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大臣是在次日上朝时才晓得靖宁帝已经连夜离京的消息。


    一时间,群臣大骇。


    如今战事未明,皇帝竟弃城而逃,这岂不是亡国之像吗?!


    皇帝离京,军心涣散,这京城守不守得住,真的要另当别论了。


    群臣有的愤而怒骂,有的目光呆滞,有的捶胸大哭。


    一道清朗不失沉稳的声音划破众臣的喧嚣:“大战当前,大家切勿自乱阵脚,本宫尚在,定和诸位同进退。”


    众臣一怔。


    眼前的少年身量未足,举手之间尚存几分青涩,但眉眼尽是坚毅决然。


    是他们的太子殿下。


    他们总想着太子尚小不堪大任,没曾想,太子也已经长大了。


    众臣齐齐拜下,口称陛下。


    太子极力推辞,言陛下尚在,不敢逾越。


    众臣一想也是,如今陛下尚在,太子登基,那岂不是把太子架在火上烤。


    总之太子没走,还表了态,让他们心头渐渐安定了几分。


    没曾想翌日,太子拒绝称帝的理由便消失了——靖宁帝回来了,不过回来的是一具尸体。


    刚出京城不久,微服的靖宁帝便嫌骑马太累,想要在京城周边歇息,众亲卫只好陪同,日头高照,疲惫的众人开始趴睡小憩,没曾想忽然杀出一波骑兵,他们甚至不晓得来人究竟是北戎军队的一部分,还是地方乱军,总之这些骑兵眼馋亲卫的马匹盘缠装备,乱剑之下,靖宁帝还未彻底从梦中清醒,就丢了性命。


    而此刻北戎人还未到京城周边,众亲卫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蔡冲做主,又带着靖宁帝重返宫城。


    大臣:“……”


    这次出宫,一无所获,靖宁帝还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可能唯一的好处,便是给太子腾位置吧。


    毕竟太子看起来,倒是比靖宁帝聪敏靠谱不少。


    靖宁帝葬于帝陵,太子灵前帝位,改国号为嘉和。


    此时,北戎人已来势汹汹,新帝先将谢璧等主战之人提拔为相,各级衙门也大多任命主战官吏。


    太子继位后的第三日,北戎的兵马已经来到了东都城外,谢璧和守京的李盈将军一起,做了妥当的准备,将水城门,金水河封锁,又将京城的四个城门牢牢防守,每个城门派一万精兵防御,在城墙上搭了护城的毯子,在楼橹上安置了坐炮,床子弩,手炮等防城措施,另派了一万人,将位于城郊的粮仓守住。


    三日大战后,守城石已消耗殆尽,谢璧想起皇帝园林里的太湖巨石,请旨拆运以备守城之用。


    皇帝立刻应允,上朝时,小皇帝立在御案前,漆黑深长的眸光一一扫过朝下众臣:“如今京城已到危急存亡之际,宫中连太湖石都运到了城墙之上,如今危急存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各位都懂,如今北戎兵临城下,诸位心怀朝廷,朕定会铭记嘉奖。”


    众臣都立刻领会皇帝心意,一时间,纷纷拿出家中财物。


    权宦蔡冲家的山石,也被尽数搬来,沦为守城的石头。


    谢璧给皇帝鼓气道:“陛下,只要守住城池十日,等待关将军带各地援军到来,定然击败北戎,重振朝廷。”


    皇帝点头,望向谢璧的眸光透着信任:“一切依赖谢大人了。”


    蔡冲看向谢璧背影的眸光却透出几分冰冷,谢璧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后辈,当时谢璧进谏,先帝大怒,谢璧被下大理寺,她还为谢璧求过情,但如今却愈发觉得谢璧令人忌惮,他心中沉吟,叹息一声上前道:“陛下,谢大人年少有为,但性子还是急躁些,您想想,当初若非是他擅自做主,和关将军围困北戎冒然出战,怎会成这等局面,陛下和娘娘也不至于遇难啊……”


    蔡冲循循善诱:“这都是谢大人之罪啊!”


    皇帝冷冷一笑,逼视蔡冲道:“害了父皇母后的,是北戎人,杀了万千黎民百姓的,也是北戎人,若抗战有罪,朕就当这天下第一罪人。”


    少年帝王眸若寒星,掷地有声,虽还年少,气场却让人心生畏惧,蔡冲心里一抖,陪着笑,不敢再多说什么。


    北戎兵士一路攻城已有了经验,他们派出先锋敢死队,一次次在突围中搭建云梯,谢璧身穿薄甲,亲自登上城墙,连发几箭,北戎将士跌落云梯。


    北戎二王子多荣正在城墙下,好整以暇望着城墙上的谢璧,他倒是未曾料到,文官出身,清隽出尘的谢璧也能有如此凌厉身手,真上了战场,倒也不比北戎男儿差。


    谢璧特意派出一批精锐,冒险顺侧边城墙而下,挨着城墙根潜入,将北戎云梯烧毁,谢璧和北戎作战时善于观察,嘱咐士兵道:“北戎士兵攻城,大多由底层士官口哨指挥,底层士官大多有金耳环,而普通士兵并无,你们下城后优先斩杀组织士官,士兵无人指挥,稍一突击,定会自溃。”


    精锐会意,立刻照谢璧所说去做,将兵临城下的北戎兵士击溃数次。


    北戎二王子多荣遥遥看向立在城墙上的谢璧,踏马淡笑道:“还未曾向公子道谢,多谢公子围困我军激怒我军将士,若非如此,我等兵马还来不到此地,无缘得见公子神采。”


    谢璧周遭兵士皆被激怒,一箭凌厉朝北戎王射出,却被北戎王身侧的卫士用盾格挡。


    多荣哈哈一笑,心情甚好,扭转马头前还看了谢璧一眼:“谢公子,做人要识时务,你是个聪明人,不必为昏庸无道的朝廷陪葬。”


    一轮圆月高悬湛蓝天际,已是中秋佳节。


    月光清辉洒下,笼罩在城墙之上的众士兵身上,寒光照铁衣。


    守城的士兵倚着城墙,褪去衣衫包扎伤口,京城的世家,百姓都自发过来了不少人,纷纷送水送医,李盈夫人也亲自出来,和夫君一起在城墙之上慰问安抚各级军士。


    谢璧将月饼一个个分发到守城兵士手中,兵士纷纷道谢,谢璧递月饼的动作忽然一滞,面前的手布满皱纹,微微发颤,谢璧抬眸,眼前人满脸皱纹,头发尽数白了,谢璧叹息道:“老人家,你已年迈,守城之事就交给儿郎们吧,今日中秋,快回家吧。”


    老人颤巍巍道:“我有三个儿子,都从军去燕都了,北戎屡屡犯边,我两个儿子都死在北戎马蹄下,前几日我的大儿子寄信过来,说边境要对北戎出兵了,说要大捷了,大捷后就能回家了……我等啊等啊,等来了朝廷议和……朝廷议和,我的大儿却在围困北戎时死了,我最后一个儿子啊……以前我们家一个月饼不够吃啊,如今只有我一个人吃,只有我一个人吃了……”


    说到最后,老人已是涕泪交加:“大人,我已年迈,哪怕能杀一个北戎人,也是值了,只有北戎灭了,我们才能真的安稳啊。”


    众兵士有所感,也纷纷请战。


    谢璧心口涌起沉重的酸涩,他缓缓握紧腰间佩剑。


    他当时百般请战,是为朝廷为社稷,可先帝的所作所为,曾让他心如死灰,甚至只想挂官归隐。


    如今新帝继位,一心抗戎,对他百般信任。


    朝中有一心为国的谋士,有奋不顾身的英勇将士……


    也许,东都这片土地,远比他想的要干净,要值得守护。


    谢璧抬眸,望着天际一轮圆月,不由在心底默默祈祷,上天庇佑东都,庇佑大定。


    有兵士来到谢璧身畔,递给他一块月饼道:“大人,你四五日不曾归家了,今日是中秋,大人也早些回家吧。”


    谢璧一怔,眸光落在月饼上。


    月光轻柔洒下,雕花的福字纹月饼上刻了四个大字,福禄寿喜。


    众兵士听了,也纷纷劝起来:“对啊大人,今日是团圆之夜,想必夫人在家也等着急了。”


    “大人把月饼带回家吧,和夫人小官人一起分着吃。”


    谢璧回过神,将月饼拿在手上,轻声道了声好。


    北戎来犯,再加上今夜是中秋,京城各家各户闭门不出,街道无一人,月光将谢璧独自归家的身影映在青石板上,透出孤寂冷情。


    谢璧回到霁泉坞,独自坐在桌案前。


    他忽然想起去年中秋。


    那是他们婚后的第一个中秋,他们以夫妇之名,对坐桌案前,分食一个月饼。


    也是福禄寿喜的月饼。


    烛火下,她抬起的面庞映着羞涩娇俏的笑意,轻轻将月饼切开。


    谢璧皱眉望着桌上的福禄寿喜,他从未见过如此粗鄙直白的月饼,从前他用的月饼,皆是月宫蟾兔,或是海棠玉兰的,他问她为何会选福禄寿喜的月饼。


    她却丝毫未曾发觉自己的不悦,踌躇半晌才低声说是因自己喜欢福字,因为曾经有个很好的人,给她写了一个很好看的福字。


    谢璧挑眉,当时只觉啼笑皆非。


    ……


    今年的中秋,只剩他一个人了。


    谢璧将月饼切下两块,将一块缓缓吃了,另一块则放在桌案另一侧。


    第二日,待到谢璧离家,进门收拾的雪影却愣了愣。


    京城规矩,祭月后,月饼按照家中人数切分数块,每人分一,若有人不在,家人也会将他的一份切下保存,以示阖家团圆。


    所以桌上这一块被切下的福字月饼,是留给谁的?


    碧胧峡,江晚月在阿文家中,和笛儿等人一同编织草鞋竹筐,战线吃紧,女子大多都在家中准备军用物资。


    阿文母亲过来对晚月说了声外头有人寻你,碧胧峡院子窄浅,不比城中的高门大院,江晚月径直走出去,却登时怔住:“裴……裴大人……”


    裴昀身影高大,负手而立,眸光定定落在江晚月身上,面上略有感慨:“晚月,你回来了。”


    近年,秦家生意越做越大,一直想和裴父拉近关系,裴父也有意结交,五年前裴伯母因难产而亡,秦家表姑在裴昀大伯府上当续弦,因了这层关系,裴秦两家关系更近一步,连带着江晚月也常常出入裴宅,来往比以往也渐渐密切,三年前裴昀继任父亲永州守备的位置,秦家主动暗示两家婚约,秦家只是商贾之家,江家虽也为官,却早已没落,江晚月嫁入裴家当正室的确高攀了,但裴昀愿意,一切便好说了,两家私下都有定婚约的意思,此事裴昀知晓,江晚月身为女子,却一直不知。


    裴昀本想着晚月和自己也常有来往相处,颇为融洽,知晓婚事后定无二话,却未曾想她会断然回绝,转头嫁入京城。


    临走前,他曾等在江家门前,问她为何执意去京城。


    江晚月却甚是冷漠清醒,她不愿多说,只说了莫要查询她夫家之言。


    他有法子查询出江晚月的夫家,可他并未主动查询过。


    她嫁的男子若处处比他好,他难免心伤失落,若是处处不如他,他更是落寞难过。


    再说,她既心意已决,不愿他前去打扰,他也只想她一世安稳,过往之事,不必再提。


    可她并不好。


    婚后不过一年,竟离京归乡,他心急如焚,想要见她一面,却因军务迟迟抽不出身。


    他明日便要调任潭州,率军北上,也许日后,相见无期。


    他今日独自策马回碧胧峡,只想见她一面。


    面前的女子乌黑如墨的秀发收束得干净利落,一袭天青色外裙若烟雨笼罩的远山,比起往昔的烂漫柔曼,要坚韧稳重几分。


    毕竟,也是经了婚事,和离一次的女子,再不比往日的天真烂漫。


    裴昀心中作痛,只恨当时自持风度,未曾千方百计阻止。


    如今四目相对,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裴昀语气低沉道:“听闻你要归家,我恨不能去京城相接,但……一时未敢叨扰。”


    “我马上要去潭州,就想来看你一眼,看看你好不好……”


    “劳裴大人记挂。”江晚月低声道:“我一切安好。”


    她从前还偶然叫他表兄,如今却一口一句大人,显然并不愿叙旧情,裴昀也知战事一起,自己生死难定,当下也不能保证什么,便只望着江晚月道:“晚月,我调任潭州,揽潭州军务,以后你有何事,都可写信告知于我,莫要和我客套,就当自家……哥哥看吧。”


    调任潭州,看来是升迁了。


    江晚月福了一礼,沉稳的为裴昀相贺。


    第32章 第32章


    京城道道急旨发出,杭州,潭州,江西等地皆纷纷派兵援京,没曾想队伍还未至京城,东都已被攻陷。


    京城的城墙并不牢靠,有些地方倒比州府城墙还要矮上一尺,可这城墙甚是精雅,靖宁帝当时并不愿重建修复,说是特意着人算过的乃是吉兆。


    北戎兵临城下之前,谢璧,李盈连带工部等官员,连夜勘探四处城墙,发现东城墙最左侧已有一处隐约的断裂,如今来不及修建,众人只好连夜用铁索加固,之后又在城墙上裹了毡毯,一是为了保护城墙,二也是为了遮掩,这些时日守城抗战,也一直相安无事,谁知中秋后的第二日,北戎兵士如同已知晓东都东城墙弱点,竟接连朝南城墙左侧猛攻,兵士死守,奈何城墙残破,东都城最终失守。


    钦天监官员为了取悦上意所言的吉兆,在北戎的铁蹄下不堪一击。


    北戎进城后,朝廷彻底乱为一团,愤怒的官员冲进钦天监,将城墙说成祥瑞,支持靖宁帝不修城墙的官员活活打死。


    东都城如今只剩内城墙,大家都知晓这定是守不住的,繁华绮丽的东都已沦为北戎铁蹄下的战利品,从今后任人蹂躏。


    北戎还未曾进内城,东都城内已乱了,八月十八日晚,城中好几处地方都燃起大火,城内竟有人趁火打劫,东都城最繁华的大街上已满是收拾细软,狂奔逃亡的百姓,大家挤在西城门,争先恐后的逃出身后火光冲天的都城。


    东都城如风中枯叶脆弱,飘飘坠坠,东都城里都是几十年未曾识兵戈的太平百姓,只能恸哭逃亡


    东都的高门贵胄分成了两派,一派早已收拾好金银细软,装扮成百姓的模样,准备连夜潜逃,大部分官员皆属此派,还有些人则是誓死守城,甚至连内眷家人也一起登上了内城门,男子死战,女子负责包扎伤口和照料伤员,这一派人数也不少,甚至有不少贵族女子和百姓女子一起,缝补衣物,煎药包扎。


    本来已经破败不堪的朝廷旌旗,在女子的纤纤细指下,又重新被缝补,巍巍立于内城墙。


    在东都城破的一瞬间,谢府也乱了。


    “儿啊,你和娘一同走吧。”谢老夫人拉着儿子的手,泪盈于眸道:“谢家只剩咱们两个,一家人逃难也总要在一处。有个照应啊。”


    谢璧摇头:“娘,如今国难,儿怎能逃避。”


    “儿啊,娘知道你尽力了,可是这东都,是守不住的啊……”谢老夫人当了大半辈子的首辅夫人,心里明白:“朝廷上下,一心享乐,才落得如今地步,你风华正好,不能给这样的朝廷陪葬啊!儿啊,娘并非内宅妇人之仁,若以你一己之力,能保百姓安然无恙,娘也……也舍得,可如今你是无力回天……”


    谢老夫人紧紧攥着谢璧的手:“内城墙建得比外城墙还要低矮,你就算再守也是无用的,娘不能让你送死啊。”


    “娘,儿子也知道,东都是守不住了。”谢璧眸含泪水,跪地道:“儿子留在此地,不是为了守城。”


    东都的城,已经守不住了。


    东都的人,他却可以再护一护。


    有人在京城中多抵抗一日,陛下和百姓就能多朝南跑一段路。


    守城一日,向南一里,就是一寸生机。


    谢老夫人捧起儿子的脸庞,哭着道:“你答应娘,你不殉国。”


    “怎会?”谢璧扯出一丝笑,轻声道:“儿还劝了陛下呢,儿要和陛下一起,以图来日。”


    少帝听闻北戎进城,决绝拔剑,要自裁殉国,好在谢璧赶到跪劝,少帝决绝掷剑,不再言自裁一事。


    京城效忠陛下的军队是禁卫和兵马司,禁卫是京城最强悍的精锐,因靖宁帝出宫之事,如今尚剩下八千人,个个武功高强,这些人会将秘密送少帝出东都,到淮州后便有将军接应,秘密送少帝入蜀。


    少帝临行前将虎符给谢璧半只,毕竟这五千人效忠的是皇帝,却并非是他,他刚登基不过一月,害怕不足以服众,以免身边有人暗中下手,调动兵马趁乱谋逆。


    谢璧的一句以图来日,安定了谢老夫人的心,她知晓儿子有事要办,终究放开了牵着儿子衣袖的手。


    将军李盈特派了一支千人队伍,将谢家,何家,连带京城几个亲王,重臣的家属一同送往蜀地,北戎未曾打到南方,南方也尚未有人谋朝叛逆,谢家此行应是极为安全的。


    谢璧将谢家众人的卖身契皆分发了,但如今跟着的二十人都是谢家的家生子,无一人要离去,谢璧将母亲的安危,连同家中财物,账单,庄子,地契一起给了雪影等几个大丫鬟,几个大丫鬟含泪跪下,一一应了。


    谢家尚有二十多口,谢璧并不打算在身边留下任何一人,一道都将人打发出京,竹西流着眼泪,磕头道:“我从小就是跟随郎君的,郎君赶我走,我自己都不知我要走去何处。”


    “天下路何止千万条,你不走怎能知晓?”谢璧闭眸,断然道:“你已不是谢家之人。”


    竹西爬起身,咬牙道:“此一去万水千山,郎君自个儿千万要珍重。”


    打发走了众人,谢璧回到只剩他一人的谢府。


    芳草萋萋,落英满地,谢璧站在竹林畔怔忡片刻,不知为何,在此国难家破之时,他竟想起了自己成婚没多久便和离的妻。


    若是当初不曾和离,想必此刻她也要一同担惊受怕,凄惶难安。


    她苍白羸弱,又怎能经得起长途辗转?


