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西河恢复了静谧,月光穿过乌云,轻柔洒落。


    江晚月缓缓睁开眼眸,眼前的景色似梦似醒,甚是模糊。


    绸缎般的发丝和衣衫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江晚月连续咳了几声,苍白的唇中咳出几口水,有温热的茸毛蹭在她的脖颈处,江晚月吃力的抬起眸,月光下,小狗正急切的在她身畔打转。


    江晚月微微牵动唇角:“大福……”


    大福呜呜咽咽的在江晚月身侧打转,蹭着她的肩头。


    河边的人群早已散了,那场烟火也宛若梦境,此刻整个西河静谧寂然,能听到夏夜树林的阵阵蝉鸣蛙叫。


    江晚月侧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发丝的水珠渗入眼眸,激起一阵涩意。


    她记起来了。


    方才她逐渐下坠,被河水吞没时,僵硬痉挛的身子却在瞬间宛若神助,一下下拼命划动水面,带她游向岸边。


    可她终究没有力气爬上岸,只能看着飘飘摇摇的岸边近在咫尺,又远在天际……


    后来的事,她精疲力尽,也记不得了。


    但看到大福和空无一人的岸边,约莫也能猜到一二,想是她已到了岸边,此处并非观赏烟火的好方位,人烟稀少,却离谢家的庄子不远。


    想是养在庄子里的大福看到,将她拉到了堤岸上。


    江晚月缓缓撑起身子,摇摇晃晃的爬起来,她劫后重生,双腿酸软,一声声艰难的咳嗽似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随者咳嗽声声,她如墨发丝上滴落的水珠,片刻已凝成一小摊水迹。


    江晚月边咳嗽边缓缓扯动唇角,露出一丝嘲讽又清醒的笑意。


    按照话本子,如此场景下的女主,定然是被夫君及时救起,安稳抱在怀中。


    她的经历,又和话本子上的不一样呢。


    没人能救她。


    没人会救她。


    救了她的,是下坠时猛然觉醒的自己。


    是十几年来她对凫水深入骨髓的熟稔掌控,让她濒临死亡的那一刻,如有神助,绝处逢生。


    可世间若真有神灵,也是曾带她学会游水的母亲,是挣扎上岸的自己,是恰好看到她的大福。


    江晚月缓缓握紧掌心,她十个圆润整齐的指甲,按照东都时兴的样式,用剔透洁白的螺钿拼出振翅蝴蝶,此刻在月光下泛着温柔优雅的光泽。


    纤细柔润,还有几分羸弱。


    这是她的手,并不强健,也谈不上有力。


    可唯有这双手,不离不弃,能一次次救她于水火,助她出绝境。


    夜色如墨,江晚月从岸上艰难站起身,冷静自若的拧干衣裙。


    月色如霜如雪,几乎和江晚月苍白清冷的面色融为一体,她精致小巧的鼻尖挂着水珠,缕缕发丝飞扬。


    周遭静寂无人,宽阔的湖面上唯有几只水鸟掠过,簌簌作响。


    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空洞,也是从未拥有过的辽阔。


    江晚月用头巾抱住头脸,再也未曾回头。


    秦婉养尊处优,连裙角都未曾被河水沾湿过,何曾受过这等惊吓,早已被吓得昏厥过去,周遭的画舫也察觉到了消息,再加上第一批去了岸上的谢家人慌忙派遣小舟而来,谢璧将秦婉连同剩下的仆役都依次护送到舟中。


    秦婉哭着向谢璧道谢,谢璧心中一片冰冷。


    彩尾鱼之事上,她救了自己一次,如此,也算两不相欠。


    画舫在身后缓缓被河水吞没,望着夜色中若深渊的湖水,谢璧心下莫名一沉,目光灼灼望着来接应的人,忽然问道:“夫人已被护送到岸上安置了对吧?”


    “夫人……”来接应的谢家人眼圈泛红,他正想着如何措词告知郎君,却没曾想谢璧第一句便是问此事,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郎君……当时情急水深,我们都只顾着老夫人,还有庆官少爷,夫人……当时我们也去找夫人了,但夫人未曾在船舱中……”


    他越说声音越细微,含着颤抖和惶恐。


    谢璧心头猛然缩紧,一字一句道:“夫人未在岸上?!”


    那人犹豫着,艰难道:“郎君,……我们……我们也是上岸了才发现……”


    谢璧面色沉寂,一语不发。


    他骤然回头望着漆黑广阔的河面,又转头望向烛火温暖,人头簇拥的岸边,大步上了岸:“她定然是早早上岸了,我亲自去寻。”


    岸上长廊挤满了看惊魂未定和看热闹的人群,因了烟火大会,长廊上每隔三五步便高悬了精美灯笼,温暖的光晕笼罩在每个人身上。


    谢璧穿梭在长廊中,搜寻的脚步愈来愈急,向来沉稳守礼的他,横冲直撞,一次次冒然拂开人群。


    “晚月……”谢璧从低声呼唤到高声呼唤:“晚月……”


    她的妻真的不在岸上。


    她会去何处?


    湖水的冷意浸入骨髓,谢璧禁不住全身发颤,他方才从窗出来,乍然看到沉船都未有如此冷意。


    妻呢?


    难道是……已擅自回府了?!


    谢璧猜测着,方才江晚月和自己争执了几句,言语间颇不愉快,也许沉船之前,她已负气离开。


    定然如此。


    谢璧吩咐了几个心腹,让他们打马去谢府找人,秋璃却哭着跪下:“郎君,夫人……夫人一定还在船上。”


    谢璧咬牙,轻斥道:“胡说!”


    秋璃将方才的场景哭着讲了一遍,谢璧握紧发颤的手,反而镇定下来,沉声道:“再出几只舟,拿上灯笼火烛。”


    此刻,画舫上的世家们都已下船,齐聚在了长廊中,看着一个个年轻侍女的惨状,纷纷掩面念起佛来,又听闻谢璧夫人还没寻到踪影,也纷纷出动画舫和侍从,一同在河面上寻找。


    夜已黑沉,宽广的河面黑黢黢的,如同吞噬人命的沼泽巨兽。


    一舟一灯,盏盏灯火分散在河面,若万千星光,穿梭期间。


    谢璧站在舟中,双眸通红,望着深不见底的河面。


    夜风将他袍角吹起。


    崔漾一直陪同在他身边,强笑着安抚:“放心,夫人是在水畔长大的,比我们这些养在京城的通水性,定然不会有事……”


    几个侍从低头不语,拿网在河水里捕捞,舟来船往这么多次,打捞上来的人,皆已没了气息。


    若河中真有幸存之人,也早该发现。


    可如今已过去许久,仍未曾发现夫人的身影。


    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半晌,谢璧缓缓蹲下,指尖拂过暗流涌动的河水。


    身侧忙有人道:“郎君当心,夜深水冷,莫要着凉。”


    夜深水冷。


    谢璧打了个寒噤,缓缓闭上双眸。


    他不敢深想,此刻他的妻在何处。


    身边人都纷纷劝道:“郎君不必担心,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再说夫人生长在湖边,定能护自己安稳,定能逢凶化吉。”


    谢璧缓缓抬起泛红的眼眸。


    刚沉船时,他也是觉得,她生在湖边,知水擅水,不必分心牵挂她。


    可她不在岸上。


    明明那么多人都脱险上了岸,在岸边裹着厚厚的斗篷喝热茶,离湖面远之又远。


    可他擅水的妻却不知所踪了。


    在河中一次次穿梭未果,崔漾心里也没了底,他看着好友脸色,也不敢多说什么:“也许……也许夫人早已上岸了,可能没了力气走不远,或是被岸边的人救了。”


    谢璧一语不发,眼眸登时亮起,若漆黑夜空重新点起一簇火焰。


    谢璧匆匆上了岸,沿着河岸奔跑寻觅,目光紧紧盯着每一处河滩。


    西河岸线甚长,单侧便有四五里,一个时辰,谢璧疯一样搜寻,仍未曾寻到江晚月。


    谢璧怔怔的站在河畔。


    他眉眼向来孤傲矜冷,此刻清亮的眸光却如同染上暗沉的夜色,深不见底,透不出一丝光。


    谢老夫人瞧见儿子这般模样,也甚是心痛,跟随在儿子身后寻找,庆官受此惊吓,哇哇大哭。


    崔漾递上巾帕,谢璧将脸颊埋在巾帕里,久久未曾抬头,他哑声道:“明日,替我向朝廷里告假。”


    崔漾怔了怔,不由叹了口气。


    他的好友,最近就连晚间都恨不得歇在户部——燕都那边既然筹划打仗,粮草便是第一要务,谢璧上下打点,为关越打仗时提供助力。


    可没下落的人毕竟是他的妻。


    崔漾心里也揪成一团,道:“明儿我也告假算了,陪你一同寻。”


    谢璧怔忡望着河面,西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似乎一切都未发生,似乎他的妻……就在府中等他回家……


    昨夜骤然出事,也许是江晚月在湖畔长大的原因,他下意识觉得她该是安全的。


    他未曾为她分心牵挂,也觉得她定然会照顾好自己。


    可万一呢……


    毕竟骤然沉船,水深河阔,而她连船上的人都不认识几个,京城的官话说得都不是甚好,生得也纤弱……


    谢璧不敢深想,愈发不分昼夜的在京城寻妻。


    谢老夫人也被儿子不管不顾的模样吓住了,日日念佛吃斋为江晚月祈福,前两日她还盼着江晚月回来,到了第三日,开始心疼儿子:“人的命天注定,她在碧胧峡什么大风浪未曾见过,从小长到大也没事儿,怎一个小小的西河就有了闪失?儿啊,这都是你和她缘分浅……”


    “母亲。”谢璧打断谢老夫人的话,语气坚决:“晚月不会有事的,她是儿的发妻。”


    既是发妻,怎么会缘分浅呢?


    谢老夫人怔了怔,从前他觉得儿子对江晚月是淡漠疏离的态度,如今瞧着,倒也有几分真情。


    毕竟儿子是个心软良善之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自是不能坐视江晚月失踪不理会,谢老夫人道:“我知你向来守诺重责,她是你媳妇,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自觉得对不住她,对不住江家,没尽到丈夫之责,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是她命中该有这一劫啊。”


    谢璧摇摇头,沙哑的嗓音说不出话。


    不是命数,是自己未曾尽到夫君之责。


    谢老夫人顿了顿道:“娘也知晓你挂心她——不过还是让下头人去寻吧,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也不少你一人。”


    谢璧摇头道:“晚月不归,儿日夜难安,难以做事,娘莫要难为孩儿了。”


    他这几日未曾合眼,只要一合眼,就能看到妻苍白中透着几分倔强的脸庞,心中便蔓延窒息的沉痛。


    “老夫人也是挂心郎君的身子。”明妈妈又对谢老夫人道:“郎君心善,一夜夫妻百日恩,自是放不下的。且让郎君去寻寻吧。”


    谢老夫人望着儿子杂乱的胡茬,泛红的眼眸,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儿子向来爱洁讲究,这几日却如丢了魂魄般。


    谢老夫人也说不出什么,任由儿子去了。


    谢璧一走,明妈妈便道:“老夫人不该此刻劝阻郎君,夫人生死未卜,他正心焦呢。”


    “你说……晚月那孩子真出事了?”谢老太太心里也难受,纵使她素来看不惯江晚月,也不忍娇花嫩柳般的人儿真的没了性命:“她是河岸边长大的,按理说不该啊……”


    明妈妈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受。


    当时她们急着弃船逃难,竟无一人想起江晚月……


    到现下还没有消息,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她又宽慰了老夫人几句,陪同老夫人一起礼佛,顺带商量起江晚月的后事。


    当夜,江晚月带着大福,来到河畔的谢家庄子。


    庄子甚大,扩建后约莫有三四百亩,因此处地僻,唯有几个仆妇偶尔巡视打扫,还有几个仆人是专门看管大福的,江晚月趁着月光从后门进入庄子时,整个庄子万籁俱寂。江晚月来过几次,对此地形甚是熟悉,先换下湿淋淋的衣裙,又泡了个热水澡,她在自己的房里寻了寻,还真有干净的衣裙,在京城这些时日她皆是由丫鬟们细致伺候,颇费了一些时辰才将衣衫穿好,待全身收拾爽利,江晚月才坐下。


    坐下才觉饥肠辘辘,她凑着方才的火,拉出放在柜子里的双耳锅,这锅还是阿文笛儿当初来京时送的,她不好带入谢府,便放到了此处,没想到还能有派上用场的这天,可惜并无鱼炖,江晚月煮了碗热腾腾的面,又翻出一小瓶酒,凑着月光缓缓饮酒。


    月光的清辉洒在屋檐上,如同覆了一层薄薄的霜雪,让人瞧着只觉透亮清澈,心思也亮堂了。


    江晚月对着月光轻轻笑了笑。


    朋友带来的家乡锅具,煮出的面热气腾腾,一口一口吃着,好像让她又重新拥有了力气。


    足以回家的力气。


    她想回家。


    回被父亲,母亲,外祖爱着的家,被友人牵挂,被乡亲环绕的碧胧峡。


    出嫁那日,碧胧峡渡口,外祖亲自为她披上斗篷,语气沉沉:“晚月,你是外祖娇养大的孙女,不是送去京城受委屈的,在京城但凡受了委屈,定要告知家里。”


    当时江晚月弯眸,轻轻笑了。


    她去京城,是嫁给喜欢的人,这是上天的成全,怎么会是委屈呢?


    她还是太幼稚了。


    因为她太过喜欢,因为只有她喜欢,这门婚事,才会有数不清的委屈。


    江晚月慢吞吞吃着面,眼泪无声滚落,落在碗里,落在手背上。


    一滴一滴,滚烫灼人。


    江晚月抬眸看月亮,月亮的轮廓也模糊了,宛若轻云遮蔽。


    在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和父母夜登碧胧峡周边的高山,想去山顶看月亮,江晚月走到半途,因为太累想要放弃,父亲笑着鼓励她道:“月月,你既想望月,怎能怕累怕难半途而废呢,咬咬牙,登顶后定能看到美景。”


    她咬着牙往上攀爬,一步一步,离月亮似乎越来越近,等到山巅,月亮如巨大银盘呈现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


    那确是她未曾见过的美景。


    父亲笑道:“月色在山巅,一心抵万难,”


    一心抵万难。


    江晚月之前总是想,爱人也该如此。


    所以她咬牙忍泪,如同靠近高悬天际的月,一心一意,一步一步靠近高不可攀的谢璧。


    可爱人和爬山是不同的。


    山上月悬于天际,无心无牵,不偏不倚,不必也不能向旁人靠拢。


    可爱意却是要回应和偏爱的。


    若只任由她一人翻山跋涉,才能去靠近,那她半途而废又如何?


