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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茯芍被丹樱抱上了琉璃浮舟, 以最快速度驶向了丹宅。


    她的动作、神态中有一种茯芍说不出的熟悉感。


    和她当初抱着昏迷的陌奚回家一模一样。


    茯芍不再挣扎了,越是挣扎黑线越是紧收,索性放弃。


    丹樱没有把她扔在一旁, 她小心地将茯芍的蛇尾防止长条的软塌上, 自己坐在最外侧, 让茯芍枕着自己蛇尾人身交接处, 还贴心地帮她理好了鬓发。


    丹樱自己倒是在不停地出血, 随便吃了颗丹药便不再多管,只一遍遍抚摸着茯芍的脸颊,爱不释手、如痴如狂。


    她时不时地往外张望,查看离家的路程,活像一个怀璧者, 欣喜又焦急,急着将这块璧藏好。


    茯芍受到了悉心的照料, 却有点难过。


    自己打不过蛇王就算了, 居然连被赶出蛇宫的王仆都打不过。


    爷爷还说三千年修为可以在外面横着走,她来蛇城之后都是小心翼翼沿着墙角走的, 结果还不是成为了别人的猎物。


    茯芍又想挣扎了,她很生气,宁愿勒断骨头也要证明自己的不屈。


    她是可以杀死丹樱的。


    去丹宅的路上,她闭着眼一遍遍想, 是丹樱作弊, 突然拿出了张奇怪的符咒出来。


    但输了就是输了,任何理由都是借口。


    她服输, 只是生气。


    茯芍愤怒地扭头, 避开了丹樱的抚摸。


    丹樱指尖一顿,新雪一样白的手凝满了血, 她们身上浸满了彼此的血液,有的干涸凝结,有的还濡湿黏稠。


    车厢内的血腥气浓郁得散不尽,混杂了丹樱的气息和香炉的熏香后,沉沉密密的,让人恶心,却让蛇神魂颠倒。


    “你在生气?”甜软的声音自茯芍头顶传来,接着是一串银铃的笑,“好,你很香,我容许你生气。”


    茯芍倏地睁眸,阴冷地瞪着她。


    半个月前,她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如此讨厌一个同类。


    盛怒之下,身体不自觉溢出了蛇息,用来压制外敌。


    丹樱蛇瞳倏尔一收,接着发出了颤栗的呻吟。


    “好香……”少女绷紧了全身,唯有眼眸朦胧氤氲。


    她低头埋入茯芍鬓间,兴奋地呢喃,“等等、再等等,现在还不可以……我们马上就到了,乖……”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茯芍堂堂一条顶级大妖,却像个兔子似的时时收敛着气息。


    原来不是胆怯,而是这样隐秘的原因……


    只是溢出的一丝残香都如此摄魂勾魄,丹樱不敢想象,茯芍肆无忌惮开放气息后会是何等模样。


    她沉醉于香中,在这样诱人的气息下,那一千五百年的爱恋如灰烬般,弹指间烟消云散。


    茯芍的体型稍逊于蛇王,可她的气息百倍、千倍胜于陌奚。


    就连她身上的蛇鳞都是如此美丽,宛如黄金与玉的结合,优雅名贵。


    与之相比,陌奚的鳞片一下子相形见绌、黯然无光。


    蛇王的确富有魅力,但他的魅力一一拆解之后,总可以找到代替品。


    茯芍不同,无论是金玉一样的鳞片,还是极致甜美的气味,都再没有蛇可以代替。


    她是独一无二的珍奇,是寥若晨星的天宝。


    丹樱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气味甜美的雌蛇向来碍眼,但茯芍身上的气味已远远超过了“甜美”的限度,美好得让她生不出半点的恶意。


    在这绝妙的香气中,丹樱已顾不上是否会触怒蛇王,她只知道——她想要茯芍。


    琉璃浮舟飞过外墙,径直在丹樱的院子停下。


    院中的奴仆刚刚出来迎接,就见浑身是血的主人从舟中飞出,一晃眼没了踪影。


    丹樱急促地将茯芍抱入自己的地下密室,这是她闭关、疗伤时的住处,说是密室,可面积却囊括了整个地上院落,寝室、书房、水池、花园一样不少。


    所有丹樱收集到的稀世珍宝都藏于此间。


    今天之后,茯芍将成为这里最顶级的珍奇,无有宝物可与她相较。


    茯芍还在愤怒,同时又有些忐忑。


    正常情况下,她会被丹樱杀死,但因为黄玉气息的缘故,茯芍也摸不准丹樱要做些什么。


    事实上,茯芍都不清楚自己的气息到底会对其他蛇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她是离群索居,不通世事,但再怎么想,因为气味好闻就被同性喜欢也太荒诞了。


    她们都是雌性,丹樱也没法和她交尾。


    不杀她,也不交尾,她带她回来还能做什么?


    她不会是想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吧……若真如此,她宁死也要拉她一起走。


    茯芍的愤怒持续到进入地下。


    重重阵法掩映下,密室的门徐徐打开,一张长一丈、宽八尺的二品灵玉榻赫然出现在了茯芍眼前。


    整座玉榻通体无暇,呈粉紫相交的春色,表面火彩粼粼,旁边的地上还散落了几块三品、四品的灵玉块。


    丹樱抱着满身血污的她,放去了那张二品灵玉榻上。


    躺在极品玉榻上,感受着玉的冰凉,茯芍一下子不愤怒了。


    她想,毕竟是同类,自己也没怎么受伤,反而是丹樱的伤势更严重。


    密室的门在丹樱身后合上,她放下茯芍,下一刻便捧着她的脸颊,再度把蛇信伸入她的口中,迷恋地汲取她口中唾液。


    她难耐地轻晃腰肢,压抑着兴奋,贴着她的唇吐气,“没有外人了,你不必敛息,释放出来吧……”


    茯芍扭头,冷淡道,“放开我。”


    她长得和多数女妖不同,冷下脸时,倒有些女修士的模样。


    “我也不想一直绑着你。”丹樱遗憾道,“可我没有信心掌控你。”


    茯芍说:“把这张玉榻给我,我就和你好。”


    丹樱眨了眨眼,她还以为茯芍恨不得杀了她,没想到她居然还有谈判的想法。


    顺着她的话语,丹樱看向了身下的春色灵玉榻。


    她记得,这是她某一年的诞辰礼物。


    她因迷恋陌奚,所以处处都向他靠拢。


    陌奚有一张一品灵玉榻,她便也要一张。


    那样大的一品灵玉天下无双,丹樱再这么找也只能找到这种等级的灵玉。


    她喜欢独一无二且珍贵的东西,这张玉榻可以算是整个地下最昂贵的藏品,她也因此没有吸收掉它。


    “你喜欢灵玉?”没有谁会不喜欢灵玉,但茯芍眼中爆发出的灼热还是让丹樱感到了惊讶。


    她在茯芍期待的视线中,甜甜地笑了起来,流露出戏谑,“真可惜,这里的灵玉都有我的烙印,你就算拿了,也吸收不了里面的灵气。”


    这一块灵玉可以提供两百年左右的修为,她的蛇毒已对茯芍无效,如果茯芍的实力再往上涨,那她根本就不可能控制住茯芍。


    丹樱以为那张脸上会出现失落或愤恨,可茯芍却震惊道,“吸收?不,太暴殄天物了!我不吸收,我只是想带走它而已。”


    “你走不了。”这样的保证听得丹樱发笑,她的笑和陌奚不同,像是振翅起飞的黄鹂,清脆灵动,又如花露似的带着一点甘甜。


    “不过,若你留下,这里所有的东西,不论古玩字画还是灵玉瓷器都随你赏玩。”


    茯芍拒绝,“不行,我要出去。放了我,否则姐姐不会放过你。”


    “姐姐?”丹樱顿了下,眸中升起浓厚的兴趣,“你还有姐姐?和你一样香么?”


    “不是亲姐姐,是陌奚。”茯芍提醒她,“那天晚上你见过他。”


    “你管他叫姐姐?”丹樱皱了皱眉,接着又露出笑靥。


    她俯身,贴近了茯芍,蛇信擦过她的耳尖,“我不在乎你从前和谁在一起。”


    “现在开始,你不必再想他,若你想要,那么今后我就是你的姐姐。”


    “凭什么。”茯芍不服气,“你有那么多灵玉,你是靠吸收灵玉才突破的瓶颈,说不定比我还小。”


    听了这话,丹樱面上流露出讶色,“莫非你没有吸收过灵玉?”


    茯芍摇头,“我前几日才刚刚测了玉缘。”她心虚地隐瞒了陌奚渡给她两百年修为的事情。


    没有吸收过灵玉、纯靠自己修炼成三千年的大妖,比一品灵玉还要罕见。


    “那么,妖丹呢?”若没有吸收过灵玉,总吞噬过别妖的内丹。


    茯芍还是摇头。


    丹樱倒吸了口凉气,竟是全凭吸收天地精华堆积出的修为,难怪气息如此纯粹。


    自己三千年的修为里,有四百年是借住灵玉,另有四百年来自吞噬其他妖族的内丹。


    叫姐姐确实不合适,如茯芍所说,自己比她小上很多。


    幸好,幸好她是在她吸收外力之前遇到的她。


    一旦茯芍开始吸收灵玉和妖丹,便可在短短半月之内逼近四千年修为,那时她根本无法掌控住茯芍。


    见她眸中的神色明明灭灭,茯芍终于是畅快了。


    “看来你真的比我小呢,小丫头。”


    她刻薄地咬重了后三个字,气息喷洒在丹樱耳垂,那里顿时泛起粉意,丹樱肩膀一颤,差点软了身形。


    她咬唇,享受着香气的余韵,继而痴痴地笑了起来,笑中带着浓郁的血腥。


    “没关系,我不在乎姐姐妹妹,我只要你留在这里。”


    说罢,她起身,离开了主卧,去了耳房处理自己体内的伤情。


    丹樱游动的背影施然轻慢,这份优雅是为了掩盖糟糕的状态。


    茯芍清楚自己绞断了她几根肋骨,也确定自己把其中一根戳进了她肺中。


    普通小妖此时早已毙命,丹樱却还能面不改色地和她说笑。


    真是顽强的生命力,和韶山的野兽有着天壤之别。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遇到大妖,下手得再重些才行。


    以后……她还有以后吗。


    茯芍忧郁地躺在床上,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


    她嘴上威胁丹樱说陌奚会来救她,可并不确定陌奚是否真的会来。


    他并不像在韶山说的那样,很需要一个同族。自己对陌奚似乎没什么利用价值,只是个乡下来的麻烦亲戚。


    即便她有那么一点点用处,但这点用处能和丹樱相比么?


    姐姐是商人,丹家是淮溢最大的家族,还是蛇王的元老肱骨。


    茯芍越想,越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可言。


    难道她要一辈子关在地下,和这些灵玉相伴了么……


    倒也是件美事。


    不!


    她才刚从韶山出来,还没有看够外面的世界,就算是灵玉也不能关她一辈子!


    何况关她的是条比她年幼的小丫头,长者的尊严不允许茯芍向丹樱低头。


    她非得出去不可。


    “别白费力气了。”不知过去了多久,一声娇呵响在茯芍耳边,轻轻柔柔,带着甜笑花香。


    丹樱换了身裙子,身上已无半点污迹。


    她去掉了华丽精致的发饰,打着卷的长发在背后铺开,像是仲春时节堆落成潭的桃花。


    茯芍别过头,不想看她。


    丹樱丝毫不在乎她的冷淡,兀自坐在玉榻的一侧,粉晶似的长尾流淌在地。


    她一手撑着榻沿,一手抚过茯芍的侧脸,要她看向自己。


    “你的好姐姐几日前就去了玖偣,她回来之前的这段时间足够我清理善后。”丹樱眨了眨眼,带着狡黠的恶意,“你猜猜,她那样忙,回来找不到你,真的会一直找下去么?一年?两年?十年——那条毒蛇的耐心会有多少呢?”


    茯芍一愣,这才想起陌奚好像的确和她说过要外出几日。


    她当时沉浸在灵玉当中,随口应了,没有放在心上,连他几时走的都不记得了。


    即便陌奚没有外出,那又如何,茯芍并不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雌蛇报以希望。


    陌奚已经对她仁至义尽,给了她两百年修为、带她离开了韶山,还送了她一箱子的灵玉,救命之恩已然了结,他一点儿也不欠她。


    “你真要把我困在这里?”茯芍皱眉。


    丹樱笑:“是又怎样。”


    她的手往旁边探去,撩起一缕茯芍的发丝,送到口中细细品尝。


    香气很淡,她怎么还不肯释放自己的气息呢……


    醉人的馨香中,传来冷硬的一声:“那我只好自爆内丹了。”


    丹樱从香气中抬眸,甜美晶莹的红眸里浮现阴翳。


    “你威胁我?”


    茯芍学着她的语气,“是又怎样。”


    “我这样喜欢你,你竟敢威胁我。”她的下巴被冰冷的手指抬起,粉色的指甲陷入皮肉中,丹樱精致的脸上出现了点点愠色,“除了蛇王,我可没有对谁这么耐心过。”


    “那难怪蛇王不喜欢你。”茯芍直视着她,冷笑一声,“废话少说,要么放了我,要么你我、还有你在地上的族人都得死在这里。”


    这话直戳丹樱痛处,她眉间顿生戾气,掐在茯芍下巴上的指甲猛地用力——却没能破开茯芍的蛇皮。


    “我有什么不好!”她低吼起来,“都是雌蛇,你要什么我不能给你!”


    这一声怒喝,不知是为了茯芍,而是为了当年被陌奚拒绝的自己。


    茯芍才不管她伤不伤心,讥讽道,“姐姐她对我很温柔,你也配和姐姐比?”


    “温柔,呵……”丹樱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娇娇地笑了起来,“活了四千年的蛇,也能称作温柔?”


    “那是对别的妖。”茯芍反驳,“他对我从来有求必应,更不会伤害我。”


    丹樱反驳了一句,“是你先出的杀招,你要我怎么对一个要杀我的妖‘温柔’?”


    茯芍气她颠倒黑白,“胡说,是你说要杀我。”


    “只是威慑,我又没有真的动手!”


    茯芍一愣。


    她一直认定是丹樱先要杀她,此时回想一遍,骤然发觉:丹樱第一次出手的那四根毒箭的确称不上杀招。


    蛇没有试探,它们依赖突袭,毒蛇更是如此,它们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


    可无论是后面的本源蛇毒还是数以百计的毒箭,都证明了丹樱第一次出手的确没有用力。


    她是无礼在前,但绝非真的要杀她。


    茯芍懵了一下,陡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真的冤枉了丹樱。


    若丹樱和她同龄便罢了,偏偏她比自己小。按照黄玉的习惯,小蛇更需要悉心照料、耐心容忍。


    她才骂过蛇王小心眼,容不下挑衅他的族人,自己就因为小蛇的一点挑衅出了杀招……


    茯芍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是误会,那你放了我,我以后也不会来找你的麻烦。再不然……我可以稍许赔偿,黄金、珠宝或者灵玉随你挑。”


    丹樱微讶。


    她看着茯芍的气焰骤然萎靡,语气也充满了心虚和歉意。


    她在道歉什么?


    这条雌蛇、这条珍贵的三千年大妖,该不会因为差点误杀自己而感到抱歉吧?


    丹樱愈发惊讶。


    她忽而觉得有趣起来,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想,丹樱俯下身,抵着茯芍的耳骨,甜甜地撒娇,“我不在乎你想不想杀我。但你若真心道歉,那么,留在这里——这是我唯一想要的补偿。”


    两卷发丝滑落,像是两片轻柔的桃花落在了茯芍身上。


    茯芍不想留下,可她心虚自己差点将丹樱误杀,说话时便没了底气,“不、不行,换个条件。”


    柔软的蛇信来回摩擦她的脸颊,实时捕捉着茯芍的情绪状态。


    猜测得到印证,丹樱娇笑着,吐出更加甜美的气息,手指抚过茯芍的脸侧、耳根,直至锁骨,所到之处麻酥酥的痒。


    茯芍的视线有点涣散了,她可以忍住痛,却从来没感受过这样的爱抚——那雪白的小手饱含着爱意在按揉她的肩颈,令她不由得放松。


    “你刚才叫我什么?”丹樱不再冷硬,她说话只吐气音,凉丝丝甜蜜蜜地落在茯芍耳中,暧昧又俏皮,“你叫我,小丫头?”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笑声如碎铃,听得人心尖也痒了起来。


    “那我叫你姐姐好不好?”粉色的蛇尾游动,悄然攀上了茯芍的身躯。


    她缠着她,嗅闻她,冲她撒娇,一字一句像是含着糖块儿似地念:“姐姐……你明明发现了,我有多么喜欢你、想要你。”


    茯芍的脸轰得红了。


    她立刻驳倒了自己之前的话——蛇王怎么能不喜欢她?怎么能不喜欢她!


    对了,蛇王是绝育体质。


    可怜的桃花小蛇……


    陌生的蛇尾在她身上游动着,触感比陌奚要绵软、要细腻。丹樱的鳞片只有陌奚的一半大,比茯芍的也要小上许多。


    那娇小的桃花整片儿覆在了她身上,蛇信擦过她的耳尖,右手插入了她的鬓发。


    柔若无骨的手指灵巧如蛇,在茯芍发根下按压抚摸。


    棕色的发丝和雪白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茯芍眯眸,她从没有被谁按摩过,舒服得头晕脑胀,几乎融化在了丹樱手下。


    “姐姐,你好好想想,真的要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自爆内丹么?”丹樱的表情委屈极了,她撩起她们交汇在一起的长发,“我们的寿命是那么长,我也不可能真关你一辈子。活着,你总有离开的一天。”


    指尖微倾,那两股发丝如水落下,交缠成一股。


    “在这里,你一样可以修炼、可以享乐,何必急着寻死?”


    茯芍觉得,丹樱说得有道理。


    她好不容易才出韶山,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看见她眼中的动摇,丹樱不由得哼笑。


    和阴晴不定、苛刻无情的蛇王相比,眼前的雌蛇是何等完美。


    不止是外貌上的优越,更是性格上的美好。


    这是条心软的蛇,绝不会像陌奚那样,微笑着品尝别人的苦痛,将雌蛇的心意视为草芥、肆意践踏。


    丹樱找准了茯芍的弱点和痛点,幽怨地开口,“姐姐对我出手就是杀招,可我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曾真的杀你,只是将你束缚住便了事。”


    自然,这是假话,她只是不甘心茯芍就那样痛快地死去而已。


    茯芍闻言更加愧疚。


    “我只是喜欢姐姐,或是留你一年、两年,至多十年也就罢了。这点儿工夫都不够姐姐闭个关,而我可是差一点就真的死在姐姐手下了。”


    她缓缓前移,上身自茯芍鼻尖寸寸擦过。


    “这里,从这里,全都断了。姐姐既要赔偿我,那要什么赔偿,还不许我来决定么?”


    茯芍无言以对。


    “好吧,你说得在理。”她点头,“但一年还是太久了,我顶多留几天,留到姐姐回来为止,你也不能一直这样绑着我。”


    丹樱快要忍不住笑出声了。


    她审讯过成千上万条蛇妖,就没有一个像茯芍这样这么容易松口。


    她故作担忧:“姐姐这么厉害,万一反悔想杀我可怎么办?”


    茯芍想了想,说:“那我发誓,只要你不伤害我,我就不会杀你。”


    “不,我不信。”丹樱说,“除非姐姐立下字据。”


    茯芍有些意外,没想到丹樱如此天真,还会相信字据。


    难道蛇城里的字据真有什么约束力么?


    谁来执行,谁有约束顶级大妖的能力?


    她心中疑惑,但先前已拒绝了丹樱多次,这一点小事,没理由不答应。


    丹樱松开了她的右手,让她书写,嘱咐道,“姐姐要认真写哦,不可敷衍我。”


    茯芍本也不是为了骗她,于是引经据典,言之凿凿地写了百来字。


    “可以了吧?”


