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相思
靖平王已向萧询回禀, 明日巳时启程,是以叶瑾舒今夜早早入睡。
林嬷嬷轻手轻脚出了客院,往致清院去时, 在半道遇见了表小姐。
她欠身一礼:“表小姐安。”
苏婧涵面上带笑:“舅舅将回青州,我去向舅舅请安。”
从她的住处到主院,几乎要跨过半个王府。
林嬷嬷道:“表小姐有心了。”便与她同行。
“听闻府上,住了位魏宁侯府的客人?”
“回表小姐, 正是。”
苏婧涵柳眉轻蹙, 外间公子入住靖平王府, 又是叶家人,平白给王府添了晦气。若是个不安分的, 说不准对她清誉有损。
好在林嬷嬷解释过,这位外客会随舅舅一道回青州。
舅舅一走, 整座王府自然是自己做主。
“王爷。”
“舅舅。”
致清院内, 苏婧涵一礼, 全然是北齐贵女的做派。
离京在即,顾昱淮略略提点了苏婧涵几句。
她已许久未回青州,对故土没有什么留恋,并无半点跟去之意。
“婧涵明白。”她一派乖巧模样。
“去罢。”
王府事务皆有心腹料理, 无妨。
苏婧涵本想多留一会儿, 生怕舅舅因回青州事宜与自己生了嫌隙。奈何舅舅下了逐客令,不得不一礼离开。
身后,摆明了舅舅对林嬷嬷仍是有话要问。
“恭送表小姐。”
六名侍女簇拥着苏婧涵离去, 十足十王府千金的架势。
主屋内, 林嬷嬷道:“回王爷, 瑜安小姐已经睡下了。”
前时王爷与她说起,那位常来往府上的容妃娘娘或许就是小小姐时, 她几乎是愣在了原地。
王爷从来都谨慎,既如此说,想必总有六七分的把握。
这几日侍奉瑜安小姐起居下来,原本觉得不可置信的她,竟渐渐有了些真实感。
想当年,她在夫人院中伺候。少夫人自生育后身子一直不大好,小小姐自幼是夫人带在身边,也是她看着长大的。
王府的膳食被有意安排,瑜安小姐的习性,大抵同小小姐如出一辙。
林嬷嬷道:“昨日送的上汤菠菜,瑜安小姐是只吃叶子不吃菜杆的。”
“那蒸茄子,无论加什么都不喜欢。”
“还有猴头菇,木耳这些,更是碰都不碰,同小时候一样。”
林嬷嬷絮絮叨叨说着,眼眶不自觉红了。想来小小姐在叶家也是娇惯着长大的,挑食的脾性才能未改分毫。
她又是高兴,又是心酸。倘若顾府未出事,小小姐何至于流落在外这么多年。
“有劳嬷嬷了。”
明日要赶一日的路,林嬷嬷告退,回去养足精神。
致清院中的灯火又亮了许久。
墨迹未干,顾昱淮将写了一半的信件从烛火上烧去。
这件事情,他要当面问一问叶平钧。
……
翌日晨起,叶瑾舒换了身轻便的锦袍,已做好长途跋涉的准备。
她亲昵地摸了摸小枣,这匹白驹是长兄为她挑选的,随她上战场,入北齐,如今又要归家。
在她面前,小枣极其温顺。
因陛下传了旨意要亲自送一送靖平王,故而王府的车队整装待发,齐候在王府外。
“陛下同王爷在正厅叙话呢,瑜安小姐不如先进去坐坐?”
叶瑾舒摇头,更想同自己的小枣待在一处。
魏宁侯府随她回徐州的七人皆是轻装骑马,归心似箭。
好在未等多久,萧询便同靖平王一道出了府。
身后,还跟着一身樱粉衣裙的苏婧涵。
她绞了绞帕子,被落在后头,笑容有些勉强。
自己天不明便预备着上妆,奈何候了一早上,都没能寻到与陛下说话的机会。
正欲上前,苏婧涵却不动神色被御前之人隔开。
她眼睁睁地望着陛下,竟走向了叶家人。
叶瑾舒抬眸,看着眼前着玄色常服的帝王。
他的腰间仍佩着自己给的平安符,其上绣娘刺绣的金龙栩栩如生。
她忽然觉得冥冥中有些注定,或许萧询眼中想要的自己,一如平安符一般,也要套上一层华贵的外壳。
“一路小心。”他对她道。
“嗯,”停了停,她道,“陛下保重。”
毕竟哥哥还要回皇都,还要仰仗萧询照拂。
可她不知,帝王低沉的心境,竟为这一句关心之语而泛起波澜。
帝王御驾先行回宫,一刻钟后,王府车队正式启程,浩浩荡荡,不下五百余人。
王府三百亲兵护卫,“顾”字的旗帜迎风招展。辎重行礼押后,百姓避让。
顾昱淮策马在前,这一条回家的路,他早已熟悉。
万万未想到,心境还有不同变化。
他望向身后侧骑白驹的女孩儿,方才小皇帝在正厅时,出言请他多加照拂瑜安,甚至代她送了三千两银,用作路途所费。
小皇帝做的这一切,不知是否告诉了瑜安。
今日天气极好,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瑜安清澈灵动的眸中满是归家的憧憬。
顾昱淮手中缰绳慢慢握紧。倘若身份确认,顾家那家破人亡的血泪,该如何叫这孩子承受。
……
回徐州的旅途一切顺遂。
六月时节,荷花开了满塘。
靖平王已离京一月,前处的暗卫时有书信传回。
御书房内,萧询阅着最新送回的奏报。连日赶路疲乏,加之水土不服,瑜安身体抱恙。只是她仍不愿乘马车,怕耽误行程,依旧坚持骑马。
萧询蹙眉,好在有王叔管教,车队停下来休息两日。
他算了算路程,瑜安应是已到平州地界。他早已吩咐下去,想必沿途官员不敢怠慢。
相隔数州,暗卫的奏报来回愈发慢。
虽然明知道消息传回时,瑜安或许已然痊愈,但是萧询心中仍是记挂。
他精心养就的一朵花儿,在外间受着风霜之苦,如何能叫他不心疼。
茶已凉,高进奉上新茶盏,整理过御案上的奏疏。
他瞥见,朝中奏请选妃的议案,又被陛下随意丢去一旁。
后宫中,陛下对外只称容妃娘娘染疾,挪去了行宫休养。
盛极一时的宠妃,有若昙花一现,令外人唏嘘之余,朝中各方势力再度蠢蠢欲动,意图送贵女入宫。
只可惜,陛下并无新此事。
高进很快退下,茶盏按规矩搁于陛下左手旁。
萧询翻开胶东的奏报,三万大军平叛,福王府兵败不过时间问题。
赵凌此番率兵先行,搜集到的军报使他们占尽了先机。
待到福王之乱平定,趁此锐气,正是腾出手革新税制的好时机。
有叶琦铭留在魏宁侯府,至多一年,瑜安也该回来了。
……
进入嵩州城时,已是黄叶飘零的深秋。
越近边关,景色越发萧条。
嵩州刺史早已恭候靖平王大驾,在城主府中预备好了上房。
今夜宿在嵩州城中,兄长的信亦按既定行程送到了此处。
原本因为她的病情,生生耽误了两日行程。好在后续趁着天公作美快马加鞭,总算赶上了行程。
叶瑾舒拆开信,兄长在信中提及,胶东之乱已平定,他不日便要回北齐皇都。
她细细盘算,若不出意外,兄长下一封信送到时,自己应该已到了徐州家中。
提笔给兄长回信时,叶瑾舒不无得意,道自己今岁可以在家中过年。她还问起,兄长若有什么什么想要的,自己一并从徐州带回。
至于另一封信件……叶瑾舒一目十行看完,不知是否要给那人回音。
她铺开信纸,决定先给家中寄信。
同行数月,叶瑾舒渐渐与靖平王亲近起来。
完全熟悉后,她才发觉靖平王并未有传言中那般淡漠。
他身上的累累军功,赫赫威名,都让人忘了,他其实尚未到不惑之年。
靖平王的功勋,让多少武将心向往之。
在靠近齐、梁与羯族边境交界线后,王府车队便改作白日赶路,晚上一定进城休息。沿途城池都派遣军队护送靖平王,这是自明帝在时就有的规矩。
最后一百里路同行,很快到了分别之处。叶瑾舒要改作向东回徐州,靖平王则继续回青州。
她与靖平王作别,孰料靖平王却道:“本王有事,要先进徐州城一趟。”
是以接下来这段路途,叶瑾舒依旧与靖平王同行。
她意外之余,也不好说什么。
……
五日后,叶瑾舒踏上了徐州地界。
阔别一年之久,听着乡音,一切都是那么亲切。
纵马穿过熟悉的街巷,等到叶府门外,果不其然,张管家早已翘首以盼。
双亲皆在正房中等候,今日大哥还在军中,但传了话会早些归来。
离家许久,嫂嫂已经有了四月身孕,立在母亲身侧,含笑望着她。
见到靖平王时,嫂嫂眸中有些讶然,唯有双亲神色如常。
靖平王是顾老将军的老来子,父亲虽与他同辈,但长了他十余岁。
昔年顾叶两家的情谊,早已不复。
“长皓。”父亲开口,唤的是靖平王昔年的字。
……
后院内,叶夫人拉了叶瑾舒的手,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你这孩子,瘦了不少。”
她心疼地抚过叶瑾舒的面颊:“齐帝是不是为难了你们?”
虽然信中说一切都好,但她知道自己的两个孩子,必定是报喜不报忧。
叶瑾舒温言宽慰过母亲,叶夫人心疼她舟车劳顿,先赶她回房歇息。
嫂嫂笑道:“瑜安先睡会儿罢,晚间母亲要亲自下厨呢。”
叶瑾舒早就惦念了母亲的手艺,欢喜地点点头。
她的小院就离此处不远,母亲前日看着人打扫妥当的。
回房前,叶瑾舒忍不住问道:“母亲,您说父亲和王爷在书房中说些什么呢?”
叶夫人笑了笑,摸摸她的头:“莫问了,总会叫你知晓的。”
第32章 身份
叶瑾舒一觉睡醒, 榻边整整齐齐放着套新衣衫,一看便知是母亲的绣活。
她比了比换上,针脚细密, 棉絮厚软透着暖意。
杏黄的颜色,与天边斜阳余晖渐渐融为一体。
她起身去寻母亲,还未进正厅中,已然闻见了饭菜香气。
“母亲, 嫂嫂。”
叶夫人拉了孩子到自己身边坐下, 新衣衫不够合身, 腰身处稍稍宽大了些。
瑜安带回的行囊她已一一收拾过,此刻问道:“平安符里的铜钱呢?”
“铜钱……”叶瑾舒没料到母亲会一下问起此事, 颇快反应道,“铜钱, 二哥去剿匪, 我借与他了。”
原是在二小子那里。
叶夫人微不可察地松口气, 点了点她的脑门:“这是你自己的宝贝,好生收着,不可离身。”
“孩儿知道了。”叶瑾舒答应着,心中却纳罕, 儿时母亲提起铜钱为大师所赠, 不可轻易示于人。如今她已长成,怎么母亲反而愈发看重?
天色暗下来,屋中点起了烛火。
“父亲和王爷, 还未议完事?”叶瑾舒忍不住问了一句。
少夫人章氏笑道:“瑜安若是饿了, 不如先用盏汤羹垫垫?”
她说着便要吩咐人去取, 叶瑾舒忙道:“不急不急,嫂嫂莫动。”
兄长与嫂嫂前岁完婚, 婚约是父亲与章副将自小为他们定下的。
嫂嫂四个月的身孕小腹已然微微隆起,这是叶家孙辈的第一个孩子,阖家盼望。
章氏今日着了件妃色的宽大衣裙,五六成新,温婉清丽,透着将为人母的宁静的喜悦。
她们二人陪母亲叙着闲话,叶瑾舒本有些忐忑,怕母亲问起为何齐帝许她回徐州探视。她早早想好了借口,好在母亲只谈到她和二哥在北齐的近况,并未起疑。
“可换回过女儿装?”