    月光透过云层洒下轻纱薄光,江晚月莹白脸颊泪痕未干,平素藏在眸底的清冷倔强却一点点溢出。


    这些时日,她能察觉出谢璧对她态度的转圜改变。


    微末的瞬间,宛若一丝丝光,对今夜之前的江晚月而言,这些微光甚是诱惑——仿佛只要她继续在谢家熬着守着,也许真的到十几年之后的某一天,生儿育女,水滴石穿,谢璧会习惯她的存在,对她也会生出厚重的爱意。


    到了那时再遇险,可能他第一个想到的就会是自己。


    江晚月唇角轻扬,勾起自嘲的弧度。


    用半辈子的遍体鳞伤,换得在他心中的份量。


    可叹,可怜。


    如此得来的爱意,她不要也罢。


    江晚月抬眸,任由晚风吹起她轻柔的发丝,向天际缓缓举了举酒杯。


    山巅的月色很好,但她不想去看了。


    若父母有灵得知,也定会为她的决定而欣慰吧。


    江晚月下定了决心,心头反而如拨云见日。


    只是眼下还是要回一趟谢家,即便要和离,也该有个章程。


    这日一早,谢璧揉了揉一夜未眠的通红眼眸,草草用了几口膳食,准备和崔漾顺着西河畔的人家寻江晚月。


    他正满心沉重思索着,忽听前院响起一阵喧哗。


    谢璧抬眸,还未出言,便看到竹西一路小跑而来,语气颤抖欣喜:“郎君,郎君,夫人回来了……”


    第22章 第22章


    夫人回来了。


    简短的一句话,竹西带着颤意说出口,那颤意又瞬时渗到谢璧心尖。


    谢璧僵了一瞬,随即心跳加速,抬步走去前院,谁知双腿一软,差点跌在地上。


    崔漾和竹西忙把谢璧搀扶起来,未回过神,谢璧已大步去了前厅。


    江晚月真的回来了。


    喧嚣的众人围着刚下马车的她,愈发衬得人群中的她沉静端庄。


    她穿了一身简洁温婉的天青色罗裙,乌黑若绸的长发用一支干净的玉簪盘起,若遥遥远山,淡雅朦胧。


    江晚月被人簇拥着走进谢宅。


    谢璧匆匆走到前院,站在众人外,眼眸一瞬不移的盯着失而复得的妻。


    明妈妈抹着眼角的泪,轻声道:“夫人啊,您总算回来了,先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吧,老太太这些时日惦记着您,日日拜佛吃斋,寝食难安呢。”


    江晚月点头道:“母亲是在佛堂吗?”


    谢璧回一步一步走上前,抬手,牢牢握住妻的手腕,双眸定定望向他失而复得的妻。


    江晚月一怔。


    她似乎从未被谢璧这么认真瞧过,不由侧过头。


    周围的仆役见状,早已迅速消失。


    江晚月不着痕迹将手腕从谢璧手中轻轻抽出。


    谢璧并未察觉,语气很轻,仿佛是怕吓到江晚月:“晚月,我们先回房休息,这几日的事儿,慢慢说可好?”


    江晚月摇头:“不必,我并不劳累,还是先去看母亲吧。”


    谢璧望着妻的侧脸,唯有她离开,他才明白自己有多朝思暮想,看她气色尚好,谢璧终是放下心,点头道:“那我陪你一起去看母亲。”


    谢老夫人得知江晚月回来,面色变了几变,可事态也由不得她多想,谢老夫人忙几步下了台阶相迎。


    江晚月看到谢老夫人,正要按礼数请安,谢老夫人还未上前搀扶,谢璧已先扶住江晚月小臂道:“你刚回来,身子还虚,快歇歇,母亲不会见怪的。”


    “是啊孩子,你可吓到母亲了。”谢老夫人拍着胸口,忍不住又认真打量江晚月几眼:“还好,你人无事。”


    那夜,湖中和湖畔都已无人。


    这两日谢家到处寻人,却并未得到任何和江晚月有关的消息。


    谢老夫人估摸着,大概江晚月是真的顺河而下,尸骨无存了。


    她都已经命人做了江晚月的牌位,打算好好做一场法事超度亡灵。


    可转瞬之间,江晚月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整个人似是比从前多了几分镇静坦然,眸子清澈剔透,瞧着倒让人心头莫名一颤。


    谢老夫人不敢再看江晚月,总觉得有几分不真切,强笑道:“对了晚月,你这几日究竟去哪儿了?”


    江晚月的笑意温和得体:“儿媳从湖中上岸,发现岸边恰好是谢府的庄子,只是庄子里的仆妇们儿媳并不认的,也不是谢府的体己人,怕有闪失,自己坐马车过来的。”


    江晚月的笑意恬静,可她失踪归来,总有几分摸不到底,谢老夫人压下心里的忌惮不安,还想再问,已被谢璧淡淡的出言声打断道:“母亲,晚月回家就好。”


    谢老夫人点点头,重又笑道:“是啊是啊,回家就好。”


    谢老夫人心中却泛起嘀咕,若真的在庄子中,两天都已过去,为何不派人给家传个话儿。


    江晚月回府的消息,秋璃也听说了,悬着几日的心终于落了地,她哭着跑到江晚月面前,跪下磕头道:“夫人的救命之恩,奴婢不敢忘,奴婢以后跟着您,听凭吩咐。”


    江晚月搀扶她起身,缓缓道:“你本就是谢家的人,老太太拨来跟着侍奉我的。”


    “那不一样。”秋璃怔了怔,双眸含泪,直直看向江晚月:“我不是谢家的卖身婢,以后,奴婢只跟随夫人一人,只听从夫人的调遣。”


    江晚月点点头,擦了她的泪:“好,你的心我明白。”


    江晚月道:“收拾收拾,我们去偏殿休息。”


    “偏殿。”秋璃怔住:“这霁泉坞主殿向来是郎君和夫人的住处,为何要去偏殿?”


    江晚月笑道:“是谁方才说只听我差遣,偏殿清净,只有你我二人,岂不是美事?”


    秋璃闻言,再不多问,立刻和几个小丫鬟一起,将江晚月的东西收拾去了偏院。


    偏院的阶下有几盆凌乱的花草,谢家的规矩,摆花有讲究,秋璃瞧着几盆花颜色不一,便想一一摆好了。


    江晚月却阻道:“就这么摆吧,不同色才有生机,瞧着欢喜。”


    秋璃欢欢喜喜应了一声,又去忙碌了。


    妻重新归来,谢璧一颗心总算落回到了腔子。


    昔日来的担忧沉重一扫而空,满心皆是失而复得的欢喜。


    他未曾照顾好她,甚至害她差点丢了性命,谢璧心中又痛又悔……还好,妻回来了,一切都不晚……


    谁知刚一回房,便听人颤颤巍巍禀告道:“夫人去偏院小住了。”


    谢璧怔了怔,从前皆是他不愿来此地,分居别院,江晚月却是始终在此地等他的。


    怎么回来一趟,倒去了旁的住处?


    难道是受了惊吓?


    谢璧立刻抬步,前去偏院寻江晚月。


    江晚月正在偏院的床上收拾衣衫,看到谢璧进来,并不站起相迎,只忙着手里的活儿道:“我刚回来,先在此歇息几日,莫要冲撞了郎君。”


    谢璧绕到江晚月面前,轻声道:“怎会冲撞?”


    江晚月死里逃生,身上若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反而更要去房里和他同睡。


    江晚月抬起亮亮的眸,咳了几声:“我带了病气,怕过给旁人。”


    谢璧挑眉。


    他是她的夫君,并不是什么旁人。


    谢璧伸出手,探了探江晚月额头,并不发热,谢璧松了一口气,随即正色道:“既然身子不适,那更要去房里。”


    江晚月摇摇头,再次拒绝。


    这次回谢府的目的,她心里最是清楚。


    既然二人已走到末路,那自也不必同塌而眠,徒增困扰。


    江晚月想这几日先疏着谢璧,之后再找个时机提起,可没曾想向来清冷的谢璧,在她回府后倒比从前主动许多。


    谢璧的态度不容置疑:“必须去房里睡,你身子不舒服,在此处休息谁照顾你?”


    谢璧少有如此强硬的时候,但下了决心,便甚是执拗。


    江晚月倒也不愿和他因小事争执,谢璧执意要她回去,她也不再争执,跟随谢璧回到二人原来的屋子。


    白日还好,到了傍晚夜间,江晚月咳疾比以往更重几分。


    秋璃捏了捏帕子,说来这还是夫人去九悬湾时落下的病根。


    可夫人不让她和任何人说起。


    谢璧垫高枕头,让江晚月躺坐在床畔,又让宫里的太医来开了草药,亲自坐在床边熬煮。


    夜幕渐沉,红烛微摇,纱帘撩开,江晚月扶着床畔咳了几声,平缓了片刻才道:“你看我这模样,又何必躺在这儿,倒扰了你明日早朝。”


    她不愿睡在此处,自是因了和谢璧离心,同睡一枕无疑是煎熬。


    谁知谢璧却将她紧紧环抱于胸前,低声道:“有你在,我尚能得半夙好眠。”


    言外之意,若江晚月不在,他整夜都不曾合眼入眠。


    烛光覆在谢璧英朗清隽的面庞上,江晚月抬眸,谢璧眼眶遍布血丝,想来是这些时日自责愧疚,未曾安眠。


    江晚月想起那夜的场景,心底一片冰凉漠然。


    谢璧却不晓得江晚月心底所想,他按照书上现学的法子,帮江晚月摁穴位止咳,江晚月有些受不住,连连喊疼。


    谢璧笑道:“痛则不通,看来是找对地方了。”


    话虽如此说,他手下的力气却越来越轻柔。


    江晚月不由一个恍惚,她和谢璧今夜这模样,倒如同一对儿婚后多年的夫妻。


    可他们终究等不到那日了。


    谢璧忙了一通,又翻了翻医书,眼睛一亮道:“还有个法子,若是有热源贴在后背,尤其是肺经的位置,便可以止咳。”


    江晚月淡淡道:“哪儿有你这等郎中,大半夜才找现成的方子。”


    况且大半夜,从哪儿去寻热源。


    江晚月忽觉背后一阵发热。


    原是谢璧滚烫胸膛紧紧贴到了自己背上。


    江晚月全身一僵,缓缓握紧掌心。


    第23章 第23章


    江晚月斟酌着给家里写了信,将和离之事隐晦的提了提,想试探外祖的口风。


    信很快从碧胧峡送来。


    信并不长,却单刀直入,问她何时打算离京。


    江晚月盯着外祖的笔迹,心里愈发安定。


    即便外祖心有顾虑,她也不打算继续这门婚事。


    但外祖支持豁达的态度,让她做决定时更为决绝干脆。


    江晚月这些时日表面仍和从前一样,给谢老夫人请安一日未曾落下。


    至于谢璧,她已经彻底不再关注。


    不关注他的举动,情绪也不再被他牵引,这一切并非刻意为之,而是水到渠成。


    妻回来后,谢璧心中却并不觉得安稳。


    莫要说旁的,就说这次大难回来,娇柔胆怯的姑娘家,总要倾诉一番自己去了何处,又是如何脱险的……


    可妻清冷沉默,只字不提。


    毫无解释,毫无感叹,虽说夜里妻仍和他同榻而眠,可语气和神情……皆像是对待毫不相干陌生人。


    这次江晚月失而复得,倒让谢璧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他每每心潮澎湃,想和妻更进一步,可妻眉眼含笑,挑不出错处,却自有将人拒于万里之外的冰霜寒意。


    让他连挑起话头交心的机会都寻不到。


    烛火摇曳,二人睡前,江晚月坐在镜前,缓缓取下自己的发簪。


    谢璧不经意扫了一眼台面,心中一空。


    之前这霁泉坞的主院皆是他一人所住,后来江晚月进来,处处添置了她的用品,梳妆台上摆着常用的簪钗耳环,还有唇脂头油。


    因都是常用的物件,都是摆放在桌面上好取拿。


    可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些东西渐渐被收放起来,他环视一圈,才发觉整个屋子的不少角落都没了江晚月的痕迹。


    谢璧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颤。


    他心里蓦然滋生出几分慌乱,默了一瞬,终于提起那一夜:“晚月,那夜在船上,我被堵在厢房内,许久才出来。”


    “待我出来时,船已沉了一半,人大多也被小舟救走了。”谢璧眉心微皱,声音低沉,似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当时……我并不晓得你还在船上……”


    谢璧艰难道:“我……其实特意问过你,他们都说你已经撤下了。”


    “因此我才错过救你……晚月,对不住,你应该明白当时的场景……”


    谢璧终究还是主动向她解释了当晚船上之事。


    这是在道歉吗?


    谢璧的模样,不能说不诚恳,但她九死一生归来,可不是为了看他愧疚道歉的。


    江晚月面上一直含着恬静端方的笑意,弯弯的双眸清透了然,颔首道:“我明白。”


    谢璧心头一宽,点点头接着道:“我……是救了秦婉,她和我也算一同长大,特别是他的父亲,和我父亲交好多年……”


    “那夜,恰好她也在河上……看在她父亲和我父亲的面子上……况且她还救过我……”谢璧低声道:“于情于理,我也不能舍了她不管不顾,你可明白我的难处?”


    江晚月看向窗外寂静黝黑的夜色,远远望过去,倒像那夜深不见底的河面。


    谢璧抱着秦婉的焦灼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


    就连当时泡在水里的冰冷窒息感,也清晰浮于心头。


    江晚月唇角轻轻扬起,眸光却冰冷沉静:“我明白。”


    谢璧在心底松了口气。


    他就知晓,江晚月是个识大体的温婉性子,再说,他隐隐能察觉到,她心中是有他的。


    两人将事情说清楚,解了江晚月的心结,他们方能再无隔阂,情分更深……


    江晚月抬起低垂的眉目,望着朦胧摇曳的烛火,轻声道:“话已至此,我们还是和离吧。”


    句如平地惊雷,可她语气却平静。


    不是一时激愤负气,而是略带疲惫的释然淡漠。


    夜色静谧,谢璧脸色变了几变,只能听得到自己忽然沉重的呼吸声。


    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江晚月怎么可能和离?她虽从未明说,但向来是贪恋自己温存的……再说,谢家是首屈一指的清贵高门,她又怎会离开谢家……


    而且方才她也说了,她理解,她明白。


    那她难道不该继续当好谢府的夫人,端庄温婉,和他同进同退吗?


    似是察觉到了谢璧心中所想,江晚月眼眸弯弯,笑意却未达眼底:“正因明白,才不想继续了。”


    婚后一桩桩的事情,宛若轻云散去,终于让她看清高悬天际的月。


    谢璧对母至孝,对身边人甚是爱护,对秦婉也是挂念顾惜的。


    想来,他是个重德之人,可要真的走进他心,却又难如登天,他德厚情薄,做他的妻是蹉跎了自己。


    一时两人都未曾说话,唯有灯烛燃烧的声音,衬得房内更是一片死寂。


    沉默半晌,谢璧深吸口气,上前轻轻拥住了妻的肩头,语气和平常无异:“杨翰的女儿再过十几日就要办周岁礼了,我们还要一同去他府中做客。”


    “听说那孩子生得冰雪聪明,才刚刚周岁就会背诗了,而且一看到人就笑。”谢璧如家常夫妻般握住江晚月的手,低声道:“有时辰我们一起去集市,看看要给她买些什么。”


    江晚月垂眸,轻而坚决的挣开谢璧的怀抱。


    谢璧怔怔垂手而立,低沉的语气有几分茫然失落:“晚月……”


    “有些事不是避而不谈就能过去的。”江晚月背对着谢璧,语气清冷坚决:“这些时日,我还是歇在别院为好,郎君何时想清楚了,晚月随时恭候。”


    谢璧僵站在原地,眼睁睁望着妻纤细的身影融入暗夜,张了张唇,却一字都发不出。


    江晚月回了家,谢老夫人自是开怀的,但喜悦过后,心里却暗中敲起鼓。


    按江晚月所说,当晚她已上岸,那上岸之后,究竟是去了何处?