    丹樱接过,这才满意。


    她弯眸,信守承诺,令黑线从茯芍长尾中窜出,消散在了空中。


    茯芍松了口气,扶了扶有点发僵的腰,一抬头,就见丹樱距离自己远了几步,蛇瞳束成一线,在她看过来的瞬间才立刻放松成圆,但依旧紧盯着她不放。


    她还是在戒备着她。


    茯芍可以理解,如果对方是比自己强大的蛇妖,且对自己有过杀意,那她也会这样戒备。


    “我不是两面三刀的蛇。”她向丹樱保证,“说了不杀你就不杀你。”


    “我当然相信,否则也不敢给姐姐松绑。”丹樱满口信任,但又观察了片刻,才向茯芍靠近。


    她的确是赌了一把。


    即便她确信茯芍单纯无知,也不敢完全保证她真的那么纯良。


    可惜,她就是那么纯良。


    茯芍不理她,先整理自己的衣裳。


    丹樱又凑了过来,贴着她的脸,“姐姐,你住哪儿,我叫人给你取衣服来。”


    这件裙子在地上滚了几圈,脏得不能看了。


    “不用,我储物器里有。”茯芍顿了顿,想起件事来,“我突然不回家,得和家里说一声才行。”


    她连忙用刚才的纸笔又写了封信,“你能帮我送去给雪婆么?”


    她将地址告知了丹樱,丹樱乖巧应下,“当然可以,姐姐稍等,我现在就去。”


    她接过信,往洞口走去,临了欲言又止地回头看向了茯芍。


    茯芍意会,挥手道,“我不会背信弃义,你只管放心。”


    甜美的蛇姬弯了弯红眸,这才转身离去。


    一转头,那脸上笑容尽数收敛,恢复了在外的矜贵倨傲。


    “来人。”


    立刻有侍从赶来。


    丹樱将茯芍写的信和那份字据递出,“临摹字迹,提取气息、指纹和妖力。”


    侍从没有说话,恭敬地接过,退去了暗处。


    丹樱勾唇,眉梢暗藏冷戾。


    她已得到了天下无双的瑰宝,和这件至宝相比,那漠视万物、视她为蝼蚁的蛇王亦不过是条凡蛇而已。


    陌奚绝非善类,这点小技巧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很快就会暴露。


    她将茯芍抱上浮舟时纵有浓雾做遮掩,她也毕竟是最后一个和茯芍接触的妖。


    陌奚回来,总得给出一个说辞。


    她的力量还远远不足以和陌奚抗衡,须另想它法拖延……


    和陌奚为敌,绝非明智之选,千年以来,和他作对者,唯有身消道殒和生不如死而已。


    尽管如此,即便是死,她也绝不肯拱手放弃这样的稀世珍宝。


    第三十二章


    茯芍是有兄姊的, 父亲留下的手札中,记录了他先后养育和母亲所生两个孩子的过程。


    母亲的手札里的孩子就更多了,除了为茯芍父亲生下三窝以外, 又和别的雄蛇生过五条小蛇。


    父母在记录孩子时的笔触总是格外温柔, 又带一点无奈, 每一天都被精力旺盛的小蛇折腾得心力交瘁。


    手札里的是比她大很多的兄姊, 但因记录者是茯芍的父母, 视角向下,使茯芍不自觉代入父母的想法中去。


    她畅想过无数次,如果自己有孩子、有弟妹、有一条小蛇,她会如何养育。


    在韶山的幻想,出韶山后实现了。


    她有了个妹妹。


    和晓音晓琴、雪婆不同, 丹樱不会对她战战兢兢,她是茯芍遇到真正意义上的第二个同类, 是平等的关系。


    “韶山真的一个妖都没有么?”


    在丹樱送信回来之后, 茯芍也整理好了自己,换上了新衣。


    丹樱趴在玉榻上, 双手托腮,摇摆着尾巴问茯芍的来历。


    茯芍没什么不能说的秘密,于是都答了。


    “没有。”她摇头,“除了爷爷, 再没有开灵智的妖物。”


    丹樱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 “那芍姐姐是怎么来到蛇城的?”


    茯芍便将自己如何捡到陌奚的事情说了,“是姐姐带着我来的这里。”


    丹樱眸光微转。


    她突然意识到, 或许蛇王并非雌身……


    如果结界是茯芍父亲布下的, 那重伤的陌奚很可能只是为了规避雄性之间的冲突才临时化作雌性。


    想到那晚上看见的妖娆人皮,丹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桃花瓣似的嘴角噙了抹恶意。


    错不了,那是陌奚最不屑的皮囊样式,他若真是雌蛇,也绝不可能披着这样一张艳俗的人皮。


    看来是蛇宫和玖偣局势未稳,所以来不及向茯芍坦白自己的真身。


    从茯芍嘴里套话相当容易,几乎是丹樱问什么她答什么,换作是陌奚,根本不可能陪她聊一句私事。


    茯芍耐心地回答完丹樱所有问题,深深理解了父母手札中关于“小蛇的好奇心很强”这一条,但她并不像父母那样感到疲惫。


    从来没有谁如此热衷于她的事情,陌奚鲜少提问,可能是因为她当时太激动,自己主动把所有事都说了,使陌奚没有提问的机会;


    也可能是因为陌奚很聪明,不消她说便理解了一切。


    他只会在关键处问上一句,并不像丹樱这样,事无巨细、密密麻麻地铺天盖地。


    被关注的感觉很新奇,也相当好。


    在韶山,无论她撞倒几棵树、杀死多少鸟兽,或是彻夜引颈长啸,都不会有任何回应。


    悠悠苍天,缕缕浮云来了又去,没有一片云对她好奇、为她驻足半息。


    茯芍不讨厌丹樱了,她是第一个对她产生好奇的生灵。


    茯芍说完了自己,又问丹樱,“我还不知道你到底多大呢?”


    丹樱弯眸,“芍姐姐猜。”


    她双臂交叠于身前,趴下来枕着一侧小臂,动作之间全是娇俏可爱。


    茯芍扫了眼四周散落的灵玉。


    遍地都是一二品的玉石,每一块都可提供百年左右的修为。


    丹樱从灵玉中吸取的修为绝不少,她想:“两千?”


    丹樱蹙眉,“不对哦。”


    “一千五?”


    丹樱抿了下唇,“芍姐姐,你猜得那么年轻,我说出真实年龄后多尴尬呀。”


    茯芍微讶,“你有这么灵玉呢,难道说,你的玉缘特别低?”


    “那倒不是。”丹樱挥手,给出了答案,“我今年两千两百岁了。”


    丹樱的年龄比茯芍想象得要大一些,她奇怪道,“这里那么多好玉,你为什么不吸收?”


    这些灵玉随意的散落在地,证明丹樱并无惜玉之心,既如此,为何不用来增长功力?


    “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的好事呀。”丹樱咯咯地笑了起来,“体魄经脉不跟上,一下子吸收太多可是会爆体身亡的。以我两千两百岁的身体而言,多容纳八百年修为已是极限了。”


    茯芍恍然,“原来还有这种说法。”


    怪不得陌奚花费两个月时间才把修为渡给她,大约也是考量了她的身体情况。


    “那也很小啦。”比她小整六百岁呢。


    “是呢。”茯芍话音刚落,柔软轻盈的娇躯便扑上了她。


    细嫩的双臂勾着茯芍的脖颈,她眼前是丹樱粉色的长发,像是抱住了一抔馨香的桃花。


    “和芍姐姐比,我只是条小蛇,芍姐姐要让着我呀。”她埋在茯芍颈间,全然投入她的怀抱。


    茯芍环上丹樱的腰,丹蛇比普通的蛇更加纤细,丹樱的腰也比她细上一圈。


    于人类而言,这样的腰可称绝美,但茯芍却不由得心生怜惜。


    真可怜,两千多岁的大蛇居然这么瘦小。


    “好吧。”她应下了,“我不会欺负你的。”


    丹樱仰头,直勾勾地盯着她,“丹樱想要芍姐姐的香。”


    茯芍犹豫了一下,脖子上的双臂马上收紧了。


    “芍姐姐,”蛇姬委屈地催促,“说好了的呀……”


    茯芍解释,“我是担心气味散出去后,外面的小蛇受不了。”


    “不会的,”知道她没有拒绝的意思后,丹樱立即露出了笑容,“这密室布有多重结界,就算是比你我修为高的妖精也难以察觉,芍姐姐尽管放心。”


    不会影响到其他小蛇,茯芍也就没了顾忌。


    “那好吧。”


    她不再敛息,将自己的气味释放了出来。


    禁制刚一解除,茯芍便发现怀中的躯体绷紧了。


    丹樱雪白的面颊上浮出醉态的酡红,她搂紧了茯芍,紧紧埋入她肩颈之中,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嗅闻呼吸。


    “香…好香,芍姐姐,你好香……”


    茯芍看不见丹樱的脸,只能感受到她在不停抽搐颤抖,粉色的蛇尾胡乱甩动了几下后,再也忍耐不住绞上了茯芍。


    丹樱的蛇体很纤细,也很脆弱,即便用尽全力也并不会对茯芍造成伤害。


    她任由丹樱缠住自己,像是一株粉色的菟丝子攀附着她。


    这是和陌奚势均力敌的交缠截然不同的感受,她被依赖着、被仰仗着,是绝对的主体。


    茯芍喜欢这样的感觉。


    冰冷的蛇信急促地在茯芍颈间脸侧轻点,丹樱如一尾干渴的鱼,焦灼地从茯芍身上索取清水。


    她的蛇信探入茯芍耳洞,越是深入,美妙的气味便越是醇厚。


    粉晶的长尾越绞越紧,恨不得勒入茯芍的血肉当中,与她融为一体。


    “芍姐姐、芍姐姐……”混乱仓促的喘息自丹樱口中发出,随着她的蛇信一并钻入茯芍的耳洞,“再多给我一些……”


    她催促着、撒娇着,搂着茯芍脖颈的手向下,攀住了她的腰背。


    茯芍扣住丹樱的下巴,让她转头。


    四目相对,她看见了一张意乱情迷的脸,再不复平日的倨傲。


    拇指掰开水润的樱唇,茯芍自蛇丹上剥了一丝本源妖气下来,渡进了丹樱口中。


    霎时间,丹樱喉中溢出了一丝尖锐的啸。


    这一声低鸣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在香气所催发的灭顶之感中,丹樱倏地瘫软下来,尾巴也渐渐松落,绵软可怜地倚着茯芍,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口喘息。


    茯芍迟疑道,“要不我还是敛息…”话未说完,她的手腕就被丹樱一把抓住。


    她顶着那双水澹澹的红眼,乞求她,“别,不要……”


    茯芍用蛇信碰了碰她光洁的额,“可不收回去,你连路都走不了了。”


    她的目光指向丹樱瘫软的蛇尾,丹樱抓着她的手腕不放,低头含住了茯芍的指尖。


    “没关系,”她含糊地流下蛇涎,“我不需要走路。”


    那丝晶莹顺着茯芍的手指流下。


    她仰额,迷蒙地半磕着眼,蛇信柔顺地缠绕茯芍指尖,将那道晶莹的水色均匀铺开。


    “芍姐姐,给我你的血,好不好……”


    茯芍愣神地看着抱着自己手的丹樱,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精致的蛇姬冲她露出甜美的笑,似感激涕零。


    指尖一麻,丹樱低下头,无辜地含着茯芍的手指,獠牙刺破了她的指尖,眯着眼恍惚地吸吮。


    她像是个乖乖喝奶的琉璃娃娃,无处不精致,无处不讨喜。


    茯芍又想起了那个问题。


    蛇王怎么能拒绝她,怎么能拒绝这样可爱的小蛇?


    哪怕同为雌性,她都无法拒绝丹樱。


    她控制着伤口不愈合,任由丹樱吸吮自己的手指。


    目光朝下,茯芍望向了丹樱的蛇尾。


    丹樱鳞片介于茯芍和陌奚之间,有薄薄的厚度,色泽形状如同粉晶,丝毫不逊于灵玉榻的春色。


    四周珠宝灵玉散乱,丹樱的华尾横躺其中,成了宝器间的一湾桃花溪。


    茯芍尾尖一动,将绵软成水的粉尾卷进了怀里。


    漂亮的尾巴、漂亮的蛇姬,她喜欢,她想要。


    茯芍扭头,手指上的伤口终于愈合,丹樱正意犹未尽地舔唇。


    茯芍俯身上前,将她压在了身下。


    在丹樱迷离的目光里,她再度掰开丹樱的嘴,往里灌入自己的气息。


    那双宝石眼陡然睁大,丹樱蜷着尾巴发出几声绷弦般的呜咽。


    过于激烈的香气逼得丹樱止不住地痉挛发抖,陷入癫狂之中的身体开启了防御模式,两侧獠牙由此分泌出毒素。


    茯芍愣了下,她只是想要丹樱、想要用香气令她沉沦,不想竟然还有意外之喜。


    她立刻伸手将丹樱的嘴巴撑开,蛇信触上了她的獠牙。


    这蛇毒并不像陌奚那样厉害,会令她头晕眼花,且味道清甜爽口,是美味的蜜桃香。


    “唔…芍姐姐……”茯芍的手指顶在丹樱口中,她合不上嘴巴,颌骨发酸,发出微弱地抗议。


    丹樱的力气比茯芍小了太多,何况陷在那诡异的香气中,她全身骨头酥软打颤,只能任由茯芍摆布。


    “还有吗?”茯芍抬头,舔掉了她留下的泪,品尝之后发现眼泪并不含有自己喜欢的味道,便不再多尝,“你还能分泌毒液吗?”


    丹樱困顿地望着她,意识已然模糊,失神地重复她的话语:“毒?”


    “对,毒液。”茯芍回头,蛇信碰了碰她的獠牙,兴奋道,“我们交换。”


    陌奚不在,她可以一次性吃个够!


    重重结界隔绝的地下密室里,丹樱陷在甜蜜的香气中,被迫分泌着蛇毒。


    直到她的毒腺肿胀、獠牙酸涩,茯芍才勉强放过她。


    丹樱红着眼要泡水,茯芍抱着她去了后院,看见了一块嵌在花园里的水池。


    池边围了一圈照明的夜明珠,并不黑暗。


    茯芍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清楚地看见了池子里的情形。


    池水是猩红色的。


    池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甜,不是血,像是仿照血调配出来的气味。


    茯芍顿足在这片血池前,察觉到她的疑惑,丹樱抚上了茯芍的胸口,纤指柔若无骨。


    “姐姐勿疑,”她说,“只是一点染料和香薰而已。”


    茯芍这才入水。


    进入水池,丹樱依旧搂着茯芍,无力地攀附在她身上。


    她有些忌惮茯芍的气息了,那香气过于激烈,丹樱自负精通各类奇毒也有些吃不消。


    可她舍不得,被刺激得手指发抖也舍不得离开,疲倦地依偎在茯芍怀里。


    察觉到茯芍的目光又看向了自己的嘴巴,丹樱恹恹道,“芍姐姐,放过我吧……”


    被看穿心思,茯芍心虚地别过眼去。


    过了会儿,她又忍耐不住好奇,问:“为什么有的蛇毒是甜的,有的是苦的?”


    “毒性不同,成效也不同。”丹樱绵绵开口,提不起太多力气,“丹毒是特别的,只有我们一族的蛇毒才这么甜。”


    她的语气带着点引诱,软软媚媚,“芍姐姐喜欢,等我恢复了,日日产给你喝。”


    “我也不是很急。”茯芍想到了件事,“对了,你还有个弟弟,是么?”


    丹樱一顿,蹙眉娇嗔,“芍姐姐有我还不够吗?”


    “我只是问问而已。”


    “没什么可问的。”丹樱撇了撇嘴,流出厌恶,“那就是个劣等种,除了血什么也不喜欢,成天弄得脏兮兮的,看着就讨厌,芍姐姐可千万别去找他。”


    茯芍看着身下荡漾的血色池水,觉得丹樱并没有资格嫌弃自己弟弟的爱好。


    她还是对丹尹有所好奇。


    “蛇王很信任他么?”


    能成为监察组的监察长,丹尹必是蛇王的心腹。


    听了这话,丹樱完全确定了茯芍不知道陌奚的身份。


    她点头,哼笑道,“一丘之貉,当然信任了。”


    茯芍惊讶她的用词:“你不是喜欢蛇王的么?”


    “那是从前。”丹樱抬手吻上茯芍耳垂,甜腻地笑道,“现在,人家只想芍姐姐。”


    茯芍摆手,“我不能让你产卵。”


    “那又如何。”丹樱不甚在意。


    不仅丹樱不在乎,世上的蛇都不在乎,他们产卵、繁衍,一是顺应本能,二是为了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


    丹樱早已不会被发青期支配,作为既定的下任家主,她也不须用自己的身体来发展势力。


    少女抬起手,雪白的肌肤上滑落缕缕血水,爱恋地抚上茯芍的脸。


    “我不需要后代,我只要芍姐姐。”


    茯芍震惊地看着她。


    虽然暂不明白自己的存在和丹樱养育后代之间有什么冲突,但她还是十分动容。


    “别这样,”她轻声劝阻道,“你喜欢我,只是受了气息的影响。”


    “是呀。”丹樱承认不讳,“我从来没有闻过这样好闻的香味。”


    “芍姐姐…芍姐姐……”她低吟着,手指向下,将濡湿的血水涂抹在茯芍身上,直至拉住她的手,引到自己眼角处。


    “揉一揉,”她呢喃着,双眸痴迷地望着她,“揉一揉我的毒腺,我会为芍姐姐分泌更多、更甜美的蛇毒。”


    茯芍一顿。


    她陡然想起有那么两次,自己无意间擦过陌奚的眼角后,陌奚的身体出现了短暂的僵硬。


    原来眼角是毒蛇的毒腺所在。


    她立即双手捧住丹樱的面颊,指腹画着圈揉压着她的眼尾。


    不消片刻,那薄薄的雪肤之下渗出一层薄红,熟悉的桃香泄露了出来。


    茯芍蛇瞳微束,在丹樱细密的低喘间捏住了她的獠牙。


    “芍姐姐……”


    那条粉黑相间的蛇尾崩溃地搅动了起来,将满池猩红搅得浑浊破碎。


    ……


    玖偣·行宫


    “王。”


    昏暗的大殿中,礼官跪地呈报,“一切准备停当,请王登台血祭。”


    他跪拜之向,是层叠的纱幔。


    大殿寂静无声,唯有纱幔后传来些许异响。


    那是蛇类游动的摩擦声,冰冷、黏腻,又漫长。


    纱幔微动,礼官将头埋得更低,蛇腹摩擦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最终经过了他的身旁。


    礼官的呼吸屏住了,每一寸蛇鳞摩擦地面的声音都能让他渗出一点冷汗。


    他祈求着这条巨尾快点从自己身边过去,可事不遂心愿,那鳞尾非但不走,反而停了下来。


    “抬头。”


    有声音响起,宛如玉石相碰,铮铮动听。


    礼官颤巍巍地抬起头,对上蛇王如沐春风的笑。


    “别害怕。”俊美妖冶的脸匿在昏暗的夜色中,蛇王温声开口,“我从未罚过你,何必如此惶恐。”


    温柔的嗓音令礼官更加惊恐,他掩盖不住身体的颤抖,猛地磕头,“不、不敢。”


    隐约间,伏地的礼官听见了一声叹息。


    蛇尾最终从他身边游走了。


    陌奚想,果然如此,除了茯芍,世间再没有谁会用饱含欣悦的目光注视他、热烈得盛满欢喜。


    四天了,她也差不多要从那些灵玉中回神了。


    大殿之外,冷然的皓月悬于空中。


    远处,是一方白玉祭台,台下数万妖卒,台上束缚着玖偣国旧王一族。


    “吾王永寿——!”


    当陌奚显露身形,台下数万妖卒齐身下跪,手握戈戟,口中高呼:“吾王永寿!”


    声海浩荡,陌奚自倥偬戎马间徐徐游过。


    他走上了祭台,一旁的淮溢礼官呈上礼器,陌奚抬手取下祭祀用的骨刀。


    冷月睥睨下,刀面折出凶光。


    他游行上前,靠近了被绑在柱上的玖偣旧王,旧王身旁是王后、王子王孙和一众玖偣王眷。


    所有玖偣旧王族,无一例外,各个面如死灰,寒颤发抖。


    落刀之际,陌奚倏尔想到了什么,偏斜了身子,瞥向紧挨着旧王的王后。


    王后瑟瑟发抖地回望他。


    陌奚弯下腰,如瀑的墨色长发自身侧滑落。


    “王后。”他轻声念着,靠近了对方,“你爱你的王么?”


    王后的脸色顿时古怪起来,有恐惧,有错愕,又有两分看见活命希望的亮光。


    “不!”她立刻嘶喊了出来,“我不爱他!久仰蛇王威名,我爱您、爱您啊王上!”