叶瑾舒犹豫一会儿,避重就轻道:“已向齐帝请过罪,因在工部任职,还是男装好些。”
她同兄长的官位家中是知晓的,这一年她一直在京郊督修水利。
“夫人,大公子已回府,先回了院中更衣。”
叶夫人点点头,对叶瑾舒道:“时候不早了,你去书房唤一唤人。省得他们议起事来忘了时辰。”
“我去么?”
“自然。咱们府上可是你与王爷最相熟。”
叶瑾舒遵命,去往书房的路上,迎面正巧遇上换了便服的长兄。
“大哥。”她浅浅一礼。
叶璋和点头,素来端肃严正的叶家长子,见到久别的小妹也难得露出几分笑来。
长兄的模样肖似年轻时的祖父,父亲驻军在外时,都是兄长执掌叶家。
“瑜安去何处?”
叶瑾舒依言答:“去寻父亲和靖平王。母亲和嫂嫂在前厅,兄长先去罢。”
“好。”
叶府一共三进院落,许久未回来,叶瑾舒不至于路生。只不过比了比,发觉自家走来好似还没有长庆宫大。
……
书房内,桌案上的茶水已凉透。
史书工笔,元狩九年,顾氏一族谋逆,武威将军叶平钧亲率兵三千平叛。
顾氏一百三十二口,尽皆伏诛,尸首由叶大将军一一点清。
顾家覆灭,此后,大梁边防再无顾叶二族携手退敌的佳话。
所有人都对这段往事讳莫如深。
昔年朝中定下顾氏逆案时,疑点重重,边关守将为顾老将军作保者无数,民间百姓更是自发请愿,求还顾家一个清白。
一时间民怨沸腾,朝中弹压无果。是叶平钧叶将军领圣上旨意亲往青州捉拿顾氏一族,方止了边境无休无止的声浪。
边地百姓陷入静默。叶将军忠心日月可鉴,他对帝王命令的臣服,让这桩逆案无形中变为板上钉钉。
不过数日,此案盖棺定论,顾氏一族满门赐死。
“长皓,终是,终是我对你不住。”
无人知晓,禁宫中十三道金牌连发叶府。叶府同样一门老幼,君令如山,不得违抗。
他未亲自挥刀向顾氏一族,所作所为却与屠戮无异。
沉默良久,顾昱淮道:“玥安的身份,为何不能早些告诉我?”
叶平钧苦笑:“无凭无据,不敢妄言。”
沉重的往事压于心头,从未有一刻忘怀。
他救不了恩师,保不了至交好友,只能拼死护住顾氏一点血脉。
当年三子夭亡,夫人大义,愿行此偷梁换柱之策,换出了与三子年岁相仿的瑜安。为保这孩子平安,他和夫人毁去了一切痕迹,早已无半分证据留存。
普天之下知道瑜安真实身世的,除了已经过世的嬷嬷,只有他们夫妇二人。
空口无凭,以长皓今时今日的地位,贸然相认如何叫他相信,更有挟恩图报之嫌。
这桩旧事,唯有长皓起了疑心自己来问,方可确认瑜安的身份。
“瑜安许多脾性未改,我想,相处之下,你总能看出些端倪。”
他有心让瑜安多与靖平王府亲近,才会在信中再三提及。
叶平钧没有为自己多言半句:“瑜安这孩子于工部任职,在齐都过得可好?”
“她……”
“将军,三公子在外头。”
尽管领受了北齐招安,叶府上下对家主的称呼依旧是将军,而非侯爷。
叶瑾舒入内见过礼,说明了来意。
“到用饭的时辰了,王爷不如一同前去?”
来者是客,她看来时,顾昱淮没有办法拒绝。
饭桌上,叶夫人有心,提早吩咐厨房准备了几道从前靖平王爱吃的膳食。
只是光阴荏苒,也不知他是否换了胃口。
顾昱淮沉默用饭,看着坐在双亲身旁自如的玥安,眉梢眼角都是轻松与安心,是在疼爱中长大的孩子。
他想起书房内的问话。
“准备何时告诉她?”
玥安的身世,叶兄道由他自行告知。
顾家嫡小姐,顾玥安。
可他心中亦没有答案。
阖族尽灭,双亲含冤而亡,那般惨烈的身世,他该如何向玥安诉说。
……
又是一年除夕佳节,皇城之中烟火繁盛。
萧询负手立于高台上,烟花绚丽,尤胜往昔。
她若在,大约会很喜欢罢。
烟花绮丽转瞬即逝,次第绽放间,唯有残月高悬夜空。
“回罢。”
萧询失了赏景的兴致,如惯例一般回宫安歇。
漫天烟火,御苑中冷冷清清。
一架秋千随风而晃动,已许久不见自己的主人。
“陛下,我想在宫中也扎一架秋千。”
那日从靖平王府回来,女子巧笑倩兮。
他对她无有不应。
如今,秋千周遭花已落尽。
只待有新春。
寝殿中搁着一盘未尽的棋局。
萧询忽而想,让她次次都赢又有何妨。
只要她还在自己身边。
她会回来的。
……
“嘭——”
花筒绽放,点缀了边关萧索的冬夜。
两国止戈,今岁的新年,父亲无需再驻于边防。时隔五年之久,在家中用了一餐团圆饭。
唯一遗憾的是,二哥不在身边。
父亲和母亲立于檐下笑着相望,长兄护着嫂嫂立得稍远些,若是二哥在必定能陪自己好好玩一玩。
焰火冲天而去,火树银花般绚烂。
家中的新年平淡而又幸福,府上张贴的福字透着喜庆,远胜宫廷热闹。
等到了初三那日长姐携夫婿回府团聚后,叶瑾舒便被父亲打发去青州顾府拜年。
“你在齐都这一年,承蒙王爷多加照顾,又带你回徐州,可不该去?”
“这便要去吗?”才到年初四,叶瑾舒以为不急于一时。
父亲当然有自己的考量:“这两日天气好,又太平。”
母亲也应和道:“顾府无人,想必冷清。”她将心比心,早早预备下了给顾府的节礼,要叶瑾舒带去。
兄长在家中陪着嫂嫂,小辈之中是自己最合适。双亲发话,叶瑾舒自然从命。
原先过年,顾叶两家便是时常走动的。
本该合家团圆的日子,可惜了顾氏一门忠烈,人丁凋零。
青州与徐州相去百里,快马来回,两日足够了。
初四那日,叶将军选了几名亲兵,与平淮护送叶瑾舒往青州。
“留神羯兵。”
虽在长城内,又重新整饬了边防,但万事不得不多加小心。
“孩儿明白。”
在琦玉堆中娇养了这一年,叶瑾舒从未忘记羯族的凶恶。
青徐二城同为边关重镇,原本皆是大梁的宿卫。
如今啊,早已不复大梁当年荣光。
赶在白日里,叶瑾舒出了徐州城,策马上官道。
护卫随在她身后,马蹄声在空旷的官道上格外清晰。
这一路向来少有人烟,前方岔口,远远却能瞧见一队兵士,着北齐军甲。
领头一人叶瑾舒认得,是靖平王身边的李副将。
“属下奉王爷命,在此接应三公子。”
徐州九郡划归北齐,靖平王自能派人而来。
这一队人马上下五十余人,披甲胄,执精锐。
卫队齐列,恭候三公子。
“有劳。”叶瑾舒道了一声谢。
两日奔波,在日暮时分,一行人入了青州城中。
顾府的位置极好找寻。
昔年顾家宅邸被付之一炬,如今的宅屋是靖平王照着先前的模样重建,听闻分毫未差。
顾家遭难之际,未免家中妇孺成为军中羁绊,顾老夫人毅然遣散仆从,在受辱之前自焚而亡。
顾氏嫡脉三十二人,无一人苟且偷生。
勒住马缰停在府外,迎着夕阳,叶瑾舒抬眸望向夕阳下的顾氏匾额。
那字古朴飘逸,久经风雨。
不知怎的,叶瑾舒的心忽而一恸。
“请叶公子安。”
顾府的管事迎上前,叶瑾舒翻身下马。
小厮牵走马匹,管事恭恭敬敬迎了贵客入内。
甫一踏入这座府邸,叶瑾舒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更甚。
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仿佛在她梦中出现过似的。
“公子这边请。”
叶瑾舒远道而来,对于顾府留宿之事早有预料。
两家之事,彼此皆有彼此的迫不得已。
归根到底,是昏君凉薄,残害忠良。
如若父亲和靖平王能稍稍释些前嫌,彼此都能好过些。
对于靖平王,叶瑾舒少时听过他的事迹,从来都是仰慕的。
在客院中简单放下行囊,叶瑾舒想先去拜见靖平王。
他在顾府中没有居主院,想必是在旧日居所。
一路走去,叶瑾舒甚至无需人引路,脚步自发地择了一条小径。
“清……赟院。”
叶瑾舒喃喃这三字,抬眸之时,望见了着天青色锦袍,立于屋门外的靖平王。
“不是清文院了么?”他笑着道。
第33章 相认
年节尚未复朝, 边关的急报已送至陛下案头。
“羯族兴兵来犯,已逼临徐州城下。”
羯人屡屡侵扰齐梁边地,前两年多为散股部队南下劫掠, 此番却是聚拢了两万余人马。
徐州九郡已割让至大齐,北梁相邻几座重镇皆作壁上观。想必是奉梁帝旨意坚守不出,丝毫不惧唇亡齿寒的道理。
“传令给靖平王,命他统领边境军防, 抵御羯族。”
边关告急, 想必王叔能暂放下与叶家的旧时恩怨。
“是。靖平王已率精兵先行驰援。此为王爷请罪奏疏。”
事急从权, 萧询颔首,且父皇在时, 本就许王叔调动兵马之特权。
边境巨幅地形图悬于御书房内,此为萧询在边关亲自绘得。
兵部、户部要员与武将齐至, 内乱初平, 边患又起。
大敌当前, 年轻的君主面不改色。
根据军中奏报,萧询自地图上圈出几处,与重武将议定。兵户二部清点兵马粮草,即刻就近调兵增援。
这一日御书房中的灯火点至深夜。
所有官员退下后, 暗卫却连夜送来另一封密报。
“陛下, 瑜安小姐回徐州途中遭逢羯族羯族,眼下行踪不明。”
清脆一声响,白玉镇纸落于地, 碎作几半。
……
……
……
草长莺飞, 阳春三月, 靖平王还朝。
边关大胜的消息早已传遍大齐皇都。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羯族趁我大齐内乱来犯, 孰料靖平王回乡省亲正在青州城中,这一向羯族可不是踢到了铁板。两万兵马又如何,有靖平王爷在前线亲自领兵,只叫那羯族有来无回。
说书人说得唾沫横飞,可更让大齐朝野关注的,不是靖平王爷那累无可累的军功,而是王爷此番回乡,竟寻回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小侄女。
顾氏一门早已人丁凋零,余靖平王孑然一身。众人几乎都不敢想象,流落在外、牵挂不已的孩子一朝寻回,该是疼得多少如珠如宝。
旁的不提,就说多年前寻上靖平王府的那位苏小姐,不过是王爷的表外甥女。但在王爷面上,连大齐的县主见了苏小姐都逊色三分。
更何况,如今随王爷一道回来的,那是王爷的嫡亲侄女,名正言顺的顾家嫡小姐,血脉至亲!
