紧绷。
裴昀优雅控缰,到了江晚月身侧:“放松,加紧马腹,骑马和游水都是一个道理,心里不能有怯惧之意,方能渐渐自如。”
江晚月上了马背,颇有上了贼船之感,下又下不来,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又不得不按裴昀说得去做。
好在按照裴昀所说的调整好姿势,瞬间放松舒适了不少。
裴昀甚是有礼,大马始终在江晚月的小马之畔,安稳踱步。
那小马乖巧跟在裴昀大马之后,无比乖巧听话。
江晚月也渐渐缓和了思绪。
众人也纷纷进场,一时间,马嘶人跃,树影晃动,林中登时热闹起来。
裴昀扬鞭打马,和江晚月并肩而行。
谢璧心头一哽,握紧马鞭,立刻打马跟了上去。
杏花纷纷飘落,落在她的裙摆上,他们两人的身影看上去格外般配。
有人在议论着:“裴大人和江姑娘本就是一对儿,都要成亲了,只是被歹人搅合了婚礼,才坏了事。”
“他们真是般配啊……不过听说江姑娘曾经和离过……”
“那也无妨,只要裴将军不介意便可……”
谢璧全身颤抖,炙热的阳光穿过树林落在他身上,他却觉察不出任何暖意。
谢璧眸光掠过树丛,倏然凝眸。
茂密树林中,闪过发亮的箭簇,一个劲瘦的青年男子,正拉弓搭箭,冰冷的箭尖直直对准自己。
谢璧缓缓握拳,面上的错愕一闪而过后,他平静的径直打马而过。
箭头划过风声,破空而来——
明朗的日光倾斜,江晚月骑的小马被周遭跃动奔跑的马儿吸引,也甚是跃跃欲试。
江晚月身子微微晃动,她还未来得及尖叫,纤细的腰身很快被宽厚的手掌稳稳扶住。
胸口处一阵凌冽的痛意传来,谢璧从马背上重重跌落。
胸口尖锐的痛,连带全身的闷痛一起袭来,谢璧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她颤抖着抬眸,血红的眸子仍牢牢锁在二人的背影上。
江晚月仍忙于在马背上调整姿势,她沉浸在骑马的新奇乐趣中,甚至并未察觉裴昀教她骑马时大掌扣住了她的手腕,更未曾察觉,谢璧在她身后受伤坠马。
日光刺目,谢璧躺在地上,唇角渗出几分苦涩。
他一直想要留在江晚月身边。
毕竟,他们有那么多的过往,毕竟,她深深为他动过心,毕竟,他们之间,有如此深厚的羁绊……
可这一刻,谢璧望着两个人的背影,忽然想,也许他就此安静的彻底消失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她会失落怔忡,可她终究会奔向新的人。
在漫长的余生里,她会不声不响忘掉他。
她会遇到更好的人。
他们之间,也许没那么多深厚的羁绊,但也没有累累的伤痕,更没有沉重的往事。
他们可以一起骑马,轻松,洒脱,也许,后来的某一日,她也许会含着释怀的淡笑,聊起自己这个过客……
谢璧望着刺目明朗的阳光,伴随胸口尖锐贯穿的沉痛,全身都渐渐发冷,可他的唇角却缓缓浮现出一丝笑意。
即将沉寂的时刻,耳边似乎传来马蹄声响,还有许多嘈杂的声音。
“抓刺客!”
“谢大人……谢大人你醒醒啊……”
“立刻封锁山林,莫要放走一人。”
“……”
谢璧彻底失去意识前,似乎看到裴昀和江晚月两人一同回头,裴昀反应敏捷,立刻拔箭,将刺客射中,那刺客想要逃跑,裴昀抬起矫健长腿,凌厉将他踹翻。
行云流水的姿势,在日光下灼灼耀目。
在意识模糊的最后一瞬。
谢璧心头浮现的想法却是,裴昀定然……能在这乱世护好她。
她和他在一起,应该不会再受委屈,不会再流眼泪吧……
此事震惊了潭州官场。
毕竟这场骑射赛陛下亲自过问,谢璧又是颇有官声,民心所向的高官,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射杀。
此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如何向天下交代。
民间渐渐有流言,说这两个刺客是从蜀都来的,坐船到潭州时,还有人见过他们。
渐渐地,这些流言越传越确切,大致都是谢大人被蜀都大员排挤忌惮,因此才派人来暗中行事。
裴昀在调查案子时,却发现了蹊跷之处。
搜查的人都在大喊冤枉:“小人搜查时已经发觉这两人的箭不对劲,也上报了。”
他上报的校尉前来,也是一脸委屈:“是啊,小人千真万确禀告了李将军,说他们带的箭不合章法……”
他们所说的李将军和谢璧交好,又是谢璧的下属,此事定然会禀告谢璧。
裴昀面色几变,随即断定,谢璧知晓此事。
但谢璧既然知晓,为何……还要如此做事?
裴昀沉吟:“此事任何人不许多嘴,对外莫要提及首辅,就说……是蜀都派来的人。”
裴昀已大致想到,谢璧此番受伤,是以己为饵,吸引猎物。
裴昀心里掠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京城,多荣扫过从南方寄来的信笺,唇角缓缓露出一丝笑意。
蜀都竟然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刺杀谢璧。
所用的箭是暗卫专用,这天下,谁能驱使暗卫,不言自明。
皇帝此番举动,怎能不让谢璧寒心呢?
多荣冷笑着想,真是个愚蠢的帝王。
竟然在开战的节骨眼上,亲手将重臣推向自己。
多荣望着信笺,双眸缓缓眯起。
第72章 第72章
日光轻柔洒下,江晚月跪在佛堂中。
她素斋洗沐,每日都在此地虔诚祈福。
虽然江晚月从未过问谢璧的伤势,但秋璃知晓,姑娘是为了谁。
姑娘虔心礼佛,终究和那些流言有关,说白了,还是唯恐因了自己命格,误了谢璧的性命。
江晚月缓缓闭眸,在佛前默默祈祷。
她始终记得,回头的一瞬间,看到谢璧胸前中箭倒下的场景。
心底的恐惧惊慌顷刻淹没了她。
她怔忡看着人群一拥而上,将谢璧围在中间。
众人嘈杂的寻太医,他胸膛的血在日光下飞溅……
她站在人群之外,恍若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醒不来的梦。
这些时日,脑海里徘徊的,都是和谢璧的过往。
上元时笑着给她买的白玉步摇,
笨拙给她刻的文房四宝,
还有婚后一起读书,他借着念诗故意念出她的名字,
他也会从背后拥住她,说要给她治咳疾……
胸膛的温度,让她想起他去船上救她时,他将她拥在怀中,炙热坚定,一直到今日,那温度都不曾冷却……
婚后的那些时日,江晚月刻意不去想起,渐渐地,很多时刻,她以为自己都忘了。
可原来,那些时刻深埋在记忆里,隐蔽,却清晰。
甚至,她还想起了婚前的画面。
初见时谢璧横笛立在舟中,还有在人群中,他笑着为自己写字。
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
哪怕被他所伤,江晚月仍如此觉得。
他当时娶的是妻子,却并非爱人。
于责任上,他并无多少可谴责的,也说不上相负。
他那般清隽有礼的人,又会如何对待爱人呢?
这般好奇的念头忽然冒出,江晚月猛然惊醒,他惦念着谢璧的伤势,夜夜无法安眠,但从未主动踏足过谢璧的住处。
谢璧的伤很严重,那箭极为凌厉,是冲着要他性命去的。
纵使谢璧早有防备,穿了软甲,胸腹处的伤口仍有一寸深。
好在并未射中内脏,也只是皮肉伤。
谢璧望着前方,眸光沉静,好似始终在等一个人。
竹西懂得郎君的心,轻咳一声解释道:“秋璃今日又来打听郎君的伤势了,想来姑娘也是惦念郎君的,只是不便过来……郎君莫要在意……”
谢璧摇头,沉默半晌,平静道:“江姑娘有自己的日子,你莫要去打扰她。”
竹西怔了怔,终究没多说什么。
郎君明明很想见夫人,却从来不允自己去打扰夫人,唯恐对夫人造成打扰。
谢璧轻咳两声,神色未变,将信交给竹西道:“你帮我做件事,将这封信送去北边。”
谢璧出事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天下,蜀都之人自然也早有耳闻。
这两位刺客从蜀都而来,又身携暗卫之箭,不由得令人浮想联翩。
谢璧是国之重臣,又是潭州封疆大吏,南北开战在即,按理,朝廷定然会严查此案,派人抚慰。
可蹊跷的便是,在此事上,蜀都上下都三缄其口,并无丝毫解释。
莫要说官员,就是普通百姓,也对蜀都的做法颇有微词。
“你听说了吗?谢大人被蜀都人刺杀了,但朝廷却迟迟不让人查案。”
“当然不会查案了,说不定就是朝廷派来的呢……”
“谢大人为国为民做了这么多事,朝廷怎能如此对待……”
“就算是再一心报国的官员,心也冷了啊……”
而就在此时,多荣接到了谢璧的信笺。
信里说的都是有关朝廷的秘闻,还说到潭州,永州等多地防守薄弱,多地之间的长官都矛盾重重,分属不同朝廷派系,相互斗争错综复杂,若大军南下,恐怕没有抵挡之力。
这封信多荣看罢,细思良久,后将心腹召来商议。
若隆如今也被多荣倚重,若隆沉思良久道:“南朝和我朝不同,多是文人治国,彼此争权夺利,党争迭起,因此这封信里说的消息,想来可信。”
北戎旁的将军都是靠军功起家,如今没了仗打,一个个垂头丧气,坐立不安,早就想挥师南下,如今等到这个契机,都恨不得明日发动大军,统一南北。
“陛下如今已经称帝,那些南朝人有何可惧,被我们灰溜溜打到蛮夷之地,龟缩不出,我看,南朝气数已尽。”
“是啊,我们内有刚刚训好的水上雄兵,外有谢璧等人里应外合,时机已到,切莫坐失良机啊陛下!”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说得甚是激动。
多荣却面色平静,待到大家都说完,才缓缓叫出忠心暗卫。
多荣生性多疑,潭州和京城相距千里,仅凭一封信,他半信半疑。