    若真的去了庄子上,为何不让人递个话过来?落水湿了衣裳,又整整两夜未归,对身在京城高门的女眷而言,无疑于失节。


    若江晚月此事瞒得严丝合缝倒好,可偏偏在寻江晚月时,已有不少人知晓此事。


    江晚月一回来,旁人明面上不说什么,其实私下里已是议论纷纷。


    谢老夫人心情沉重,她不愿让儿子因此事成为京城的笑话。


    谢老夫人深思熟虑,决定和江晚月将当面聊聊此事:“晚月,你那夜真的直接就去咱们庄子上了?”


    江晚月点头。


    “你……路上一个人都未曾瞧见?”谢老夫人攥紧帕子,试探道:“你当时为何不遣人送信给家中,你也不怕在外头有个三长两短?”


    江晚月听到此处,淡淡笑了:“母亲是怕我身为谢家妇,彻夜未归,坏了名声吧。”


    谢老夫人笑容僵在脸上。


    “事已如此,我夜不归府也是实情,可我当时也想和您一同回来啊——舟少人多,晚月又能如何?”江晚月含着淡然的笑意,话锋一转道:“我死里逃生已是不易,难道还要一遍遍的给那些人讲起那夜吗,再说即便我自揭伤疤,也不一定能堵住旁人的嘴吧。”


    “悠悠众口,堵不住的。”江晚月淡然道:“所以还是和离吧。”


    谢老夫人一怔,手中的茶碗差点摔在地上。


    “什……你说什么?”


    “母亲,事已至此,郎君和我,还是和离为好。”江晚月唇角的笑意始终未变,语气平静道:“如此我也不必费心解释,郎君也不必受人指摘。”


    谢老夫人僵了半晌,一时惊骇到不知说什么,半晌,方怔忡道:“你怎会如此想……你们这门婚事……这可是陛下赐婚……”


    谢老夫人惊疑交加,只当江晚月在刺激她,或是故意玩把戏威胁震慑她。


    江晚月摇摇头,语气平缓道:“陛下只是不愿谢家和手握实权的人家结亲,又恰好撞上我和郎君早有婚约便顺水推舟了,京城清贵人家甚多,郎君大可另选别家之女,陛下定不会阻。”


    谢老夫人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


    她本来以为这是江晚月的计谋。


    谁知她分析得一本正经,她倒是越听倒是越拿不准了。


    谢老夫人决定先稳住江晚月,叹气道:“好孩子……你何苦这般自轻呢?谢家将你娶回来,那就是正经的妻,你又无七出之罪,怎的就闹到这个地步,竟说出这等让人寒心的话……”


    “母亲,不是休妻,是和离。”江晚月望着看似伤心的谢老夫人,只觉得可笑至极,当时在船上要逃命时未曾有一人想到她,如今倒是惺惺作态:“晚月深思熟虑,此事已和郎君提过,晚月真心相离,并非自轻。”


    她留在谢家耽误光阴,才是自轻。


    谢老夫人无话可说,怔怔的看着江晚月纤长身影渐渐远去。


    她收回视线,却发现有一抹清隽修长的身影站在回廊处。


    谢老夫人没想到儿子竟然也在。


    也不知他来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母子二人四目相对,两人神情都带了几分怅惘和不可置信。


    抛开身世不说,江晚月在谢府的时日,也确是个温婉贤淑,恪守规矩的媳妇,前些时日进宫,奏对皇后时也是有急智的。


    谢老夫人心里沉闷,半晌才对儿子道:“是母亲方才不该逼问她。”


    谢璧看到母亲眸中闪过悔意愧疚,心里愈发沉重:“此事不怨母亲,母亲莫要自责。”


    谢老夫人一怔。


    谢璧勉强牵起唇角,苦涩道:“她前几日就私下和儿子提过和离之事。”


    谢老夫人愣怔:“那……你又如何想?”


    她本来想的是儿媳因了外头流言委屈激愤,没曾想私下早和儿子谈起过。


    谢璧嗓音低沉,忍着心头浮现的痛意,缓缓道:“儿……向来不愿强人所难,婚姻大事,更要两厢情愿,既然她决心已定,儿又……何必强求。”


    话里话外,倒是同意和江晚月和离了。


    谢老夫人心里却不是滋味。


    她最了解儿子。


    谢璧向来是个高傲的性子。


    当时他才十一二岁,父亲让他拜一大儒为师,因那大儒指摘嘲讽了他的文风,谢璧得知后便不愿拜师,无论他父亲如何劝说,他也硬生生不去主动结交。


    其实那大儒也并非真的不喜,只是想让谢璧有个弟子的模样,放低姿态,主动殷勤求问。


    这本也寻常,可儿子自打出了娘胎就金尊玉贵受人追捧,自不愿伏低做小。


    在做学问上如此,在婚事上也是如此。


    既然江晚月开了口,按谢璧清高孤傲的性子,也定不会屈尊挽留。


    谢老夫人到底不愿让儿子和正妻相离,叹息道:“我看晚月也并非和你无情,夫妻二人至亲至疏,只要不闹出话柄让旁人看笑话便无妨,你看杨大人家,夫妻二人宛若仇寇,出去应酬面上也一团祥和,还有燕国公一家,夫人因夫妻离心久居佛堂多年,他们也未曾和离,你们小夫妻总比他们要强,何苦走到和离这份儿上?”


    谢璧低头不语。


    京城高门夫妻离心,各自别居的皆属寻常。


    宅院宽敞,若互相厌憎了,两人几十日不见一次,见时笑着寒暄便好。


    这般不疏不近,若即若离,反倒存了恰到好处的和气体面。


    这倒也符合他清雅淡漠的性子。


    但一想到明明住在一个屋檐下,江晚月却视他于无物的场景,谢璧缓缓握拳,胸中便涌起难言的酸涩落寞。


    罢了。


    何必非要走到相看两厌,互生怨憎的地步……她既已想清楚,他又何必勉强……


    第24章 第24章


    书房,谢璧怔怔坐在案牍后,心里无烦躁悲哀,唯有一片空茫。


    落不到实处的空茫。


    妻真的要和离了。


    可他们明明前几日还轻声细语的交谈,甚至到如今,也从未有过任何激烈冲突。


    怎么看都不像是走到和离这一步的夫妇……


    可似乎真的就走到了这一步……


    谢璧喉头发哽,强压下去纷乱的思绪,望着书房中的地图思索边事。


    关越上报皇帝的折子,包括给他的书信里也写了,趁着北戎挑衅,燕都骑兵也纷纷应战,随后按照计策,已将北戎约莫三万人的精锐兵力引到山谷之中,山谷四面环山,自可聚而灭之。


    谢璧知晓此事时,双手激动的轻颤,连薄薄的纸笺都拿不稳了。


    偏偏是在靖宁帝面前,望着皇帝阴沉不定的面色,他也只能强压喜悦。


    围住北戎精锐,是最重要,也是最初期的一步。


    要想真的催灭北戎力量,还需两河的兵马支援,将北戎精锐以及北戎营地层层围住,另外京城也要派兵将沿途几路粮草供给堵上,没了外援,才能将北戎精锐牢牢耗尽……


    谢璧胸腔里的一颗心剧烈跳动。


    关越果然不负众望,如今,关键的一步棋传到了朝廷。


    谢璧身在户部,暗中早已做了万全的接应,粮草辎重皆囤在燕都周边,省去了运输之难。


    如今只要两河兵马支援燕都,便能一举歼灭北戎精锐……


    可惜陛下还在犹移,但皇后,太子皆是想要一战,谢璧这些时日和崔漾,杨翰二友人一起,已暗中号召群臣一同上表督促陛下发兵,国子监的江来等监生,也撰文响应,声震朝廷。


    上到阁中重臣,下到七品小官,说起北戎,皆是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想来靠着群臣之力,此事定会顺利……


    谢璧反复踱步,想着关越击败北戎的场景,一时心情复杂,谢家如今式微,若是他和关越里应外合扫除朝廷多年外患,定然能超越父亲,名留青史,保边境黎民安稳……


    这本是他此生所望,每每想起,心潮澎湃。


    可如今心潮仍是沉寂木然,唯有不见底的空茫,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他不该如此的。


    忽看到竹西进门,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动了动唇又退了出去。


    谢璧拦住他:“你有何事,说吧?”


    竹西斟酌道:“还是……还是为夫人生辰建的那宅子,方才来人报已完工了,郎君……要不要带着夫人去看看?”


    谢璧眸光一滞,这些时日一桩桩事层出不穷,他差点忘了最初建这宅子的喜悦憧憬。


    春有桃李夏有清溪,他也曾想象过,和江晚月在宅子里相伴的场景。


    怎的一眨眼就到了和离的地步?


    谢璧心头泛起沉痛,脚步沉沉的回到霁泉坞。


    房内,一道纤细清丽的身影站在书案前。


    如此家常的场景,谢璧心底却泛起明快。


    她在等他。


    谢璧心里一动,心底渐渐生出一份希冀,想来夫妻不和,一气之下提出和离的不少,但大多又重修于好。


    他哄她几句……


    待她欣喜,他们……也不至于和离的……


    该怎么哄妻呢?谢璧唇角轻启,还未想好如何开口,江晚月瞧见谢璧进来,已拿着纸笺走来道:“郎君,这是和离书,你瞧着若有不妥的,再重新拟。”


    谢璧方才泛起的柔情瞬间褪去,时辰随着呼吸停滞,也静止了一瞬。


    他一时说不清心中滋味,半晌笑道:“你倒是个有主意的,连和离书都写好了。”


    明明在笑,却甚是空洞嘶哑。


    烛火摇曳,江晚月抬眸,眸中含了几分深深浅浅的笑意:“此事郎君无异议,且又已告知了母亲,久拖对郎君和我皆无益。”


    谢璧沉默。


    久拖无益?


    速速和离又能有何益处?


    难道是趁着婚后不久,速离后……方便再嫁吗……


    胸口沉沉一痛,若被利刃缓缓贯穿。


    心中的念头随着疼痛愈发清晰。


    他不想让她再嫁。


    听说不少官员之家,与妻和离后约定几年内不许再嫁,这几年内,由原夫家照常给予月费银两……


    也许……也许他也可以和江晚月约定……


    想来她出身民间,若给她一笔可观的银两,她也愿得遵守。


    可约定多久呢?


    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那十年后呢……


    谢璧眸光一沉。


    罢了。


    他此刻的痛苦,也只是一时强占之心罢了,靠权势迫她不得改嫁。


    这等事,君子不为。


    谢璧胸腔发沉,盯着那张薄薄的纸笺,不知为何一个字都没看入心里,蹙眉道:“你回碧胧峡?”


    江晚月颔首,语气平稳温婉:“我打算回家陪外祖父,郎君放心,我去后定不会提起和谢家有关之事。”


    谢璧:“……”


    他只觉江晚月在意的点倒是奇怪。


    后来再一想,当初他知晓这婚事时,嘱咐过此亲事莫要让当地百姓知晓,免得穷地刁民,借着谢家名义惹事。


    她如此想,倒也能说得通了;


    谢璧唇角微动,想解释几句当时的心境,转念一想,结局已如此,往事多说无益。


    江晚月浅声道:“还有两件事要和郎君知晓,嫁妆单子上的钱物,大福我带走,谢家之物,我分文不取,只是秋璃这些时日陪惯了我,她是个重情的,想随我一道走,只她未婚夫英哥儿是谢家的家生子,想请谢府一同放了身契,让他们一道随我去。”


    这就是和离之时,她最想对自己说得话吗?


    重情的丫鬟要带回家。


    连那只狗都没忘。


    曾同床共枕的夫君倒相逢陌路,甚至连一句嘱托都没有。


    好一个重情。


    谢璧心绪翻涌,又气恼又悲凉,面上仍若寒山远月清冷淡薄,点头道:“这也是应当的,除了老夫人院的,你瞧谢家哪个好使唤便点走,路上多个照应。”


    “只带他们二人便好。”江晚月道:“还有一事——当时我带来一个乌蓬独木小舟,并不值钱,也不在嫁妆单子里,但那却是我小时常用的船,我也要带走的。”


    这船早已废弃,放在谢家无人踏足的偏僻小园里,让江晚月带走本是小事,谢璧却道:“这个却要再看看,我看那园中紫藤已攀到船身上了,不好轻挪,待找个园林师傅瞧瞧。”


    这话听起来又要耽搁不少时候,江晚月思索着:“那紫藤瞧着并不粗,不若找几个小厮将缠上船的砍了。”


    “那是谢家古藤,已有百年,想是聚了灵气,不可轻伤。”谢璧喝了口茶,淡淡道:“此事急不得,还是待我寻个师傅看吧。”


    竹西挑挑眉。


    那园子里的紫藤无人打理看护,本就是任由自生自灭的野藤,怎的摇身一变,成了郎君所说的灵藤。


    谢老夫人知晓二人和离的消息后,先是劝说阻拦,但很快便改了心境——这门婚事从最开始就门不当户不对,如今二人又都想着和离,显然也没必要再勉强。


    不若趁此和离,两相安好。


    谢老夫人斟酌半晌,决定进宫先探探皇后的口风,当时江谢两家的婚事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是极为热衷的态度,问了为何会有这等婚约,谢家老仆人想了半晌,才记起有位江大人救了当时下放的老爷一命,老爷一时起意给了玉佩。


    皇帝笑着道有缘,还饶有兴致问江家打算何时成婚,这也间接迫使谢家接纳了江家。


    谢老夫人担忧皇帝芥蒂,特意进宫向皇后旁敲侧击了此事,过了几日,皇后又特意将谢老夫人宣进宫,慈爱道:“阿璧的婚事原是半路冒出的婚约,既未曾下订,也只算戏言,再说两人家世背景迥异,脾性想来也不同,我看那姑娘是个出挑得体的,但既然他们二人不睦,本宫想着,不若早做打算。”


    谢家本和秦家交往密切,皇帝担忧谢秦联姻,才推了一把江谢的婚事。


    如今谢家式微,何家崛起,再加上秦家始终在潭州,谢首辅故去后,和谢家也几乎断了联系,秦家女也嫁了人,倒也不必非要将江谢二人绑在一起。


    谢老夫人听罢,终于放下心,千恩万谢的出来了。


    如此,谢老夫人再无后顾之忧,也不再藏着掖着,已经开始暗中为谢璧挑选合适的贵女。


    秦婉是她早已暗中心喜的儿媳妇,只可惜嫁人了,但在京城找个家世体面,容貌脾性上佳的小娘子,也非难事。


    谢老夫人和几位高门贵妇忙于相看,至于江晚月离府的一应事……


    又能有什么事儿?谢老夫人都打发给了明妈妈操持。


    事情终于还是传到了张府,秦婉自那次落水后惊魂未定,好几日不曾出门,日日在家吃斋念佛。


    她听闻那夜两画舫相撞,有不少人在水中丢了性命,心中惶恐不安,总是有几分心虚的。


    日子一日日过去,并未有人追究当晚撞船原因,她才渐渐放下心,开始打听谢璧近况。


    谁知一打听,便打听出谢璧要和离,谢老夫人正在替儿子相看新夫人的大事。


    秦婉心跳加速。


    她那夜落水晕过去,还是春香告诉她,是谢璧救了她,并将她抱上船……


    可谢璧夫人却在那晚失踪,过了好几日才回谢府……


    谢璧和离,和此事定然有关联!


    难道是……谢璧经落水一事后终于顿悟了终究离不开自己?


    难道谢璧的和离也是……为了她?