看客纷纷记得,先帝在时曾应王爷所请,于晋文七年亲自赐了顾家小姐一品郡主爵位。
时至今日,这道封赏可依旧有效,皇室已然认下。听闻陛下已吩咐内廷,为郡主备办见礼。
王室勋贵,朝中文武皆望风而动,备好厚礼,只待时机便要登门为王爷庆贺寻回掌上明珠。
才回京几日、甚至未曾露面的顾小姐,已然是集万千荣宠于一身,引得人好奇不已。
据靖平王府上的人传出消息,王爷亲自领着顾小姐住进了空置十年之久的韵华院中,对其身份确认无误。
原本以为郡主早便是泼天的富贵,可更让举朝闻所未闻、羡艳不已的事旋踵而来。
据传,今日早朝之上,陛下欲封赏大胜归来的靖平王,中书省已拟好旨意。
孰料靖平王却道,想将自己此番军功全部加于小侄女,陛下恩赏郡主即可。
王爷如此说,陛下应允,中书门下二省皆无异议。
于是比照军功,陛下金口玉言,赐郡主八百户食邑,子孙后人可代代袭四百户。
如此无上的恩宠,朝野议论起来,哪怕是康王府的清涵郡主,皇室宗亲,都未必能压过这位有实封的嘉懿郡主。
此外,三月十五宫中的迎春宴,内廷已为郡主加送了一份请帖。
朝臣眼观鼻鼻观心,迎春宴后,宫中是正式承认了郡主在贵女当中的地位。
陛下会为这位素未谋面的郡主撑腰,自然都是看在靖平王面上。
揣度圣意之余,京中上下皆想一睹郡主真容,不知是何等风采,可有几分肖似靖平王。
自二月迎春宴传出消息,皇都数得上名号的衣衫首饰铺单子早已排满。
嘉懿郡主出席,更让大齐所有受邀的贵女严阵以待。
……
散朝后,御书房。
萧询端起茶盏,分明知道她已平安,心中依旧忍不住挂怀。
“王叔可知瑜安在何处?”
自瑜安陷于羯族乱军之中,他的暗卫便断了瑜安的行踪。
羯族凶残,瑜安一个女子若是当真落于他们手中,后果不堪想象。
他夜不能寐,几乎做了最坏的打算。身边亲卫一批又一批被他遣往边关,不计一切代价,只要能救回瑜安。
好在瑜安聪慧,王叔也不负他所托,全力找寻。
收到王叔的信时,瑜安平安归来,他撑着的一口气终是松下。
只不过,他再也未收到过瑜安的行踪。
“她……可随王叔回来了?”
沉默须臾,顾昱淮还是点头。
瑜安遭难,小皇帝发往边关的密令道道恳切,甚至连身边最精锐的白羽卫都派出八成,其中情意做不得假。
只是——
顾昱淮叹口气,瑜安不愿。
只要她不愿,哪怕是天子脚下,他也是能护住她的,再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迎春宴的帖子瑜安已自行作主接下,顾昱淮未挑明身份,道:“过些时日,陛下会见到她的。”
萧询自知强求不得,无妨,瑜安在皇都中便好,总有机会。
兵部已拟来此次战事的有功将士名录,靖平王核验后无误。
其中,魏宁侯叶平钧功劳仅次靖平王,赏银五千两,加食邑三百户。
萧询命人将封赏名录发往门下省,又道:“还未恭喜王叔,寻回小郡主。”
既是王叔的至亲,也能算作他半个妹妹,他会好生照拂。
……
“外头为着你的事,可都议论顶天了。”魏宁侯府内,叶琦铭嗑着瓜子,“我去茶楼喝茶,十个人中有九人都在谈论靖平王府的小郡主,啧啧啧。”
他望着眼前宝贝了十几年的妹妹,道:“瑜安,顾瑜安。”
一字之差,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
妹妹在顾家的名字,本来应是唤作玥安。只是她道这么多年已成习惯,虽改回本姓,还是留了瑜安作名,靖平王也万事依她。
叶琦铭抓了把瓜子,他就记得三弟出生之时,父亲去往家中的信件,分明是说母亲给他们兄弟二人添了个弟弟。
就算后面因为什么大师之语,总不至于父亲未卜先知,孩儿才落地就将他瞒作男儿身。
三弟自幼体弱多病,他与大哥多少知道。有医师断言,三弟活不过四岁。弟弟六岁夭亡,母亲丧子之痛难以抹平,一腔爱意尽数给了瑜安,才能早早重新振作。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叶琦铭蓦然惊觉,当真相吐露那一刻,从前许多疑虑之处都有了解释。
难怪,难怪父亲不信神佛,却会因所谓的大师之语,给幼子改名。
也难怪,母亲会带瑜安以养病为名,在庄子上住了整整三年,避人耳目,回家时将从前照顾三弟的几个嬷嬷尽数撤换。
更能说得通,瑜安自幼被充作男孩儿养大。
父亲与母亲竭心尽力,瞒过了陛下,连他这个亲儿子都蒙在鼓中。
骤然听到这些消息时,叶琦铭直愣了半天神,方找回自己的声音,还惹得瑜安一顿嘲弄。
他心里想得明白,无论是叶瑾舒也好,还是顾瑜安也好,都是他最疼爱的妹妹。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这些是母亲叫我带给二哥的。”
衣衫裤袜,四季衣物一应俱全。
顾瑜安笑笑,这么多东西,若非自己跟着小叔叔回皇都,当真是拿不下半点。
“还有,铜钱之事——”
叶琦铭撇撇嘴:“这个时候,你倒是想到叫我顶锅了,”
母亲的信中专意提及,要他将护身符的铜钱还给妹妹时,他真是一头雾水。
“好二哥。”顾瑜安避开此事,多亏有兄长遮掩。
叶琦铭当然不会与她计较:“怨不得父亲让你我多与靖平王走动,感情我就是个认亲的陪衬。”他越说越兴奋,“有靖平王撑腰,你在这北齐不是能横着走了?”
以靖平王的地位,那可是真真正正的朝野敬重,心悦诚服。
多一个人疼爱瑜安,是件极好事。
思及此,叶琦铭不免遗憾:“如若早些相认,也不会有宫中那些破事。”
妹妹何至于陷在宫中一年,由皇帝拿捏。
“对了,皇帝那处怎么说?”
顾瑜安摇头:“我还未见过他。”
想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同在京中,总要见的。”顾瑜安态度明朗,落落大方。
……
华贵的马车行进在南华大街,其上悬挂的靖平二字,引得百姓自发避让。
有识货者瞧出,整辆马车是以檀木所做,四角悬挂的金铃价值非凡。想必,其间坐着的便是入宫赴迎春宴的嘉懿郡主。
二十余名王府亲卫护送,好生气派。
眼下宫中没有公主,嘉懿郡主的身份愈发不同凡响起来。
羡艳之余,街旁的百姓也都为靖平王欢喜。王爷征战沙场,庇护万家。他孤苦半生,总算有了至亲承欢膝下,享一享天伦之乐。
马车行至宫门口,禁军放行。
靖平王府郡主的马车,可一路停至内宫广德门外,无需下车驾不行。
迎春宴设于御苑中,男女分列,遍邀世家公子贵女。
陛下尚未列席,也不知是否会赏光。
人人皆知,如今后宫空悬,后位落于何府尚未可知。
宾客几已齐至,女宾席上,右首第一位,坐着京中贵女之首,清涵郡主萧念。
左首第一位仍旧空置着,主人是谁昭然若揭。
不少与苏婧涵交好的贵小姐私下向她打听着这位嘉懿郡主的底细,从她含含糊糊的话中,已然明了。
流落在外多年的顾家小姐,还不知如何在边关苦寒之地活下来的,能登什么大雅之堂。
苏婧涵心中亦没有底,虽同在王府,但韵华院与她的院落相去甚远,她其实未见过这位表妹,却很享受这些世家小姐围在自己身旁。
她望向与自己隔了六席的左首席位,眼中嫉恨一闪而过。
清涵郡主坐得稳当,仿佛浑不在意新封的嘉懿郡主会夺去她半数风头。
随着开宴时辰愈近,在场宾客好奇心愈盛,等着一睹这位嘉懿郡主真容。
内侍一连声唱和,众人目光不约而同望去。
苏婧涵下首的小姐一指杏花门外那一抹窈窕身影:“瞧,这不是来了吗!”
第34章 追妻
春风拂面, 吹落几瓣杏花。
女子一袭月白衣裙,清雅的颜色,裙摆上以银线绣成的芙蓉随着她的脚步变换。
眼尖的贵女立刻识得, 这身衣料乃云绫锦,寸锦寸金,素来只供内廷。也就是靖平王府深沐皇恩,能得几匹。
花影下, 女子面容渐渐清晰, 喧闹的宴上一时为之噤声。
乌发挽作飞云髻, 以一支玲珑七宝簪为主钗,垂下细细的流苏。几只白玉花簪点缀在乌发间, 耳上一对明玉耳铛,清丽脱俗。
算不得盛装, 但配上女子容颜, 却足以压过万千颜色。
在场皆为世家贵女, 眼高于顶。她落座时,众人的心仿佛才落回实处。
嘉懿郡主到后,很快便至开宴时辰。
迎春宴乃顺帝在时定下的筵席,彼时由中宫操持, 为皇帝选妃之用, 有时亦会为皇子宗亲赐婚。
到了明帝继位时,保留了迎春宴的规矩,改作两年一办, 遍邀京中世家、朝臣新贵。
只不过明帝少近女色, 久而久之, 迎春宴就演变为世家中适婚晚辈彼此相看。
今日盛宴,陛下未能赏光前来, 精心装扮的贵族小姐们不免失望。
宴会开始时,颇有些沉闷。
是以顾瑜安的目光不经意间与对席的清涵郡主交汇,着樱桃红织金锦裙的郡主明媚华贵。
瑜安心中点头,这颜色颇为衬她。
本就是年轻的公子贵女宴饮,少了呆板规矩,宴席过半,渐渐热络起来。
男女席间的雕花屏风犹在,却好似被无形撤去。
迎春宴摆于御苑中,宫廷历来安排不少宴饮游戏,对诗,飞花令,投壶,任诸君挑选。
用过膳,换了宽阔些的游戏场地,两处席面渐有交汇。
赴宴的世家子弟心照不宣,原本京中贵女,清涵郡主一支独秀。如今倒多了一位郡主与之争辉。
康王府嫡女和靖平王唯一的侄女,皆是一品郡主名位。
论身份,清涵郡主为皇亲,更为尊贵,可嘉懿郡主独有八百户的食邑。两者相较,难分高低。
但若论容貌,世家公子们心中叹惋,清涵郡主望尘莫及。
二位郡主同站在高位,虽则清涵郡主衣衫更为鲜丽夺目,但只怕所有人的目光,都难从嘉懿郡主身上挪开。
这样一位美人,便是娶回家供着都心甘情愿。
场中已摆好箭壶,宫女捧了羽箭来,清涵郡主素好此道。
围观之人聚拢在此地,不乏有好事者想,宴饮投壶,从来都是清涵郡主拔得头筹,不知嘉懿郡主是否要与之争锋。
康王府与靖平王府若是斗法,孰胜孰负当真有趣。
投壶惯例是两人组队,有意与康王府结亲的世家公子,皆不动声色站了出来,等候郡主心意。
熟料清涵郡主偏头,对那蓝衣佳人道:“与我一起可好?”
她笑容灿烂,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顾瑜安点头,让清涵郡主觉得无比安心。
虽说迎春宴投壶多为一男一女,但清涵郡主的规矩,没什么不可以的。
二人站至一处,一蓝一红,两般颜色。
清涵郡主十箭中六,剩下的交由嘉懿郡主。
场中所有人的目光名正言顺地落于嘉懿郡主,有细心之人发现,郡主的容貌与容妃娘娘好似有五六分相似。
容妃娘娘出身徐州叶氏,以倾城之姿颇受帝王宠爱。可惜红颜薄命,年前已香消玉殒。
对于容妃娘娘,多数人只有宫宴上遥遥一观,印象中是极美极温婉的女子,若陛下掌心的娇花。
而眼前的这位嘉懿郡主,清丽绝伦,顾盼神飞,有容妃娘娘不及的自信与神采。
大约美人都有相似之处。嘉懿郡主与容妃娘娘同出自大梁,有些相像并不奇怪。
月白的衣摆翻飞,十支箭羽全落壶中,嘉懿郡主风采,让人观之忘俗。
头筹本是一对赤金刻玉的镯子,宫中女官机警,立时让人再取了一对来。
清涵郡主欢喜收了,瞧不惯有些世家子弟望美人的神色,亲亲热热拉了瑜安去清静些的凉亭说话。
“我都以为,自己是读了个话本。”
让她萧念动心的叶家三公子,忽而就变成了一位绝色佳人,还是靖平王的嫡亲侄女。
她闷闷道:“叶家三公子调任出京,我曾借口去京郊踏青,看望过他。”
哪知见到心心念念的人,那平平无奇的眉目,根本不是叶家三郎,相去甚远。
王府中长大的孩子,自然懂些人情世故,她没有声张。
才一回府,她就被父王关在了房中,三月不得出门。
她向父王问及此事,父王只道陛下的安排,没有多言。
直到三月后,她在宫宴上见到了容妃娘娘。
她的位置在珠帘内,瞧得真切。
少女心事,就这样无疾而终。
起初发觉真相时,她自以为受到欺骗,还有些微薄的恼意。但细细想来,叶家公子并未主动靠近于她,多有避嫌,慢慢也就释怀。如今再度提起时,清涵郡主眸中是好奇之色。
个中原委,瑜安当下稍稍同她说了些。
如此曲折的往事,清涵郡主久久回神。
是啊,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自小扮作男子身份。
这般好看的女郎,就该着华裳,好生装扮。
“这些往事,还请郡主莫向外人道。”
清涵郡主郑重点头,她如此信任自己,当然不能叫她失望。
连母妃那儿,她都不准备提起半字。
清涵郡主将镯子套上手腕,与今日衣衫相衬。
“一人一对,做个姐妹,可好?”
