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谢璧将信捏在手心,压下心头复杂的思绪,淡淡应道:“女子再嫁是大事,定然要寻到良配,裴家是否可行,还要再商议。”


    裴家想来是觉得江晚月身份低了些,又知晓儿子心意,才找到了安王府,安王府感激江晚月救下自己女儿,已经存了抬举的心思,裴家提出后,自然响应。


    此事若成,想必安王府,裴江两家,都是极为欢欣的。


    她在这乱世之中,也有人照拂……


    谢璧心情却没来由的沉重,那薄薄的信贴在胸口,如重石般压得他喘不过气。


    谢璧匆匆告辞了老母,携了竹西,雪影一同返潭,临走时,少帝不顾谢璧推辞,指派了亲卫二十人,一路护送。


    蜀地险峻,三人骑马过了崎岖山路,才转成马车,马车极为低调,垂着蓝底白花的布帘,本来该由谢璧乘车,但雪影连日奔波神色疲倦,骑马又磨破了皮肉,苦不堪言,谢璧安排她去坐了马车,自己则和竹西等人一样骑马前行。


    待到了潭州,路面才平顺起来,几人想着采购些物件,便一起进了店里,雪影向来照顾谢璧起居,很是精细的挑了束发梳篦,头巾等物,又连连叹息道:“这地方的东西,和京城就是不一样,买什么用什么都是不顺手。”


    店家瞧着她气度不凡,又推了几款粉盒给她,雪影看了看那银制粉盒,又瞧了瞧竹匕,冷笑道:“说了让你们拿好东西来,你们就给这些玩意儿糊弄我?我倒没见过谁家用竹匕挖胭脂,若是皮肤划了痕迹,可怎么是好?”


    “我们真不是糊弄姑娘,这竹匕在咱们这大街小巷都有,各家的姑娘夫人都用,也未曾听说谁的脸划伤过的……”


    “我说怎么回事儿,原是各家各户都用的物件,你就没有檀木的,或是玛瑙的?”


    那市井店家哪儿知晓这形如挖耳勺的小玩意儿还如此精致,一时不止说什么好。


    倒是谢璧上前解围道:“你就别难为他了,这地方吃穿用度不比京城,委屈你了——我看箱子里有个没用过的玉杯壶,索性拿了去,给你打几个头面。”


    雪影行礼道谢,面上有几分不自在:“是我矫情,让郎君为我费心了。”


    谢璧念在她因了自己在此地磨砺,摇头道:“这地方荒僻,你是个熏香散麝的闺阁灵窍人,就该拿玉来衬,若是那竹匕划伤了你,岂不是它的罪过?”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堆金积玉养出挑剔精雅的脾性,谢璧如今想着抗戎,对所吃所用自是不讲究的,但他不能勉强身边亲近之人。


    他也愿意给身边人体面尊重,尽可能不让她委屈。


    谢璧到潭州时,上至秦凌,下至小吏,都在官署衙门前迎接。


    众人都晓得他年纪轻轻如今官至巡抚,想来前途无量。


    秦凌笑着走上前道:“谢大人一路奔波辛苦了,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命下官去做。”


    谢璧毕竟是晚辈,从前也常去秦府,谦和的对秦凌道:“大人在潭州多年,我初来乍到,还有很多事情要多向您讨教。”


    秦凌连连点头应是,望着谢璧也心底甚是感叹,女儿和他一路长起来的青梅竹马,若是没有所谓那桩婚约,再加上圣上的忌惮,想必如今早已是和和美美的夫妻。


    自己有个谦和清俊,身为封疆大吏的女婿,又是何等荣耀。


    寒暄半晌,秦凌试探着问起谢璧之后的规划,谢璧沉吟道:“我打算先沿着支流去附近镇子村子看看,再做下一步计划。”


    秦凌一惊:“那大人不在潭州久居吗?”


    谢璧笑道:“还是先将潭州临近的地方熟悉熟悉,纵观全局吧。”


    “也好,只是大人要去何处,可否明确示下,毕竟潭州周遭都是山林水道,我们也要保障您的安全。”


    秦凌思绪飞速旋转,湖南省内离潭州最近的便是永州,谢璧八成会去此处,但永州下头又有很多个县镇,不晓得谢璧究竟要去哪一个。


    他不愿谢璧微服出访,唯恐怕有些不长眼的百姓说些什么不知轻重的话,上达天听。


    谢璧却并未直面回答,只淡淡笑道:“再看吧。”


    谢璧明显是不愿再提的样子,秦凌动了动唇,不好再追问。


    送走了官衙中人,谢璧不由望向江宅的方向。


    他心里一直记挂着袖箭防身,想着早给了她也更放心,沉吟半晌,拿上自己少年时用的袖箭,走去江晚月所在的院落。


    这些时日他常常练习,对袖箭已甚是熟悉,已是打定主意送与江晚月。


    但真的走到院前,谢璧脚步又渐渐迟缓。


    说起来,她遇刺的事情已过去了几日,他不请自来,旧事重提,还特意给她自己从前用过的袖箭,会不会……有几分失礼唐突?


    谢璧在院门前缓缓踱步,正在犹移如何寻个契机之际,没曾想秋璃恰好出来,二人撞见,皆是一怔。


    谢璧面色平静:“江姑娘在院子里吗?”


    秋璃怔了怔:“姑娘……在院子里呢,大人是来找姑娘的?”


    谢璧点头,他毕竟是秋璃从前的主子,如今又是巡抚之尊,来到了门前,秋璃不好不让进门,只得让谢璧进院等着,她进门告知江晚月。


    明澄的秋光下帘子轻动,江晚月一身布裙,缓缓走下院内台阶,谢璧只觉一颗心被抓了起来,悬在半空之中,他不知不觉也站了起来,朝她走去。


    江晚月停下脚步,对谢璧福身行礼:“民女参见大人。”


    她双手交叠,深深俯首屈膝,一丝不苟的模样满是恭敬和疏离。


    谢璧神情一顿,停下脚步,默然道:“起身吧,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江晚月垂着头,声音冷冽,字字清晰:“大人贵为两省巡抚,民女只是乡野女子,岂能乱了规矩,对大人不敬?不知大人亲自前来,有何要事?”


    谢璧眸光微顿,日光洒在江晚月莹润白皙的脸颊上,透着明亮柔软的光晕,曾几何时,她就是这般站在自己面前,柔声叫夫君。


    可如今,她语气疏离神色平静,竟似全然不识。


    她始终疏离的态度让人心头生涩刺痛,谢璧终究没忍住,笑道:“对旁人,我是巡抚大人不假,但于你而言,却不止这一层渊源,旁的不说,我这个巡抚大人的命还是你救下的呢……”


    谢璧拿出袖箭,稍稍演示,袖箭宛若细蛇,迅疾而出,攻势凌厉,谢璧收箭于袖,一双深眸望着江晚月笑道:“如今的世道不太平,你靠旁人护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是我少年时常玩耍的袖箭,操作简便易于携带,你拿着,可做防身之用。”


    江晚月没收谢璧递过来的袖箭,垂眸道:“大人担心民女安危,民女甚是感激,但劳大人如此惦记,民女实在惶恐。”


    只是给她袖箭,竟能让她说出惶恐之语。


    即便不是夫妻,他们也至少该是故友,又何至于此。


    谢璧凝视她片刻,开口道:“我们……终究夫妻一场,就算已是今日局面,也不必刻意疏远,我送你袖箭,实是担忧你安危,毕竟抛却从前的事不提,你是朝廷嘉奖的奇女子,百姓心中的江小菩萨,你在我境内,我身为巡抚,自要保证你安全。”


    这话说得甚是堂堂正正,江晚月若再推辞,反是欲盖弥彰。


    江晚月接过袖箭道:“此物小巧实用,不过这是大人的私物,我拿着实在不妥。大人可将袖箭留下,民女这些时日会遣人打造一个类似的,再将此袖箭还给大人。”


    “随你。”谢璧负手,望着院中的槐树低声道:“一个袖箭罢了,晚月,我们之间,真要如此泾渭分明吗?”


    “大人,晚月和大人前情已断,本就是陌路之人。”江晚月抬眸,和谢璧对视,眸光澄澈明亮:“如此,对大人日后的妻子,也更公平。”


    江晚月能察觉到,再次重逢,谢璧对她甚多照拂。


    也许是对她有愧,也许因了他在乱世中的担当,也许是因了她也算救了他一遭……


    但这些缘由都不重要,自己并不愿再和谢璧有任何牵扯,以后谢璧会有新的妻,她这个前妻,就该只存在于过往之中。


    她嫁去谢家,已经受过了秦婉的苦楚。


    她不愿世上再有一个女子,因她在这段错误的姻缘受委屈。


    钝痛浮现心头,她的话,让他胸口发闷。


    她平静地和他重逢,又一脸平静地婉拒他的接近关怀,甚至连说到他日后的娶妻,都是极为沉静的。


    他的欣喜,悸动,怅惘,牵念……似乎都和她再无关系。


    一刹那,谢璧有种如梦初醒的恍然。


    明明他娶妻还像是昨日之事,可转眼,他们已和离,再转眼,他还会有别的妻。


    在潭州这些时日,虽说他和江晚月每日都会出去,但二人从未碰过面,


    如今仔细想来,倒像是江晚月刻意巧妙避开。


    是了,和离后的夫妻,自该相避,也自该各奔前程,另寻姻缘。


    他来这一趟,已是冒昧。


    谢璧含笑点头,转身离去,大袖随风摇曳在空中,形如孤鹤。


    潭州安稳后,秦朗几次差人送信让江晚月回碧胧峡,江晚月的亲友都在碧胧峡,她自个儿也是想回去的,趁着天晴,带上秋璃,英哥等人,顺水而下。


    若珊在潭州医馆学医,平日甚是刻苦,早出晚归研究医典,医术也渐渐突飞猛进,百般不舍的辞别了江晚月,还说待医术精进后要去碧胧峡问诊,江晚月笑着应了她。


    裴昀这些时日出外勘察军务,谢璧知晓江晚月回乡的消息,微微一怔,碧胧峡本就河流交错,是个勘测的好地方,谢璧思索半晌,将勘察水利抗战的首要地点也定在碧胧峡。


    第42章 第42章


    几人虽是一起回去的,却是分乘两舟,一路上并未有太多交集。


    这还是江晚月因救人江上小菩萨后,第一次回家乡。


    碧胧峡很是热闹,从前的乡亲,还有闻风赶来的众人,都到码头上迎江晚月。


    江晚月一行人一下船就被团团围住,谢璧和竹西雪影等人差不多同时下船,也被众人围拢。


    大家自然也都瞧见了谢璧,碧龙峡码头小,两个人虽然刻意拉开了距离,但在众人看来却是一起乘船回乡的。


    谢璧一身竹青纹长袍,看上去是个普通的温润文人,但碧胧峡和潭州离得甚近,再加上他前几日风头甚盛,还是有不少人认出他就是两省巡抚,一时间人群开始躁动。


    小小一个碧胧峡,菩萨和巡抚在一日之内都来了,让他们都不知该围着谁看。


    再仔细想想,巡抚大人又怎会来到小小碧胧峡?便忙凑近谢璧问道:“巡抚大人,是不是咱们碧胧峡出了江小菩萨的事儿惊动了朝廷,又知道小菩萨要返乡,所以才让巡抚大人亲自相送?”


    江晚月啼笑皆非,安静否认道:“您说笑了,巡抚大人来此地是有公事要办……”


    热情的乡亲们挤挤挨挨,江晚月细瘦的身子几乎贴在了谢璧身侧,清冽的秋风裹挟了她的气息,谢璧握紧掌心,他知晓,和离后的他们在众人面前,该疏离陌然,可还未来得及反应,自己已伸臂将江晚月虚虚护住,笑道:“确是有公事,但也确是来送她的。”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在他们心里秦家虽有钱,但也是在水上讨生活的商人,江晚月是秦朗外孙女,秦家的船业不归她承接,她和离后日子想必也艰辛,谁知一眨眼的功夫,江晚月就成了朝廷表彰,百姓赞不绝口的小菩萨,还有巡抚大人亲自护送。


    阿文和笛儿从人群里钻出来到了江晚月身侧,弯弯的眉眼闪着光,拉着江晚月聊碧胧峡的家常,江晚月也和他们笑成一团。


    谢璧的目光落在江晚月身上,她一身杏色裙衫,在明媚炽亮的秋日阳光中,连眉梢眼角都是张扬生动的笑意,笑意里,有几分飞扬的满足和骄傲,让人瞧见也不由想扬起唇。


    和京城时温婉守礼,战战兢兢的她截然不同。


    谢璧望着她,几乎移不开目光,忽听身侧有人笑道:“巡抚大人,前几年您来我们这里祭祖,那时瞧着还像个清俊后生,如今比那时显得更沉稳了。”


    谢璧还未曾说话,已经有人斥责道:“刘妈,勿要对巡抚大人不敬。”


    又忙对谢璧解释道:“巡抚大人莫要见怪,这是我们村里的刘妈,向来心直口快,嗓门大,但没什么坏心眼。”


    谢璧瞧着那刘妈约莫五十左右,胖实敦厚,一脸笑模样,想着这是她的邻居,谢璧心里也生出亲近之感,笑着点点头:“无妨,说来我和碧胧峡也算有渊源,你们就当我是碧胧峡人看待便可,不必拘泥礼数。”


    众人笑着应了,心里却狐移。


    说起来,这位巡抚大人和碧胧峡是有渊源不假,毕竟他祖父未曾埋入祖宅,而是长眠在了碧胧峡,但尤记得前几年小谢大人来时,虽有礼温煦却又透着疏离淡漠,如今官至巡抚,怎的又一回头,反而走起亲民路线,口口声声只拿他当碧胧峡人?


    “只顾着说话了,还没把巡抚大人和咱们碧胧峡的小菩萨请回去呢!”


    众人又是一阵喧哗,簇拥着谢璧和江晚月从码头走去村里,碧胧峡三侧为山,西侧为潇江支流,不少妇人姑娘正沿江洗菜洗衣,碧水青山间,烟雾缭绕极为清雅,村中的青石板路不宽,但铺得很平整,村庄的建筑虽比京城要低矮许多,但被山水一衬,也甚是舒适明秀。


    到了碧胧峡就有几分身不由己,乡亲们打发竹西和秋璃将二人的行李包裹带回去,一路簇拥着二人到了一间甚是宽敞的院子,院中通铺木砖,摆着四个檀木大桌,围着几个长木条凳,檐廊上还有装酒装米的大坛,瞧着约莫像是哪个乡亲的院子,谢璧还来不及问,已经被众人簇拥着,非要让他坐去上位。


    几人和谢璧攀谈了几句,话题却转到了江晚月身上,先是一个女子暗中和江晚月说着什么,脸颊微红,江晚月也压低声音似是拒绝了什么,两人动作甚是低调并未引起旁人注意,可刘妈却开了过来,笑道:“也不用刻意瞒着我们,我们知晓你们是在说何事。”


    那女子脸一红,嗔怪道:“刘妈,瞧你口无遮拦的模样,少说几句吧。”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一家有女百家求,我们晚月这样的好样貌,有人说亲那是再正常不过了——”刘妈笑道:“这次说的是永州的赵举人吧,何必遮掩呢?”