他对暗卫吩咐道:“你亲自去潭州,看情形是否真的如同谢璧所说。”
那暗卫星夜不停,抵达潭州。
还没有见到谢璧,便听到民间纷纷扬扬的传言,都在为谢大人受伤一事抱屈。
暗卫特意潜入谢府去看了,亲眼目睹谢璧确是受伤严重,卧床不起。
暗卫又去襄阳调查了永州两位守将的关系,也发现确如谢璧所说,两家多有隔阂,且各为其主。
真要打起仗来,定然不会全力协助。
看来那信笺里所说为真。
多荣闻报后,下定决心,挥师南下。
毕竟北戎内部权势更迭已稳定,多荣登上宝座后,提拔了忠于自己的大臣,皇位已经坐稳,正渴望收复南北,大展宏图,谢璧这些信笺,如同瞌睡了送枕头,恰好送到了他心里。
况且,江南多水路,如今到了盛夏丰水期,北戎已有耗巨资打造,极为气派的三层战舰,兵士正可借着水力顺流而下,直取蜀都,若是秋冬之日,河道水位不丰,恐怕连船舰都托载不动。
兵贵神速,多荣不愿再拖延。
想来那少帝在蜀都已经天怒人怨,重臣离心,想来大兵一到,不战自溃。
也许,这就是天意。
多荣点柴广为将,大军直奔永州而去。
柴广是多荣妻弟,出身北戎名门,熟读兵法,但并未有太多带兵经验,多荣想着有了精锐水师,这次南下不足为虑,因此派了两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给妻弟做副手,想着妻弟借此事有了战功后,也好拔擢。
柴广顺流而下的消息很快传到潭州。
北戎这次的目标看似是永州,实则是蜀都,毕竟永州在湖南西南部,直通蜀地。
而要想兵临永州,必须经过潭州。
永州众人早已做好准备。
这次北戎水军多达几万人,且多是大船重舰,拿出了大军压境的气势,连败两次潭州水军。
柴广等人陷入胜利的喜悦。
但水路毕竟不是陆路,并非出战人数越多越好。
永州水系密集复杂,柴广很快发现,重舰虽帮他们打了胜仗,但也限制了他们的活动。
永州处处山冈,有丘陵,水系,沼泽等不同地形,水道蜿蜒狭窄。
很多地方,重舰根本无法经过。
柴广这时才恍然。
为了乘胜追击,他们头脑一热临时改道,放弃了顺流而下直达蜀都的大道,而是临时改道,看地图之中,改道后也能通往蜀都,却没曾想一些水道过于狭窄,要通过并没有想象中容易。
炎热的盛夏,河道中没有任何遮阳之地,唯有几艘船只在酷热的水面上航行,北戎军士叫苦连天,军中一直禁酒,但炎热天气下美酒难禁,在夜间,不少北戎军士聚拢在船上饮酒。
船所已在江晚月,江来的等人的带领下找到合适木材,制出了轻艇,轻舰有纯黑之色,可夜间疾行,上有简易炮车,还系有可逃生的轻便竹筏。
每到夜间,便有十位壮士乘轻艇而下,暗中纵火焚烧北戎军士帐篷。
从前逼近敌军战舰的水军都是抱着必死之心,如今轻艇上有了竹筏,生还几率大了不少。
因此他们胆子更大,果断靠近北戎船只,几夜过去,不少船只帐篷成了灰烬。
柴广等人知晓此地仇恨他们的民众甚多,官民联手,如鱼得水甚是狡猾,他们没必要恋战,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离开此地,去正面战场,沿河继续西行。
要想离开此地,必须摆脱众细密水系,沿潇河而下。
他们赶路到半程,果然看到一望无际的河面。
将领挥兵南下之前,看过不少兵书。
知晓渡河前要检查江面河道,若河水浑浊有泡沫,表明河流上游已降雨,可能渡到一半,河水暴涨。
但眼下,河道并无水沫,平静澄澈。
在若隆的怂恿下,柴广下令渡河。
众人在河道上极目远望,能望见天际尽头似有几艘隐隐约约的船只,渐渐放下心,渡河的速度也更快了。
谁知渡河到半途最深之地,河水惊涛飞速涌下,席卷而来的汹涌河水,瞬间淹没了军队。
众人拼死挣扎,唯有几千人爬上了岸。
柴广等人至死没有想到,他们明明已经够谨慎了,怎的还会到这种境地。
他们怎会料到。
早已建好大坝,看似是天然河道,实则上游已建有大坝,水量多少早被控制。
谢璧立刻下了开闸的命令。【看小说公众号:这本小说也太好看了】
当时,还有许多船停靠在河中。
比如刘大妈运送香料的船,就停在水面上,
但大家都怕此刻移船会让北戎军士生疑,非但无一人前去移船,大家还一起上书,请官府即刻开闸,莫误良机。
谢璧看到众乡亲的陈情,沉默良久。
从前京城沦陷时,众臣互相推诿,纷纷出逃。
官员各有私心,百姓却愿意不顾身家,保卫家国。
那些未撤退的船让北戎军士放松了警惕,才有了这一次瓮中捉鳖。
柴广九死一生,爬上岸后,并未死心。
虽然征讨连连碰壁,但好在永州的两位守将素来不和,他们已花重金贿赂了一方,如今趁机攻打另一方,定然能攻下永州。
谁知两人此番联手抗敌,再加上若隆在内配合,里外包抄,将北戎兵士杀得片甲不留。
一时间,河道上被血迹染红,夕阳余晖洒下,显出几分悲壮凄清。
柴广战死,剩下的士兵也溃败逃窜。
柴广至死不知,从前两位守将虽有间隙,但早已在谢璧的撮合下和好,甚至因了秉性相投,二人称兄道弟。
全然不曾因前事心有隔阂。
在京城闻讯的多荣大怒。
他立刻摆阵,御驾亲征。
一是被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南人打败,心中甚是不服,二也是为了安定北戎民心。
北戎两次在潭州碰壁,多荣这次南下,未选潭州,而是到了江西。
多荣进入江西境内,若隆和李元吉完美配合,打得北戎节节败退。
而比江西战场更可怕的是,少帝已从蜀都秘密北上,在太原处暂且安置,山西,河南,河北的十万军队集结,在禁卫军拱卫下,夺得东都,焚烧北戎宫殿器物,以皇帝之尊,祭天登基。
东都光复了。
上至重臣,下至黎民,皆无比欢欣。
谢璧遥遥望着北方,凤眸透出浅浅的笑意。
他们……可以回京城了。
第73章 第73章
东都局势稳定,多荣被困在江西挣扎,再无北上之力。
少帝和蜀都的重臣都接连返回了东都。
少帝一直念着谢璧,这次大败北戎,谢璧又立下显著功勋。
谢璧却为碧胧峡众人上表言功,请旨嘉奖众人。
谢璧很感激这些时光的经历,毕竟,这些经历几乎成了他的一部分,以后不管去到何地,都能真切的感受到这段时间的力量。
少帝下了表彰,对潭州官民大加褒奖,还特意下旨,让潭州民间的抗戎义士和谢璧一同回京。
江晚月身为举世瞩目的江上小菩萨,自然是名单的第一列。
另外刘大妈,英哥,连带船所等人,都因在战事中抗敌助国,被圣旨表彰,也被一道请入京城。
圣上亲自下的表彰,阵营自是不同,官府敲锣打鼓送来了匾额,入京那日,瞧热闹的人站了好几个街巷,一个个面容上都写满了艳羡。
在官府的阻止下,众人按着先后顺序,依次上了进京的马车。
那马车高大名贵,亲卫相护,极为有排场。
秦婉身为潭州刺史之女,此番也随父亲迎,望着江晚月清冷脱俗的模样,不由咬紧牙关。
她用尽力气才将江晚月赶回碧胧峡,如今,她却要荣耀回京了?
秦婉气得双手直颤,偏偏有些话不偏不倚的都传到了她耳中。
“晚月姑娘这次去京城,怕是不久就要成亲了吧……”
“我猜要和谢大人复婚了,如今他们二人也是般配。”
“谢大人心里一直有晚月,如今大敌已除,也该忙自己的事儿了……”
马车浩浩荡荡远去,将飞短流长的闲言碎语抛在了身后。
秦婉思索着,如今谢璧已经到了京城,江晚月这几日也要到京,自己也要早日返京才好。
寒来暑往,斗转星移,当初仓促逃离东都的达官显贵们,再次回到了东都。
城池如昨,宫阙仍在,但所有人都恍然若梦。
谢璧久久地站在东都谢府,抬眸,眸光缓缓拂过回廊楼阁。
回家了。
他真的切切实实的回来了。
对每个人来说,东都都有不同的记忆和意义。
对如今的谢璧来说,东都不止是国都,是家乡,更是……他和江晚月相遇之地。
只是那时的他,只是履行婚约而已,不负家族之托而已。
谢璧曾在某个瞬间暗暗想,若能回到东都,那他和江晚月之间,定然有转圜之计。
毕竟丢掉的国都尚可收复,丢掉的那颗心……在故地……是不是也可以被再次捡起?
国都光复后,头等大事便是赏赐赴宴,少帝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拘一格起用了不少战时之秀,英哥也去了工部当差,秋璃笑得合不拢嘴,两人在江晚月的见证下,一到京城就成了亲事。
京城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这其中最热闹的,还是要数少帝的金明池赐宴。
金明池赐宴皇帝皇后皆会出席,由礼部主办,犒赏为国立功之人,这次抗戎,谢璧从战术到战事上都是首屈一指的功臣,皇帝一回京便拔擢他为首辅,和何相并列内阁,主持了这次宴会。
嘉奖席上,坐了李元吉,江晚月等人。
江晚月有几分怔忡,曾几何时,她也亦步亦趋,跟在谢璧身后,以重臣之妻的身份,出席宫宴。
如今,她和众男子一起,高坐在殿阁之上,俯瞰草树花枝,一池春水。
少帝对嘉奖的众人都极为尊重,对江晚月,则透着几分亲近,还特意赏了宫中的桃酥给她吃,皇后则借着船事,聊到太液池中的游船,盛情邀请江晚月出席登船赏琴,江晚月知晓此等场景,出席的必是东都贵女,吟诗赏画,听曲抚琴,她定然格格不入,从前已经碰过壁,如今何必再自讨没趣,她有礼谢绝,皇后却再三邀请。
江晚月推脱不过,只好蹲身行礼谢了恩。
开席后,歌舞都和此次抗戎有关,其中有个碧胧峡民歌的表演,嗓音婉转清丽,引得众人甚是好奇。
少帝也笑道:“潭州话倒和东都话很不同,有几分江南的软糯,也有几分洒脱俏丽。”
皇后道:“大公主的奶娘是潭州的,平日也总说潭州话,怎么听起来倒有几分不同。”
谢璧笑道:“这是碧胧峡的民歌,严格来说算是潭州话中的永州话。”
少帝饶有兴致:“你在碧胧峡住的时日也不短,可能听得懂?”