    秦婉心跳怦然,几乎想立刻出现在谢璧面前。


    谢璧和离,张小公爷又放了山西的外任,几个月都回不来……


    秦婉越想越难以按耐,盛妆打扮了,坐马车出府去寻谢璧。


    谢璧在车中闭目养神,忽然听到前头响起竹西迟疑的声音:“公子,有人在前头等您……”


    随即,马车缓缓停下。


    谢璧掀开车帘,停在路中间的马车挂了藕粉锦缎垂帘纱幔,他略一思索,想起是秦婉的马车。


    谢璧皱眉,此刻他并不愿见到秦婉。


    竹西见状,驾车继续向前而去。


    秦婉坐在马车中咬了咬唇,两辆马车即将擦肩而过,秦婉终于低声道:“你有勇气为我和离,却没勇气见我吗?”


    这二字从外人口中说出,格外惊心动魄。


    谢璧心一颤,掀起车帘,皱眉道:“我并未和离。”


    至少他还未曾签下和离书,江晚月仍旧是他的妻。


    “并未和离?!”秦婉轻笑,眸光却直直望向谢璧:“那谢老夫人为何在选看新儿媳?想必那位谢夫人,大约这月便要离府了吧。”


    谢璧指骨捏紧车帘,缓缓道:“你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秦婉抬眸,眸光含着盈盈清泪:“全京城的人都知晓了,你为何却还要瞒着我?你是为我和离,为何这消息却要由旁人告诉我?”


    谢璧脸色一变,一切都发生得极其迅速,他甚至未曾思索后前因后果,就到了全京城都知晓的地步。


    “张夫人自重。”谢璧语气沉冷,听不出情绪:“就算有一日真的和离了,也是谢府私事,和张夫人无关。”


    秦婉怔住了,一颗心直往下坠。


    她满腔柔情来寻谢璧,想了无数种情形,却未曾想谢璧会如此对她。


    秦婉垂下头,眸中含着凄然的泪意。


    谢璧瞧着她低落凄楚的模样,想起她暗中相助的长尾鱼,心底又是一声长叹,但他救了她,恩情早已还上,谢璧冷然:“张夫人请回吧,莫要无谓纠缠,再生祸端。”


    秦婉坐在马车中,已是羞愤的耳根通红。


    谢璧向来是谦和温雅的,今日却疾言厉色。


    秦婉命人垂下车帘,再不看谢璧一眼,径直回了府。


    安王府,一个家仆走来,低声禀道:“王爷,谢大人已来府上,说要见您。”


    问清是哪个谢大人,安王和安王妃俱是面面相觑,谢府和安王府来往也算密切,但都是老夫人在走动,谢璧可从未登过门。


    今日天色已不算早,怎么谢璧会不请自来。


    心里盘算沉吟,面上却仍带了笑意:“贵客亲至,还不快请进来?”


    谢璧走进来,对安王和王妃含笑行礼,寒暄几句后道:“听说殿下一直在和家妻做生意。”


    第25章 第25章


    谢璧走进来,对安王和王妃含笑行礼,寒暄几句后道:“听说殿下一直在和家妻做生意。”


    安王脸色变了变,笑道:“是有此事,不过大人放心,我让他们做的皆是瓷器丝绸生意,不涉朝政事务,江家船队认真细致,差事办得甚好,船上不少都是运往大内的珍品,这也是为陛下和娘娘尽心嘛。”


    安王搬出陛下,唯恐谢璧此行是来推辞掉这桩生意的,谁知谢璧笑道:“殿下误会了,能为皇室效力,自是江家之幸,也是谢家之荣,只要往来谨慎,自是无妨。”


    安王一怔:“那大人的意思是?”


    他本以为谢璧前来,是阻拦他继续和江家做生意的。


    谢璧将纸笺放在桌上道:“这是市舶司的关凭,新政之后,船运渡口皆要以此凭证通关,我思量也许江家会用到,便先托人办了一张。”


    安王不由怔了怔。


    他也听说过此事,据说这关凭有限,审理也严格,大多是官办的船队才能办理,安王虽喜江家的船队,却也不会为江家走动,只想着到时候让江家想办法。


    没曾想谢璧却主动将这关凭送了来。


    安王喜道:“大人真是有心了,江家船队是民间私船,这关凭办下来不容易吧。”


    “为王爷办差,自当尽心。”谢璧话锋一转:“此事是家妻和令爱一起参与的……这江家船运的关凭,还要托贵府千金转与她。”


    这张关凭拿在手里,船上货运便皆可来去自如,不知能省去多少官府搜刮,但谢璧知晓若自己无缘无故将关凭给江晚月,她未免有负担,也许还会相拒。


    倒不若借由若珊,将这关凭给到她。


    以后就算她回了家,有这份关凭傍身,在以船运为生的江家,想必也能过得体面。


    安王答应下来,亲自送谢璧出府。


    谢璧拱手拜别,大步走出王府。


    安王妃望着谢璧挺拔清隽的背影,叹道:“听说他们夫妻二人都要和离了,鹤郎却为她计之深远,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


    “若真有你说的那般好,两人何至于走到和离这一步?”安王淡淡道:“女子和离后日子艰难,这也是他身为丈夫的应尽之义。”


    安王妃点点头,又道:“只是这关凭怕是不好拿到吧?”


    “这关凭大多是给官船的。”安王摇摇头道:“像江家这等民间船商,生意做得大了,朝廷自然会盯上,新政之后,有了这关凭才能和官府王府做生意,若是无这关凭,恐怕经过的每个渡口都能扒你一层皮,各级官府都要靠此吃饭,因此一张关凭才难如登天,且收好吧——到时给若珊,叮嘱女儿亲手给江家姑娘。”


    谢璧出了安王府,径直坐上马车,竹西面色却有几分失落:“郎君真的要让旁人转交此物吗……”


    谢璧挑眉看向他。


    竹西叹息道:“郎君为了那物件,前后也费了不少心,还搭上了将近两年的俸禄……”


    可夫人却什么都不晓得。


    谢璧似是看透了他,淡淡道:“做事无愧己心,既不求报,何必非要让旁人知晓?”


    竹西又是摇摇脑袋,甚是不解。


    旁人也便罢了,可身为夫妻,怎是旁人呢。


    给民间船户的关凭甚是难筹,毕竟各级渡口官员都要靠民间来往的民间船队贴补,自不能让他们有了关凭来去自如。


    郎君为了这张薄薄关凭,花了将近一千两银子。


    谢家清贵世家,并不骄纵儿女,加冠之前,每月只有五两月例银子,待加冠后,每月十五两,好在谢璧花销甚简,大多都存了下来,加上这几年的俸禄等等,也有小几千两银子的私产。


    可眨眼之间花费了不少,夫人却不会念及郎君半分恩情……


    竹西暗中为谢璧不值。


    谢璧却甚是平静,前几日因江晚月失踪而焦灼疲惫的模样已无处寻觅,如玉璧无暇的面庞平静淡然,身姿挺拔风采濯濯,看不出任何即将和离的情绪。


    马车即将行使到谢府前,谢璧敲敲车窗,示意停车。杨翰之子即将周岁,他还未曾备下生辰礼,恰好路过一家家什店,便走进去瞧几眼,这些事本该由夫人操持,但如今江晚月即将和离归家,谢璧便亲自来挑选。


    谢璧匆匆扫了一眼,一眼瞧上了洒金的小型屏风,上头淡淡绘了芦苇,几只鹤凌空而鸣,意境悠闲。


    谢璧不由多看了几眼那屏风上的芦苇,买下后送到了杨翰府上。


    一盏茶后,谢璧回府,谢老夫人已在等儿子用膳多时,看儿子颀长身影缓缓而来,笑着道:“看你前些时候没日没夜的找她,我还怕你因和离伤身伤心,如今瞧着你气色好,我也放心了。”


    谢璧拿着汤羹的手顿了顿,片刻恢复如常,淡声开口道:“人命贵重,莫说是吾妻,就算是旁人失了行踪,也要花心思寻一番,但婚姻之事,本是你情我愿,她既已有决断,儿也不愿强留。”


    谢老夫人笑道:“是这个理,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何况是和离——和离和离,重在和。且莫委屈了她,她的日子过得好,谢府也少麻烦。”


    谢璧挂着木然的笑意点头,恰好粥已盛好,谢璧喝了一口,没留意温度,霎时从嗓子烫到肺腑。


    谢璧只觉胃缩成了一团,却仍比不上心底空茫强烈的沉痛。


    用罢膳,谢璧自个儿回了院中,一踏入门槛,下意识扫了一圈,却并未发现江晚月的身影。


    谢璧眸色微凝,心缓缓的沉下去。


    雪影上前,低声禀道:“郎君,夫人已在偏殿歇下了。”


    谢璧低低嗯了一声,摆摆手让周遭人都退下。


    和离书还没下,妻已迫不及待分居别院了。


    仿佛从前的种种笑语温婉,皆是可随时收回的假象。


    谢璧望着朦胧的烛火,眼底渐渐浮现寂寥怅惘。


    也罢。


    她既已无心,他也由得她去。


    谢璧正要合衣躺下,却恰好凑着烛火看到江晚月的枕。


    谢璧怔了怔。


    方才他在店中一眼就相中了那屏风。


    他还心生诧异,想着怎会看着眼熟喜欢,原来那屏风上的芦苇图,和她枕上的一模一样。


    毕竟做了一年夫妻,她的喜好,她的习惯,早已悄悄渗于心底。


    谢璧手指轻轻拂过枕上芦苇,长叹一口气,吹熄了床畔灯火。


    随着京城盛夏将至,和离之事也渐渐有了眉目。


    江晚月又将诸事在心头速速过了一遍。


    她陪嫁来的船舶财物,这个不必说,皆是由她带走的。


    至于谢家,她不贪图谢家钱财,和离也甚是明晰简单。


    再加上她也未曾生育,更是没什么割舍不下的。


    江晚月眸光明净,目光缓缓抚过桌上的物件,平心而论,谢府辗转送她的头面不少,金累丝珠宝蝴蝶簪,缠丝海棠珠花步摇……京城高门时兴的款式样式,谢府每月也都采买了来,不会亏着她,但这些只是因了谢府的规矩,换个人当谢夫人,珠翠发饰也一个不会少……


    江晚月轻轻拿起放在妆奁最下头的白玉簪。


    这簪子是当初她和谢璧夜游京城,他亲自买与她的。


    白玉发簪散发着温润洁净的光芒,江晚月凝视了片刻,淡淡一笑,放回了原位。


    她想起初见那日,谢璧给她写的福字。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送给她的礼物,虽然那时候,他还不晓得自己是谁,但她珍而重之的贴身存放,可那福字,却仍是浸透了冰冷的西河水。


    注定不是她的物件,又何必强留。


    江晚月缓缓闭上双眸。


    她什么物件都不准备带走。


    雕了鹤的端砚,他亲手刻凿的文房盒,未看完的书,上元夜时的小草人……


    和离之后,她和谢璧再无关系。


    至于这些物件,就随了他们的过往,一起尘封在此地吧。


    江晚月清点了谢府的月例银子,她每月有例银二十两,因无处花销,不知不觉,也攒了二三百两的现钱。


    江晚月沉吟一瞬,叫进来人问道:“那被紫藤缠住的船怎么说?”


    幼年时,父母和她常在船上吹笛观月,况且那又是父亲亲手所做之船,江晚月是定然要带走的。


    这丫头生得机灵,眼珠一转便已想清楚了其中关节。


    夫人要和离,唯想让那船随行,可郎君却一意拖着。


    郎君明显是不愿让夫人走。


    那丫头道:“来了两个师傅,皆说紫藤和船已联成一体,不可轻分,若冒然生断,怕伤了紫藤元气,郎君说过几日还要让人再瞧瞧。”


    江晚月一脸平静,缓缓道:“郎君诸事繁忙,我离府的日子也不必再拖,那封和离书。让郎君用印即可。”


    “后院的木舟,也不必劳烦郎君了,待我归家,再找人来领。”


    昔日夫妻已成陌路,江晚月不愿,也不必再和谢璧四目相对,细谈和离之事。


    那丫头怔了怔,只好答应着退下去。


    她刚出月亮门,雪影便款款走过来打听:“她如今是怎生想的?”


    那丫头低声道:“夫人……又催和离书呢,说只待郎君用印便可离家。”


    雪影也是一怔,她没想到江晚月竟如此干脆利落,未曾后悔也未曾留恋,她眸中露出几分思索之色。


    既然已走到这一步,她倒可以帮江晚月快些完成心愿。


    第26章 第26章


    和离之事传出去,倒还真有两个意想不到的人过来寻江晚月。


    一个是庆官,穿着一件小小的冰蓝短衫,扎着两个小发髻,摇摇晃晃走到江晚月身前。


    他眨巴着澄澈的眼眸看向江晚月,径直开口道:“你要离开我家了?”


    江晚月静静看了他一瞬,点了点头。


    “你骗人!”庆官推了江晚月一把,开始嚷嚷:“你说要带我去看大船的,大船还没看,你不能走!”


    江晚月陪嫁的几个船舶高达三层,始终停在京郊的金水河渡口,她从前哄庆官时,曾随口说过带他去看大船,没曾想他一直记在心里。


    对这孩子,江晚月谈不上喜欢,但也不愿言而无信,斟酌着道:“以后你若有机会来潭州,我再带你去看。”


    养娘已跟上来,抱起庆官哄着:“你好好听话,以后还能坐大船出京去找夫……江姑娘玩,好不好……”


    等到庆官的背影离开,江晚月才收回眸光,缓缓整理衣物。


    谢家的下人改嘴改得甚快,大约也是看出了谢老夫人的心意。


    门笃笃响起,来的竟是若珊,她眼眸泛红,匆匆扫了一眼房中的景象,不可置信的开口道:“你真的要离开谢府?”


    江晚月面颊含着淡淡的笑,颔首温和道:“我这两日就要离京了,不过生意还是照做的。”


    若珊眼眸又红了几分。


    女子成婚后,若非无法忍耐,怎会轻易和离。


    江晚月越是若无其事,她越是心头酸涩:“你才成婚一年就……碧胧峡又是小地方,你回去要如何过日子呢?”


    莫说谢璧的外貌才学,只说谢家门第,对于江晚月来说已是此生再难接触到的高门了。


    回家后,她定然是寻不到这等门户。


    若珊想起江晚月之前还和人议过亲,若是那人还未曾娶妻,说不定还能再续上这份缘分:“你嫁入谢家之前的婚约……”


    江晚月淡淡打断她:“若珊,我并不打算再嫁。”


    望着微微怔忡的若珊,江晚月淡笑道:“天地辽阔,做人还是要自个儿畅快了才是真,我不信女子唯有嫁人这一条路。”


    江晚月莹润的眸色平和清澈,她语调也甚是平静,却让人心生安定。


    夏日的微风和煦的吹过楹窗外发亮的叶子,簌簌有声。


    若珊忽然就平静下来。


    江晚月说得话,恰恰是她心中所想。


    只是最近因了江晚月之事,总听到周遭人讲女子和离后过得多么凄惨,关心则乱,才说出方才的话。


    若珊心生羞赫:“我也不信女子唯有嫁人才能过好这一辈子,所以……”


    若珊抬眸,眸光里映着江晚月的脸庞,轻声道:“所以我们还可以经常通信,我若有什么能帮你的,你大可不必和我客气……或者碧胧峡有什么好吃的特产,你也不能小气……”


    若珊近乎本能的想要靠近江晚月。


    眼前的女子纤柔苍白,可也许是初见时的印象太过深刻,若珊总觉得,江晚月暗藏了一股坚韧和决绝的力量。


    所以旁人皆为她和离之事诧异时,若珊却并不吃惊。


    甚至隐隐觉得,这像是江晚月骨子里的行事风格。


    她并不想因了江晚月离开谢家,就断掉联系。


    江晚月点点头,轻轻拥了拥若珊,虽相处不多,但她也愿若珊余生安好,过京都贵女无忧无虑的日子。


    谢璧一下朝,雪影立刻上前道:“郎君,江姑娘催您为和离书用印。”


    谢璧缓缓握拳,他想说她还不是江姑娘。


    可旁人再多叫她几日夫人,也终究毫无用处。


    谢璧心里一堵,半晌蹙眉道:“她人在何处?”