    立刻有好事的乡亲围过来:“怎么?江姑娘要说亲了?!”


    江晚月只觉无奈,摇头道:“我如今并无成婚打算,以后乡亲们也不必再替我说亲了。”


    “那怎么行?!”刘妈立刻大呼小叫起来,江晚月是她看着长大的,说起话来也是单刀直入:“你被他们叫成小菩萨,但你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真神仙,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吃五谷杂粮,你青春正好,正是再嫁的好时机,莫要辜负了好年华。”


    谢璧胸口一阵沉闷,借着方才的热闹氛围,他恍然觉得,他和她也能很亲近。


    可短短几句话,再次提醒他早已发生过的真相。


    “对啊晚月……”就连一旁的笛儿都是一怔,有几分着急了:“你还是要找个人互相照应帮扶为好,再说赵举人家境好,学问好,人也长得清雅,你大可以去看看,不必急着回绝吧……”


    谢璧松了口气,如今人数众多,聊江晚月的婚事甚是不妥,谢璧淡淡道了句:“姻缘天定,也并非是勉强可得。”谢璧举起面前的酒杯,对江晚月道:“江姑娘蕙质兰心,坚韧从容,愿姑娘无论婚嫁与否,都遵从己心,得享快意。”


    谢璧面上始终挂着温和妥帖的笑意。


    宛若他们只是陌生人。


    似乎这样笑着,就能骗了众人,也能骗了自己。


    谢璧抬袖饮尽杯中酒,江晚月在嘈嘈杂杂的人群里听了这番话,心里莫名一轻。


    想来,谢璧也早已放下了他们的过往吧。


    以后,他们或多或少,大约会有谋面来往,如此也免了尴尬。


    江晚月微微含笑,也饮下了杯中的残酒。


    乡亲们火眼金睛,立刻发现了不寻常:“巡……巡抚大人?您认得江姑娘的?”


    谢璧在众人中望向江晚月,缓缓笑道:“我当时从京城逃离,在江上,是她救了我。”


    “哎哟,你怎么还问大人怎么认得?”刘妈又是一脸无语:“你不记得当时,谢大人来碧胧峡,多少人围观求字吗?”


    “当时晚月也去了,见了谢公子,谢公子还给她写了个福字呢——自然是那时就认识了的!”


    那人努力思索半晌,露出恍然的神色:“你一说我才想起,确有此事,当时还有不少店家去,想讨大人的字当做牌匾,晚月当时也领了字!”


    周围邻居也渐渐想起了这档子事儿,纷纷笑着调侃江晚月:“你当时不是很稀罕他的字,什么叫丹阁体的,记得都不舍得贴出来,如今你成了他的救命恩人,那字还不是有的是……”


    又有人笑着去对谢璧道:“大人,既然您说我们晚月是您的救命恩人,她又喜欢您的字儿,那您就给救命恩人多写几个字……”


    江晚月笑了,苍白的侧脸宛若莹润璞玉:“你大人如今是巡抚,日理万机,哪儿有时辰写字?”


    “再说我也非从前,说句不怕大人恼的话,那福字,我都不晓得扔到哪儿去了。”


    众人都笑起来,再不提此事。


    谢璧在众人的笑语声中,望向江晚月,心头蓦然涌起酸涩锐利的痛。


    院子里的说笑声渐渐远去,过往的一幕幕极为清晰的闪回在脑海中。


    “我喜欢福字,曾有人给我写过一张福,写得极好……”


    “福字纹的衣裳怎么会俗气呢?有人就是能把福字写得雅致飘逸,你只是没见过罢了。”


    “……”


    原来她所说的那个人是他。


    原来他们早已见过,只是那次见面,被她深深记住,却被他轻易忘却。


    谢璧心头大震,不由抬眸看向江晚月。


    她的神情纯粹盈澈,如山间清冽碧水,没有羞窘,亦没有着急澄清。


    就好像那些往事早已是山中风,云间月,遥不可追,和如今的她并无任何关系。


    偏偏乡亲们仍喋喋不休,紧追不放:“不管怎么说,身逢乱世还是找个男子成家为好,这赵举人也是个读书人,而且还会吹笛,晚月你当初不是也总吹竹笛吗,喜好也是相配的。”


    谢璧一怔,他倒是从未见过江晚月吹笛,也并不知晓她会吹竹笛。


    阿文笑道:“对啊晚月,你之前也不知为何,突然喜欢上了笛子,还自己去做了支竹笛,每日只吹一首曲子,去了京城才知晓那叫什么曲子来着,名字我忘了,总之是和月亮有关……”


    谢璧攥紧手中的茶杯,心口慢慢紧缩。


    他听到江晚月淡淡笑道:“从前的事你们倒记得请,我都不记得了……”


    那些事情她不记得了,他却越想越明白。


    在京城权贵圈子年深日久,会觉得人人都是驱利而来,因势而聚。


    久远的婚约,远方小镇上的妻……


    他当时听闻这消息,只冷漠想着,她定然是看谢家位重权高,才不惜路遥,非要贴上来。


    他忘了,这个世上也会有暗中心动,会有不辞千里……


    可惜,她暗中把他放在心上时,他却一无所知。


    谢璧在江晚月离席间隙快步跟上来,日光浅浅落在她的背影上,却刺得他双目生涩。


    江晚月听到脚步,转身,才发现不知何时,谢璧竟跟了过来,她并未诧异,只平静行礼道:“大人。”


    她的一举一动,都挑不出任何问题,也看不出丝毫情意。


    谢璧怔忡望着她,压下心头酸涩快走几步上前道:“晚月……他们说的福,是我曾给你写下的福字……对吗?”


    “你……你听到了我吹的笛声,才想去学笛,是吗?”


    谢璧眼眸沉沉落在江晚月身上,轻声道:“你……是因为早已心中有我,才进京成婚的,是吗?


    第43章 第43章


    谢璧情绪翻涌,深深凝望江晚月。


    江晚月在秋日澄澈的日光下颔首,侧眸答道:“确是如此。”


    她站在他面前,眉眼娴静,坦荡而淡然的承认了那场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


    谢璧心头渗出的酸涩缓缓上浮,哽在喉间,他紧紧握拳,克制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强烈冲动。


    原来江晚月早已在暗中喜欢他许久了。


    她那时也不过才十三岁,怀揣甜蜜又沉重的秘密,孤身进京,去迎接未知的一切……


    他们好像真的极有缘分,否则上天则会突然成全她的心愿?


    他们又好像有缘无分,否则他又怎会始终茫然无知,连她的心动都未曾来得及回应……


    往事不可追。


    可谢璧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禁不住一遍一遍的想,如果新婚之时,他对她能更爱重几分,是否一切都会和此时不同?


    江晚月不着痕迹退后两步,在谢璧灼热的眸光中轻轻侧了脸:“大人,从前之事已宛若前世,追问因果也并无用处,大人生性淡泊,想来也不会执意于从前。”


    谢璧微微怔忡。


    是啊,事已至此,追问因果又有何用。


    就如同东都沦陷,沦陷之前也有无数选择和机缘,可最终,事情只会有一个结果。


    如此看来,一切都若命中注定。


    可他又偏偏遇到她,是否……是否如今也仍身在缘法之中,一切都还未曾尘埃落定。


    谢璧心头盛满怅然的热意,他想知道他们最终的结局,又怕……此刻已是终局。


    江晚月仍然轻轻弯起唇角,很明丽,也很疏离,身侧藤萝随风而起,如一场朦胧的梦境。


    谢璧不敢再看江晚月的笑意。


    那样的笑意,那样的语气,都平静得如同局外人在旁观。


    谢璧本也觉得,自己也已放下。


    毕竟只是一场短暂的婚后时光,他未出恶声,且对她尽力帮扶,早已尽到了丈夫之责。


    若论责,他已自问,了无愧悔。


    可他为何,又有愧有悔?


    这份情绪甚是隐秘,甚至在江晚月和离后,谢璧都未曾太过发觉。


    一直到这次重逢,他才一点点察觉出心底滋生的无限愧悔,如同连绵生长的藤蔓,似有若无,却坚柔细韧,捆住他的肺腑,让他牵心挂怀。


    刀斧砍不断,春风吹又生。


    江晚月想起一事,对谢璧道:“对了,袖箭我已托人做好,大人若是得闲,可以遣人去拿。”


    谢璧望着江晚月,忍不住轻声道:“我此时无事,若姑娘方便,一道走一趟吧。”


    他想和她走在一起。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距离,路上并无旁人,谢璧心头竟然生出几分诡异的遗憾。


    他想让旁人看到他们走在一起的模样。


    他克制情绪,清醒的知晓自己不该和她有太多关联,可偏偏,又忍不住的想要靠近。


    望着江晚月的背影,谢璧不知为何忽然掠过一个江晚月小心翼翼等在家中,想和他一同拜访东都高门的画面。


    那个时候他猜测妻是想融入高门,如今却渐渐理解那番想要和爱人并行的滋味。


    两人一起沿着江岸小巷到了江晚月的住处,江家的院子紧挨着碧胧峡的潇湘门,两扇木门纹理厚实,庭院很小,一共两进两出,一进院有棵玉兰树,想必在春日定然花开满院。


    谢璧立在一进院,等江晚月进去拿袖箭。


    他四处望了望,忍不住想探寻几分江晚月过往的痕迹,却看到窗沿上摆了个竹笛。


    谢璧心口一抽,不由朝窗沿走了两步,窗扇半掩,正好能瞧见靠窗的黄花梨木桌上摆着卍字纹的银粉盒,一旁还有两个刻着卷叶花纹的竹匕,想是用作挖取胭脂,或点唇色。


    这些是雪影都嫌弃的物件,可她却始终用着。


    竹匕干干净净,带了山间清风,望去宛若青玉。


    恰好听到江晚月脚步走来,谢璧心头有几分不是滋味,低声道:“你……一直用这些妆奁吗?”


    江晚月将袖箭递给谢璧,点头道:“从前一直用的样式,习惯了。”


    谢璧颔首。


    那些不起眼的物件,被她打磨出了温润洁净的气质,能看得出,她很惜物,哪怕这物件,根本上不得一个丫鬟的台面。


    听说惜物的人,皆是重情之人,那他们……


    谢璧止住自己的思绪,强迫自己不再遐想。


    两人沉默相对,半晌,江晚月蹲了个安,语气仍是不卑不亢:“碧胧峡天色暗得早,山路不便,大人若是无事,也请早回。”


    谢璧立在院门前,任由碧胧峡微凉的晚风吹起自己的衣角。


    他尚且记得,在谢府一个个晨起,她送他上朝,未曾说什么,却将朝服认真熏染,将笏板妥当装在笏袋中,眼眸却写满对他的眷恋。


    如今她微微弯起的清透眼眸中,再没有一丝挽留,眸底深处,甚至藏着几分焦躁。


    谢璧很想……很想呆在江晚月曾经住过的小院里,哪怕只是吹吹风,和她寒暄几句碧胧峡的天气。


    可他没有任何理由留下。


    谢璧胸口发闷,闷得整个腔子都沉闷生痛。


    风簌簌吹起,满院秋叶微动,半晌,谢璧声音低哑道:“我这些时日,都在碧胧峡,你有何事,都可来寻我。”


    说罢,未曾等江晚月说什么,谢璧转身,大步走出巷子。


    随着战局平息,潭州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秦凌处理好政事,立刻找了个德高望重的和尚,给女儿秦婉除祟驱邪。


    和尚按部就班为秦婉做了场法事,却仔细凝望着秦凌,皱眉道:“阿弥陀佛,大人近日可有不适?”


    秦凌被和尚看得心头不安:“大师有话不妨直说?”


    “说句不怕施主见怪的话,贫僧看姑娘模样还好,可是大人您……眉眼中隐有黑沉之气,似是有对您不利之事向您逼近。”


    秦凌刚好被说中心事,脚步一顿:“大师可能算出来,究竟是何事?又为何说是在逼近?


    “大人可以思索一下,您最近是否遇见过和您曾有前怨且您意外相见的故人?”


    秦凌沉吟:“故人?”


    “故人,或是和故人相关之人。”和尚思索着严肃道:“因果相应,贫僧看大人您的模样,也许是从前做过不利故人之事,此事也一直是您心魔,但从未有人提起,时日一久,您也渐渐忘却,可最近您却看到了和故人有关之人……”


    “此人,也许就是您不利之人。”


    此人是潭州有名的高僧,所说之事极为灵验,秦凌听罢,心里咯噔一下:“施主可否详说?”


    “此人来自京城方向,且似乎是属阴的女子……再多的天机,贫僧也不便再对人言……”


    秦凌强笑着谢过了高僧,转身便叫来了贴身的管家朱福。


    秦凌将方才之事告知朱福,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从京城来,女子,和故人有关……本官听了真是心惊,那江延之女江晚月,想必就是高僧所说之人……”


    朱福是几十年的老管家了,秦凌这句话让他面色登时泛白:“大人,欺瞒朝廷,谋害朝廷命官之事若被知晓,大人恐有杀身之祸!江延之女,属实留不得了!”


    秦凌面色阴沉。


    江延出事后,他曾经也想要斩草除根,但想了想,又觉得那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和外祖相依为命,想来也不至于碍着他。


    一念之差,秦凌留下了她的性命……


    可谁能想到,十年过去,她长成了如此昳丽明媚的模样,竟还和京城谢家有婚约,且抢了本该属于他女儿的婚事……


    但这毕竟只是儿女之事,秦凌私下派人监视着到了京城的江晚月,知晓她几乎足不出户,只在谢家循规蹈矩当儿媳妇。


    当年的事早已过去,江晚月又嫁入了谢家,秦凌想着犯不着为了多年前的事犯险,后来江晚月和谢家和离,却又趁着战事,救下了南下的少帝……


    万幸当年之事江晚月并不晓得,秦凌也不愿意多此一举,只当从前那件事并未发生……


    可和尚这番话,说得他全身发冷,几乎坐立难安……


    难道江晚月知晓了她父亲当年之事?