谢璧道:“不止能听得懂,臣也能说几句呢。”
说着,谢璧音色一遍,说了几句永州方言。
江晚月心中一动,不由抬眸望向谢璧。
少帝吃惊道:“竟然如此流畅,一看便是用心学了的。”
谢璧微微笑道:“不瞒陛下,臣在潭州喜欢上一女子,勤学苦练,只是想让她在臣面前随心所欲,不用再像以往,迁就忍让臣。”
江晚月握紧酒杯的指尖一紧。
谢璧丝毫不曾遮掩。
仔细琢磨他说得话,就能知晓,他说的人究竟是谁。
察觉到周遭的目光,江晚月略作遮掩,忙抬袖饮下杯中酒。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谢璧的眸光,坦坦荡荡,坚定温和。
饮酒太急,江晚月轻咳几声,忽然,身侧有人低声道:“小心。”
那低沉的嗓音又对周遭侍女吩咐道:“宫宴酒烈,给江姑娘换一杯桑葚酒饮吧。”
旁边的侍女很快领命退下,为江晚月呈上一杯果酒。
江晚月接过果酒,不由抬眸看向身侧之人,此人名叫凌遇,本是低阶军士,但在江西时极为骁勇善战,再加上足智多谋,帮助关越赢了不少胜仗。
因此也是这次宴会上的座上宾。
他肤色过于白皙,一双狭长的琥珀色眼眸没有半丝波澜。
听说他在战场上不畏生死,极为骁勇,如今被皇帝亲封为禁军都尉。
江晚月朝他道了谢,因他是在江西立了功,江晚月便道:“将军是江西人吗?”
凌遇笑着摇摇头:“我是东都人,自小长在东都,东都沦陷后才随家人去的江西。”
江晚月浅笑道:“如今东都光复,你又立了功勋,你的家人们定然很开怀。”
凌遇望着烛火,眸光映着簇簇火苗,却仍有说不出的冰冷:“是啊,娘离开时认认真真打扫院子,哥哥也给爹爹上了香,他们都以为再也回不来,怎么会呢,如今还是回来了,哥哥和母亲都很高兴……”
此刻,少帝笑道:“凌遇和母亲哥哥的感情很深,还是住在家里的老院子里,朕赐给他宅子,他也不住,”
凌遇唇角勾起,微微浅笑。
离席散会后,凌遇又走到江晚月身旁,和江晚月寒暄,谢璧胸口的箭伤隐隐作痛,他特意以公事的名义将裴昀留在潭州,如今裴昀未曾来京城,这儿怎么又冒出一个少年?
谢璧不着痕迹的踱步走到二人中间,缓缓伸了个懒腰,将两人的距离又隔开了几分。
凌遇:“……”
谢璧面不改色:“年纪大了,坐久了腰疼。”
江晚月:“……”
谢璧转眸,望向凌遇道:“不知凌大人年岁几何?”
凌遇淡淡道:“十七。”
谢璧连连感叹,话语间已将自己和江晚月划到了一处:“十七,真是年少有为啊,不像江姑娘和我,已虚度二十余载,听说你还尚未婚配?”
凌遇淡淡瞥了谢璧一眼,又看向江晚月:“谢大人不必惊慌,江姑娘是我崇敬之人,我常想若当时的世道多几个江姑娘这般的善人,也许,会有更多逃难的百姓得救吧。”
凌遇又看向谢璧,拱手道:“谢大人也是我崇敬之人,你们多多保重。”
说罢大步离去。
金明池树影婆娑,江晚月望着前方,淡淡道:“年岁只说自己的就好,莫要把我和大人混为一谈。”
谢璧望着江晚月的侧脸,微微笑着赔礼,唇角上扬:“忘了这是姑娘家的私密,还要向姑娘道歉赔礼。”
他低沉含笑,一口一个姑娘。
江晚月用扇遮着半张面孔,胸膛忽然一阵扑通扑通的急促跳动。
和离后,每次见面,她称大人,他称姑娘。
可此番他再称呼姑娘,似乎和往常不同。
江晚月侧过身,低声道:“不敢受大人的礼。”
谢璧笑着折了金明池畔的玉兰花,轻声道:“京城的玉兰又开了,就用此花给姑娘道歉吧。”
江晚月没接,只道:“只一朵玉兰,大人道歉还真是随意。”
“方才说不敢受礼,如今又嫌花太轻,”若珊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明眸皓齿,笑着对江晚月道:“晚月姐姐,你如今到底是什么心思?”
江晚月不知怎的,耳尖热辣辣的,随若珊一同,匆匆离去。
谢璧站在春日晴朗的金明池畔,缓缓扬起唇。
谢老夫人一回京就开始忙,儿子如今年纪轻轻,位居首辅,又被战事耽搁了这么多年,如今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耽搁了,她挑选名门贵女,挑的眼花缭乱,只觉似乎谁都配不上儿子。
谢璧心中一直有桩心事,此次时机成熟,便对谢老夫人道:“儿子心中早已有人,母亲不必费心了。”
谢璧道:“兜兜转转,儿子还是中意晚月。”
他扬手止住母亲的话,跪地认真道:“儿子此番在碧胧峡,认清了自个儿的心,此生早已立志,不论境遇如何,只娶江晚月一人。”
谢老夫人怔住,觉得匪夷所思,又觉得合情合理:“你打算和她复婚吗?”
谢老夫人很快平静了下来,毕竟这么多事情过去。
朝代更迭,王室南迁。
重回都城,宛若一梦。
许多事,她也渐渐看透了。
谢璧缓缓摇了摇头。
谢老夫人长舒了一口气。
她想儿子也不至于如此出尔反尔。
谁知谢璧却道:“晚月对儿子如今无意,她尚未答应儿子所请。”
谢老夫人面色变了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璧跪地,认真道:“儿子打算开宅另住,请母亲成全。”
第74章 第74章
毕竟是皇后邀请,江晚月终究去赴了宫廷船会。
太液池畔垂柳依依,一艘精致的画舫停靠在浅岸,江晚月穿了一身湖蓝裙装,温婉大方,又并不会喧宾夺主。
江晚月此前也参加过这等集会,深谙宫规,像这等贵族男女都有的场所,不少贵女会精心装扮,她如今无心男女之事,更不愿惹是生非,因此刻意往低调打扮。
但她身姿窈窕,手腕脖颈白皙若雪,一进船舱,清艳之色,濯濯耀目。
皇后身畔的亲近侍女前来扶江晚月,对众贵女道:“这是江晚月姑娘,被人称为江上小菩萨,在潭州江上救了无数黎民百姓,也是皇后亲自请来的客人。”
前面几句众人都一脸无所谓,但听到后面那一句,众人便不敢怠慢了。
毕竟对于大多数东都贵女来说,对救助平民的小菩萨毫无兴趣,但对皇后请来的客人,却心生钦慕。
但很快就有不少贵女发觉,这位江上小菩萨,她们并不陌生。
这不就是……谢大人的前妻吗?
有人惊讶,有人感叹,有人佩服。
但不少贵女都和秦婉交好,只觉得甚是可笑。
江晚月之前和离回了家,结果摇身一变,成了江上小菩萨。
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她们早已想好,要为秦婉出气。
她们扇着精致的团扇,面上带了几分笑意,似是在闲聊:“你听说了吗,蜀都的一个姑娘,和侯府长子有了几分情缘,竟大老远的追着侯府来京了,真可笑,逢场作戏罢了,山沟水坑里的小鱼小虾,怎么也成不了凤凰啊。”
“这些女子是怎么回事儿,打量着京城高门都是行善的堂子,专门收养山里人口啊……”
那女子话音未落,已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的响起。
谢璧从船廊上走过,一身绯色官袍,风姿挺拔,船舱骤然明亮起来。
谢璧年纪极轻,已贵为首辅,才貌冠绝京城,还尚未结亲,他一出现,众女子不由得屏住呼吸,理了理鬓发。
众男子则纷纷站了起来,毕竟论官位,谢璧首屈一指,论身份,他也是皇帝表兄,贵为皇亲。
他们或要和他共事,或需他提携,自然不敢怠慢。
谢璧目不斜视,穿过众人,径直大步走到江晚月身边,彬彬有礼问道:“姑娘可好?”
江晚月点点头,蹲身行了个礼。
谢璧含笑点头道:“圣上和皇后娘娘对姑娘来京一事都甚是看重,催请了好几次,若是哪里唐突慢待了,岂非辜负了圣上的好意?”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但足以让船上的人都听到。
立刻有人低声道:“听见了吧,江姑娘是陛下和谢大人亲自请来的,并非有些人说的刻意钻营。”
谢璧这番话,不着痕迹,已是警告。
秦婉的几个好友对视一眼,脸色灰败。
但如今谢府随着谢璧官位升迁,已成京城一等一的贵胄,谢璧如此说,她也只能悻悻赔笑。
船在垂柳碧波中缓缓行驶,风卷帘幕,矮桌上有琴,有笛,有洞箫,有箜篌,有风琴。
众贵女焚香浴手,琴声泠泠作响,众人依次弹奏。
琴能养心静性,琴曲能见人心魄,这次琴会,皇后为了应景,定的琴乐主题也有关家国。
琴声悠扬,自有肝胆照冰雪。
众贵女也纷纷应和,所操之曲多恢弘远阔,如平沙落雁,胡笳十八拍,昭君出塞,以女子之身,抒报国之思。
京都贵女从小习琴,今日宫宴琴会贵胄子弟云集,更是弹得极为用心出色。
谢璧立于船中,望着东都的贵女们依次款款抚琴,她们的裙摆映着温煦的湖风,娇贵甜美。
太液池精巧贵重,就连湖风,都要比潭州江上的温软。
红尘熙熙攘攘,谢璧穿过众人的身影,望向坐在纱帘后的江晚月。
眼前的众人都成了虚幻的影子,脑海里逐渐清晰的,唯有江晚月。
长空如碧,她衣袂翩飞,穿梭于江上众船,救人无数……
她和众女子于风浪中站在船巅,倔强又淡泊……
她在船所早出夜归,研读父亲留下的书籍,亲自入深山,寻造船之木……
她每日手中都不得闲,或用芦苇编织物件,或弯身洗竹,眸光清冷专注……
她并非京都娇柔的花骨朵儿,而是天地滋养的青竹。
他能和她相逢相知,是多么幸运。
一曲终了,谢璧道:“我亦有一曲,想送与一人。”
众人忙笑着相请,心中都暗暗惊了,此番也有不少男子抚琴,但都是俊秀的后生。
谢璧如今位高权重,又向来不苟言笑,举手投足沉肃清冷,怎会亲自抚琴?
还说要送与一人?
谢璧并未注意到众人的心思。
他临水抚琴,衣袂飘飘,潇洒出尘。
起初,琴声杳杳,有几分空冷寂寥,循序渐进,继而激流浩荡,若万物颠覆,却又有一丝如丝如缕的光芒,在琴声中缓缓渐显,绵绵不绝。
众人只晓得谢璧笛吹得极好,极少有人听到他抚琴。
没曾想谢大人清隽如玉,还抚了一手好琴,不少贵女望着谢璧抚琴的模样,双眸熠熠发光,浮想联翩……
谢大人前几日来家中和父兄谈事时,偶然撞见了自己,还曾谦和有礼的笑了笑……
那……这首曲子,会不会是送与自己的……
谢璧缓缓扬手,琴定收音,风静水平后,琴声并不刚烈,反而格外沉静,好似无事发生,却别有一番疏荡之气。
众人沉静半晌,才从方才激荡的琴声中回过神。
此时,皇后已款款而来,颔首道:“谢大人所奏之曲极为精妙,只是不晓得和本宫所定的家国有何关系?又是要送与谁?”
