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帝王柔情(火葬场开始)
“再去探探外间的战况。”
萧询留下宿卫春绮殿的暗卫, 叶瑾舒使唤得颇为顺手。
“是,娘娘。”
两名暗卫对视一眼,容妃娘娘每日三次命他们探问, 他们已将此事做得极为熟稔。
外间战局瞬息即变,猎宫之中守卫已然紧急重组。纵有靖平王坐镇,但三日过去,随着叛军铁蹄一步步逼近, 猎宫之中渐人心惶惶, 流言四起。
春绮殿中尚算风平浪静, 只是在听完暗卫最后传来的消息时,殿中服侍的所有人面色皆变得凝重。
叛军已突破猎宫外最后一道岗哨, 离猎宫不到三十里。
“娘娘,您去何处?”圆桃声音发颤。
“青原院。”叶瑾舒扔下这三字, 没有阻拦暗卫随护。
青原院正房内, 靖平王一身戎装, 腰间长剑剑柄闪着寒芒。
对于她的擅闯,靖平王虽未责怪,语气依旧不善:“娘娘回春绮殿好生安置,切莫乱闯。”
战局紧要, 他握住腰间佩剑, 没有时间与叶瑾舒应付,大步离开。
“王爷——”叶瑾舒出声,“援兵快到了吧?”
顾昱淮倏尔停住脚步, 回眸看向她时眸中闪过戒备与杀意。
如此态度, 叶瑾舒心中愈发笃定。
“引叛军至猎宫外, 援军自后切断退路,围而歼之。”她越说越笃定, “猎宫三面环山,是叛军葬身之处。”
少女眸色清亮,在这座绝对密不透风的青原院中,掷地有声。
同萧询一样,靖平王攻势纵横捭阖,亦喜兵行险招。
这对君臣,当真是有趣。
顾昱淮深深看了她一眼,外敌当前,所有对她的猜疑、忌惮,甚至欣赏,都暂时压下。
外院亲兵已整装待发,这一战,由靖平王亲自领兵。
出兵的号角吹响,锣声鼓声震天,厮杀声穿透层层宫墙,回荡在猎宫之上。
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气息,几欲令人作呕。
越往外间走,血腥味愈发浓烈。
“娘娘……”
瞧着执意跟随自己而来的圆桃,叶瑾舒淡淡道:“回去便是。”
“可——”
身上套着软甲,听着外间刀剑相撞,惨叫之声,圆桃脚下发软。
五六名暗卫紧紧围在叶瑾舒身侧,其余的,早让她遣往战局。
援军仍需时间赶到,但苍南军已兵临猎宫城下。
再如何用兵如神,可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从未有绝对之事。
“回去罢。”
望着那抹踏上城楼的白衣身影,圆桃踟蹰再三,终是转身向内宫跑去。
猎宫的城楼加修得极为坚固,叶瑾舒立于战鼓旁,白裙迎风飞舞。
此处在弓箭射程之外,暗卫护在她周遭,尽忠职守。
城墙下,着灰甲的苍南军与禁军交战正酣。天子近卫,黑甲的禁军似乎要淹没在那一片雾蒙蒙之中。
苍南军并非奏报中禀来的近两万人,而是足足三万之众,且在源源不断补充兵力。
厮杀声不绝于耳,尸体堆叠成山,血流成河。
战争的场景叶瑾舒见得太多,已近乎淡漠。
她从来就不是萧询想要的,那禁不得风霜的娇花。
靖平王一身银甲,策动宝驹,长枪所过之处,所向披靡。
有他在阵前鼓舞,禁军将士浴血奋战,拼力支撑。
于他们而言,这一仗若是胜了,便是封妻荫子。
从午后一直战至黄昏时分,苍南军死伤无数,禁军亦战力大损。
天边残阳如血,胜负未晓。
僵持之际,一支精锐骑兵冲入战局之中。领头者,正是福王世子萧谈。他身披玄甲现于阵前,王旗猎猎飞舞。
四万苍南兵马,有三万多布于此。那么萧谈出现在此处,便丝毫不奇怪。
他没有与萧询交锋,而是绕开萧询的兵马,聚主力于猎宫外,是要孤注一掷,先行拿下猎宫。
萧谈身边数百精锐随他冲杀入乱军,一时间苍南军士气为之一振。
禁军且战且退,被萧谈的兵马冲出一道关口。
萧谈手持双剑,刻意避开靖平王方位,面对马下几乎无一战之力的禁军,一路横扫。
只要拿下猎宫,父王在封地举事,储君之位已遥遥在望。
饶是在战场上不败的靖平王,此时此刻也难以阻挡他的脚步。
他要亲手击败靖平王,扬名天下。
一路冲杀,猎宫大门近在眼前。
那一刻,他直以为胜券在握,振臂高呼:
“攻入猎宫者,封王,杀——”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一支利箭没入他的右胸。
他不可置信,钻心的痛感传来,紧接着,又是一箭刺入左臂。
坠马之际,他最后望见的是城楼之上,手握长弓,一袭白衣胜雪的女子。
萧询的妃妾,叶瑜安。
这一场变故,惊得城下近前的所有将士呆立在原地。
远处的拼杀仍在继续,靖平王扫落眼前苍南军主将,高声道:“叛臣萧谈已死。”他长枪指天,“缴械投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斩。”
“叛臣萧谈已死!”