    她避嫌得倒快,连话都要让旁人传了。


    雪影道:“江姑娘和若珊姑娘一起离府了,说是离京前要好好逛逛京城。”


    谢璧一时僵住。


    和离在即,江晚月竟还有这番好兴致。


    谢璧闷声道:“她们……去了何处?”


    “好像是半山吧,若珊姑娘听说江姑娘连半山都未曾去过,只笑她白来一趟京城,非要拉着她出去了。”


    雪影望了望谢璧的面色,故意笑道:“我看江姑娘也很乐意的去了呢。”


    谢璧拿起和离书,嗯了一声。


    半山,他去过无数次了,算是东都一个人尽皆知的地方。


    谢家有远道而来,且头次赴京的远方亲戚,他年少时也会陪着母亲招待,每每前去爬山拜寺。


    此时,谢璧忽然意识到,妻也是远道而来,妻也是头次赴京。


    他还没用心招待过她。


    也许一开始就把她当家人,可心底又始终有芥蒂。


    可最后,她没享了谢府对客人的用心,也没得到家人的亲近。


    谢璧忽然想到,他和她,有许多事情还没做。


    京城的伶人采薇曲子唱得极好,他们还未去听过。


    京城的许多有名气的店面,许多人叫好,他们还没一起尝过。


    就连京城的东都大街,他和她都没单独走过几次。


    对了,他还想带她再次去香湖泛舟,不带竹西,他为她吹笛……


    再回过神时,手里的和离书,已缓缓盖了谢府的印。


    一切尘埃落定了。


    周遭寂然无声,谢璧立在薄光里,长睫遮住了眸中情绪:“她都收拾好了?”


    竹西低声道:“夫人似乎并未收拾太多东西,只有一些来时的物件,今儿已经装箱了。”


    谢璧点点头,嗓音干哑:“她何时走?”


    “想是……后日一早就走了。”


    谢璧盯着室内的某处虚空,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也好,我这几日上朝顾不上,你遣个人送送,莫要怠慢了。”


    谢璧下朝后走过厚珍炙肉店,这是他和她曾一起吃过的饭馆。


    他记得她还算喜欢。


    听说这家店也可以外带,谢璧想了想,抬步走进。


    谢璧一身绯色官袍未褪,说明来意,唬得店小二立刻跑去后堂,给他拿了一份刚烤好的羊肉。


    炙肉托在手心,热腾腾的。


    妻总是怕冷,也吃不得凉食。


    还好这次是热的,她该是爱吃的。


    东都大街的卖花担氤氲花香,卖花的百姓丝毫不惧官人,喊着:“郎君,为家里的小娘子带几朵簪花吧。”


    谢璧脚步微停,他记得,杨翰下朝时经常会绕路来此地,为夫人买一朵簪在鬓角的粉玉兰。


    江晚月也说过不少次,她喜欢粉玉兰。


    谢璧走到卖花担前,声音低沉:“要几枝粉玉兰。”


    “没有粉玉兰咯,咱们现在是栀子芍药哦官人。”


    谢璧沉默片刻后道:“我要粉玉兰。”


    “早不是粉玉兰的季节了呀,官人等明年春日买也是一样。”


    明年春日怎会一样?


    明天她就要离开了。


    谢璧淡淡开口:“那要芍药吧。”


    “粉玉兰粉玉兰,今年春天的时候干什么去了,”卖花的望了望谢璧远去的背影,说话丝毫不客气:“看着也是个大官,脑子不灵清的!”


    谢璧到了府中,命下人将芍药插入瓶中,炙肉也让几个小丫鬟分了。


    他们已不是夫妻,此时示好,倒显得他像个唐突的丑角。


    谢璧望着芍药良久,黄昏的光渐渐消逝在天际尽头。


    江晚月要离开谢家,谢老夫人也有一番思量。


    在府时,江晚月是妇是媳,荣辱一体,有些口角倒没什么,但一旦离了谢府,从此便是陌路人。


    谢家累世簪缨,连打发奴仆下人都甚是小心谨慎,头一遭和离,更是不愿得罪江晚月。


    夜色渐渐暗沉,谢老夫人却全无睡意,叫来明妈妈道:“明日她出门,再多给五百两吧。”


    明妈妈一怔,犹豫道:“夫人,本打算给的就已不少了……”


    谢老夫人摆摆手:“银钱对于谢家倒无妨,但江家可是商户出身,商人自是贪利的,他们仗着老爷的婚约,硬要将女嫁来谢家,便是觉得谢家有利可图,如今闹成这个模样,待她回家,江家人越想越愤,出去惹事该如何好,这几百两银子无妨的……”


    明妈妈点点头,进银票清点好,装在信封里封好蜡,只等明日临走时给江晚月。


    翌日一早,江晚月早早梳洗好,来到前院,谢老夫人眸光落在江晚月身上,今日江晚月一身藕荷色月华裙,腰身如束肩颈薄挺,行止端庄沉静,眉眼比公侯府的千金还要精致……想起江晚月出身,谢老夫人心肠又再次刚硬,将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委婉道:“你曾为谢家妇,但奈何缘浅,晚月,你执意离去,谢家也不好多留你,你虽离了谢家门,但情分未断,你若有何事艰难,都可来知会谢家。”


    “这里是老太太给的银票,夫人一并拿去当路上的盘缠吧。”明妈妈笑着上前,将两个信封呈给江晚月:“夫人收了吧,日后有何难处,谢家定会鼎力相助。”


    外头忽然一阵喧闹,有几人簇拥着中间一人大步走来,人还未至廊下,笑声已传来:“谢府好大的手笔,还要给我孙女塞银票,莫不是想着江家囊中羞涩,连路上的盘缠都无吧?”


    江晚月回头。


    许久未见的外祖身穿蓝色绸缎锦衣,精神健硕,笑意一如往昔,只是昔日的浓眉疏落了不少,外祖父身边站着十个样貌端庄高大雄壮的年轻后生,皆是黑衣短衫,凌厉利落的装扮。


    外祖父带着人亲自接她回家了。


    江晚月愣住,眼眶发涩。


    坐在椅上的谢老夫人忙起身,脸色泛红的赔笑寒暄几句,笑着解释道:“银票只是谢府的一番心意,实在惭愧。”


    外祖父朗朗笑道:“谢府若真有心,何至于有今日?”


    一语落地,在场众人面色都灰了几分。


    “谢家官高位重,门槛高规矩多,想不到我头次登门,却是在今日。”外祖笑着环顾四周,眼眸泛出隐隐寒光:“遥想出嫁时,我孙女一人前来,半条潇江上都是江家的船,她要几个养娘婢女使唤有很难?可她却不愿,只说谢家不愿让她带人,还说谢家会给安排。”


    “从那时我就担心,都说这谢家是京城高门,却连新妇的几个陪嫁养娘都不愿养,八成要刻薄我孙女,我孙女样样都好,偏就是总爱把人想的太良善,好在,她并不是个委屈求全的孩子。”外祖大笑道:“这我就放心了,此桩婚事原也是她父亲之命,如此也算不负父命,无悔无憾!”


    谢老夫人被他说得脸色青红相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时不让江晚月带仆从前来,是谢家下人大多是家世清白的家生子,谢家不愿让背景不明之人进门。


    此事无论如何说,都是谢家理亏。


    外祖说罢,走到江晚月面前,抬手为江晚月披上披风,笑道:“月月,随祖父回家吧。”


    一行人簇拥着江晚月和外祖,径直走出谢家,从始至终,无人理会那银票和谢老夫人的脸色。


    金水河畔,众船扬帆,遥遥望去,宛若垂天之云。


    江晚月去岁入京成婚时,孤身独舟。今日和离归家,万斛巨舟,千里相迎。


    河滩上有知晓江谢两家私事的人,已经开始低声私语。


    “不都说谢家妇是个船女吗,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家业?”


    “船女和船女也不一样,人家是在船上长大的,但家里船多业大啊,据说潭州潇湘江里,一大半都是她家的船……”


    “你瞧瞧那些船,都是用松木或杉木建的,甭说别的,就说这全木巨枋,一艘船都要几千两银子啊!”


    “再大的家业有如何,和谢家一比,只是个商贾罢了,在乡村河沟讨吃食出身,怎配得上钟鸣鼎食,百年世家啊……”


    船缓缓行进,江风吹散了众人的窃窃私语,江晚月在江风中缓缓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红着眼眸走到祖父身边,轻轻唤道:“祖父。”


    外祖看向江晚月消瘦苍白的面庞,心里一痛。


    孙女每次来信都写一切安好,可这面色苍白若雪,哪儿是过得好的模样?


    第27章 第27章


    孙女每次来信都写一切安好,可这面色苍白若雪,哪儿是过得好的模样?


    秦朗沉痛的眸光望向孙女。


    他年轻时便在漕运航船上走南闯北,唯有一个女儿留在碧胧峡,后来女儿喜欢上江延,两人成婚,后来女婿又有了功名,女儿也顺利诞下一个女仔,一家人倒也平和安稳。


    谁知女婿一心治水,夭在了江西任上,女儿却非要前去江西找寻,却失足坠崖,身后唯留下江晚月一人。


    对这个唯一的孙女,秦朗自是无比珍爱的。


    但他常年要在外漕运,家里又无体几的女人照料闺女,因此江晚月一直养在碧胧峡的家中,他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但孙女仍是和碧胧峡年纪相仿的女子一起,夏日采莲,夜里捕鱼,因碧胧峡众人都以水为生,整个县的姑娘世世代代,都是干同一个营生过来的。


    江晚月没有大小姐的习气自是好的,可太过淳稚,难免让人看轻。


    尤其是京城这等拜高踩低,错把珍珠当鱼目的人。


    不过也好,江晚月此番和谢家再无干系。


    秦朗对着江晚月展露笑颜:“怎么样月月?我没让你被谢家小瞧吧?”


    看到外祖的白发,心里一酸,她未曾想外祖父会亲自来接她,外祖是直爽朴实的人,今日特意将场子做大,只为了让自己在谢家人面前莫要矮一截。


    江晚月笑道:“不愧是我祖父,谢家哪儿敢小瞧你,一个个唯唯诺诺,都不敢说话。”


    秦朗心里畅快,心头很快又涌起酸涩:“可惜你终究已是谢家妇,以后嫁人怕是……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再提这门亲事……”


    江晚月上前揽住秦朗手臂,笑道:“若不成婚一次,怎知晓所有男人都不如祖父?以后我守着祖父,我们祖孙两个相依为命。”


    “又胡说,有祖父在,定会给你寻个好人家。”秦朗面色嗔怪,轻叹道:“你先休息片刻,我特意叫了郎中随船而来,让她来给你瞧瞧身子。”


    江晚月笑着点点头。


    她记得,当时她和母亲一起去江西寻父,她们顺利到了江西,母亲把她安顿在院中,说要去寻一个父亲的同僚询问事情。


    可到了很晚,母亲也没回来。


    当时她年纪很小,无助哭着去寻母亲。


    是外祖父牵起她的手,决然将她领回家。


    这一次,她已长大,他用同样的决然,再次领她回家。


    江家特意请了个女郎中过来,秦朗之前估摸着江晚月定然是受了委屈,一看孙女果然面色苍白显然身子受损,迫不及待给江晚月调理身子。


    那女郎中前来搭脉片刻,沉吟道:“姑娘这身子,寒湿浸体,寒邪未褪,因此血脉凝滞,肺虚咳喘,哎,元气大伤啊……”


    “怎会如此?”秦朗又惊又心疼,看向江晚月:“晚月,为何会寒气浸体?”


    秋璃站在一旁,忍不住道:“姑娘为了去捉彩尾鱼,冬日落在冰河里……”


    “冬日冰河?”秦朗登时面色泛白,双眸灼灼盯着江晚月:“彩尾鱼不是在九悬湾中吗?!难道你去了那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孙女嫁的是京城贵胄,身为谢家夫人,她怎会去九悬湾,怎会落入冰河之中。


    江晚月给秋璃递了个眼色,笑道:“怎么可能是九悬湾,我自从去了京城,连谢府都很少出,是我去岁冬日在园子里坐冰船,看到鱼漂亮想去捉,不小心掉进去了,但很快被人救了出来……”


    秋璃咬咬唇。


    姑娘这番谎言,倒是说得无比丝滑,不过若是让秦老爷晓得姑娘为救郎君伤了身子,恐怕会更失落心疼吧。


    秋璃终究没再说什么。


    那女郎中把脉,缓缓沉吟道:“如今已寒彻骨髓,体质也比从前畏寒虚弱了,若再不调理,恐有伤寿数。”


    秦朗脸色阴沉,嘱咐要好好调理抓药,之后便随着郎中出去了。


    一时船舱中唯有江晚月和秋璃二人,当时送彩尾鱼之事,是秋璃和蔡冲身边的秦太监接头,秋璃自是最知晓前因后果。


    江晚月望向秋璃:“秋璃,那事情让旁人知晓,只会徒惹麻烦,今后你不必向任何人提起。”


    秋璃为江晚月抱不平道:“可夫……姑娘为谢大人付出了这般多的心力,大人却什么都不知晓……”


    “他知道又如何?”江晚月扬起清素的脸颊,苍白的模样,却有别样的姝艳,她轻笑反问:“更怜惜?更愧疚?更自责?我从前不需要他因此事怜我,如今更不需,他是个有恩必报的君子,我不愿他徒增困扰,好似他欠了我什么。”


    时日一久,他无法偿还的亏欠,也许,会成为念念不忘。


    她想要的,是利落干脆的斩断任何羁绊,是两不相欠,是此生勿见。


    秋璃望着江晚月,打心底佩服江晚月的果敢豁达,从前在谢府伺候了这么久,夫人的柔弱温婉顺从并非作假,但那只是一层外衣,姑娘骨子里实则是个很有锋芒的人……


    秋璃咬了咬唇道:“放心吧姑娘,既然是前尘往事,我对谁都不会再提起的。”


    第二日清晨,秦朗身边的王叔亲自过来,身后跟了四个人,两男四女,两个少年皆是交领布衣小厮打扮,四个女孩子大的年纪约十六七,小的十三四,穿着月白小袄,杏黄绫裙,秀丽灵巧,皆齐齐跪在她身前。


    江晚月看向王叔。


    王叔笑道:“姑娘如今大了,身边也该有体几人,之前是老爷疏忽了,这几个人以后专门侍奉姑娘。”


    江晚月略一思索便晓得,从前她身边无贴身丫鬟照顾,外祖定是觉得亏欠了自己,如今这些丫鬟和小厮皆甚有气度,想来是专门按着大户的规矩教养过的。


    江晚月立刻叫了起,她在谢家便不喜多人围着侍奉,回了家更是如此,她也并不觉得习惯人伺候就是什么体面事,含笑问了那几个女孩的名字,便让人下去各忙各的了。


    船缓缓靠岸,已是到了岳阳码头,一路顺着湘江南下,过潭州,衡阳,便到了碧胧峡所在的永州。


    江晚月听着岸边喧哗,挑起帘张望了一眼,河面船只如鲫,人影憧憧,江晚月望着几乎看不到头的长队疑道:“码头每日都这么多人?”