    秦凌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大约不会,他当年的事情做得隐秘,这么多年从未被人察觉,那年江晚月年纪也小,更是无从知晓事情真相。


    再说……这次相遇,对他也无半分异常不妥之处。


    “老爷。”管家看出了秦凌的犹豫,急得团团转,劝道:“听说朝廷还有风声,要将那江延之女封为县主。老爷不可不防啊。如今她在碧胧峡,那正是老爷的治下,让她出个事儿,还不是易如反掌?只要计划妥当,定然无人察觉。”


    第44章 第44章


    待到谢璧走后,江晚月站在窗前,眸光久久落在那支竹笛上。


    那是她爱过他的证据。


    自从那天夜里偶然听到他吹的笛,不通音律的她,忽然很想拥有一个笛子。


    她还想听到那夜他吹的曲子。


    可碧胧峡的集市里有卖布料的,有卖椅凳的,唯有看似不起眼的小小笛子,无处可买,那时外公尚且在潭州跑船,若是和外公说一声,定然也能捎带笛子给他,江晚月却不愿告知旁人,自己悄悄寻了竹子,按照书上所教的,亲手打磨出这支小小的竹笛。


    她跑去碧胧峡唯一会抚琴的老师傅那里求教,也许是有几分天分,也许是翻来覆去练得太多了,谢璧吹得那首曲子,她也依稀能吹出旋律。


    还是他在月夜里吹的那首曲子,一遍一遍,她吹给自己听……


    江晚月望着竹笛不由失笑,眸中却明澈平静,如不起波澜的湖面。


    情窦初开时的她,爱意澎湃静默,用尽全力朝他的方向奔跑。


    她不后悔曾经付出的爱意,也并不悔恨这桩婚事。


    曾经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人,她真的拥有了。


    唯有拥有过,才更易释然。


    回首再看,这场好聚好散的短暂婚事反而是她忘记他最好最快的方式。


    江晚月迈出院门,淡淡吩咐道:“秋璃,收拾收拾院子吧,把从前的东西都丢了去。”


    从急匆匆成亲,到前一阵子回家抗戎,时间仓促,她还没来得收拾院子。


    这所院子有太多她未嫁时的痕迹,似乎停滞在了从前。


    可她早已不再是从前的她。


    既然不合时宜,还是早早收拾丢了好。


    秋璃英哥二人立刻着手收拾,将江家的两进宅院收拾出来,因江晚月曾说了体己物件她都已收好了,旁的旧物皆可丢弃,两人看江晚月似乎并无眷恋之心,收拾起来也没了顾忌,一日之内,已经收拾出不少杂物,两人在院中收拾归类着,有小茶壶,有竹笛,还有一些面具,笔墨纸砚等……


    碧胧峡是乡下地方,这些东西在当地也都算是稀罕物,两人在院间收拾,倒是吸引了不少小孩子前来,眼巴巴瞅着这些物件,秋璃想着这些物件本就是要扔的,倒不如分给这些孩子,便让这些孩子自取。


    有些孩子好奇的拿了毛笔,有人拿了面具,还有个孩子拿了竹笛就跑……


    秋璃望着他们的背影,笑着摇摇头,仍然低头收拾着老院子里的物件。


    低头看到几本诗册,秋璃倒很是意外,她本觉得像江晚月这等生在乡下的姑娘,定然是不怎的看书的,毕竟就算是京城高门之女,大多也是读女诫孝经,并不看旁的闲书,谁知在江晚月的院子里,倒是翻出不少从前的旧书和画册,从画册到入门文选都有,甚至还有诗册,秋璃信手翻了翻,更是惊奇:“这不是郎君从前出的诗词集子吗,没曾想姑娘也念过……”


    英哥笑着道:“这也不算稀罕,毕竟谢家在碧胧峡当过官,因此书铺里喜欢印谢家人的书,姑娘瞧见诗册,也许就信手买过来了。”


    秋璃喃喃道:“如此说,倒也是有缘分的……”


    说着说着,又不觉叹口气。


    毕竟以姑娘和郎君如今的模样,实在也说不上多有缘分……


    拿了竹笛的小孩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却正好碰到一个高大清俊的男子,孩子停住脚步,有几分慌乱,他知晓这是巡抚大人,进城时很多人都来拜见他,父母也跪在路边,想来,他是个很大的官儿,但他却很是温和的朝自己笑了笑,倒像是邻家哥哥一般:“我这里有个更大更好的笛子,能和你换换吗?”


    孩子眨巴了眨巴眼睛,原来巡抚大人是相中了他手里的竹笛。


    可巡抚大人手中的笛子明显更鲜亮更大,看上去比自己手里的简陋竹笛好多了……


    也不晓得巡抚大人为何将这笛子给他……


    孩子转转眼珠,怕谢璧反悔似的,立刻交换。


    谢璧垂眸望着竹笛,摇头轻笑。


    那日瞧见的简陋竹匕,还有那简单的胭脂一直在谢璧脑海里徘徊,他并不觉得这物件寒酸,相反,觉得很是衬江晚月。


    如同竹影清风,不染凡俗,却又实实在在属于凡尘。


    但他还是想让她用些好物件。


    谢璧特意给江晚月打了青玉胭匕,望去和她从前用的竹匕倒是差不多,又顺带去买了些上好的胭脂。


    从前是夫妻时,他也从未亲自给她买过胭脂水粉,也并未曾留意她平日用的物件。


    如今买了送她,谢璧反而有几分不自在,贴在胸膛前的胭脂,宛若一团灼灼的火焰,滚烫得让人手足无措。


    他如今的身份立场,来送这些物件似乎甚是不妥……


    可他并未曾多想,他只是晓得了世上有好物件,有些女子每日都在用,而江晚月,也许从未拥有过……


    如若自己不送她,想必她也不会特意去寻来用上一用……


    压下心头的忐忑纷杂,谢璧朝江晚月的院子走去,没曾想刚走进院落,还未曾进去,就被两个穿粉裙的少女拦住了去路。


    谢璧认出了,这两人是笛儿和阿文,都是江晚月的好友。


    阿文立刻上前请安道:“巡抚大人,这儿是江家的院落,如今只有一女在此居住,不方便见外男……”


    笛儿看他要走进院子,眸光也有几分慌乱:“大人请留步,如今晚月一人在家,大人若是有事,不如让她改天亲自去拜见。”


    谢璧微微怔忡,此时倒愈发明了自己的身份。


    在旁人眼里,如今的他纵然官至巡抚,于江晚月,却不过是一外男。


    一个连她门槛都不便踏入的外男。


    他有何资格,去给她送胭脂,送首饰?


    这是夫君该做的事,从前他有夫君之名时,他从未想起去做,如今已无名分,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徒惹是非?


    谢璧压下心头的酸涩,目光扫过二人:“无妨,我本也无事,不必让她再来。”


    顿了顿,谢璧又道:“你们是否去过京城?”


    他记得江晚月的两个朋友从碧胧峡来京城寻她,若是没记错就是阿文和笛儿,只是那时他忙着去处理秦婉的事儿,并未和她们一同出去。


    笛儿快人快语:“是啊,当时晚月还在京城夫家,我们是去看她的,谁知她那夫君,连面都未曾露……”


    谢璧望着二人,心里涌起几分空落落的酸涩。


    这二人是江晚月从小的闺中好友,自己和她夫妻一场,可她们却并不晓得自己是何人,江晚月也从未像好友提起过自己。


    倒像是他从未出现过,从未和她亲近过……


    这曾经是他刻意要求的,让妻莫要张扬,莫要告诉旁人和谢府的婚约,免得节外生枝,引起祸患……


    可射出的箭终究扎在了自己身上,如今真的瞧见她的好友,又看到她们对自己茫然无知,丝毫不识的模样,心里又止不住的难过酸涩。


    秦婉已许久未曾接到丈夫的讯息,山高路远,她也不好打探,只能让父亲通过熟悉的官员打听,谁知近日,秦婉却忽然收到一封张小公爷给的信,信写得很简短,大约是说自己染了时疫,战时缺医少药,已是一病不起,很想让秦婉来照顾。


    秦婉看罢,一阵天旋地转,立刻便要收拾行囊前去。


    但还未成行,已有人来报,说是张小公爷已经去了,且时疫严重,让秦婉不必再去了。


    秦婉晕倒在地,醒来后大哭了一场。


    突遭战乱,她倒也渐渐觉出张小公爷是自己的依靠,想着以后安安稳稳,和张小公爷过平静的日子。


    可偏偏这个时候,天不遂愿。


    秦婉的眼泪,是为了自己的丈夫,也为自己未知的命运。


    她也不晓得为何会有这等事落在自己头上,为何上天如此不公。


    秦凌叹着气,安慰女儿:“这都是命,姻缘是命定的,你如今的境遇也是命定的,你也莫要怨天尤人了。”


    秦婉擦干眼泪,抬起头道:“爹,就算姻缘是命定的,女儿的姻缘本来就不该是应在他身上,女儿本该和谢家郎君是一对儿,只是当初他娶我嫁,徒留遗憾……”


    秦婉喃喃道:“如今他已休妻,我也是孑然一身,这也是上天让我们再续前缘,女儿想去碧胧峡寻他,”


    秦凌听得直皱眉:“荒唐,如今战乱刚刚平息,没那么多规矩,但你毕竟是张家妇,你老老实实在家守一阵子,待守期过后再说!况且谢大人如今的心思也不在你身上,他勘察水利头一个便去碧胧峡,你觉得是为何?”


    秦婉心里一刺:“她不过是乡野之女罢了,既已被谢家驱逐,他又怎会回头?再说,我有的是法子让她翻不了身,再也不能得嫁高门。”


    秦凌沉吟道:“你一小小女子,能有何法子?”


    秦婉诡秘一笑:“秦家有个过继的宗子,算是她的舅舅,江晚月出尽了风头,名声也早已盖过了他,如今已有传言秦家的家业会传给外孙女,你说这位过继的宗子该如何想?”


    秦婉淡淡道:“我已遣人联系上了秦家人,到时莫说和谢家再续前缘,就算是潭州有头脸的讲究人家,都不愿意娶她为妻。”


    秦凌将心思压下,面上只是一笑:“女儿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依为父看,谢大人是个出将入相,位极人臣的好苗子,你和他青梅竹马长大,这一点便是旁人替代不了的,如今恰好是你的机会,切莫空留余恨啊。”


    秦婉听父亲这么说,倒有几分诧异,毕竟父亲不太过问她的婚事,为何如今却这般怂恿她去和江晚月一争?但有父亲这番话,秦婉更是再无顾虑,立刻着人联系秦家人。


    秦凌则立刻吩咐管家,暗中帮扶秦婉做事。


    有些事,他不方便出头,女儿却可独当一面。


    这一日,江晚月正在宅院中和秋璃,笛儿等人一起将秋后的小毛竹洗净,竹在江上是个好物件,竹筏,竹撑,船上的竹椅,皆是选秋后的竹材所制,江晚月手中握着竹锯,正在打磨洗净的竹子,便看到英哥一脸慌乱的跑来道:“姑娘,出事了,咱们船队经过三门壑时翻了船,如今乡亲们都去了,正忙着救人呢……”


    第45章 第45章


    江晚月等人放下手里的活儿,站起身往三门壑走去。


    三门壑在碧胧峡最南,也是几处支流入潇江的口子,湍流甚急,据说从前也出过事,但都是小舟快船,这次出事的是秦家拨给江晚月的客船,船大底舱也深,本不易出事,谁知这次却翻了两艘,江面上满是哭喊求救声,好在碧胧峡大多乡亲都会水,又甚是热心,前前后后救上来了不少人。


    江晚月等人赶到江岸旁,正想要往前走,却被人拦住:“江面上的规矩,女子不得靠近江岸,你们还是回去吧。”


    江晚月轻轻蹙眉。还未来得及说话,秋璃已道:“我在江岸上来往这么多次,怎么从未听过这等规矩?”


    阻拦他们的人还未曾说话,一旁已有人叹道:“江面上传了这么多年的规矩,那定然是有道理的,秦家老爷子不听,非要让女子管事,你看,出事了吧。”


    “我也是听说了秦家老爷子在江小菩萨救人之后,有几分让她掌接秦家的意思……你瞧瞧,这是上天降罚,万幸不曾伤到人,若真的让她掌权,这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也不能如此说,你看当时江小菩萨当初救人的时候,怎么没人议论,一个个争着抢着坐人家的船,如今太平了,却在此处说三道四……”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当时看着风光,那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和她计较,你瞧瞧现在,报应来了吧,若是放任她在江上,还不知要惹出多少祸事。”


    秋璃听到,气得想要上前理论,却被江晚月拦下。


    秋璃恨得双手发颤,要知道当时姑娘冒着风险去救人,得了朝廷嘉奖,这些所谓乡亲都在赞叹姑娘,恨不得纷纷贴上来,如今太平了几日,却变了一番嘴脸:“山野村民,愚昧!”


    江晚月拦住她,示意她莫要冲动:“这些流言自古有之,你斥他们愚昧,但在京城中,不是也不允女子读书,女子做官,女子经商吗?”