“负隅顽抗者,杀!”
众将士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苍南军霎时群龙无首,军心溃散只在一瞬。
不计其数的苍南军将士向后溃退,更有原地缴械投降者,一时间踩踏者无数。
进军的鼓声雷鸣般响起,禁军士气大振。
城楼上,叶瑾舒冷眼望向被亲卫豁出性命从乱军中救起,匆匆想要撤离的萧谈。
他身边十余亲卫簇拥,而百步之外,靖平王接过了灵宝弓。
五箭连出,三人中箭落马。
聚拢起来的亲卫且战且退,将萧谈抬上立车。
他们全力防备靖平王的当口,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突兀地直入萧谈咽喉。
萧谈吐出最后一口血沫,阖上了眼底所有的痛恨与不甘。
夕阳的余晖洒落城头,为女子白色的罗裙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晚风吹起她的裙摆,以金线绣成的牡丹纹样在光下若隐若现,像是在为野心家送葬。
“好走。”她道。
……
战鼓擂过三遍,萧询派来的援军赶至,接掌战局,苍南军兵败如山倒。
萧谈身死,已永绝后患。
后至的援军清扫残兵,收整战局,自然再没有叶瑾舒用武之地。
这一战,北齐正统大获全胜。
猎宫宫门大开,恭迎靖平王归来。
“王爷,不若先回院中歇息,剩下的交由属下等便好。”
副将开口,却见王爷眸色冷然,踏上了向城楼的阶梯。
他赶忙跟上,登至城楼。一片狼藉之中,他首先见到了那立于战鼓旁的女子,呼吸不由一窒。
女子乌发如云,素衣胜雪,不带一点配饰,却容色倾城。
若非他方才在城下看得分明,否则绝对不敢相信,就是眼前容颜盛然的女子,三箭结果了福王世子性命。
他尚未从震惊中回神,王爷已开了口:“你的箭术,是何人所教?”
“我父亲。”
“那你可知,”靖平王声音中的寒意,似是要将人冻住,“叶平钧的箭术又出自何处?”
“顾府,顾老将军。”叶瑾舒将靖平王所赠长弓垂于身后,飞快道。
“我父亲授叶平钧家传箭法时,曾要他立誓,永不得外传。怎么,难道如今我顾氏无人,就容许他如此背信弃义?”
他拂袖而去,副将反应许久,方如梦初醒般跟上。他心有戚戚,在王爷身边十余年,从未见王爷如此动怒。
暮色四合,叶瑾舒立于原地,久久无声。
……
一场叛乱止息,是许多人的青云梯,却是更多人的黄泉路。
被星夜赶回的萧询抱在怀中时,叶瑾舒闻到了他身上浓浓的血腥气。
他身上的银甲沾着暗红的血迹,相较之下,叶瑾舒被他保护得很好,纤尘不染。
福王府派来追杀,私养的两千铁甲精兵被他尽数歼灭。
“等我。”他道。
叶瑾舒颔首,他与她的事,最后再提不迟。
透过靖平王的只言片语与暗卫奏报,她其实不难猜出此次叛乱始末。
自齐高祖起,北齐皇都周遭的道台军分为三支,苍南军便是其中之一,建制初为三万人,后一度扩充至四万。
朝宸宫截获的奏报中,福王府与其中一支道台军主将有所勾结,但不知是何人。
道台军的主将乃二品武职,自齐顺帝在位起,势力日益坐大,盘根错节。贸然撤换师出无名,且会震动朝纲。
因而,萧询是要引蛇出洞。
分明有更温和的法子,他却偏偏以身犯险。
倘若萧询安坐京城,福王府不敢生事。此招孤注一掷,但立竿见影。
两日的光景,猎宫中的叛军余孽尽数被清扫,福王府同党一一清算。
论功行赏之际,却犯了难。
陛下曾有言在先,斩敌首者,封侯。
福王世子已伏诛,谈及此事,军帐中所有将领尽数缄默。
最后是一直沉默的靖平王,一语定乾坤:“射杀萧谈者,叶家二小姐,叶瑜安。”
亦是宫中的,那位容妃娘娘。
叛乱止息,春绮殿中重归平静。
虽同在猎宫之中,一院之隔,叶瑾舒却甚少能见到萧询。
除了他归来那日,在春绮殿中,那个带着寒意的拥抱。
叶瑾舒一切如常,在屋中读书。
圆桃入内奉茶,她接过,对人温和一笑。
圆桃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娘不怪奴婢么?”