    一旁的旧王惊怒眦目,万没有想到相伴两千年余年的结发伴侣会就此背叛他。


    他怒不可遏,咬碎了牙咒骂:“贱妇!”


    陌奚勾唇,翠色的瞳孔里流露点点愉悦。


    他用骨刀挑起王后的下巴,“我要知道你到底有多爱我。”


    王后立刻仰面,眨巴着一双媚眼,爱恋成狂地望向陌奚,柔情似水地呢喃,“大王……”


    陌奚盯着王后的双眼,他看了好一会儿,终是遗憾地摇头。


    不对,这是比丹樱还要劣质的眼神,只有扭曲的贪欲,廉价无用。


    他复又看向其他女眷,眸色温柔,饱含鼓励。


    顷刻间,娇声软语响遍了祭台,每一句都缠绵深情。


    “大王,我爱您!”“王上,我也爱您!”“我爱您,我做梦都想得到您的垂怜!”


    陌奚抬手。


    “嘘——”他叹道,“罢了。”


    他早该明白的,绝世无双、独一无二的,才配叫做珍宝。


    骨刀落下,王后的头滚落至陌奚脚边。


    鲜血霎时间在洁白的玉石上迸溅开来,祭台下传来兵卒的欢呼。


    陌奚移步,将刀对准了一旁的玖偣旧王。


    刀锋贴在了旧王的颈侧,突然间,一只蓝翅蝴蝶飞上了祭台。


    陌奚回眸,越过一众兵卒,见夜色中,那只泛着幽蓝荧光的蝴蝶朝自己翩翩飞来。


    蝴蝶落于陌奚肩侧,化为一阵齑粉,将携带的消息传给了陌奚——


    「茯小姐独自离开了蛇城,不知所踪」


    嗤——


    骨刀偏斜,本该横断脖颈的刀刃斜挑向上。


    玖偣王小半个脸还连在脖子上,截面露出红白的脑花,另外一半则骤然滚落,和王后的头碰在了一起。


    两颗头颅睁着三只眼睛,溅了陌奚一身殷红血腥。


    第三十三章


    “主人。”


    雪婆自送出那只信蝶后便自觉跪在院口, 四肢着地请罪。


    陌奚从玉辇中游下,他伫立在雪婆身前,没有半字责怪, 然投下的阴影便足以令老蛇汗如雨下。


    她低着头, 颤巍巍地呈上一封信。


    “是、是小姐派妖送来的。”


    陌奚接过。


    他扫了眼里面的内容, 字迹和茯芍房中挂的字没有差别, 写信时残留的妖气也是茯芍的气息, 再没有其他异味。


    信中写明了她为一块灵玉和丹樱大打出手,因不敌丹樱、被她算计,受了重伤,暂且离开蛇城,去外疗伤了。


    笔触很仓促, 的确是匆忙之间赶写的,符合信中的情境。


    这是封无懈可击的辞信。


    陌奚捏着信纸, 缓缓瞌眸。


    刹那间, 蛇王的神识笼罩了整个蛇城,如飓风一般卷所有沟渠缝隙。


    毫无遮掩的磅礴识海令全城妖族窒息了起来。


    识海所过, 万民跪地,惶恐臣服。


    陌奚没有看见茯芍,她或许的确不在城里了。


    他找到信中所提的那名妖,传话于她——


    「丹樱, 来见我」


    言毕, 陌奚收敛神识,转身回辇, 朝蛇宫而去。


    丹宅之中, 丹樱如其他城民一般,恭敬地跪伏着。


    她听见了那声传唤, 换作从前,自己必会欣喜若狂,可这一次她心中再无半点波澜。


    目光下移,她望向了自己蛇尾下的地面。


    那里藏着她最美丽的珍宝。


    “梳妆。”


    待蛇王的神识收敛,丹樱便也起身,走向镜前。


    她要维持从前的模样,不能让蛇王发觉任何异样。


    ……


    丹樱并没有整日和茯芍待在一起,茯芍身上的香气太盛,她需要提前把身上的气味散掉。


    陌奚回来的速度比她预计地快了许多,丹樱眉宇间有些阴郁,握扇的手也不由得收紧。


    别的都好说,只怕身上留下了她自己嗅不到的残香。


    浮舟落下,丹樱又一次回到了这座熟悉的蛇宫。


    空气中是冰冷的死气,宫中进进出出妖仆无数,却没有半点声息。每一个留在蛇宫里的妖都像是死尸,面无表情,麻木无绪。


    低等的妖只是工具,工具不该吵闹,只有具备强大实力的妖才有资格说话、有资格笑闹。


    丹樱用合拢的折扇轻掩口鼻,有了外面的蛇做对比,茯芍身上的香气更加充满吸引力。


    她从来没有闻到过任何一种香可与之媲美,不似花果、不似蜜液,而是一种难以言述的勃勃生机。


    那是“活”的香气。


    见过了那样的美好后,丹樱愈发不舍得放弃。


    宫中侍从们恭敬地引她入内,不敢有丝毫怠慢。


    丹樱虽遭蛇王厌弃、被赶出了蛇宫,可她背后还有丹族。


    丹尹留在宫里,丹樱便是既定的下任家主。


    脱去副刑司的身份,她本身的实力、她的性格以及手中的丹族依旧令绝大多数妖族感到恐惧。


    “王。”


    步入奢华冰冷的宫殿,丹樱眼底爆发出惊人的炽热,她跪了下去,并不低头,红眸直勾勾地盯着纱幔后的蛇影,满目皆是痴迷。


    温凉的声音自帷幔后传来,“丹樱,过得还好么。”


    “不好,一点儿都不好!”丹樱提裙,急促地朝前膝行,“□□樱想回到您的身边。”


    帷幔后传来低低的笑。


    笑声之后,却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我听说,你和一条雌蛇打了一架。”


    丹樱皱眉,目露嫌弃,却又带着一点惊疑。


    “是……那条不知来历的野蛇,觊觎我的灵玉。”


    “你伤了她?”


    “自然。”丹樱仰头,露出一点讨好的笑,“丹樱是王一手调教出来的刀,绝不会败在一条野蛇手里。”


    “很好。”这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更加轻柔了些,“那么,她现在在哪儿?”


    丹樱摇头,羞耻地咬了咬下唇。


    “丹樱无能,让她跑了。”


    陌奚漠然地审视着蛇姬脸上的表情。


    丹樱说得不错,她是他调教了千年的利刃,精通拷问、擅长各类刑术。


    如果茯芍真的落在了丹樱手里,这一天的工夫,足够丹樱套出所有信息,也必然明白了茯芍和自己的关系。


    她既然知道茯芍是他的蛇,却还敢知情不报,那只有一个原因——


    她被茯芍的气息俘获了。


    陌奚轻点扶手,思忖着要不要连接丹樱的识海,搜刮她的记忆。


    既然敢来见他,必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搜刮记忆是高级官员们的常例,她在刑司干了千年,不会料不到这一点。


    思及此,陌奚道,“不必自责。你,回去吧。”


    丹樱暗惊,蛇王居然没有要求她开放识海?


    难道他真的相信了自己的说辞?


    “王……”她心中犹疑,面上却露出了痛苦的痴色,“王,我会找到她的,求您再给丹樱一次机会,让丹樱留在蛇宫吧!”


    陌奚没有说话,他抬了手,一股阴冷的煞气登时将丹樱打出了殿外,一路滚下了台阶。


    她伏在阶下,呕出一口血来,却顾不上擦拭,双眸含怨地凝望着殿里,久久不肯离去。


    “哎呀。”


    倏尔,有清朗的笑声传来。


    丹樱回眸,余光中扫见一白衣少年朝自己走来。


    少年一头粉发编成长长的蝎辫垂在身后,身量纤瘦,雪白的肤色、红宝石般的眼睛和丹樱如出一辙。


    他轻快地朝着丹樱走来,身下不是长尾,而是一双人类的腿。


    蛇宫之中,只有王能肆意舒尾。


    “我说哪里来的香味,”那双人类的脚来到丹樱面前站定,“原来,是我的好姐姐。”


    他蹲在丹樱面前,遮住了背后的日光。


    那根长长的蝎尾辫垂下,发尾在地上轻晃。


    少年抬手,抚上丹樱的面颊,沾染了她嘴角的鲜血。


    “姐姐——”


    拇指骤然向后擦去,将那道鲜血在丹樱脸上涂抹拉长,轻薄如刃的指甲亦由此划出一道血痕。


    少年收手,舔舐着拇指上的血液。


    “又去王跟前发青了么。”他将手指上的鲜血卷入口中,咯咯甜笑,“怎么回事啊,明明是蛇,为什么和母猫一样月月都会发青呢。”


    丹樱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她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浮尘,厌恶地扫了眼地上的少年。


    少年还蹲在地上,脸被她打偏去了一边,精致的面颊上留下了血色的掌印。


    等到丹樱整理完衣裙,他才转过头来,仰头笑道,“好过分啊姐姐,颧骨都被你打碎了。”


    丹樱捏着折扇,嫌恶地挡住了自己的口鼻。


    她转身踏上了浮舟,脸上的那道纤细如发的血痕却迟迟没有愈合,反而渐渐向外腐烂蔓延。


    台阶下,少年笑眯眯地目送浮舟离去,他伸出粉白的长信,将指甲里最后一丝蛇血舔尽。


    丹樱顺利地回到了丹宅,脸色却愈发凝重。


    蛇王反常的反应让她摸不准他的态度。


    她料到这八成是试探,他们相处近一千五百年,正如丹樱了解陌奚一样,陌奚更了解她。


    他是故意的,故意让她惊疑,等着她自乱阵脚,露出破绽。


    丹樱绝不会掉以轻心。


    此时最好的处理办法是三个月内不去见茯芍,三个月后,等陌奚彻底打消疑心,她才能没有顾虑。


    城中并不安全,整个蛇城遍布监察组的耳目,但丹樱也不能把茯芍送出城外。


    一旦自己出城探望茯芍,途中绝逃不掉陌奚的监视。


    此时应该静观其变。


    她能等,茯芍却等不了。


    地下遍布结界,固然可以关住茯芍,但时间一长,茯芍撞击出口必然会发出异响,一旦吸引了监察组的注意,茯芍的存在就再也瞒不住。


    即便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可能瞒天过海,茯芍迟早还是会离开,但真到了这一步,丹樱心中着实不甘。


    她不甘心,要眼睁睁地放弃这样好的宝贝,将她拱手与人。


    嫉妒如虫蚁啃噬着她,让她烦闷、让她焦躁。


    去了外面一趟,呼吸了其他蛇妖身上的腥臭味,丹樱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茯芍身边,用她的气息洗刷掉自己体内体外的浊气。


    眼角一抽,一阵灼痛传来。


    丹樱路过镜子时往里一瞥,自己半边脸都溃烂了起来。


    “嘶——”她目色愈发阴沉,恨恨地撑在镜前。


    那条疯狗。


    当丹樱在地上祛毒疗伤之时,茯芍正偷偷摸摸地把玩丹樱的藏品。


    除了灵玉,丹樱还有很多珍贵的玉石。茯芍像是掉进了米缸的老鼠,彻底乐不思蜀了起来。


    反正她已经给雪婆送了信,说明自己要在朋友家暂住几日。


    姐姐看起来暂时没有要用到她的地方,那她就好好在这儿玩一阵子。


    丹樱的藏品很多,摆放得都很随意,茯芍替她心疼,把所有东西都擦拭了一遍,珍而重之地摆上了架子。


    地下密室没有昼夜,美玉环伺之间,茯芍不知不觉忘了时间。


    等她把每一块玉石裴翠都爱抚过去后,才意识到丹樱已经很久没有下来了。


    丹樱走时告诉她,蛇王召见,她不得不去办些事,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么……


    茯芍有点担心。


    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茯芍不清楚外面过了几日,或许七八日、或许半个月,总之时间不短了。


    茯芍答应了丹樱,保证在她回来之前都耐心等待着。


    可万一丹樱已经死了呢?


    以丹樱的修为,要她亲自去办的事情绝不简单;


    再说蛇王睚眦必报,已经杀了不知多少同族,她可以容忍小蛇的挑衅,蛇王却未必。丹樱触怒过他,他肯定不会给丹樱派什么好差事。


    茯芍又等了一日,还是不见丹樱的踪影。


    她等不及了,试探着叩了叩门。


    无有回应,她便开始撞击。


    刚碰撞了一下,密室的门就开启了。


    “芍姐姐救我!”


    一声惊慌失措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下一刻,轻盈的桃花扑入她怀中。


    茯芍一惊,就见丹樱仰头,满脸泪痕地望着她,“他要杀我!”


    “谁?”


    “是陌奚!”那双雪玉一样的小手紧紧抓着茯芍,像是抓着唯一的浮木。


    娇俏的少女哭求道,“他知道我伤了姐姐,现在满城找我索命。”


    “那都是误会。”茯芍拍拍她的后背,安抚道,“你别怕,我会和她解释。”


    她心中温暖,还以为陌奚不会为了她冲撞丹族,没想到姐姐竟真的如此顾念她。


    他真好。


    “真的?”丹樱一喜,接着又蹙眉摇头,绝望道,“不,不会的。芍姐姐只能护我一阵子,一旦芍姐姐走了,他还是会对我下手!我和他共事了千年有余,对他再了解不过。”


    “芍姐姐、芍姐姐……”她啜泣起来,搂着茯芍的脖颈,哭得梨花带雨,“我好害怕……我死了倒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活了两千年也活够了…但丹族还有那么多小蛇要倚仗我而生存。”


    “一旦我倒下,那些心怀不轨的外族就会像蝗虫一样,把我们的小蛇吞噬干净……那些还未出壳的孩子们,都还来不及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就要成为别人的腹中之餐了……”


    事关那么多小蛇的生命,尤其还有尚未破壳的蛇崽,茯芍立刻严肃起来。


    “你放心,陌奚姐姐不是不讲道理的妖,我一定会拦住她的。”


    “真的吗……”丹樱抬眸,剔透的红眸被泪水润泽后,更加通透,也更加惹人怜惜。


    “当然。”茯芍保证。


    她能活下来,全靠父亲庇佑,如今她长大了,也一定会尽力庇佑其他未破壳的蛇崽。


    丹樱破涕为笑。


    她投入茯芍怀中,噙着泪,软声道,“多谢芍姐姐。我的性命、孩子们的性命,就都仰仗你了。”


    茯芍从来没有被谁这样全心全意地依靠过,她胸口涨热,又见丹樱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忐忑道,“芍姐姐,其实还有一件事……”


    “嗯?”


    “我……”丹樱贝齿轻咬下唇,惴惴不安地开口,“我因太想和姐姐在一起了,所以撒了一个小谎。”


    不等茯芍询问她撒了什么谎,丹樱就又哭了起来,“芍姐姐,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我把这里的灵玉全都送给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茯芍刚要开口,熟悉的蛇息便自远处传来。


    轰——


    紧闭的门洞受到重创,偌大的地下密室都震颤起来,架子上的玉器瓷器叮当作响。


    茯芍大惊,她的美石——丹樱的美石!不!丹樱已经答应了要送给她的美石!


    “芍姐姐!”与此同时,她怀中的丹樱面色惨白地颤抖起来,比架子上的骨瓷、琉璃更加脆弱,轻轻一碰就要破碎,惊恐到了极点。


    “芍姐姐,他来了……”


    茯芍将她往身后藏去,在第二道撞击之下,遍布结界的石洞赫然坼裂崩塌!


    石块飞溅,有天光从破口处倾泻下来。


    光影之间,优雅如兰的身影缓缓游来。


    茯芍抬眸,看见陌奚站在洞口,展眉舒眼,冲她伸手:


    “芍儿,我来接你了。”


    茯芍吞咽了下唾沫。


    陌奚还是那样的温柔,可不知为何,她竟生出了两分怯意。


    她仔细回想了一遍前因后果,自己并没有对不起陌奚的地方,没道理要怕他。


    “姐姐!”确定自己没做错事,茯芍上前几步,搭上了陌奚的手。


    陌奚弯眸,反手和她十指相扣,欲要离去,茯芍却立定不动。


    察觉到阻力,陌奚回眸,耐心地询问,“嗯?”


    他身上又泄出那隐秘的危险感,但茯芍执意留下,看向了暗室之中孤苦无依的少女。


    顺着她的目光,陌奚自然看见了在场的第三者。


    他露出浓淡合宜的笑容,偏头询问茯芍:“这位是?”


    他当然认识丹樱,问的这句话,是要知道茯芍和她的关系。


    茯芍松开了陌奚的手,跑去了丹樱身边。


    手上一空,陌奚五指拢捻,指腹上徒留一点残触。


    他看着茯芍弃他而去,将丹樱推向前,郑重介绍:“姐姐,这是我、是我们可爱珍贵的新妹妹!”


    陌奚眼角微挑,看向丹樱。


    那虚伪的毒蛇睁着一双可怜的红眼,紧紧依偎在茯芍身侧,怯弱地看向他,道了一句:“见过姐姐。”


    陌奚勾唇,杀意如沸水腾升。


    “芍儿,”他再度伸手,声音微凉,不疾不徐,“过来。”


    第三十四章


    “芍儿, 过来。”


    陌奚的声音愈发温柔,丹樱却打了个寒颤。


    任何一个了解蛇王的妖都会忍不住立刻跪下求饶,一千五百年的习惯烙印在丹樱骨头里, 令她本能地想要跪拜。


    但丹樱没有动。


    就像过去千年那样, 不论多少次受尽陌奚蛇毒的折磨、最终又被他捏断心骨心脉, 可她依旧爱他。


    她从来不惧死亡。


    蛇妖的寿命漫长乏味, 她需要闪闪发亮的宝物点缀这无穷无尽的黑暗。


    从前能够照亮黑暗的至宝是陌奚, 如今是茯芍。


    和陌奚作对,丹樱做好了死无全尸的准备。


    她咬着唇,躲在茯芍身后,无辜又可怜。


    茯芍并不知道陌奚已在极怒的边缘,他叫她过去, 她便又过去了。


    冰凉如玉的手一把攥住了她的皓腕,把她往前拖行了几寸。


    陌奚另只手环在她的腰上, 将她全然禁锢在自己怀里。


    他低下头, 笑得没有温度,“芍儿, 可还记得回巢?”


    茯芍以为他怪她离开太久,而她也的确外出太久了,于是点头,“我本来也打算今天回去的。”


    陌奚勾唇, 没有说话, 揽着她离开。


    “芍姐姐!”丹樱忽而出声,茯芍扭头望去, 就见密室里的蛇姬巴巴地望着她, “那就说好了,我晚点亲自把灵玉送到你府上。”


    想到了刚才匆忙应下的事, 茯芍点了点头,“好呀,我等你。”


    她来不及问丹樱到底撒了什么小谎,但这么多极品灵玉,什么小谎她都可以原谅。


    话刚出口,茯芍腰肢一痛,被陌奚的手臂箍得越紧。


    他余光后瞥,扫向丹樱,微微一笑,“你,很好。”


    丹樱咬牙,指甲陷入掌心,却没有后退、跪下。


    两妖离开了密道,玉辇就停在院中,四周却不见丹族的奴仆。


    离开丹宅,回去的路上,茯芍忍不住好奇。


    “姐姐,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陌奚将她的散发勾至耳后,“气息。”


    “蛇城那么多妖,门才打开了一瞬,姐姐就嗅到了?”茯芍震惊,连忙再度确认自己有没有收敛好气息。


    陌奚点头,“芍儿的气息,很特别。”


    不止是气息,还有她身上的蛇皮腰带和那支点翠发钗。


    这两样东西里都注入了他的神识,只要有一丝风泄露出来,他都能立刻锁定茯芍的方位。


    茯芍一早就想问这事了。她凑近了陌奚,盯着他的眼睛,“姐姐,所有蛇都喜欢我的味道,你为什么毫无影响?”


    “嗯?谁说我毫无影响?”


    “难道不是吗?”即便是此时,那双翠眸里也没有半分浑浊,清明如水,无有杂念。


    陌奚摇头,“当然有,否则,我怎么会日夜不休地寻你。”


    他说着,叹了口气,“芍儿,为何要骗我?”


    “骗?”茯芍不解,“我不是写信回去,说过几天就回来吗?”


    她的确回得晚了,但和“骗”有什么关系。


    陌奚翻出一封信来,“可是这封?”