    王叔笑道:“这倒不是,码头上大多都是进京赶考的学子,今年朝廷加了恩科,他们北上都是为秋闱准备呢。”


    江晚月点点头:“赶赴京城的学子,大多是走水路吗?”


    王叔叹道:“大多还是陆路,走水路的要么是出身富贵公子,家中有船或自家包船,要么是没几个钱,连马车都租用不起,没法子只能搭乘客船的。”


    江晚月看了看周遭船头微翘,船身狭长,高约三层的客船道:“这客船看着倒也还舒适。”


    王叔摇摇头:“那都是外头看,其实一层挤三十多个人,每人都是一层木板板,短途还成,若是长途定是遭罪。”


    东都,宫阶之上,各执一词的官员展开激烈的辩论。


    关越将北戎精锐围而不剿,需河北总督派兵援助。


    剿灭北戎主力,这本是顺理成章之事,可朝廷里不少官员,皆不愿出兵。


    谢璧始终认为,最难的是诱敌深入,果断围敌,谁曾想,朝廷竟会眼睁睁的看着北戎精锐被围,却迟迟不派援兵。


    谢璧跪地,双眸通红,痛陈道:“陛下,战事多变,局势稍纵即逝,若坐失良机,以后恐怕悔之晚矣。”


    皇帝沉默,看向何相,何相如今位居首辅,很懂帝王之心,立刻冷声道:“北戎并未出兵,我朝乃礼仪之邦,为何要先行一步?我朝和北戎修好已长达百年,是兄弟友邦,若我朝断起狼烟,岂不是挑起战端,背负后世骂名吗?”


    谢璧胸口起伏,缓缓道:“若北戎未曾出兵,为何精锐会被关将军堵在山谷之中,陛下!燕京民众,屡遭北戎挑衅虐杀!难道就因为北戎铁蹄未至京城,我们就自欺狼烟未起吗!”


    “谢大人莫要夸大其词,北戎和燕京,是有小小摩擦,但兄弟友邦,情谊尚存,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怀以仁德……”


    谢璧冷冷打断他的话:“大人一口一个兄弟友邦,可曾想过日夜驻守燕京的将士可愿意?妻离子散的边境百姓可承认?!”


    何相气得双手直颤:“你……”


    气氛一时冷寂,靖宁帝叹口气,缓缓道:“谢卿所说不无道理,可是比起整个朝廷,燕京北戎终究只是边地小事,但若朝廷命两河出兵,便是将整个朝廷卷入战祸,百年太平,毁于一旦啊……”


    谢璧抬眸,向来清浅温润的眸光灼灼耀眼,他一字一句道:“陛下,臣以为,忍气吞声得来的太平,我朝不要也罢!”


    杨翰,崔漾,和不少年轻官员,也纷纷跪请出战。


    靖宁帝望着骤然跪了一地的官员,忽然冷笑道:“好啊,都在逼朕!”


    谢璧缓缓道:“臣不敢威逼陛下。是战事急迫,形势逼人。”


    “放肆!”靖宁帝目光冷冷望向谢璧:“朕还没有追究你的罪责,你和关越勾结,默许他擅自出兵,还有那数百石粮食本该是运送到河北粮仓的,你身为户部官员,竟胆敢擅自将粮食转运到燕京?!你一意孤行,你眼中还有朕吗!”


    谢璧垂眸,缓缓握拳,胸腔情绪翻涌,全身控制不住的轻颤。


    皇帝断然下令:“让关越退兵,北戎是友邦,我们不该主动挑起战事——另外带上蜀锦,浔绸等礼物去拜见一下北戎王,他识大体,想来不会将这次冒犯记在心上。”


    有官员跪下,哭着劝说道:“陛下,北戎已经不是昔日友邦,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陛下,切勿坐失良机……”


    皇帝厌恶地摆摆手,立刻有侍卫上前,将此人拖下宫阶。


    谢璧双拳紧握,忍不住还要上前,却被身侧的崔漾拉住。


    靖宁帝拂袖而去。


    谢璧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颓然长叹,眸光渐渐失去神采。


    崔漾摇头道:“此事你就莫要再劝说了,你还看不出陛下的心意吗,他不愿打仗,我们又能如何?”


    谢璧心头涌起无力的悲凉,他握拳,一拳一拳砸在砖地上:“可关将军还在等我们的援军啊……五天了,他们围着北戎精锐,未曾松懈……”


    结果等来的,却是朝廷对北戎的重礼安抚。


    置那些丢了性命的将士于何地,让那些一腔热血,参与围剿的兵士情何以堪?!


    杨翰也叹道:“你少说几句吧,陛下今日已经对你生疑,也是看在你为国心切的份儿上不再追究……事已至此,这几日你就告假在家休养几日吧……”


    翌日,谢璧向朝廷告假了几日,因他确实病了,且来势沉沉,几乎不能起身。


    太医来到谢府,把脉后道:“大人这是忧思过度,心灰意冷后又伤了心经,先喝几天药调理调理,这几日莫要再想朝中事务,清心为上。”


    “大人可将卧房清理一番,也有助于清心。”


    太医知晓谢璧刚和妻和离,身畔又无旁的侍妾。太医走后,雪影立刻来收拾。


    谢璧轻咳了几声,趁着雪影收拾桌案,将江晚月从前用的枕,垫在后背上。


    心底似是踏实了几分。


    雪影来到床榻前,想要收起江晚月用过的枕。


    “无碍。”谢璧轻咳了一声道:“我如今不适,这枕拿来当背枕恰好。”


    雪影动作一顿。


    霁泉坞,几个丫鬟正在收拾江晚月留下的物件。


    她们皆是谢府的一等丫鬟,平日皆有自己用惯的熏香,再说这毕竟是前夫人所用之物,她们也避嫌。


    想来想去,也只能丢了。


    雪影思索一瞬,上前笑道:“扔了也可惜,先给我留着吧。”


    谢璧喝了药沉沉睡下,不到五更,已缓缓转醒。


    谢璧半梦半醒,下意识的伸手探向身畔。


    素缎冰冷光滑,让他瞬间清醒。


    妻已和离,身畔自是无人的。


    他素来有一人睡的习惯,如今却觉得床空荡荡,宛若在汪洋之中,摸不到边缘。


    谢璧揉揉眉心,枯坐在床畔。


    妻如今是不是快到碧胧峡了?


    离开他之后,她也会有不适吧?


    定然会有的,但想来无妨。


    毕竟漫长的一生里,一年太短暂,到头来,他们都会忘记彼此的模样,气息,声音。


    他们的过往,宛若一滴晨露,消失无形,再无痕迹。


    她会渐渐忘却在东都的一切。


    她会完全适应没有自己的日子。


    谢璧眉眼沉在朦胧的黎明之中,显得清冷孤寂。


    真不公平。


    她离开东都,回到家,家中身畔没有任何他的痕迹。


    他在府邸,处处有她曾留经的千丝万缕……


    第28章 第28章


    大船行驶平稳,一行人顺流而下,很快到了永州小西门码头,永州位于潭州西南,潇水湘水在此汇合,水运便利,四通八达,永州有两个大码头,北门运送货物,过的大多是渡船漕船,小西门停泊的大多是客船,盛夏时节,滚滚江水畔杨柳轻扬,船舶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秦顺一行人早就等在河滩上,看到秦朗等人下了码头,都纷纷前来迎,秦顺对秦朗拱手,喊了声:“父亲,一路颠簸劳苦了。”


    站在秦顺的众人也相随拱手道:“舵主劳苦。”


    秦朗面色如常的点点头:“总算把你外甥女接过来了,我也了却一桩心愿。”


    秦顺看向江晚月,笑道:“姑娘一路劳累了,如今总算回了家,家里已摆好宴席,为姑娘接风。”


    又转头命人道:“先带姑娘回家用膳歇脚吧,仔细伺候着。”


    众人忙不迭应着:“少东家放心。”


    江晚月含笑点点头:“多谢舅舅。”


    秦顺并非她的亲舅,因秦朗未有子嗣,四年前特意在宗族里挑了年轻后生养在膝下,过继的时候秦朗已年纪不小,不愿挑无知稚子,秦顺当时十五六岁,聪慧练达,诗书过目不忘,待人接物细致有礼,长得也眉目清秀,高大俊朗,秦朗便选了他养在身畔。


    江晚月侧了侧头,她记得一年前进京时,秦顺还只是跟随在外祖身边,协助管理船上事务,几个掌舵的船长也皆是陪侍在外祖身侧,可看今日情形,这些人俨然簇拥秦顺而来,秦顺吩咐他们的模样,也甚是熟稔。


    江晚月心念一转,从信里他大约知晓外祖在她婚后便渐渐将船上的担子移给了秦顺,自己只出船,却甚少管事,如今看来,秦顺在秦家船队中,已经独当一面了。


    江晚月上了马车,马车笃笃在永州的青石砖地上行驶了大约一盏茶的时辰,便有婆子挑帘笑道:“姑娘,下车吧。”


    江晚月踩凳下车,江家的宅子是金柱大门,大门旁两个石狮拱卫,正脊两端用石雕作装饰,气势巍峨,江家去岁在永州主城置办了这宅子,秦朗,秦顺以及夫人皆住此地,只江晚月嫁入京城,算来还是头一次住在此地。


    秦顺的夫人王氏笑着迎出来,连声道:“等姑娘多时了,快净个手去花厅用膳吧。”


    王氏姑父是永州衙门的漕运官,因了姑父的缘故,父亲也在永州衙门当书吏,家世还算体面,王氏面皮白净,细看很有些姿色,江晚月以家礼拜见了舅母。


    席间,王氏并未多问一句京城之事,更是只字未提江晚月夫家,江晚月心中感念舅母的体恤。


    用罢饭,王氏笑着领江晚月去她所在的院子,院子已经重新粉刷了,但地砖还是从前的样式,据说这原本是永州守备的宅子,因去了外地做官,便卖给了江家,江晚月所在的院落清雅隐蔽,月亮门旁立着两株舒展的芭蕉,庭前阶上放了几簇花盆,屋里的桌椅床铺都是新的。


    秋璃环顾四周,觉得江晚月的家虽比谢家差得远,但比她想象中好太多了,笑问道:“这是姑娘的家吗?”


    江晚月摇摇头:“并不是,我住在碧胧峡老宅,离此地坐马车大约两个时辰,我们改日还是回家住。”


    秋璃点点头,毫不犹豫道:“姑娘去何处,我就去何处。”


    秦朗怀揣着心事,私下找到秦顺:“你看看手头有什么船,分一些给月丫头,让她傍身。”


    秦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除了高逾三层的大型货船外,还有不少中等货船,以及数十座画舫,客船。


    随便抽出一些给江晚月,就能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


    秦顺心里一动,笑着道:“月姑娘是自家人,给她自是无妨,但她是女郎,船运未免太过波折辛苦,给月姑娘选个好人家才是正理,我已选出了几个只等……”


    秦朗摇摇头,打断他的话:“莫要再提婚事了,我不愿她仓促出嫁,月丫头自己的主意,也是不愿立时再嫁的,此时从长计议,急不得……”


    秦顺笑容一怔,沉吟道:“我知父亲爱她重她,但她身为女子,做船上的营生总不是长久之计,更不能不嫁人啊。”


    秦朗心里涌起一阵悲凉,叹道:“是啊,月月早晚还是要嫁人,但倒也不必急,定要选个称心如意的,想我风来浪去半辈子,手里这么多船,难道还养不了一个闺女?!”


    秦顺看他如此说,忙道:“是儿仓促了,这就回绝了那些人家,只是不知姑娘想要什么船?”


    秦朗面色缓和道:“如今这些生意都是你做主,我也不愿干预,你瞧着给她几艘,让她做些事,她从小就是个喜欢忙活的,让她自己有个赚钱营生,比干养着她强。”


    秦顺温声答应着,给秦朗续上了茶水。


    片刻后,秦顺走出宅院,手下一脸阴沉道:“少爷,月姑娘一个女子,难道还想做船上的营生吗?”


    漕运从纤夫到码头到管事都是男人,潇湘水岸上世代相传的说法是女子上板不吉,因此世世代代,风口浪尖的水上生意,向来和女子无缘。


    因此并无女子插手船业。


    秦顺摇头,微微冷笑道:“那倒不至于,若女子真的能做船上的营生,当初父亲也就不必找我了,大约是想给她几个船,让她排遣排遣。”


    秦顺仰着脸,沉吟:“不过货船要看管押运,她一个女子多有方便,客船清雅,就把客船划给月姑娘吧。”


    属下一听,立刻会意。


    如今,秦家赚钱的主要是货船,但这些货船皆是大船,要成熟的水手和掌舵跟随,自是不会分给女子。


    剩下的客船和画舫,画舫大都是在官员用于交际应酬,这些人已和秦顺熟稔,也不是一个新来女子能斡旋的。


    剩下的便是一些客船,中等客船利润最是微薄,船上又动辄几十人,沿途停靠上下,比货物麻烦多了,跟随客船的船员叫苦连天,剩下的客船是往返几个县市之间的航船,筏子,小蓬船等散船,区间短利润更低,都是当地老船夫在划,秦家看不上这生意,巴不得甩出去呢。


    客船划给江晚月的消息,很快在船员中传开了。


    船员对江晚月知之甚少,只晓得是舵主的外孙女,据说嫁給了京城甚有头脸的人士,不过这还没多久,就和离回家了。


    和离就和离,别来霍霍他们啊!


    众人越想越气,跑去秦顺门前七嘴八舌抱怨。


    “少爷,还有没有规矩啊,让一个女郎管船上生意,这不是在开玩笑吗?”


    “为什么把我们分出去啊?”


    “客船本就利薄活多,如今又让女人管到我们头上,兄弟们,这活儿还能干吗!”


    “对啊,不干了!”有人怒气冲冲道:“我可是当时跟随舵主的老人,如今生意越做越大,却让我去坐客船的冷板凳,如今还要让一个和离的女人管家,天理何在,祖宗规矩何在……”


    “叔伯说得不错,我确实不配当管事。”一道温婉平静的声音响起:“不过不是因为我是女子,而是我不如诸位叔伯了解信风走向,操船装置,也不若叔伯,知晓舟客情形,两岸见闻。”


    身后,一个身穿杏色罗裙的绝色女子亭亭玉立走出门来,唇角含笑,满袖盈风。


    众人目瞪口呆。


    这……这就是舵主孙女?刚从京城和离回来,即将掌管客船的江姑娘吗?


    平日女郎撞见多个陌生男子皆是以扇遮面,退避三舍,可这么多男人在此,她竟这般沉稳平和的出现在正午灼灼的日头之下。


    夏风柔和吹拂起鬓边的发丝,她双眸明净,并无一丝羞惭和窘迫。


    这份气度模样,不愧是从京城回来的。


    江晚月抬眸,迎上众人视线道:“所以我以后要常常求教各位叔伯。”


    江晚月问身侧的管家:“王叔,往日客船如何分成?”