    秋璃怔住,江晚月语气平稳轻柔,眸光却是清透的坚韧:“秋璃,不管我们如何做,都很难破除他们对女子的偏见,我们能做到的,就是不被影响,遵从己心,去做自己愿做应做之事,”


    微凉的秋风吹过水渠,吹起谢璧清隽长袍,他站在勘察的水渠旁,望向远处的江晚月。


    这番话,生在东都锦绣池阁的女子大约是想不到,也说不出的。


    生在山野,无拘无束的江晚月,少了几分礼仪规矩,也少了压抑束缚,温纯中有几分不管不顾的野气倔强。


    如同阳光下生长的草木,蓬勃舒展,带动得旁人也充盈了无限力量。


    可惜在东都时他未曾发觉她的可贵,竟还隐隐觉得她乡俗寡淡。


    谢璧垂眸,心口的酸胀又悄然翻涌。


    江晚月一路顺着水渠款款走来时,谢璧心绪复杂,遮了遮头上的雨笠,侧身避了避,不愿让江晚月认出。


    她走得淡然优雅,如秋水般沉静的眸光并未停留在他身上片刻。


    谢璧心头一黯。


    待到江晚月走远,他才忍不住回头去看她的背影,纤纤弱质的身姿漾在碎金的日头下,如芦苇拂风,他却晓得,她有多坚韧可贵。


    谢璧骨子里向来高傲自负,可这些时日面对江晚月,总有说不出的忐忑惭愧。


    竹西望着怔忡良久的谢璧,轻咳一声道:“郎君,那些人都被救上来了,水渠也勘察罢了,咱们回去吧。”


    谢璧沉吟道:“莫急,我去落水的地方看看。”


    谢璧走到岸边,此刻船上的水手,客人已被救起,眼看他们的命保住了,看热闹的人已都渐渐散去,岸上站了几个面色黢黑,剃了头,额上缠了汗巾的人,谢璧认出是船的纤夫,他沉吟半晌,走上前去,将粗大的纤绳截下短短一节,又和纤夫大概攀谈了几句,才沉思着离去。


    之后的几日,谢璧早出晚归,仍是去勘察三门沟壑的地形,此处为众水入山之口,暗流涌动,又极为窄狭,水流湍急甚是险峻,此处倒给了谢璧不少灵感,北戎来犯,若是有一处地形如此处,定然兵不血刃。


    谢璧到碧胧峡后,前前后后勘察了不少地形,他以碧胧峡为中心,将周围的河道都探访得较为清楚,抗击北戎要在河道上布兵排阵,而对于军事,谢璧有所涉猎,但并不深厚,很多事情还是要和军中之人商量,谢璧在给少帝的折子中略提了一句,少帝立刻下旨,让潭州军方全力配合。


    但谢璧未曾想到的是,裴昀竟然从潭州赶来了。


    即便是朝廷重视,也不至于让裴昀这等身份的人来碧胧峡配合他勘探地形。


    还是裴昀自己想来罢了。


    裴昀来到碧胧峡,看到谢璧,大步走来微微一拱手道:“谢大人辛苦,朝廷让我等协助勘察,裴某特来此地,协助大人。”


    谢璧微微一笑,眸底却甚是冷淡:“大人是朝廷肱骨,我这等琐事,倒不至于让大人轻离职守特来协助。”


    “谢大人说笑了。”裴昀表情微微一怔,总觉得谢璧的言语中有隐含的愠色,他笑笑道:“谢大人肩负重任,所提出的水战是朝廷希冀,怎是微末之事?裴某能为大人效劳,也是在下的荣幸。”


    谢璧淡淡一点头,面上如覆冰霜。


    谢璧对裴昀漠然,但碧胧峡的乡亲对远道而来的裴大人却甚是热情,之前裴家是永州守备,碧胧峡属于永州治下,乡亲们本就对裴家甚是尊崇,如今知晓裴家高升,更是与有荣焉,前后簇拥着裴昀。


    裴昀被众人围绕着,眸光却在人群外搜寻着,看到那抹熟悉的纤细身影,唇角才微微翘起。


    江晚月也在此地,虽只是遥遥瞧见了她的身影,裴昀却登时觉得这趟碧胧峡来对了。


    围在裴昀身侧的都是机灵人儿,大家对视一眼,登时明白了裴大人的心思,笑道:“裴大人还未曾成亲吧,之前可是和我们这儿的江姑娘说过婚事的,只是偏偏有人早一步订下婚约,截走了江姑娘,好好的缘分才中断了,算来您和江姑娘,本就是一对儿。”


    “是啊,大人和江姑娘走在一处,还真是郎才女貌,况且还联手做了不少好事,人好心善,真是般配。”


    “……”


    这些话说得甚是僭越,但村里的乡亲素来便是心直口快,再加上裴昀又含着笑意,似是并不反感他们的议论,乡亲们受到莫名鼓舞,议论得更是大胆。


    他们说这些话并未刻意避开谁,江晚月和裴昀听到了,谢璧也听得一清二楚。


    村里人都觉得裴昀和江晚月该是一对儿。


    而自己,却是他们口中横生的枝节,突如其来的变故。


    谢璧缓缓握拳,想起的却是京城流传的有关他和秦婉的传言。


    当时江晚月也听到了,她还忐忑的试探过自己,但当时的自己却不愿多谈,也觉得没必要澄清解释旁人所说的流言。


    可唯有此时,他才晓得听到众人都赞自己的爱人和旁人是金童玉女是何滋味,将自己孤零零摒弃在外又是何滋味……


    她当时,定然很失落难过……


    可自己却未曾安慰澄清过一次,任由流言一次次传到她面前……


    明明只要稍稍表露出不悦和制止,那些人便不敢随意议论……


    他为何连这点风雨,都未曾帮她遮蔽呢?


    谢璧心头翻涌,自责,愧疚,怅然,失落……酸胀的情绪让他眼眶发涩,久久不能平静。


    此刻,江晚月平淡温婉的声音响起:“裴大人身份贵重,定有良配,晚月无意于婚事,大家也不必替我操心了。”


    和离归家后,江晚月确实多次说过无意成婚,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还是第一次。


    谢璧心中一松,涌上了自己都不承认的快意。


    他淡淡抬眸望向裴昀。


    裴昀的脸色变了变,眼中的光明显黯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平静,仍是含笑望着江晚月。


    谢璧用尽毕生修养克制,才止住自己想站过去挡住他视线的欲望。


    既是已和离,她的婚事,也轮不到自己过问,但她能如此表态,谢璧心头渗出隐隐的喜悦,又掺杂丝丝缕缕的酸涩。


    战时的伤员集中安置在了江西,随着连续下了两场雨,江西的疫病渐渐扩大,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江西的百姓也都甚是惊恐,吵着要将这些伤员挪到别的省份。


    朝廷为了安稳民心,特意广征医师前去江西,消息传来,潭州的郎中医师却几乎无人响应。


    虽说医者父母心,但这毕竟是要命的差事,自然无人愿背井离乡,去救那些和自己无关的人。


    可刚学了医术的若珊却执意前去。


    秋璃和英哥知道江晚月舍不得她,都相劝道:“好姑娘,你看谁在这个光景下去江西呢?不说旁人,您看张夫人,小公爷去了,她也未曾前去探看呢。”


    若珊抬眸道:“他们不去,我就更要去了,从京城逃出来,当时是他们一路护了我们一家,战时都指望着战士们护国护家,如今平定了战事,也不该把他们弃之如敝履,我如今学会了施针开药,是一定要去的。”


    唯有李元吉不曾阻拦,却道:“我和你同去。”


    若珊却质疑道:“你为何要去?”


    “江西的将士我晓得,有很多从燕都过去的人,也是从前你哥哥的兵士,我们同去,待你将他们身子调理好了,我还可以教他们习武排阵,上场杀敌。”


    江晚月望着若珊道:“你这次真的打定主意了?”


    “你就别再阻我了。”若珊轻声道:“看着你,我才晓得之前的日子都是白过了,你能成为江上小菩萨,我又为何不能去江西多救人呢?”


    若非江晚月,她从未想过女子也能做如此多的事。


    她像是一盏烛灯,淡薄却明亮的光,照见了另一种可能。


    既然江晚月亲口说了无意成亲,谢璧也顺水推舟,只将安王想认江晚月为干女儿的信给了若珊,若珊本就和江晚月亲密,又有了父母的认可,两个人便以姐妹相称。


    若珊和李元吉离开时,江晚月等人都去送她,待人烟消失不见,众人方才回去。


    回去的路上,江晚月乘马车,谢璧,江来,裴昀等人皆骑马而行,待要进碧胧峡时,谢璧看到前头的人影,不由皱了皱xh眉心。


    他竟然看到了秦婉,不知为何,她身边未曾跟侍女,一个人在江边踱步,如同感应到了什么,恰在此时回头,和自己四目对视,久久凝望。


    听闻她遭遇大变,容颜看着也憔悴许多,经历了这么多事,她终究不再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小女孩,可再看到她,谢璧心底并无太多起伏和牵扯。


    从前江晚月因秦婉受了委屈,即便如今已和离,他也不愿江晚月看到自己和秦婉交谈。


    秦婉却眼眸一亮,走上前轻轻和谢璧打招呼。


    谢璧点了点头,和她寒暄了几句。


    江晚月坐在他身后的马车里,似是挑起帘子朝这方向看了一眼,谢璧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慌乱感,他漠然抬眸望向别处,眸光愈发疏离。


    他怕她误会。


    哪怕如今她只当自己是陌生人,他也不愿她有丝毫的误会。


    但江晚月的目光如轻风般掠过,遮住车帘道:“英哥,我们先走吧。”


    裴昀来到碧胧峡后,谢璧心头说不出的烦闷焦灼。


    他本已明白江晚月对他已无意,他长久以来养成的自尊,也不允许他再做何事。


    可裴昀来了。


    裴昀是冲着江晚月来的。


    谢璧眸光微微冷凝,他很确信,裴昀并非良配。


    他是她的半个家人,他也该助她一世无忧,因此他更不能让她和裴昀来往,以免误入歧途。


    谢璧想了个法子,亲自写信问询蜀都太医,让他开了定神暖身的滋补方子。


    他记得,江晚月在船上时的惊悸,还有她始终苍白若梨花的面颊。


    她看起来如同高台玉阁上最精致脆弱的琉璃,却偏偏生长在山间村落,长成坚韧纯澈的模样。


    如何养好她的身子,始终是谢璧的一桩心事。


    有了方子后,谢璧按着方子给江晚月熬药,计划每日亲自送去。


    谢璧去送药时,好巧不巧,恰好撞见了来江宅的裴昀,二人相顾互相笑着,眸光中却隐隐藏了利色。


    谢璧送药时已找好了理由:“这方子是太医院所开,不便外传,因此只得熬好了送来。”


    江晚月垂头行礼,却未曾接过。


    “无碍的……”谢璧飞速找到适合自己藏好情谊的理由:“我和安王府相熟,我也是受安王和若珊之托,在此地能帮你几分是几分。”


    江晚月推辞的意思很坚决:“多谢大人顾念,但若有药方还好,若劳烦大人每日煎药,民女实在不敢受。”


    谢璧捧着沉甸甸的药罐,心头沉重。


    他想说他们不止是官民,有何不敢。


    他还想说她的身子是在东都时留了伤寒迹象,这都是他的缘故,他如今并非做得多好,只是补偿罢了……


    谢璧垂眸沉默


    裴昀带来的却是蜜饯:“我不晓得你身子,晚月,这是蜜饯,表哥记得你从前最爱吃——”


    表哥,从前……


    叫得可真是亲密。


    谢璧在心头冷笑一声,径直拦住了裴昀送蜜饯的手腕:“她如今人虚体寒,不该吃这些。”


    谢璧眯起眼眸,向来温润的人也有了逼人戾气,他的话,寥寥几句,却如同在宣告主权。


    毕竟身居上位,真的发号施令时,有一锤定音的掌控感。裴昀心里一颤,也不敢拿江晚月身子胡闹,忙道:“对不住……”


    “不必。”江晚月在裴昀收回手之前伸手接住,认真看向裴昀眼眸,带了几分俏皮道:“我的身子我清楚,我喜欢吃蜜饯,每次吃了之后心绪都会变好,多谢啦。”


    她的语调轻快又带了几分柔软任性,谢璧怔住,无法控制地久久望向江晚月。


    她说话的语气,让他想起他们的婚后时光。


    可她如今却是对着旁人说的。


    谢璧只觉周遭的气氛沉重凝滞,带了药罐来此地的自己,倒像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自己的好意,江晚月一一谢绝。


    事关裴昀,她却不惜站出来特意说这是心意,应当收下。


    她分明……分明是在刻意疏远自己,朝裴昀靠近……


    谢璧闭了闭眼眸,任由心中的酸涩蔓延。


    第46章 第46章


    三门壑翻船一事已经过去三四日了,但事情并没有平息,流言反而愈发甚嚣尘上,从前说的是江晚月身为女子,对江上众人不吉,可渐渐,话中之意却变了:“你还记得晚月他爹娘吗,他父亲是个兴修水利的官员,当时是在江西做官,据说非要治水,结果呢,水没治好,命还搭了进去,她和她母亲一起去寻人,结果她母亲也坠落了山崖……你说,这孩子是不是从小就克亲?”


    “对啊,你说她长得比花还娇,为何却被前夫休妻?是不是前夫家看出她命里克人,才将她赶出来,逃过一劫的……”


    “如此说来,裴大人倒是不该娶她。”


    “是啊是啊,娶了她岂不是给自己招惹祸患。”


    这是几个面生的女子,并不似碧胧峡的乡亲,言语之中却对江家颇为了解。


    按照谢璧的抗战富民的规划,江南不少地方都在修堤建坝,碧胧峡也在修建大坝,谢璧每日都在大坝上勘探地势,这番话自是原原本本传到了他耳中,他冷冷眯眸,向来温润的面庞满是凌厉的寒意,他作了个手势,身后立刻有人悄然跟上这几个女子。


    岸边的纤绳,刻意传播流言的女子……


    这一切,都并非巧合。


    谢璧思索着缓缓踱步,回过神时,才发觉自己已站在江晚月的宅子门口。


    他正思索要不要进去,却看到门栅前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裴昀。


    谢璧皱皱眉,立刻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凝望。


    碧胧峡地方小,流言向来传得快,想来那些话也传到了裴昀耳中。


    裴昀立刻来江家寻了江晚月。


    裴昀知晓,既然这些话已传到了他耳中,那江晚月也定然听到了,哪怕她不在意,他也要出面说清楚他的所思所想。


    江晚月并未让裴昀进江家,而是自己亲自出了门,对着裴昀轻轻行了礼,裴昀站在栅栏前,眼眸灼灼,望着江晚月:“晚月,你我本该是亲人,从前你不是还叫我表哥?实在不必对我如此客气。”


    江晚月道:“晚月所想,之前已和大人言明,晚月敬佩大人为人,但和大人并无缘分,若是因民女之故让大人有所困扰,那我们也不必再相处了。”


    “这……”裴昀登时急了,语气却是轻柔的:“是我唐突了,只是……我的心思,还是想说与你知晓……”


    裴昀心里五味杂陈,他知晓,江晚月是在刻意和自己保持距离,但如今他长在潭州,她又在碧胧峡,两人见面并不容易,裴昀想趁着这次前来,尽早和江晚月互明心意。


    同为男子,谢璧知晓他要说什么,他紧紧握拳,硬生生摁下想要冲上去阻止一切的冲动。


    谢璧想离开,双腿却若石化般立在原地,只得眼睁睁看着裴昀一脸深情,对江晚月鼓起勇气,轻声道:“我并不在意旁人如何说,我早已下定决心,娶妻当如晚月你,至于那些无稽之谈……”裴昀上前一步,竟然想去抓江晚月的手腕:“我自然不会理会,也请你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谢璧背脊紧绷,双眸猩红,说不出的怒意,妒意烧得他胸口灼灼。


    好在,江晚月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的手掌,谢璧忍不住松了口气。


    他只觉得自己暗中窥探二人,实非君子所为,却丝毫移不开半分眸光。


    周遭安静了一阵,连带着谢璧也屏住了呼吸,终于,他听到江晚月低柔的声音道:“你就不怕如他们所说,娶了我也许会招惹祸患。”


    “荒唐!”裴昀的语气斩钉截铁,又低沉平静道:“有我护着你,什么祸患都不会有!再说若真的有,我也无惧。”


    信誓旦旦的话语回荡在耳边,谢璧心口一阵发闷,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有几分嫉妒裴昀。


    至少他可以站在江晚月面前,站在秋日暖阳下,深情坦荡的说出自己的内心所想。


    而自己,既无说出心事的勇气,也无说出心事的资格。


    毕竟,江晚月在谢府,实在说不上无忧无虑,他未曾护好她,她如今性命无碍,已是侥幸……


    方才无名怒火渐渐褪下,心头只剩了几分感叹惆怅,也许,他并非不愿她再获良缘,只是,从内心里质疑裴家罢了。


    可无论她嫁与谁,都不会比昔日在东都谢府更差了吧……


    他才是最不配,也最不该打扰江晚月的那个人。


    江晚月笑了笑,语气仍是平稳的,似乎真的是不沾染人间之情的小菩萨:“劳烦大人错爱,但我已说过此生不愿再嫁,大人还是选配名门之女,莫要耽搁自己的好年华。”


    裴昀静静望着她,眸光有几分伤怀和疼怜。


    被江晚月这般拒绝,裴昀并无怒火和羞愧,反而愈发为江晚月难过。


    “无妨,我不急着你应下。”裴昀温声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已是过往,我只想你早些走出来,过上全新的日子。”


    江晚月浅浅笑了,道:“如今的日子,对晚月而言,便是全新的,也是我想过的,至于不愿成婚,也是觉得如今的日子便恰恰好,往后也想如此清净,并非对过去尚有心结。”


    裴昀笑道:“既是如此,那便不该说出此生不愿再嫁这等负气之语,你如今不过二十,一生何其漫长,怎能一语便说定了?”