    东都沦陷时,她已和离归家,碧胧峡是躲避战乱的好去处,刀锋不及,不失为幸事。


    京城,马车在残破的断壁残垣中驰骋,火光处隐隐有哀嚎声传出。


    秦婉坐在马车中,面色焦灼。


    父兄皆放了外任,东都失陷,他们鞭长莫及,丈夫张小公爷也在外排兵布阵以防北戎继续南下,东都的高门显贵大多已弃城而去,她如今一人飘摇在城中,焦灼万分。


    马车外突然响起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随即,崔漾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低声道:“秦姑娘。”


    秦婉听他未称夫人,反而用旧日称呼,心中一动,低声道:“公子有何事?”


    “姑娘,阿璧尚在京城,正和众人在内城墙苦守,姑娘若愿意,可否帮我们联络身在京城愿意一同守城的女子?大家一同留下坚守,到时若真的城破,也可相持离去。”


    秦婉握紧手帕:“是……是他让你来寻我的吗?”


    崔漾语气顿了顿,低声道:“京城需要姑娘。”


    秦婉淡淡道:“东都城已沦陷,这么多男子都没守住城,我们这些女子又能干何事?”


    “可炊可缝,也可为将士包扎伤口。”崔漾在马背上低声道:“国公府的若珊姑娘也在内城墙上,姑娘若愿意,可与她同行。”


    秦婉心中乱作一团,低声道:“守城本是男儿职责,如今贼寇入侵,却要我等女流现身阵前?再说如今乱世,我自顾不暇,你还是请回吧。”


    崔漾动动唇,他本想着几人从前交好,患难时能帮扶一把也是好事,如今已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了声珍重,驰马离去。


    秦婉坐在马车上,听着崔漾马蹄声远去,久久不发一语。


    春香犹豫道:“夫人若愿留在京城,也能陪谢公子一程……”


    依谢璧的性子,是定然会全力护夫人无恙的,夫人也能找了依仗,再说夫人对谢公子也是喜欢的……


    秦婉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冷笑一声道:“你必定是觉得我既喜欢他,那自然是愿意陪他受苦的。”


    她是喜欢谢璧。


    她喜欢的是花树下吹笛吟诗的世家公子,是一手飘逸丹阁体,名满朝堂的日后权臣,是东都贵女暗中心许的翩翩如玉少年郎。


    可北戎铁蹄将至,他却是这般宁为玉碎的模样。


    他如此不知变通。不思后路,难道还要拉上她一起送死?


    秦婉冷笑道:“父兄,夫君都不在京城,我留在京城送死不成?趁着北戎还未攻进来,你收拾东西,我们今夜就出城。”


    春香点点头,又担忧道:“夫人,家里的下人都跑了,只剩几个忠心的护院和几个年迈的老妈子,没人护着我们,咱们能走出去吗……”


    秦婉思索着道:“父亲如今在潭州任刺史,夫君在襄阳整军,只要联系上父亲便好说了,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内城墙上,若珊身着布裙,乌黑长发束了简洁木簪,正蹲身给兵士包扎手腕处的伤口,宫廷出身的女医瞧着她熟稔动作,点头赞许道:“郡主学医不过几日,已是进步飞速。”


    十指轻柔有力,手小却甚是灵活,若非出于高门,倒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若珊低声道:“我已不是郡主。”


    哥哥兵败,归于北戎,她刚从牢狱中被放出,是戴罪之身。


    内城墙上,皆是忠君爱国之士,唯有她是在赎罪。


    若珊包扎好伤口,起身清洗后走下城墙台阶,却看到台阶尽头,谢璧负手而立,夕阳余晖映在他眸间,凝成一抹温润的琥珀色。


    若珊上前,行礼道:“谢大人。”


    京城已乱作一团,刑部提议将狱中之人提前处斩,乱世的百姓尚得不到保全,何况是有罪之人,谢璧却断然拒绝,他白日守城,夜里和刑部的几个官员详细彻查狱中之人的案卷。


    有罪者,按律处决,有冤者,悉数放出。


    因此,不少人都感念谢璧之恩,和若珊一起出狱后就来内城墙助他。


    谢璧点头:“边事复杂,朝廷也积弊已久,非你兄长一人之力可回天,你不知全貌,莫要太过自责。”


    若珊一怔,知晓谢璧在开解自己。


    若珊心里涌现一阵暖流,低声道谢。


    这些时日,她和谢璧相处来往了几次,从前她只知晓他年少有才名,又生得芝兰玉树,是京城有名的鹤郎,如今却觉得他才德兼备,是个能让朝廷,让人全心信托的君子。


    有夫如此,江晚月为何会毫不迟疑的决绝和离呢……


    说起来,她已经久不闻她的消息了。


    若珊想了想还是道:“大人,你和晚月姐姐可有联系,也不知她去潭州后如何了……”


    谢璧一怔,还未开口,崔漾已在一旁示意他,谢璧点头走去崔漾身侧,崔漾道:“我去寻秦婉了,我真是看错了她,竟然推脱不来,还一起长大的情分呢,看来对我们也没几分真心。”


    谢璧摇头,丝毫未见苛责:“她一个女子孤身在京,乱城之中定然惶恐,她内宅都未曾出过几次,又怎有勇气登上城墙,你这趟本就不该去。”


    崔漾不语,城墙上有百姓人家的姑娘,也有不少从前的高门之女,怎么偏偏秦婉娇贵。


    谢璧和李盈商量了一番,如今京城百姓大多集中在西门城墙,但金水河流经西门城墙,从前是护城河,如今却成了阻碍百姓逃难的索命河,百姓只能绕路几十里,才能逃出京城,听闻路上有不少人已经遇到北戎人,甚是惨烈。


    谢璧命人清点了京城船只,分批将百姓连夜送出,又特意嘱咐让人照看秦婉,随后对崔漾,若珊等人道:“今夜你们也随百姓一道走吧。”


    几人都执意要和谢璧一道走,谢璧和他们许诺将事情安排妥当便离开,几人相约在蜀地相见。


    逃难的路并没有想象中好走,北戎虽还未曾攻下京城,但因京城已是囊中之物,便减少了兵马,而是将约莫近一半的兵马通过京西北路运送到了邓州,从两河,京城逃出来的百姓大多集中在邓州和江陵府。


    江陵总督是个靠祖上军功袭爵的权贵弟子,平日里也武艺高强,可真遇到战事,却是个胆怯的,一连上了三封奏折请辞,只说自己德不配位,难当大任,少帝置之不理,但此事还是传到了民间,且传得沸沸扬扬。


    江陵已有北戎兵士四处烧杀抢掠,总督竟是个软骨头,百姓宛若惊弓之鸟,再往南的潭州,便成了逃难首选之地。


    大多数百姓想去潼关蜀地或潭州,也有不少人想去江南淮南一带,但庐州扬州相比潭州,离京城和北戎势力更近,已经有人来报,说去扬州的路上已看到了北戎兵士,百姓噤若寒蝉,都一股脑涌向潭州,想着从潭州再分散到东南和西南。


    民间都在传说,进了潭州,方能保住一命,若在江陵府,仍是命如飞絮。


    一日之内,数十万人涌向潭州,湘江渡口的江堤上挤满了要逃难的百姓,奈何江上早已被封,并无行舟。


    少帝一行人也骑马到了潭州,从此处到蜀地,可先坐船行至湘西,再换乘骏马,护少帝安危之事便落在裴昀头上,如今官府之船都拨给了水军,若找民间之船……裴昀登时想到了江家,江家本来便是永州的船只大户,又深谙水性地形,若用了江家的船,那江家岂不是从龙有功,想到此处,他立刻修书联系秦朗,信中并未曾透露少帝真实身份,只大约提了一句是京城的贵人。


    裴昀所提之事,秦家自然重视,秦朗看裴昀在信尾特意问了句江晚月,略一思索,也让江晚月略作准备,和他一道前往潭州府。


    第33章 第33章


    江晚月随着江家船队一同到了潭州,却被眼前的景色惊住,堤岸上人山人海,到处是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咒骂声,大家挤在渡口等待过河寸步难行,河口上停着渡船却并不接人,河堤上皆是官兵,满是戒严的冷肃氛围。


    江家随行带了数条大船,官府将官兵秘密运送到几艘大船上,其中一条巨舫,三层都满是重甲配剑的士兵,第二层却整层空置着,潭州刺史秦凌也来迎圣驾了,特意对裴昀嘱托道:“让此船主人随行圣驾。”


    裴昀知晓这是担忧船出事,便点了点头,他也随江家人一同上了船,江晚月站在二层甲板上,江风吹起她轻薄的浅藕色衣裙,若天边云霞光影浮动,裴昀一怔,迈步向她走去,江晚月眸光凝望着河岸上哀嚎求救的百姓,不忍的低声道:“这里明明有渡船,为何官府不让百姓上船逃难?”


    “这些渡船不是来接人的。”裴昀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些百姓无家可归,都是逃命的难民,朝廷担心百姓一旦大规模南迁,安置不妥当,容易有纷争民变,再说官船都供给水军了,仅有这些渡船,怎么来得及让这么多人依次上船离开?”


    江晚月低垂眼眸道:“可任由百姓集聚在岸上,想要求生路而不得,反而更容易激起民变呢。”


    裴昀又何尝没有恻隐之心,但潭州并不愿横生枝节接收难民,更别说派船来接送百姓,江陵也忙着备战北戎,迎接圣驾,不愿承担运送灾民之事。


    盛世时,百姓是装点,乱世一到,便是自生自灭的野草。


    江晚月思索片刻,道:“我家中有船,足可接送伤员,只要朝廷开了江禁,江家便能提供船运送。”


    江晚月此时并没有想太多,毕竟江家有船,且因了海禁都停滞着,为何不能趁着北戎尚且未到此地,渡这些逃难的百姓一程呢。


    江晚月离开后,船舫中走出一个高挑的少年,眸若寒星,自有冷峻气度,他凝望江晚月远去的方向,淡淡问裴昀道:“她是何人?”


    裴昀一怔,拱手道:“是臣……家中的远方亲戚。”


    少帝闻言,微微点头道:“倒是个有见识的。”


    裴昀忙笑道:“小女子的言论,陛下莫要见怪。”


    少帝将视线投向长堤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群,叹息:“朝廷的做法,百姓都看不下去,待朕到了蜀地,还是开了江禁,给他们一条生路吧。”


    待到朝廷在蜀都安定,江陵到潭州的江禁也奉旨打开,想走水路逃难的百姓登时感激涕零,要知道如今北戎人已在江陵四处劫掠烧杀,一条大江又横亘在他们面前,退有兵寇,进有天堑。


    绝望之际,终于等来了朝廷恩旨,他们巴不得立刻上船顺着江水早日到达潭州。


    可除了最开始的一日有些稀稀疏疏的船只赶来接应,之后江上再无船过来,堤岸上的百姓再次陷入绝望,他们干粮已经用尽,除了渡河,别无生路,妇人抱着嘤嘤哭泣的孩子,据说有孩子在等待和哭泣中没了性命。


    江晚月经了前一段的相处,已取得客船上的船员信任,当江晚月提出想,船员们齐齐沉默,但有几个船员,却默不作声的扬好了帆。


    江晚月带着两艘客船,缓缓向江陵驶去。


    码头挤满了百姓,江上却只有这两艘船,在众人急迫希冀的眼神中,两艘客船缓缓停泊在岸边,搭了船板让岸边人依次上船,前舱甲板上竖着一个大木板,木板上画了芦苇,中间写有几行大字:江家救济客船,送至潭州,沿途停靠,请依次上船,船资分文不取。


    码头前识字的百姓登时一阵骚动,一传十,十传百,长队如潮水般沸腾,众人拥向码头,不少人已经在混乱中被推入江中,船工们勉力维持着秩序,拿起绳子才把他们捞起来。


    码头逃难的百姓迅速塞满了这两条船,江晚月和船员面面相觑,他们面对乌压压的人群,已经不敢靠岸,只能向岸上喊话,说是明日定会再来。


    谁知岸边一声怒喝道:“谁家的船!停下。”


    船工回眸,却见几个卫士走来,上下审视客船道:“谁让你来接他们的?”


    船工皱眉:“如今朝廷已开了江禁,来接人怎么了?”


    “接人?!如今连战船都没有,哪有船接人?!”那卫士很凶,一脸理所应当:“快快快,把这些人都赶下来,你们这几个船我看不错,也莫要开走了,江陵要打仗了,匹夫有责懂不懂,船留下,就当战资了。”


    船工这才晓得为何今日无民船来渡口接送这些可怜的百姓,大约来的船,都被官府扣押了。


    上船的百姓看情形有变,开始哀求那卫士,船工拳头攥得硬硬的,恨不得一拳打在此人脸上。


    此时,一道柔和温婉的嗓音响起:“这是专门救送北方百姓的船,并非战船。”


    船帘被掀开,一个甚是貌美的女子款款而来,她肤色过于苍白,从晦暗的船舱走出时宛若在发光,偏偏神情又甚是淡然,唯有眸光,平静下暗藏一丝灵透。


    “你们擅自扣押救人物资,按照新律,可是死刑。”江晚月扫过卫士不以为然的面色,直接举起手中的书籍,淡淡道:“这新律是陛下到蜀都后发布的,首要条例便是救助百姓——你们自然觉得,如今正是战乱,从上到下,并无人追究你们,但陛下如今已到蜀州,正是对抗外敌,上下一心之时,若有一日,朝廷追查起今日救助不利之事,两位恐怕是首当其冲吧!”