顾瑜安清浅一笑:“好啊。”
……
三月里天气和暖,靖平王府中已奉郡主之命备好车驾。
“小叔叔,我出门一趟。”
顾瑜安打过招呼,她今日特意换了男子锦袍,头束玉冠,一派翩翩公子模样。
“宵禁前需回来。”顾昱淮从不拘着她,万事由她心意。
“知道了。”
顾瑜安带了平淮出门,穿过正厅时,迎面遇上一身樱粉衣裙的苏婧涵。
“瑜安妹妹。”她先笑着迎上前。
“表姐。”
两句话的功夫,苏婧涵已将她周身打量过。
象牙白的锦袍裁剪合宜,乃云锦所制,衣袍袖摆处顺着锦缎纹路刺绣了一枝兰花。
云锦贵重,想必又是舅舅为她开了库房。
至于她束发的那一枚玉冠——玉质剔透,只此一件,就能抵过她头上全套宝石的头面。
“妹妹是郡主,一言一行都代表王府的体面。今日这般装束出行,万一叫有心之人瞧出来了,怕是有损舅舅颜面。”
“小叔叔知道,无妨。”顾瑜安四两拨千斤回了一句,脚下与她擦身而过。
“郡主,表小姐。”
来往的侍女行礼如仪,一派恭敬。
苏婧涵目送顾瑜安离去的背影,自她回来,王府上下见风使舵,对自己已然冷淡许多。
她可没有人家那般好命,甫一回来便得了郡主爵位,风光无限。
苏婧涵搅着手中丝帕,她说是叫靖平王一声舅舅,其实血缘早就淡了。
舅舅没那么疼爱她,只能她自己为自己打算。
……
顾瑜安出行的车驾未悬挂靖平王府标识,由平淮驾车。
兄长现在兵营中应卯,不能陪着她出来转转。
走了两条街,顾瑜安瞥见一家开着的弓箭坊,吩咐平淮停车。
走近些看才知晓,这家弓箭铺子牌匾上带了皇商印记,排场非同一般。
她进了铺子,眼尖的掌柜见来客衣着气度不凡,立时热络地迎上前。
顾瑜安目之所及,他忙不迭的就要介绍。
“我自己看便是。”瑜安婉言谢绝。
掌柜退开些,能在京城中开店,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少不了。
顾瑜安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着的弓箭,虽不少是华而不实之物,倒也有几件好货。
她的注意被两名伙计正在装的一把弓所吸引:“可否让我一观?”
掌柜赔笑道:“这位公子,此弓已有客人定下。”
顾瑜安望了几眼,认得此弓乃上等檍木所作,这等木材可不常见,小叔叔也不过只得了两把。
此等好物可遇不可求,顾瑜安越看越喜欢:“铺中可还有相近的弓箭?”
掌柜便亲自取了几把来,却完全不能与眼前弓箭相较。
“可否照着这把弓,再做一副弓箭?”顾瑜安一指,“银钱不必计较。”
“此乃贵客所定,还请公子莫为难我们。”
顾瑜安觉得稀奇,是什么贵客,连旁人同他用一样的都不可。
她不免遗憾,见了这把弓,其他的都难入眼。
掌柜客气地送了她出门,回来时道:“赶紧将东西包好送上去。”
贵客派来取弓的人还在雅间里等着,掌柜不敢怠慢。
在几条街上转了转,渐到黄昏时分。
“主子,可要寻地方用膳?”
马车此时恰好停在离望仙楼不远的地方。顾瑜安对这家酒楼不敢恭维,欲离去,车驾却被拦住了去路。
为首之人垂手一礼,正是朝宸宫总管高进。
……
被请到了雅间中,顾瑜安无可无不可地坐下,目光对上萧询。
“你在边关遇上羯族,可有受伤?”
顾瑜安不答:“原来,陛下果然派人监看我啊。”
萧询一愣:“朕……只是许久未见你。”
今日他因缘巧合之下上街,不想竟遇上了瑜安,或许这便是他们二人间的天意?
顾瑜安不置可否,遭逢羯族前锋在她意料之中,至于甩掉宫中眼线,不过是顺势而为。
“我有办法自保,不劳陛下费心。”
瞧里间气氛不大融洽,高进适时吩咐人上了晚膳。
顾瑜安打量一圈:“望仙楼的菜色,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合脾胃。”
她没有动筷的意思:“陛下是要我陪膳?”
“你若不愿,便罢了。”
顾瑜安从善如流,起身过屏风时,萧询忽而唤住她。
“瑜安。”
他轻叩桌案,命人送进来一副宝弓。
他记得,瑜安去岁离开时,只带走了一把弓。
顾瑜安认出此弓,原来铺中那位不可冒犯的贵客,就是萧询。
“陛下何意?”
“生辰礼。”萧询轻声道。
顾瑜安轻描淡写从弓上移开视线:“无功不受禄,多谢陛下。”
她没有半分留恋,施礼告退,连那副弓箭都未再看一眼。
第35章 册封郡主
顾昱淮到韵华院内时, 瑜安方用完晚膳。
“小叔叔。”她唤了一声,仍惯用儿时亲昵的称呼。
作为双亲的老来子,顾昱淮与瑜安这个侄女其实只差了十五岁。
瑜安出生时, 他也还是个半大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将雪团子一般的侄女抱在手里,看了又看,都不舍得还给兄长。
瑜安回来的时辰有些晚, 误了王府晚膳。
她解释一句道:“遇见个人, 所以回来晚了。”
虽未提那人是谁, 但顾昱淮能猜到七八分。
“你今日,可是专意去见陛下?”
“凑巧撞见罢了。”瑜安毫不犹豫地否认。
安静了一会儿, 顾昱淮道:“陛下问起过你数次。”
他还不知道瑜安的身份,自己亦没有挑明, 只含糊了过去。
瑜安笑容轻松, 不甚在意的模样:“总会遇见的, 不急。”
她没有刻意避开的打算,顾昱淮颔首:“三月十三,就到了册封的日子。”
算算还有五日,礼部已安排好一切。
郡主乃从一品的爵位, 虽说名分早定, 仍需行正式的册礼,彰显尊荣。
正房外,侍从通传道:“王爷, 表小姐来给您请安。”
“让她进来吧。”
侍女簇拥下, 苏婧涵袅袅入内, 屈膝行礼:“舅舅万福。”
她方在致清院中扑了个空,才寻来此处。
“瑜安妹妹。”她主动与瑜安打招呼, 声音温柔。
“表姐。”
苏婧涵本存了心思,想入座陪舅舅叙话。奈何置身这间屋子中,无端觉得自己像个外人,打扰了眼前亲昵的场景。
自她有记忆起,舅舅就无比偏宠瑜安,一有闲暇时臂弯中总抱着她。
她忘不了瑜安幼时众星捧月的模样,人人都喜她生得玉雪可爱,是整座顾府的掌上明珠。
反观自己,不得父族看重,同母亲寄居在顾府的那几年,祖母和父亲连捎来的问话都寥寥无几。
苏婧涵咬了咬唇,维持着体面说了几句客套话,退出这方院落时,舅舅也没有出言留她。
她小心翼翼在王府讨好这些年,仍旧比不上才回来不到半月的顾瑜安。
当年是,如今更是。
……
林嬷嬷到王府西院时,苏婧涵正在刺绣。
“表小姐。”
表小姐今岁已二十有二,到了出嫁的时候,王爷一直命人留心着。
按理说表小姐的婚事,本不该由她来提。奈何王府内没有女主人,连侧妃都没有。女儿家之事,王爷作为长辈虽为她作主,但也不便亲自来开口。
苏婧涵早便等着此事,日日绣些备嫁的帕子巾袜提醒着,生怕舅舅不上心。
烛火明亮中,她接过林嬷嬷递来的名册。可略略看完,眸中的欣喜化于无形,柳眉蹙起。
“问嬷嬷一句,这些人选,舅舅可会配给瑜安?”苏婧涵似笑非笑,“若是瑜安有瞧中的,我这个做姐姐的当然不敢夺她所好。”
林嬷嬷道:“瑜安小姐年岁尚小,还不着急。”
苏婧涵笑笑:“是了,以瑜安妹妹郡主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佳婿没有,怕是瞧不上这些人。再不济,她那八百户的食邑也够保她几代荣华,出嫁也是白白便宜旁人。”
林嬷嬷面色无奈,到底还是按捺下去。
且不说亲疏有别,王爷为小小姐请封郡主爵位时,表小姐还未来投奔。单说那是王爷征战沙场换来的军功,自然愿意给何人便是何人。
至于那八百户的食邑,在边关之时,是小小姐诱敌深入,冒险将羯族前锋引入密林中,以火攻尽歼之,大挫羯族锐气。
小小姐一路随军在前线,交洽青徐二州将士,同王爷商议军情时,表小姐安坐王府中,不是听曲刺绣,就是去各府上赴宴。
没有小小姐,这一仗不会赢得这般漂亮。
林嬷嬷叹口气,瞧着眼前锦衣华服的女子,看来表小姐早已忘了来时路。
说破天,表小姐也是姓苏,不姓顾。
她只道老话无错,升米恩,斗米仇。
靖平王府善待表小姐这些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
林嬷嬷走后不久,那份名册就被随意丢在一旁
上头的人选,翰林院六品的侍讲,吏部五品的郎中,身份最高的不过是区区桓平伯次子,袭爵无望。
“小姐息怒。”灵荷随苏婧涵从青州而来,替她捡起名册,“若是您不喜,令王府再寻好的便是。”
可莫惹了王爷不悦。
张嬷嬷瞪她一眼,灵荷立时噤声。
她是小姐的乳母,在院中也是说一不二的。
册子上这些人选,多是家境殷实、科举入仕的年轻子弟,将来大有可为,王爷已经算是费心。
小姐的身份,看上去是花团锦簇,但也只是表面罢了。
她一时未劝,知晓小姐此刻必定听不进去。
苏婧涵绞了手中的帕子,从郡主的名位想到容妃的册封礼,凭什么好事皆是她顾瑜安一人的。
哪怕从宫里被陛下厌弃出来,还能叫舅舅寻回去,得封郡主之尊。
可顾瑜安的身份,她在外面不能多说一字,否则王府怕是立刻就容不下她。
“小姐早些歇息罢,明日还要去康王妃的寿宴。”
苏婧涵掷了帕子:“去将我赴宴的衣裳首饰取来,我要再斟酌。”
灵荷屈膝:“是。”
……
康王妃五十寿辰,靖平王府早早便收了请帖。
王妃出身世家大族,清涵郡主是其幼女,从来都爱若珍宝。
翌日午前,顾瑜安梳妆毕出王府时,苏婧涵早已乘马车去了康王府,并未等她。
她没有放在心上,登上了自己的马车。
康王府开府于城东,乃正经皇亲,门庭尊贵显赫。
“郡主安好。”
“嘉懿郡主。”
虽说还未行册封礼,不过瑜安由侍女引着到宴厅时,在座的世家夫人,大多皆客气行礼,并未自矜长辈身份。至于她们身旁的小姐,更不必提。
瑜安略略还礼,礼数周到分毫不差。林嬷嬷为她备了名册,赴宴前她读过,能将客人身份一一对上。
她很快瞧见坐在几位夫人身边的苏婧涵,海棠红滚金边的锦裙,又是赤金嵌宝的头面,十足十庆寿的心思。
苏靖涵与夫人们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几句话的工夫,清涵郡主收到侍女的消息,亲自来带瑜安去给母亲拜寿。
二位郡主一失陪,夫人们面上的笑意就淡了不少。
这些世家的主母,心里皆明镜似儿的。
眼前这位苏小姐父家早已没落,全靠母亲与顾家的一点亲缘,蒙靖平王府收留。这些年,只不过是靖平王府没有正经小姐,才显得这位远亲的表小姐格外体面罢了。
她们平日看在靖平王的面上,多对其礼遇三分。但若是娶回家作新妇,那是很少考量过的。
更何况如今嘉懿郡主归来,这位表小姐就更无足轻重了。
在王府安享荣华这些年,她总该摆正自己的位置。
……
给康王妃拜完寿,清涵郡主拉了瑜安去自己的院中说话。
康王妃满意地见到幼女与靖平王家的郡主交好,还吩咐人不必打扰。
瑜安命檀佳收好康王妃给的见礼,王妃出手阔绰,一整套的明玉头面,从发冠到玉钗再到耳铛,玉质细腻,雕工上乘。
“后日就是册封礼吧?”