最危难的时刻,她没有与娘娘站在一起,而是躲去了后廷。
“这有什么?”叶瑾舒从未放在心上,将人扶起,“无需多虑。”
见人依旧自责,叶瑾舒好生安慰她几句,又道:“陛下传了话今夜要来,替我梳妆吧。”
“是,娘娘。”圆桃重新打起精神。
虽是出宫伴驾,随行带的衣饰却也不少。
叶瑾舒从中择了一条石榴红绣百蝶的撒金罗裙,细细地为自己挽了桃心髻,整理过发丝,簪上赤金嵌红宝的一套头面。
她在宫中近一年,挽发的手艺不知不觉已有如此进益。
圆桃替她捧着铜镜。娘娘的容貌她分明已是看惯了的,可烛火下,美人对镜描眉,容颜明媚倾国,竟又让她看呆了许久。
不知是不是错觉,娘娘眉宇间,有她从未见过的神采。
……
这一夜萧询来得很晚。
他见到屏风前一直在等候他的女子,心中涌起些许愧疚。
“陛下。”叶瑾舒对他一礼。
萧询扶起了人。数日的分别,他不经意挂念的人,总是瑜安。
“陛下曾言,斩福王世子者,重赏?”叶瑾舒先开了口。
君无戏言,萧询颔首,心中一片柔情。
他不愿责怪她不遵圣命,私上前线。
只要她好好在自己身边,后位给她无妨。
“说吧,想要什么?”
他抚过瑜安的面颊,情不自禁在她唇边落下一吻,温柔而又缱绻。
叶瑾舒的心上,是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便请陛下,放我离去。”
第29章 身世
自圣驾回銮后, 娘娘便被一直禁足在了长庆宫中。
温嬷嬷担忧地望向窗边读书的美人,数不清是第几次叹气。
她在深宫之中,未曾知晓猎场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娘娘到底如何触怒了陛下。
她私下也盘问过圆桃,可这个小丫头只知道猎场叛乱,其他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娘娘,用些点心吧。”
温嬷嬷放下一盏糕点, 陛下半月未至长庆宫, 有关容妃娘娘失宠的消息愈演愈烈。
长庆宫中人也各怀心思, 纷纷问到了她面前。
既无家世支撑,唯有陛下方是娘娘的依靠。
寻到时机, 温嬷嬷劝道:“娘娘,您不如向陛下说几句软话, 兴许……陛下会回心转意。”
近一年陛下如何待娘娘, 她看在眼中, 总不至于短短十余日便完全抛去脑后。
或许温嬷嬷说得有理,叶瑾舒淡然一笑。
她只是,想赌这一局罢了。
有射杀福王世子的军功作为筹码,足矣。
……
月朗星稀的夜晚, 萧询入长庆宫时, 叶瑾舒已沐浴完预备休息。
长庆宫上下久未见帝王驾临,一时间竟有些手忙脚乱,又都暗暗松了口气。
皆盼着帝妃释了前嫌, 娘娘能恢复往日荣宠。
寝殿殿门在萧询身后紧闭, 叶瑾舒未行礼, 坐于榻旁。
因是忙于清算叛军余党,这半月萧询清瘦了些。
福王府这个心腹大患一朝除去, 萧询的帝位更加稳固。
被他压在榻间时,叶瑾舒丝毫没有反抗,眸色清明地望向萧询。
身下人衣衫半褪,萧询眸中晦暗不明。
分开半月,瑜安扰乱着他的心绪。
可此时此刻,她竟是如此云淡风轻。
哪怕唇齿交缠,二人乱了呼吸,他依旧没有在她面颊上看到半分情欲。
他蓦地止了所有动作。
叶瑾舒仰眸看他,甚至未拢衣衫,率先打破沉默:“陛下还未想清楚?”