    “若你们真的为自己着想,为上级着想,便该主动配合我们护送灾民,如今乱世,不能驱除北戎,也至少保一方安宁。”


    那二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这姑娘一番话并不气急,语气徐徐,却让人莫名心思纷乱,不敢动手。


    但他们也听说过新律,只是根本不晓得是何内容,这姑娘能引经据法,也许是个不能得罪的人物……


    两人经江晚月这么一提醒,嘀咕一阵,还是决定将此事禀告给上级,这些灾民到底救不救,到底怎么救,一直都无人给他们准确的文书和章程,若是日后真的扯皮,他们人微言轻,拿去开刀再合适不过了。


    裴昀和江陵刺史等人恰走到江上亭楼,看此场景,几人心中都是一震。


    他们也看了新律,为维护渡江后的稳定,朝廷在明面上自然会把救人放在第一位,但救人需人力,物力,财力,在战时,可是不小的开销。


    再说这难民该哪个州去救?出了事又是哪个州的责任?朝廷一直没说清楚,众官员信奉一动不如一静,更不愿去掺和。


    但无视这些灾民,他们心头也惴惴不安,唯恐朝廷秋后算账,以安民心,可他们未曾想到,看起来娇娇弱弱的一个姑娘,却能准确道出他们的忧虑。


    陛下来江陵时,倒也表露过对民众苦难的不忍,如今陛下逃难顾不上,但正如这位姑娘所说,待日后平定下来,就算为了给平定民愤,也定然会将这些救助民众不力的官员裁撤惩处一批……


    江陵官员看向裴昀,如今陛下甚是信任他,倒是让江陵官员对他也生出几分信任:“那依你们看,此局该如何破?”


    裴昀眸色深深道:“依我看,有愿意帮忙渡人的百姓自发前来,是大人之福,如今并不需要大人出面,只要将救灾钱款拨一些给民船,派人维持好江边秩序,配合民船运送,莫要让这些善良的百姓寒心便好。”


    江陵官员频频点头,江家的船队出现在他的辖内接送人,仔细想来,倒也减轻了江陵的压力,至于这些难民要去何处,那就和自己无关了。


    江陵官员想清楚这个关节,特意拨了二十万两银子,去和秦朗谈下了运送灾民之事,还吩咐了江畔兵士不许怠慢江晚月,务必配合江家维持江面上的规矩。


    秦朗自然愿意配合官府,立刻将从前的十个大客船拿出,供江晚月调配。


    如此一来,江边官兵倒被江晚月指挥,江晚月手下的船队渐渐摸索出了规矩,每日开十只大客船过来,不拘每房一人,而是将每房的空间用到极致,在保证一人一床一帘的基础上,一房能塞四个百姓,一个船约莫是百人,一天便能运送千人抵潭。


    秦顺等人都想着这倒是个和官府打交道的好机会,秦家一荣俱荣,也都甚是配合,至于江家那些普通船工,大部分男儿未曾征战沙场,却有几分血性,再加上报酬不少,干得比平常还要卖力,想着在北戎兵士来之前多救些人。


    裴昀深知江晚月渡难民抵潭,路上并无甚危机,难就难在潭州的官员也许并不愿接收百姓,裴昀将江陵两个抗戎不利的官员斩首,却暗中放出话来,说此二人未曾安置好百姓,违逆了圣意,特斩首示众。


    此话传到潭州官员耳中,大家皆不敢阻挠逃难百姓入潭,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不作理会。


    搭船的百姓大多都是京城和两河逃难而来的普通人,拖家带口,即使是逃难期间,大多数人也甚是遵循规矩,按来码头的时辰依次排队,即使江晚月等人并不愿赚钱,写清了是救济之船,但是百姓还是或多或少留下衣帛财物,即使手中无钱,也会给几个铜板,以报恩情。


    但渡船的事情并非事事顺利。


    先是没过多久,有不少船员提出要离开客船,江晚月问了才晓得,上船的百姓因为恐惧,都有不少问题,又不晓得船的情况,未上船时争着上船,上了船又开始忐忑怀疑,拉着船员百般哭泣询问,船员深受其苦,之后还有几个百姓听闻传言说此船是北戎人所开,情急之下绑架船员之事,此事最后虽解决,但船员虽却心神俱疲,纷纷离开。


    江晚月吸取教训,将从前的京城册子改成了江家船队的介绍,包括船线,船只大体情况也有大概介绍,甚至连谢璧办理的关凭也放了上来,还有坐过渡船的乘客称赞感叹渡船的文章。


    这些资料都放在进船的最显眼处,好让大家知晓,众人看到朝廷关凭等,也渐渐放下心。


    至于不愿在渡船上的船员,江晚月也统统放行。


    留下的船员每一日都能看到江晚月早早来到船舱,她并无女子的娇矜之气,检查船舱,安抚众人,她面色苍白,肩头纤细,江风吹拂时会偶尔轻咳。


    明明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她在湍流江风中渡船救人,一日都未曾离开。


    渐渐地,离开的船员越来越少,选择一起照顾难民的越来越多。


    秋璃感慨:“以往只觉得姑娘热心,没曾想姑娘还真是菩萨心肠,救了这么多人性命……”


    江晚月只是淡淡笑了笑。


    最近,她总是想起父亲,父亲是个热心肠的人,看到旁人陷于难处,总会伸手拉上一把,他只道顺意而为,不求相报。


    就连她去东都,也是因父亲救了谢璧之父,才阴差阳错有了这段婚约。


    江晚月不由想,若是父母尚在,手头又有这些船,他们定然会不遗余力,救助百姓。


    她从前并无机会去做更大的事情,如今能够以船救人,她自当竭力而为。


    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为了救助更多人,船上的床位拥挤,只区分男女外,常常三人或四人混住,要说稍好些的,也就是最上头的那几件,较为宽敞,行驶也更稳,但因不收船资,都是先到先得。


    已经不止一次有人因此大打出手,还有一次,则是有一户姓许的人家略有薄资,想让家父家母住得舒服些,住上更上层的船舱,便用银两和人做了调换。


    此事引起不少人非议,特别是贫苦的百姓,大部分百姓认命沉默,少部分却怀了趁乱打劫的心思。


    此事后,江晚月决定换一种方式分配房屋,毕竟资源有限,先上来的人孑然一身,后来的人拖家带口,分配得也并不公平。


    渡船有两个规定,一是由家人构成,二是捐赠善款五十两。


    私下的交易,变成了捐款,这些款项会用于救助船上百姓,款额公开在船厅之中


    乱世多愤慨之人,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也甚是脆弱,多有仇杀之事。


    而换成善款,则完全变了一种方式,江晚月用善款改善伙食,还请了几位郎中,随船诊病,再次用于逃难百姓。


    有资者成了善人,多了安全和名声,被救助之人,也压制了人性中的恶。


    渡船因此平稳,没有酝酿出乱象。


    九月江风簌簌,江晚月一身碧裙,宛若江中蒲苇,柔极韧极,在江风万里中,渡人一程又一程。


    江潭码头万余人,九成尽上江家船。


    逃难的百姓口口相传,感佩恩情,江上小菩萨的名号渐渐传扬。


    江陵道上,几十个衣衫凌乱,互相搀扶的百姓在艰难行走,从京城辗转到江陵,一路缺衣少食,还要躲避北戎兵士,一个个皆是面色灰白,面沾尘土。


    秦婉穿着臭气熏天的破烂布裙,脸上摸了泥浆,混迹在他们其中。


    当时,北戎在京郊层层围堵,专挑貌美小娘子蹂躏,不少昔日贵女都被北戎抓去惨遭折磨。


    说来也是她的幸运,未出京前,她撞入逃难贫民窟的队伍里,这些人多管闲事,看她只带一个丫头出行,非说她难逃北戎魔爪,硬给她换了一套沾了驴粪的破衣裳,秦婉穿上才堪堪逃过一劫。


    刚出京时,秦婉是感激的,但渐渐地,她的心绪发生变化。


    想她这等玉肤花娇的贵女,何曾如此狼狈?


    就算没有这些贫民窟的贱民,她定然也能想出旁的法子,为何非要受此折辱。


    闻着衣裳扑鼻的恶臭,秦婉生出满腹怨气。


    终于熬到了江陵,秦婉和这行人一起住在了破庙里,她咬牙低声道:“我们不必和他们一同走了,走出京郊,我们已经安全,父亲已安排了人在潭州接应我,越往潭州走船只越有限,这些人都是拖累,穷人爱扎堆,如今已经有百人了,必须甩开他们。”


    春香微微有几分犹豫:“您不是说,人多了走着才安心吗。”


    秦婉毫不犹豫:“那是之前,如今已经走出了京郊,没了危险,那自然不能再和这些贱民在一处。”


    春香低声道:“我看他们对您还挺好的,尤其是泠玉,一路上护着您好几次。”


    泠玉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从娘胎里带了几分病弱,整个人裹在破破烂烂的斗篷里,一路都在咳。


    明明是穷人家的病秧子,却被母亲和哥哥照料得甚好。


    秦婉冷笑道:“你就去和他们说,走到前头的岔路口,去右边苇滩那条路才能逃命,让他们去走那条。”


    春香支支吾吾:“可姑爷的信里,特意说了……苇滩那条路有北戎兵士啊。”


    秦婉淡淡道:“本就是些贱民,死了又有何惜?你没听说逃难的人在前头排了很长的队,留着他们,难不成还让他们和我们抢生路吗?”


    春香只觉全身发冷,怪不得跟着秦婉的仆人都走光了,如今唯有自己在她身边……但她还是点点头去办了,起初乡亲们还有几分不信,毕竟大部分人都是去码头逃难呀,他们南辕北辙,心里难免不安,但想着秦婉可是高官的女儿夫人,说了有围兵,难道还有假?


    那些百姓却不知底细,泠玉的母亲连夜收拾好东西,赶来感谢秦婉:“这次多谢夫人您了啊,多谢你将前头的消息告知我们,让我们逃过一劫,夫人,一起走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秦婉恨不得捂住口鼻,面上却还强笑道:“路上相逢也是我们的缘分,乱世中互相帮扶罢了,只要你们能安稳到扬州便好。”


    泠玉母亲笑着将手中披风递给秦婉:“这是他哥打猎获来的兔皮,我给姑娘做了个围脖,多谢姑娘给我们指路,以后冬日来了,姑娘也能取暖。”


    秦婉笑着接过。


    百姓们扶老携幼的离开了,秦婉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眸光渐渐发冷。


    她一脸嫌恶,将那围脖留在破庙中,连一眼都未曾多看。


    待到这些人离去,她和春香等人立刻连夜离开,奔赴潭州。


    京城,待京城的百姓离京,内城墙也终是坚守不住,谢璧将京城粮食转运后,也匆匆离京,李盈本想殉城,在谢璧多次劝说下也立刻了京城,毕竟如今的时事不是一人之力可以扭转的,李盈对战北戎有诸多经验,倒还不如去了南方,再从长谋划。


    谢璧独自回到清冷的谢宅,视线掠过家中的草木亭台,久久凝神。


    此一去,不知何时才会重逢。


    路上不便带太多东西,谢璧打开箱笼,将路上必备的物件收拾放入,触及一样物件,谢璧目光忽然一顿。


    桌案上放着的,是两个草编的小人


    谢璧拿起,怔忡片刻,想起去年元宵前后,和江晚月一同在京城夜晚散步的场景,这两个小人,依稀还能看出,眉目间和他们有几分相似。


    妻的物件并不多,大多已在和离时被带走,这两个草编小人,也是为数不多的纪念。


    谢璧垂眸,将两个草编小人放到了箱笼最上方。


    箱笼尚有空余,谢璧嗜书如命,想去琴筑带些书册离开,书案上的书册皆是珍稀刊版,谢璧挑着最珍贵的选了几本,放入箱笼,手指划过几本书页,眸光微微一顿,那是一本诗词音律启蒙。


    因江晚月经常翻阅,也拿到了琴筑中。


    谢璧忽然想起,江晚月曾经笑着说过,待到有一日,她会将这本书里的音律都看完记下,待到那日,她便可和他对诗……


    他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眼眸闪闪发亮的模样……


    谢璧唇角微微翘起,此时此刻,莫说一同谈诗论赋,他甚至不知此生是否还有再见她的一日。


    但谢璧还是将两本珍稀古籍拿出来腾空,将这本诗词装入书笼。


    一阵秋雨随风洒落,京城的夜甚是严寒,谢璧和十几个卫士冒雨在灌木丛中跋涉,趁夜出了京郊。


    谁知刚出丛林,便听到身侧一声惨叫,一人已中箭倒下,众人惊骇回头,看到北戎兵士从天而降,手持利刃在月光下散发出寒意,一步一步,将他们团团聚拢。


    谢璧等人抽出腰间刀剑,和北戎厮杀片刻,却寡不敌众,接连败退,兵士看谢璧肩上中箭,忙挡在谢璧身前,嘶声道:“大人身份贵重,身负国运,我等誓死护大人出京,待到大人平安抵蜀,还能为国效力,大人快骑马离开吧——”


    谢璧捂着肩头肩伤,终是咬咬牙,翻身上马,疾驰离去。


    ……


    谢璧缓缓醒来时,只觉身子摇摇晃晃,头脑昏沉,右臂上的箭伤隐隐作痛。


    谢璧吸了口冷气,环顾四周,眼前的景色从模糊到清晰,谢璧这才发觉自己身处狭小的船舱,还不曾多加思虑,已听到竹西轻声道:“郎君,你总是醒了,这是在去潭州的船上,我们已经安全了。”


    在竹西的讲述中,谢璧才晓得自己因失血过多,出了京郊没多久便晕了过去,所幸竹西并未和谢家人一起撤离,而是始终暗中跟随自己,竹西护着自己,一路要躲开北戎军士,还要提防官府的人和何相蔡公公勾结,一路躲躲闪闪,总算上了这条民间的济难船。


    “这条船在潭州民间很出名,船上坐的都是百姓,虽条件略艰难些,但甚是安全。”竹西轻声道:“郎君先暂且忍耐。”


    谢璧蹙眉抬眸,望了望船舱的布置,这船舱里住了四个人,除了他和竹西,还有两个三十多岁左右的男子,谢璧心中不安,沉吟:“……这……这是官府的船?”


    “你连这船是谁的都不知道?!”未等竹西搭话,同船舱的男子已经开口道:“你们难道未曾听说过江上小菩萨?这就是她的船,听说这船前前后后已救了上万人,江菩萨长得极美,性子也和菩萨一样,又因专门帮百姓渡江,且她姓江,所以大家都叫她江菩萨。”


    谢璧甚是虚弱的点点头,乱世百姓艰难,有人能在绝望之际送他们一程,百姓自然格外虔诚尊崇。


    船是民间的船,搭载的也是逃难百姓,也许比官府的还要安心几分,谢璧压下复杂的心绪,摸了摸胸前安好的虎符,思索着到了蜀地该当如何。


    忽然一阵喧闹响起,大家都从床上起身:“有人送吃食来了。”


    竹西替谢璧将吃食端来,两个菜肴,一个水芹百合,一个湖藕蒸蛋,菜肴精致菜盘干净,谢璧没有胃口,同房的两个男子却大吃大喝:“多亏了江菩萨啊,带我们渡江,给我们吃的,还不收我们的钱,真是普度众生的活菩萨!你说朝廷那么多官员,真的救了我们百姓性命的,却是个民间女子,也不知那些官儿知晓了心里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战事也不耽误他们贪污受贿窝里斗,谁管我们死活啊!”


    “哎,所以世上就是缺江菩萨这种人,不止给我们吃的,还有专门的郎中隔几日来船舱中瞧病……”


    渐渐地,谢璧对众人口中的小菩萨也渐渐有了几分兴趣,如今世道,难得有如此善心细致之人,一心为百姓着想。


    翌日,船上听到一阵喧嚣,同房男子对谢璧道:“听闻是小菩萨带着郎中来我们船上诊病了,你肩上的箭伤,要不也让他们看看?”