谢璧起身拱手道:“回禀娘娘,臣这首曲子是芦苇吟,芦苇长于湖畔,吸天地雨露,不如太液池畔的倾国名花,也不如天际鸿鹄怀有远志,但曾有人告诉臣,芦苇看似渺小,却坚韧如丝,编结在一起,有无穷之用,撑起一方天地。
“臣在民间历练,亲眼见到不少百姓以己之力,救助家国,这些人,青石不曾留名,却不该被后世遗忘,因此,臣才做这一曲芦苇吟,送与那些用微茫之力守护家国的民众百姓。”
谢璧语调沉稳诚挚。
弹这首曲子时,他心里唯有她,他想把这首曲子送给她。
但他知晓,若真的将此话在这等场合明说,定然要给江晚月带来无尽的困扰。
皇后淡淡一笑,颔首道:“谢大人说的是,这次国难之时,民间不乏报国之人,不说旁的,船上的江姑娘,就和这曲子相得益彰。”
江晚月淡笑起身谢恩。
皇后则拉住她的手,命她坐在自己身侧,和她低声私语。
秦婉面上的笑意不改,手中的帕子却越握越紧。
这次宴会,众贵女精心演奏,她本想着江晚月会像从前一样,置身其中,无所适从。
可如今,江晚月仍什么都未做,但满船贵女的曲子,却沦为她事迹的陪衬。
江晚月仍谦和含笑,昳丽眉眼清冷脱俗。一时间,高下立判。
她是在战场中立了功勋的人,被皇帝皇后高看一眼,自然配得上这等对待。
更重要的是,有谢璧在暗中为她撑腰。
秦婉冷冷望着众贵女将艳羡的目光投向江晚月,却又无计可施。
船上的琴会结束,大家也三五成群渐渐各自散去。
皇后对江晚月笑道:“我知你不喜宴请,有些乏了,本宫安排了小舟,你若想回,便坐小舟先回去吧。”
江晚月道了谢,由宫人带领,上了宫船后的小舟。
小舟飘飘摇摇,驶入太液池的垂柳深处,江晚月正望着澄波如碧的水色,忽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
江晚月回头,登时一怔。
谢璧竟然也在船上。
小小的舟中,只有他们二人。
谢璧如同在碧胧峡时一样,静静望着江晚月的侧脸。
来到京城后,诸事繁忙,他却比在碧胧峡时,更想要靠近江晚月。
熙攘喧闹的东都,唯有她,是他的一方宁静。
原来真心喜欢的人,是没办法释然的,只要再次看到她,仍会想要将她拥入怀中。
江晚月上了船,才发觉谢璧在船上,心里略一思索,已明白过来是皇后的安排。
两人置身于湖中花海,徐徐春风吹过湖面,又吹起二人的衣摆,
微风吹拂起江晚月的发丝,氤氲丝丝缕缕的清淡枇杷香。
她在船上微微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谢璧和江晚月对坐舟中,两人若目视前方,视线便会巧妙交汇,两人目光都微微错落,谢璧淡笑道:“其实,我也不喜欢这聚会,因此我和皇后娘娘说了一声,既然你也不喜,不若让我们同乘小舟,一起顺着碧波溜走。”
江晚月抬头,炙热的日头直辣辣的洒在谢璧那侧,他身着朝服,额上渗出汗珠,他如今重伤未愈,过冷过冷都对身子不好,江晚月淡淡出声:“那侧有日头,大人坐在我这边吧。”
谢璧轻声一笑:“我是男子,晒一晒也无妨的。”
话还未说完,谢璧已轻咳了几声。
他已逐渐察觉到,自己每次咳时,江晚月都会心软。
果不其然,江晚月轻蹙眉心,低声道:“就坐来这边吧,位置宽敞,无妨的。”
谢璧颔首,坐在江晚月身侧,宫中的小舟的确宽敞,两人同侧而坐,衣角也并不会触碰。
两人已许久未曾并肩而坐了。
小舟轻摇,望着碧泓湖水,一时间,两人心头都涌起
她的指尖,就在咫尺之间。
谢璧动了动掌心,强抑住想要握住她柔夷的冲动。
人心并非一夜之间冰封,也不会瞬时回暖。
他有的是耐心,一步一步靠近。
至少,她如今也是挂念他的。
因此她才会叫他坐在她身边来。
江晚月在意自己的证据,点点滴滴,谢璧都悉数珍藏,无比珍惜。
船很快上了岸,岸畔,恰是东都最热闹繁华的大街,曾经歇业的店铺大部分都再次开张,东都百姓仍和往常一样,走动说笑。
谢璧将精致的桃花芡实糕递给江晚月:“这是东都最有名的糕点店,盛名在外,你不是也曾想吃吗?可惜你在京城那么久,也未曾一尝……”
谢璧又往前走了几步,去了一家果子饮的店:“还有这一家的果子饮很美味,很多人都喜欢,我之前,还没来得及带你尝一尝……”
“还有这家……也是京城独有的烤奶酥,也是你曾遗憾未曾尝到的……”
其实江晚月对东都有很多念想和遗憾。
这些遗憾谢璧无从得知,皆是通过阿文和笛儿打听出来的。
还好,她们二人都很配合,将江晚月的喜好悉数告知。
有一个店的掌柜,南迁后决定不再回京,转卖了店铺,谢璧托人辗转找到此人,重金买下京城宅院邀他来京重新开张,还为他儿子安排了差事。
掌柜重新在京开店,一家也在京城扎了根。
但凡是她的愿望,他都想……为她一一实现。
第75章 第75章
东都城中闹出了一两起北戎兵士偷入城中烧掠作乱之案,但很快平静,除了多荣尚在江西垂死挣扎,从河套以北到淮河以南,都已安稳平静。
谢璧这一日照例下朝回家,却看到一人等在自己府衙前。
看到来人的面容,谢璧登时挑眉。
来人竟是从潭州远道而来的裴昀。
谢璧面容冷了几分,面无表情的大步走入宅中。
裴昀抬臂,气势汹汹拦住谢璧的去路:“谢大人贵人事忙,我是闲人,查到了当日婚事的真凶,却有一事不解,特来向谢大人求教。”
谢璧眸光冰冷看向裴昀:“裴大人说话谨慎,此事并非江姑娘所愿,自然也算不得婚事。”
裴昀冷笑一声,语气充满嘲讽:“大人运筹帷幄端坐高位,早已忘了当日之事,丝毫不提为江姑娘擒凶报仇,又何故在意这等细枝末节,此事你轻轻揭过,我裴某是个直肠子的武人,一想到秦家人安然无恙,高居庙堂!便如鲠在喉,夜夜难眠!”
谢璧脚步不停,径直走过裴昀身侧。
“要害她的是秦家!”裴昀声量提了几分,冷冷出声:“不是秦婉,而是整个秦家,秦大人贵为高官,为何会和一个姑娘过不去,谢大人不会没有深思过吧,裴某不才,也知晓定然不会是因了男女之事!”
谢璧停住脚步,哂笑道:“就算真的是秦家,你又能做得了什么?”
“你……谢大人贵为首辅,又能做得了什么!?秦家为何想要害她?难道你真能放手不查不管吗?!”裴昀胸口起伏,冷哼一声:“你连此事都不能追查到底,何故还要做出一副虚伪的深情模样?!至于秦家想要害她,我猜想也许和前事有关……”
谢璧霍然转身,眸子淡淡的在他身上掠过:“进府说话。”
裴昀矜持的抬抬下巴:“文武有别,我如今算不得谢大人的部下,不必听您差遣。”
谢璧脚步未停,裴昀的矜持仅仅维持了一瞬,想到为晚月报仇的初心,轻哼一声,终究跟在谢璧身后进了谢府。
谢璧始终未曾忘却独木舟中的信,也知晓秦家暗害江晚月的原因定然和江父有关。
他隐忍不发,任由秦家逍遥,还是想寻个关键的时机,一击必中。
谢璧望着裴昀,开门见山道:“秦父和晚月之父都曾在江西做过官,我想去江西一趟,你可愿一同前往?”
裴昀冷哼一声:“我有何不愿,我本就打算孤身赴江西彻查此事,我只怕谢大人官高事忙,难以抽身啊!”
谢璧沉吟道:“我如今擅自离京,定然会引起诸人疑心,此事你可借战事为引提出,毕竟多荣此时就在江西,我们借战事之名,才好让涉案之人放松警惕。”
翌日,裴昀立刻联合武官联名上书,言明想要乘胜追击,一网打尽正在江西的北戎残余势力。
少帝自然嘉奖了裴昀的报国之心,多荣逃至江西,也的确是朝廷一患,既然众将慷慨陈情,斗志正盛,少帝自然顺水推舟,命裴昀,李元吉二人领兵前往江西协助当地官员作战。
裴昀顺势提出,潭州大捷除了武官之外,还是要靠知己知彼,巧借地形的战术。
“潭州大捷,因地所建的大坝,水渠在战事中起到关键作用,江西水系众多,臣是想,何不借着之前的经验,由谢大人统领,兵不血刃,歼灭北戎。”
“这……”少帝有几分犹豫,毕竟东都刚稳,谢璧身为首辅,事务繁多,如今战事只在局部,他不愿再调谢璧出京:“谢大人在江西并无根基,又是文官,恐怕不太合适啊……”
何相接过话道:“陛下,臣以为北戎疲敝,正应乘胜追击,谢大人此前便屡战屡胜,北戎听闻谢大人前去,想必士气大减,再说江西也一心抗戎,兴修河道,积极响应,谢大人前去,定能兵不血刃啊。”
何相本就想让谢璧离开京城,毕竟之前他派死士之事,已让二人彻底结下了仇怨。
如今二人同在内阁,甚是和气,但早已在暗中水火不容,谢璧在京城是强劲对手,离开京城去到江西,却独木难支。
自己也更好下手。
少帝看何相如此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点点头道:“也罢,那谢卿,你就去江西一趟吧。”
散朝后,江来却有几分犹豫:“谢大人,听说多荣在江西已是朝不保夕,何故非要劳烦您再去一趟,再说……江西不比潭州,此地您毫无根基,那些水利大坝也并未亲自督查勘建,此番前去想要他们配合,定然困难重重……”
谢璧淡淡道:“我在潭州有借地形取胜的经验,去到江西,也能帮一下他们,替朝廷根除了北戎,也是除去一桩心事啊……”
此番他和裴昀一同去江西,旁人都只觉是为了北戎。
其实北戎是他们的遮掩,他们真正想做的,是查清江延修堤之事,以及此事和秦家的关系。
谢璧思索着,借着以水利抗戎的契机,将工部历年来有关江西修坝筑堤的公文都调出来,挑灯细看。
临走前几日,谢璧正命竹西收拾行囊,却听银蟾道:“郎君,江姑娘来了,就在府外。”
“江姑娘?!”谢璧心头一跳:“你说的是……”
银蟾低声道:“就是晚月姑娘,她来寻郎君了……”
话未曾说完,谢璧已大步迈去府门。
江晚月真的亭亭立在府门口等自己,晚霞洒落在她月白色罗裙上,宛若瑰丽的梦境。
谢璧心头怦然跳动,这样的场景,让他有瞬间的恍惚。
仿佛又回到婚后的寻常日子,她穿了家常的罗裙,站在院中,含笑等他归家……
谢璧低声道:“你若有事,派遣个丫头来寻我便可,何故亲自来?一路热坏了吧——快进门歇谢——”
江晚月微福一礼,谢绝了谢璧好意:“我来此地已是不速之客,不好进门叨扰,只是有一事相求大人。”
谢璧望着江晚月的神态动作,心中五味杂陈。
前两次见面,某些瞬间,他觉得两人之间冰封冷漠的关系似乎融化了几分,他好像……又有机会再次靠近她……
可今日她来寻他,却连府门都不愿迈入一步。
谢璧心头怅惘酸涩,生出空泛的无力。
那日和母亲言明分家后,母亲执意不允,他在院中跪了一天一夜,母亲心疼他的身子,才终是答允了。
如今这座宅子,并不华贵,也并非新建,却是他心心念念许久的宅院。
只因这是二人尚未和离时,他按她所布春盘所建之宅。
厅堂院落,桃李溪阁,都是按了她的喜好。
谢璧自从搬到此处,心中也踏实了几分。
江晚月虽不在宅中,但宅中处处有她的喜好痕迹。
他一人,在此地等她归来。
可她如今,真的走到府门口,却连一步都不愿迈入……
江晚月眸光若被山泉洗涤,清冷澄澈:“听闻大人要去江西兴修水利,以抗北戎?”