“是。”数日前,礼部已经郡主的冠服送到靖平王府。
清涵郡主笑着道:“莫紧张。册封礼挺简单的,跪着听一段册文,领了宝册,一应仪式都有嬷嬷提点,不会出错。”
她回忆起来:“我记得十岁那年受册时,是皇后娘娘给我颁的宝册,你今年是谁啊?”
“是陛下。”
这也不奇怪,后宫无主,只有几位太妃。
瑜安笑笑:“都是看在小叔叔的面上罢了。”
清涵郡主道:“那也是你好福气。”
她巧妙地避开后宫旧事,见瑜安不在意地提起,也放下心来。
……
郡主的册封仪典设于宝德殿,有宫中的嬷嬷亲自到靖平王府,来为嘉懿郡主梳妆。
换上一层一层繁复华贵的礼衣,坐在铜镜前由嬷嬷挽发时,顾瑜安忽而想起自己册封容妃时的情形。
才一年多过去,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戴上郡主玉冠,两位嬷嬷仔细地为她整理发髻旁垂下的流苏。额上一条明珠坠链熠熠生辉,有画龙点睛之感。
装扮妥当,连在宫中侍奉大半生的梳发嬷嬷,都不得不由衷赞叹一句郡主好颜色,手艺上亦更为用心。
入宫的礼车已候在王府外,时辰分毫不差。
“王爷在宫中等着郡主呢。”礼仪嬷嬷笑道,今日盛典,王爷不便全程作陪。
四名侍女捧着郡主的裙摆,上头刺绣着的各色珠玉在光下愈见华美。
瑜安登上礼车,在礼乐声中,车驾往宝德殿而去。
玉阶旁,两列女官肃容而立。
顾瑜安跪于金丝软垫上,听面前花甲之年的册封正史一板一眼宣读册封旨意。
虽说多是溢美词藻,但执笔之人文采斐然,不落俗套,竟让瑜安仔细听入了几句。
“……着册为嘉懿郡主,钦哉。”正使浑厚的话语响彻在殿中,两位女官上前扶了郡主起身,小声提醒着接下来的礼数。
待到下一吉时,陛下会亲自前来为嘉懿郡主授予宝册。天子颁礼,如此殊荣,在大齐几代郡主中还是头一位。
不过想到郡主的叔父乃靖平王,一切便都不再稀奇。
嬷嬷惯例上前为郡主整理鬓发,添补妆容。
细细端详之下,最后只补了一点口脂。
顾瑜安提了裙摆,礼坛旁立着的着绯红官服的年轻官员,是她的一位旧友。二位册封副使之一,四品礼部侍郎,刘喻。
“刘兄。”她笑着与他道。
自册封伊始,刘喻的目光便少离开郡主。
只是顾及重重礼数修养,没有开口,刻意避开。
眼下见郡主落落大方,不禁觉得是自己过于迂腐。
二人交谈几句,刘喻态度自然起来,皆不知不觉忆起从前对弈之事,甚是投契。
……
尚未踏上玉阶,萧询遥遥望见了那一抹红色的身影。
如云的乌发上堆叠琦玉,坠下流苏,映衬着那张瑰丽倾城的容颜。
“陛下驾到——”
第36章 上风
宝德殿外, 宫人跪了一地。
刘喻退开三步,站至正使身后。
“陛下万安。”
帝王亲至,顾瑜安屈膝行礼。步摇随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华光流转。
“平身。”
萧询眸中万千情绪划过,目光一刻都未离开眼前人,顾瑜安微微一笑以对。
正使上前,提醒道:“陛下, 吉时已至, 请陛下为嘉懿郡主授宝册。”
女官捧了金册站到一旁, 所有人等依序就位。
瑜安挑眉,跪于软垫上, 裙摆如花一般盛放。
她面上含了得体的笑,抬眸望向萧询时, 不卑不亢。
授册的祝词是礼部早便拟好的, 萧询取过宝册, 道:“愿郡主——”他顿了顿,“长乐未央,欢欣顺遂。”
正使一顿,礼部选来的祝词远非是此, 以“淑慎性成, 勤勉柔顺”始,以“性行温良,淑德含章”终。
他不敢多言, 依着礼数往下唱和。
顾瑜安波澜不惊, 接过了帝王手中象征郡主尊位的金册。
金箔绘刻细腻, 闪着光辉,置于描金的托盘中很有分量。
她将宝册递与身后的檀佳, 欲起身时,萧询对她伸出了手。
大典之上,外臣女官皆在场。顾瑜安没有拂他的面子,借了他的力站起,旋即抽回手。
“陛下亲至,臣女不胜欣喜。”
她笑着一字一句谢恩,仿佛萧询只是她的陌路人。
……
陛下亲自送嘉懿郡主出宫,高进领着宫人远远跟着。
近日朝政繁多,陛下不过只匀了两刻时间至册封仪典。但此时此刻,竟无半分回去的心思。
萧询望身侧落后自己半步的人,他一早便知道顾家这位小郡主的名字,顾玥安。
只是从未想到,天底下有如此巧合之事。
“总会遇见,身世我想亲自说给陛下罢了。”
瑜安主动开口解释,并不想因为自己,让小叔叔在萧询面前为难。
那日在望仙楼偶遇,萧询竟当真未派人监看,倒让她有些意外。
昔年旧事,她虽是亲历者,记忆却早已模糊。
顾家蒙难,父亲奉帝命监刑,用病逝的幼子偷天换月,救出她养在身边,顶了叶家三公子的身份。
这些恩恩怨怨,无论是父亲还是小叔叔,都不愿她过多接触。
萧询安静陪在她身侧,听她从两府旧时情谊,横生变故,一直说到与顾王叔相认。
瑜安诉说时神情平静,语气中是淡淡的忧伤。
父亲和小叔叔提及这些事皆讳莫如深,兄长置身其中不便多言。
她亦没有想到,自己不知不觉倾诉的对象,竟然是萧询。
她停下脚步:“陛下,到安正门了。”
此乃内宫与外朝相交之界,王府的车驾即停在此处。
瑜安施施然一礼:“臣女告退。”
她先行离开,萧询立于原地,目送车驾离去。
瑜安是王叔寻觅许久的小侄女,虽远远超乎他的预料,可细想下来,又好似在情理之中。
无怪乎王叔见到瑜安不久,待她便格外亲厚。
原是亲人间的缘分使然。
萧询收回目光,有了郡主的名位,瑜安会长久留在靖平王府中。
是件好事。
……
册封郡主礼成,靖平王府择了吉日为嘉懿郡主设宴。
听闻陛下不仅亲自为郡主册封,筵席当日亦会亲至,给足了王爷与郡主礼遇。
靖平王一改往昔低调作风,广散请帖,遍邀京中世家。
王府外摆设三日流水席宴,与民同乐。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王爷对嘉懿郡主的疼爱。一朝寻回,便是怎么庆贺都不为过的。
为着半月后的大宴,靖平王府上下风风火火备办起来,忙中有序。
王府少有这等盛事,十几位管事个个打足了精神,务必要将此事备办得尽善尽美。
不过两日时间,靖平王为嘉懿郡主设宴的消息,整座北齐皇都几乎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花团锦簇的荣宠与富贵,俱集于郡主一身。
“还有一事,”韵华院中,顾昱淮对瑜安提道,“须去千佛寺还愿。”
再撤去牌位。
此事必得她亲往,不可由人代劳。
“我明日去一趟便是,”瑜安点头应下,“小叔叔不必陪我。”
千佛寺就在京郊西处,快马来回十分容易。
顾昱淮摇头:“这几日皇都多雨,还是乘马车为宜。”
“好,知道了。”瑜安自然听小叔叔的话,惯例轻车简从,带了檀佳和平淮。
如若让人知晓身份,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平淮的功夫顾昱淮是亲自试过的,除此之外,他又拨了二十名亲卫在韵华院中,此番点了五人随行。
有靖平王府的出城令牌,翌日午时,未悬挂任何身份标识的马车顺利地出了西城门,往千佛寺而去。
马车走官道,直通锦屏山山脚。
千佛寺建于半山,历经魏、宋、齐三朝,屡遭战火而屹立不倒。
五百余道石阶梯隐于碧树绿草间,顾瑜安提了裙摆上山时不免后悔,该着男装前来的。
若非今日是以顾家小姐的身份还愿,她必定换了锦袍。
拒了轿辇,瑜安一路拾级而上,山中春光正好,景色宜人。一双黄蝶游戏丛间,灵动活泼,颇有生趣。
山路并不难行,还未到黄昏时分,她已站到了寺门前。
寺门掩映在两株三人合抱的榕树间,“千佛寺”三个大字古朴而又劲逸,匾额上已有几道细细的裂痕,但无损其庄重。
有小沙弥早已等候在此,引嘉懿郡主入寺歇息。
以往每年秋天,靖平王都会来寺中礼佛,祭奠亲族。故而寺中专意为靖平王府辟了一处禅房,就在后山。
小沙弥引着路,絮絮叨叨说起这些琐碎小事。
禅房一进院落,收拾得干净整洁,在这山中别有一番雅趣。
顾瑜安择了东厢房来住,原本便是计划在这寺中住上一两日。
檀佳在屋中整理行囊,平淮绕着院子检查一圈,神情严肃起来。
相隔不远,那一处院落有重兵把守,等闲人靠近不得。
“贵客是昨日来的。”小沙弥只知这一点,余者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不妨事。”瑜安道。佛门清净地,如此大费周章的来客,身份必定不寻常。
话虽如此,瑜安没有什么探究的心思。
在禅房中休息了半个时辰,小沙弥来引郡主去拜见千佛寺中的法镜主持。
“师傅刚诵完晚经,现在宝殿中。”
夕阳的余晖洒落寺间,倦鸟归巢。
大殿中,法镜主持好似沐浴在佛光中,“笃”“笃”的木鱼声回荡在寺间。
“主持。”瑜安合十行礼。
昔年顾家族人亡故,正是法镜主持应小叔叔所求,为他们超度了亡魂。
法镜主持在寺中已过半生,身披旧裟,望着面前年轻的女施主,神情慈悲。
他与顾王爷乃忘年交,一年一年,他见证着那家族覆灭、失魂落魄的少年,逐渐长成一代战神,居功至伟而主不疑。
许是王爷心诚感动上苍,佛祖赐了亲人重回王爷身边。
“明日老衲会为施主开济善堂,还请施主今夜好生歇息。”
千佛寺中为顾家人设灵祭奠,即使先帝下旨重修顾府祠堂,王爷依旧年年来寺中祭念亲族。
“多谢主持。”瑜安诚意道了谢,未多搅扰主持清修。
……
沿着来时的路往禅房去,人间四月,后山的桃花灼灼盛放。
瑜安存了些赏景的心思,不过要去往后山,虽有小径,却因那处院落的贵客而封行,须得绕路。
她不免遗憾,今夜怕是赶不及了。
转身之际,忽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郡主请留步。”
层层暗卫退开,见到朝宸宫的总管,瑜安算是知晓比邻而居的那位贵客是谁。
天边霞光绚烂,为绮丽桃花更添一抹艳色。
此处乃绝佳赏景之所,桃花花瓣飘落,恍若仙境。
“你在此处作甚?”萧询望向专心赏花的人,开了口。
瑜安依言答了,不过此话,她倒是更想问萧询。
大抵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年轻的君王道:“朕来寺中请一道愿罢了。”
推行新税制在即,以两税代租庸调,已万事俱备。
瑜安点了点头,没有多接话,并不过多关心萧询之事。
“陛下,郡主。”
脚步声近前,御前的侍女奉旨取了一件天水碧的斗篷来,萧询道:“山风凉,若要赏花,还是加件衣裳。”
侍女上前,瑜安谢绝了他多余的好意:“不必了,也到了回去用斋饭的时辰。”
“也好。”萧询颔首,“往这边走。”
他起身带了方向,回身看她。
走亦不是,留亦不是,瑜安犹豫片刻,还是抬步跟上。
斜穿过一条小径,饭菜的香气渐渐浓郁。
坐在寺中的小饭堂,小沙弥为二人端来了饭菜,原本是已装了食盒,准备送去他们院中。
他们面前的菜色一般无二,一碟蒸豆腐,一碟葵菜烩茄子,一盅冬瓜汤,虽都是些素菜,但寺中烹饪得极好。
山中泉水蒸煮出来的米饭,带着桃花的香气。
豆腐鲜嫩下饭,烩菜的酱汁亦不错。
只不过瑜安从不喜茄子,先将葵菜挑了几筷子出来,将茄子拨至一边。
差不多吃了七八分饱,她盯着碟中剩下的茄子,佛门圣地,浪费蔬食终归不妥。
犹豫的当口,对侧的君王却取走了这半碟烩菜。
大约是在军中待过,萧询于饮食上没有她想象的那般挑剔。
用过饭,二人同行一段,各自回禅房。
“陛下,”高进入屋请示,“是否要起驾回宫?”