    半晌,他都未曾听到有人回答。


    谢璧抬窗,眸光定定望向某处,片刻后却啪一声将窗合上,面色微变,苍白修长的手指轻颤。


    细雨如丝,他看到了远处那抹众人簇拥下纤细温婉的身影。


    被众人唤作江上小菩萨的女子,竟是他从前的妻。


    第34章 第34章


    谢璧同住的两个男子瞧见江晚月,眼眸登时一亮,小江菩萨每次来船上,都会分吃食分物件。


    他们二人排队,领了些吃食,碗筷便要回舱,恰看到小江菩萨身侧的郎中正给晕船的人诊治,便忽然想到和自己同住的俊逸男子,那男子瞧着斯文,又是不争不抢的样子,便主动道:“对了,我们同住的也有个人,也晕船了,浑浑噩噩好几日了,您要不也去瞧瞧。”


    郎中正好瞧完了手头这人,道:“他人呢?”两个人对视一眼,挠挠头:“他……好像身上还有伤,在船舱里未曾出来。”郎中一听,便对江晚月道:“姑娘,我要去船舱里看看,有人受伤了。”


    江晚月点点头,郎中提着药箱和那二人进了舱房,空荡荡的舱房并无人影。“稀奇了。”两个男子开始在舱房四处搜寻:“他身上有伤,平日里都是躺在床上的……这么片刻能去哪儿……”


    郎中略等了等,等不到人,对二人道:“我还要随姑娘去别船诊治,不能等了,这样,我就住在旁边的十六号,你让他来找我,若是不方便,等我后日午后再过来也成。”


    二人连连点头表示记下。


    其实谢璧并未走远,他屏住声气,躲在屋后的侧板上,看到郎中和江晚月走远,才挣扎着回到船舱,他如今的伤稍稍动弹便极为麻烦,一番折腾,肩上的伤口又渗出血迹。


    同房的两个男子看到谢璧进来,忙站起身道:“方才你去了何处?江小菩萨方才来了,还带了郎中来,可惜你无福错过——江菩萨和郎中后日午后还会来,我们已经把你的情况给他们说了,你可千万莫要再出门了。”


    谢璧听到,面色微微一变,问清楚二人只是对郎中说起他的病情,方才缓和了神情:“多谢二位关怀,我伤势无碍,不必劳烦郎中。”


    那二人对视一眼,皆好生奇怪,这人明明晕船又受了伤,却还要强撑,只道他嘴硬:“无妨,你不必有顾虑,江菩萨人很好的,郎中也很尽心,你让他瞧瞧好得快,也不会再晕船了……”


    谢璧再次断然拒绝,那两人满腹狐疑,也不好再勉强。


    从江陵到潭州,偶有礁石,秋季水位线不高,一路偶有颠簸,再加上谢璧生在北方,极少上船,如今身上有伤,船舱屋子狭小窗户密闭,江水的潮湿,混合着血腥味和酸臭味,谢璧视线摇摇晃晃,头脑昏沉,几欲作呕又强行忍住,当着那两人的面还要装作晕船并不严重的模样。


    竹西看不下去了,有不少人晕船都是被那郎中开药贴治好的,不知郎君为何自己强忍着,也不去求助郎中。


    竹西犹豫一番道:“郎君,你还记得夫……前夫人吗?”


    江小菩萨来船上的那日,他凑热闹也和众人一同去了甲板,只看了一眼,他便惊掉了下巴——旁人口中的江小菩萨,竟然是从前的夫人……


    他随着逃难百姓上的船,竟然是前夫人家的……他不知将此事告知谢璧究竟好不好,但郎君如今高热不退,晕船负伤,夫人心这么善,对难民尚且多加关照,看着从前的情分,定会将郎君照料妥当的……


    谢璧侧头,望着夕阳余晖下波光粼粼的江面,良久,缓缓闭眸道:“我无事,到下个码头我们就下船,你不必劳烦旁人。”


    竹西一怔,登时恍然。


    看来郎君早就知晓这船是前夫人的,也许正是因了知晓,郎君才宁可忍着伤痛,也不愿声张,甚至这几日,郎君晨起都会强撑力气沐洗盘发,衣衫也体面干净——大约……也是怕万一相见吧……


    以郎君的气性,定然不愿让前夫人瞧见他的狼狈虚弱。


    竹西张张嘴,想说什么,终究却只是叹了口气。


    大船行驶得甚是缓慢,几日下来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行程,刚到荆湖渡口,往日熙熙攘攘的江畔如今沉寂空旷,沿途的百姓纷纷南下避难,唯有淡淡的落日余晖笼罩着江两岸的宅院拱桥。


    天色渐渐昏沉,因夜间不便航船,大船缓缓停下,船舱内,同住的两个人拿出一个缺了口的瓷盘,将吃食倒入,放在舱房中央的小桌上:“这是从船上领的,来来来,一起吃啊,炒制的开花豆,味道很好。”


    谢璧侧目,昏暗的烛光下,圆滚滚的炒蚕豆散在盘子里,谢璧拿起一颗,微微出神。


    这蚕豆让他想起琴筑夜温书的时光,明明是半年前的往事,如今追忆,却宛若前世般远渺。


    盘里的蚕豆,和妻曾经做给他的,一模一样。


    “没吃过啊?”同住的两个男子将蚕豆咬得嘎嘎作响,斜睨谢璧:“看着你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这民间上不得台面的吃食猜着你就没尝过,又脆又香,你尝尝。”


    “吃过。”谢璧声音低哑:“我家人曾经做过。”


    那男子倒有些意外:“你家人是潭州的吗?我是潭州人,这开花豆在我们潭州一带可多了,城隍庙旁边都是,不过船上的豆子据说是江家人做的,他们是永州人,吃起来味儿还不太一样……”


    男子谈兴甚浓,谢璧始终沉默。


    谢璧凝望暗夜中的烛火,他想起来了,曾经在谢府,也是约莫这个时辰,他会在琴筑窗畔看书,而他的妻,会借着送蚕豆的幌子坐到他身侧。


    博山炉中沉香袅袅,蚕豆放在二人中间,他和她偶尔会同时伸手向盘内,在指尖碰触到的一瞬间,妻会迅速抽回指尖,侧脸在烛光的映照下,若初春桃花般羞涩局促。


    黑暗中,谢璧唇角微微上扬,当时无知无觉,从未刻意去记的细节,如今竟奇异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历历如昨,却再也回不去。


    男子吃蚕豆的嘎嘣声配着喋喋不休,在星垂江阔,灯火朦胧的傍晚格外刺耳。


    这蚕豆本属于二人的夜晚,如今船上的百姓,却都能分到一捧,谢璧心头竟隐隐浮现一丝失落。


    北戎攻陷京城后,并未停下掠夺的铁蹄,九月初,北戎攻下江陵,江陵渡口已失,北戎兵士从各个渡口引舟过江,江面登时不再是世外桃源。


    江家的客船退在离潭州三十余里的竹湾,暂避风头,船上的百姓一路南逃,群情激愤,对朝廷满是怨言。


    “朝廷到底在干什么?几十万兵马,被只有几万人的北戎打到节节败退,连江陵都失守了。”


    “潭州不会失守吧……隔着长江呢……”


    “哎,前些时日我们谁能想到京城会失守呢,结果就愣是没守住,皇陵还在京城呢,还不是说丢就丢了——京城一丢,我就再也不相信那儿是固若金汤喽。”一个鬓角有白发的老大爷叹口气:“大家都指望着去潭州,去扬州,但国土就这么大,若只能凭着一退再退才能容身,总有一日无路可退啊。”


    “京城就真的失陷了?官员都坐视不理吗?”


    “老伯你是从京城来的?一路可真是不容易啊……”


    京城百姓虽多,但在逃难的众多百姓中也甚是少见,众人围着老伯,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要说当时官员,也有不少顶得住的,一直守京抗戎,领头的是谢大人,听说是前首辅的儿子,京城的贵人都叫他鹤郎,生得那是芝兰玉树,宛若仙人……”老伯激动道:“但北戎骑兵来的时候,就是谢大人带着军士守城,谢大人那研磨写字的手,却能拉得开弓,站在城墙上,直接射中了一个北戎人,士气大振。”


    老伯讲得神采奕奕,但周遭听的民众一听到首辅儿子,芝兰玉树等,便下意识的皱皱眉:“夸张了吧,这些京城的权贵子弟能有何才学,倒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哈哈哈他一个文人,能拉得开弓吗?还射中北戎兵士,怎么可能……”


    “这位小谢大人,一听便是金玉其外,若说写两篇文章我还信,抗戎?!我看算了吧……”


    “这些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说不定看到北戎人就吓得屁滚尿流逃出京城了,怎么可能领兵对战……”


    竹西听了他们的三言两语,面色涨红,恨不得上前理论,转眼去看谢璧,只见郎君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正在此时,一道清冷温柔的声线响起:“君子有六艺,这位谢大人会射箭有何稀奇?谢大人十四岁时曾写下“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的诗句,十五岁时在京中射柳位列第一,还曾在军中历练过两年,协助关将军击退过北戎骑兵,显然是气魄雄伟,射艺精湛之人,如此国之栋梁,为何不能抗战北戎?诸位诋毁我朝抗戎官员,岂不是自毁长城,助长北戎气焰?”


    她的语气轻柔平稳,娓娓道来,却自有一番铿锵之力。


    众人被江晚月所救,心中对她皆甚是敬重,再说此番话情切意真,让人不由汗颜,方才出言不逊那几人,都自认失言。


    隔着人群,谢璧定定望向江晚月的身影。


    明明早已和离,她却仍愿意在旁人面前维护他……


    他从小习射,十五在京中射柳第一,包括那句诗,谢璧都确定,并未向江晚月提起过。


    谢璧侧眸,望着窗外江涛翻涌的水面,心中思绪一时翻涌起伏。


    从前他名满京都,众人夸他赞他,倒并无所觉,如今孑然飘零,听到从前的妻如此维护,却忽然感伤难言。


    船身忽然又是一阵摇晃,此处礁石众多,北戎又不断逼近,附近的官兵也派了人来,让客船就地分成小快船,沿狭窄河道速速进潭。


    船上一时人心惶惶。


    江晚月命人将船靠堤停靠,每个客船的底层船舱都有八个小而窄的快蓬船,每个蓬船约莫能坐十几人,江晚月组织着众人按顺序上船,每个船上派了一名船夫,百姓感激得热泪盈眶,连声喊着菩萨,又问江晚月为何不一同逃难,江晚月笑着安抚百姓道:“我们还要去接几个人,待事情办完也会去潭州,我们后会有期……”


    百姓叮咛嘱咐:“姑娘,定然要小心啊,这年头不太平,还是先回家吧……”


    江晚月笑着应下:“我从小在此地长大,对水路熟悉,不必挂心我,我定会小心。”


    众人不舍的登船离开,谢璧带着斗笠排队下船,恰好听到这番对话,眸光微顿。


    北戎步步紧逼,大船不可久留。


    江晚月为何不和众人一起撤退到小船,倒只留下几个人和一个快船?


    听她的语气,倒似有什么要紧事要做,但眼下这个时机,能有何事比逃命更重要?


    谢璧本可以拉低帽檐,低调的和众人一起坐船去潭州,但江晚月的那几句话,却让他心神不宁。


    她不急着归潭,究竟还打算要做何事?


    他本不打算在船上和妻碰面,既已和离,尘埃落定,两人也该各有前路,再说,如今他狼狈逃难,孑然一身,也实在不是相逢的好时机。


    但恰逢乱世,就算是萍水相逢,帮过他的路人,他也不能就此离去,袖手旁观。


    更何况,她还是他从前的妻。


    谢璧未曾下船,和竹西二人躲在船板后,目睹众人都上了小船。


    江晚月望着众人远去的船只,轻叹道:“这次没了后顾之忧,我们便能好好去找那几个人的下落了。”


    一旁的船员忧心忡忡:“倘若是找不到这几个人的下落呢。”


    江晚月的声音隐隐响起:“这些都是朝廷重臣,抗戎主力,裴大人再三嘱咐过,定要找寻他们的踪迹,他们一路入蜀,既然陆上驿站没寻到人,那八成是走的水路,我们顺着河道码头寻一下,若是真的没有,那也只能先回潭州。”


    “可我们没见过他们,只能靠着画像来寻,若是能有个熟悉朝廷官员的人,也能好找许多。”


    谢璧微微蹙眉。


    原来她是在寻人,还是在寻和朝廷有关的人。


    一别几月,谢璧只觉得眼前果断决然的江晚月甚是陌生,和记忆里垂眸温婉,浅笑内敛的妻判若两人。


    明明前几个月她还在谢家内宅温婉浅笑,如今却商议着怎么救朝廷大员!?


    谢璧正侧身倚在船舱思索,江晚月身侧有一船员看到了竹西影影绰绰的衣角,眼眸一亮,对着几人径直笑道:“此人之前曾经偶然和我提起,说是他主人在朝廷做了几年官,说不定他主人能帮到我们。”


    站在竹西身侧的谢璧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江晚月等人已走了过来,下一瞬,谢璧恰好抬眸,毫无预兆,二人目光碰到一处,周遭氛围登时凝滞。


    第35章 第35章


    谢璧和江晚月眸光乍然相接,一时皆如石化,唯余江风簌簌。


    船员也发觉异常,有几分面面相觑。江晚月面上的愕然过后,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谢璧凝眸她片刻,低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江晚月缓缓握紧袖中指尖,随谢璧走到甲板上。


    谢璧忍不住看向江晚月,湛湛江风吹起她的衣裙,碧水澄澈,衬得眉眼愈发出尘秀丽。


    她离京后……应当过得不错。


    谢璧移开眼眸,凝望船身划过的碧水涟漪,半晌方涩然道:“一别几月,未曾想到会在此地遇见你,这次遇难,多谢你搭救。”


    江晚月摇头,声线平稳:“无妨,战时纷乱,人人自顾不暇,我也是地处偏僻才侥幸逃过一劫,既有余力,就顺手帮扶,来往江上舟中的,每日都有千余人,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谢璧眸光微沉。


    她是体恤的,察觉出他逃难的尴尬狼狈,云淡风轻的为他疏导。


    她也是疏离的,只道他是千人中的其一,不着痕迹的淡化他们的交集。


    谢璧转眸,望向江晚月道:“既知是乱世,为何还不归家,反而要留在此地?”


    这话若是出于家人亲友之口,也是惦念关怀,但二人如今已是陌路,这番言行实在是有些逾矩。江晚月却面色未变,淡淡道:“听闻大人在京城时,不也是孤守内城?人各有道,心中无悔便是了。”


    谢璧被她说得怔住,沉思良久。


    江晚月顺江而下,在各个码头都仔细下船搜救,她冒着风险迟迟不归,不再是为了救助普通百姓,而是裴昀密信中提到的朝廷要员名单,好在南下的百姓都早已安顿好,码头处的多是和谢璧一样最后出城的人,江晚月等人按了画像,查了衣物和凭证,救下了一人。


    其中一人名叫江来,一身生员长衫,是京城的太学生,他本可以早些逃难,却坚守京城,著诗作文,激昂澎湃,掀起民众守城的决心,南下时的少帝看了此二人的文章,下令将此人添在南下保护名单中。


    谢璧在京时听说过此人姓名,但未曾得见,他未曾受伤,只是蓬头乱服,形容狼狈,终归是年轻人,上船后稍微梳洗休憩,便神采飞扬。


    路过码头驿站时,江晚月的舟上又暗接了从燕都前线逃回的将军李元吉,他本跟随若珊兄长若隆一同兵败被俘,但李元吉侥幸逃了出来,不敢面对朝廷,裴昀曾经和他有旧,便将他暗中安置在废弃驿站,毕竟此人对北戎军事甚是了解,暗中保下定然有用。


    并不宽敞的船上挤满了人,且各有心事,江来每日在甲板谈古论今,商谈朝廷和北戎的局势,李元吉紧闭双眸,夕阳拂过他英挺的鼻梁和薄而刃的唇,透出落寞孤寂。


    这船上有谢璧这等重臣,李元吉这等熟悉边地的悍将,还有一个堪称学子领袖的江来,江晚月也深知责任重大,给裴昀送信的同时,也精简了人员,船上只留下四个船员,一个郎中两个丫鬟,江晚月这些时日也略懂医术,偶尔照应郎中行医,偶尔辅助船员划船。


    谢璧始终沉默旁观江晚月和裴昀联络。


    受伤后,谢璧一直气虚体弱,换船后更是勉力支撑,只觉头脑昏昏沉沉,再加上伤势沉重,卧在床榻上无法起身。


    茫然醒来后,竟看到江晚月坐在他身畔在他额上涂药膏,他缓缓直起身,这才看清身畔还有一个小丫鬟正为他包扎肩部伤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谢璧一时竟有些无措。


    江晚月将治晕船的药膏均匀的涂在谢璧额角,清透的眸光专注时如同凝结的琥珀:“大人是不是晕船了多日?”