谢璧犹豫了一瞬,不知该不该将此事告知江晚月,已听江晚月平静道:“我在潭州也曾参与两次大战,可随大人一同前去江西。”
此行吉凶难料,谢璧立刻拒绝:“从京城到江西一路奔波辛苦,再说江西不同潭州,有许多你不知晓的地形,你在京城等我,可好?”
“想是来不及了。”江晚月抬眸,平静望向谢璧的眼眸:“我已上了自请前去江西的奏疏上呈皇后娘娘,愿亲自前去江西,鼓舞士气,想必陛下不会拒绝。”
父亲一腔抱负,却命陨江西淦州,母亲千里迢迢,赶赴江西查询真相,却只落得尸骨归乡。
从前,她以为这是无可逃脱的命数。
可如今,她却越发觉得蹊跷。
在船所的这些时日,她看了许多父亲留下的书籍,再也不似以往纯稚。
看罢父亲留下的手札书籍,她深切意识到,父亲并非只有一腔热血的激昂书生,他做了大量的调研查勘,且治水经验甚是独到。
父亲造船部分的笔记,给了船所众人极多灵感,这样一个饱读治水书籍的官员,怎会唐突行事,客死淦州呢?
她在心底开始质疑所谓天意。
前几日和若珊闲聊,若珊说起在江西的见闻:“我们一说要在淦州修建大坝,壮丁都跑完了,没人敢修,说修了就要遭天谴,元吉不信鬼神之说,还特意隐藏了地名,拿了淦州大坝周遭的地形图去找了风水先生,结果那风水先生左看右看,只说此地地形险峻,但并未说不能修建……”
江晚月心头骤然一紧。
因此在听说谢璧和裴昀要去江西的消息,她立刻面见皇后,跪地陈情。
她是百姓皆知的江上小菩萨,渡人于危时,在民间甚有名声,此番她亲去江西,江西的百姓也定然深受鼓舞。
皇后和少帝为大局着想,定然欣赏同意她前往。
她只是思虑,先知会一声。
“大人想去江西,我也想去江西。”江晚月道:“淦州大坝是父亲未了的心愿,我作为女儿,想要去当地看看,大人此去,以国事为重便好,不必于我同行,更不必挂念。”
她此番去江西,可借皇家之势,她自然要借势去查访当年之事。
至于谢璧,她前来知会一声,也是怕他冒然相阻。
谢璧听她句句疏离,面上的笑意有几分勉强和苦涩,只好点头道:“江姑娘请便,圣旨若下,我定然不会相阻。”
很快,圣旨下来,命江晚月以安王郡主之名,随谢璧裴昀一同前往江西,鼓舞民众抗戎。
虽说是一同前往,但江晚月身为女子,一般不会和朝廷官员同行。
江晚月此行并无护卫,亲军都尉凌遇竟率先走出队列,单膝跪地,自请保卫安王郡主。
出京那日,江晚月凌遇等人收拾好行囊,正要出城,便看到一行人打马而来,坐在高大骏马之上的男子,正是谢璧和裴昀。
两人来势汹汹,不似出城,倒似出征。
谢璧定定望向江晚月,半晌,眸光掠过凌遇,凤眸微眯:“既恰巧碰到二位,又皆是奉旨前去江西,不若一同前行。”
第76章 第76章
几行人各怀心思,一同踏上前往江西的路程。
为了加快赶路的进度,江晚月也偶尔骑马前行,江晚月骑术并不娴熟,一路上坐车骑马轮流交替而行,但因了一行人皆是一同赶路,江晚月坐车时,队伍的赶路速度明显减慢。
随着江西来信催促行程,江晚月骑马的时辰越来越长。
谢璧坐在马背上,掌心缓缓握紧缰绳。
江晚月面色苍白,面上虽和平日无异,但他能察觉到,她在勉力支撑。
谢璧勒停马缰,翻身下马,径直道:“暂停赶路,我要歇息。”
江晚月吃力下马,刚落地,手臂就被人撑住。
谢璧在众人目光中,直接将江晚月带到了车内。
他握住江晚月的手腕,眸光垂视,仔细将药膏涂在她因握缰磨破的手心。
江晚月缩回手,颇有几分不自在的避开:“多谢大人,我自己来。”
“你涂药不方便。”谢璧不容置疑,将药膏均匀涂在江晚月右掌心:“手磨破了,为何不说?”
车内空间狭小,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江晚月身形一滞:“一点小伤罢了,莫要耽误了大家赶路。”
“所以你强忍不适,也要迁就大家?”谢璧凤眸微垂,江晚月掌心磨破,想必身上也会磨出了多处伤痕:“你现下不宜赶路,需要休息。”
江晚月大腿和掌心都已磨破,在马背上颠簸时,伤口疼痛,但她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摇头道:“赶路要紧,我真的无妨。”
“没什么要紧的。”谢璧眸光定定望向江晚月:“多荣已是强弩之末,就算真的逃了,也有的是法子擒获。”
“江西官员不是来信了吗,他们也想让我们早些到?”
“你为何总为旁人着想?总想着不负旁人?”谢璧心头酸涩,面上却平静沉稳道:“以后莫要想旁人如何,多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江晚月一脸茫然莫名,思索一瞬才淡笑道:“世事繁杂,怎能处处按了自己的心思来呢,自然要以大局为重……”
谢璧眸光幽静,酸涩感却胀满心头。
按照自己的心思行事,对江晚月来说,也需要练习。
她很笨拙,只因……她很少将自己放在第一位。
可这不该怪她,若真的要怨责,他难辞其咎。
“此事不难,遇事只需自问,你究竟如何想?”谢璧缓缓道:“此事无大小,大到你想成为何种人,小到你此刻究竟是想赶路还是歇息,万万不可在小事上委屈了自己。”
江晚月摇摇头,眸中有几分怔忡:“大人说笑了,这是朝廷之事,怎能由着性子来呢?”
谢璧挑起帘子,对竹西耳语几句,竹西立刻吩咐道:“赶路多日,大人已疲乏,歇息几日再赶路吧。”
众人听命散去,在就近的官栈歇下,一路上并未有人有怨言。
谢璧凝视着江晚月。
她从不觉得委屈,因为她早已把委屈自己当成了习惯。
因此在婚后,她会忍着月事的疼痛陪他爬山礼佛,会压抑自己的性子,做旁人眼里无可挑剔的谢家妇。
“做你自己想做的并不难,不止是在此地,在东都,你也要做江晚月才好。”谢璧温柔望向江晚月,轻声道:“譬如在宫宴上可以不必和旁人搭话,不想见的人可以不必见,不想做的事也可直接推脱。”
有他在,她只需做她自己就好。
“嗯……我明白……”江晚月低声道:“如今……我不会勉强自己了。”
江晚月忽然有几分酸楚。
她想到了从前的自己。
刚来东都时,她是谢家妇,从心底里,她急迫需要得到东都贵女的认可接纳。
她赴宴时,见到人来,便先笑起来,却总是沉默着,唯恐说错了什么。
她担心她的东都话蹩脚,担心自己的举动会让人耻笑……
若那时谢璧让她做自己,她定然无比欣喜感激。
可此刻,她心头却百感交集,她如今在宫宴上,已有了自己的身份和立身之本,早已不是当年战战兢兢来京城的小姑娘。
一行人很快到了江西,江西官员在官驿中盛宴招待,唯恐照料不周。
他们心里其实也有几分疑惑,毕竟多荣已是穷途末路,朝廷特意派首辅等人过来,是真的来追缴北戎,还是……
他出言旁敲侧击了几句,谢璧已淡淡笑道:“大人不必多虑,我们奉旨前来,自是来抗戎的,不会干涉江西官政,大人尽可放心。”
江西官员赔笑道:“那大人打算如何抗戎呢?”
谢璧一笑道:“我们初来此地,自然要熟悉一番,先不急。”
江西官员忙道:“好好好,那大人先歇息吧。”
待到安置了谢璧一行人,江西官员私下商议,多荣的军队如今一盘散沙,想来裴将军督战后就能给朝廷交差,谢大人来江西一趟,并无实事,不若带他去看看江西名胜。
谁知到了第二日,谢璧却提出要去淦州。
江西官员一听,心头猛然一跳:“淦州人贫地弱,大人为何要去此地啊?”
谢璧将那官员拉到地图前,侃侃而谈:“多荣的军队如今在淦州以西,按照之前的规划,淦州想必修建了大坝,只要开闸放水,此处东高西低,顺势之间,就能淹没北戎残军,真正兵不血刃。”
“谢大人且慢。”江西官员的面色有几分尴尬:“淦州并未修建大坝……”
谢璧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声音冷了几分:“怎么?我记得淦州大坝也在规划之中,江西未曾奉旨修建吗?!”