    茯芍看见信封上的字迹,点了点头。


    陌奚将信交给她,茯芍拆开,通读一遍后惊愕不已,“不,这不是我…不对,这的确是我的字。”


    她低下头,用蛇信舔了舔信纸,愈加震惊,“上面残留的气息也是我的……我、我什么时候写了这样的信?”


    陌奚无奈笑叹,“我就知道会是如此。”


    茯芍茫然,“什么意思?”


    “芍儿,我同你说过,外面的世界很危险,要时刻跟在我身边。你忘了爷爷临终时同你说过的话了么。”


    “哪句?”


    “‘要提防人类,也不能对同族太过放心’啊。”陌奚语重心长,余光瞥向远处的丹宅,“这封信,出自丹樱的手笔。”


    茯芍微愣。


    原来丹樱口中所说的“小谎”是指这个。


    陌奚上身微仰,靠着软垫,淡漠道,“她并非表面那样可亲,司掌刑司千年有余,所用手段层出不穷。芍儿,若今日我的修为在她之下、找不到你,又或是我轻易信了这封信,往后你我就再无相见之日了。”


    “不会的,姐姐。”茯芍说,“我不会一辈子被她囚着的,真到那个地步,我就是爆丹也不会让她如意。”


    “姐姐,你别把她想得那么坏。”茯芍捧住了陌奚的手,“丹樱她只是受了我气息的影响,就像我看见了好玉,也会不择手段地将其留下。这是情不自禁,蛇之常情。”


    陌奚蹙眉,“芍儿……”


    “对不起姐姐,给你添了麻烦。”茯芍索性坐到陌奚身侧,牵着他的手,磨蹭他的脸颊,“我保证我和丹樱以后都再也不会给你惹事了,你就原谅我们吧,好不好?”


    陌奚脸色淡淡,没有回话。


    茯芍锲而不舍地蹭他,拖长了音调,摇晃着陌奚的手,“好姐姐,你最好了,美蛇姐姐,求求你啦。”


    她确实有点不高兴丹樱篡改她的书信,但丹樱已经赔过罪了,还把那么珍贵的灵玉都给了她。


    这一世的茯芍不具备人类的认知,她并不觉得丹樱做得有什么不妥。


    就像当初她想留下陌奚一样,如果陌奚真的打算独自离开韶山,那她也会想方设法地把他强行留下。


    只不过因为丹樱冒犯的对象是她,所以茯芍才生出了一点怨念来。


    单就行为本身而言,丹樱没有任何错处,茯芍甚至很惊奇她是如何模仿出自己的笔迹和妖气的。


    茯芍不懈余力地献媚,陌奚终是叹息。


    他揉了揉茯芍的脑袋,妥协,“下不为例。”


    茯芍点头如捣蒜,又讨好地去舔陌奚的上颚,“那姐姐答应我,这件事就过去了,不再找丹樱的麻烦,好么?”


    陌奚弯眸,“这是她教你的话?”


    “不是。”茯芍退开了一些,诚挚道,“只是我觉得,她也不容易。”


    “又要照顾一个家族的小蛇,又要忍受外面的非议,最可怜的是,她爱了蛇王一辈子,最后却差点被蛇王所杀。她已经很难了,我们就别再落井下石了。”


    陌奚眸色渐冷,唇畔的笑意却越来越浓。


    “芍儿,你才和她相处了多久,就这样心疼她?”


    “她真的很可爱呀。”茯芍一脸向往道,“如果我有妹妹,一定不会比她更可爱了。蛇王怎么能不喜欢她呢?”


    “哦?她都做了什么,让芍儿这样念念不忘?”


    “她会按摩。”那酥酥麻麻的感觉历历在目,茯芍舒服得眯起眼来,“她的蛇毒也很甜,鳞片也很细腻,而且还会撒娇,像是一朵精致的小桃花。”


    陌奚捏住茯芍的下颚,盯着她的眼,“你吃了她的毒?”


    “对呀。”茯芍舔了舔嘴角,“水蜜桃一样。”


    陌奚敛眸,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茯芍的下唇,像是在为她擦拭什么脏污。


    他料到了茯芍会勾搭其他雄性,可没有料到,连雌蛇也需要提防。


    觊觎茯芍的虫子们自然不必多说,他会处置,但对于茯芍,他是否太宽容了一些,以至于稍离开几日,她就肆无忌惮地投入它妖怀抱。


    惩罚的念头刚一升起,一双温凉的柔荑便覆上了陌奚眼角。


    陌奚一怔,就见茯芍侧身而坐,双手揉着他的眼尾,不怀好意地笑,“姐姐,你的毒腺也在这里么?”


    酸胀感顿时直冲天灵,桃花眼眼尾泛出了薄红。


    陌奚闭了闭眼,喉结微滚。


    他握住茯芍的手,缓慢而绝情地摘下,喑哑地开口,“这也是她教给你的?”


    茯芍嗯了一声,偏头去舔陌奚的嘴角,想让他张口,看看自己有没有揉出毒液来。


    陌奚抿着唇,别过脸去。


    “芍儿。”他叹息般道,“别这样。”


    “别这样”这三个字死死扼住了丹樱的脖子,令她在心骨断裂、心脉破碎中痛不欲生了百年有余。


    可茯芍并不知情,她只觉得说这话时的姐姐分外妩媚妖娆。


    她缠着陌奚,尾巴勾绞着他,双臂揽着他的胸腹,下巴搁在陌奚的肩头,亮晶晶地凝视他泛红的脸颊。


    “丹樱的毒虽然好吃,但不像姐姐那样,让我神魂颠倒。”


    “姐姐……”她在他耳畔呵气,“给我嘛。”


    茯芍不懂禁欲,她喜欢什么就要做什么,非要做到满足为止不可。


    陌奚气息加重,他闭上眼,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和本能抗争上,再无暇分神思考如何惩罚这条花心的雌蛇。


    视觉陷入黑暗,耳畔的呵气、空中隐秘的香甜便愈发鲜明。


    他想起茯芍所说的画面。


    这些他不在的日子里,丹樱是如何在密室中爱抚茯芍的身体、又是如何恬不知耻地用蛇毒讨得她的欢心。


    那乳臭未干的丹毒如何与他相比?尝过了他的蛇毒,茯芍再也不可能看得上其他毒蛇。


    只有他、只有他的毒才能让她念念不忘、魂牵梦萦。


    是了,这不是败给本能,是为了惩罚她,为了让她沉溺在自己的毒液中,饱受求而不得的痛苦。


    他没有失控,他很清醒,这只是对茯芍惩罚而已。


    陌奚霍然睁眸,翠瞳中闪过一丝猩红。


    他回首盯向茯芍,在茯芍期待的目光中,涩然道,“真是…喜欢撒娇。”


    语毕,修长的手指猛地扣住了茯芍的后脑,将她死死控在掌中。


    下唇一麻,獠牙刺破了茯芍的唇瓣,还未来得及感受痛苦,甜蜜的蛇毒便涌入其中,麻痹了感官,带来顶级的快慰。


    茯芍瞳孔微缩,很快便软在了陌奚怀里。


    翦水秋瞳中再也装不下它影,只余陌奚。


    直到獠牙拔出,她依旧双眸涣散,快乐得尾尖抽搐。


    玉辇停下,回到了熟悉的院落。


    茯芍尚未回神,无骨地依靠着陌奚,沉浸在余韵当中,懒洋洋地磨蹭陌奚的胸口,“姐姐,抱。”


    陌奚勾唇,因丹樱而起的怒意稍稍散去。


    也罢,起码她还分得清主次,知道哪里才是她真正的巢。


    茯芍又回到了她的院子。


    院中的气息改变了,她被陌奚放到床上时,张口询问:“晓音晓琴呢?她们是谁?”


    茯芍口中的“她们”指的是两道陌生的气息。


    陌奚将她放下,双手撑着她身侧的玉榻,将她拢在身下。


    “晓音晓琴修为太浅,不方便照顾你。她们是我新找来的大妖。”


    “大妖?”茯芍一愣,“她们……很贵吧?”


    她还记得所有大妖都是贵族,贵族也可以当奴婢使唤么?


    “是,很贵。所以芍儿不可以再单独离开了,你一天不使唤她们,我就要白出一天的钱。”


    “姐姐,我也用不着奴仆。”茯芍说,“你把她们辞了吧,我以前也没有使唤丫头,不也这么过来了么。”


    她自己都还要变成人脚才能上街呢,哪里配使唤贵族。


    “芍儿,”陌奚弯眸,翠瞳里噙着笑,“经过这一回,你在我这里已经没有信誉可言了。”


    茯芍理亏。


    “我是一时大意,”她小声狡辩,“我都已经绞断丹樱的肋骨了,她又扔出了张奇怪的符咒来,然后我才……”


    她说不下去了,丧气道,“好吧,是我不小心。”


    “乖。”冰冷的手压在了她的头上,带着同样冰凉的笑意,“安分些,别再让我担心。”


    “那我要做什么呢?”茯芍在他的手掌下抬头,“我好不容易出韶山了,不想再待在房里独自修炼,那太闷了。”


    “谁说是独自,”陌奚坐在了她身旁,覆上了茯芍的手背,“芍儿还有我。”


    “姐姐不出去了么?”


    “嗯,暂时告一段落。”


    茯芍把尾巴收上了床榻,询问道,“我还不知道姐姐这段时间去做了什么呢。”


    “没什么,都是些无聊的工作。”


    “说说嘛。”茯芍期待道,“对姐姐来说是无聊,对我来说全都是新鲜事。”


    陌奚眸光微移,“倒也不错。好吧,我捡有趣的部分给芍儿讲讲。”


    茯芍连连点头,“嗯嗯。”


    太阳西落,世间陷入黑暗。


    死寂了数日的别苑终于又升起了憧憧灯火。


    透光的窗纸照应出房内交缠的蛇影,巨影诡魅,惊人骇目,时不时又有悦耳的说笑传出。


    “真的?那王后真的马上就说她爱蛇王了?”


    “我听说狐狸对伴侣无比忠诚,原来不过如此。”


    “好姐姐,下次再有祭祀,你也带我去看吧……”


    那声音清灵动听,像是一股泉水注入了枯山,慢慢将这座死气沉沉的宅院滋养得活了过来。


    第三十五章


    这一世的茯芍没有受过人类的调教, 听到血祭内容时,并不会像个人类似的发出指责。


    狐狸是大蛇的食物,她对处理食物的方法没有任何意见, 只是在“淮溢士卒分食狐血狐肉”那一段里听得饿了起来。


    算算时间, 从陌奚第一次带给她灵玉起, 她就再没有吃过东西, 足有小半月长了。


    这也是上一世的茯芍不会做出的举动。


    修士讲究六根清净, 热衷辟谷,上一世的茯芍自入琮泷门后就没有进过食。


    妖族不屑这样的清高,陌奚亦不列外。


    那时出于求偶的礼仪,他也曾为茯芍献上过猎物,却被茯芍一脸为难地拒绝了。


    她拒绝他的心意, 为了投入人类的怀抱。


    而今,当她抱着他的胳膊, 舔着嘴巴问蛇城有没有卖狐狸肉时, 陌奚不由得愉悦起来。


    再不必为了茯芍去忍受人类的道德观,使他心情稍霁, 即刻吩咐雪婆去给茯芍买鲜活的狐崽。


    “慢一点。”


    在茯芍咬断狐崽脖子的时候,陌奚挽起一方白帕,替她擦拭流下的鲜血。


    他教会了茯芍如何用人类的方式进食,看着她用人的牙舌品尝血肉。


    邪妖化为人形, 绝大多是因为从众, 但陌奚不同。


    他化出最完美的人皮,掌握人类推崇的文化、礼仪, 再将其用血污覆盖, 把他们的文明一一辱没。


    人类崇尚辟谷,他就用人类的口舌咀嚼腥臭的血肉;


    人类崇尚礼教, 他就用温文尔雅的举止虐杀掳夺。


    他是人类最口诛笔伐的那一类妖,是蛊惑人心、霍乱世间、颠覆纲常的邪祟之首。


    如今,他把自己的喜好传给茯芍,看着那明眸善睐的仙蛇满口荤腥,染上污浊。


    茯芍随口吃掉了五六只小狐狸,进食之后正要为自己施清洁术,柔软的素帕便已覆上了她的嘴角。


    这同样是人类的清洁方式,是礼教开化的证明,如今用来擦拭茹毛饮血后的痕迹。


    陌奚眯眸,满足地微笑。


    茯芍不反对,但她觉得很麻烦。手帕擦拭哪有清洁术来得便利。


    可感受着脸上温柔的力度,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乖乖仰着脸让他动作。


    察觉到她的配合,陌奚眸中的笑意越浓,夸赞:“好乖。”


    茯芍觉得他在把自己当作小宝宝对待。


    姐姐真擅长照顾小蛇。


    茯芍等他擦完自己的脸,又被他牵着手,一根一根地擦拭手指。


    那方白帕已被染红一半,在陌奚低头清理的时候,茯芍瞥见窗外已近天明。


    她嘀咕,“不知道丹樱什么时候来。”


    陌奚抬眸,看向了她。


    “她说了要亲自把灵玉送过来的。”茯芍以为陌奚忘记了,提醒他道,“姐姐,需要和雪婆说一声吗?”


    方才升起的那点愉悦顿时消散了。


    陌奚很清楚,别的蛇妖绝不会像自己这样克制,尤其是丹樱。


    千年来,无论他如何管教她、训练她,她始终没有痛感似的,用那黏腻且充满低俗欲望的眼神盯着他。


    那是条沟壑难填、欲望缠身的劣等蛇妖,在嗅到茯芍的气息后,可想而知,会做出何等卑俗的行径。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丹樱做了什么呢。


    她会扒在茯芍身上,像条肉虫一样,毫无节制地扭腰摆尾,在茯芍身上发泄低贱的瘾欲,痴癫地流出黏稠蛇毒。


    陌奚有点想叹气了。


    这些劣等种族,生而卑贱,即便开智,也和爬虫无有区别。


    他颔首,“好,我会和雪婆说。”


    “那以后我可以请丹樱来家玩吗?”茯芍得寸进尺地打蛇上棍。


    陌奚哼笑。


    他哪里不懂,丹樱亲自送货上门,为的就是这一条。


    茯芍时常和她见面,他顾忌着茯芍,自然也就不会取她性命。


    “芍儿,我不喜欢她。”陌奚收回手帕,“我与她之间,有过许多旧怨。”


    他不在乎丹樱,他在乎的是茯芍的态度。


    这话并不意外,茯芍已然觉出了陌奚对丹樱的冷淡,几次对上,他都对丹樱不冷不热。


    她内心当然是偏向陌奚的,可丹樱是她交往到的第二个同类,桃花似的惹人怜爱。


    她有点舍弃不下。


    “那…那我以后去外面见她。”她说。


    陌奚轻声问:“如果我还是不允呢。”


    “姐姐,我分得清谁才是最重要的,绝不会和她联合起来害你。”茯芍说,“再说了,我替你和她交好,你也能和丹族交好,不是么。”


    陌奚敛眸。


    这话称得上冷漠绝情。


    茯芍并不在乎他和丹樱之间到底有什么旧怨,问也不问。她喜欢他,可也仅仅只是喜欢而已,不会为了他放弃自己的喜恶。


    他是茯芍储物器里最美的一块灵玉,她最珍爱的是他,但绝不会就此放弃收集其他美玉。一旦有更好的玉出现,她也随时有可能拿他去换。


    眼前的是一条货真价实的蛇妖,不再是上一世那个选择孱弱雄性的女人。


    陌奚该宽慰,可胸中只余怨毒。


    沈枋庭,他是如何把一条贪婪、自私的蛇驯化成满眼只有他的女人的……


    真是漂亮的手段。


    “好吧。”他笑着应了,“不过芍儿要我退让忍耐,总得弥补点什么。”


    茯芍觉得这个条件也不过分,于是点头,“姐姐说,只要我办得到。”


    陌奚低头,伏在她耳边低语,“我想要蛇王的王玺。芍儿,能为我取来么。”


    他随口说着,茯芍却被吓了一跳。


    窃取王玺,往往代表着改天换地。


    “姐姐,你……”她错愕地看向陌奚,陌奚抬起食指抵在唇前,“嘘——”


    “不是那么严重的事,只是有一批货要运出国。如今盘查得厉害,往返边界需要蛇王亲批。你把王玺拿来,我盖了印,马上送还。”


    “蛇王十分熟悉我的气息,除我以外,城中再无修为高于芍儿的人选了。故而只能劳烦你。”


    茯芍听了,觉得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尚不如姐姐,蛇王修为高我许多,入宫的瞬间就会被他发现的。”


    “别担心。”陌奚对她道,“我打探到了消息,蛇王自玖偣回宫以来,常常沉睡不醒,必是受了重伤。芍儿只需避开宫中的大妖就能取到王玺。”


    茯芍眨了眨眼。


    她直觉陌奚没有陷害她的意思,但蛇王毕竟是四千年的大蛇,蛇宫也必然守卫森严,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全身而退。


    尚在考虑,就听陌奚笑道,“王玺摆在蛇王寝宫的桌上,那块玉剔透如冰,世所罕见,芍儿一看便能辨认出来。”


    “好吧,”茯芍拍了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她打不过蛇王,逃走总还是没有问题的。


    出来这么久,她也想看看传说中的蛇宫到底是何模样——绝不只是为了看王玺!


    陌奚笑道,“好,那我就在护宫河外接应。”


    巢穴已经准备就绪,是时候把他的雌蛇带回去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件事不得不做。


    陌奚调动内丹,墨色的内丹之上漂浮着万千丝线。


    他勾起其中一股,揉弦般拨弄。


    ……


    一声凄啸从丹宅中暴起。


    轰然之间,贲美侈靡的建筑被一条长尾扫坍,化为破碎的残垣。


    丹樱伏在房中,疼得满地打滚,蛇尾如钢鞭,扫过之处石块栋梁折毁一片。


    “呃啊……”她仰颈尖啸,美眸猩红可怖,与那鲜艳得几欲滴血的红眸相比,她的脸色惨白得透灰,额角的青筋凸凸跳动,脖颈两侧的血管呈现出诡异的黑色,如蛛网一般爬上了双颊。


    “大人……”远处奴仆成群,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着,又不敢擅离。


    不动还有可能逃过一劫,一旦动起来被丹樱捕捉到,下场唯死而已。


    痛、好痛……


    整整两百年了,这熟悉的剧痛又回到了她的身上,且比从前更加难忍。


    丹樱血瞳中爆发出强烈的恨意,精致的脸上狰狞凶恶。


    淮溢中所有大妖都被陌奚种下了蛇毒,此后他不仅能在千里之外掌控他们的生死,还能随时让他们品尝经脉寸断、血肉焚烧的痛意。


    这不是丹樱第一次受苦,在陌奚身边,任何不完美之处都会引发他的不满。


    以前她将这份痛苦视为饴糖,心甘情愿地承受陌奚赐予的一切感受。


    可如今,她恨透了那条毒蛇。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但凡她早出生一千年、但凡她有一战之力,她又何须受此耻辱,畏首畏尾地将至宝拱手相让!


    陌奚、陌奚——!


    一声狂啸震荡开去,方圆十里鸟雀寒颤,众妖生畏。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丹樱全身的衣衫都被冷汗浸湿,那汗水呈艳丽的粉色,汗液中一半是自毛孔渗出的蛇血。


    少女的头颅在人面和蛇首间来回变换,最终退回原形,化作一条巨大的长蛇。


    它张开血盆大口,一口便吞掉了七八奴仆,用其血肉修补自己。


    凌迟般的剧痛之下,丹樱思绪迟缓。她大口吞噬着食物,奋力撞击石壁发泄痛苦。


    这些都不够,远不能缓解陌奚蛇毒之苦。


    混沌之间,她倏尔记起了什么,猛地转身朝地下游去。


    香、香——


    她记得那让她浑身舒爽、飘若云端的香气。


    巨蛇急促地冲入密室。


    茯芍走不过半日,密室中还残留着她的余香。


    丹樱嘶吼着扑上了那块玉榻,疯狂吐信,不放过上面的任何一点残香。


    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芍姐姐好香……


    红宝石的蛇瞳束成一线,瞳周一圈猩红,已然陷入癫狂。


    当她将半个玉榻舔舐完毕,那圈猩红竟淡化了一半。


    丹樱动作一顿,从令她神魂颠倒的香气中抬首。


    不是错觉……她真的不痛了……


    全身血管经脉扭结成结的痛苦减轻了大半,剩下的余痛足可忍耐。


    丹樱一怔,继而蓦地冲入那方血池。


    她钻入池中,浑身浸泡在血水里,低头狂饮池中凉水。


    这方血池被茯芍泡过几回,丹樱在水下找到了两根棕色的发丝。


    她如获至宝,将其吞入腹中。


    顷刻间,疼痛如潮褪去,内丹之中种下的墨色蛇毒微不可察地去除了半丝。


    哗——


    丹樱破水而出,蛇首入水,出水时已是人面娇颜。


    她雪白的指尖上缠绕着一根青丝。


    望着那纤细的发丝,丹樱眸色晦暗不明,半晌,甜蜜如银铃的笑声传遍了整个地下。


    她放肆而猖獗地大笑着,甜美的五官微微扭曲,带着痴怔与冷戾。


    陌奚——丹樱五指收拢,将那根仅剩的发丝死死攥在掌心。


    从今以后,她再不必受他掌控了!