天色已暗下来,若要下山须得快些。
“不急。”萧询淡淡道,“再多留一日便是。”
第37章 狼狈
瑜安从济善堂出来时, 下起了绵密的小雨。
顾氏玥安的牌位盖了红绸,几位沙弥诵经祝祷一夜后,为她将牌位捧出。
而后, 她独自一人留在济善堂中,一一叩拜过顾氏先祖。
清烟袅袅,往事零零碎碎在她脑海中闪烁,时断时续, 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顾氏冤案, 她为旁观者听起时尚且愤慨。这些年小叔叔背负深仇踽踽独行, 又是何等难挨?
时至今日,她尚能离开, 可记忆中的至亲之人,都变作了冷冰冰的牌位。
天渐渐暗下来, 瑜安倚在檐下, 望细细密密的雨帘, 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山间春景,此时此刻宛若一幅水墨画,在不停地晕染、流动。
她望着天边光亮一分一分退去,撑起了身侧的油纸伞。
雨帘蓦地隔开一道, 雨丝落在伞面, 声音泠泠动听。
行了一段路,雨势毫无征兆转急,济善堂与禅房尚隔着大半座寺院。
寺中小径已积了几处水洼, 庆善泉水汩汩流出, 行走需格外留神。
瑜安月白的裙摆沾染不少泥泞, 手中的油纸伞在风雨中更显单薄。
细雨如织中,高进撑了伞迎上前:“郡主来避避雨罢。”
寺中的茶室建于庆善泉旁, 置身其间,可听山中鸟鸣,泉水泠泠作响。
小小一方茶室中,瑜安在蒲垫上跪坐下。
萧询方烹完一道茶,取了茶夹,将白瓷红梅的茶盏斟至瑜安面前。
茶汤鲜亮,清香如兰。
瑜安饮了些热茶,春雨绵绵,雨势并无停歇之势,却合帝王心意。
室中氤氲茶香,瑜安怔怔望窗外雨景出神。
此处位置选得极佳,雨声回响,汇入泉中,自然之音若天籁。
茶盏中添了新的茶。萧询点茶时,动作若行云流水。
“陛下。”瑜安握着茶盏开了口,“可还记得,我小叔叔初至北齐的模样?”
她很想知道小叔叔过去的故事。
对上她的目光,萧询默然一瞬,颔首说与她。
……
春雨留人住,雨天赶路不便,瑜安在寺中多留了一日。
晨起时,天放了晴,泉间还出现一道小小彩虹。
瑜安在午时前下了山,未乘车驾,吩咐平淮牵来一匹快马。
“主子……”
“无妨。”顾瑜安翻身上马,她心中闷得慌,只想吹吹风。
马鞭扬起,骏马奔开四蹄疾驰。
开始靖平王府的两名护卫尚能勉强护在郡主身侧,渐被远远甩开。
风贴着两侧脸颊而过,道两旁的树木后退不止。
纵马在官道上,天地间皆是自由的,胸中的浊气方消散些。
奔行数十里,乌云变幻,闪电划破天幕,惊雷乍响。
雨倾泻而下,溅起无数水花。
细雨朦胧中,瑜安一时失了方向。
她勒住缰绳,雨水打湿了鬓发,马儿不安地原地踏着。
四下望去,前处隐隐约约有座供行人休憩的凉亭。
将马牵在亭中,雨丝斜落下,凉亭中地面半明半暗。
瑜安衣裙已被雨打湿大半,贴在身侧。
春风伴雨,吹得人发冷。
她挤出些裙摆上的雨水,向雨淋不到的地方靠了靠。
湿淋淋的衣袖擦过面颊,水滴下,并无多大用处。
天边灰蒙蒙的一片,路上罕有行人。
她一直沿着官道行,心中估算,离城中少说还有六十余里路。
水珠顺着鬓角落下,一人一马,困在原地难行。
等了许久,雨势不见消停迹象,反倒是愈发急促。
杂乱的雨声中,有车辕声近前。
一辆轩车撞破雨帘,出现在亭中视野。
瑜安心中的警惕多过惊喜,直到轩车停下,白衣郎君撑伞入了亭中。
“先随朕走。”萧询对她伸出手。
侍从来牵马匹,犹豫几息,瑜安没有逞强。
“多谢陛下。”
披了萧询的外袍,她勉强遮去湿了半干的衣裙。
马车内的绒毯沾上些雨水与淤泥,有些狼藉。
“我们去何处?”瑜安察觉出方向,这并非回城之路。
萧询言简意赅:“别苑。”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马车重新停在了一处别庄外。
“姑娘这边请。”
侍女撑着伞为瑜安引路,到一间干爽的屋中。
她没有留人侍奉,先褪下了身上湿衣。
不多时,侍女抬了浴桶进来,又取了套干净衣服,挂于屏风上。
泡在热水中,水汽氤氲,驱走了几分寒意。
瑜安散了长发,靠在浴桶边。雨珠打在窗檐,声响渐渐落下去。
侍女的叩门声惊醒了瑜安,沐浴水已经转凉。
“贵人,可要添些热水?”
“不必了。”瑜安醒神,只觉眼眸有些沉重。
她擦拭干净身子,更衣时才发觉送来的这套衣袍乃男子服饰,衣料极为上乘。
套在身上,瑜安系好锦带,算是穿戴整齐。
她开了门,袖摆处长出一截,倒有几分飘逸之感。
“可有系发的发带?”她道。
骤然见到一位俏生生的郎君,候在门外的侍女愣了愣神,恭敬回道:“奴婢这就去为贵人寻。”
陛下这座别苑从未有妃嫔留宿,自然没有女子衣饰。她们的衣裳也不敢拿来给贵人,最后权宜之下,高总管作主叫她们取了套陛下的锦袍。
衣衫宽大不少,衬得贵人的腰身愈发纤细。
瑜安用发带简单挽过发,方由侍女领着去正屋见萧询。
“消息朕已命人送去王府,今夜便先歇在此处。”
雨势未停,天色黑沉沉的。
瑜安应了一句,再度道谢。
萧询移开目光:“不必。”
厨房熬了姜汤来,瑜安饮了半碗,甜辣的味道在舌尖相撞。
用过晚膳,她早早在拨给自己的屋中歇下。
陌生的环境,总让人觉得有几分不安。
只盼着明日放晴,能早回城中。
……
书房中烛火未熄,书页翻动的声响夹杂着雨声。
高进守在书房门外,计算着进去添茶的时辰。
“高总管。”西厢房的侍女被护卫拦在院门外,请了人通传。
“出了何事?”
高进生怕人惊扰陛下,带远些方问话。
侍女道:“贵人淋了雨,现下发了高热……”她着实为难,陛下驾临突然,院中没有留医者。
第38章 追妻第一月
书房外, 侍女低声与总管交代。夜里贵人道口渴,她备了茶水送进去时,才发现贵人已靠在榻上睡了过去。
屋中点着烛火, 美人青丝如瀑,叫她看呆了一会儿。
她在榻边小几放下茶水,借着烛光,发现贵人面色是不正常的潮红, 顿时一惊。
同服侍的几个姐妹商量一番, 还是决定先来禀明高总管, 以免担上责任。
虽说并不知这位贵人的身份,但见如此容貌, 又是随陛下而来,许是后宫中新纳的哪位娘娘。
高进先命人拿了令牌, 加紧去请一位医者回来。几里外便是西山兵营, 总能寻到军医。郡主白日里淋了雨, 许是寒气入体染上风寒。
“有消息再来禀。”高进拿了主意,若是有何不妥,再禀明陛下不迟。
得了高总管不可怠慢的叮嘱,侍女吃了颗定心丸, 打伞先回西厢房。
高进守在廊下, 陛下此次出京,亲自走访了几处村落。户部一连上十几道奏疏,陛下忙于新税政, 恐一时抽不开身。
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夜, 后半夜侍女来禀过, 郡主服了药,热度退下了些。
高进定下心, 既如此,就无需搅扰陛下安寝。
容妃娘娘与嘉懿郡主实乃一人,这桩事知晓的人寥寥无几,更没有人敢提起。
毕竟是陛下亲口宣称容妃娘娘病逝,谁会多心怀疑此事。即便是有,也都知道该闭紧嘴。
他在陛下身边侍奉多年,多少能揣测几分圣意。奈何同嘉懿郡主相干之事,他着实看不透。一切还是小心为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翌日天明,天短暂地放晴过一会儿,又落起雨来。
萧询负手立于窗边,望灰蒙蒙的天色,问起西厢房中人。
高进昨夜思来想去,仍觉不妥。此刻听陛下主动问起,忙顺势道:“回陛下,郡主似是染了风寒,尚在房中休憩。”
萧询蹙眉,高进道:“医者诊治过,开了方子,说是未有大碍。”他斟酌着道,“陛下可要去瞧瞧?”
他记得,未见到嘉懿郡主之前,陛下是存了认其为义妹的心思,也备了厚赏。
高进递了台阶,萧询颔首:“好。”
西厢房中有清苦的药香。侍女端着温好的药,犹豫着不敢进去叫醒郡主。
见到陛下驾临,纷纷行礼。
“都下去罢。”
屏风后,榻上人安静睡着,并未被外间动静所扰。
美人墨发柔顺散着,未有任何多余装饰,颜色却可倾城。
一年未见,她清瘦了些许。
不在自己身边,想必瑜安在边境受了不少苦。
萧询于榻边坐下,睡着的瑜安温柔沉静。有时候,他当真不知,究竟什么才是瑜安真正的模样。
可唯有一点,她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是不同的。
萧询俯身,想要为人掖一掖被角。却在触碰到柔荑时,眸中闪过忧色。
“瑜安?”他唤她。
可沉入梦中的人没有丝毫回音。
梦境里,一砖一瓦,一花一木,顾瑜安知晓此地是何处。
步履匆匆的人从她面前奔过,神情忧愁。
“夫人,外头兵士还是不肯放行。”
立在堂前的妇人双鬓已有银丝,跟随着她的脚步,瑜安进到小小一间房舍中。
“母亲,玥安的烧一直未退……”
守在榻前的少妇眼眶泛红,握着孩童的手,只能和侍女一遍遍为她更换凉帕子。
顾氏儿郎皆上战场,父亲、丈夫皆不在府中。
将士前线浴血杀敌,将生死置之度外。可陛下却听信谗言,怀疑顾氏有不臣之心。
如今二百兵士包围顾府,以附逆的罪名,先行监看顾府老幼。
整整十日,不许人出入。
“母亲,父亲和怀远那处,可有消息?”