    王叔回过神,忙道:“船工四秦家六。”


    江晚月含笑,微微颔首:“既是依仗叔伯,那日后凡是我名下的船,不问利润,所有收益皆是叔伯拿六,我只要四。”


    此言一出,众人都怔住了。


    秦家身为东家,定的利润已甚是厚道,谁知这小娘子竟又擅自改了利润分成。


    江晚月这般爽快诚恳,众人倒不太好意思当面闹事,不服和怒火消了一半,众人面面相觑,依次退下。


    坐在房里的秦顺推门而出。


    他今日本想静坐看场好戏,谁知这戏还没唱起来,就被江晚月搅扰了。


    秦顺摆出长辈的架势,对江晚月笑道:“姑娘是个不缺钱的,但分成比例向来是定好的规矩,不怪姑娘……不当家不知钱难赚啊,只是姑娘大手一挥,一艘船就没了不少银子……”


    江晚月笑吟吟的望着秦顺。


    今日闹事,秦顺久久未曾出现,前后一想,她大约知晓舅舅的心思——秦顺是巴不得这些船工将事情闹大的,闹大之后,他顺势去告诉外祖就好。


    到时候,就不是秦顺不愿将船给她,而是众人不服。


    江晚月轻声道:“舅舅,这些船工都跟随我们多年了,与其计较和他们如何分利,不若想想该如何赚来更多。”


    秦顺笑着称是。


    心里却愈发不屑。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莫说她一个没出过闺阁的女子,即便是久在漕运上行走的男子,也不是说赚钱便能赚来的。


    尤其是船上的生意,更要讲究天时地利。


    秦顺懒得和江晚月这个外行多说。


    江晚月的法子能救一时,却不能**一世,过个十天半月,那些船工自是不愿被女子管束,再加上客船本就利微,就算拿六分,也不如来货船跑一趟。


    肯定有越来越多的船工离客船而去,到了那时,饶是秦朗,也护不住江晚月。


    艳阳高照,水声潺潺。


    江晚月换了身简单的轻罗裙,挽了少女时的双月髻,成了一次婚,她身上并未沾染太多家长里短的世俗之气,反而因看清世事,双眸若清泉,愈发素雅清澈。


    江晚月和秋璃,英哥一起在永州渡口岸边眺望来来往往的客船。


    客船不少,但有些是阔气的私家大船,有些则是乌篷小船,至于分给江晚月的中等客船,乘坐的人并不多。


    江晚月已经在驿站,码头默默观察了好几日,她发觉从南向北出行的旅客不少,但大家多是走陆路,走水路的大多是豪族官宦,或是连马车钱都付不出的平民百姓。


    但她也发现了几个坐中等客船的年轻人,他们多是去京城赴学赶考的,从永州到京城,陆路坎坷,要跋山涉水,倒不如水路方便,为了节省时辰赶上名儒讲课的日期,他们才选择水路。


    江晚月特意让英哥上船打听,发现这等人就算选择了中等客船,对中等客船也是怨声载道:“船行太受罪了,颠簸晕船不说,连口吃的都无,我们只得自己带些干粮,十几日行程下来,到京城人都瘦一圈……”


    “是啊是啊,而且客船上鱼龙混杂,富贵人家自家有船或是自己雇船,像咱们这种船舱,有贩夫走卒,有雇工衙役,真是鱼龙混杂啊……”


    江晚月望着浩瀚江水,想着手中的客船,眸中露出思索之色。


    京城,谢府。


    谢璧上朝前,如往常一样去拿笏板,却发现套着笏板的绣囊竟不知所踪。


    谢璧面色倏然一沉,冷道:“笏板绣囊呢?”


    谢璧一身绯色圆领朝服,愈发衬得面庞如玉,却透着彻骨的冷意。


    他平日待人甚是温和,此时已算是疾言厉色。


    雪影忙将丢弃的笏板绣囊拿上来,赔笑上前道:“奴婢是瞧着天气热了,郎君用不到笏板,才自作主张收起来。”


    谢璧拂去绣囊上轻尘,语气若冬日寒冰:“以后再自作主张,就不必在我身边了。”


    雪影呆住,她从小侍奉郎君,郎君对她向来温和,今日竟然说出这等重话。


    雪影红了眼眶,捂着脸扭头跑出了房门。


    谢璧拂袖而去,院中的侍女忙过来围着雪影安慰。


    “雪影姐姐,是郎君心情不好,不是冲你,你莫要往心里去。”


    “是啊……”一个小侍女低声道:“自从夫人走了之后,咱们郎君日日绷着脸,再也没有笑模样了。”


    “胡说。”雪影立刻斥道:“郎君是为朝中之事心烦,和内宅之事有何关系?!”


    那小侍女忙道歉:“是我说错了话……不过那笏板的绣囊,是……是夫人给郎君绣的吧……”


    雪影面色沉了几分。


    都说睹物思人,她想着既然夫人已离去,那笏板日日伴在郎君身侧并不妥当,谁知纵然已经和离,郎君却并不愿丢下那绣囊。


    雪影垂下眸,心里浮现几分感伤。


    夏日天色多变,上朝时乌云阴沉,待到散朝时,细而急的雨丝,纷纷落落,洒在巍峨的宫阶之上。


    众臣的马车官轿皆停在朝门外,小厮下人又不得擅进宫门,虽有太监送行,但带了雨具的大臣还好,未曾带雨具的,便只能用袍袖遮掩,匆匆走下玉阶。


    崔漾望着在雨中未曾撑伞,独自走下宫阶的谢璧,有些纳罕,凑上去打趣道:“我没看错吧,也有谢大人淋雨的一日?!”


    杨翰也笑着道:“是啊,我记得但凡有雨,你必定事先带伞,简直比钦天监算的都准,今日怎的也不曾带伞?”


    谢璧白皙温润的面庞在雨水洗濯下愈发清隽醒目,他望着前方雨幕,脑海里浮现一幕幕江晚月递伞给他的画面。


    “夫君不晓得吗?若是池中鱼而皆出,便是降雨前兆,每次航船之前皆是如此观测,极准的。”


    “家中有妻有池,看来我再也不必淋雨了。”


    之后每次出门,只要她递来伞,十之八九,京城会有一场降雨。


    谢璧抬眸恍然,他已许久不淋京城的雨了。


    崔漾和杨翰对望一眼,谢璧神色恍惚,他们正准备说话,忽见管事太监举伞跑来道:“谢大人,那几个小太监去送旁的大人了,没留意您……您没带雨具,奴才亲送谢大人一程……”


    谢璧摇头,低声又坚决道:“不必劳烦。”


    他越过友人和那太监,独自缓缓走下台阶,挺拔清朗的背影渐涅灭在雨幕水汽之中。


    第29章 第29章


    因了江晚月的让步,这次过渡甚是平静,毕竟有实实在在拿到手里的利益,众人的心也渐渐安稳。


    刚接到客船没几日,江晚月便将中等客船五十人的削减为二十五人,六十人的削减为三十人,腾出的空间则建厨屋生灶炉,供给船上餐食。


    待到船厨建好,再请上几位厨娘跟船,以后客人上船,不必自带干粮,船上即可用餐。


    此事一出,刚被安抚好的众船员又撂挑子了:“若按之前的法子,一船能有五十人,每个人十文钱,便是五百文,就算如此,我们都赚不了多少,如今将五十改为二十五,转眼间少赚一半银两,岂不是更要断我们的生路吗?!”


    凭空少了一半钱,船工一个个心如刀割。


    英哥也瞠目结舌,和秋璃一起劝江晚月道:“姑娘,客船本就利润微薄,若是再缩减了客舱数量,那可真无多少利润了。”


    “为何利润微薄?”江晚月抬眸,淡淡道:“客舱本就狭小拥挤,客人在船上颠簸不适,再加上吃食短缺,怎会有人来坐船呢?”


    如今坐客船的人除了少量客人急着赶路或赴京赶考,大多都是因为水上客船利薄价低,但这也让船舱利润微薄,也并无提价可能。


    江晚月望着浩浩而过的江水,思索着道:“若不能提高客价,就算我分给他们再多,和货船两相对比也甚是悬殊,再加上我是女子,时日一久,他们仍会生出怨气,想着早日去货船。”


    这话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英哥却缓缓皱眉:“姑娘,咱们永州只是个小码头,但凡有些钱,都去潭州坐船去了,减少船舱确是会舒服不少,可……小小的永州,又有多少人肯真真正正多花银子呢?”


    “这些时日我们日日去江边,你们也瞧见了。”江晚月沉吟道:“我们如今的客源主要是进京的学子,永州学子年年进京的都不少,其实水路北上是很便捷的,比陆路换车换船要方便,永州客船甚少,永州学子才会先转去潭州坐船,我们将船改良好,定然不愁生意。”


    江晚月也反反复复思索过多次,船上能改良的除了空间,还有便是吃食。


    船上颠簸,又无可口餐食,客人只能随身带些干粮裹腹,谁回想起船上的经历都是大摇其头。


    阿文和笛儿听说江晚月从京城回来,都来帮忙,她们一句未曾提起江晚月在京之事,只热切的帮江晚月打理秦家船事。


    江晚月向两个好友道:“你们可知晓什么好吃的店?我想寻些周遭人称道又稍隐蔽的小店厨子,让他们每个月轮流来船上做店中的餐食。”


    阿文和笛儿相视一笑道:“从碧胧峡到永州,大大小小的店我们都吃过不少,这个忙能帮上。”


    江晚月忍俊不禁:“我就晓得未曾找错人。”


    在阿文和笛儿的帮忙下,厨子也很快都找齐了,江晚月试了菜,选了满意的几个留下,让他们轮流跟船。


    改建好的船分为前舱和后舱,前舱上客休憩,后舱生厨做饭,船员休憩,从前的舱房不过一张床,如今却甚是宽敞。


    船和人都齐了,江晚月还想办一场开船宴。


    秦朗知晓后,笑道:“不愧是我孙女,想当初我手里也只有几个独木舟,若没几分胆色手段,能有今日成就吗?”


    秦朗暗中吩咐王叔相助江晚月,凡是客船有关事宜,一切以江晚月之意为准。


    开船宴定在了八月十八,天色明净,水波澄澈,十几个改造后的客船首尾相连停在岸边,船周饰以垂幕,船梁悬了灯笼,厨子们在船中做好菜食,直接呈在船厅中,船厅的四条桌子长约三尺,皆顺次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一时香气满江。


    只需三十文,便能登船用膳。永州做生意的人不少,他们被秦朗暗中邀请而来,还有一些家有薄资又喜好新鲜的年轻人,也纷纷上船尝鲜。


    挂在船舱的价位表一目了然,倒比外头的馆子还便宜。


    众人怀着好奇的眼神环视客船,舱房有宽敞入口,搁置了山水屏风,舱房也干净雅致,每个舱房除了床,还设了椅榻和榻桌,桌上摆着精雅棋盘,大多只是听闻过逼仄不适,没曾想亲眼看到,却是另一番景色。


    甲板处还安置了几个露天的靠背椅,品饮观景,甚是惬意。


    众人纷纷赞不绝口,船家多会在价贵的画舫上下功夫,没曾想这行路之客船稍稍装点,也如此可人,况且这船处处妥帖,难得巧思。


    不少人当场便定下了船舫之位,此事在江晚月的授意下,在永州城中流传。


    船票并未涨,人数少了,环境好了,还有吃食,一时间本来坐船的人更是要坐,打算陆路的出行人也临时改了船票。


    十几条客船,顷刻间满员。


    但若只看船资,江晚月的客船仍是赔钱赚吆喝。


    江晚月并不着急,客船上有条规定,在船上用了膳,若是在信中略提过并告知家人亲友,便能减三文钱,不少客人本就要写信告知家人船上的新奇之事,纷纷响应,再加上船上有不少赶赴京城的学子,有几个学子特意将菜肴写到了游记之中,这几人在永州皆是小有名气,其中一人还是去岁的贡生,这些游记在永州刊印万册。


    那些地处冷僻的店家,最近反而客人日渐多了起来,一打听,不少人都是因了菜肴在船上被人夸赞,才想来店中尝个新鲜。


    渐渐地,从前的店家将江晚月雇用厨子的钱都退给了江晚月,有不少商户主动请求厨子上船,为船上众人做店中招牌吃食,甚至已经有不少店家主动出钱,只为让自家菜肴登上客船。


    约莫过了一个多月,船票渐渐涨到四十文,甲板上的冷饮茶点另外收费,价格不菲,但每日去晚了便没了座位,只冷饮茶点,一个船便收了百两银子,十几条客船已送不了这么多客人,秦家又加急改建了八条客船,仍是船船满舱。


    江晚月连带船员,除去本金投入,都小赚一笔。


    江晚月又着人做了五个仿若鲤鱼,雕饰彩漆的客船,船艏布有红色的龙门,船艉宛若鱼尾,每次过水击浪,都若鱼跃龙门,这船立刻在即将赴京赶考的学子中传扬出名气,就连不是永州的学子,都特意来此地坐船。


    江晚月又印了东都画册,薄薄的画册上有东都的街道,会馆,乃至在京的湘菜推荐。


    画册整齐放在甲板上,供船客自行翻阅。


    渐渐地,连这册子也有了名气,配着插图,简略易记。


    进京考试的举子甚多,众人都想讨个好彩头,鲤船取了吉祥的寓意,本来完全可以单独雇船而行的富家子弟,也抱着猎奇之意,特意要乘江家的鲤船。


    一传十,十传百,十两银子一人的鲤船每日皆是人满为患,船房早早被定下,江晚月放开一个月之内的预定,船舱也直接被订购一空。


    客船的利润渐渐赶上了货船。


    货船上的船员渐渐心生不满,毕竟货船的差事也是不好干的,来往时运送货物要甚是小心,运送的若是丝绸,要在箱子上盖好蓑帐,免得雨水渗入受潮,运送的若是吃食,更是一路不能停歇,若是误了时辰还要倒扣银子,碰上木材等重物,抬到船上,装箱的过程都累得虚脱。


    商船上的船员都盯上了客船的生意,客船清净悠闲,舒舒服服就把钱赚了,谁不想去?


    商船上已经开始有人暗中托亲戚,将自己的名划到客船之中。


    秦顺万万没想到,短短时间内,江晚月竟能将客船盘活,心里早已愤恨不屑,嘴上却道:“这段日子考生都要考秋闱,自然人多,等到考试的时日一过,看那鲤舟该怎么办——一个女娘有什么手段?!不过是把一年该赚的钱提前在这两个月内赚了而已,不足为虑。”


    众人也附和道:“是啊,进京的学子能有几人,再过几个月,可有的他们哭呢。”


    “你记好名单。”秦顺咬牙切齿:“谁要去客船尽管放行,但这些看不清形势的蠢人日后若要回头,一个也不许要!”