    第三十六章


    青天白日,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正午,茯芍一席白裙潜入了蛇宫。


    黑夜并不影响蛇类的感官,他们不靠光线视察外界, 靠的是温度和气味, 夜晚只会令蛇妖更加敏锐。


    虽然人类的话本子里, 潜行都选在夜晚, 但茯芍没有照搬照抄, 按照自己的理解改选了正午。


    临近夏日,正午时分有了点暑气,正是蛇妖们昏昏欲睡的时候。


    茯芍跨过了那条横在“贵族区”与蛇宫之间的护宫河。


    她打着伞走上了桥,宫门之外并无禁制,谁都走得, 因此茯芍走得正大光明。


    两架马车先后经过她身旁,赶马的马夫疑惑地看了眼这个徒步走在桥上的平民, 茯芍冲他们点头致意, 坦坦荡荡,回家一样。


    如果蛇宫里住的不是小心眼的蛇王, 而是她父母那样的领主,茯芍还会更大方一些。


    父母留下的手札上记载了无数次被族人挑战的经历。他们从不像蛇王那样将挑战者杀死,反而会嘉奖对方的勇气。


    若蛇王也是个仁主,茯芍早就去挑战他了。


    可惜不是。


    蛇王不是仁君, 茯芍心中倒也没有太多惧意。她知道自己应该畏惧那条城府极深的雄蛇, 但她毕竟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


    破壳以来,她就是韶山的霸主, 从不知晓什么叫做臣服、什么叫做怯弱。


    此次窃玉, 茯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黄玉一族属土,有塑玉之术, 更有一门绝技名为化玉。


    蛇宫中宝玉极多,单那王玺就是极品美玉,茯芍想好了,如果土遁不掉,她就找块玉石躲进去,躲上几个月再伺机离开。


    理论上来说,此行不算凶险。


    她来到宫门下,透过伞沿仰望巍峨的宫城。


    城门上刻着一个繁复古老的蛇字,字涂红漆,传来森冷的腥气。


    茯芍伸了伸蛇信,分析出了那红漆的成分。


    她在宫墙下定定地站了会儿,这里没有守卫,宫门紧闭着,设有重重结界,只有被蛇王种下蛇毒的权贵们和宫仆才能从此通过,用不着守卫一一盘查看守。


    茯芍打着伞,找了处阴影站着。


    不过多时,她等到了一辆进宫的马车。


    车帘坠着玉环,车顶镶嵌灵玉。


    外面的世界到处都是玉石,给了茯芍很大的便利。


    黄影一晃,在马车驶下长桥的瞬间,宫门外打着伞的蛇姬不见了。


    无人发现的车厢顶部,那华美的灵玉中闪过一道微光,接着又恢复了平常。


    宫门打开,马车驶入阴冷的黑白宫群。


    群宫后方,中正之位处,黑瓦白墙的大殿里散发着浓浓的血腥。


    “王。”


    重物拖行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咚的一声,那重物砸在了殿内。


    一抹浓厚的血迹顺着台阶直入殿中。


    粉发蝎辫的少年松手,把一头千年大妖扔在了脚边。


    潺潺血水自大妖身下渗出,少年的脸颊、双手和白色的窄袖劲装上皆沾满了血色。


    他咧嘴,露出尖利的獠牙,脸上有一对可爱的梨涡。


    “我又抓到对您不敬的家伙了。”


    大殿之中挂满了鲛绡,末端曳地,缎面凹折处莹着华彩。


    重重叠叠的鲛绡之后,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丹尹,别用我做借口。”


    “冤枉。”少年无辜地蹙眉,脚尖踢了踢不成形状的肉团,“他真的对您不敬,说您四千多年不找配偶,是走火入魔,修得阳痿。”


    帷幔后没有回应。


    丹尹偏了偏头,笑出可爱的梨涡,“难道是真的?”


    冰冷的煞气破纱而出,直至打上丹尹,两旁的帷幔才延迟荡起。


    砰——少年迅速旋身,回转之后,他捂着手肘,只被削掉了半条小臂。


    “好疼……”那双宝石般的眼里氤氲起了水雾,像是小狗一样可怜兮兮,“您弄疼我了。”


    声音传来,和颜悦色:“将秽物带走。”


    “您今天心情很好。”丹尹没有听话离开,任由断臂处鲜血泉涌,浸湿白衣,“有什么有趣的事么。”


    “别让我厌烦,丹尹。”


    “好吧好吧。”少年无谓地耸肩,他松开捂着断臂的手,这一会儿的工夫,断口处已经开始愈合。


    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拽住地上大妖的后领,又将它拖了出去。


    走出大殿,外头刺眼的阳光晃得少年眯了眯眼。


    他回头扫了眼身后。


    不对,不对劲。


    尖利的獠牙探出嘴唇,丹尹弯眸笑了起来。


    今天一定有什么有趣的好事要发生。


    ……


    茯芍跟着马车顺利进了宫。


    车子往偏远处驶去,并没有去见蛇王。


    车夫等车厢中的大人下车后,便熟门熟路地去了马厩,那里还有几辆车,几个车夫一边喂着各类坐骑,一边闲聊,等着到了时候再去接自家主子。


    茯芍等了一会儿,觉得在此停留无多益处,悄然离开了灵玉。


    她跟着马车一路过来,发现宫里所有蛇妖,不论修为高低,皆是用人类双脚行走。


    茯芍便也变幻出人脚混入其中。


    陌奚给她看过蛇宫行舆图。


    宫门打开之时,茯芍一眼瞥见了蛇王的寝宫。


    她在林荫小道上悄无声息地快步走着,越往中央,四周的宫仆巡卫越多。


    茯芍为自己施加了一层隐身罩,仲妖看不见她,大妖看过她之后,脑中会迅速模糊她的长相、容貌,在短时间内将她遗忘。


    除了蛇王,蛇宫里值得茯芍留意的,唯有丹樱的弟弟丹尹。


    只要不碰上他,这蛇宫对茯芍来说不过是无人之境而已。


    她很快看见了矗立在玉阶之上的蛇王寝殿。


    这是整座蛇宫最大的宫殿,据陌奚说,它是根据蛇王的真身大小而建造的,比茯芍的小楼要气派太多,也阴冷太多。


    此处完全背阴,正午的阳光亦透不进分毫。


    相隔甚远,茯芍便能嗅到了湿冷的寒气。


    这是一个能令蛇感到安心的地方,但不是令蛇舒适的最佳选择,茯芍还是更喜欢自己的阳光小楼。


    她伏在树后,伸出蛇信,隔着二里的距离收集四周信息。


    蛇王的地盘上,茯芍不敢放出神识,感受震动的蛇尾又收了起来,只能依靠嗅觉小心观察。


    玉阶前的小广场上,时不时有巡卫经过,守卫煞是森严,每一队都有一只千年大妖领队。


    蛇王若是真的病重,那身为他的心腹亲信、蛇宫中唯一的顶级大妖,丹尹八成是会守在蛇王身侧的。


    茯芍等待着,想看看丹尹会不会出现。


    “嘿。”倏地,一只手拍在了茯芍肩上。


    茯芍猛地回头,行踪暴露,她当即伸手欲拧断身后人的脖颈。


    然而对方反应极快,后退两步,一仰上身竟避开了她的指尖。


    “嘘——”在茯芍接第二招的时候,对方笑眯眯地比了个手势,“我不是坏妖,你是谁呀。”


    茯芍眯眸,光影斑驳的柳荫下,站在她面前的是一纤瘦的少年,皮肤雪白,双眸血红,一头樱花色的粉发编成了长辫,垂在身前。


    他穿着一身从头白到脚的窄袖劲装,看着清爽又干净,和天上初夏的阳光正好适配。


    茯芍认了出来,“丹尹。”


    “哦?你认识我?”那少年绽开一个甜甜的笑,他笑起来时露出一点獠牙尖尖和两个浅浅的小梨涡。


    “可我却不认识你。”他摩挲着下巴,颇有兴致地打量茯芍,“我从没有见过你,你是哪里来的妖?”


    茯芍并没有把自己和丹樱关系拖出来。


    丹樱在提起自己这个弟弟时,语气满含厌恶,想来姐弟俩关系并不融洽,报丹樱的名号或许无用。


    “我刚来蛇城。”茯芍拿出自己一开始就准备好的借口,“听说千年以上的妖可以领爵,特来觐见蛇王。”


    有点郁闷,怎么一上来就碰见了丹尹,这下子窃玉就难办多了。


    “啊,好像是有这么条规则来着。”丹尹点点头,红色的眼眸弯起,清透透的,挤出血水似的艳丽。


    “不过爵位有限,所以最近又添了个条件——”


    少年手腕一翻,两柄环首爪刀握于掌间,雪白纤细的十指逐一律动,爪刀飞转,划出数圈暗沉的刀影。


    “新晋者必须先杀死旧贵族。”


    那弯起的双眼骤然睁大,瞳孔竖成细线,“你运气真好,我可是个公爵。”


    少年五官在一瞬间被嗜血的狂热所扭曲,语调亢奋失真,再不复方才的清爽可爱。


    茯芍立即遁入脚下的青石板中,消失在了丹尹眼前。


    爪刀削来之际,茯芍没有感受到刀风,亦没有看见刀光,那足有小臂长的特制爪刀暗沉乌黑,没有一点反光。


    她心下一沉,自知此行极难成功,但丹尹并没有召集巡卫,她便想试试能否在暴露之前将其制服。


    迅速确定了方略,茯芍在现身之前于四周布下隐身结界,将自己和丹尹隔绝在内,免得吸引来更多卫兵。


    她自丹尹身后的石砖突出,蛇尾缠腰,双手抱向丹尹头颅。


    丹尹反应力惊人,茯芍出现的刹那,他便疾速转身,避开袭来蛇尾的同时,自侧翼朝着茯芍冲去。


    那身白色劲装在阳光下反出刺眼锦光,他的双眼睁大到了一种略微诡异的程度,獠牙露出唇外,随时准备毒杀猎物。


    弯曲的爪刀横切而来,无声无息,唯有杀气横冲直撞,毫无收敛。


    茯芍俯身躲过,双开刃的弯刀在她头顶削过,横切不成顺势反手下撩,以更强的力道朝茯芍后颈刺去,中间无有一丝停顿浪费。


    茯芍第一次感受到了真切的妖族杀意。


    丹樱没有骗她,当时街上,她的确只是想给她个教训。


    爪刀自上刺下,茯芍正欲遁入地中,另一把爪刀突然上撩划来。两把刀一上一下将她截在中央。


    茯芍无处可避。


    电光火石之间,她身上长出了厚实的玉鳞。


    呛——两把利刃刺在鳞片之上,割出白色的划痕,空中扬起细微的鳞粉。


    没有见血,丹尹眸中划过讶色,下一刻,茯芍蛮横地扭身,在双刀之间咬向丹尹的脖颈。


    丹尹闪身后跃,轻巧地蹲在了柳树枝上。


    附着玉铠的蛇尾随即扫向树干,丹尹食指插于刀环之间,四指律动,爪刀舞出刀影,稍一调整,在大树倒地的瞬间如花豹扑羚一般扑下,左脚踏向茯芍后脊。


    他很适应这双人类的腿脚。


    茯芍上身避开,丹尹擦着她的肩膀,落在了黄玉蛇尾之间的空隙中。


    他完全不在乎自己落入了一条巨蛇的蛇尾里,反握着爪刀,翻身旋横切向茯芍的胸颈。


    茯芍上身闪避,下尾紧收,绞住丹尹的双腿。


    少年的双腿灵敏得过分,在蛇尾收缩的瞬间点地后撤,反客为主地踩去了蛇尾之上。


    圆滑的蛇尾扭摆不息,像是簸动的海浪,丹尹立于浪上如履平地,动作竟毫不受阻。


    左脚踏下,他一脚跺在了蛇脊连接肋骨的关节处,看似纤瘦的身形下是可怖的万钧之力。


    茯芍吃痛,发出一声恫吓。


    “咦。”丹尹看着并未扭曲变形的蛇尾,新奇道,“不应该呀。”


    这一脚,竟连一根骨头都没有踩碎。


    他不信邪似的双刀反握,刀尖重重刺向一块蛇鳞。


    两尖扎入鳞片间隙,一左一右挟住蛇鳞,猛地往上一撬——


    一块黄玉鳞被整片挖出。


    与此同时,茯芍的尾尖勾上了丹尹的细腰,将他狠狠甩了出去,砸向了大树。


    砰——


    百年老树没有倒下,茯芍甩尾的力道之大,令丹尹全身嵌入了树干之中。


    少年轻咳一声,唇角流下一丝鲜血。


    他抬眸望向茯芍,姿态狼狈,却笑容灿烂,得意地冲着茯芍晃了晃指尖。


    他双指之间夹着一块带血的黄玉鳞。


    是战利品,是挑衅的笑。


    茯芍微恼,巨尾横扫而去。


    白影晃过,上一刻还咳血的丹尹转眼间自树中闪离。


    茯芍蛇尾抽在老树上,如利斧斩下,劈出光滑整齐的断面,古树轰然倒地。


    丹尹面朝着茯芍点地后跃,两指一屈,将鳞片握于掌心,忽而之间,他收敛了嬉笑,面色微凝。


    他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伸出蛇信舔上了蛇鳞根部的血。


    当蛇信卷着那点残血回到口中时,丹尹的神色彻底变了。


    他眼角上挑,血色的蛇瞳收缩至极限,呼吸粗重了起来,一股恐怖的狂热自他体内涌现,直勾勾地盯向了茯芍。


    茯芍在那双眼中看见了熟悉的神情。


    贪婪、渴欲、掠夺,与一丝扭曲了的杀意。


    “你是什么东西。”丹尹兴奋了起来,足下一顿,停在了原地,不再后退。


    “我从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血。”


    回答他的是势如破竹的玉伞。茯芍右手一伸,隔空取出黄玉骨伞,伞尖如枪,朝丹尹胸腹迅疾刺去。


    丹尹脚下不动,仅仅侧身,爪刀内旋,扣在了伞上,将其逼停。


    玉伞受到阻力,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仅是一瞬间便又强行突破了爪刀,冲势不可挡。


    丹尹毫不犹豫地外旋收刀,大跳跃开。


    交手几个回合,双方心中都有了度量。


    同样是三千年修为,丹尹的反应速度、敏捷度胜于茯芍,而茯芍的防御、力量则胜于他。


    如此制衡,一时难分高下。


    他一路后跃,茯芍穷追不舍。


    丹尹停于树上,她便扫断树干;落于地面,便抽坼地砖。


    行踪暴露,她不能放过丹尹。


    “回答我呀。” 丹尹被追得无处下脚,只能不断变更方位,嘴上执着地询问,“为什么你的血那么美味。”


    如此被动,他脸上的笑容却愈加浓烈,看着茯芍的目光也隐有癫狂之色。


    茯芍没有理睬,只是不断吐信,捕捉他的身形轨迹,寻找拉近距离的时机。


    又一次近身交手之后,丹尹猛地拉开距离,蹲伏在树枝上,左手扯下一旁的柳叶,叶子扇形排开,嫩叶在他掌间镀上了金属的冷光。


    飞叶钉射,张张瞄准茯芍的眼睛。


    茯芍手中罗伞一撑,叮叮当当几声之后,飞叶坠于地下。


    她以伞为盾,速度不减,蛇尾扬起,树挨即倒。


    丹尹再度失去了落脚点,短短一会儿的工夫,结界之内土地皲裂,石块散落,树木更是无一幸免地断折倒下,被茯芍破坏了七七八八。


    丹尹落在幸存的平地上,手中爪刀蠢蠢欲动地翻折舞花。


    茯芍目光凛冽,她有预感,丹尹的下一步会做什么。


    “真可惜,你的鳞太厚了。”不出所料,少年惋惜地开口,“不过没关系,我马上就会把它们一片片拔干净。”


    他露齿一笑。


    下一瞬,桃花瓣似的嘴向后裂开,嘴角一路裂至太阳穴处,诡异至极。


    颌骨张开,一股汹涌的红雾从少年喉中喷出。


    血色的浓雾顿时扩散开去,茯芍当即捂鼻,可为时已晚。


    她嗅到了一股糜烂的甜味。


    和丹樱成熟饱满的蜜桃香气不同,丹尹的毒熟过了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


    茯芍晃了晃身子,几息之后,绵软地卧倒在地。


    她眼睑沉重得无法睁开,只勉强撑出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野中走来一双人类的脚,皮肤白皙若雪,腕侧踝骨突出,漂亮得像是少女的足。


    丹尹蹲了下来,粉色的发梢在茯芍眼前微微晃动着。


    伸出食指,他戳了戳茯芍的脸。


    茯芍双手撑地,想要支起身子却摔回了丹尹脚前,不死心地蠕动着长尾。


    “别挣扎啦,即便是蛇王也不能完全免疫丹毒,越是动作,毒素蔓延得就越快。”少年抚摸宠物一般,顺着她的肩颈往后拂去。


    茯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央求他,“别、别拔我的鳞片……”


    “没问题。”丹尹爽快地同意了,“那我拿一截你的尾巴行吗?”


    茯芍沉默着,像是在憎恨。


    丹尹好整以暇地等她做出选择。


    然而下一刻,那缓慢蠕动着的蛇尾倏地暴起,绞住了他的身体!


    粗大的长尾将丹尹密不透风地缠住,茯芍脸上的虚弱一扫而空,冷愠地盯着怀中的丹尹。


    “当然不行!”