    江晚月怔了怔,却觉得裴昀说得甚有道理,和谢璧和离后,她确是无心情爱,不愿涉及男女婚事,但对于以后之事,还是该看缘分而定,而不是先定下非如何不可。


    也唯有如此,才算是真的放下。


    想明白了这个关节,江晚月反是抬眸一笑:“是晚月言语莽撞了,情之一事,本就要看缘而定,多谢大人指正。”


    裴昀和江晚月相视而笑。


    这次和离回来,她更淡然清浅,也更有别样的明丽,让他实实在在倾心不已。


    可惜,她如今才二十出头,却对情波澜不惊。


    定然是那段婚事,深深伤到了她。


    裴昀忍不住想去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为别的,只是知晓了过程,才能对症下药。


    但裴昀不敢轻易提起,想等到时机成熟,再和她聊起曾经。


    裴昀静静看了她半晌,又道:“还有行船之事,如今有不少人都在议论……”


    江晚月温婉清冷的声音如泠泠江水响起:“至于此番流言,多辩无益,她们不是说女子碰船会有无妄之灾吗,我偏要反其道而行!我已和阿文,笛儿,秋璃等人商量好,寻一些愿意和我们一同上船的妹子,我们女子乘船,一起过三门壑,我就不信,潭州如此大,凑不够一船女子来行船!更不信因我们是女子,上天就会让船出事!”


    竹畔旁的谢璧定定望着江晚月,胸腔深处怦然颤动。


    裴昀却静了一瞬,似是被江晚月的所言惊住了,半晌才道:“晚月,我知晓你想破除众人对女子的偏见,可也犯不上以身犯险,三门壑险峻,遇上风浪,更是生死难料,你莫要赌气冲动……”


    江晚月怔了怔,再开口时,语气带了几分疏离:“裴大人若觉得我是赌气冲动,就请离开吧……”


    裴昀双眸坚定,语气深沉:“晚月,我愿替你立于风浪之上,护你一生再不沾染风雨。”


    江晚月摇头道:“大人并非女子,立于风浪之上又有何用?再说我自有办法护自己周全。”


    “那……那我随你一同上去,若无事,我就和你谈笑风生,若有难,我必全力救你。”裴昀望着丝毫不为所动的江晚月劝说道:“再说……再说女子不能掌舵上船,是千百年传来的规矩,总也有缘由,我随你一同上船,若真……我也能镇压水中邪祟……”


    江晚月不着痕迹的退了半步,面色平静道:“大人所言,晚月知晓了,大人若是无事,便请早些回去吧,民女也要歇息了。”


    裴昀无错,他坚定,认真,深情。


    若自己未曾嫁过人,也许会被他的言语所感动,所俘获。


    可江晚月知晓,裴昀这番话,是在护她安然无恙,却并非护她勇立风雨成为自己。


    他终究是错过了她。


    谢璧在不远处听着二人的对话,眸中泛起思索之色。


    谢璧派去几个暗卫查那几个女子的身份,暗卫很快查清那几个女子的身份。


    事关重大,几人立刻暗中告知谢璧。


    谢璧听罢这些人的身份,平稳的面色微微一变,思索片刻沉吟道:“你再替我去办一件事情。”


    吩咐完暗卫,谢璧又蘸墨写信,写给随朝廷去了蜀地的友人崔漾。


    谢璧知晓,这次翻船事件并未真的过去,碧胧峡靠水而生,对水有天然的敬畏,而女子行船,却是千百年来极少有的情况。


    这次翻船,唤醒了他们的恐惧和对女子的忌讳。


    要想破除这份心魔,必须要让更多的人亲眼看到,女子所掌,女子所乘之船,能在湍流急浪中安稳前行,岿然不动。


    江晚月所想,和他所思,不谋而合。


    谢璧统筹抗击北戎之事,治下本就有造船所,他这几日勘探了三门壑的地形,除去是几个支流入江的口子,路狭石多,船身行驶时容易撞击舷板,也是造成倾侧的原因。


    谢璧和船所众人开始研制优化船板,并暗中通过船所的官员和英哥秋璃送去口风,秋璃昨日过来,说是江晚月和笛儿,阿文,英哥等人,已将船所研制的船板安在了船身两侧,制了两个护舷板。


    谢璧日夜查阅造船书籍,和船所的官员商量,将客船改成尖底小腹的模样,船头和船尾高翘,并将船辗转送于江晚月。


    除了船板,纤绳也极为重要,他从江边拿来的纤绳,明显软绵很多,谢璧这几日查遍典籍,书上记载,蜀地竹子最坚韧,若是制成纤绳,能抵抗更大风浪。


    谢璧立刻写信给崔漾,正是想让他运送些蜀地之竹。


    崔漾在蜀地无事可做,立刻携了一车竹子而来,陪着谢璧每日研制纤绳,为了让纤绳更耐磨坚韧,制绳时除了加入竹子,木材,还会糅合牛皮或豹皮,谢璧负箭而行,趁了夜色进入后山,不分昼夜,蹲守了整整五日,在崔漾,竹西急得团团转时,谢璧总算从后山回来,他鬓发凌乱,白皙如玉的脸上长出了胡渣,他顾不得歇息,将提着的豹皮洗净分割。


    “牛皮就不成么?你为何非要去后山?”崔漾后怕道:“后山的虎兽伤了不少人,本地壮年都不敢去。”


    在东都,他也常常和谢璧去射猎,但都是经了防护的山庄猎场,君子不立危墙,这等野山荒林,他们从不踏足。


    谢璧手上多了几道深深的口子,竹西给他上药,谢璧捧着受伤的手一言不发,双眸却未曾从豹皮上移开过。


    有了蜀竹,有了豹皮,他想要的纤绳制好,她的船也会多几分牢固安稳。


    她的船护了很多人。


    他只想做一艘不会倾翻的船护着她。


    一艘乘风破浪的船,护着她,抵达她想去的千山万水。


    崔漾这几日算是看明白了,踱步道:“我说你为何要留在潭州,还非要来碧胧峡,如今看来,并非是为了国事,倒是对她念念不忘,余情未了……”


    谢璧不急不怒,淡笑摇头道:“无稽之谈,如今北戎虎视眈眈,朝廷偏安一隅,我又怎会困于私情?”


    况且岁月飞逝,追忆无益,她已是他的前妻,前尘已断,他能有何心思?


    崔漾狐疑道:“那你为何如此用心?”


    谢璧眉目间隐有流光,宛若高寒的月影,不沾半丝尘俗:“她有功于朝廷,我自不能坐视她被流言诋毁,否则以后谁还为国效力?”


    崔漾凝眸片刻,沉吟笑道:“我不信,你竟如此高风亮节,毫无私心?”


    谢璧淡淡道:“既是多年知己,难道你不知我?”


    崔漾顿了顿道:“自知尚难,又何谈旁人知晓——我知不知你无妨,你知自己的心就好。”


    谢璧心口一颤,不知为何心绪又渐渐烦乱纷杂,剪不断理不清,他神色怔怔,半晌未曾说话。


    在江晚月横渡三门壑的前一日,谢璧来到了江家院落外,他未曾进门,而是找了附近一处僻静之地,拿出从三门壑捡起的那截纤绳,缓缓道:“这纤绳看似和以往不同,实则轻柔易断,三门壑一事,已调查清楚,那日风大浪急,翻船时所用纤绳被人动了手脚,是翻船的主要原因,此外,散布流言之人,暗中身份是秦刺史的家婢,她事发前后多次前往是秦婉住处,此乃真相,但秦家是一方刺史,也许民声沸腾。”


    “不过,我会让人将北戎信物放置在此二人屋中,会有人查抄出北戎之物,证实传播流言之人是北戎之人,但此事并非真相。”


    谢璧语气沉稳有力:“你是受流言所害之人,有得知真相之权,更有惩奸处恶之权,我此番来并非让你为大局忍气吞声,而是想告诉你,无论你如何选,我都会依从你的选择,和你一起面对。”


    身为巡抚,若以潭州利益为重,自是将二人打成北戎人奸细为上策,但他不会再委屈江晚月,若他为了所谓大局遮掩真相,连一人都护不住,又怎能在乱世之中保一州平安?


    江晚月走到谢璧面前,轻轻行了一礼,语气淡然坚决:“多谢大人查询真相,替民女伸冤,此事皆因北戎而起,和旁人无关,大人费心了。”


    谢璧一怔,他想过前妻会选北戎,却未曾想到她会如此果断,如此平静。


    听到秦婉名字时,他的妻面容并无波澜,似早已跳出闺阁恩怨,抛下一切过往。


    她甚至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初衷,不想探究自己的所言所行,几分是为了国事,几分是在袒护秦婉……


    是他……又一次把她想低了。


    谢璧终于相信,站在他面前的,是被江水洗濯过的,崭新的,清冷高远的江晚月。


    半分也不属于他的江晚月。


    谢璧心里涌起沉沉的怅惘,眸光定定落在前妻的面颊上,她玉肌昳丽,映着静影沉璧的秋光,真的宛如江上普度众生的观世音,纤尘不染,俯瞰俗世之事:“无妨……我并非只为你,身为巡抚,这本就是应尽职责,再说此番多难之秋,有不少女子一同抗击北戎,身为朝廷官员,不可让女子被群小所侮,为流言所伤。”


    一旁的竹西听着自家大人的慷慨陈词:“……”


    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公子为何非要在此时展现自己的刚正不阿……


    江晚月赞赏的看向谢璧:“得遇大人,是黎民之幸。”


    被江晚月的眸光一看,谢璧只觉满心苦涩。


    只因这赞赏和感激,是百姓对官员的感恩钦佩,却不是妻对夫的依赖感激。


    黎民遇他,是幸。


    那……她呢……她遇到他,可曾有悔?


    想说的话翻涌着堆积在喉头,哽得谢璧胸闷气短,可最终久久沉默,未发一言。


    第47章 第47章


    终于到了江晚月随众女子乘船横渡三门壑的这一日。


    三门壑浪急水深,过的人本来就少,但这次渡船,之所以传得人人知晓,还是因了这是一艘女子参与制作,女子掌舵,且皆是女子所乘的船……


    女子属阴,在水运中尤其忌讳女子上船,可这次,江晚月的这艘船,可是从头到尾,都沾了女人,可谓是丝毫不顾祖宗留下的规矩了……


    还要在惊涛骇浪的秋日过三门壑,这不是作死吗?


    江晚月上船之前,裴昀非要装作船员模样,暗中登上这艘船。


    裴昀以将军之尊,竟要自贬身份,以船员模样登船,心腹前来阻拦。


    “据说这船皆是女子,是犯了大忌,万一……将军三思啊!”


    裴昀淡淡道:“女子行船,是否有险,我并不敢断言,但若无危险,我可看她乘风破浪,若有危险,我更该陪在她左右,护她安然无恙。”


    话虽如此,可他知道,江晚月是不会让他上船的。


    他也不愿惊扰到她,只想暗中陪她一程。


    朝阳从开阔的江面上缓缓升起,众人挤在岸边,望着如同在怒吼的三门壑巨浪,窃窃私语:“秋日是潮头最猛的时候,若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作孽……”


    “祖宗的规矩,难道真的丝毫都不顾了吗?这船上竟都是女子——阴气如此之重,真是荒唐……这可是要触怒神仙的啊……”


    众人纷纷不安作揖,嘴里念念有词祈祷着,提前向江中的神仙请罪。


    “祖宗的规矩,难道真的丝毫都不顾了吗?这船上竟都是女子——阴气如此之重,真是荒唐……这可是要触怒神仙的啊……”


    众人纷纷不安作揖,嘴里念念有词祈祷着,提前向江中的神仙请罪。


    江水翻涌拍岸,灰铅色的天沉沉压下,在江浪和天的交接处,一艘弯翘的客船缓缓而来,在苍茫江浪映衬下,船体甚是渺小单薄,呼啸的旋风将帆吹得簌簌作响,船上几人裙袂飘扬,宛若天边锦云,众人望着,不由提了一口气。


    三门壑凶险,平日都是挑好日头过,还要祭祀祷告,绝不让女子沾染唯恐不吉,如今风猛浪急,船上又都是女子,恐怕凶多吉少……


    众人直直盯着客船,不敢有丝毫走神。


    江浪狂烈,似是想让妄图挑战它的人就此止步,那艘客船却无丝毫犹豫,驶向灰蓝色的江浪深处,弯翘的船一次次随着浪尖翻涌上下颠簸,礁石撞击在护舱板上,船纹丝不动。


    一个几乎要触碰云端的巍巍浪头汹涌而来,飞溅的江浪将岸边百姓衣衫打湿,众人一声惊呼,再去看时,却未曾看到那小小的船只,谢璧指挥岸上的纤夫用力拉纤,坚韧强劲的绳索绷紧,浪花落下,客船飘飘摇摇的再次出现,云层倾斜日光,船身闪出熠熠光彩。


    几个女子立在甲板之上,姿容清丽,宛若仙子,眉目间的光芒烨然灼目。


    众人不由得喝了一声彩。


    谢璧眼眸落在风口浪尖中,江晚月翩跹的身姿上,他为她自豪,只要她得偿所愿,他便安心开怀。


    至于他所做之事,他并不愿江晚月得知。


    没有什么比这等场景更有冲击力,此前的流言也被人质疑。


    “要说翻船,还是和船技,风势,运气有关,也怨不到女子身上……”


    “是啊是啊,你看看这一船,连水手都是女子,还在此等狂风呼啸之时过三门壑,若只要是沾了女子就翻船,船早就翻了……”


    “……”


    众人议论纷纷,纷纷赞叹,待到船稳浪定,有人押着几名女子来到人前,并将北戎的服饰,物品等洒落在地上,众人面面相觑,不晓得这是什么情况。


    谢璧从人群中缓缓走出,声音沉稳:“你们可还记得她们是何人?”