    谢璧定定望着江晚月,缓缓点点头。


    她这般轻柔的照拂自己,让谢璧不由想到婚后的日子……


    江晚月神情和语气都甚是平静从容,眼眸始终未曾看向谢璧:“晕船一事可大可小,最忌拖延,大人还是要早早知会一声。”


    虽是木棒上药,但偶尔会被她轻柔的指尖触碰,谢璧心头若被柳絮拂过,泛起悸动的轻痒,他轻咳一声,移开眼眸道:“劳烦姑娘了,我已无碍。”


    她一口一个大人,明显不愿让旁人知晓他们的过往。


    谢璧顺水推舟,待江晚月也甚是有礼。


    江晚月将药给了竹西,温声吩咐道:“你家大人的伤口已包扎上药,以后每两日换一次药即可,郎中开了镇痛消炎的方子,你每日煎两服,看看可有好转。”


    江晚月语气仍如一往,温柔细致,透着关切。


    竹西双手接过药,忙不迭的点头:“夫……姑娘放心……”


    江晚月离去,谢璧定定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船廊,他才收回眸光。


    “公子,夫人对您还是很挂念呢。”竹西低声道:“您昏迷了两日,夫人知道后就守在您身边,还亲自为您煎药了。”


    谢璧神色平静,清雅端方的端起茶盏看着窗外碧水,眸光却透出几分柔意。


    纵然和离,可他们毕竟有过一场夫妻的情分。


    百年同船,千年同枕。


    他在她眼里,终究和旁人不同。


    他晕船受伤,她待自己,也定然比旁人用心精心。


    第二日一早,果真有丫鬟前来,只为谢璧换床单被衾,谢璧含笑道:“这被衾是只为我换,还是这船上人人都日日更换?”


    “当然是唯有大人您有,姑娘说大人爱洁,被衾熏了血腥味定然不喜,特嘱我来为大人更换。”


    谢璧心头一跳,低声道:“她……有心了。”


    “这算什么,姑娘说大人您是有功于朝廷的人,以后也是为朝廷效力的天子重臣,裴大人也嘱咐过要护好您几个的安全,我们姑娘当然不会怠慢。”


    竹西看到谢璧笑意一僵,忙上前道:“姑娘照拂大人,怎会只因朝廷?”


    那丫鬟茫然抬眸道:“那要不然又是为何?我们夫人因了这次运送百姓,和朝廷联上了线,您是朝廷名单上第一号的贵人,我们护好您的安危,才能给裴大人和朝廷交代。”


    竹西还要上前再说什么,谢璧却拦住他,笑意仍如往昔清俊温润:“这一路劳烦你们妥帖照顾,你也累了,下去好好歇息吧。”


    那丫鬟一走,竹西便急道:“夫人对您的照顾,定然不只因了您是朝廷功臣……”


    谢璧将残茶泼于窗外,眉眼淡然:“江姑娘此番是奉朝廷之命,为国效力,我也对姑娘的种种善行感佩于心,这本是一段佳话,你有何可疑?有何可怒?”


    郎君清贵如玉,语气也平缓沉定,仿佛和夫人从不相识,也无甚牵念情分。


    竹西抿抿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船只顺着湘江潇水一路南下,这次去潭州走的是绕山小路,路线冷僻绕行,却甚是安全,两岸青山如碧,倒映澄澈江面之上,远远望去,江水浮动碧影,清澈怡人,船艉绑了只船家打渔用的玄色鱼鹰,正甚是寂寞的用尖锐长嘴梳理羽毛。


    江来玩兴正浓,特意将它解绑放出,碧波下几条鱼清晰可见,那鱼鹰却迟迟不动,江来催促道:“这几条鱼不就在江面吗,怎么还不叼上来?”


    站在一侧的谢璧轻轻敲击船板,鱼登时四散而去,投入深水之中,再也看不到踪迹,江来一惊,没曾想下一瞬,鱼鹰一个猛子扎入江水,片刻间已叼鱼上船。


    谢璧笑道:“鱼鹰喜在深水沉波中捉鱼,鱼在浅水,反而不好捉。”


    江来惊喜的清点鱼鹰捉上来的鱼:“看不出大人还懂这些啊!”


    谢璧望着两岸青山,在拂面江风中淡淡一笑道:“从前也是不懂的,有人……曾教过我。”


    江来并不晓得谢璧身份,只知晓他是朝廷要员,看着又是气度不凡,养尊处优的模样,便奇道:“京城地处北方,京城人大多不善水,谁曾教过大人这法子?”


    谢璧唇角噙着淡笑,望向澄澈江水的眸光却带了不易察觉的怅惘:“一个……故人,她从小长在潭州,自然知晓。”


    江来不再多问,将这些鱼都杀了,并放在火上炙烤,还特意邀船上的人都来吃,有酒有鱼,几人在甲板上席地而坐,边吃边聊,忽然,江来低声道:“你知道吗,小江菩萨从前是成过婚的,还是嫁去的京城,只不过和之前的夫君和离了。因我的远方堂兄是京城一家五品官的管事,我才知晓。”


    谢璧动作一滞,未曾言语。


    “看着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原来已嫁人了。想想也是,若是不嫁人,恐怕也不能这般抛头露面。”有一人道:“你说也不知是谁这般没福气,竟然和江姑娘和离,这样容颜绝美,又识大体的姑娘,世间罕有……”


    “定然是前夫之过,江姑娘这样的人,凡夫俗子配不上罢了。”


    谢璧不发一言,自顾自饮茶,竹西双手握拳,面色已不太好看。


    江来继续神神秘秘:“而且听说姑娘从前订的婚约甚好,她该嫁的是裴家。”


    “裴家?莫不是之前的永州守备,如今迁任潭州的裴大人。”


    “就是他,你说姑娘若当初嫁了裴昀,就是战时的将军夫人啊,江姑娘在后方救民于水火,裴大人在前方奋战,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佳人。”


    “是啊,京城瞧着是天子脚下,其实不一定比裴家的亲事好……”


    一直沉默的船夫忽然开口道:“我们姑娘嫁去京城,并不是看中地方和权势。”


    两人对视一眼:“那是为了什么?”


    “我不好说,但和裴大人的亲事是老爷甚是看好的,姑娘要嫁的那家,老爷反而并不情愿,只是从前就有婚约,再加上姑娘坚持罢了——姑娘当时执意遵守父命去京城成婚,还和我们老爷争执了,姑娘一直求老爷允许……”


    谢璧只觉胸口沉闷,他放下筷箸,起身道:“你们慢慢吃,我去甲板上透透气。”


    当时他在京城,听闻有民间船女在多年前和他定下婚约,还遣人千里迢迢拿着信物找上门来,最先涌上的情绪便是错愕和烦躁。


    他甚至未曾好好调查她的家世状况,便认定江家定然为了谢家的门第,不惜千里辛劳,也要咬住曾经的婚约嫁女。


    可原来,江晚月的外祖并不看好谢家的婚事,不惜毁约,也想暗中将江晚月嫁于裴家。


    仔细想想,裴家于她,确是好归宿,近在咫尺,又家世清白,裴昀在地方手握权柄,足够她安稳一生,而所谓首辅之子,却是空有虚名,风口浪尖易生祸患,江家外祖是行船之人,江父也曾是为官之人,江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他们的婚事,竟是她一己之力求来的。


    谢璧在江风中轻叹了口气,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嘱咐,娶妻可以,但只允那女子进府,不许江家派遣陪嫁侍从,他明摆防着江家人,但江晚月当时也一一照做了,如今想来,她为了这门婚约,独自北上,一路飘零,望着家乡渐远,也甚是……凄楚无依……


    那她当时执意要嫁,是为了父亲之命,还是……


    谢璧眸光垂了垂。


    应当是为了父亲之命,毕竟他们此前并未有过任何交集。


    谢璧心中泛起一丝沉重,从前,他未曾想过江晚月离开家乡,赶赴京城,如今离京南下,如浮萍漂泊,反而有几分感同身受的伤感。


    谢璧心头浮现几分愧疚和怅惘,


    可再多遗憾,也已一别两宽,无法弥补,也不必弥补。


    如今再见,谢璧倒有几分欣慰,江晚月比从前更从容淡然,定然会有很好的光景,自己此番若能护她一程,也算是一段善缘。


    船缓缓向前,码头上有船缓缓杨帆,船上站的竟是一队北戎人,他们约莫有十人左右,腰佩刀剑,神情凶悍。


    南方的河道上也渐渐有了北戎人,众人既惧又恨,但这些人并无在战场的杀戮野蛮,除了外貌和服饰,并无甚出奇之处。


    但船上已有人低声道:“听说北戎人在那船上压了一些女眷,都是沿途失散的美貌女子,据说要将她们送到北边,去献给京城的北戎王。”


    众人面色沉重,都不再说话,毕竟谁都知晓这些女子一旦去了京城,恐怕是凶多吉少,再难归来。


    乱世之中,权力厮杀,可这些女子又有何辜。


    江晚月定定望着那小船,轻声道:“若我们能从北戎手中救下她们,也是一件善事。”


    话还未说完,江来便笑道:“你并不知晓北戎人的秉性,素是好斗喜争,我们冒险接近,甚是艰难,再说这些人骁勇善战,我们几个的身手根本不能对战。”


    “是啊是啊,别看北戎人数不多,应该各个武功精湛……”


    他们一字一句,都在说江晚月异想天开。


    江晚月低垂眸光,这些时日救助百姓,让她生出凡事都有法子可想的感悟,她如今,真的想救这些走到绝路的年轻女子,即使他们已被北戎抓在手里,但他们熟悉江面和周遭地形,也并非全然没有生机。


    第36章 第36章


    船上众人意见不一,一时陷入僵局,唯有谢璧,始终沉默不语的望着远处北戎的船只,忽然低沉开口道:“你们瞧他们的船,是不是半晌未曾往前开动?”


    众人听罢,停下争论,一时都挤在甲板上看船,英哥双眸霍然睁大:“他们应该是对水路不熟悉,似是在原地踌躇。”


    谢璧点点头,缓缓道:“北戎强悍,此言不虚,但他们强悍的是骑兵,水路并非他们擅长,特别是这江南水路!而你们家在此地,这便是天然的优势——他们的船,你们可识得?”


    谢璧语气沉稳,有理有据,让船上众人不知不觉便平息了心绪,有船手站在甲板上,认真眺望烟水迷蒙中北戎的船只:“看帆幕和船体,大约只是一般的客船,未有分隔舱,并不适合在此水道游走,大约是他们不懂船只,只挑大的抢了来——这船在此水系,倒比不上我们的船稳定。”


    谢璧心思飞转,分析道:“这船在此地迷失方向,显然正需要一擅水之人引路,将他带到目的地,此处暗礁分布,我们的人若能上船,是否会多几分胜算?”


    众人听了,眼眸皆是霍然一亮,从前只想着一力蛮战,自是不敌。


    但若是换个思路,似乎确是有可为之处。


    谢璧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想来这船从北向南,上头定然不止有女子,多少会带些北戎的文书机密,就算不是军机,也定然有地图战报等,我们若能摧毁此船,来日对战北戎,便多了一分胜算。”


    江来举起远镜:“他们船上真的只有十人左右,而且有几人躺在甲板上,似是受了伤。”


    船上的人皆沉默。


    北戎步步紧逼,潭州并非世外桃源,大家心里清楚,早晚还是要和北戎人有一场恶战。


    若是可以,他们自然想遇兵则躲,遇事则避,可万里江山总有尽处,他们总有无处可躲避之日。


    他们这船的人数不少,特别是对于生在潭州的船员来说,此地更是常来常往的回家之路……


    倒不如趁机一搏。


    “就听大人的!”有船员鼓起勇气,率先站出来道:“既然北戎人到了家门口,我们就让他领教一下湘江的威力,有祖宗神佛庇佑,我们不怕他!”


    第二个年轻船员也拍案而起:“在这水面上,爷就没怕过谁!大不了潜到水下,直接将那船凿一个洞出来,那船底壁薄,悄无声打几个洞,让他们去喂湘水里的鱼虾!”


    两个船员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将船凿沉,几人热血沸腾,一起慢慢筹谋。


    月落乌啼,江风轻拂,凑着船上一盏孤灯,几人围桌密谈。


    英哥已经下定了决心道:“几个船员大叔要潜水凿船,剩下的这些人里,唯有我对此处水路最熟悉,你们放心,我定能把他们引过去。”


    他自从跟随江晚月来到潭州,日日送船接船,对水路已甚是熟悉。


    谢璧沉吟道:“北戎人此刻定然缺医少药,那些躺在甲板上的军士,我猜并非受了伤,也许是晕船所致,若有一郎中随你前去,定然更能取得他们信任,便宜行事。”


    众人都觉有理。


    但……已经年迈的王郎中瑟瑟发抖,面色灰白。


    江晚月沉静道:“王郎中年事已高,心有余力不足,还是我去吧。”


    秋璃和英哥登时急道:“姑娘怎能前去?”


    “既说是郎中,但北戎人也不是傻的,若是说不出一二,定然会骤起疑心,计划也会功亏一篑,如今船上除了王郎中,也只有我在船上这几日,粗通了几分医术,再说船上都是女子,若郎中真要有机会探诊,我去也更方便些。”


    徐徐江风带着凉意吹入船中,轻柔拂过江晚月鬓发,露出白皙细腻的额头,她今日一身梨花白的裙衫,在夜色中望去,若泛着光晕的江边雪柳,柔婉纤娜,偏偏眸光却坚定澄澈,透着一往无前的执着。


    谢璧知她决心已定,也知晓她去是最合适的选择,面色凝重,嘱托道:“你……你们要把自己的安危放在首位,不必太过刻意,见机行事,若时机不到,不必非要救人。”


    船只在江面上摇摇晃晃的破浪前行,两人在荡漾的波光中四目对视。


    江晚月移开眼眸:“大人放心,我定会慎重。”


    谢璧沉沉点头,不再多言,转头去组装独木舟。


    船只始终跟随北戎的船行进,到了第二日辰时末,众人将船底舱的独木舟组装好,英哥携了鱼鹰,带了斗笠,装扮成放鱼鹰的渔人,江晚月带上面篱装扮成女郎中,江来道:“你们二人以何身份前去,还要再想想。”


    “清晨同舟放鱼,定然是一家人,不若说是夫妻。”


    谢璧蹙眉,摇头道:“若是夫妻,多有不便,还是以姐弟相称吧。”


    英哥笑着道:“那我就僭越,喊姑娘一声姐姐。”


    江晚月也笑着应了,二人的模样倒真如姐弟一般,两人搭上了小船,朝北戎人的船划去。


    谢璧目光注视着远去的船只,直到船只消失成远方江面的一点,他仍未曾收回视线。


    靠近北戎船只时,二人心中有几分不安,正在思量如何搭话,已被船上的北戎兵士放声喊过去:“舟上那二人,对对,就是你们,快些过来。”


    江晚月和英哥做出犹犹豫豫不得已靠近的模样,船上甲板站着两个高大凶悍的北戎人,冷冷质问:“你们是何人,在此地有何事?”


    英哥怯怯道:“我们是附近的渔民,来此地放鱼鹰打渔。”


    那北戎兵士眸中的疑惑丝毫未减轻:“整个江上都没人,你们为何还要来放鱼鹰?”


    英哥做出快哭的模样:“我们也不想来,奈何家里没粮食了,老母亲还在家里饿着,只能派我和姐姐此时前来。”


    略瘦一些的北戎兵士点点头道:“你们可知此江地形,如何才能走出去啊?”


    “小人从出生就在此地,自然认得,只是……”


    北戎人大手一挥:“放心,只要你将我们带离此地,那我们定不会亏待你。”


    英哥面上露出笑意,战战兢兢:“不用给银子,只要军爷愿意给口吃的就行。”


    北戎人豪爽笑道:“你若将我这条船顺利引去潭州,我给你五十石粮食。”


    英哥面上显出几分不敢置信,北戎人道:“这船舱里头都是粮食,我还骗你一个孩子不成?”


    江晚月闻言垂眸,她能看出这船舱吃水很深,想来除了掳来的女子,船上应该还装了不少军粮。


    为何要将军粮运送到长江以南?难道北戎野心勃勃想继续开战,且势在必得?


    那两个北戎人也恰看到了江晚月,看她姿色清丽夺目,不由心中一动,上前道:“这女子又是何人?”