    如此骤变令丹尹脸上划过一丝错愕。


    可紧接着,身处巨蛇困境的他不仅不害怕,反而还振奋地笑了起来,如同看见了顶级珍馐,灼热无比。


    少年喉结滚动,食欲和杀意直白地展露在茯芍面前。


    他用眼睛贪婪地扫视她每一寸肌理,蛇信疯狂伸吐、口鼻大口嗅闻着她身周的空气。


    “果然……特别。”胸腔受到压迫,他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唯有满脸的痴狂愈发清晰,也愈发惊人。


    茯芍稍一用力,便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响。


    丹尹阖眸,昏死在了她的尾中。


    茯芍没有松开他,她收缩蛇尾,加倍用力,直至绞碎了丹尹的肩胛、肋骨、髋骨,乃至脚掌才稍稍放松。


    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装死,也没有反抗之力了。


    茯芍把尾巴收了回去,变出人脚,拖着半死的丹尹,把他丢进了草丛里。


    “狂妄的小家伙。”茯芍俯视着被草叶掩埋的少年,“念你年幼,且饶你一命。”


    今日致胜,多亏了丹尹对黄玉的不了解,若非如此,还不知要纠缠到什么时候去。


    茯芍正要离开,又发现地上的丹尹实在是有些凄惨。


    雪白的衣服沾满了泥土不说,全身的骨头几乎都被她绞碎了,隔着衣服都能看出身体不正常的扭曲。


    茯芍想起父母的手札,每次打败挑战者后,他们都会为其疗伤,以免失去一名兼具勇气和实力的族人。


    茯芍现在没空帮丹尹疗伤,想了想,从储物器里翻找出一小块蜂蜜塞进了丹尹的嘴巴,摸了摸他的粉发。


    好吧,安慰一下。


    祝他茁壮成长,成为蛇族栋梁。


    处理好了一切,茯芍拍拍裙上的浮尘,加强此间的隐身结界,随后迈步,再无顾忌地朝蛇王寝宫而去。


    寝宫之内


    盘踞于黑暗中的巨蛇将这场厮杀收入眼底。


    从茯芍进入宫门的瞬间,他的神识便落在了她的身上,看着她一步步朝自己靠近。


    直到丹尹出现,拍了茯芍的肩膀,舔舐她的蛇鳞,又抚过她的肌肤肩颈。


    湿冷的寒风拂过,昏暗的寝殿内鲛绡荡扬,片刻之后才悠悠旋回落地。


    第三十七章


    整个蛇宫、乃至整个蛇城, 唯一和茯芍同级别的妖已经被解决,她心里松快了些,可看着近在咫尺的寝宫大门, 一时又有些紧张。


    蛇王, 天下众蛇唯一的王。


    茯芍的心绪难免复杂。


    一方面, 在蛇王的带领下, 蛇族占领了不少领土, 单就蛇城而言,也是欣欣向荣。


    他不是仁君,至少是一位明君,带领了蛇族走向繁荣。


    可另一方面,他的某些做法又让茯芍难以苟同。


    整体而言, 茯芍对蛇王是心怀期待的。


    头领即是标杆、是归宿,她没有自己的小族群, 孤身入世, 总会想见一见自己一族的大头领是何模样。


    厚重的大门紧闭着,茯芍加重了身上的隐身罩, 彻底隔绝自己的气息身形,化作细绳般的小蛇,悄无声息地从门缝中钻了进去。


    屋外是明媚耀眼的阳光,屋内却暗昧冰凉。


    殿内挂着层层的鲛绡, 覆海上镶嵌着夜明珠。


    空间太大, 微弱的荧光无法照亮全局,只够让珍贵的鲛绡折出朦胧的华彩。


    茯芍没有直接看见蛇王, 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有些隐秘的遗憾。


    她顺着柱子攀上了房顶横梁, 小心翼翼地吐信,警惕观察四周。


    她感受到了沉重的蛇息。


    在层叠的鲛绡帷幔之后, 有某种庞然大物存在着。


    那气息中透露出的信息实在过于庞然。它和这偌大的黪黩融为一体,分不清这屋内是因为无光而黑暗,还是因为它的存在而无有光明。


    茯芍倾听了一会儿,确认气息绵长均匀后,悄悄往旁边游去。


    她找到了蛇王的案牍,正如陌奚所言,茯芍一眼便看见了蛇王的王玺。


    那是一块飘花的玻璃种翡翠,四方的翡翠遗世独立在这昏沉沉的室内。


    翡翠通透如冰,绿色的片状飘花形成山脉、浮云的图案,小小的一块王玺,当真凝聚了天下壮景。


    茯芍屏住了呼吸,拉长蛇身,上端环在梁上,尾巴卷住了王玺,慢慢将其勾了上来。


    她把王玺卷在怀里,欢喜地用蛇信碰了碰冰凉的玉石,恋恋不舍地收入储物器内,将陌奚准备好的假玺放了过去。


    王玺到手,她该离开了。


    游出一段距离后,茯芍纠结地回头看了眼鲛绡。


    难得来一趟——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来了,她还没有见到那传说之中天下独绝的一品灵玉榻呢。


    再者,她也还没见过蛇王是何模样呢。


    茯芍决定过去看一眼,只一眼,看了就走。


    她贴着房梁,伏身潜行,悄悄游过了帷幔。


    她不敢靠近,刚过帷幔便停了下来,往下顾盼。


    这一探头,下方的情形令茯芍震撼得忘了吐信。


    大,广博无涯。


    一条浩瀚如深渊的苍青墨蛇卧在房梁之下。


    它身上的每一张鳞片都大如蒲扇,昏暗的室内,苍墨蛇鳞上流动着伴彩,似珍珠,也似孔雀羽毛般的虹色,在夜明珠地轻抚下,华丽胜过鲛绡。


    他慵懒地蜿蜒于玉榻。


    长二丈二、宽一丈半的玉榻只勉强承起了三分之一的蛇身,余下的长尾如墨河飞瀑,自榻上淌去地下。


    在这冲击性的庞大之美中,那方玉榻都显得小家子气了起来。


    茯芍身体发软,竟真有一种下方是无尽深渊的错觉。


    四千年的蛇,实在是美。


    和其他靠吸收灵玉、他人妖丹而提升上来的妖不同,蛇王是货真价实的巨蛇,四千年韶光凝聚一束,岁月之美,浩浩荡荡,看得茯芍心驰神往。


    见识到蛇王的庞然后,她更不敢多留,转身欲走,霍然间,那巨蛇抬首。


    硕大的蛇首自体内抽出,冰冷的视线精准锁定了梁上的茯芍。


    一股浩瀚无垠的冷息霎时罩住了她,压得她全身僵冷,无法动弹。


    茯芍大惊,极力从这威压之中夺取身体主权。她匆忙逃窜,然而一扭头便撞上了一堵透明的结界墙。


    走不掉了。


    苍墨长尾朝房上抽来,横梁被抽断砸下,茯芍咬牙,混在断木里,顺势掉落。


    她看准方向,扑向玉榻的一角,暂时躲进了玉石当中。


    温凉安逸的玉安抚了她,外面的巨蛇偏头,困惑地吐了吐信子。


    过了一会儿,他怎么也找不到入侵者,便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又怠懒地趴回了玉榻。


    茯芍松了口气。


    一千年的差距委实不小。


    面对丹樱丹尹,她毫无惧意,哪怕姐弟俩一起攻来,她都不会退缩;可方才仅只是被蛇王看上一眼,她便全身发麻,根本提不起斗志。


    是四千年的实力么,还是王者的威压?


    茯芍不清楚。


    她惴惴不安地躲在玉榻里,感玉之感,承玉之受。


    因此,当蛇王在玉榻上游动蛇躯、调整睡姿时,茯芍便也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腹鳞、感受到他正一寸寸摩擦着自己的体表。


    她有点惊慌,又有点心悸。


    出生以来,茯芍从未近距离接触过雄蛇——她接触的第一条雄蛇还是方才的丹尹,但在茯芍眼里,那还只是条小蛇呢。


    此刻压在她身上的是天下蛇主,是一条强壮博大的雄性。


    茯芍低下头,心里不断默念“他天生绝育、他天生绝育、他天生绝育”。


    念了几十遍后,那点躁动才寂灭了下去。


    没有人说过蛇王是否真的不能生育,但他四千多岁还没有和雌□□过尾,连丹樱那朵可爱的小桃花都拒绝了——他多少指定有点毛病。


    加上那谨慎多疑的性格,说不定他还会在交尾之前给雌蛇种下自己的蛇毒。


    茯芍觉得,自己还是不招惹为好。


    蛇王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茯芍待在他身下,有点发愁。


    现在出去风险太大,她得等到蛇王离开这座寝殿,再想法儿偷偷溜走。


    可他什么时候才会出去呢……


    也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么伤,什么伤才能伤到四千年的大蛇?


    冰冷的蛇息喷洒在玉榻上,也喷洒在茯芍身上。她始终屏气,不敢呼吸,就也闻不到蛇王的味道。


    吐了吐信子,茯芍突然发现——蛇王,和陌奚很像。


    他们色泽相近、岁数相仿,就连瞳孔的颜色都一般无二,只是在某些细节方面,蛇王要比陌奚更富有魅力。


    茯芍有了个猜测。


    莫非他们其实是血亲?


    难怪陌奚只是个商人,却丝毫不惧丹族的势力,谈及蛇王时的口吻也甚为随意。


    但她偏偏说自己没有亲族了……难道是和蛇王关系不好么?


    不管如何,自己捡到的大姐姐有可能是蛇族公主,这种桥段只有小说话本中才有。


    茯芍迫不及待地想去找陌奚确认,但身上的蛇王还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


    该不会直接睡上几年吧……


    茯芍隐入玉榻的瞬间,陌奚落在她身上的神识被立刻斩断。


    两妖有千年的实力差距,他竟依旧找寻不到。


    如果不是茯芍提前告知了计划,他恐怕真的以为她已然逃走。


    黄玉一族太过玄妙。丹尹作为他麾下的利刃,处决了不知多少大妖,对上初次下山的茯芍,竟输得一败涂地。


    这固然有丹尹大意的原因在,但无论他如何小心,毒蛇对上无毒蛇,一旦蛇毒不起效用,便只剩下了落败的结局。


    上一世中情毒的沈枋庭、这一世的丹毒……这绝非巧合可言。


    茯芍确有百毒不侵之能,她的鳞甲如铠,坚韧程度丝毫不亚于他。


    陌奚觉出了些棘手。


    这一世的茯芍完美得没有弱点,假以时日,恐怕真有夺取王位的力量。


    这些都不重要。


    让陌奚觉得厌烦的是,短短半个时辰的工夫,盯上茯芍的苍蝇便又多了一只。


    他走了三日,便多了个丹樱;今日茯芍刚一入宫,便又吸引了丹尹。


    丹尹。


    他尝到了茯芍的血液——那连他都险些沉溺的珍馐,猎食者嗅到这样的鲜血,岂会就此罢手。


    陌奚缠绕着身下的灵玉榻,蛇腹缓缓摩挲着玉石表面,随后将其圈入怀中。


    他开始厌烦了。


    神识放开,笼罩了蛇宫,冰冷的蛇息朝着丹尹昏厥之处逼去,蹿过草木,来到了茯芍“埋葬”丹尹之处。


    没有。


    有明显压痕的草地上只留下了点点血迹,并无蛇存在的迹象。


    陌奚漠然地审度着这片草地,片刻后,收回了神识,凝神探向自己的蛇丹。


    在蛇丹上缠绕的数百黑丝中,他找到了牵着丹尹的那一股,自中间挑断。


    细如发丝的黑线就此崩断。


    陌奚的心情却没有回暖。


    他想茯芍抱着他,软软地喊他姐姐;


    想要茯芍绞缠他,勒令他不许离开;


    更想让茯芍那张月中谪仙般的脸上涂满鎏金般的蛇毒,露出属于妖姬的痴媚。


    而不是和其他雄蛇嬉戏打闹,又或者警惕戒备地躲着他。


    陌奚游下了玉榻,离开之时,尾尖有意无意地在玉榻上轻轻搔刮。


    鲛绡微漾,晃出迷离的彩光。


    巨蛇逐渐缩小,待到二丈长时,上身化出了人类的皮囊。


    从陌奚动作开始,茯芍就紧张了起来。


    她起先以为蛇王发现了自己,随着对方的走远,她意识到,蛇王要离开了。


    茯芍大喜过望,不错眼地盯着他。


    她看着蛇王化出人形,可他背对着她,她只能看见对方身后披着一头如瀑的乌发。


    姐姐的头发虽也是黑色,但带着点卷儿,和丹樱类似,眼前蛇王的长发纤细笔直,行走之间,折出滢滢水光,一直垂至膝上。


    他披着一件月白长袍,松松散散,宽大的袖口上,藏青绲边如波缓晃。


    那如水的青丝、宽大的长袍,勾勒出一卷淡雅寂寥的画。


    殿门在陌奚面前打开,茯芍来时是午后,此时已新月初上。


    黪澹的月光洒在蛇王身上,他前面是无人的玉阶,身后是空旷的大殿,一切都那么孤独凄凉。


    茯芍突然有种错觉,她终于走出了韶山,可蛇王却一生都被困在无人的王殿里,眼里照不进方寸生息。


    “王!”殿外有侍卫惊慌赶来,跪在阶下,“前花园有打斗的痕迹,丹尹大人……不知所踪。”


    茯芍心口一紧,糟了,她的隐身罩居然被这些妖精识破了!


    她再无暇伤春悲秋,只屏气凝神地注意蛇王的反应。


    蛇王轻轻地嗯了一声,下一刻,一道春风般和煦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了。”


    茯芍一愣,这声音温柔轻缓,如饮暖酒,使人舒心,丝毫没有蛇类的阴寒冷厉。


    总觉得……蛇王还挺温柔的,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样专横残暴、阴森可怖。


    “王,是否下令去城外搜寻?”


    “不必。”月光中,蛇王微微一叹,“不见了,就罢了……召集国中勇士,三日后,选拔新任宫卫,我会亲自到场。”


    那声叹息太浅,听得茯芍揪心了起来。


    她望着残月下的孤王,又开始想先前的问题。


    也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么伤……


    ……


    蛇王推开殿门之后就离去了,茯芍趁机溜出了蛇宫。


    陌奚一直等着她,回到别苑后,她把王玺取了出来,递给陌奚时稍犹豫了一下。


    “姐姐,真的只是运一点货么?”


    陌奚很意外茯芍这句话背后所指的想法。


    是见过了蛇王的真身,知道了害怕,不想惹上事端;还是别的什么……


    心下回转,他点头,“当然,芍儿是怕了?”


    “倒也不是……”茯芍抿了抿唇,又多问了一句:“姐姐运的是什么货?”


    陌奚笑了起来,“如今才问,是否有些迟了?”


    茯芍满目复杂。


    陌奚搂过茯芍后颈,让她抵在自己颈窝,小声低语:“只是几车灵果。如今各处关隘查得严,审批时间太长,怕果子坏了,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好吧。”茯芍把王玺递了出去,郑重其事地严肃道,“我相信姐姐。”


    不管蛇王如何,姐姐对她好是不争的事实。


    她到底是要优先姐姐的。


    陌奚收下了王玺,“自然,我不会辜负芍儿的心意。”


    茯芍又对陌奚说,“我今天遇上丹樱的弟弟了。”


    “听说了。”陌奚随手将王玺收入储物器,“丹尹失踪,宫里乱了一阵子。”


    “他怎么会失踪呢?”茯芍有点担心那条小蛇,“我打伤后把他放在了草丛中,不至于找不到呀。”


    “或许是逃走疗伤,又或许是途经的妖杀了。”陌奚不甚在意。


    茯芍一怔,“杀了?”


    “一颗三千年的妖丹躺在路边,总会有妖心生邪念。”


    “可蛇宫里大多都是蛇妖,大家都是同族呀!”丹尹还是郡公,是监察长,更是蛇王心腹,那些妖是怎么敢这么做!


    陌奚微笑着,抚过茯芍的面颊,“芍儿,胜者才是我们的同胞,败者只是食物和养料。”


    茯芍愣愣地看着那双温柔的翠眸。


    她当然知道,有些蛇会猎食其他蛇类,只是黄玉不会这样做。


    眼前的翠瞳和今天锁定她的那双蛇瞳重叠在一起,叫茯芍想起了那冷月下的孤王。


    “这么说……蛇王重伤期间,宫中守卫繁多,那些妖并非是在保护他,而是在伺机吞噬他?”


    陌奚弯眸,没有反驳。


    茯芍攥着心口的布料,“难怪他要掌控所有权贵,还要杀了挑战王权的妖。”


    外面的世界,和黄玉一族有太多不一样。


    茯芍的父母不会杀死挑战者,而挑战者所求只为证明自己的实力,亦不会蓄意杀死旧王。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容忍那些妖待在宫里?为什么不把他们赶出去?”


    “越是胆怯,就越是可欺。”陌奚道,“他表现得色厉内荏,就会引来更多的杀意。”


    茯芍喃喃,“可他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无所畏惧。”


    陌奚挑眉,“哦?”


    “我进到蛇王的寝宫,里面帷幔重重,漆黑一片。”茯芍蹙眉,“他是害怕的,所以才会躲在黑暗里、藏在帷幔后。”


    陌奚的蛇瞳微微收缩,又很快恢复。


    陌奚的笑意淡了,但茯芍没有察觉,兀自说着:“自信且强大的蛇是不会惧怕阳光的,更不必躲躲藏藏。”


    “我父母的巢穴——也就是我们在韶山住的那栋小楼,建立在高山之巅,直面旭日,无有阻挡,因为他们坦荡无畏,不会惧怕区区阳光。”


    她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看,我在韶山就从来不打伞,出来以后才提伞上街,就是因为心里还有点发慌。”


    陌奚垂眸。


    他的理智拦下了他扭断茯芍脖子的动作。


    但凡说出这话的不是茯芍,而是另外的妖,早已成为一堆腐肉。


    可说这话的是茯芍,是太过珍贵的琼玉。


    陌奚忍耐了杀意,良久,提了提嘴角,“或许确如你所说的那样。”


    “肯定是我说的那样!”茯芍坚定道,“受了重伤,还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妖团团围住,是条蛇都得害怕,换我早就逃走了,他还能镇静地待在深宫里,真是了不起。”


    陌奚一顿,心中的郁气散去几分,化作一丝淡笑。


    他睨着茯芍,“芍儿入宫一趟,对蛇王改观不少?”


    这正是他引她入宫的目的,没想到效果超出预计的好。


    “我以前想得太简单了。”茯芍叹了口气,“外面的世界真的有很多不一样。”


    “对了姐姐,”她拉了拉陌奚的袖子,“你知道蛇王到底受了什么伤么?”


    “这等秘辛不会有妖知道。蛇王既然是从玖偣回来后闭门不出的,想来无非是战场上受的伤。”


    听到蛇王是为了蛇族而战才受的伤,茯芍对他的改观更上一层。


    “我要去见他!”她说,“黄玉内丹可解百毒、治百病,我要帮他疗伤。”


    陌奚摇头,“芍儿有这份心就够了,蛇王多疑,绝不会让外妖的内丹进入自己体内,你这么做,反而会引来猜忌。”


    这的确是个难题。


    茯芍在房中踱步游动,沉吟道,“我出来时,听蛇王说三日后要召集国中勇士比武,遴选前百名进入蛇宫,魁首还能向他提一个愿望。”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陌奚,“只要我成为魁首,不就可以要求他吞下我的内丹了么?当着众妖的面,他总不至于露怯吧。”


    陌奚哑然。


    他为茯芍准备的愿望是那张灵玉榻。


    他引她入宫,知晓她必会去看那张玉榻,看完之后念念不忘,便会想方设法得到它。


    那场比武,是为了“蛇王”和茯芍第二次的见面。


    “为何……”陌奚甚至忘记了惯有的笑,他蹙起眉,表露出疑问,“芍儿,你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给一条陌生蛇治疗?你看中那条雄蛇了?”


    他承认他化出真身是有诱惑茯芍的心思,可这点诱惑,就值得她舍身冒险么?


    茯芍不是不知道“蛇王”的恶名,入城以来,他没和她少说过才是。


    她已不是琮泷门的仙子,如今身处蛇城,雄蛇多如草芥,并不稀奇,何必舍近求远?


    陌奚不明白。


    他盯着茯芍,想要知道她的想法。


    茯芍却是更加惊讶地回视他,“这还有为什么?无论如何,他现在都是蛇的王、是我们的仰仗。”


    陌奚笑了:“……仰仗?”


    茯芍没有读出那笑中的轻慢,只认真地答道:“他是我的王呀,我当然要尽全力守护他。”


    陌奚未曾见过茯芍父母的风姿,但她此时的眼神,已足够耀眼。


    同样的一轮月,照在她的身上却像是柔和的纱,无有丝毫的寂冷。


    她无所畏惧,坦坦荡荡。


    若是其他人对着陌奚说这话,他只会一笑而过,觉得虚伪得粗糙。


    但说这话的是茯芍,是真的曾为守护他人而主动献祭自己的蛇姬。


    她言出必行。


    喉结微滚。


    和以往不同,这一次,陌奚的毒牙没有分泌颓靡甜腻的蛇毒,那些毒灌入了他的心脉,令他心口一片酸麻。


    她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在害怕。


    第三十八章


    “咳咳……”


    细微的呛咳声自暗处响起, 密室门被打开,却没有多少亮光就此涌入,屋内依旧暗不见指。


    “看来还没死。”门口的少女持扇掩鼻, 挡住一室浓重的血腥气。


    房间深处, 靠墙角而坐的少年吃吃地笑着, 他的笑和咳混杂在一起, 胸膛每一次细微震颤都会令口鼻涌出新一股的血来。


    那身白衣已污浊不堪, 凝固的、未凝固的血大片涂染在衣上,编织整齐的蝎辫也毛毛糙糙,随时会彻底散架。


    他刮过自己的嘴角,抬头舔舐手上沾染的鲜血,猩红的蛇信顺着小臂内侧舔过腕骨, 又舔上根骨突出的指节。


    少年半眯着眼,目光迷离, 享受着自己的血液。


    丹樱脸上的嫌恶愈发明显。


    “不够、不够……”丹尹呓语般, 将十指一根根细致地舔净后犹不满足,“你给我吃了什么好东西, 现在连我自己的血都不能满足我了。”


    丹樱收起折扇,“感恩戴德吧,要不是我,你早就死在外面, 被那些妖撕成碎片了。”


    丹尹听不到她说话似的, 突然直起腰,来回摸索自己的衣裳, “我的鳞片, 我的鳞片呢?”