老夫人摇头,长叹一声。
榻上女童五六岁的模样,因高热而面颊通红。
少妇落下几颗泪珠,滴落于榻间,很快消失无形。
梦境随之支离破碎,熊熊火焰照亮了长夜。
“夫人,叶大将军到了,奉帝命来监刑——叶将军素来念两家旧情,您求一求,求一求他……”
老夫人掷了火把,神情坚毅:“帝王无情。谋逆之罪,顾家纵死不认。”
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房屋,横梁被火烧断倒塌,顾府陷于火海之中。
瑜安难以自抑地向那妇人冲去,不顾一切。
“祖母,不,不要——”
她发不出半点声音,眼睁睁看着至亲被火光吞没。
……
“瑜安,瑜安?”
有人在唤她,顾瑜安费力地睁开眼。
她觉嗓子干哑得厉害,半晌,才辨别出眼前人。
萧询修长的手覆于她额间,带来一分冰凉。
高热使得脑中混沌,一个念头迟钝地告诉她,眼前之人暂可信任。
她重新合上了眼,觉得自己无比疲惫。
……
外间隐隐有些亮光。
正拧了凉帕子的侍女惊喜道:“郡主醒了?”
瑜安声音喑哑:“什么时辰了?”
“回郡主,酉时了,您睡了一日夜。”
她一壁扶郡主坐起身,一壁唤来人。
这场风寒来势汹汹,医者把过脉,去外间桌案上给药方更换了几味药材,将方子拿与厨房熬药。
“郡主可想用些什么?”
瑜安没有胃口,只撑着喝了几勺米粥。
身上的寝衣不知何时已换过一件,服过药,她重新睡下。
一整夜都是时梦时醒。
因觉得冷,侍女为她加了一床锦被。
“陛下,郡主醒来喝过药,现下重新睡熟了。”
高进适时进言,白日里陛下照看郡主,直到晚膳时分方有闲暇。
“陛下不如也早些安寝。”
萧询倒还没有睡衣,回书房中处理过搁置一半的奏疏,方才回房歇下。
……
最后一次从梦中醒来时,晨曦已现。瑜安靠在床头,将零零碎碎的梦境拼凑出些完整的记忆。她披了件衣裳,静静等着天明。
用过早膳喝药时,萧询到了。侍女搬来圆凳,请陛下在榻前坐下。
黑漆漆一碗药汁闻着清苦,饮下更是苦到了舌根。
萧询递来一块果脯,瑜安接了,总算压下些苦意。
侍女收了药碗退下,屋中不知何时只剩了他们二人。
虽是独处,瑜安竟没什么不自在之感,只拢了拢锦被。
“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萧询开口,察觉到对方陡然凌厉的目光。
他轻咳一声,并非有意观之。
瑜安昨日昏睡,侍女为她更换被褥时,本就宽大的寝衣松松滑落一半。
那伤疤在肩胛处,半指长,在白皙细腻的肌肤间格外扎眼。
他们二人本就做尽了亲密事,彼此早已熟悉。
瑜安道:“不慎让羯族长枪伤的,没有大碍。”
偷袭者的项上人头,也被长兄当场斩落。
那一战他们赢得很漂亮,区区小伤,不足以挂怀。
屋中沉默片刻,萧询道:“医者道你不单是风寒入体,亦忧思过度。”
或许他不该告诉她昔年那些旧事。
瑜安移开目光,并不想看到萧询眸中的关怀之意。
“这两日,给陛下添麻烦了。”她道。
病来如山倒,算是欠萧询一个人情。
话语中的客套与疏远,却刺痛了帝王的心。
陪着她坐了一会儿,见她神色恹恹,萧询起身:“你好好歇息。”
“多谢陛下。”
……
回到书房中,萧询道:“传话给宫里,寻些上好的祛疤药来。”
“奴才领旨。”高进立刻着人去办,无需过问缘由。
雨势渐停,萧询收了手中奏疏。
原本以为,瑜安只是同自己置气,才宁肯在外受苦,也不愿回到他身边。
就好像她在病中,半梦半醒之间,对自己依旧是全然信赖的。
守在屋中时,他从不觉得照顾瑜安是一种负担。
他很喜欢她依赖着自己的感觉。
可清醒时,瑜安眼中的疏离,全然不似作假。
雨丝纷乱,像极了帝王的心。
“陛下,”午后时分,西厢院的护卫来禀,“方才魏宁侯府的二公子来过,将郡主接走了。”
萧询手中御笔一顿,最后只淡淡道:“好。”
护卫告退,西山兵营离此处别庄不远,郡主用过早膳便命人递了消息出去。
陛下从未说过不许郡主离开,郡主既坚持要走,他们自然不敢多拦。
……
回城的马车上,叶琦铭叮嘱车夫行得稳当些。
“好端端的,怎么染了风寒?”
“淋了些雨,不碍事。”她咳嗽几声,叶琦铭道:“该早些给我传话的。”
他告了一日休沐,将妹妹护送回靖平王府。确认无碍后,方返回军营之中。
王府内有长住的医者,随靖平王南征北战,深受信赖。
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风寒,瑜安亦不想闹得王府兴师动众。
小叔叔那儿自然是瞒不住的,是以他来时,瑜安一五一十交代了清楚。
顾昱淮盯着小侄女喝完药,随瑜安去的几个亲卫昨日赶回王府,并不在她身边。
若非陛下身边的人传话,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你这两日,都在别庄?”
瑜安点头:“是。”
吩咐左右退下,顾昱淮叹口气,有些话他不得不先问清楚。
他道:“你与陛下间,究竟……作何打算?”
第39章 追妻第一月
“你与陛下间, 究竟……作何打算?”
小皇帝与瑜安间的旧事,瑜安不提,他先前也一直避忌着。
但如今回到皇都, 因着身份,瑜安难免要与小皇帝遇上。
双亲兄嫂皆故去,他作为瑜安唯一的长辈,必定会为她好生筹谋, 保她一世顺遂。
“相安无事即可。”瑜安道。
此话说来容易, 可到底君臣有别。
瑜安笑了笑:“我有分寸, 小叔叔不必为我犯难。”
无权无势,全盘受制于人之际, 她尚有办法从宫中抽身离开,更何况眼下。
顾昱淮摩挲着指间玉扳指, 提起小皇帝时, 瑜安眉梢眼角皆是轻松, 就好像在说起寻常的友人,只是泛泛之交。
而小皇帝……那夜酒醉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人皆道帝王薄情,可小皇帝却念旧,是个长情的主。自己算看着他长成的, 有些把握。
就好像昔年小皇帝在代郡中结识过一名女子, 一直对其念念不忘。
“若是玥儿将来出嫁,又该如何?”顾昱淮一次问的明白,他自然愿意庇护瑜安一辈子, 但还是要为她的终身幸福考虑。
“小叔叔说这些, 太早了。”瑜安绕开这个话题, 玩笑了几句。
“是。”顾昱淮轻松一笑,他亦舍不得小侄女早早出嫁。
有了瑜安的态度, 许多事情他处置起来才有分寸。
无论如何,在靖平王府,自己总能护住她。
……
病去如抽丝,瑜安在府休养了两日,病势几已痊愈。
闲暇时分,她最喜留在王府的藏书铺中,常常一待便是半日。
书房内时常有人打扫晒书,因而哪怕是书页泛黄的古书,都保存得甚是完好。
小叔叔搜罗了不少兵法谋略,还有更多是朝中人知道靖平王好此道,特意挑了新岁或是王爷寿诞的好时机进献。
古书不比金银器物,以书籍为礼,连送礼的人都多了几分风雅。
林林总总加起来,堆满了一座书阁。
“小心些。”
瑜安立在书梯最高格上,搜寻一番,取下了一册《论兵》。
顾昱淮替她扶着书梯,瑜安稳稳地攀下。
世人皆传小叔叔好读书,什么上马能战,下马能论,但瑜安也未见他正经进过几回书阁。
书阁内新支了一张书案,专供郡主读书之用。
“你这爱书的性子,倒同兄长一般无二。”
关于父亲年轻时的记忆,瑜安脑中所剩无几,饶有兴致地听小叔叔偶然提起。
“兄长为人严正,熟读兵书,少时便随你祖父在战场上,同——”他顿了顿,“同叶兄是莫逆之交。”
瑜安是兄长三十岁上得的女儿,爱得如珠如宝。父亲也好,兄长也好,再如何在战场上往来不败,铁面无私,于瑜安面前都会撑起一张笑颜。
尤其是父亲,平素他们兄弟几人若有疏失,父亲责罚时绝不姑息。唯独在瑜安这个小孙女面前,从来都是温和宠爱。
说及此,顾昱淮不无得意。
“你小时候,但凡只要我在,是决计不肯让旁人抱了去的。”
任其他人如何逗弄讨好,以甜食玩器诱之,都是白费功夫,瑜安只认小叔叔一人。
顾昱淮面上含笑,同他一样,瑜安模样不似兄长。
若像了兄长,可没这般好看。
闲闲叙了些家常,顾昱淮白日里尚有事在身,先行离开。
瑜安留在书阁中,继续将手中书读完。
除了添茶点的侍女,藏书阁中一派静谧。
外间纷扰,都隔绝于书外。
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过去,顾瑜安合上手中书,起身松了松肩膀。
这一册书最后缺了不少页数,她在书阁上原处搜寻未果。
单单接着看下一册,又总觉少些味道。
她忽而想起,小叔叔书房中好似也有这几卷书,或许那儿是全的。
打定主意,她搁好了手中书,反正两处相隔不远。
瑜安走了条近道,进王府书房时,当然无人拦她。
书房门半掩着,她叩了叩门,旋即推开门而入。
若她没有记错,那几册《论兵》应是在——
瑜安脚下一顿,目光对上舆图旁着玄色锦袍的人。
萧询早便听出了瑜安的脚步声,并不意外。
回过神来,瑜安浅浅一礼:“陛下万福。”
萧询轻颔首,温言道:“有何事?”
她本想寻个借口搪塞,一时倒想不出有何名目,只简单答了。
“陛下既与叔父议事,臣女便不搅扰了。”
她退出书房,才发现高进就守在廊下阴影处,方才怎未发觉。
高进陪着笑恭送了人离开,底下暗卫都灵透,无一人拦郡主的路,不枉他再三叮嘱。
到了外院,瑜安问过小叔叔身边近侍才知,陛下带了幅新绘的舆图来,方与小叔叔商讨。小叔叔看过觉有疏漏,回致清院去寻自己在边关的手稿。
一来二去,倒叫她撞上了。
无功而返,遇见一回萧询,瑜安也歇了看书的心思,回自己的韵华院中。
方过未时,还能浅眠一会儿。
许是方才读书的缘故,梦里她在一间旧书铺淘书,竟也叫她瞧见了一卷《论兵》。
梦境格外真实,小睡半个时辰后醒来,瑜安靠在床头,认真回忆起那间旧书铺的模样。
她自己亦觉好笑,大抵便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坐了一会儿,瑜安下榻换了衣裙。梳妆毕到外间饮茶时,见几册《论兵》竟当真好好地放在堂桌上。
她翻了翻自己寻的那一本,完整的一册书并无缺失。
内院中服侍的丹泓道:“回郡主,这是陛下吩咐人送来的。王府内没有郡主要的几册书,这几本是宫中所藏。”
瑜安神色复杂,她不过随口向萧询一提罢了。
看来今后还是少说为妙。
“替我谢过陛下罢。”
丹泓领了吩咐,宫中的人到时郡主还在午睡,便没有叫醒郡主。
……
两日内抄完了缺失部分,瑜安命人尽快将书册送还宫廷。
离筵席还有十日工夫,王府上下忙碌。苏婧涵在其中出力不少,为后宅的林嬷嬷分担。
瑜安本想帮忙,只不过不长于此道。她见表姐熟练地清点账目,分理入库与出库,登记造册,将一应份属内宅的事宜安排得妥妥当当。
王府设宴,琐事杂事无数,苏婧涵却有自己的条理,桩桩件件井然,经过她手未出过差池。
瑜安诚心夸赞几句,苏婧涵矜持道:“妹妹不懂这些么?”