    “这是我姐姐。”英哥忙站在江晚月面前,遮住北戎人看向她的目光:“她是个女郎中,今日也是随我捕鱼的。”


    江晚月上前,向那二人道了个万福。


    “医女?”那两人面上登时划过惊喜,此女看不清容貌,却也能看出身段昳丽,比他们前些时日抢来的容貌出众良家女还胜几筹,但眼下有更焦灼的事情:“你既是医女,快去看看我们船上那几位兄弟,他们这几日四肢无力,上吐下泻好几日了。”


    江晚月和英哥对视一眼,没曾想上船竟如此顺利,想来北戎人看到一个少年和一个美貌女子,放松了警惕。


    江晚月为躺在甲板上的几人看诊,发现果然如谢璧之前所说,她低声道:“两位军爷,这几位军爷想是平日不怎么上船,如今是晕船了。”


    说着,江晚月将随身带来的晕船药膏涂在军士额上,一个北戎军士蹭一声拔出刀,冷声道:“你若是安心治病引路,我们定不会亏待你,但若是有别的心思,你们姐弟,就是这刀下鬼。”


    江晚月瑟瑟发抖,纤细的肩头满是楚楚可怜的模样,声音也透着怯意:“军爷,我只是一个医女,只会医人,怎会害人呢……”


    另一个北戎兵士拦住同伴:“你且先让他治一个看看,若是治不好,这姐弟两个就别想活着下船了。”


    江晚月将药膏涂在那人额上,那兵士果然慢慢苏醒,两个北戎人更是对江晚月多了几分信任,对视一眼道:“我们船上还有几个晕船的女子,你若是得闲,也替我们去看看。”


    江晚月随着他们进入船舱,却登时一怔,房中的船柱上绑了五六个女子,皆反剪双臂,布球塞口,光线暗淡,江晚月和一双清亮的眸子对视一眼,心中大震,她认出那人竟是若珊,江晚月镇定心绪,垂眸柔声道:“为女子看诊多有不便,两位军爷还是先出去吧。”


    一人正要开骂,另一人却道:“这些美貌女子都是要给王爷的,既然不方便,你我还是出去吧。”


    两人骂骂咧咧出去。


    船舱中唯有江晚月和那些被捉的女子,江晚月垂头,为她们诊治涂药,若珊也大为震惊,低声道:“晚月?你怎么会在此地?”


    “我来船上给他们诊治。”江晚月不着痕迹的为她们解开手腕绳索,低声道:“来的不止我一人,再过半个时辰,船会行驶到七里湾,那里暗礁密布,你们发觉船体摇晃之后,就移开窗畔的船板,那里有楼梯能通到船舱下面,我会带你们一同逃出去。”


    若珊半信半疑:“你怎知晓?”


    她是江家人,日日水里来浪里去,一眼便能看出船舱的大致构造。


    若珊一怔,正要说话,窗户已被船员拍得啪啪作响:“看好了吗?快快出来!”


    江晚月匆匆扭头看了一眼,低声道:“你定然要信我,小心行事,莫露出异样。”


    江晚月离开没多久,平稳的船果然开始左右摇晃,起初轻微隐约,渐渐却愈演愈烈,如同遭遇了瞬间而来的暴风雨,若珊等人被江晚月解开了绳索,待确认门窗外无人后,立刻按照方才约定的,一起移开船板,船板看似坚固,竟是可以移动的,黑黢黢的船板后,隐约能看到通往船舱底部的楼梯,几人鼓起勇气走了下去,船舱底部的溢水更深,几乎到了大腿处,众女子压抑着内心恐惧,胆战心惊,彼此搀扶着往前走。


    北戎兵士对水和船并不敏锐,再加上这是有人暗中凿船,并非撞击暗礁,更是悄无声息,过了片刻,北戎人才意识到船有了问题,他们以为是触礁,立刻逮住英哥想要杀人,英哥却镇定:“军爷,若真的是我引路引错,撞到了暗礁,那船应有一声撞击,之后再渐渐摇晃,如今船一直平稳行使,您也能察觉到并未受到撞击,这绝不是触礁,而是船舱有了破损。”


    北戎人忙道:“那什么情况下会破损,如今该如何?”


    英哥镇定道:“这情况就多了,木材老化,船部件滑落,都有可能导致——还是要派人去船下看看,这种情况进水时间长,足以靠岸休憩,一般都是能暂且修好的。”


    船上并无擅水的北戎人,他们派英哥入水,英哥作势看了看,只道要修补,北戎兵士立刻去搬运备用的船木,一时间船上焦灼万分,众人皆极为恐慌,眼看水位越来越往下沉,北戎人立刻想到那几个要被献去的美人,此时千钧一发,也顾不上许多,立刻有兵士想把这些女子杀了抛入江中,此人提刀破门而入,却发现船柱周遭并无一人,此人立刻变色,想要去找人,船体摇晃得愈发猛烈,站立不稳,他们只好作罢。


    擅水的船员早已在水下接应这些女子,女子一个个都被依次送去舟中。


    北戎兵士察觉船只渐渐下沉,焦灼万分,江水把江晚月的裙摆吞噬打湿,船板左右摇晃,江晚月望着深不见底的江面,全身僵硬双腿颤抖,恐惧到竟无法跑离船板,船板又猛烈倾斜,江晚月心头一颤,下一秒,却被有力温暖的大掌拉住手腕。


    四目相对,竟是谢璧。


    待江晚月回过神时,已经走到了接应自己的小舟之上,谢璧默不作声,拿起早已温好的茶倒入桌上茶杯中,江晚月也默不作声,拿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一时间,身上的寒意被驱散了。


    北戎兵士已经察觉到有诈,又看谢璧等人上船,登时凶狠的飞身跃入小舟,拔剑向谢璧和江晚月砍去,谢璧拔剑的模样仍镇定温润,寒芒剑光却凛冽摄人,片刻后,又一道冰冷剑光横扫,两个兵士登时倒下,李元吉飞身持刀,眉目冷峻。


    此前商讨计划时,无论他们如何商讨,李元吉皆是漠然的模样,可如今却也飞身前来,剑刃飞过,北戎兵士霎时已倒下一片。


    众人将北戎的地图文书等搬离船舱,前脚刚离开船,船载着北戎军粮,尽数沉入江中。


    被救下的几个女子都上了船,郎中尽心尽力依次为她们诊治,大多数人身子都还好,唯有一人受了惊吓,转醒后但凡船身有片刻的失衡,便面色惨白贝齿轻颤,甚至不敢去看波涛滚滚的江面。


    郎中叹息道:“当时救人时手滑了,让这姑娘呛了几口水,吃了苦头,从此后啊,恐怕就遇水则惧了。”


    “这是安心养神的药方,熬了给她喝几饮,能抗惊厥,安眠解郁。”


    身后忽然有一低沉声线道:“此药,服用可会伤身?”


    郎中连连摆手:“只是个安神的房子,对身子只有益补,并无禁忌。”


    谢璧点头:“药方也给我一幅。”


    谢璧坐在甲板上的小椅上,用煮茶的火炉熬汤药,他亲自执扇,缓缓扇动火苗。


    他又想起方才他赶去船上时,看到江晚月的情景。


    她纤细的肩头紧缩颤抖,柔软睫羽下满是恐惧,以至于连迈一步都甚是艰难。


    她是怕水的。


    明明怕水,却还要往来江上,一心救人。


    如今,旁人都叫她小菩萨,可他知道,她肉体凡胎,身子一向并不强健,吹风时辰长了,常会轻咳。


    江风冷彻,定然伤身。


    她身边并无侍女,秋璃与其说是服侍她的丫鬟,不若说是帮助她救助百姓的助手。


    她照顾旁人,那谁来……照顾她呢……


    况且,从小生在江岸边的她,怎会畏惧了江水。


    谢璧缓缓握紧扇柄,眸光沉沉。


    这大约和她在京城的那次落水有关。


    谢璧心头浮现酸涩的沉痛,当时船上一片混乱,他想到了很多人,却唯独不曾惦念她,到后来看她重回谢家,满心喜悦庆幸,只道上天垂怜,此事也已过去。


    他甚至未曾问她一句,那夜怕不怕?冷不冷?


    ……


    药熬好后,谢璧叫来秋璃,吩咐道:“去给姑娘送去,若问起,便说是你熬的。”


    秋璃动动唇,谢璧手执扇柄,眉目清隽,在碧水青山之间,气质翩然出尘,宛若在烹茶饮露。


    可他却是在为一个女子熬安神之药,熬好还要另寻个缘由送到她手中。


    秋璃动动唇,不由想到郎君从前的模样,他压下复杂心绪,终究还是低声应诺。


    第37章 第37章


    船上被救的女子,除了若珊是从京都逃出来路上被抓的,其余皆是临近州县的被搜掠而来的女子,众人商量了一下,也征询了女子的意愿,决定还是送这些女子回家。


    北戎并未攻占淮河,搜刮江南女子时也未敢大张旗鼓,这些女子,大多都是趁乱走失后被北戎迷晕带上船的。


    她们的家并不远,众人都想着将人放到码头,由女子各自回家,谢璧却执意要将这些女子亲自送回:“如今正是战乱之时,让她们各自回家,我们省了一段路程,但对她们来说,先莫说一路的安全,就说平安到家后,该如何向家人解释此番遭遇?这些女子年纪小的不过十二三,大的也不过十五六,若是因此事被人非议指摘,往后的日子定然艰难。”


    众人闻言,也都甚是赞同。


    江晚月抬眸,淡淡掠了谢璧一眼。


    谢璧说出这番言论,她丝毫不吃惊。


    毕竟夫妻一场,她太明白谢璧是什么样的人。


    光风霁月,心思缜密,尤其是对于百姓,更是有份骨子里的担当和责任。


    他的确是个很好的官员,在朝廷,匡扶社稷,在民间,扶危济困。


    不止坚持救下这些女子,就连她们被救后面临的境遇,也都妥当的想到了。


    江晚月真诚望向谢璧道:“大人一片仁心,我替那些女子谢谢大人了。”


    谢璧望着眼前落落大方,直视他双眸的前妻,不知为何心中倒有几分怅惘:“姑娘谬赞了,女子生存不易,在这乱世,要保全性命,还要顾全名节,送她们一程,是举手之劳,却能解她后顾之忧,何乐而不为?”


    他一袭温润青袍,映了江面的粼粼波光,在天地山水间,愈发清风朗月。


    竹西笑道:“姑娘和郎君想到一处,自是极好的,但送的人也要好好想想,最好有男子也有女子。”


    众人笑着对谢璧和江晚月道:“船上众人,只有谢大人一看便是坦荡君子,江姑娘温婉良善,若是二人一同前去,这些女子的家人定然放心。”


    竹西立刻笑道:“还要找个身份,我想着大约是扮成一对夫妻送过去才妥当。”


    江晚月身子一僵,未曾出言,便听谢璧清隽沉稳的嗓音响起:“还是兄妹更妥当。”


    竹西:“……”


    他气鼓鼓看向谢璧,江风吹拂,郎君面色平静坦荡立于天地间,磊落清正,无任何私情。


    罢了。


    郎君自己不争气,他又何必强出头。


    两人一同乘小舟去了周边码头,顺着巷子将几个姑娘送回家,只说姑娘走丢后被二人救下,怕北戎兵士出没,才避了几日风头。


    这些姑娘的家人自是千恩万谢:“多谢您夫妻二人相救了,您二人一瞧就是大富大贵的长相,准能生儿得诰命,生女封王妃。”


    谢璧微愣,江晚月已笑着解释道:“伯母,我们是兄妹。”


    那女子有几分尴尬,忙道:“是兄妹啊,我还以为——瞧着倒不像,是我眼拙,真是谢谢你们了……”


    走出巷陌,再回头时,被救的小姑娘躲在宅门后,露出一双清湛的眸,依依不舍的眸光,望着谢璧在夕阳余晖下翩然离去的背影。


    江晚月望着青石板上被拉长的身影,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这次邂逅,她知道小姑娘会深深地记一辈子,可她也知道,谢璧并不会记得。


    他只是做了他应做之事,无愧于心,也无记于心,若天际流云划过,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正如他随手给她写下一纸福字,那般妥当细致,让短暂相遇之人如沐春风,如逢朗月。


    可春风朗月无心啊。


    她不晓得谢璧这等人,是有情,还是无情。


    她也不想去深究。


    她只是愈发清晰的确定,她对他心如止水,不再被他的好搅乱心智,也不会因他的不妥心生怨怼。


    从巷陌走出到码头这一路,步行大约只有一盏茶的时辰,也并未撞见几个人,但仍有两三个百姓依稀认出了江晚月,有几分惊讶,又有几分不可置信的凑近道:“江菩萨,你可是江上摆舟渡人的小江菩萨?!”


    此人语气激动,一时间周遭几人都看向江晚月,江晚月并不愿引人注目徒惹事端,做出一幅不晓得他在说何事的困惑诧异:“菩萨?什么菩萨……您是要去庙里吗……”


    那人也认不准江晚月,后退了几步自嘲道:“也对,小江菩萨忙着救人,又怎么会来到此地呢,我又怎会这般运气好见到她真身呢……对不住了姑娘,我认错人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一段路,夕阳渐渐隐入青山后,泛金的余晖洒向波涛阵阵的江面,谢璧忽然出声问道:“你当初怎么想到要救人的?”


    江晚月含笑道:“也是个偶然的机会,想着自己有船,又看百姓苦于无船渡江,便说送他们一程,谁知送的人越来越多,名头也慢慢传开,倒让大人见笑了。”


    谢璧望着江晚月余晖下的侧脸,光影落在她干净侧脸上,她纤长的睫上,有一层朦胧的淡金光芒,谢璧强迫自己移开眸光,他沉声道:“你一个女子,在江上来往救人定然甚是辛苦,再说所耗的财力人力,也不该你来承担,我会报给朝廷,想必朝廷定会有嘉奖。”


    江晚月摇摇头:“多谢大人,这些时日救下的人中,有即将临盆的孕妇,有年过七旬的婆婆……也许是最近看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反而不把自己的利益看那么重了,我之所以能救人,其实也全靠船工水手们的善心好意,百姓们也留下了银钱物件,江陵官员也给我们拨了银钱,我们于钱财上并未亏损什么,就算有亏,从我到各个船工,皆是心甘情愿。”


    谢璧望着听着,一时又忘了移回眼眸,落日拂在江晚月的脸颊,那一层温暖的辉茫,让他想起静谧夜色中微微摇晃的烛光。


    一个恍然,好似他们还是夫妻,此刻坐在府中桌案两侧,她在烛光下娓娓道来离去后的种种经历。


    “你……和从前相比,似乎变了很多。”


    谢璧沉吟,终究说出反复在心头掠过的一句话。


    “是啊,战事一起,倒看明白了许多,旁人所想所为都不要紧,人终究要成全自个儿心愿,方不愧此生。”江晚月语气平静淡然,笑笑道:“所以大人真的不必为我请赏,北戎凶悍,百姓流离失所,能在此战乱之时出几分力,便是我此刻想做的事。”


    谢璧沉默,此刻才想起,他和她已和离,东都也早已沦陷,他按照春盘为她建的家,还没被她看上一眼,就再也回不去。


    其实,在二人分离后,无数个和她有关无关的瞬间,他脑海里都会掠过江晚月的身影。


    东都的落雨,中秋的月饼,街畔的炙肉……


    甚至就连守城时,他也曾想过若是江晚月还在京城,在北戎兵临城下之时,她敢不敢随他一同上城墙,像李将军的妻那般勇敢。


    他其实并不了解他的妻。


    如今想来,上东都城墙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她引舟渡人,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坚韧,勇敢,沉静。


    她并非为了世名美誉,更非为了邀功请赏。


    她只是在完成她的本心,纯净,自然。


    谢璧侧眸,只觉此刻江晚月的脸颊宛若小巧精致的澄澈玉石,不趋迎,无媚态,别有一番清持冷丽。


    江上清风拂过。


    在远离京城和过往的此刻,谢璧忽然很想问江晚月一句,分离之后,无数个瞬间我都会想起你,那……你曾在何时想起了我?


    可她一口一个谢大人,让他这句在舌尖滚了多次的问话,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第38章 第38章


    待一行人沿淮江到潭州时,战事又有了新的变化,北戎军队占领东都后,一个月之内,北方重镇相继陷落,北戎占领江陵后,抵达长江北岸,沿江而下,直逼潭州。


    潭州刺史秦凌慌忙备战,所幸前些时日潭州的城墙重新修葺过,倒比别的州县强上不少。


    秦凌不由感叹,当时朝廷修缮潭州城墙,他身为刺史只觉劳民伤财,大为不屑,毕竟那北戎人就算再强悍,又怎会隔着东都打到潭州?谁知不过几月时间,时移世易,北戎真的即将兵临城下。好在守城的李盈将军,永州出身的裴将军都在,他总算稍稍安心几分。


    秦凌正忧心国事,忽见管家探出头来,似乎欲言又止。


    秦凌皱眉:“又怎么了?”