他并未发怒,但语气沉沉,若清冷寒潭。
那官员忙跪地禀道:“谢大人有所不知,淦州地形险峻,不可修堤筑坝,此事特意上奏了陛下,陛下也曾恩允过……因此才……”
谢璧恍若骤然想起:“大人请起,你一说我才回忆起,确有此事,地形不能修就算了,也算不得大事。”
江西官员听他如此说,才放下心:“多谢大人体恤……”
“只是陛下此番叫我等来京,便是想用在潭州的法子,兵不血刃,除去北戎残军……”谢璧叹息道:“我等若只转达淦州地形艰难,恐怕无法向陛下交代啊。”
裴昀也沉沉点头:“我们奉旨而来,就算淦州地形无法承担退敌之任,我们也要亲自查勘,才好交差。”
江西几个官员对视一眼,立刻笑着道:“那是当然,明日我们就送各位去淦州,那地方您一看就知晓,是真的无法修堤啊……陛下也不会责怪的……”
待到谢璧等人离去,下头的官员才焦灼道:“大人,真的要送他们去淦州?万一……”
“有什么好万一的,他们几个去淦州,就是走个样子,为了好向陛下交差的。”江西刺史冷哼一声:“再说谢大人贵为首辅,宫廷的门道不比你知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还用你教吗?!他就算去了淦州,也不会翻出陈年旧事,让陛下难做的……”
次日清晨,谢璧一行人便赶去淦州。
淦州地处抚河下游,距江一里之遥,地势崎岖,抚河每年水丰期,都要淹没良田房屋无数,淦州因地形之故,无法迁徙,又始终未曾建坝修堤,朝廷每年赈济此地,已成定例。
众人一踏入淦州,皆甚是震惊。
淦州人骨瘦如柴,妇孺老幼衣不蔽体,裴昀不由皱眉道:“朝廷一直在给淦州拨款赈济,就是战时也未曾停过,此处的人怎会过得这么惨?!”
谢璧一身月白色长袍,清朗出尘,他清澈的眸光扫过淦州众人,并无太多惊讶,反而冷笑道:“正因朝廷年年有拨款,别有用心之人,才定要他们过这等非人的日子!”
江晚月踏入淦州的一瞬间已恍然怔住。
在抚河上,她看到了父亲修建到中途的大坝。
父亲心心念念,一生所系之事,在夕阳下默然伫立,宛若断壁残垣。
她看过父亲的图纸,也不知如今的大坝模样,要何年何月才能修建成父亲想象中的样子。
她未曾想到的是,谢璧竟不管不顾,立刻勘察了淦州地形,并和父亲一样,告慰天地神灵后,决定继续开建大坝。
这一举动震惊了江西的官员。
刺史等人忙急急赶来,赔笑道:“谢大人,您有所不知啊,此地的大坝之前也有人想要修建,但都丧命于此,百姓都说是此地古怪,修建大坝是冲撞了神明……谢大人万金之躯,切勿冲动啊。”
谢璧视线落在大坝上,凤眸清澈:“你说的是江大人吧,不瞒大人,江大人的手稿书札我已全部阅过,建坝的举措,合情合理,功利千秋,我不但要建坝,还要按江大人的法子,将他未修好的大坝建起来。”
江晚月指尖缓缓握紧衣袖,看向光芒中的谢璧。
自从父亲修堤失败,淦州之地,成了人人惧怕的所在。
所有人都不敢再碰触和修建堤坝有关之事,而父亲,也一直背负着逆天而行,自取灭亡的名声。
可谢璧却说,父亲的举措,功利千秋。
他信赖她的父亲,想要替父亲赢得这场早已被人遗忘的战争。
第77章 第77章
江西刺史赔笑道:“谢大人,借一步说话。”
谢璧摇头道:“国事无不可对人言,大人有何事,直说便是。”
江西刺史扫视了一眼人群:“大人有所不知,此地的确是不适应再建堤坝,谢大人万万不可以身犯险,之前的江大人就是前车之鉴啊,再说,谢大人也不愿百姓壮丁为此事白白丧命吧……”
谢璧道:“上游突发急汛期,江大人以身殉国,但江大人修堤的法子并无错处,又怎能因噎废食,放弃修堤呢?!”
谢璧声调温润清朗,却自有威严压迫,江西官员一时面面相觑,张口结舌。
谢璧立刻以朝廷之命,在淦州周遭广召壮丁,立志要将淦州大坝再次修建。
此事在淦州也渐渐传扬开来。
“你听说了吗?又有人要在淦州修大坝了……”
“江大人之后再也无人提过修坝之事,没曾想还真有不怕死的……”淦州民众议论纷纷:“听说还是个朝廷大官,从东都来的呢……”
“放着好好的国之重臣不做,非要去和老天爷较劲,就不怕遭天谴吗……”
江晚月带了轻巧的青竹笠帽,轻纱覆面,将周遭众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江晚月在买枣摊子上买了两斤枣,对买枣子的娘子好奇道:“娘子,我是外来人,偶然路过此地,听说此地每年都饱受水患,已是民不聊生,已经如此,为何大家还不愿修堤呢?”
旁的地方但凡听闻朝廷修堤,大家都甚是欣喜,踊跃报名,捐钱捐物。
淦州怎会截然相反?
“不是我们不愿,是修了也白费力气啊。”买枣的娘子叹口气:“此地不适宜修堤,人在做,天在看,谁敢得罪老天呢!”
江晚月沉默半晌,才道:“是因了江大人修堤一事,淦州才不愿修堤吗?”
“你还知道江大人啊?”买枣的娘子叹口气:“江大人是个好人,顶着不能修堤的传言去修了,当时他修堤也是为我们好,因此满村壮年都跟江大人去了,但结果呢?尸骨无存啊……之后我们也想过修堤之事,但只要大家一提,河水便会决堤,从官到民都被吓怕了,大家认了命,断了修堤的念头……”
江晚月闻言不由沉思。
流经此地的河水便是抚河,她自小生在河边,知晓河水有丰水期和枯水期,丰水期容易有汛,河道湍急,但枯水期水流甚浅,若不曾骤降暴雨,按理说不该决堤。
她将打听来的情况告知谢璧和裴昀,谢璧道:“河道的水不会一夜涨满,世上更不会有鬼神作祟,唯有因一己私利下的鬼蜮伎俩。”
谢璧将地图铺展到几人眼前:“沿抚河追溯五里,有一支流,支流周遭并无人烟,和淦州之间有一渡口建有大坝,往上追溯二十里,是中游的河道,此地建有水渠大坝,是前朝所建,因本朝时抚河中游水位不曾上涨,据说早已废弃,也从未开过闸口。”
裴昀道:“若是此地有人开闸,那下游自会水位暴涨……”
他说着,忽然看了江晚月一眼。
江晚月望着中游的闸口,缓缓道:“谢大人怎知从未开过闸口?”
谢璧道:“每次开闸,都会有记录,但朝廷工部的水利文书上,并无此地开闸的记录,至于五里处的支流,更是连记载都极少,还是我暗访周遭查询到的。”
江晚月沉思着点点头:“据说只要淦州人想要修建大坝,河水便会上涨决堤,若按此推断,恐怕这抚河又要来一次上涨了。”
谢璧眸子暗芒流转,立刻派出几人在大坝周遭盯紧。
果不其然,到了晚间,支流周遭的大坝真的有人暗中开闸放水,因支流处无人,也未曾有人发觉。
谢璧的亲卫立刻将这些人反剪了双臂,带来谢璧面前跪下。
谢璧道:“你们是受谁指使,为何阻止修坝?”
几人沉默不语。
谢璧冷冷命道:“先斩了他双手,若是不说,再砍去双耳,我只需留一条舌头。”
立刻有亲卫拔刀出鞘,刀光一闪,吓得那人忙开口道:“大人饶命,是……是蔡公公派我来的……”
众人对望一眼,一时都沉默了。
就连裴昀也晓得轻重:“如果和蔡冲有关,恐怕事涉宫闱。”
只看淦州的情形便知晓,朝廷的救济银两,并未真的下发到百姓手中。
这些利益是谁分了去,恐怕谁就是最不愿修建大坝之人。
他们都想到此事定然和秦家有关,却未曾想到,蔡冲也会卷入此事之中。
把这些人关押起来之后,众人各自散开,江晚月缓缓前行,全身一阵寒栗。
此时修堤,他们可以做手脚,那父亲当时修堤时,突如其来的水患,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母亲去寻父亲同僚,突然坠崖,又只是失足而已吗?
有温暖的手掌撑住了摇摇晃晃的自己,江晚月回头,谢璧撑伞站在自己身后,为自己遮住漫天雨丝。
“下雨了。”谢璧低声道:“我送你一程。”
两人并肩向前走着,谢璧道:“我之前特意去县衙查过,但并未查到当日开堤的记录,但当初若真的是他们动的手脚,定然会把一切都遮掩干净。”
江晚月沉思道:“再过几日,就是清明,我想,在淦州,总会有知晓真相之人,在惦念父亲。”
清明当日,细雨纷纷,江晚月站在父亲的衣冠冢前,久久伫立。
谢璧撑伞站在江晚月身后,始终安静陪伴江晚月。
听到脚步声后,两人走去树林。
来人是个年轻的男子,身材壮硕黝黑,甚是高大。
他来到江延的衣冠冢前,祭拜了三炷香。
之后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两人立刻跟上此人。
此人回家后,立刻有女子的声音传来:“张二,你怎么又去祭拜那等逆天行事之人了?”
张二的声音投了几分倔强:“娘,很多事情您不知晓实情,还是莫要议论了,我并不觉得江大人是逆天行事,江大人是在救我们,想帮我们过上好日子。”
江大人之后,再也不会有人来帮他们了。
张二娘冷哼一声:“就算江大人是好心,可最后还是没修好啊,反而害多少人没了性命。”
“这都是命啊,我们要认命。”
张二一声叹息:“之前朝廷的赈济还能让我们过上日子,可我们终究不能只靠朝廷啊,若不治水,我们的庄稼常年被淹,大家连混口粮食都难啊……这汤里没几粒米,莲儿刚生了孩子,怎么能只喝这个……”
张二娘也是叹气:“几个月就淹一次,我们一直从河边迁移,到了这地方也只是暂住,若非户籍在此地,去哪里不能混口饭吃……”
两人在家闲聊,未曾提防,门却被骤然推开。
一对儿年轻男女站在门口,女子肤白若初雪,将整个屋子都照亮了几分,男子一身青袍,眉眼清隽,隐隐有几分矜贵的气度。
张二一家登时怔住。
谢璧开门见山道:“你为何会给江大人上香?”
张二一怔:“只是顺手而已。”
“只是顺手吗?”谢璧话锋一转:“当时你在哪里?”