    “当然记得。”立刻有人议论道:“就是她们传言,说江姑娘……”那人顿了顿,才道:“说江姑娘命中带克,因此才导致家中的灾祸和前几日的翻船……”


    “然而本官一路追查她们,却在她们的住处查到了北戎的腰带,服饰和信物。”谢璧语气坚定,透着不容置疑的维护:“江姑娘是无辜的,那些传言更是无稽之谈,因为她们是北戎安插在我们身边的奸细!”


    一语既出,跪在地上的女子瑟瑟发抖,拼命摇头似是想争辩什么,却被堵住了嘴,围观的众人则神情大变,如今人人谈戎色变,没曾想身边竟被安插了北戎人的奸细!这些人挑拨离间,散播谣言,而他们,差点进了北戎人设下的圈套!


    众人的关注点不再是男女之争,而是和北戎之间的血海深仇!


    谢璧趁着群情激愤,才定声道:“北戎造谣女子不吉,甚是可恶,而她们所利用的,恰恰是每人心底的所思所想。”


    “凡是有船经过,洗衣淘米的女子便要回避撤离,掌舵,船员,更是绝不允许女子担任,就连船桨等物件,都不许女子触碰,甚至不少船不搭载独身女子,若船无事还好,倘若船有半丝不妥,常常不去追究男子之责,却将脏水泼在和船无关的女人身上,舟来船去,这条江送不少男子外出求学经商,也给不少男子提供了生计,诸位,为何女子未曾受这等优待,却要承受百般非议?”


    黑压压的人群甚是沉寂,唯有谢璧沉稳有力的话语,字字清晰。


    “可这次出船,船上皆是女子,由此可见,所谓女子不吉,皆是无稽之谈,”


    “以后会有很多女子开的客船,行的巨舟荡漾在江面上,碧胧峡的江很美,天公造物,人人可得,此地不该是女子的禁区,若谁心有不忿,请找我谢璧理论!”


    人群中一阵哗然。


    众人听谢璧一番言论,也觉得针对女子的种种限制也许有失偏颇,但谢璧如此明目张胆的让女人来江面上,如此用心的为女子陈情,还是引起了不少人质疑。


    “巡抚大人这是要为咱们女子出头了?”


    “……咱碧胧峡又不是没男人了,那江面风吹浪打,何苦非要让女子受罪呢?”


    “身为巡抚大人,不该是处理政事大事吗……这……怎的还管到女人身上了?”


    窃窃私语和质疑细碎而汹涌的席卷而来,谢璧岿然不动,眸间隐有光华流转:“这次北戎来犯,生死存亡之时,有很多女子挺身而出,东都的城墙上有女子,她们坚守到城破的最后一刻,行医救人的有女子,是她们助战士冲锋陷阵,江间渡人的也有女子,在众人哭天喊地,无路可走的时候,她就是救民于水火的菩萨!依本官所见,女子的气魄,胆量,智谋,不输男儿!若听信流言,抑制女子,岂非让人寒心?再入绝境时,还会有哪位女子来相帮?女子之事,绝非小事,而是关乎国本民生之事!”


    这番话铿锵有力,但谢璧语气却是温润沉稳的,语气并非责怪,却透着恳切和真诚,听起来自有一番动人的力量,


    阿文和江晚月一同下了船,看到这一幕,阿文不由拽了拽江晚月袖子,低声道:“谢大人这样的官员,不,这样的男子,也真是世所罕见。”


    江晚月轻笑,羞她:“你不若反思一下自己,见的世面是否太少了些?”


    阿文却正色道:“都说谢大人仙鹤骨松姿,不染凡尘,我却觉得他是最最有凡心之人,能这般为女子这样着想,也不知哪个女子有福气,能做他的妻。”


    也不知哪个女子有福气能做他的妻。


    这句话,曾经无数次的掠过自己脑海。


    唯有真的成了他的妻,才知晓,所谓福气,并非人人可享。


    江晚月心头一颤,将脸偏了个方向。


    阿文却未曾罢休,低声道:“晚月,你不是在京城呆过一年吗?可曾有见过谢大人?或是听过什么有关他的事情?”


    江晚月脸色渐渐没了血色,她缓缓握紧手指,语气发涩:“谢大人……是贵人,纵使我去了京城,和他也是云泥之别,咫尺天涯。”


    阿文面露失望,江晚月面色煞白若冬雪,捂着手帕轻轻咳了几声。


    阿文忙回过神,轻轻拍着江晚月背:“晚月……你……你这是怎么了?”


    江晚月低声道:“无妨,只是有些……晕船惧水罢了。”


    “晕船惧水?”阿文怔住:“你……你不是最不怕江浪的吗?从前夏日,还总带我们去江浪里采莲蓬……”


    江晚月唇角的笑意渗出几分涩然。


    坠入深冬冰窟,落水无人搭救,两次绝望时的挣扎,让她对江水的畏惧早已融入骨髓,望着起伏的江面,江晚月手指轻颤,她忘不掉在水中的无助窒息,方才在船上她面色镇定,其实早已心绪翻涌,恐慌无助的情绪涌向心头。


    有人在甲板之下,轻轻叫她名字,和她说了许多和谁有关的,琐碎的,美好的日常。


    “夏日的水面波光荡漾,有莲花,也有很多莲蓬,你说你喜欢剥莲子吃,还用荷叶做了一顶帽子……”


    “记得吗,秋日的湖面有很多小虾和小蟹,但螃蟹太小了,待到日后,我们一起去捉蟹吃可好?”


    船上那道温暖低沉,始终给她力量的声音,她听得出,是裴昀。


    阿文上前还要再说什么,秋璃却笑着用话堵她道:“姑娘这般打听男子,莫不是动了春心?”


    阿文脸一红,也未曾辩解什么,她本也是感叹几句,如今对江晚月的牵挂大过了对谢璧的好奇,忙去找到水壶递给江晚月。


    谢璧一番话,说得众人面上都有了几分羞赫,他们竟轻信了流言,进了北戎的圈套,还诋毁曾经被无数渡江百姓敬仰的江小菩萨。


    真成了过河拆桥,令人唾弃之人。


    众人纷纷走上前给江晚月道歉,有些人面色尴尬,被江晚月澄静如江水的眸子一瞧,更是说不出话,半晌支支吾吾道:“日后姑娘你有了空闲,来婶子家坐一坐……”


    江晚月含笑应下,对这些说风就是雨的众人,她的面上也并无几分怨怼。


    秦朗始终站在远处,看着孙女从风浪中上了岸,她的笑意褪去了往日的青涩娇羞,愈发显出蕴含柔韧的坚定。


    他总算放下了心。


    没人知道,自从他听说江晚月要乘船过江一事,已食素至今,每日都要在关帝庙中烧香祈祷,保佑孙女平安。


    还好,苍天有眼,这一关,她总算是过了。


    望着望着,秦朗忽然想起自己的女儿。


    当时女婿治水遇难,女儿准备去江西寻女婿同僚了解情况,一时间,众人异样的目光纷纷看向女儿,有同情,有感叹,有幸灾乐祸在看热闹……女儿却比往日更加沉静,她收拾好行囊,带着年幼的江晚月踏上寻夫之路。


    之后有将近一月,他未曾接到女儿的来信,放心不下去寻时,却发现女儿遇到山匪跌落山崖,江晚月被临时安置在府衙下辖的养堂,看到自己,盛满泪光的眼眸透出几分怔忡呆滞。


    他牵着孙女回了碧胧峡,从此只字不言此事。


    只是此后,他对官府的人向来敬而远之,也唯有裴家,相处多年,知根知底,才想将江晚月托付。


    秦朗不由叹了口气。


    他并不愿江晚月卷入纷争,能平稳安然的在碧胧峡过一辈子,一生无忧,是最好的。裴昀有这份心,又不嫌江晚月嫁过人,已是很难得。


    但裴家在潭州也是有脸面的大族,自然不愿江晚月在江面上抛头露面,迎来送往,这次流言一起,秦朗并不愿出面澄清,他想孙女是聪明人,想来明白急流勇退的道理,趁着流言甚嚣尘上,裴昀不介意,不如顺利嫁入裴家,相夫教子。


    他在碧胧峡也有几分势力,只压制了江晚月不详的传言,女子行船不吉的传言,并未曾着手去管。


    没曾想,江晚月未曾退缩,却用这等法子为自己正名。


    秦朗一时间说不出心底是忧是喜,是何滋味。


    秦婉在碧胧峡呆了几日,但想买什么都处处不方便,带了几个婢女一道去了永州。


    人在永州,但江晚月的动向她始终极为关注,听闻江晚月渡三门壑破流言之事,秦婉气得几日都未曾安眠。


    今日有人拿了帖子请她,她认出此人是谢璧身边的人,坐到马车里,面上不由带了几分温柔的笑意。


    下了马车,才发现到了巡抚衙门,唯有谢璧一人在内。


    谢璧平日总在乡间徘徊勘察,日日一身布衣芒鞋,秦婉都差点忘了他的真实身份。


    谢璧一身官服,面色沉沉,眸光甚是冷淡疏离,让人望而生畏。


    秦婉心里怯了几分,低声道:“君白哥……”


    谢璧冷冷道:“秦姑娘出身官宦之家,难道还不懂规矩吗?”


    秦婉一怔,万福一礼,低声道:“大人。”


    谢璧面色凝重,语气冰冷:“三门壑究竟为何会翻船?”


    秦婉心头一惊,面上仍是淡然的模样:“大人不是查出,是北戎奸细传的流言吗,想必……想必翻船也是他们做的手脚吧。”


    谢璧冷笑:“是吗?那些人真的是北戎奸细?”


    秦婉面色有几分慌乱,勉强笑道:“大人说是,那自然就是了。”


    谢璧步步紧逼道:“传流言的两个婢女,一人年二十,一人年十八,皆是在十五岁时入的秦刺史府,她们不是奸细,是秦家的婢女!”


    第48章 第48章


    秦婉登时变了脸色,肩头轻轻一颤,支支吾吾道:“她们……她们竟然敢瞒着父亲做出这等事,身为秦家婢女,竟如此大胆,和北戎勾结……”


    谢璧冷冷望着秦婉,谢秦两家交好,他们二人也算一同长大。


    曾经的秦婉笑容纯澈,读诗念文,出身名门,温婉明理。


    谢璧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的看清秦婉。


    谢璧冷笑一声道:“北戎?你到现在还在遮掩!北戎的衣裳饰品,是我遣人放过去的。”


    秦婉猛然抬头,脸上血色尽失:“你为何……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要这样做?”谢璧向来温润,此刻眯起的眼眸却如利刃,凛冽冰冷:“不然呢?让百姓都知晓秦家身为一方大员,却做出这等阴私丑事?!外敌未退,朝廷争权夺利,让他们借由此事让潭州大乱?”


    潭州地处南北交界,水系众多,是战略要地,秦家在此地,也是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可偏偏秦婉不知轻重,做下这等事。


    谢璧缓了缓,冷冷道:“到了如今你还要遮掩,这些女子为你办事,你不为她们申辩一句,反而咬定她们是北戎奸细!”


    何等蠢笨,何等无情!


    秦婉脸色苍白,比起阴谋被发现,更让她难过的是谢璧此刻的态度,她轻轻啜泣道:“大人,是我一时糊涂,我知错了,以后再不会如此了。”


    “你不是一时糊涂,你是蓄谋已久。”谢璧逼视她,冷声道:“我今日明白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一日,就断然不会让她蒙受冤屈,也绝不允任何欺她侮她!”


    谢璧的眸光透出几分冷戾,秦婉不由心惊胆战,从前谢璧向来是温润阔达的脾性,对仆人都不曾说过重话,她手足无措,语气颤抖道:“可……可你们已经和离了,我们才是一起长大的人……她已不是谢夫人,早已和谢家无任何牵扯了……”


    谢璧漠然:“我和她究竟是何关系,轮不到你来评判,你若不能管束好自己,别怪我不念多年情面,对秦家下手!”


    秦婉打了个寒颤。


    谢璧这番言语,言外之意便是他虽重潭州局势稳定,但若她仍执迷不悟,对江晚月下手,他便不会留情。


    甚至不惜铲除秦家,重整潭州。


    未等秦婉反应,谢璧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是个识大体的,不愿将此事公之于众,但那是她的大度,并非是你脱罪的理由,你去一趟江宅,将此事前因后果言明,向她请罪,并谢她宽宥吧。”


    秦婉全身无力,嘴唇瓮动,却说不出一字。


    她知晓,谢璧遮掩此事,是替朝廷着想,让她去请罪,却是替江晚月撑腰。


    她是官宦之女,而江晚月,不过是一卑微船女罢了。


    让她去向她请罪,何其可笑!?


    可她知晓自己没有选择,只好咬咬牙,含恨去了。


    去之前,秦婉强撑着精神,已做好了被江晚月羞辱讽刺的准备。


    可未曾想到的是,当她将实情讲罢,含泪请罪时。


    江晚月昳丽的面容安静得宛若碧胧峡山间的昙花,只淡淡道:“我知晓了,如今正值战乱,秦姑娘往后莫要做损人不利己之事了,这礼我不要,秦姑娘拿走吧。”


    纱帘轻拂,江晚月刚洗了发,墨发用湖蓝色布带松松束起,发尾带了清新微甜的枇杷香散在腰间,她平静坐在椅上,宛若寒骨冰魄的仙子,语气说是怨怪指责,倒不如说是指引和希冀。


    但那份高贵冷清的气度,让秦婉更觉颜面扫地,深受侮辱。


    江晚月不过是个山野村女,又不是宫中的娘娘公主,当时在东都,可是诸事不懂,到哪儿都是小心翼翼的,如今回了碧胧峡,纵使有了些名声,也是贱民村妇罢了!


    故意在自己面前摆出这等不记前尘,清高无尘的模样,既气了自己,还能勾了谢璧!