    他翻找了一阵,倏地锁定了丹樱, “你偷了我的鳞片。”


    “闭嘴。”丹樱皱眉,精致可爱的脸上一片烦躁,“你的鳞我嫌恶心还不够,拿那种东西做什么。”


    “不是我身上的鳞,”丹尹不满道,“是我手里的鳞片。”


    丹樱嗤笑,“你的东西,来问我?谁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丹尹眨了眨眼,眼中的杀意散去了些,化为执拗的茫然。


    “你真的没见到?那我的鳞片去哪儿了?”


    横隔着屋子,黑暗中,两双如出一辙的血色红眸一上一下对视着。


    丹樱没有回话,只冷冷地俯视他。


    丹族的妖捡到了从宫中逃出来的丹尹,带到了她的面前。


    彼时他全身的骨头都碎了,身体各处不自然地凹陷、突出。在他逃离蛇宫的途中,碎骨又划破了内脏,体内大量出血,只剩下一口气还在。


    这不是丹尹头一回这么狼狈,在蛇宫里生存本就如临深渊,偏偏他又是个喜欢招惹麻烦的性格,不把自己折腾死就浑身发痒,每隔十几年都得半死一回才舒服。


    如同丹樱不能没有宝物,对丹尹而言,过于漫长的生命里,唯有鲜血和刺激才能让他不至于无聊得发疯。


    丹樱本不想管他,在思考把他制成傀儡,还是直接杀了剖丹之间时,瞥见了丹尹指缝间漏出的一点黄。


    他没了意识,手里还死死抓握着什么。


    丹樱凑近一看,竟是茯芍的蛇鳞。


    那一刻,丹樱改变了想法。


    她强行掰开了他的手指,取出了那张鳞片,自己吃了一半,又将另一半塞进丹尹口中喂下。


    丹尹见到了茯芍,他触碰了她,以陌奚的性格极有可能会杀了他。


    在她无法独自抗衡陌奚的时候,分散陌奚注意的同盟越多越好。


    果不其然,喂下半片蛇鳞不久,昏死中的丹尹就抽搐了起来,全身经脉贲张,如小蛇在皮下剧烈扭动。


    丹樱熟悉这样的症状,这是陌奚在动他们妖丹里蛇毒。


    他要杀了他。


    那半片鳞片不足以消除所有蛇毒,只勉强保下了丹尹一命。


    顶级大妖的生命力顽强得恶心,丹樱将丹尹丢去了城外,不出五日他便醒转了过来。


    “我说了,我不知道。既然醒了,就给我滚。”丹樱侧身离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丹尹叫住了她,“她在哪儿?”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丹樱却是听懂了。


    她顿足,粉唇勾起讥讽的笑,“当然是在胜者身下。”


    丹尹啊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那我得回宫找她。”


    ……


    百里外的蛇城熙熙攘攘,自蛇王发布诏令后,淮溢的妖精便聚集到了蛇城之中,争夺那一百个入宫名额。


    谁都知道蛇王喜怒无常、嗜血滥杀,待在蛇宫堪称是虎口拔牙。


    但对于平民而言,虎口中的残羹肉渣极具诱惑,陌奚指缝中漏出的一点涓流便足以令他们扶摇直上。


    喜怒无常,喜在怒前,蛇王也常有心情好的时候。


    他会突然为受众妖欺辱的奴隶赐爵;


    会在杀死一众侍从后,随手把他们的内丹赐给身边的妖。


    进入蛇宫,是一场危险和机遇并存的豪赌,贪婪嗜血的邪妖们酷爱这种刀尖舔血的赌博,嗅到一点血腥气便趋之若鹜。


    诏令一下,各地应响。


    仅仅三天,报名比试的妖便超过了一千,其中还有茯芍。


    她又一次进入了蛇宫,这一次陌奚亲自送她入内。


    透过车窗,望着远处巍峨冷峻的宫殿,茯芍陡然想起了件事来。


    “姐姐,”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你其实是公主,对吧!”


    陌奚抬眸,看着她期待的神色,不由得笑了。


    “不,我并非公主,也非蛇王的亲族。”


    “但你和蛇王真的很像!”


    陌奚偏头,“像么?那芍儿觉得我和他谁更合眼?”


    茯芍顿了顿,然后抱住陌奚的胳膊,“当然是姐姐啦。”


    陌奚听出了那细微的停顿,低低地笑了起来,抚上茯芍的侧脸,“芍儿,在撒谎。”


    茯芍心虚地别过眼,还没想好要怎么找补,陌奚便捻着她的发梢,轻笑着问:“蛇王就这样合芍儿的心意么,只是看了一眼,就偏向了他。”


    “其实我都没有看见蛇王的人脸。”被彻底戳破后,茯芍直接摊牌,不再负隅顽抗,“但他的真身着实雄伟。明明鳞片的颜色并不鲜艳,也没有蛇纹,可上面附着着一层晕彩,看着真是美极了。”


    陌奚眸色一暗。


    的确,他的蛇鳞并不出彩,那鳞色是为了躲藏隐蔽、苟且偷生用的。


    暗沉的颜色,懦弱又无趣。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蛰伏到四千岁,将那些色泽华丽、鳞纹张扬的蛇碾在尾下。


    陌奚从不为自己的鳞色自卑,但今日,即便茯芍口中的话皆是褒奖,也令陌奚生出一股阴郁来。


    他想起了丹家姐弟,想起了红蓝珊瑚、银环、香蛇和金光闪闪的睫毛蝰。


    蛇对颜色并不敏感,但相较于暗沉的墨绿,那些拥有鲜艳色彩的蛇也还是更加吸引雌性的注目。


    陌奚轻点着扶手,心口的阴郁逐渐转换为冷戾。


    不一样了。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茯芍窃玉回来的那一晚之后,他对茯芍的感情变得不一样了。


    他更加在意茯芍的一举一动,更加排斥其他蛇妖的气息,也更迫切地希望茯芍能像对待沈枋庭那样对待自己。


    在韶山时,这样的想法还只是出于兴味和占有欲,如今却有所不同……


    他目光落在身旁的蛇姬身上,见她频繁地伸吐蛇信,对四周环境有些紧张,遂柔声出言道,“芍儿,还是回去吧,受着伤的蛇攻击性极强,何况还是阴晴不定的蛇王。上一回,他未必没有发现你,此时进宫是自投罗网。”


    他字字句句为她着想,翠眸却冰凉地盯紧了她,像是匕首抵住了她的咽喉,一旦那里吐出他不满意的字句就会立刻斩下。


    可也或许,他并不像听见让他太满意的话。


    那些话太过甜蜜,使他无所适从,随后便会陷入紊乱。


    陌奚不允许失控。


    “姐姐你说什么呢,都快到了。”在陌奚冷淡的审视下,茯芍肃然道,“我也知道蛇王的脾气可能不是很好,如果有机会取而代之,我一定不会放过。但他只要在王位上一天,就是毋庸置疑的王。


    “人类、外族都对我们虎视眈眈,蛇天生没有手足,必须更加团结才行。


    “姐姐,我们是大妖,应该肩负起大妖的责任来,不能因为贪生怕死就畏缩不前。”


    陌奚眯起了双眸。


    “就因为他是王?若他要取你蛇丹,你也双手奉上?”


    茯芍纠结道,“我还不是很了解他。如果他真是明君,能带领蛇族走向昌盛,那我愿意给他——反正我也打不过他,要是打得过,那我就是蛇王了,不必听命于他。”


    陌奚敛下眼睑。


    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可也不是他不想要的。


    他的心情变得更加烦乱,生出了躁气。


    在理清楚自己的变化之前,陌奚先搂紧了蛇姬的柳腰,令她更紧密地贴紧自己,直至双方肋骨相碰。


    “芍儿,”他下巴抵着茯芍的发顶,沉沉吐息,“别这么善良。”


    这一刻,在万千复杂的情绪中,唯有一条清晰可见——


    嫉妒。


    他嫉恨起了那条“蛇王”,如果蛇王并非他,而是别的蛇,她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守护它。


    上一世的茯芍,就是这样愚蠢地奉上了自己的生命,成为了他人的补药。


    当她献祭的对象是人类时,陌奚觉得她愚不可及;


    经过了这一世的接触、看过了那晚她对蛇王流露的怜惜之后,如今,陌奚只要一想到她会向别的雄蛇献出忠诚,獠牙便痒得刺痛,想要饮血,想要撕咬。


    “别这样,芍儿,别这样……”他一下又一下地轻抚她的长发,呢喃低语着,不知说给谁听。


    茯芍以为那是陌奚对她的怜惜,想让她多为自己着想。


    可抱着她的并非善解人意的姐姐,而是一条恶贯满盈的毒蛇。


    他的轻颤,是对假想敌的嫉恨,是满腔妒火所燃烧出的杀戮欲望。


    那天林中,她赠他千丝菊,抱着他软声撒娇说:


    「姐姐,喜欢我吧,好不好?不是报恩,是喜欢,要喜欢我才行。」


    这句话,原原本本地出现在了陌奚脑中。


    他扣紧了茯芍的后颈,蛇信钻入她的发中,汲取她的馨香。


    喜欢他。


    不是喜欢蛇王,要喜欢他才行啊……


    第三十九章


    从玉辇中下来, 茯芍嗅到了十分庞杂的气味。


    偌大的校场上站满了各个种族的妖,她提裙下辇,对陌奚挥手告别, “姐姐去忙吧, 不用担心, 我会为蛇族争光的!”


    陌奚好笑地应了, “不要勉强。”


    茯芍嗯嗯了两声, 没有把话放在心上。


    她加入了场上的妖族,蛇信摆动嗅闻。


    乌泱泱的一千多号妖站在一起十分壮观,但她仔细辨别之后,发现修为最高者也不过千岁,不值得她紧张。


    “啊…”一声轻呼响起, 有东西撞上了茯芍的背后。


    茯芍察觉到了,是无害小蛇的气息, 她没有闪开, 免得对方扑空摔倒。


    扭头,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扑到了自己身后。


    “抱、抱歉。”她瑟缩着道歉, 后方传来嗤笑,“哎呦,真不好意思,我以为来这里的都是平民, 没想到竟有位尊贵的贵族大人。不小心踩到了您的尾巴, 您不会生气吧?”


    小丫头低着头,没有说话, 只是默默把自己的尾巴收了回去, 变成了人脚。


    茯芍瞥见了她尾巴的颜色,由黑红白三种鲜明的色泽组成, 是典型的毒蛇颜色,华丽妖娆,只是一瞥便让茯芍惊艳。


    她又看向那几个冷嘲热讽的妖,领头的也是蛇。


    这不是一场种族争斗,只是一群小蛇崽子们在打闹,茯芍便没有多加插手。


    她本觉得事不关己,可身后的小家伙低着头,没有声息地落下泪来。


    蛇不会哭,只有难过到了极点,才会触发人类的泪腺闸口。


    “她是蛇,你们也是蛇。”茯芍不忍心,“这个场合上我们的敌人是外族,不是同类。”


    “关你什么事!”


    对面的蛇妖挑眉,本要连着茯芍一起教训,可定睛一看,发现茯芍的修为深不可测,便悻悻闭了嘴,带着身旁的妖离开了。


    茯芍低头看向面前的小丫头,“他们走了。”


    小丫头怯怯地抬眸,露出一双湿漉漉的黑眸。


    那眼神可怜又清纯,像一头初生的小鹿,没有一点毒蛇的样子。


    “谢谢您……”她嗫语着,又低下了头。


    茯芍微讶,“你是贵族?”


    “我、我的祖母是一位县候。”


    茯芍来了一段时间,通过陌奚了解了外面的规则。


    县候是最低一等的爵位,三代之内如果没有建树,到第四代就会降为平民。


    这条小蛇已经是他们家的第三代了。


    “所以你是来这里建功立业的?”她问。


    小姑娘点了点头。


    茯芍看出了她的修为,她才不过五百岁,刚刚跨入仲妖的行列,实际年龄只低不高。


    敢来蛇宫的妖精们都非泛泛之辈,在这个广场上,她几乎是修为最浅的那一批妖了。


    茯芍替她难过,如果她指望靠这一场比试保住家业,那大概是没有希望。


    “肃静——”一道浑厚的钟磬声自前方传来,钟声浑厚威严,将场上的一切杂音尽数镇压。


    茯芍抬首,见有几位银甲黑披风的妖卫走来。


    他们手中托着王诏,代替蛇王向众妖发令。


    “此乃乌木玄域。”为首妖将指向身旁的秘境石,“你们将和五百军士一同进入秘境。比试不限时辰,直至剩下一百位,便算结束。”


    “秘境当中,各妖以百年为计数,猎杀五百年者记五分,猎杀千年者记十分。最终留下的一百名按照分数高低排名,前十甲任百夫长,前三甲任千夫长,魁首赐县候爵。”


    “王上会亲自视察乌木玄域中的情况。”那银甲大妖冷冷地后退一步,让出了秘境通道,“祝各位平步青云。”


    最后一句满是讽刺,像是看一群不自量力的乞丐,充斥着居高临下的轻蔑。


    骤然之间,五百名银甲军士涌入校场。


    和报名的千名散妖相比,他们身上的气势截然不同,冰冷、肃杀感扑面而来。


    银甲军迅速包围了广场,将一众散妖圈在了中央。


    场上顿时有不少妖变了脸色,生出了退意。


    “我、我放弃!”东侧扬起一道惊慌的男声,随后便见一只头上长着触角的妖精跑出了银甲的包围圈。


    他的脚刚往外迈出了一步,下一刻,便响起刀剑出鞘的嗡鸣。


    哧——


    鲜血迸溅,染红了最近军士的银甲,红色的血液自泛着银光的铠甲上滴落。


    那位银甲军收刀回鞘,他的脚边倒下了一具尚未僵硬的尸体。


    “我说了,”台上的妖将冷嗤一声,“乌木玄域已经开启,要么胜,要么死,没有第三个选择。”


    场上死寂。


    茯芍察觉到身边的小丫头惊恐至极,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这场比试比茯芍想象得激烈,她皱了皱眉,回头看去,小姑娘已是满脸惨白,双唇失血。


    “别怕。”她安慰道,“死了一只虫而已。”被杀的又不是蛇。


    “是…我没有害怕。”她只是手脚控制不住地发抖,并非害、害怕。


    真可怜,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她勇敢地挺身而出。这是一条多么可爱、多么坚强的小蛇呀。


    她遂向对方递出了邀请,“如果你愿意,可以跟着我,我会保护你。”


    小姑娘唰的抬头,不错眼地盯着她。


    “我会保护你。”茯芍又重复了一遍,“不过你的实力不足以担任宫中护卫,所以你得答应我,比试结束之后必须放弃护卫的名额。”


    她不忍心这样的小蛇死去,但如果让她留在宫中担任守卫,那便是对蛇王的安全不负责。


    小姑娘又惊又疑地望着她,不住地伸吐蛇信,似乎是在分析她到底可不可信。


    想到方才她出言袒护自己的行为,酪杏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小心地往茯芍身边靠近了一些。


    “谢谢您……我、我同意放弃。”


    茯芍弯眸,摸了摸她的双丫髻。


    在她的手落下之时,她清晰感受到了酪杏的恐惧。


    像是害怕被她打似的,她瑟缩了一下。


    黑白红的鳞色实在是美,明知她害怕,茯芍也忍不住摸她。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蛇妖。


    收回手后,她问:“我叫茯芍,你叫什么?”


    小丫头低着头说:“我叫酪杏。乳酪的酪,杏子的杏。”


    “听起来真美味。”


    酪杏立即往后退了两步,湿漉漉的黑眸睁大了,惊弓之鸟一般警惕。


    “我是说你的名字,不是说你。”茯芍连忙解释,“我不吃蛇。”


    酪杏低下头,低眉顺眼地应和,“是、是……”


    茯芍察觉自己有点吓到她了,便转移了话题,“看你的蛇尾,你是珊瑚蛇吗?”


    “不。”酪杏双手绞握在身前,低落地开口,道,“我只是…奶蛇。”


    后两个字的语气近乎羞耻,仿佛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单是说出口就叫她十分难堪。


    “奶蛇?”茯芍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蛇。


    “是的,我们一族生长在边陲乡下,所以您才没有听说过。”


    她的手指绞得更紧了,语气也愈发自卑。


    茯芍偏头,“这有什么关系,我也是边陲乡下来的,这里的蛇也都没有听说过我。”


    “您也是?”酪杏诧异地抬头,意识到这样的目光或许会冒犯茯芍后,马上又低垂下去。


    “对。”茯芍还想安慰她几句,叫她自信一些,可进入乌木玄域的队伍已经排到了她们。


    “抓紧我。”她伸出手来,让酪杏牵住自己,“不然可能会传散。”


    “好、好的。”小丫头受宠若惊地牵住了她的手,刚一相挨,立刻被茯芍紧紧握住。


    肌肤相触,酪杏颤了一下,紧抿着唇,忍住这陌生的感触。


    守在入口处的银甲兵扫了一眼两妖相握的手,倒也没说什么。


    单打独斗也好,成群结队也好,他们并不在乎。


    茯芍带着酪杏穿过了入口的传送屏。


    轻微的眩晕之后,眼前的环境骤然改变。


    乌木玄域是一片巨大的古老森林,此间多生一种瘦长乌黑的高木,称作乌木。


    茯芍和酪杏所传之处亦生长了许多乌木,乌木高八丈有余,顶天立地,粗却不过人类大腿。


    诸多高瘦的乌木耸立在湿软的泥土中,遮蔽了天光,如牢狱丛棘,将被投入进来的一千五百名妖监禁在内。


    茯芍伸吐了几下蛇信后,了解了四周情况,被她牵着的酪杏还在惊慌地不断吐信。


    茯芍探查出远处有一片沼泽地,便领着酪杏往那儿走去。


    有沼泽的地方就会有活物聚集。


    她的目标是接近蛇王,为了取得魁首,就必须尽可能多的获取积分。


    “茯大人……”走了两步,身后传来颤巍巍的轻响,“我们是要去哪里……”


    陡然进入陌生的环境,酪杏害怕极了。


    比起四处走动,她此时迫切地想找一个洞穴、一片枯叶钻进去,把自己彻底藏起来。


    “不用这么客气。”茯芍回头对她说,“你就叫我,嗯……芍姐姐好了。”


    “好的,”小奶蛇从善如流,低低地唤了声,“芍姐姐。”


    茯芍很得意,现在她是两条蛇的“芍姐姐”了。


    外面的世界可真好。


    “芍姐姐,我们…”酪杏正要询问,倏尔间被茯芍一把向后拽去。


    在她站稳身形、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之前,酪杏听见了一道贪婪嗜血的哈气。


    像是猫虎张嘴的声音。


    她惊惧地吐信,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头环眼豹从树上虎踔扑下,瞄准了酪杏原本的位置。


    他厚实的手掌前是弯曲尖锐的利爪,大张着的豹口里探出一对镰刀似的虎牙,腥臭味从那张血盆大口里扑出。


    酪杏顿时化作小蛇,拼命往枯叶下钻去。


    可还不等她把自己的尾巴收入叶下,一条黄玉般的长尾蓦地从地上鞭起,尾尖狠戾地抽上了豹头。


    砰——


    这一鞭不仅将豹妖抽开,更是直接砸烂了他的头颅。


    豹头支离破碎,头骨的右半边裂开,流出红白的脑花。


    丰润饱满的黄玉蛇尾在枯枝烂叶中优雅游动着,尾尖回到了茯芍口前。


    茯芍浅尝一口尖端上的残血。


    吃惯了陌奚家的食物后,她对这种品质的肉不是很感兴趣了。


    她回过头,精准地望向地上的一片枯叶,“小杏,你饿么?”


    酪杏已是呆若木鸡。


    她傻傻地看着茯芍,即便一早知晓对方的修为比自己高,可茯芍的态度太过随和,大妖们是绝不会对一条刚五百年的蛇妖那么亲切的,因此酪杏判断茯芍的修为在八百岁左右,万没有想到她竟如此强悍。


    好半晌,在茯芍发出疑惑的鼻音后,她才回神,连忙从叶子下爬出来,化回人形。


    看着脑袋碎了一半的豹妖,酪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茯大…芍姐姐,你不吞噬他的妖丹么?”


    “妖丹?”茯芍后知后觉地点头,“对呀,我还没有剖过妖丹呢!”