“你说你娘不晓得事情真相,那你应该知晓当时的洪水为何突然而至,这也是你每年都来祭拜江大人的理由吧?”
“你……”张二无言以对,此人看着倒也尊贵优雅,怎的还听旁人壁角:“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可以装聋作哑,但你不是瞎子,你也能看得到家乡如今的惨状吧,如若此事不大白于天下,那所有人都会觉得此地水患猖獗是天意,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你们世世代代,都要靠救济为生,向别人卑微讨要恩典。”
张二双手紧紧握拳。
谢璧缓缓道:“不瞒你说,我是来此地治水的朝廷官员,想要调查当年的事情真相,知晓真相也利于我等治水,但你既然守口如瓶,我们这就告辞,只是我离开后,想必再无后来者来淦州治水了。”
说罢,谢璧转身欲走。
“慢着……”张二咬咬牙,终究说道:“当时江大人修堤时的洪水,的确不是天灾,而是秦大人命我等藏在岸边,开闸放水。”
第78章 第78章
说罢,谢璧转身欲走。
“慢着……”张二咬咬牙,终究说道:“当时江大人修堤时的洪水,的确不是天灾,而是秦大人命我等藏在岸边,开闸放水。”
虽早已心中有数,谢璧还是眸光一震,忙去扶江晚月。
江晚月悚然一惊,她早已想到父亲当年的事情有阴谋,但被人如此直白的告诉,还是不敢置信。
张二咬咬牙,决心将当年的事情尽数说出:“当时,江大人正在率壮丁们在河道上修建大坝,江大人很是负责,每日午后都会亲自督建,我们是奉秦大人之命,早在前日便埋伏在草丛中,支流处荒芜人烟,没人知晓那大坝并未荒废,仍是可以开的……我们直接开坝放水……”
谢璧叹息道:“你们直接开坝放水,葬送了江大人和几百位壮士的性命。”
张二跪地,痛哭失声道:“当时只知奉命行事,这些年才晓得犯下多大的罪孽,江大人是个好官,若当时真的能修建好堤坝,想必乡亲们的日子,也不会如此难捱……可惜如今到了这境地,我悔之晚矣……”
江晚月强忍心痛,问道:“若真是如此,那秦大人怎会留你到如今?”
张二道:“姑娘有所不知,当时开坝一事本是由我们三人同去,事成后秦大人要灭口,我逃到深山好些时日,他调遣去京城后,我才敢露面。”
谢璧道:“这番话,你愿当证词吗?”
张二道:“只要大人能让淦州乡亲过上好日子,小人没什么不敢的。”
当江西官员知晓谢璧建大坝一事时,都甚是震惊,前来阻挡:“大人,这大坝建不得啊,否则招来天怒人怨,我们可不敢担责啊。”
“天怒人怨?”谢璧淡淡一笑,摆手示意带人上来:“这是前几日本官在支流处捉到的暗开大坝的刁民,大人与其担心天怒人怨,不如担心失察之罪吧。”
江西官员哪儿还敢理论,见事情败露,只得放任谢璧建坝。
总之此事和京城的蔡公公,何相有关,也许谢大人此番就是来抓他们把柄的,他们斗法,自己何必参与?
与此同时,凌遇和裴昀早已在淦州及附近招徕了壮丁,李元吉也将江西的官兵调来修建。
白日夜晚,奋力修建。
谢璧查询江延书札,一点点还原出当时的构想。
这淦州大坝,不但要建,还要按当初的法子建。
江晚月知晓,谢璧只有按照父亲的方式来建,才是为父亲脱罪最震撼的力证。
谢璧每日都在大坝上督建,一日夜色渐深,他沉思着往官衙走,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春虫夜鸣,寂静的夜色里,她的身影纤细立在官衙树下,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谢璧心潮起伏,走到江晚月身畔,放轻声音道:“还没歇息?”
江晚月望向谢璧,他仍是舒展安然的模样,只是胡茬略长,眼眸中布满了血丝。
江晚月低声道:“你……是担心京城来人吗?修堤不是易事,不必太过着急。”
谢璧缓缓垂眸,宛若月光清辉洒下,他轻声道:“还有一月,就是你的生辰日,”
他想将大坝建好,澄清真相,问罪秦家,以此为江晚月庆生。
此事他做得太晚,就如同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愫,在他发觉之际,已悔之晚矣。
往事不可追,从此刻开始,他会用尽平生之力,完成她心底执念。
江晚月心中微微一动,侧过头,低声道:“真傻。”
她的侧脸在月光下宛若栀子花般皎洁,谢璧凝望着,忽然心潮澎湃,弯身揽住江晚月腿弯,将江晚月抱在怀中,低声道:“我是傻,傻到那么久还没看清自己的心,还好,晚月你还愿再陪在我身边……”
江晚月凝望着他疲惫面容绽出的笑容,没有再怔住,只是微微垂下眸。
谢璧抱着她在树下转了一圈,夜色静谧,粉白的细碎花瓣簌簌飘落,谢璧低声道:“我会尽快将大坝建好,并将秦家罪行昭告天下。”
江晚月心中一动,低声道:“只是……此事并非只涉及秦家,蔡公公等人都有参与,只怕牵连甚广……”
谢璧轻声道:“尽是一些朝廷蛀虫,为江山社稷,也该除去他们,我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心。”
谢璧凝望江晚月的侧脸,喃喃道:“虽说是不必担心,可我今日……甚是开心。”
看到江晚月惦念担心自己的模样,他很开心。
之前每一次离府,每一次晚归,她眉眼都含了惦念担忧。
爱之深,忧之切。
她和他对视时,眉眼的忧色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再无联系的淡漠安然。
还好如今,他还能看到她再次为他担心的模样。
谢璧久久望着,在心中一次次描摹她的侧脸。
淦州大坝终是修建完毕。
从江延到谢璧,以及前赴后继的无数士兵壮丁,才换来一座淦州大坝横亘在河流之上。
修好淦州大坝后,众人起先都是不信的,直到他们亲眼,才如梦般恍然。
大坝建好的次日,谢璧率领修坝众人,告慰了江延之墓,并着人将此事立碑,并将事情写于奏折之上,连夜送往京城。
淦州大坝成了最沉默,最有力的证据。
见证了江延一腔热血满腹才华,却被人暗害,含恨而终。
也见证了谢璧不惧天道,查明真相。
此事震动朝廷。
但少帝却迟迟未发一言,只发出诏令,让谢璧速速归京。
谢璧一回京就进了宫,之后再也未曾出来。
皇后暗中传信出来,江晚月等人才知晓,是少帝不愿将此事张扬,怨责谢璧无旨行事,谢璧却执意想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告知百姓,并正法奸臣,以谢天下。
君臣两人不欢而散,之后,少帝将谢璧关押于宫中反省,想等事态平息后,再将人放出。
江晚月和裴昀听罢,都久久沉默。
他们知晓,为何少帝不愿将此事宣扬。
毕竟,淦州的银两,大多归于蔡冲之手,而蔡冲身为先帝亲近宦官,所取银两,大多为先帝造园置景了。
东都宫闱内的精雅园景,皆是用淦州民众的血泪所换。
但少帝自然不愿将此事公开,以免妨碍先帝声誉。
思虑再三,此事终要有高官承担,少帝将秦凌逮捕入狱。
秦凌一言不发,他知晓,他只需沉默着等风声过去。
凌遇步入监狱中,冰冷的眸光没有丝毫温度:“秦大人,时辰到了,我奉旨来送你一程。”
说着,他摆摆手,立刻有人端来丰盛酒菜。
秦凌见状,登时大惊,旁人倒也罢了,凌遇身为亲卫,身负皇命,直接效忠于皇帝,他不会假传圣旨,因此,皇帝是真的要杀他?
秦凌急道:“是何相怂恿陛下杀我吗?!”
凌遇沉默。
沉默就是默认,秦凌怒道:“何相为何要如此逼我,淦州之事和我无关,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凌遇摇头道:“事已至此,秦大人就喝了这碗酒,好好上路吧。”
秦凌以为酒中有毒,立刻叫嚷道:“冤枉啊!我真的是奉命行事,当时让我杀人的,就是何相和蔡冲!”
秦凌看凌遇动作一顿,忙道:“我当时初涉官场,也是雄心壮志,当时来到淦州,我也一心修堤,想要造福于民,可之后我就发现了,原来那堤不是不能修,而是有人不让它好。”
他那时也听闻了传言,却和江延一样,只觉得是无稽之谈。
后来,他才发现,事情的真相比鬼神之说更为可怕。
秦凌振振有词:“若没有连年的灾害,朝廷怎会有赈济款,没有赈济款,怎么养活这么多官员?!苦淦州一方百姓,却能造福万千官员,让官员们安心为朝廷办事,这何乐而不为啊?!”
凌遇眸光有暗芒流转:“……所以你杀了江延?”
“怎会是我?!是他自寻死路啊!当时他也知晓了事情真相,我说了此事关乎宫廷,关乎陛下,不是我等可以插手的,可他偏偏执迷不悟,摆坛祭天,非要修坝不可,可是……这坝注定修不了啊……”
秦凌还记得,当时江延眸光中满是憧憬,拉着他深夜详探,让他看详尽的修坝图纸。
江延说此堤一建,淦州百姓再也不会被水患所困,还可浇灌良田百亩,江延眸中的光芒,灼灼逼人。
可他当时只觉可笑。
这大坝需不需要修,到底该怎么修,该看的绝不仅仅是地貌水系,修堤图纸。
该看的是上官的态度,是人心啊。
可惜这山村里出来的书生还在痴人说梦。
秦凌喃喃道:“他偏偏不信邪,我只能上报朝廷。”
秦凌道:“甚至那一天,我也告诉过他,让他不要去,可他还是去了,他想送死,我只能成全……”
“还有他那山沟子里的媳妇,竟然从江西千里迢迢来寻觅真相,更可怕的是她一介女子,竟然还发现了支流处的大坝,还特意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只好命令手下,将她推下山崖灭口……”
“可我是无辜的啊。”秦凌将桌上的酒打翻:“我要见陛下,我是受人指使,我是在为朝廷做事啊……”
凌遇冷冷道:“你杀了江延夫妻,还说自己无辜?!”
凌遇缓缓闭上眸:“甚至,江大人曾经救过你……”
秦凌冷笑道:“他那样的人,注定不该入朝廷,不死于我手,也迟早是别人刀下鬼。”
既然如此,还不如做自己的进身之阶。
毕竟,他们可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啊。
江延死后,他被何相提拔入京,之后,和谢家也甚是交好,若非江延,他怎能搭上京城权贵?!
凌遇冷笑两声,凝望秦凌半晌,忽然道:“秦大人和秦姑娘真的很像,不愧是父女。”
秦凌一愣,不由挑眉。
自己女儿是京城贵女,而此人,听闻是住在西城的京城贫民,他怎会见过自己女儿?!