    燕都深夜,山谷外风声呼啸,掠过帐外簇簇火把。


    帐内,几个将军枯坐在明晦暗灯火前,相对无言。


    燕都的战士终于将北戎引诱至山谷之中,他们英勇抗敌,将北戎精锐围困在山谷之内已达十余日。


    日夜防守,从上至下,未曾懈怠分毫。


    谁知大家翘首以待朝廷的援军未至,皇帝的诏书却到了。


    退兵,议和。


    任由北戎精锐大摇大摆骑出苦守十几日的围守军阵。


    刚接到圣旨时,关越一掌把桌案拍烂。


    若隆,李元吉众将也曾想过,大不了不等朝廷援军,只靠燕都兵马,也能和被聚集在山谷之中的北戎精锐殊死一搏。


    至少出一口胸中恶气。


    可只要开战,不管输赢,皆是公然抗旨。


    抗旨是何罪,他们心里都清楚。


    关越一声长叹,闭眸,手紧紧握拳,艰难道:“退兵。”


    众将都红了眼,但圣意难违,一飞骑手持火把,传旨众将士。


    众兵士从错愕到崩溃,李元吉忍不住抽出腰间佩剑,可最终一步一步,含恨而退,任由北戎精锐纵马,如阴影般飞速掠过,遥遥消失在夜色之中。


    回程路上,北戎兵士放火烧了几个燕都军士的帐营。


    众人恨得双眸出血,却只能默默灭火,无计可施。


    随后,朝廷派出守备太监阵前安抚,守备太监是蔡冲一手提拔的权宦,极为圆滑干练,席上,北戎军士和张谦握手言和,北戎王亲至宴席,还同守备太监畅谈饮酒,表面上其乐融融相安无事。


    朝廷众人也渐渐收回了关注边地的目光,日子似乎过得甚是平静。


    谢璧却一直隐隐不安,私下对崔漾杨翰两位友人道:“北戎之人记仇善斗,如此奇耻大辱,怎会不报?暂且隐忍罢了。”


    崔漾倒不在意,斟酒一笑道:“即便真的要打,朝廷也不惧他,就说都城以北,燕京,两河,幽州,总有二十万大军,北戎一共也不过五六万人,谁讨到便宜还不一定!”


    谢璧缓缓摇头,倒没有崔漾的乐观:“你们也在朝廷,应该知晓军中弊病已非一时一日,真打起来,真不好说。”


    杨翰也是不置可否:“只要不打到京城,你就照常当你的贵公子,办你的差事。”


    谢璧蹙眉,清隽如玉的面庞掠过几分晦暗,崔漾忽然想起一事,笑看谢璧:“对了,你为何要在上折子提改造加固城池?”


    谢璧上折想要加固全国共十九个大州的城池,靖宁帝面上嘉奖同意,但只给拨款三千两,勉勉强强,只够建五个大州的城池。


    谢璧将潭州放在了首选。


    崔漾笑道:“加固也罢了,你为何要舍近求远,特意去加固潭州的城池?”


    杨翰忽然想到什么,看谢璧的眼神也有了几分戏谑。


    谢璧起身,负手而立,身影在月色下愈发出尘:“陛下说京城城池既美且雅,又说在卦象有龙者之气,京城不能擅改,朝廷拨钱有限,我只好在旁的地方下功夫了。”


    崔漾紧追不舍:“那首选为何是潭州?”


    杨翰笑道:“我记得君白夫人是潭州人?”


    “该打该打,已是前夫人。”崔漾调侃道:“既是前夫人,你还眼巴巴修潭州城墙,怎么,旧情难忘?”


    两人忍不住打趣老友,谢璧向来淡薄,如长在山巅覆了冰雪的松柏,清正高寒,未曾沾染半丝俗世爱恨。


    因此这一举动,颇值得玩味。


    谢璧语调轻淡,一如既往的光风霁月:“我翻阅了州记,当下所建城池,潭州用料最少,此次首选当然是潭州。”


    州记之中,论年代最久远,并非潭州,论城墙最矮,也并非潭州。


    可她在潭州。


    她决绝离京,千里归家,夫妻一场,除了京城,也唯有她,算是他最亲近的故交。


    他此生不必再与她相见,但他也真心盼着,她能一世安好,不受磋磨苦楚。


    两人恍然,觉得好没意思:“要不怎都说谢大人是难得君子,还真是没有一丝私心呢……”


    谢璧背对好友,长睫垂下,遮住眸中纷杂情绪。


    他并非世人眼中高洁持正,一心为国的君子……他也会徇私。


    否则他不会日夜翻遍州记,不会在找寻到潭州城池用料时,暗中松一口气。


    第30章 第30章


    谁也未曾想到,北戎表面修和,暗中却在备战。


    关越频频奏报,北戎在燕都边地兵马集结,疑似要宣战,京城,靖宁帝正一心准备中秋清宸园内的灯会,蔡冲,何相皆对此事置之不理。


    没曾想中秋未至,北戎却大张旗鼓,将三万大军进至燕地,正式开战。


    靖宁帝大为吃惊,却并不慌张,拜若隆为将,命其带十万大军,和关越互为犄角。


    若隆是安国公之子,从小翻阅兵书,甚是矫健英武,跟随关越在军中历练多年,但这次却是空降军中的贵公子,又是第一次带兵,宿将甚是不服,若隆督军甚是严格,又不近人情,宿将本就心中不服,被激怒之下更是故意唱反调。


    恰巧中秋即将到来,军中兵士皆有轻敌情绪,前方战营也饮酒赏乐,通宵达旦,轻敌兵败,若隆力战不敌,兵败被俘,安国公一家下狱。


    燕都丢了一半阵地,关越率兵抵抗,督军太监和关越协同作战,关越大局着想,严令军士不许过河相助若隆,此太监是安国公故旧,再加上求胜心切,强迫军队过河,副将为了迎合太监,暗中传令众兵士过河,谁知半路中伏,燕都兵士死伤惨重,关越知晓后率援军赶到,解救出军队,但燕州已丢失。


    谢璧押送到燕京的粮食,被关越抢运出城,成了官军的救命粮,燕兵和北戎在两河迎战,遏制了北戎气焰。


    北戎对燕京的降将败将并不嫌弃,甚至委任高官,以礼相待,这些军士熟悉地形,北戎骑兵骁勇善战,风驰电掣般一路挺进两河。


    怀来,遵化,龙门,廊坊,上谷相继失守,一时间,人心惶惶。


    太原是两河重镇,北戎一路南下,也发现攻城甚难,野战相对而言反而容易,便用各种计谋诱导太原将士出城,太原守将果然中计,从此太原失守。


    太原战败的消息传入京城,靖宁帝跌坐在龙椅上。


    这证明京城以北,已经无险可守。


    满朝文武面色苍白。


    真乃兵败如山。


    已经有文官上言,让陛下效仿唐明皇,躲去川地。


    但更多大臣还是劝靖宁帝坚守,毕竟万里河山,若弃之如敝履,便是别时容易见时难了。


    靖宁帝也貌似镇定道:“众爱卿放心,朕定然不会轻离京城,上下齐心,北戎不足为惧。”


    众大臣私下议论纷纷:“听说了吗?北戎已经过黄河到洛阳了。”


    有人喃喃:“洛阳离东都不过二百里,那东都……岂不是要失守?”


    “不会吧……陛下所在之地是皇城,总不会……真的落到北戎那些蛮夷人手里吧?”


    众臣心思纷乱,每日仍点卯似的当值,却早已无公务——京城竟已有百姓听到风声,全家向南逃难,整个京城笼罩在慌张恐怖的氛围中,中秋将至,东都却再无以往的热闹繁华。


    靖宁帝早朝并无异常,下朝后,却让宦官蔡冲首辅何相等人商量计策,拼命给北戎示好,并许诺如若休战退兵,朝廷可纳岁币。


    这是遗臭青史,让后人鄙夷之事,何相并不愿应承,蔡冲却并不介意,暗中派出宦官议和。


    议和的宦官一去没了音信。


    谁知过了几日,前方传来战报,北戎阵前,悬挂的恰是此宦官的头颅。


    众臣哗然。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皇帝早已暗中议和,且议和无望。


    靖宁帝一时间无地自容,一连几日安抚众官员。


    可过了几日,靖宁帝改了心思,如今官军节节败退,北戎却得知步步紧逼,也许东都真的会城破。


    他是帝王之尊,上天之子,若没了他,谈何社稷,谈何百姓?


    靖宁帝当夜便点了五城兵马司的骑兵,决定带皇后,太子出城逃亡。


    五城兵马司总督知晓此事,跪求靖宁帝莫要离京,靖宁帝却无动于衷。


    总督只能将此事告知前廷重臣,臣子或沉默,或哭泣,但都说皇帝要走,他们也无计可留。


    唯有谢璧站出来道:“我随你去劝说陛下。”


    总督疑惑道:“大人是要以大义劝说陛下留京?”


    谢璧报以冷笑。


    谢璧随总督前去面圣,总督以社稷为重,跪求靖宁帝。


    靖宁帝匆匆移开目光,不为所动道:“你们留是为了社稷,朕走也是为了社稷。”


    谢璧一身绯袍,身姿笔挺,一步步沿着宫阶走来,冷冷开口道:“可臣之所求,若并非为了社稷,而是为了陛下呢?”


    靖宁帝一怔,直直看向谢璧。


    他从前竟未发现,养尊处优的外甥,在大战来临之际,反而别有一番沉静之气。


    谢璧走入殿内,字字沉着:“陛下,如今京城已乱成一团,外头可都是些乱臣贼子,京外更是刀剑无眼,在宫中,您是陛下,我们誓死保陛下平安,可陛下出了宫门,又有几人能保您平安呢?”


    望着谢璧幽冷的眸,靖宁帝不由打了个冷颤。


    他想带亲军南下,但南下路途漫长,很难说谁有无异心。


    再说京城外已尽数乱了,万一在路上遇到北戎人……


    靖宁帝遍体生寒。


    东都城坚,皇城也有城墙……眼下看来,留在宫中倒比逃去外头安全几分。


    谢璧跪地,掷地有声:“只要陛下尚在宫城,臣定舍命相护,为国效力。”


    众人也纷纷齐声,声震宫城:“臣定舍命相护,为国效力。”


    靖宁帝心思急转,立刻变了脸色,亲自扶起谢璧和几个重臣:“有爱卿在,朕心甚安,放心,朕定然和诸位共进退!”


    谢璧一番话,让靖宁帝多在宫城呆了十日,维持住了京城表面的安稳。


    但十日后的夜,靖宁帝毅然带亲卫出宫。


    只因北戎兵临东都城下,事情再无转圜余地。


    东都的臣民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北戎骑兵,竟然真的兵临东都城下。


    东都城内,众人四散奔逃,孩子的啼哭声,妇人的惊叫声,马车嘶鸣声,划破了中秋前夜。


    宫中,靖宁帝召集亲卫,命蔡冲收拾金银细软,连夜逃去川地。


    靖宁帝临走之前,亲去皇后宫中。


    步入宫中,靖宁帝皱眉。


    皇后已换上吉服,头戴冠冕,向靖宁帝端庄行礼。


    “你穿这衣裳做什么?快换身衣裳。”靖宁帝急躁道:“跟朕一同出宫。”


    “出宫?”皇后唇畔含着疏离温婉的笑意:“臣妾贵为国母,无故为何出宫?”


    靖宁帝一甩袍袖。面上浮现悲凉:“你还不晓得?东都城要破了。”


    皇后笑意未变:“是吗?若东都城破,臣妾身为一国之母,更应保全国体,以死殉国。”


    她跪下,向皇帝进谏:“陛下身为国君,也应如此。”


    靖宁帝怔了怔,皱眉:“朕贵为一国之君,更不可能在皇城中等死啊!”


    靖宁帝叹气道:“朕并非不顾念祖宗疆土,唯有保全性命,才能来日再战,以后我们还能北上,收复故土的。”


    皇后眸中含着轻泪:“臣妾从来只知有南下,未曾听闻北上。”


    “放肆!”靖宁帝被激怒,冷声道:“你到底跟不跟朕走?”


    皇后朝靖宁帝端庄行礼,语气平稳温和:“陛下不必顾念臣妾。”


    靖宁帝最后深深看了皇后一眼,闭眸,漠然道:“你是朕的皇后,莫要受辱。”


    靖宁帝大步走出皇后宫殿。


    末了,蔡冲快步跟上,低声禀告道:“陛下,皇后娘娘……自缢了,太子殿下……也未曾寻到踪迹。”


    靖宁帝脚步一顿,随后再不犹豫,翻身上马,在众亲卫的护送下,越过京城百姓,从京城北门飞驰而出。


    短短几个月,客船的银子,比以往一年到头赚得都要丰厚。


    众人也渐渐看透了,可别说,跟着江姑娘出力气,定然是不亏的。


    本来想着她身为姑娘家,定然诸事不通,谁曾想别看江姑娘柔弱美艳,却懂谋划,知人心,还大方慷慨。


    比秦顺这个只知道扒皮的东家强。


    众船员渐渐知晓了江晚月秉性,愈发心思安定。


    但好景并未持续多久,北方的战事风声先是渐渐传到了潭州,潭州和永州相距甚近,不过一日,连永州城下头的村子都知晓北戎夺了太原,挥师南下之事了,因了河道不通没法子再做生意,又恰逢祭祖,秦家船队都回了碧胧峡。


    百姓众说纷纭,有些人甚是乐观,觉得无论如何,北戎都不可能攻下京城,至于两河的城池,北戎也守不住,毕竟北戎兵马少,若继续攻就不能守,赢下的城池早晚还是要还给朝廷,说得头头是道,听着倒比朝廷大员还要明了局势。


    但更多百姓人心惶惶:“听说了吗,潭州码头已经封了船道,不再通客船,听说官道也都封了,就是拿着路引,官兵都不让北边的人南下呢。”


    “这是为何啊?”


    “人都跑了,谁来守城啊,家属在城里,守城的兵士才卖力啊,还有燕州城破的时候,百姓都拿走银两逃难去了,北戎接手的几乎是一座空城,北戎就气急败坏,焚城后继续南下,朝廷自然不愿让这些人南逃。”


    “这也太丧尽天良了啊!”众人不敢相信:“打仗了还不让人跑,这不是明摆着当靶子任由北戎人残害吗,朝廷没本事守城,还让老百姓送命……”


    “慎言慎言。”有人立刻道:“你这话就错了,国难当头,大家都一股脑跑了,朝廷让谁守城啊……”


    碧胧峡的邻居姜婶忽然想起江晚月的婚事,编着竹筐扭头问道:“对了晚月,你那门亲事不是京城的吗,他们逃难了吗?”


    登时,大家都想起江家还有一人在北边呢,一时间纷纷挂念起来:“是啊晚月,你前夫家可还有消息?”


    “要不要派人接一接啊,这年头不太平,好歹也是夫妇家人一场。”


    “若是没地方去,不若让他来我们这儿避难?咱们山沟子乡下平时比不上京城,这北戎一来,却比京城妥当啊!”


    “对对,碧胧峡三处环山,只有一道河通永州,北戎定然打不到此处啊。”


    大家都是真情实意的担忧邀请,毕竟大家都知晓江晚月和前夫家是和离,在碧胧峡,和离的人家也不少,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因和离未曾撕破脸,相处得都还算和睦融洽,若是有难,也会互相帮衬。


    如今北戎眼看兵临京城,大难临头,碧胧峡人大多心眼儿朴实,想着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江晚月微怔。


    京城一别,再无谢家音信。


    她还记得谢璧为抑制北戎,接连上奏献计,似乎还未备战调动了粮草,可惜他各种筹谋,没曾想北戎还是气势汹汹,直逼京城。


    一心报国,无力回天。


    他定然很挫败。


    江晚月垂眸,纤细白皙的手指上下翻转编着竹筐:“不必挂心他,他定然……有法子的。”


    北戎应该不至于攻下京城,退一万步,即便真的攻下了……


    江晚月缓缓闭眸,倘若真的攻下京城,她不敢想以谢璧的心性,究竟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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