    她饶有兴趣地上前,指尖隔空一划,豹妖的腹部便被无形的刀刃剖开,流出恶臭的肠子和更多的血来。


    韶山没有妖,茯芍还是第一次取妖丹。


    她在一堆血肉里找到了一颗樱桃大的丹珠,只有她蛇丹的三分之一不到。


    这是一头九百年修为的豹妖。


    茯芍隔空将妖丹取出,又用清洁术洗了洗,捏在指间对光看了一会儿——


    她习惯性地当成了玉石赏鉴。


    赏鉴完毕,她张口把那颗妖丹扔进了嘴里。


    一股浓郁的膻味爆开,茯芍感觉自己这一口吃掉了一百只羊。


    她缩起脸,倒也不难吃,只是有点想念陌奚那甜甜凉凉的蛇丹了。


    那强烈的膻味汇聚到她的丹田里,一点点往她的内丹里融合,半刻钟后,茯芍察觉到自己的修为增长了三十年。


    她暗暗心惊,一颗近九百年的妖丹才能提供三十年的修为,未免太贵。


    按照丹樱所说,丹田能够承载的妖力是有上限的。


    丹樱两千二百岁的身体最多可以额外吸收八百年的修为,不知道自己又能额外吸收多少。


    茯芍舍不得用灵玉,但并不介意用吞噬其他妖类的方法提高自己的修为。


    谁会嫌弃修为高呢?


    如果其他妖丹的吸收效果也和这头豹妖一样,在三十抽一左右……


    茯芍陡然一怔。


    也就是说,只要杀死三四十头仲妖,她就可以获取近千年的妖力,成为一头接近四千年修为的顶级巨妖!


    茯芍吐了吐信,神色有些变了。


    在蛇城,杀死其他妖族会被官府逮捕、受到刑罚的惩治,但在这方乌木玄域里,杀戮是合理正常、是得到蛇王支持的行为。


    更幸运的是,此次报名的会试者,等级最高的也不过千年而已。


    这里没有茯芍的天敌,整片森林都是她的猎场。


    水镜之中,蛇姬脸上的神情明明灭灭,惊喜交加。


    一根苍青墨色的蛇尾掠过,尾尖轻柔地触上了镜中蛇姬的面颊,将镜面划出浅浅涟漪。


    蛇尾描摹着茯芍的倒影,半晌抽离,回到了主体身前。


    水滴自暗色的鳞片上滑落,经过晶莹的水珠稀释,蛇鳞在水间折出一点玉石的隐绿。


    陌奚卧在榻上,双眸盯着镜中的倩影,启唇含住了自己的尾尖,吸吮残留的水液。


    既然舍不得灵玉,那么这份聘礼,希望她能够满意。


    不知觉间,一缕金色粘液顺着尾尖流下,扭曲地爬过蛇鳞,涔滴在地。


    一声喟叹,蛇尾在这抹叹息间垂落,恹恹地滑淌而下。


    陌奚抬手,小臂抵在额间。


    他闭着眼,眼角渗出瑰丽的薄红,愈多的毒液自他口中溢出,金灿灿盘踞了他的脖颈、前胸,室内升起浓烈的冷甜。


    「他是我的王呀,我当然要尽力守护他。」


    喉结微滚,陌奚失神地望着绘满了彩墨的覆海。


    还没有结束么……


    上一次离开她去玖偣时,时间似乎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慢。


    第四十章


    嘎啦。


    一声干脆利落的声响, 茯芍熟练地拧断一头猕猴妖的脖子,又从他丹田里找出内丹吃掉。


    她已经吃了二十七颗内丹,低于六百年修为的, 茯芍嫌味道不好, 直接给了酪杏。


    酪杏跟了茯芍三天, 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一遇到危险便钻地, 到现在, 已经可以镇定自若地躲到树后,等茯芍料理完毕之后,再快乐地跑出来了。


    “芍姐姐!”她兴奋得双颊扑红,看着一地尸体,崇拜道, “你好厉害。”


    茯芍一摊手,两颗小妖丹在她莹白的掌心里晃动, “给你啦。”


    酪杏连连摆手, “不用了芍姐姐,我已经吃不下了。”


    她才不过五百年的道行, 这三天借着茯芍的光,已经涨了百余年修为,现在就是再给她妖丹,她也吸收不掉了。


    酪杏从家乡来到蛇城时, 做好了有去无回的打算。


    她是家里的老幺, 因内向文静,比其他兄妹更静得下心, 所以修行较快, 家族因此给予了厚望,将她送入了蛇城。


    可她只会入定, 并不擅长厮杀搏斗。


    当听见比试规则时,酪杏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她回不去了。


    这想法在看见那名试图离开、却被斩杀的虫妖时升至顶峰。


    像她这样的奶蛇,除了伪装成珊瑚蛇以外,再没有别的本领,祖母能获得爵位,也是阴差阳错。


    本该封爵的一条珊瑚蛇出意外死了,正好祖母经过,登记官便误将她认成了那条珊瑚蛇,他们酪氏一族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得了个县候。


    名不副实,德不配位。


    不管是她,还是整个酪氏,都没有妖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种感觉在进入蛇宫后更加明显。


    厉害的妖实在是太多了,她这样的无毒小蛇,除了成为别的妖的口粮,再无其他出路。


    就是这个时候,茯芍出现了。


    撞上茯芍的瞬间,酪杏几乎以为自己的死期将至。


    对方虽是平民,可实力远在她之上。大妖的性情从来算不上和善,或许有和善的大妖,但那绝不会是蛇妖。


    酪杏害怕得说不出话来,预料中的暴风雨却并未出现。


    那条大蛇阻止了嘲笑她的妖、拉住了她的手,一路保护着她,还大方地赐给她妖丹,令她短短三日便获得了百余年修为,相当于一块一品灵玉!


    酪杏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有可以回报茯芍的东西呀。


    “好吧。”见酪杏吃饱了,茯芍便自己收了起来。


    经过三天的狩猎,她的丹田微微发热。


    茯芍觉得自己还能再吸收一点妖丹,可她不敢冒险,也并不贪心。


    这场比试为她带来的提升够多了,她决定就此打住,以防出现意外。


    她带着酪杏离开了那片尸地,血腥气会引来更多的敌人。


    走出一段时间后,茯芍坐在了树下,对酪杏道,“我调息一会儿,你不要走远。”


    酪杏忙不迭是地点头,“放心吧芍姐姐,我会尽全力替你护法的。”


    她没有可以回报茯芍的东西,只能尽己所能地对她好,将这份感恩放在心里。


    茯芍笑了笑,又摸了摸酪杏的头。


    和有恃无恐、天生擅长撒娇的丹樱不同,这样乖巧秀气的妹妹也很可爱。她也喜欢。


    如今再被茯芍摸头,酪杏已不会惊恐。她红着脸,羞赧地等她摸完,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眼濡慕地望着她。


    茯芍忍不住捏了捏她带着点婴儿肥的面颊。


    “比试之后你要去哪儿?”她问酪杏。


    酪杏想了想,“应该是回家。”


    “这样啊……”


    察觉到茯芍有些失望,酪杏马上说道,“芍姐姐有什么吩咐吗?”


    “吩咐谈不上,”茯芍摆手,“只是觉得你很可爱,想把你留在身边。既然你要回家,那就算了吧。”


    茯芍理解家人的重要性,她现在已经不在韶山了,外面有无数的小蛇,没必要强留酪杏。


    熟料酪杏却激动了起来。


    “我愿意!”她绷紧了音调,低声说,“我愿意留在芍姐姐身边!”


    “可是你家……”“没关系,我给他们写信,他们会同意的!”


    她的眼睛不再像小鹿了,像是一条小狗,十足欢喜地仰望着她。


    茯芍的心化了,用尾巴缠住了酪杏的一截花尾,怜爱地说:“既然如此,你就跟着我吧,我会罩着你的。”


    丹樱有自己的家族,别苑里的蛇都归属陌奚。


    严格意义上来说,酪杏是茯芍拥有的第一条小蛇,是她自己的小蛇!


    酪杏红着脸任由茯芍松松地卷着自己。


    茯芍又摸了摸她的脸,像是领主接纳了一位外来者那样,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气息后,便专心调息了。


    她在短时间内吸收了太多不同种族的妖气,驳杂的气息在丹田内游摆,稍显混乱,她需要时间规整收纳。


    三天吞了二十七枚妖丹,这二十七枚妖丹蕴含了七百年左右的修为。


    等茯芍将其全部吸收、纳为己用,她的修为便能窜升至三千七百年。


    茯芍有意避开了参加比试的几名千年大妖。


    她是来献医的,没有做护卫的打算,得把厉害的妖给蛇王留下来。


    以茯芍的修为而言,想要避免冲突并不困难。


    她整理好混沌的丹田,姑且把妖气一一归纳,接下来便是缓慢的吸收,或几个月,或半年,这些妖气便会彻底成为她的修为。


    在她睁开眼的时候,上空恰好传来一声,“比试结束,乌木玄域即将关闭,请所有妖前往北部秘境口出境。”


    “走吧。”茯芍起身,冲着酪杏招手,“可以回去了。”


    不过三天半的时间,一千五百名妖顷刻间便只剩下了百名。


    酪杏将茯芍贴得更紧了,如果没有茯芍在,真不知道她会死在谁的肚子里。


    比试结束的那一刻,杀戮就被禁止。


    两妖顺利地出了秘境,回到了最开始的广场上。


    来时乌泱泱的广场此时只剩下寥寥百妖,散妖只有三成,更多的还是军士。


    留下来的妖无一例外的血气冲天,眉眼、嘴角处处流露着或冷酷,或贪婪的凶光。


    这正是酪杏最害怕的模样。


    她低下了头去,不安地摆动着蛇信。


    酪杏的存在太过显眼,像是狼群里混入一头洁白的小羊。


    她们从妖群之间穿过,数十双视线锁定了酪杏,眼神露骨直白,完全将她视为食物看待。


    茯芍察觉了四围的敌意,更察觉了酪杏的恐惧。


    她一把搂住酪杏的腰,对着周围窥伺她的大妖们亮出獠牙,竖眼耸鼻,发出一声强有力的恫吓。


    茯芍的气质同样与众不同,她洁净、清逸、不染纤尘,可她的纯洁并非羊入狼群,而是鹤立鸡群。


    高大的仙鹤一抬脚就能踹死三四只鸡。


    看出了她的不好惹,周围妖悻悻移开目光,酪杏扑进了茯芍怀里,菟丝花缠绕巨树一般,可怜兮兮地依靠着她。


    茯芍有点飘飘然了。她像是一个真正的领主那样,成为了小蛇的依靠。


    她带着酪杏去了外围,体贴地为她布下结界,隔绝了外面那些充满攻击型的浊气。


    酪杏感激地望了眼茯芍,茯芍下巴微抬,得意得冒泡泡。


    最初发布王诏的妖将再次出现在了广场上。


    他用一双倨傲的眼扫过场上众人,自茯芍来到蛇城以来,她见过的所有官兵都长了一双目中无人的眼,仿佛天生高出其他妖一等似的。


    这并非“仿佛”,军中士卒听命于蛇王,他们是蛇王的“爪牙”,有着非同一般的实力和权限,淮溢是蛇王的淮溢,但各处的实际管理者却是这些官兵。


    “你们通过了比试,有幸成为卫军的一员。明晚子时点卯,超出子时一刻者视为弃权,不再录用。”


    这句话之后,几天前还对官兵面露不满的散妖们纷纷换上了一张脸皮——一张和这位妖将一般无二的脸,充满了居高临下。


    他们毫无阻碍地融入了那份倨傲中,在转换身份的过程中不需要半分缓冲。


    茯芍不在乎这些,她盯着妖将手中的卷轴,只关心自己的排名多少。


    妖将扯开那卷卷轴,报出了前十甲的名字,当念到最后一个时,妖将冷傲的表情终于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头甲——茯芍,261分。”这个分数比第二名高出整整百分,相差了一头千年大妖的量!


    报名参加护卫比试的妖中鲜少有大妖,毕竟大妖只需要向蛇王献上忠心便能成为权贵,用不着从小卒做起。


    茯芍的分数让妖将皱了皱眉,他半眯着细长的眼睛,阴冷地打量了一眼茯芍,衡量她会是自己未来的对手还是上级官长。


    确认自己得到冠军后,茯芍松了口气。


    她花费了点时间用来整理丹田,有点担心自己积分不够,如今知晓结果,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干得不错贱畜们。”妖将判断不出茯芍的实力,烦躁地合上卷轴,“前十甲随我来——榜首,蛇王在寝殿接见你,自己过去领赏吧。”


    茯芍一动,她身后的酪杏便无措起来。


    茯芍捏了把她软软的脸蛋,也没问酪杏喜不喜欢被摸——作为领主,她保护了酪杏,酪杏理应纳税。


    “别怕,你先去我家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茯芍把别苑的地址告诉了酪杏,酪杏怯怯地点头,站在原地目送茯芍离开。


    茯芍已来过一回寝宫,这次更加轻车熟路。


    这一次寝殿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的主人正等待着她的到来。


    茯芍抬脚走上台阶,想起上一次见到的如深渊般的巨蛇,心中渐渐生出一丝忐忑。


    她是有些期待和那条美丽的雄蛇见面的,可又担心蛇王认出了她的气息,将她就地革杀。


    感受了一下前所未有充盈的丹田,茯芍这才小心翼翼地迈上了台阶。


    她嗅到了一股偏甜的水生植木香,一股类似芙蕖、荷莲的清香。


    潜入时为了隐藏气息,茯芍用了龟息法,没有嗅到蛇王的气味,这是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他的气息。


    那是和陌奚的甜腻截然不同的清雅,分明是气味,却让她恍惚四周漾开了澹澹水波,如入莲池,幽静沁凉。


    步入其中,殿中垂落的重重鲛绡都被束了起来,撩开束着的帷幔之后,是一尾华美的苍青墨河。


    飞瀑有虹,蛇王的尾上亦有伴彩鳞光流转。


    顺着迤逦的墨河向上,茯芍第一次看见了蛇王的正貌。


    她有片刻的恍神。


    神祇。


    这一词汇跃然胸间,茯芍看过人类修士对于神的描绘,书中所描写神的词汇,皆适用于眼前的蛇妖。


    那是一张完美无缺的脸,冷白如玉,无有瑕疵,一双翠眸清亮如竹叶雨露,通透晶莹。


    脸上五官妖冶淡漠,可因双眸里揉了两分缱绻温柔,便不再冷硬,而显现出神的仁慈悲悯。


    即便蛇并非视觉类动物,茯芍也依旧被眼前的雄蛇所惊艳。


    他套着单薄的长袍,墨发、蛇尾都和袍上的霜白色截然相反,偏偏又是如此适宜,仿佛除了最纯净的白,再没有什么颜色能匹配他的绝尘。


    踏入殿内,沁脾的水生植木气越浓了,里面藏匿的那一丝甜也愈发明显。


    茯芍从惊艳中回神,可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该跪下吗?


    她刚一屈膝,那白玉榻上的美人蛇便开了口,声音一如她所想的温和优雅。


    “告诉我,你想要何种嘉奖?”


    他并不在乎她是跪是站,茯芍便又打直了膝盖。


    “王。”她微微低头,表达自己的敬意,“我希望您能接受我的小小冒犯之举。”


    她等着对方询问“冒犯”的内容。


    然而几息之后,蛇王什么也没有问。


    他只是抬手,美如冷玉的手自广袖中探出,示意她抬头。


    “过来。”他说。


    茯芍一愣,这一句、这一语气,和陌奚竟有八分相似。


    她朝前走去,穿过一帘又一帘的鲛绡帐,终于,她的脚停在了墨绿的蛇尾旁。


    “恕我冒昧。”茯芍听陌奚说过,蛇王很讨厌别的妖的气息,厌恶到不愿吞下他人的内丹提升功力。


    她有些惴惴,或许蛇王并没有想到她要做的是什么……


    思及此,茯芍一边寻找最近能够藏身遁匿的玉石,做好抽身准备;一边再度提醒蛇王,“我真的要做很冒昧的事哦。”


    那双偏狭长的桃花眼荡起了点点笑意。


    近距离之下,那笑美得目眩神迷。


    蛇王并没有把茯芍的提醒放在心上,他往后靠去,慵懒地偏头,肩上青丝滑落。


    “请。”


    他一副任君采撷的慷慨模样,茯芍也不再畏缩。


    她又往前了几步,贴近了蛇王,随即俯身,扶住了他的下巴。


    入手的温度和白玉无差,只是更加柔软细腻。


    她压着蛇王的下颚,迫使他张开嘴,接着便将自己的蛇丹喂了进去。


    黄玉的蛇丹有片刻暴露在空气中,霎时间,清凉的水气被芬芳馥郁的奇香卷起,两种气息缠绵拉扯,最终融为一体。


    茯芍一边用蛇丹抚慰蛇王的血肉,一边警惕他反悔暴怒。


    可自始至终,雄蛇只是懒淡地倚着墙,温顺地任由她用自己的内丹寸寸碾过自己的五脏六腑。


    足两炷香的时间,他们维持着这一姿势,谁都没有动作。


    两炷香后,茯芍收回了蛇丹,面露纠结之色。


    果然是重伤。


    “这就是你想要的么。”蛇王弯眸,“为我疗伤?”


    茯芍点头,惊疑地凝视蛇王的表情。


    他外表云淡风轻,根本看不出体内有多么糟糕。


    “这与你没有好处。” 蛇王说。


    “这与我当然有好处。”茯芍反驳,“一个强壮、睿智的王,对整个蛇族都有好处。”


    在出现比现任蛇王更加优秀的新王之前,王的身体状态十分关键,不能有失。


    蛇王温和仁慈地注视着她,“换一个吧。”


    茯芍一惊,“真的吗?您要给我两个愿望?”


    陌奚眉眼含笑,蛇尾自玉榻上游过,露出尾下璀璨的玉光。


    他已经准备好的礼物,就一定要送到对方手中。


    “对,什么都可以,我都会答应你。”他说。


    “好。”茯芍也高兴地笑了,“那我希望您能再给我三次‘冒犯’的机会。”


    陌奚一顿,“什么?”


    “您的蛇胆全碎了。”前一刻还高兴的蛇姬此时蹙起了眉,忧心忡忡道,“胆汁浸入了血液,流得全身都是。凭我的能力无法一次性修复,至少还要三次才能彻底治愈。我还得冒犯您三次才行。”


    陌奚恍惚了一瞬。


    “你真的只要这个?”他又问了一次。


    茯芍点头,琥珀瞳像是一蹙纯粹的火,干干净净地燃烧着。


    陌奚瞌眸,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


    他设置这场比试,让茯芍提高修为,以免日后再被丹尹那种雄妖肆意纠缠;二来也是为了用这张灵玉榻讨好茯芍,建立起她和“蛇王”的关系桥梁。


    茯芍并不按他所想,她想要的是为蛇王疗伤。


    陌奚自然是无恙的,“蛇王重伤”只是引茯芍入宫窃玉的一个说辞,使她安心而已。


    到了这一步,他只能自己制造出该有的“重伤”。


    他太久没有重伤了,一时忘了分寸,不小心超出了茯芍治愈能力的范畴。


    “这不是一个愿望,”他说,“是三个了。”


    茯芍抿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笑。


    陌奚改变了想法,拟定出新的计划。


    “我可以答应。”纤长的眼睫掀起,蛇王的唇畔噙着笑意,“只要你成为王庭医师,随时都可以为我疗伤。”


    茯芍啊了一声,“不必如此,您以后再要受伤传唤我就行,我能来就来,但也不一定一直待在这里。”


    听了这话,那神祇般完美的脸上露出一丝遗憾。


    “好吧。”他僝僽喃语,“我还想着……也罢,是那些小蛇没有福气。”


    茯芍一顿,竖起了耳朵,“什么小蛇?”


    “一些可怜的小家伙们而已,它们脾气不太好,没有医师愿意帮助它们,每年都死伤不少。”陌奚摆手,不欲多谈,“算了,随他们去吧。”


    “等、等等!”茯芍连忙抓住了他的手,“王庭医师……以后还可以辞职的吗?”


    蛇王惊讶地看着她,疑惑她的态度转变。


    “当然,谁也不能强迫一名尊贵的医师。”


    既能随时脱身,茯芍便一口应下,“我愿意,只是未必能够成功。”


    蛇王弯眸,露出温柔的浅笑,“我替那些孩子们由衷感谢您。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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