    更未曾想到的是,此事刚过去,父亲秦凌便写急信让自己回潭州,秦婉回家后才知晓,谢璧对父亲言明了此事,让父亲对她严加管束,若不能将她约束在后宅中,那他便奏明朝廷,公事公办。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完全不顾念两家情谊。


    秦婉每日闷在家中,从此深恨江晚月,但终究不敢再下手了。


    冷风吹了几日,天愈发冷了,碧胧峡的姑娘们在秋末冬初常常聚在一起翻新冬衣,院子里,江晚月和几个未曾出嫁的姑娘一起谈天做衣裳,因了阿文即将婚配,便未曾过来,笛儿也和母亲一起去潭州做生意了,这些年轻姑娘谈到阿文和叶家定好了来年开春后成婚,又不由谈到喜欢的男子。


    “前些天来的巡抚大人,你们知晓么,据说曾经也来过咱们碧胧峡呢……”


    “好像是前些年来过,我和我姐姐一同去的,他长得真是好看……”


    “我还以为只有我自己瞧出来了呢,前些时日他冒雨独自一人来我家附近的水渠视察,我那时根本不晓得他身份,就觉得那寻常的布衫雨笠穿他身上就不一样了,倒像是画中的翩然仙人,让人只想瞧着他看……”


    “怎会只有你瞧出来,谢大人样貌向来是极好,你难道不晓得?据说他之前在京城被叫做鹤郎……”


    “鹤郎……这名儿真衬他……一听便是俊秀出尘的郎君……还有,你可曾瞧见过他的手,冷白修长,一看就和咱们这些人不一样……”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题皆是围着谢璧。


    江晚月认真拆缝冬衣,恍然间,倒像是回到了婚前做女儿的时光。


    谢璧来了一次碧胧峡,来之前和走之后,不知给碧胧峡的女子留下了多少遐思和话题,几年过去,那些姑娘们大多已嫁人了,这新一茬的姑娘,到了她们当初情窦初开的年纪,围绕的心仪郎君却仍是谢璧。


    那时,她从来不参与那些姑娘的谈话,她独自把喜欢埋在心底深处,渐渐酿成了执念。


    如今她执念已消,听着曾经辗转在心间的名字,恍然间若局外人般。


    “晚月姐姐,你去京城一趟,总也听说过谢家吧?”姑娘们对谢璧在京城的任何事都是极为感兴趣的:“京城人都怎么议论谢家?谢大人在京城住在何处?”


    这姑娘并非第一个向江晚月打听谢璧的,江晚月只是笑着摇头:“京城是天子脚下,百姓都知晓轻重,怎会私下议论朝廷重臣?”


    这话是在点拨这些姑娘莫要再议论巡抚大人,可兴致盎然的姑娘们仍谈论着谢家之事,有一姑娘神神秘秘看了看周遭,压低声音缓缓道:“我给你们说个事情,你们可千万莫要往外传说,我听闻谢大人在京城其实有个前妻,似乎是和他不睦……”


    众人大哗,那姑娘继续低声道:“据说这谢夫人在京城深居简出,因此并无几人见过,此事只在东都高门之间流传,也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我们不晓得罢了,但我姨娘是在王府做陪嫁妈妈的,还远远见过这位谢夫人呢,听说她和谢大人是和离的!”


    江晚月微微一怔,针尖刺破了食指,秋璃登时惊了一声,江晚月笑着擦了指尖圆润的血珠,轻声道:“不碍事,方才是我走神了”


    秋璃忙接过针线,低声道:“姑娘你好久不做针线了,这些事交给我吧。”


    那些姑娘看向江晚月,笑着道:“晚月姐姐,你也是和离,谢大人也是和离,咱们碧胧峡就你们二人从京城回来,还都是和离过的,咱们碧胧峡几十个人家都找不到一个和离的,怎的京城和离就如此普遍么?”


    江晚月久久不曾开口,秋璃笑道:“京城民风开放,两人婚后过不到一起,也没必要彼此勉强。”


    姑娘们若有所思,对和离一事也感兴趣了:“所以这和离,都是二人好商好量的议一议?双方也都心甘情愿?”


    “真想不明白,天底下的女子谁能心甘情愿和谢大人和离……”


    “也许是谢家给了不少银两,你想,像谢大人那等人,定然不会亏待那女子的,”


    几个姑娘对谢璧又是连声夸赞,说着说着,话题又转到江晚月身上:“晚月姐姐,和谢大人和离也许是那女子一时糊涂,悔之晚矣,但以你的姿容心性,和那郎君和离,定然是他要后悔的吧。”


    江晚月强笑了笑,未曾说什么。


    “咱们这儿订婚成婚,那么多步骤,他连面都不露,只让你一人过去,倒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门户,还有婚后走春,我们当时等了这么久,按照习俗新女婿都会上门,他却不来,真是好大的架子,你都不晓得你外祖父多落寞难受呢,从京城来一趟能多麻烦,不过是瞧不上我们这小门小户的罢了,倒让不少人说你闲话。”


    “这样的做派定然不是好人家,还好你快快和离了,”


    “也不知你前夫如何了,他若是此刻见了你,定然要后悔,他不就是家在京城吗,如今你朝廷嘉奖,众人感激,他定然无地自容,满心悔恨!”


    这些姑娘你一句我一句,也不管江晚月如何想,自己倒说得甚是爽快。


    江晚月做着手里的冬衣,垂目不语。


    那些事情明明都已过去,可听到旁人为自己抱不平的曾经,心里还是会涌上淡淡的酸涩


    局外人都知晓他的冷漠,可当时的她,却浑然不觉,只顾一往无前。


    她为他想过很多借口和理由。


    却从来没想过是他不爱。


    直到一步一步,把心伤透,甚至差点连命也丢掉,才认清了一切。


    他曾是她最隐秘炙热的心事,还好念念不忘,终有回响,她至今仍感激,上天让他们成了婚。


    若是未曾成婚,也许她会用一生去憧憬恋慕,反而是成婚后,认清一切的自己,只需缓放下往事便好。


    第49章 第49章


    秋夜寂静,清冽的风吹起卧房帘幕,吹灭桌上燃了一半的烛火,江晚月从梦中惊醒,全身轻轻颤抖。


    窗外的夜漆黑深沉,仍是深夜,江晚月却辗转反侧,再难安睡。


    这些年,她已经很久未曾做这个梦了。


    可今夜她又清晰的梦到,月光清辉莲叶接天,湖水泛起轻柔的涟漪,母亲含笑抱着她坐在船头,爹爹则站在一旁对着月亮悠然吹笛,母亲一边哄着她,一边用竹篾编精美的船席。


    夜风吹来荷花的清淡气息,浅浅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宛若一场梦境。


    江晚月坐起身,怔怔的望着床畔的烛火。


    在她印象里,父母极为恩爱,但父亲因为做官,和母亲总是聚少离多,她记得,父亲对母亲曾说过,说是江西那边遭了水患,父亲一直在江西治水,找到了一个法子,说是能一劳永逸。


    可偏偏在此时出了岔子,因父亲修堤不善,淹死了不少人,父亲也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听说父亲出事,立刻带着她进京寻找。


    她被母亲安置在一处小院里,母亲说要找父亲的同僚问寻事情的经过,匆匆安置好她便走了,后来,母亲是被人抬回来的,说是坠崖后被人发现的,母亲向来爱洁,可此刻,她磨破的衣裙上沾满了尘土,双眸紧闭,向来温柔的面庞上都是深浅不一的伤痕,不管她怎么叫,母亲都不再看她。


    ……


    两行清泪顺着江晚月白皙的脸颊流下,她连哭都是无声的,唯有轻轻颤抖的睫毛上挂着泪珠。


    她这些年刻意回避这些事,回来也真的很少梦到了。


    但她的心底从未有一刻曾真正忘怀,这些时日,听到这些人议论起父亲,议论起父母之事都是因她而起,她模模糊糊的,再次梦到了幼时的父母亲。


    江晚月不知父亲为官政绩究竟如何,但她记得母亲常常将她抱在膝上,讲父亲治河的设想和壮举。


    父亲常说,要想海晏河清,离不开治水,所以他不愿在中枢,宁愿下派地方,为一方生民谋切实福利。


    这样的父亲,怎么会疏忽大意,急功近利害了那么多人性命呢?


    当时的自己不信,父亲和母亲也是不信的。


    因此母亲才会想着前去调查,谁知结果却是……


    幼时的江晚月总是想,如果父亲不去江西做官就好了,当个普通人找个一般的差事,一家人守着碧胧峡,过安静的日子该多好。


    可过往之事,没有如果。


    她在东都,心底常常是自卑的,倒不止是因了出身,更是因了东都的她们有爹娘疼爱,而自己,虽说有外公扶持爱护,可心底总是泛着说不出的空寂。


    若是他们都还在,她定然会有另一种人生。


    江晚月在床上怔怔坐着,柔软如墨的青丝垂下,如上好的锦缎,从前自己每次想他们的时候,都会独自去船上坐上片刻。


    那是父亲亲手做的船,从前一家人常在夜里去船上消夏闲聊,遥远岸边的芦苇,月光下的满池荷花,父亲清幽的笛声……是她记忆里最静谧的美好,后来她嫁入谢家,那船也跟随她去了东都,还未等她将船取走,北戎人便攻破了城池,父亲的船,也留在了东都……


    江晚月心头一阵闷痛,北戎来了,也不知那船如何了……


    江晚月抱臂坐在月光下左思右想,待到窗外透出曦光,才迷迷糊糊再次歇下。


    江晚月主动去找了秦顺,自从战乱起来,她操持着在江上救人后,两人就未再单独谋面过,江晚月望着秦顺,轻声道:“舅舅,这些时日一直不太平,祖父年纪大了,我又在潭州,我们船队和秦家,都要靠着你啊。”


    秦顺听到江晚月前来,面容有几分紧张,听到她这么说,倒放松了几分,也起了几分警惕:“姑娘说的哪里话,秦船主是我的父亲,船队也是我一手带起的,我照料理所应当,怎会谈到辛苦?”


    “是啊,船队是舅舅和您父亲的心血。”江晚月将那段做了手脚的纤绳缓缓拿出,放在桌上,语气仍是平稳柔静的:“如今秦家的船业在潭州也是数一数二了,可如今就是有人想要毁了您的心血,那船不管在谁名下,翻的毕竟是我们秦家之船,舅舅,这些人阳奉阴违,偷换船绳,按照家法,该如何惩罚?”


    秦顺闷头不说话,半晌道:“不必罚旁人,此事是我差遣他们去做的。”


    当第一眼看到那船绳,秦顺有惊讶也有慌张,但很快冷静下来,他对江晚月掌管客船一事本就甚是忌惮不喜,再说她这般直接的和自己对峙,定然是已经有了确切的证据,他风来浪去惯了,也不愿遮掩什么。


    江晚月点头道:“舅舅,客船上有你的亲信,他们跟了你很久,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替你干这种事,除了利益,无外乎因了一个情字,船上的生意不好做,常常互托生死,也更是讲究师徒父子,当时您跟着外公时,也才十四五岁,我还记得您第一次跑船回来,就给我带了很多好吃的麻糖。”


    秦顺面容透出唏嘘:“是啊,一转眼,小十年过去了,秦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了,姑娘也长大了。”


    江晚月轻声道:“舅舅,这么多年,您和祖父从未曾懈怠过,也正因如此,秦家船才渐渐打出了名声,秦家的船队本是一体,今日客船出了事,明日商船又能好到哪儿去?那些京城的大户人家常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也是一样啊!”


    “还有客船上的人,他们又有何辜,如今战事本就不太平,他们能保住性命,都是上天眷顾,若无缘无故丢了性命,岂不是可惜?”


    江晚月站在院中,望着灰沉的天空,唇角却留着一抹淡笑:“我不会忘记,当时我从京城和离,是您和外公一起去谢府接我,也许您是为了跟随外公,但您当天也是着意打扮得很神气,向来不修边幅的舅舅为何破天荒如此,我知道,您是为了给我挣体面。”


    “还有之前未曾出嫁时,我在碧胧峡,但凡是外公不给我带的东西,都是您给我带回来。”


    “人不为己,天也不容。我知道身为女子,我本不该回来,更不该碰船上的事儿,但我已经回来了,外祖也是想让我有几分产业傍身,不至孤苦,受制于旁人罢了。”


    “这是当时我从京城特意为您寻来的契书,因了战乱频繁,我一直未曾给您,如今战事也算平定了,纵然南北还不通,在长江以南,有了这个契书,是无人敢刁难您的,也能省不少税。”


    这契书本是和运送货物有关,江晚月如今是客船,并不需要,她是一直想着要将这契书用在秦家船队上的,只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倒不如直接将这份重礼给秦顺。


    江晚月轻声道:“舅舅,外公是倚重您的,我也是倚重您的,如今乱世,一家人齐心更是重要,秦家的儿郎这么多,为何当初偏偏选了您,也是因您的品德是外公看重的啊。人谁无过?之前的事情我只当是误会,不会再追究,但我既掌管了客船,便会对船上的人负责,若是再有人危害到他们,我也定然要为他们讨个公道,”


    一番话,有温情的拉拢,也有严厉的警告。


    江晚月走时,并未曾带走那一截船绳。


    秦顺偏过头,未曾看江晚月的背影。


    她纤细优雅的背影在夕阳下熠熠闪光,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秦顺长叹一声。


    心里有几分失落,几分庆幸,几分不安。


    都说女子无才,可他的见识气度却远远比不上江晚月。


    如今,秦家越来越多的人追随江晚月,但秦顺丝毫都不觉得奇怪,她的见识,心胸都比一般男儿要宽广,还有一股男子缺乏的细腻善意,让和她相处过的人,总能为之动容。


    谢璧手心受了伤,一直未曾痊愈,这些时日裹着纱布,几日换一次药。


    郎中看了看伤势,有几分焦灼道:“算日子是该长好了,这口子怎的一直未曾痊愈……郎君是贵人,和此处水土不服也有关系,大人要小心些了,平日手掌千万莫要再用力,静养为上。”


    谢璧轻笑着,仍是不在意的模样,他对伤势是不在意的,但却觉得郎中的一句话甚是刺耳。


    谢璧淡淡道:“我在此处一切都好,也没觉得有何不习惯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这是她的水土,她的家乡。


    他下意识地,不想和她格格不入。


    在一旁的竹西却不由撇了撇嘴,郎君是个精细雅致的人,如今到了碧胧峡却改了性子,平日戴了雨笠就匆匆出门,丝毫没了在京城时的讲究。


    甚至,郎君每日都特意和邻居刘大妈学湘语,说是既然成了此地的父母官,就要听民之声。


    可竹西知晓,这都是郎君用来骗自己的。


    刘大妈来到谢璧的住处,照例要教谢璧湘语。


    谢璧在刘大妈处学了很多话。


    有邻里问候,有陌生人打招呼……


    谢璧喜欢湘语,成亲那么久,江晚月未曾和他用湘语谈过天。


    只有一次,她不小心说出了几个音,谢璧记得自己当时立时蹙起眉心。


    他不愿自己的妻连官话都不会说。


    之后江晚月也越来越沉默。


    如今他却无比渴望,渴望学会湘语,隐隐想着……想着有朝一日,可以用她的语言,和她聊起曾经……


    “今日学念诗吧。”谢璧手持书卷,轻声问刘大妈道:“晚月溢清寒,这句诗怎么念?”