    管家:“是姑娘,今儿从晨起就在哭,一直在砸东西呢。”


    秦凌皱皱眉,抬步走去厢房。


    还未上台阶,便听到秦婉责骂丫头的声音,秦凌叹口气,命人开门道:“你从京城回来也有几日了,每日不梳洗打扮,整日吵嚷,成何体统?”


    在秦凌心里,女儿一直是温婉懂事的,从小读诗抚琴,举止都是世家女的做派,嫁入国公府,婚事也让他满意。


    可没曾想经此一难,倒癫狂了起来。


    秦婉紧紧握着喉咙,声音颤抖:“爹,我做了噩梦,梦到了和我一同逃出京城的人,他们救了我,我……我却把他们都甩下了。”


    梦中,她朦朦胧胧的睁开眼,发觉自己在悬崖边,那一家人搀扶着她,将她搀扶出悬崖,可她却将他们推入万丈深渊。


    她忘不掉那些人的眼睛。


    几乎夜夜难以安枕。


    “几个贱民,你也至于这个模样?”秦凌皱眉道:“这战事一起,每天都有不少人丢掉性命,和你并无关系,你莫要庸人自扰了。”


    秦婉摇头道:“我也是和爹一个想法,但每日夜里却都无法入眠,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女儿看呢……”


    秦婉抱膝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嘴里喃喃自语。


    秦凌想了想道:“也是苦了你,我接应你的人未曾寻到你,张家小公爷也在前线作战,顾不得你,你一个女子一路赶来,怕是撞见了什么,等过些时日,战局有个眉目了,请个法师来驱驱邪祟也就是了。”


    说着便又嘱咐好丫头们看顾好秦婉,心事重重的出去了。


    船只几经辗转,总算到了潭州,若珊李元吉身份敏感,裴昀特意在小码头派人接应了他们,将二人安置在了庄子中。


    谢璧右臂上的的伤口渐渐结痂的,基本痊愈。


    船只向潭州驶来,潭州江岸上站满了官兵,为首的便是在岸上翘首以待的裴大人,


    江风轻拂,裴昀身上武服未褪,双眸望着船上女子的身影,冷峻的眉眼透出几分柔意。


    他从前便是喜欢江晚月的,喜欢江晚月的青春貌美,娇柔笑意,又有几分无拘无束的活泼清丽。


    可如今,他才觉得从前的喜欢是何等肤浅可笑。


    明明是闺阁弱质,江晚月却以一己之力,救时之困,解人之危。


    她并非自己心中婉转的后宅娇妻,而是从未自己从未想象过,也从未见过的女子。


    船缓缓靠岸,江晚月从船上下来,一身洁净朴素的月白裙,全身并无新红淡翠,她一身粗粝之感的布裙,长发以清简的木簪束起,不施粉黛,不着薄纱,她明明在刻意减弱身上的柔媚气质,却宛若不骄不躁的一池春水,内蕴明媚,自有万千风华。


    裴昀不顾官兵在侧,也不顾迎船上其余重臣,下意识加快脚步走向江晚月,眸光定定:“你来了。”


    江晚月含笑,边上岸边道:“我来了,也把大人所说的人带来了,总算未负大人所托。”


    这些时日,他们二人一人在明,一人在暗,始终在通传书信,从江陵到潭州,淮河长江,千头万绪,不少事情需要江晚月从旁帮忙协助,尤其是运送百姓,和朝廷更是关系紧密。


    裴昀最先是犹豫的,毕竟江晚月只是个柔弱女子,可她每一次都把事情办的妥当沉稳。


    从最开始的担忧,到如今的安稳,她是众人心中当之无愧的江上小菩萨,也是自己暗中的绝好助手。


    船上的人又陆续出来,旁人也就罢了,以谢璧如今地位,万万怠慢不得,裴昀从前未曾见过谢璧,但看到随船而出的男子一袭青衫,清朗出尘,眉眼却隐含矜贵沉稳,心神一凛,忙恭敬拱手道:“卑职见过谢大人,谢大人为国操劳,留守京城,如今安然无恙,下官和江姑娘,总算不辜负朝廷重托。”


    谢璧如今官居户部四品,但谁都晓得,以他的身份和经历,早已是简在帝心,待局势安稳,定会接连拔擢,位居一人之下。


    谢璧不由看向江晚月,江晚月唇角轻翘,也甚是欢喜。


    怎么能不欢喜呢?


    他们两人联手,不负朝廷所托,而自己的安全抵潭,也是他们联手所做事情中的一件罢了,谢璧心里泛着酸涩的胀意,勉强抬手让了让,清隽的眉目似有几分倦怠:“大人客气。”


    裴昀走在他身侧,莞尔笑道:“谢大人一路甚是辛苦,刺史大人已在月楼上摆好宴席,为几位大人接风洗尘。”


    谢璧笑着点头,江来陈韵也跟在他身后一同前往,裴昀对谢璧甚有好感,主动和他聊起如今的战场形式。


    裴昀看江晚月要离开,忙挽留道:“江姑娘也一道去吧,刺史提起姑娘很多次,想要表彰嘉奖姑娘。”


    江晚月摇头:“民女只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愿大人早日将北戎驱逐,民女便感激不尽了。”


    说罢轻轻俯身一礼,转身离去。


    裴昀望着江晚月的背影,许久未收回视线,谢璧淡淡提醒道:“大人不是说要去月楼赴宴吗?莫让刺史大人等急了。”


    裴昀回过神,只觉谢璧语气有几分强硬,想他可能疲惫了,便笑道:“是下官疏忽,谢大人请。”


    裴昀想谢璧身份定然贵重,便笑叹道:“下官无奈,将您的安危托付给江姑娘这等民间女子,如今瞧见大人一切安好,也不由感叹像江姑娘这等奇女子,古今少见。”


    谢璧微微挑眉,愈发几分意外。


    之前他便知晓,裴昀和江晚月有婚约,想着裴昀定然也知晓江晚月赴京是嫁入了谢家。


    本还想着二人相见,免不了一场尴尬,可看裴昀的样子,倒像是完全不知晓他和江晚月的关系。


    谢璧点头道:“国难当头,百姓们竭力相助,更是让我等感叹惭愧。”


    裴昀也深以为然:“这些女子,本该在家中相夫教子,不经风霜安稳过日,如今却要抛头露面,真是让我等男儿汗颜。”


    谢璧想着江晚月的模样,开口道:“想来女子也并非生来就该相夫教子,只是所处位置不同,女子若有机会走出深宅,并不比我等男儿差。”


    两人说笑着一起登上月楼,刺史秦凌等官员已在此久候,虽是战事紧急,风雨飘摇的时辰,月楼上却亭台盈香,水袖翩然,满是宁静优雅的氛围,官员们说说笑笑,都默契的未曾提起战事,江风徐徐吹拂起纱幔帘栊,一如往常宴席。


    等酒过三巡,潭州刺史秦凌忽然面色一变,泪洒长襟,对谢璧持盏凄然道:“谢大人贵为国之柱石,身份贵重,如今辗转到潭州,实乃潭州民众之幸,还望大人在此山雨欲来之际,暂留此地筹谋坐镇,我等定听命于大人,竭力抗戎。”


    众官员忙跟随秦凌:“我等定听命于大人,竭力抗戎。”


    谢璧面色不变,起身拱手道:“大人们言重了,我未曾踏足过潭州几次,事事不明,何敢指点?再说陛下信任刺史,才将一州百姓托付于刺史,除了刺史,谁能担负守城这等重任?大敌当前,承蒙大人不弃,谢某也愿留在潭州,行走观摩,以助声势。”


    秦凌不免有几分失望,他为人向来油滑,如今北戎来势汹汹,刺史之位那是如坐针毡,本想让谢璧在此地参与战事,日后万一战败,也可将锅趁机甩给他,谁不晓得谢璧是皇帝面前最得信赖之人,自己和这等国之柱石绑在一起,就算潭州真的丢了,那也定然不会被追究,谁知谢璧瞧着温润含笑,并无幽暗心思,却甚是拎得清,几句话说得看似谦和,实则滴水不漏,不仅将自己置身事外,还把他这个潭州刺史架到了风口浪尖。


    可无论如何,谢璧总算愿意留在此地,秦凌松了口气,忙让人将谢璧安顿好。


    潭州来了不少官吏和家眷,统一都安置在了官署区,裴昀如今住的地方是官署区正南的宅子,面阔三进,亮堂气派,和谢璧暂住的宅子比邻而居。


    裴昀知晓谢璧要下榻此处,甚是欣喜,特意等在门前,瞧见谢璧下了马车,立刻走上前拱手,笑意殷勤:“听闻谢大人要来暂住,我已命人将宅子经收拾妥当了,南方潮湿,大人从前多居北地,若住得不习惯,可以和我换换院子。”


    裴昀来得早,宅子位置朝南,日头更足。


    两人素昧平生,裴昀如此相待,难得慷慨。


    谢璧却仍是一脸淡漠:“多谢裴大人好意,裴大人身为将领,该操心国事,谢某的衣食住行这等琐碎小事,不劳烦大人费心。”


    其实裴昀很崇敬谢璧,从最初的预警,到修建潭州城墙,到内安君心外挡北戎,再到守城竭力拖住北戎脚步……


    谢璧和旁的清贵之臣不一样,他心思深沉,为民所虑,也有手腕心智干下实事。


    裴昀绝非谄媚逢迎之人,唯独对谢璧,颇有几分想亲近,却被这几句不冷不热的话说得怔在原地。


    看着谢璧翩然走进宅子,裴昀身侧的副官皱眉道:“大人也不必和这等人计较,他再有本事,京城还不是丢了?他又有什么能耐,反在这地方耀武扬威,看不起谁呢!”


    裴昀冷声斥责:“谢大人是国士,性子清高几分又如何?我等再以心换心,认真求教就好,”


    谢璧大步走回宅院,院中绿竹郁郁葱葱,他停下脚步,坐在院子的石椅上缓缓饮了两口温茶,心中的憋闷总算消散片刻。


    他自认并非气度狭小之人,却唯独见到裴昀就心头发赌。


    这些时日,江晚月下船,裴昀含笑等待在岸边的画面,反复萦绕在谢璧脑海。


    他听到他的妻笑着对裴昀道,大人所托之人带回,也算不负大人。


    谢璧想起江晚月船上对他的无微不至。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滋味。


    她那句话……倒好似他在船上得到的细致照顾,并非因了他们的过往,而是……江晚月为了不负朝廷和裴昀所托。


    第39章 第39章


    北戎果真开始整备船只,顺淮南下,意图水陆并进,一举吞并。


    潭州是蜀地的屏障,若被北戎攻下,北戎进入长江流域,朝廷门户洞开,几乎无险可守。


    朝廷再无昔日淡然,连下严诏,令诸将力战守城。


    秦凌心里知晓,当时北戎攻下东都,李盈等人还能南迁,但若潭州被破,等待潭州官员的怕只有赐死了。


    因此潭州官员上上下下,皆是严阵以待。


    潭州的文武官员十几人,连带谢璧,李盈,裴昀,江来等人,都站在地图前,面色严峻的分析形势。


    从战事交谈起潭州气候,谢璧道:“冒昧问一句,诸位有谁是潭州人?”


    只有三个官员是潭州人,谢璧又问谁曾在河畔久居,几人面面相觑,不敢应答。


    谢璧道:“细论起来,通水利官员并不少,但大多是学识而非经历,潭州民众长在潇江湘水畔,对地形,情况比各位要熟悉,比如大人曾提起的江家姑娘,她生于碧胧峡,家中又做船舶生意,对水系甚为熟稔,既然她恰好在潭州,大人为何不将她一同叫来商议呢?”


    让民间之人参与朝廷机密,尤其还是民间女子,是开国从未有过之事,但如今是非常之时,秦凌当下便命人去请江晚月。


    因了谢璧所言,江晚月和几个甚是老练的船员,也一同进了官署。


    秦凌眸光紧紧盯在江晚月身上,笑道:“姑娘仗义相救,是潭州百姓的大幸,如今北戎步步紧逼,眼看又要生灵涂炭,姑娘蕙质兰心,还望畅所欲言,和我等共同抗戎。”


    江晚月谦和的行礼:“大人谬赞,民女见识鄙陋,但事涉国事,定然全心全力,若言行有什么不当之处,勿要见怪。”


    秦凌摆手,眸光在江晚月面色上停留片刻,寒光一闪而过,面色仍甚是和蔼:“江姑娘不必客气,当时我和你父亲一同在江西做官,你就把我当自家叔伯便好。”


    提起父亲,江晚月心下黯然,面上温婉一笑,站于一侧。


    除了和江晚月相熟的几人,别的男子知晓和女子一同议事,都有几分不自然,但看江晚月眉眼温和,大方舒朗,望着地图目不斜视,也很快调整了过来。


    因了潭州城墙牢固,防备到位,众人倒并不太担心北戎硬攻,但潭州以北便是淮河,北戎若渡过河而来,定然棘手。


    李盈此番赴潭州,走的是陆路,看到了另一番景象:“北戎攻陷江陵后,并未抢粮食金子,而是挨家挨户搜刮能用的舟船,仅一个村子,就搜刮出几十艘舟船,这些船只并不能做战舰,但用量如此之大,恐怕是用于承载粮草,我猜测,北戎是想一鼓作气,沿淮河而下,粮草随行。”


    秦凌思考片刻,缓缓沉思:“依将军所言,我们可趁机烧毁粮船,乱敌军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计划渐渐成形。


    除了粮草,擒贼先贼王,北戎大多将领并不熟悉水军,北戎之所以来势汹汹,是招徕了甚通水系水军的大将何珠,他一直在紧急培训北戎水师,颇受北戎王爷多荣尊重,若是能将此人除去,定能少一心腹大患,江晚月看着地图,想起一事道:“秋冬交替,潭州一般会有大雾天气,北戎军队对地形并不了解,也许会在水畔的高地俯瞰全局。”


    有潭州本地的官员蓦然灵光一闪,忙道:“确是如此,特别是江面更容易有雾,为了指导缺乏水战经验的北戎兵士,想必指挥官会去高处。”


    裴昀看着地图沉吟道:“水畔周遭高地,大约有四处,西北,西南,东北山上都有民居,唯有东南角的拓江寺,地处山中却隐蔽僻静,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极有可能是北戎的选择。”


    他思索片刻,立刻扬声道:“来人,暗中派精锐将此寺围住,莫要声张,待北戎指挥上山后,立刻围捕。”


    众将立刻听命。


    李盈从京城带了几千精锐,一半随他暗中搜查粮船所在河道,裴昀则带着剩下的精锐,又从潭州大营点兵数百人,兵士趁着夜色悄然上山,埋伏在草从中,将拓江寺团团围住。


    何珠等人毫无预兆,大战前一日,一上山便被精锐围捕斩杀,但裴并未声张,而是仍照常和山外的北戎兵士照常传递消息。


    大战当日,北戎兵士船只纷纷进入淮河,但因山林遮蔽,从此处进攻潭州会有一部分视野盲区,按照之前约定,最高处的拓江寺会立有旗帜领导,北戎军士站在船上甲板掌握,却看不到在山上指挥的旗帜,正在疑惑间,却看到裴昀将何珠人头高高举起:“指挥人头在此,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若是陆战,北戎士兵也许还有一争之力,但此刻雾笼江岸,人在船中,北戎兵士本就胆战心惊,满心寄托在指挥身上,乍一看此场面,登时军心大乱。


    为了让船只更平稳,减少士兵晕船,北戎船只用铁索相连,一时间箭如雨下,船只纷纷中箭起火,铁索相连的甲板火光冲天,本就脆弱的队形登时如一盘散沙,北戎的舟船被焚沉毁了数百艘,潭州士气大振,开战以来,皆是朝廷避北戎战士如猛虎,这还是第一次反败为胜,众将也带领兵士奋勇登船,和北戎士兵短兵相接,北戎士兵纷纷落水,淹死数千人。


    与此同时,李盈等人也成功凿沉北戎粮船,再加上固若金汤的潭州城池,危在旦夕的潭州总算保住了。


    激动的潭州百姓纷纷走向街头庆祝:“潭州大捷!潭州大捷!”