第79章 第79章
秦凌怎么也未曾想到,凌遇并不是来给他送毒酒的。
凌遇将秦凌所言之事,尽数写下,张贴在了京城最为显眼的位置。
百姓阅罢,民情激愤。
一个为民解忧,满心赤诚的官员,却被暗害丧命。
而作尽伤天害理勾当的人,却高坐官位,颐指气使。
“你听说过江上小菩萨吗,这个江大人就是小菩萨的父亲……”
“这对儿父女心怀天下黎民,朝廷该给他们一个主持公道啊……”
一时间,民间群情激愤,要求惩治秦家。
官员也要求速速正法秦凌,但已有不少人上奏,趁机要皇帝查明秦凌背后之人。
“陛下,何相在外,蔡冲在内,两人把持朝政数年,当年北戎进京,陛下和皇后驾崩之事犹在眼前,陛下不可再重用此二人了啊!”
“陛下,百姓从秦家议论到何相蔡冲,当年二人主政,以至都城沦陷,百姓流离失所,这等罄竹难书的大罪,陛下真的不追究了吗!”
移都到蜀都时,局势尚不明确,少帝唯恐身边发动军变,不愿大动朝廷格局,仍甚至倚重何蔡二人。
到京城后,诸事稳妥,也有了自己的亲卫军队,少帝早晚要铲除二人。
但……蔡冲在此事上收敛的钱财,大多还是用在为先帝修园造景上,少帝颇有几分犹豫棘手。
谢璧走进朝堂,跪地恳切道:“陛下,何蔡二人,早已天怒人怨,只需找一事由铲除二人,百姓自然赞叹圣德,而此事此时,便是天载良机!”
“若陛下观望压制,贤臣君子,万千黎民,只会对朝廷寒心。”谢璧沉声道:“请陛下速下决心,切勿因小失大。”
少帝心中一动。
如今他刚定位东都,正是选拔人才,重立威望之时。
至于那些钱的去向,想来也不会有人听到他们二人的辩白,更无人在意。
少帝终于下定决心,亲自扶起谢璧:“爱卿请起,当初何蔡二人刺杀于你,朕便勃然大怒,想要除去二人,但念在局势未稳,终是忍耐,如今此二人天怒人怨,若朕还犹豫不定,社稷也不容朕……”
众臣知晓了皇帝的心思,立刻墙倒众人推,折子如雪花般纷纷递进。
少帝派亲卫团团围住二人的府邸,将二人抄家下狱。
覆巢之下无完卵,两人的亲信也皆被诛灭。
秦家作为首恶,自然难逃其罪。
秦凌被问斩后,亲卫闯入秦宅。
秦家的家眷们被摁跪在地,瑟瑟发抖。
第一列最左侧的女子,鬓发乌黑,身裹绫罗,恰是秦婉。
她这等女子,在家族煊赫之时,出入皇宫,金尊玉贵,家族覆灭之时,下场却极为惨烈。
秦婉瑟瑟发抖,在想是否要自杀避辱。
一双黑靴缓缓停在秦婉眼前,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秦姑娘,别来无恙。”
秦婉诧异抬头,出声的是亲卫首领,面庞白皙,细长的眸光冰冷犀利。
她根本不认得此人。
凌遇微微一笑,眸光却满是杀意:“昔日江陵匆匆一别,还没谢过秦姑娘给指的路。”
江陵……
秦婉登时一颤。
她终于想起此人是谁……是她逃难路上偶然邂逅的京城百姓,他的母亲和哥哥救了她,她为了抛下他们,却给他们指了一条死路……
秦婉唇角发颤,一言不发。
凌遇冷冷道:“你自私自利,冷心无情,如今这下场,也算天道好还。”
秦婉娇生惯养,当时逃难时,哥哥和母亲对她颇多照料。
可她却是一条忘恩负义的毒蛇,刚刚安稳,便恩将仇报。
他们走上了秦婉所指之路,果然遇上了北戎兵士,母亲和哥哥为了掩护他逃跑,引开北戎兵士,最后惨死在北戎人刀下。
可他当时并未怀疑秦婉,甚至还想跑到分离之地给秦婉报信。
秦婉自是走了,破庙杂草上,扔着母亲留给她的兔皮围脖。
他终于恍然。
秦婉认出他之后,登时慌了,哀声道:“你的母亲和哥哥又不是我害死的,你要报仇去找北戎人啊,我只是个女子罢了……”
“我是朝廷亲卫,此番也不会公报私仇,”凌遇冷冷一笑:“犯官家眷,照例流三千里,秦姑娘这就上路吧。”
三千里路途遥远,一路风餐露宿,押送士卒**鞭打女眷也屡见不鲜。
他不必落井下石,秦婉这等从未受过苦楚的高官之女,也注定要死在路上。
凌遇摆摆手,立刻有人拿着枷锁上前,要将秦婉锁拿拖走。
“你放肆!君白哥哥会救我……”秦婉哭着道:“你们听着!如今的首辅,和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你们敢冒犯我,他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此时,一阵脚步响起,竹西捧着匣子出现,秦婉看到竹西,面上登时一喜,谢璧是扶危救困的君子,莫说秦家和谢家的情分,就凭他们两人一同长大的过往,谢璧也不会坐视不理。
竹西捧着匣子走到秦婉面前,缓声道:“我是奉首辅大人之命前来,大人要说的话,都在匣子里了,姑娘自己看吧。”
秦婉忙打开匣子,凝眸一看,脸色霎时发白,瘫软在地。
匣子里,装着的是被烧成灰烬的衣裙。
她能认出,那是她曾经穿过的百蝶裙,他曾在裙上挥毫题诗。
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岁月,尽成灰烬。
秦婉颤抖着手,再也说不出话,凌遇摆摆手,立刻有人将秦婉拖走。
他们郎君的确有情有义,在朝廷之上,也喜欢随手捞人。
可郎君救的都是正人君子,或是无辜被牵连的平庸之辈。
秦家罪有应得,不值得搭救。
更何况,郎君对伤害夫人之流,向来没有宽容良善,而是睚眦必报。
秦婉不听劝阻,竟多次图谋暗害姑娘,郎君早已恨秦家入骨,又怎会放过。
待到何蔡二人之事处理妥当,京城已到了小暑。
江晚月的生辰日到了。
谢璧终于如愿以偿,在生辰日之前处理好秦家之事,为江延昭雪前案。
他明白,于江晚月而言,这是最好的生辰贺礼。
谢璧早早请人去了碧胧峡,邀江晚月亲友进京。
秦朗从碧胧峡赶来,祖孙两个久久不曾言语。
秦朗牵着孙女的手,一时百感交集:“都过去了,又长大一岁,好好过以后的日子,祖父和你父母才能放心。”
江晚月点点头,低声道:“祖父,在京城过完生辰,我想回家了。”
“好。”秦朗飞快看了谢璧一眼,点头道:“我都在碧胧峡等你,你何时回来都好。”
离得不远不近,谢璧也听到了这句话。
他身形一顿,默默看向江晚月。
他做好了她留下的一切准备,但仍然无法阻止她离开。
谢璧心头发涩,待到众人离去,他才走向江晚月:“我也为你准备了礼物,想不想去看看?”
江晚月摇头道:“谢大人去江西一趟,肃清了父亲的案子,这份贺礼比什么都贵重,我不需旁的礼物了。”
谢璧牵住江晚月的手,拉着她进入内室。
他将玉笛递给江晚月,低声道:“这是第一份礼物,送给十二岁时的江晚月,谢谢你喜欢听我吹笛,若我有幸,可否教你吹笛?”
这把玉笛,送给十二岁时偷听他吹笛的江晚月。
谢璧将红绸掀开,缀满宝珠的嫁衣熠熠生辉,低声道:“这是第二份生辰礼,送给十三岁时独自绣嫁衣的江晚月,谢谢你入京,来到我身边。”
这华贵嫁衣,送给十三岁时孤身入京的江晚月。
谢璧轻声道:“第三份生辰礼,是你婚后的第一个生辰……”
那时,她还未曾对自己丧失信心和期待,若那时,他将自己的全心全意送给她该多好……
谢璧紧紧牵住江晚月的手,低声道:“婚后的第一个生辰……我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江晚月心头一颤,谢璧温暖的手掌让她心安了一瞬,但她终究将手从谢璧手心中抽出,她微微偏头,眼眶发红。
真好啊,第一个生辰,他送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惜,真正的第一个生辰,回忆却甚是不堪。
她和裴昀的婚事被人故意泄露,谢璧漠然以对,甚至对她有几分怪责,秦婉故意画了一幅彩尾鱼送她,而她的婆婆,让她的丈夫在秦婉的画上题词,并提议将此画挂在丈夫书房……
谢璧始终含笑听着,丝毫未曾考虑她的所思所想。
从前想起就心如刀绞的往事,渐渐云淡风轻,毕竟那时的谢璧,还未曾爱上她。
这些礼物,与其说是送给如今的江晚月,不若是补给从前的江晚月。
但人不可能始终活在往昔。
江晚月低声道:“你很会送礼,件件送到了我心里,可惜……可惜迟了这么多年……”
江晚月抬起头,直视谢璧,声音发颤:“我不去探究往事,但以后的岁月,我又能否再次信任你爱重你?”
关于过往,她可以一笔带过,既往不咎。
心口怦然跳动,昭示着如今的他,依然深深打动了自己。
眼前的男子,毕竟是她念念不忘多年的人啊。
舍身相救,夜笛相送,积雪送福,澄清冤案……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看清自己的心后,对自己的弥补和爱意。
谢璧眸光倏然亮起。
江晚月竟然说到了……以后的岁月……
谢璧抬眸,仰视着江晚月。
目光藏着无尽渴慕。
曾几何时,皆是她小心翼翼,可如今,换成虔诚渴望,妄想揽月入怀。
“谢大人,我没有勇气了……”江晚月走了几步,望着无边的湛蓝天色,忽然道:“我不敢去相信谁,也没有力量再去爱谁,我知晓你的心意,你做的已经足够了,过往的我已经原谅了前事,但如今的我,实在不知晓如何回应你的爱意。”
“我们的情谊也一直是错位的,种种阴差阳错,也许……”
也许不该继续。
江晚月望着满目憧憬,又小心翼翼的谢璧,忽然嗓子发堵,说不出口。
她知晓这番滋味。
明明满心满眼都是对方,却要小心翼翼隐藏,克制压抑着自己,做出合乎体面的举动。
“你不需要勇气……”谢璧开口,嗓音沙哑:“当初孤身进京的你很有勇气,一直在暗中靠近我的你,也很有勇气。”
是他的漠视,把她的勇气,爱意消耗殆尽。
“如今,该换我来靠近你,你只要……不要离开京城就好……”谢璧向来清冷的凤眸里藏着一簇卑微的恳求:“你若不晓得如何回应,便不要勉强自己回应,做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