她诚实地摇头,过去碍于身份,母亲甚少教她过问内宅事,以免惹人怀疑。
苏婧涵不信:“妹妹在宫中……”左右皆是王府心腹,她道,“必定执掌过宫务,何必自谦。”
天家富贵,一宫事务,哪是内宅小事可比。
“我从未经手过。”瑜安坦然道。
虽说有容妃的名号,但萧询从未让她理会过宫中事。
她不难猜透萧询的看法,只要自己好生安于宫廷便好,做一株不经风霜的娇花。
苏靖涵话到嘴边又咽下,心中却觉陛下当真宠爱。
瑜安试着接手一二,看似简单小事,不得其法便手忙脚乱。
苏婧涵瞧着气顺了几分,原来人呐,未必有十全十美。
譬如这内宅事,她掩帕笑了笑,道:“我教妹妹便是。”
苏婧涵的手灵巧地拨动算盘,语气中不无骄傲:“为人妻者,尤其是高门正室,纵有仆从,也不可事事假手于人。”
尤其是这账目,必定是要握在自己手中。
母亲便是吃了这等亏,才在她幼时起对她诸多教导。
算盘声清脆,苏婧涵牢记病榻上母亲的教诲。
“你那舅舅,如今在北齐封了王爵。咳咳,涵儿,如今他只剩你这一个外甥女,必定会好生待你。”
母亲为她筹谋半生,除了父族的出身,无论样貌、才学,苏婧涵自信不会输于任何一位高门千金。
王府内的明珠宴,多少世家夫人应邀前来。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
三月二十,每到旬日,世家女眷若得传召,依例可入后宫请安。
后宫中虽无太后,但几位太妃俱是出自大族,又占有长辈名分。
世家中若有想送女入宫者,多多少少也要走一走太妃的门路。
瑜安新受封为郡主,几位太妃皆备了见面礼,第一回 倒不能不去。
坐在往南苑的软轿上,有宫中的嬷嬷细心为瑜安在旁指点。
南苑中几位太妃以贤太妃为首,自端敬皇后故去后便是贤贵妃掌管后宫。宜太妃乃端敬皇后族妹,与陛下稍稍亲近些。至于淑太妃,出身平南侯府,与康王妃是嫡亲的姐妹,也是清涵郡主的姨母。
几位太妃瑜安过去在宫中时见过,家世皆不俗,只不过未深交过。
在宫中过了几十载,太妃娘娘们见惯了风浪。所以哪怕瞧出眼前的嘉懿郡主同容妃样貌有六七分相像,一个个皆是心照不宣,亲亲热热地拉了瑜安说话,仿佛是如自家晚辈一般疼爱。
依着位分次序,瑜安先拜见贤太妃。在永安堂喝过一盏茶,她借口要给其他几位太妃请安,客客气气告退。
贤太妃命人好生送了郡主出去。殿中皆是心腹,贤太妃捻着佛珠,方与嬷嬷说起些体己话。
“本宫原是打算着,让娘家能与靖平王府结门姻缘。”
她那侄儿与郡主年岁相仿,迎春宴上一见念念不忘,动了求娶的心思,长嫂便托到了她这里。
她同嫂嫂心思一样,想也知道,靖平王千辛万苦寻回的小郡主,必定是金尊玉贵疼宠的。先前迎春宴上,也都传郡主气度不凡,颇具世家风范。
魏国公府门第可与靖平王府相配,侄儿堂堂魏国公世子,配得起郡主。若能结秦晋之好,对两府皆有裨益。
可今日一瞧,郡主这等容貌,尚不知陛下是何态度。
陛下过去那般宠爱容妃,如今来了位容貌更盛的嘉懿郡主,便是后位也许得的。
魏国公府可万万不能与陛下争人,还是先静观其变为宜。
拜见过几位太妃,郡主出宫的软轿停在了广德门外。
瑜安清了清嗓子,略略变换声音,倒没叫几位太妃起疑。
八名宫人捧了赏赐随后,送郡主出宫。
几位太妃娘娘对靖平王府的郡主俱是出手阔绰。贤太妃为尊,赐了两柄白玉如意,两套赤金嵌宝的头面,还有一副珍珠琥珀的璎珞作见礼。其他几位太妃的见面礼亦是贵重,谁看了不道一句宫中爱重郡主。
行过熟悉的宫道,往南走便是出宫的方向。另一侧倒是可去往长庆宫。
“主子在瞧什么?”
檀佳是第二次入宫,并不熟悉内廷。
瑜安收回了目光,欲答时,宫道上的宫人纷纷退至两旁,跪于地行礼:“陛下万岁万福。”
檀佳反应颇快,与宫人跪至一处,行礼如仪。
瑜安抬眸看向来人,脑中立时想到,这个时辰,萧询怕是刚在御书房议事毕。
她敛衽一礼:“臣女拜见陛下。”
第40章 追妻第一月
“起来吧。”
“多谢陛下。”
瑜安向旁退开半步, 才发现萧询身后还站着几位外臣。
三人皆着绿色官袍,阶品不高,但能跟在天子近旁, 不是等闲的文臣。
最左侧的那位一双桃花目,二十余岁的年纪,最先对她一礼:“嘉懿郡主安。”
他样貌生得不错,举手投足间带着从容, 像是世家出身子弟。
余下两位跟着反应过来, 亦拱手见礼。
“嘉懿郡主安。”
中间那位官员年岁三十上下, 瞧着沉稳许多,满腹经纶、饱读诗书的模样。
瑜安心里有了答案, 这三位大约是今岁新科的进士一甲,蒙帝王召见。
金殿上天子钦点, 受到重用在情理之中。
打量不过一瞬, 瑜安不着痕迹收回视线。
“今日入宫, 可是给几位太妃请安?”
“是,太妃娘娘厚爱。”
瑜安半垂眸答了帝王几句问话,就如寻常世家女一般,对天子半是恭谨半是敬畏。
只不过帝王对嘉懿郡主的随和亲近, 细心之人都能察觉些端倪。
御前近侍知晓旧事者不多, 皆守口如瓶。
落在外臣眼中,都道是陛下倚重靖平王,对嘉懿郡主爱屋及乌。
“陛下朝政繁忙, 臣女不敢搅扰, ”她向旁退开一步, 恭送帝王先行,“臣女告退。”
“高进, 送一送郡主。”
“奴才领命。”
……
坐在回王府的车驾上,瑜安吩咐人去打探一二今岁的科举。
春闱时,她和小叔叔尚在回程途中,没有赶上那等新科进士游街的盛事。
“主子,可是有何不妥?”檀佳心细,见主子突然提起此事,不免上心。
瑜安懒洋洋道:“好奇罢了。”
靖平王府要探什么消息自然容易,更何况进士一甲名录本就不是什么密辛。
坐在软榻上,瑜安翻看着暗卫送来的书文。
那位状元郎乃江州人士,今年虚岁三十一,家中已有妻儿。
榜眼同样出自江州,听闻家族在当地颇有名望。
江州数郡人才济济,此番中选者共十一人,传为一段佳话。
至于探花郎崔涣则是京城人士,他的祖父就是尚书左仆射崔何崔老大人。崔家一门清贵,家风严正,瑜安有所耳闻。而崔涣作为家中年轻一辈的子弟,摘得探花,想来很受家族看重。
一甲三人月前已授了官职,皆在翰林院任职。
除状元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外,其余二位皆是七品衔。
除此之外,亦有十二位进士通过馆选,同入翰林。
十余人中,风头最盛的莫过于探花郎崔涣。
翰林院中几位大学士与崔家皆有交情,崔涣在翰林院中如鱼得水,颇得人缘。
翰林院有时清闲,初登科的年轻士子一朝考取功名,聚在一起多有话可谈。
“崔兄今日入宫面圣,陛下可安排了差事?”
“非也非也。陛下不过与我等清谈,考教学问。”
翰林院出身,将来位极人臣者比比皆是,只不过要耐住早些年的冷遇。
虽在天子脚下,翰林院中低位的官员得见天颜亦是难得。
崔涣说起宫中见闻,格外提起一事:“我与陆兄、李兄往朝阳殿时,在宫中见着了嘉懿郡主。”
此言一出,果不其然引来多方好奇。
若说春闱过后京中最引人注目事,那必定是靖平王新近寻回了嘉懿郡主。
不过郡主一向深居简出,除了在迎春宴露过面外,余者都难以一睹郡主风采。
一名与崔涣交好的士子道:“我听闻嘉懿郡主容色倾城,不输京中第一美人?”
谢中书家的二小姐,诗会上能一睹其芳容的人不少,大多认可此名号。
对于素未谋面的嘉懿郡主,尚有人存疑。
眼高于顶的探花郎卖足了关子,待所有人目光看来时,方一颔首:“传言非虚。”
他脑中回忆起佳人模样,一袭绯色绣粉樱的对襟长裙,乌发堆叠作云髻。鬓间珠钗华丽璀璨,却夺不去郡主容颜半分荣光。
毫不夸大,美人眸光盈盈望来的那一刹,他心跳骤停,好一会儿才能找回自己的声音。
嘉懿郡主的身份由他最早认出来,虽说状元和榜眼在位序上压他一头,但往后为官变数不定,靠的可不是科举时的名位。
自放榜以来,世家高官榜下捉婿者比比皆是,促成良缘,彼此互惠。
嘉懿郡主乃靖平王失而复得的明珠,若是迎娶,以靖平王府在大齐朝中地位,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更何况,郡主册封礼上,是陛下亲自为郡主授册,有陛下撑腰。
当然,话虽如此,在场士子大多心中有数,不敢肖想如此佳人。
崔涣却是个例外。
崔家百年望族,双亲迟迟未给他定下婚事,也是想待他考取功名后,议亲时更有底气。
如今自己有了探花郎的功名,堂堂正正的新科一甲,家中正为他筹谋。
“几日后靖平王府为郡主设宴,崔兄有受邀前去罢?”
崔涣笑而不语,并未否认。
……
颐平楼雅舍内,顾瑜安着男子锦袍,墨发以玉簪束起,同兄长闲谈品茗。
叶琦铭觉着有趣,方才入茶楼时,靠门几桌正在谈论靖平王府与嘉懿郡主,浑然不知正主就淡然在此饮茶。
“后日就是明珠宴罢?”叶琦铭笑道,“这名字可有何说法?”
“小叔叔起的。”
世人皆道明珠一宴,乃靖平王为庆寻回掌中明珠而办。
少有人知,郡主名讳玥安,“玥”乃神珠之意。
“我倒是发愁,后日赴宴,该给我们嘉懿郡主备些什么礼?”
这段日子,各处的贺礼如流水般送入靖平王府。多少世家大开库房,挑出了积年的宝贝,礼单一家厚过一家,唯恐落于人后。
所有的珍奇玩物,靖平王府过了账,按王爷的意思尽数送入郡主的韵华院中,原本宽敞的库房早已堆叠不下。
瑜安没好气看他一眼,给他添了杯茶。
叶琦铭这两日特意轮换出休沐,自然不能错过妹妹的宴席。
魏宁侯府这几日亦在备礼,明面上侯府与靖平王府并无多少交集,无需太过引人瞩目。
兄妹二人自幼便亲近,纵然非血亲,兄妹间的感情也未损分毫。
“对了,”叶琦铭想起一事,“后日宴会,齐帝当真要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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