    一时间,潭州州县都沉浸在胜利的氛围中,更重要的是,众人从前都觉得北戎是无法战胜的,可这次之后,众人却扭转了心理。


    北戎水战是弱项,这次战败后,北戎心有凄然,以长江为堑,北戎不再南下。


    除此之外,北戎内部也发生权力更迭,善战的北戎王子多荣顺长江南下攻击之时,何相蔡冲等人通过和北戎高层联络,鼓动北戎大王子夺取王位,多荣在东都和哥哥夺位,成功夺位后也不敢南下。


    因此,潭州大捷虽是北戎退兵的直接原因,但何相和蔡冲二人受赏反而更重,何相仍是一国首辅,位置不可撼动。


    好在朝廷在蜀地虽是偏安,却也渐渐稳定。战后,朝廷下令擢升官员,秦凌升任潭州江陵两州刺史,裴昀被提拔为水军副总督,战中,李元吉指挥箭攻,杀敌英勇,裴昀趁机为李元吉上奏脱罪,皇帝恩准,李元吉也摆脱了逃将的罪名,和裴昀一时成为潭州双将,风头无量。


    战事平定,朝廷连诏谢璧回蜀,谢璧却再三推迟,每日早出晚归,查看潭州的池沼水路。


    潭州百姓常常看到城郊的水渠旁,有男子一衫一笠独自在堤岸行走,蹲身仔细查看堤岸土质,袍角沾土浑然不觉。


    战胜的喜悦和狂热席卷全长江以南,唯独未曾影响到他。


    十月底天气渐渐转凉,江晚月和若珊一起出门,去潭州城墙附近摘选金挂,潭州城墙下遍值十里金桂,秋日金桂盛开,很多百姓会来此地掬采金桂,可惜如今已是十月底,秋风将尽,金蕊已落,树枝上只剩零星的金点。


    江晚月一手捧着竹筐,一手认真翻检树枝上的金点,不放过任何细小桂花,若珊生来尊贵,从未干过这等事,好奇的跟在江晚月身侧,端详她半日道:“你摘这么多桂花,打算做什么用呢?”


    江晚月倒神神秘秘笑道:“桂花的用处可多了,你先尽数摘下,待回去我再和你细说。”


    若珊笑一声,随着江晚月采摘了不少,潭州城车马粼粼,二人靠着城墙边缓缓走回江晚月暂住的院子——江晚月暂住的院子也是官府安排的,虽是民居,但离官署区很近,两人进了小院,江晚月笑道:“这桂花可分成三份,一份洒上甘草水蒸了做规划糕,这些则是加在酒曲中发酵城桃花酿,剩下的可做桂花头油。”


    若珊笑道:“吃的喝的用的都有了,一花三用,桂花若有灵,也要谢你。”


    两人闲聊着天,正在弯身择洗,院中槐叶簌簌作响,两人回头,却看到树影离飞速窜出一个男子,白光闪动,他手持利刃竟朝江晚月刺去,速度极快来不及躲闪,若珊忙用手中的篮子朝他投掷,刀尖一闪,桂花飘落,篮子已尽数破开。


    那人飞脚踹到若珊,再次朝江晚月砍来,千钧一发之际,一高大男子飞驰而出,迅速将人制服。


    来人竟是李元吉,战事胜利之前他一直隐姓埋名,只说是若珊家从前的亲卫,如今虽不必隐姓埋名,但他仍常来寻若珊,想来二人已渐生情谊,今儿进门时恰好看到此人挥动,恰好救下了二人。


    江晚月惊魂稍定,朝李元吉道谢,若珊面色苍白,李元吉和江晚月搀扶起她,照料她去卧房休息。


    刺杀江晚月的人,竟是那次押运女子,落水后侥幸逃生的北戎士兵,因怀恨报复,才来刺杀。


    裴昀谢璧都知晓了此事,裴昀放下手中公事,点了六个身手极出众的卫兵拨给江晚月,对江晚月道:“外头的世道正乱,你一个姑娘家,还是要少出门,就算真的要去何处,也要把这些人带上以防万一。”


    江晚月看着那六个身手矫健,武力不凡的男子,哭笑不得:“大人这也太夸张了,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这些勇士应当英勇报国,不必只护着我一个小女子。”


    “唯有你安全了,我才有心思报国。”裴昀低声道,随即移开眼眸:“你若嫌他们碍事,可以让他们微服跟随。”


    裴昀定定望着江晚月:“别让我担心,好吗?”


    江晚月垂眸,语气平静:“我会照顾好自己,大人不必为我分心。”


    翌日,谢璧立在廊下,看到江晚月身影在众人护送下进了院子,方才慢慢回房。


    往日独来独往的倩影,如今被护得严严实实,唯剩裙摆隐约看见。


    竹西看谢璧似有心事,忙道:“郎君别难受,如今夫人是朝廷下旨嘉奖的人,裴大人论公也该保护,郎君莫要不悦……”


    谢璧笑了一声:“乱世艰难,如今有人护着她,自然是好事,我又怎会不悦?还有——以后称呼上要注意。”


    竹西眼珠转了转,答了声是。


    郎君嘴上说得好听,但面色上的失落却是遮不住的。


    半晌,忽听谢璧问道:“我从前常用的袖箭,似在箱子里,你去找找看。”


    竹西一怔,忙飞速找来袖箭,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郎君找这袖箭,是为了夫人……哦不,为了江姑娘。


    夜深月升,谢璧拿出袖箭,在月光下重温基础手法,也练习回旋等复杂技艺,谢璧久不用袖箭,倒是有几分生疏,如今肩上的伤未曾彻底痊愈,动作偶尔牵动臂膀,带来沉沉的痛意。


    可他始终未曾停下。


    他要加急练习,才能早日去教江晚月灵活运用,挥洒自保。


    练了大约一个时辰后,谢璧收起袖箭,眉眼低垂,在月光下愈发显得清隽出尘。


    于谢璧个人而言,他并不愿出门被人簇拥保护,尤其是这些人还是旁人派来的,这虽是保护,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置于另一人的目光之中。


    况且,江晚月并不是深闺娇女,她如展翅稚鸟,翱翔天际,又怎会时时刻刻被护在旁人的羽翼下?


    她……应该和他一样,喜欢独来独往,认真做事。


    谢璧望着袖箭,唇上漾出淡淡的笑意。


    这次重逢,他莫名觉得,江晚月身上的某种气场,和自己有隐约的相似。


    他想让她有能力自保,也有底气更自在的做事。


    第40章 第40章


    谢璧这些时日,勘测了潭州的水利,用潭州为例,图文并茂,万字上书,以潭州大捷中的感悟为引,提出在潭州,江西等长江南岸之地,可依托池塘、湖泊布置防线,或湖塘相连,或筑堤蓄水,通过疏通河道,既能灌溉民田,也能抗战阻敌。


    总之,在南方构筑由陷坑、水田、沟渠等组成的综合防御林,既能抗战,也能富民。


    万字书上述后震惊朝野,众人将之称为富民抗戎战术,采取此战术,和水利工程,收取赋税等息息相关,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


    少帝看罢,立刻宣召谢璧进京。


    谢璧身携虎符进京,将虎符完璧归赵后,和少帝交谈甚久。


    谢璧多次请求皇帝将他外放潭州,少帝却有几分犹豫:“你提出的抗戎战术,甚是可行,但你是朕之肱骨,实在不忍你离朕太远,况且前线危险,若是北戎再对潭州有所企图,岂非将你置于险地?”


    谢璧拱手道:“多谢陛下对臣的抬爱呵护,但如今臣的奏疏设想还只是纸上谈兵,空中楼阁,各地的官员都要实地考察,臣在潭州,一则可做表率,二则也能补充潭州地图,多番考量,才能真的在日后以此战术迎击北戎。”


    “潭州如今是前线,可它本该是我朝腹地,臣愿驻守潭州,驱逐北戎,早日光复东都。”


    少帝思索良久,缓缓道:“好!你有报国之心,更有乱世立国之能,朕相信你在潭州,会比在朕身边更有用武之地,朕这就下旨,封你为户部右侍郎兼都御史,巡抚湖南、江西。”


    这是真正的封疆大吏,谢璧二十出头,担此大任,甚是惶恐,谢璧跪地道:“谢陛下厚爱,但两省民生赋税,臣并不知悉,此等高位,臣实在惶恐,臣只愿为一方小吏,走访勘察,以报朝廷。”


    少帝却执意道:“你有报国之心,朝廷也有提拔以心,你是国士,本该居于庙堂之高,至于民生等事,您可按自己心意了解,只要抱着爱民仁心,定能造福一方,不必推辞了。”


    谢璧心中感慨万千,叩谢道:“臣谨记陛下之言。”


    加封谢璧的奏折一出来,登时在朝廷中激起千层浪,大家心里也知晓,谢璧这封奏疏可以说是切中要害,毕竟水军正是北戎人的弱项,若是以此为基,也许是以后战事的转机,若朝廷大员都偏安于蜀地,渐渐没了斗志,怕是真的要放弃长江以北的大好河山。


    但以何相,蔡冲为中心的朝廷官员,都不愿谢璧外放成为封疆大吏。


    他们纷纷仗义执言,情真意切。


    “陛下,如今划长江为界,两厢安好,我朝兵力不足,财力不够,如何能抗击北戎?还是要休养生息,徐徐图之为佳!”


    “陛下,谢大人是主战派主力,如今他和关将军齐聚在潭州,北戎一看便知晓我朝在前线备战,更是会落下口实,也许会激怒他们南侵。”


    “陛下,谢大人所说之法因地制宜,定会涉及大量民众的迁徙转移,自古流民易乱,如今时节,朝廷是万万经不起啊……”


    “陛下,谢大人上书所言战术,太过新奇,事涉战事,更要慎重,还是从长计议吧……”


    少帝高坐龙椅,看着下头形形色色的官员议论纷纷,冷笑道:“先帝在时,对开战难道不慎重吗?


    “朝廷一直避免战事,但结果呢?!北戎占领东都,我们偏安至此!难道这几月前的前车之鉴诸位已忘了吗?”


    少帝面色铁青:“祖宗基业在东都,我们又怎能苟且偷安?你们不少人的妻儿老小都在东都,你们又怎忍心言两厢安好?”


    少帝一甩袍袖:“北戎贪得无厌,掠夺不会停止,唯有出兵震慑,狠狠拔去这头狼的獠牙,才是破局之法。”


    谢老夫人已经在锦河畔置办了宅子,知晓儿子要离开蜀地,心里万分不舍:“阿璧,如今这乱世,一家人相互有个照应不好吗?你为何非要去潭州,我如今年纪大了,是真的离不了儿子你啊。”


    “母亲。”谢璧好言安抚道:“这都是暂时之计,待到收复国土,我们回到东都,一家也能团圆了。”


    谢老夫人知晓不管自己如何劝说,儿子也不会改变注意,不由长叹一声道:“也罢,你有你的志向,我也不再拦你,但雪影你必须带走,你如今身边只有一个竹西,平日里连个知冷知热,洗衣扫屋的人都没有,娘实在放心不下啊。”


    雪影已经哭着道:“郎君,就让雪影跟着您吧,您从小就未曾吃过苦,如今一人在那穷乡僻野怎么成呢,奴婢跟着您,哪怕给郎君整理衣衫,洒扫庭院,也是安心的……”


    谢璧不由皱皱眉,潭州在从前的他看来,确是穷乡僻野,但如今听到旁人说这四个字,心里却不太舒服:“那么多人都能在潭州活得好好的,我为何不可?我如今无衣衫可理,也无庭院可洒扫,你如今实在不适合和我一道去潭州……”


    话音未落,谢老夫人已经哭道:“儿子啊,你从小金尊玉贵的养大,连皮都未曾磨破过,如今胳膊上留下那么大的疤,竟然还要去前线,你让我的心怎么放得下?”


    雪影和谢老夫人都哭个不停,谢璧只好勉强同意。


    谢老夫人平静下来,擦擦眼泪又问道:“对了,这次你在潭州,可遇到了传说中的江小菩萨?”


    谢璧心中咯噔一声:“母亲为何问起此人?”


    “你猜是谁?她竟是你那前妻。”谢老夫人压低声音:“当时我刚来蜀地,就听闻了有个姑娘在江上救人,姓江,家里是做船舶生意的,又恰好在潭州一带,当时我就猜着八成是她,没曾想一打听还真的是——”


    谢老夫人一脸感叹:“她竟然有这等本事,真是让我也吃了一惊,别说旁的,就这份不辞劳苦,愿意助人的心,就极为可贵了。”


    谢璧心里莫名一暖,笑道:“母亲所言极是。”


    “但此事也说明,她确是不适合做谢家的媳妇啊。”谢老夫人摇头,缓缓感叹道:“还好你们当初和离了,江上多了个小菩萨,你说若是在咱们家,她这般抛头露面有辱家风,在江上迎来送往的,可怎么好……”


    “母亲!”谢璧只觉母亲所说十分刺耳:“如今是战时,她是百姓心中的恩人,朝廷嘉奖的女子,怎就成了抛头露面有辱家风?为何男子为国为民是家族荣耀,女子为民排忧解难就是有辱家风?!难道就因是女子,就该日日在后宅,统统活成一个模样?!”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谢老夫人一脸嗔怪:“她身为女子,自然要守妇道,你说在江上要和多少人打交道,正经人家的姑娘谁会去做这个——”眼看儿子又要开口,谢老夫人缓和了语气:“好了好了,我也不和你争论此事了,总之她已不是我们谢家的人,前尘旧事,相逢陌路,也没必要再争什么。”


    前尘旧事,相逢陌路。


    谢璧只觉得心底被这八个字狠狠刺了一下,哪怕在看到江晚月的和离书时,疼痛都比不上此刻尖锐。


    他已是她的故人。


    她所做之事,与他无关。


    甚至,他的评价和看法,都是多余。


    谢璧满腔要说的话,忽然都卡在了胸腔里,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沉默下来,愈发透出清冷的孤寂。


    “说来也是之前的婚事误了你,你说当时若是和旁的贵女成了婚事,顺顺利利的,如今说不定已经有孩子了……”谢老夫人摇头道:“江氏走了,我本来想为你细细挑选名门之女,可天意弄人啊,这场战事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歇,我们也不晓得何事回京,不如你先把雪影纳了,待她生了一儿半女,我也就放心了。”


    谢璧心惊,心下一阵厌恶,皱眉道:“若是她怀了这个心思,不必再留于我身边了!”


    谢老夫人瞧着儿子面色,缓缓道:“只是我的想法,你又何至于此?你是看不上她的身世,还是容貌气度?她的姿容在东都也是出挑的,不比那些普通官宦小姐差……”


    谢璧深感无力,已经想尽快启程,他叹息道:“母亲,你想到何处去了,如今朝廷恰逢战乱,我是去潭州抗戎,又不是去成家生子的,我若在百姓朝不保夕,流离失所之时,还存着旖旎心思,母亲,我亦会鄙夷自己!”


    谢老夫人眸光在儿子脸上转了几圈,忽然道:“你是不是见过她了?”


    不待谢璧开口,谢老夫人已淡淡道:“你出京晚,又无人接应,当时八成是坐她的船来了潭州。”


    谢璧心头一惊,此刻,谢老夫人换了语气:“你可以去潭州,我也不会逼你纳了雪影,但你绝不能再和江氏勾连反复!”


    “母亲说笑了。”谢璧唇角噙着平淡清俊的笑意,语气平稳,不痛不痒,似是在说起旁人之事:“我和她的婚约,本是秉承父命,相处时日尚短,又不曾要子嗣,和离后并无牵连,如今更是各自安好,男儿生于天地,落子无悔,我又怎会做犹移回顾之事?”


    谢老夫人语气缓和,试探道:“那若有一日,她再嫁,你作何想?”


    谢璧心头如有细弦渐渐拉紧,一时紧绷得无法呼吸,他淡笑一声,面色如常:“结亲亦是结义,如今亲缘虽解,义气尚在,若她真有好归宿,我定然乐于玉成。”


    谢老夫人放心点头,这才是他熟悉的儿子:“你可知安王夫妻?他们也逃到了蜀地,真是不容易啊——听闻江晚月救下她们女儿,她便想认江晚月为干女儿,并给她说一门亲事。”


    “就是永州裴家,如今他也高升了,是个好归宿,算起来他们二人也是之前有旧,她知晓你要来此地,便托我和你说一声,她还担心你介意呢——我知晓你脾性,定然不会介意。”


    “这是安王府认女和说亲的信,你可托若珊转交给江氏,如此也算谢家对得起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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