    刘大妈笑着,用湘语很熟练的说了出来。


    谢璧也学着念了,柔软的心底倏然一动。


    平日里,乡亲们……都是用这个语调叫她的名字吗?


    谢璧将这句诗的前两个字,在心里反反复复,偷偷念了很多次。


    他忽然想起在东都时的日子。


    那时,她拐弯抹角,想要让他叫她的名。


    如今,却换成他,小心翼翼地,想要知晓在湘语中,她的名该如何念。


    可是就算烂熟于心,在心里念了无数次,再次见面,还是要微笑着,疏离着,称她一句姑娘。


    谢璧放下书卷,眸色暗了暗。


    刘大妈看他似是乏了,也早早退下。


    谢璧望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从树梢掠过,转眼已到了初冬时节。


    她的身子,向来畏寒。


    春时尚且盖了厚被,入了冬,更要调养好身子。


    谢璧勉力支撑起身子,用裹着纱布的手掌吃力地拿起蒲扇,像往常一样,给江晚月熬药。


    他借口说这药是太医所开之方,因此都是熬好了再给江晚月送去。


    谢璧熬药,心里也甚是煎熬,他怕她根本不肯收下,反而觉得自己没分寸,生出厌烦或疏离。


    所幸的是,竹西回来后回禀说,她每日都会收下。


    谢璧想着想着,唇角不由微微上扬。


    熬药成了他每日最期待的坚持,他想亲自养好她的身子,想亲眼看她的面颊一日日红润丰盈。


    竹西望着受伤后还勉强熬药的郎君,心里很不是滋味,郎君受了伤,已经自顾不暇了,却仍然要给夫人熬药。


    可夫人,从来都是温婉却疏离的拒绝,未曾收下过他送的药。


    竹西想到此处,忍不住道:“郎君您别熬了,夫人……根本没有喝过这药。”


    谢璧手腕一颤,抬眸看向竹西。


    竹西只好硬着头皮,实话实说:“是我,每次都是我不忍心告诉郎君实情,才谎称夫人收了药喝了,其实……姑娘一次都未曾收下过,倒是说了很多次,让郎君莫要记挂她……”


    “夫人已经有了新的日子,郎君……也该往前看了。”


    第50章 第50章


    谢璧手伤尚未好,又沉沉病倒了。


    这病来得很仓促,与其说病了,倒不如说念着国事的同时又耗费心力,舍身进山,制船做绳,时时刻刻都歇不下一口气。


    江晚月顺利过了这一关,谢璧心事暂且落下,又知晓了熬药的真相,失了心气,辗转在床。


    崔漾从蜀地来时,担心自己水土不服,特意带了个郎中,倒是直接给谢璧用上了。


    郎中把脉半晌,又问了问竹西大致的情况,倒也未曾开太多药方,只嘱咐好好休息,安稳心绪。


    走之前,那郎中看了看侍奉汤药的雪影,犹豫了几分,终究问道:“大人可有妻妾子女或是至交好友在身边?”


    “暂无。”谢璧面容神情未变:“此事和病情有关?”


    “那倒不是。”郎中思索着道:“只是……大人似是有情绪郁结于心,潭州地僻,又是无亲无友的异乡,大人难免有飘零孤寂之感,若是得享天伦之乐,也能自得其乐,开阔许多。”


    谢璧对着香炉微微出神,是了,他最喜和友人清谈,前几年来碧胧峡,他面上不说什么,心底却觉此地荒僻无趣,倒有几分恹恹的。


    但这次前来,他并无飘零之感。


    半晌,谢璧示意竹西道:“您说的话我记住了,竹西,送送郎中。”


    竹西送走郎中,回来的路上,却被崔漾拦下:“郎中没说错啊,心事还需心药医。你猜你家郎君的心事是什么?!”


    竹西信誓旦旦:“自然是朝廷北上,收复国土。”


    崔漾笑着用扇柄敲竹西的额头:“你家主子是个不会转弯的死脑筋,你也是!不说远的,你家主子眼下就有一桩极为重要的心事!”


    竹西睁着无辜茫然的眼眸,丝毫没有领会崔漾话中之意。


    “罢了。”崔漾一脸无语,谢璧遮掩的太好,倒是连眼前人都懵了去,崔漾悄悄道:“你去请江姑娘来,就说你家大人,因了给她做船,累病了,请她务必来一趟。”


    “不行不行……”竹西连连摆手:“郎君嘱咐过很多次,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不能说与夫……江姑娘……”


    崔漾弹弹衣袖,一脸淡然:“哦?以你之见,为何不能说?”


    竹西涨红了脸颊:“这……这事说与江姑娘,倒好似要让人家记我们的恩情似的……我们郎君助人,从来都只为己心,不求人知,更不想让人回报感激……”


    “我这么做,就是为了他的心。”崔漾叹息道:“谁说人和人之间只有回报感激,你跟在你郎君身边这么久,连“匪报也,永以为好”这句话都不知晓吗?”


    竹影怔了怔,似乎在努力想清楚什么,崔漾摆摆手,打发他去了。


    竹西来到江晚月门前,徘徊良久,急得抓耳挠腮,却一直没想好怎么措辞。


    正团团转之际,秋璃恰走到门前浇花,看到竹西模样,一怔道:“你怎么来了?”


    “好姐姐……”竹西苦着脸道:“你可要救救我——郎君病倒了,夫人能不能……去瞧上一眼……”


    秋璃冷笑:“瞧你这话说的,你家郎君病了,和我们姑娘有何关系,我们姑娘又不是郎中,看不了你家郎君的病!”


    “好姐姐……求求你了……”竹西着急冒火:“你是有所不知,我们郎君是为了你家姑娘才病的,那船上的缰绳混了皮子,又韧又稳,可是我们郎君亲自去山里猎来的……”


    秋璃丝毫不为所动,正要张口奚落什么,却听身后响起一道温婉的声音:“竹西,带我去看望大人吧。”


    秋璃大惊失色:“姑娘……”


    郎君欠姑娘那么多情分,这点小恩小惠又算得了什么,姑娘怎么就心软,和竹西一道去了呢。


    江晚月似是看出了秋璃的心思,低笑道:“若是一个陌生人如此帮你,如今病倒在床,你该不该去看看?”


    秋璃望着江晚月恬静平淡的笑颜,登时恍然。


    原来真正的疏远不是耿耿于怀再不相见,而是将那人当成完全的陌生人。


    恩怨分明,不刻意疏远,也不避讳相见。


    崔漾领着江晚月来到谢璧住处时,雪影刚出房门。


    二人一人在阶上,一人在廊檐阶下,四目对视了一瞬。


    下一瞬,雪影收回眸光,仿佛未曾看到江晚月般,款款离去。


    竹西忙追上雪影,低声道:“方才江姑娘来了,你怎么连个安都不请,未免太没规矩。”


    雪影淡淡道:“她早已不是谢家人,我身为巡抚亲近侍女,她只不过是一布衣百姓,怎么算,也算不到我要向她行礼!”


    竹西怔住,也不好再说什么。


    江晚月已上了台阶,似是察觉不妥,在门前止住了脚步,崔漾看到江晚月也是一怔,她出落得愈发清婉,若看外貌,和谢璧倒是一对儿金童玉女,他收回心思,低声道:“江姑娘,方才谢兄还在里面等你呢,你直接进去便好。”


    江晚月依言进了房,只见房内香雾袅袅,床帘半遮,谢璧躺在床上似在沉睡,只着了一件单薄的衾衣。


    江晚月一怔,正要退下,忽听谢璧喃喃道:“晚月……”


    江晚月心里一颤。


    哪怕二人成婚后,谢璧也并不经常呼她闺名,偶尔叫她一声,简简单单的晚月二字,被他念出似是格外动听。


    那时,她着魔一般想多听几次,还特意找出不少含了她名的诗,佯装请教去问谢璧……


    可方才这一声,倒好似他早已在心里将这二字念过了无数遍,将醒未醒时瞧见她,意识未清脱口而出。


    谢璧叫出江晚月的名字,才缓缓转醒,他下意识地整理仪容,披上外衫,从床上起身,低声道:“冒犯姑娘了。”


    他不愿让她看到狼狈模样。


    方才隐隐约约,看到她站在床头,恍然之间,似是回到了婚后岁月,他一时忘了今昔何昔,脱口而出了她的闺名。


    可那名字,本不该是如今的他来唤。


    “是我冒犯大人了。”江晚月察觉出房内异样的氛围,飞快退了几步,打开门窗,隔着帘子低声问候他道:“听说大人病倒,是为我造船取绳,去了山中,我不知大人竟亲自制绳……大人卧床了这么多日,民女却今日才来探望……民女失礼……”


    她的谢意很恳切,还有本不该如此的惶恐。


    可他……是她从前的夫君啊。


    两人曾嬉笑过,也曾在夜里共枕相拥过。


    她一口一个民女,恨不得把他推得越远越好。


    谢璧心头涌起一阵酸楚涩然。


    他见到她,才知晓有多想念她。


    她来见他,他心头怦然雀跃,但他不愿她专门为谢他,跑来这一趟……


    谢璧收拾好心头情绪,将帘子掀起:“我无妨——那些事是竹西告诉你的?”谢璧故作轻松,笑笑道:“真是多嘴,此事于朝廷有利,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知晓,大人是为了朝廷,也是为了天下的女子。”江晚月顿了顿,眸间有毫不掩饰的赞赏钦佩,轻声道:“民间女子都说,大人有这番心性思量,甚是难得。”


    她此时望着谢璧,有种前所未有的奇妙之感,经了此事,江晚月愈发断定,谢璧和她,有着同样的心性想法。


    若是未曾有过那门婚事,遇见这等男子,也许她早已芳心乱撞,可如今她却清楚知晓,和她性情一样的人,也并不一定适合做夫妻。


    与谢璧和离重逢,她反而有机会换了个角度去重新认识这位前夫。


    他的才情,他的担当,都让她极为赞赏钦佩。


    她对他已无男女之情,这份欣赏之心,反而更是纯粹。


    谢璧待人,有一份与生俱来的悲悯,也有恰到好处的疏离。


    他们本该是同一种人。


    他们可以做同僚,可以做知己,唯独不必做夫妻。


    谢璧凝视江晚月,她的眉眼间都是坦荡。


    她并不会刻意拒绝他的帮扶,也用恰当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感激。


    他们似乎,真的成了一对儿互相欣赏的官民,可他……是否配得上这份坦荡?


    两人相隔甚远,浅浅聊了几句,江晚月便出言告辞。


    谢璧动了动唇。


    在东都时,但凡自己身子不适,她温软的身体会紧紧贴着自己,湿漉漉的眼眸满是忐忑紧张,怕他夜里高热,小手还时不时探他额头……


    他此刻,浑浑噩噩,脑袋发沉,想来已经热起来了。


    可她柔软微凉的掌心,再也不会覆在自己额上了……


    谢璧心头一阵酸涩的悲凉,可他也晓得自己没有理由再留下她,谢璧站在廊檐下目视江晚月身影远去,待到那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怔怔收回眸光。


    她走了。


    她是自己从前的妻,可他如今才发觉,她的背影,竟然甚是陌生……


    从前的自己,从来没目送过她的背影。


    他不知晓她的背影竟如此纤细单薄,连肩头都是笔直孱弱的曲线。


    这样的她,本该被人呵护爱惜。


    崔漾这次来潭州,一是为了送竹看看好友,二也是奉朝廷之命,去看望在江陵前线附近的关越军队。


    东都落入北戎手中,关越驻军在东都以北的江陵地带,和北戎虎视眈眈,虽也偶有摩擦,但互有胜负,谁都未曾占到便宜。


    谢璧问道:“朝廷对关将军是何态度?”


    崔漾苦笑:“朝廷外是何相,内是蔡公公,你离朝廷才几日,就忘了那些人的心性了吗?朝廷对关将军很是忌惮。”


    谢璧道:“如今继位的是少帝,我知晓陛下脾性,他在东宫时便立意革新,荡清弊政,朝廷总该有新气象的。”


    “如今南迁,人心稳定后才能谈其他,陛下再不喜何相,还不是用了他?毕竟从你父亲卸任,这么多年都是他一手遮天,朝廷官员都是他的私党,如今少帝也要拉拢他。”崔漾对朝局看得很深:“再说逃难路上,陛下和高官仰仗军队,自然巴不得将强兵勇,但如今嘛……南北割据,一时倒也打不起来,北戎和关将军一来一回几次交手,出银子的是朝廷,倒是扩充了关将军的军队,虽说这军队也归朝廷管辖,但陛下心底总是不舒服。”


    谢璧默了默:“朝廷的心思,还是别让关将军知道,朝廷也该多几个专心做事之人,若方便帮衬,你也不妨护他几句。”


    崔漾点头,朝廷中精研人心的官员不少,可认真为朝廷做事的,却寥寥无几。【看小说公众号:这本小说也太好看了】


    他和谢璧做了这么多年朋友,知道关越的脾性,自然是想保他的。


    崔漾翻身上马,所言之事却和朝廷无关:“雪影也跟了你多年,你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谢璧未曾想到他问这个,挑眉道:“这有何好说——她是个谨慎体贴的,过几年大了或放出去,或找个管事的撮合,看她心思吧。”


    崔漾在马背上沉吟徘徊,久久未曾离去:“我来之前,你母亲还特意叫住我,想让我撮合你和雪影,她跟了你多年,姿容气度都能看的过眼,当个侍妾,还是成的,毕竟你在这等地方,又能遇到什么姿色?都是些粗俗鄙陋之人,我看雪影在碧胧峡,是最出挑最和你相配的。”


    谁知谢璧眸色一沉,竟罕见和好友起了争执:“你见过几个碧胧峡人?就因他们长在山里,就要被崔大公子当成粗俗鄙夷之人?山野清旷,多的是奇女逸士,为何就不能和我相配?”


    崔漾哈哈大笑,望着谢璧半晌,忽然道:“你如此袒护碧胧峡,简直要把这地方夸的天上好地上无,莫不是看上了小家碧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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