烛光柔和地照着,女子容颜明媚,一如往昔。
可那双灵动的眼眸中,再无半点顺从之意。
萧询仿佛如梦初醒一般,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她在宫中太久了,久到他都要忘却,她曾是一箭射中他的叶家三公子叶瑾舒,而不仅是邀月楼中的叶瑜安。
“你当真,选择离开?”他开口,声音艰涩。
“是。”叶瑾舒毫不迟疑,直视他的眼眸,唇畔勾起一抹浅笑。
这一晚,萧询拂袖离去。
自那日后,容妃娘娘失了圣心的风向,在宫中几乎人尽皆知。
也不知是从何处传出的流言,容妃娘娘参与福王府叛乱,是福王世子萧谈埋在宫中的暗线。
有宫人言之凿凿宣称,曾看见容妃与福王世子在宫中攀谈。
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众口铄金,几乎要下了定论。
叶瑾舒觉得荒谬,若是萧询以此为借口,名正言顺将她赶出宫,倒也不错。
传言甚嚣尘上,可惜是一夕之间,又突然都销声匿迹。
叶瑾舒好奇之余,温嬷嬷道:“昨日靖平王爷入宫,闻听人议论此事,出手整治。”
靖平王。
叶瑾舒垂眸,其实这点谣言于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她沉默着擦拭弓弦,已许久未感到长辈回护之意。
长庆宫中一切供奉明面上如常,却能看出日益的敷衍。
自四月回銮,已近五月,宫中夏衣迟迟未至。
……
是夜,靖平王府。
酒壶不知喝空了多少,顾昱淮按住萧询倒酒的手,饶是他酒量再好,也不能如此喝下去。
“王叔,”萧询声音消沉,“明日,明日我就要放走她了。”
这一月以来,清理福王府同党一事千头万绪。最难的一关陛下都能一力撑下,顾昱淮实在未料到陛下会为情事伤神。
酒过三巡,前因后果他断断续续听完。
叶家那个小姑娘,竟是拼了除去萧谈的功劳,只为出宫。
他还以为——
“她的心既不在宫中,离开也好。”顾昱淮不知如何宽慰情场失意的侄儿,“总归,总归能寻到更倾城的美人。”
今夜不论君臣,小皇帝只是他看着长大的后辈。
他细想了想,的确叶家的女儿,容貌胜过他所见的所有贵女。也不知叶平钧哪来的福气,能生出这样一个闺女。
“可是王叔,”萧询的声音是罕见的坦诚,“朕唯心悦她。”
酒后吐真言,诚如是。
借着酒劲,帝王仔细去想,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瑜安入了他的心?
是猎宫之中,她赠他亲手绣的平安符时?
还是那夜酒醉,她问他是否会另娶正妻时?
又或者,早在代郡城中,邀月楼内,她泪眼婆娑求自己为她赎身之时,他便已然动心。
那时的他,下意识便愿意庇护于她。
无数个她在他怀中睡去的夜晚,他不相信其中全无半点情意。
“或许,”他懊恼地转着手中空酒盏,“朕当真该放她离去一阵。”
只是一阵?
顾昱淮脑中浮现出城楼上那抹白色的身影,试探道:“万一她不愿再回来?”
总得让小皇帝提前有个准备。
“不会。”萧询低低重复一遍,“她心中有我。”
“朕要她入宫,她只是,只是没能忍下心中那口气。”
小皇帝与叶家姑娘的旧事露出些许,顾昱淮听出些门道,好么,竟是小皇帝强行纳人为妃。
“所以陛下现在冷落于她,就放任宫中欺负她?”
顾昱淮也不知为何,竟忍不住为那小姑娘做主。
萧询手中酒盏慢慢握紧,瑜安不忿入宫,可自己又何尝能忍下被骗的旧事?
她是他的掌心花,代郡城中所有的欺骗利用,他已经未计较,她还想如何?
酒壶又空了一盏,小皇帝解酒浇愁的模样,着实失意。
且看起来,像是小皇帝的一厢情愿。
顾昱淮委婉道:“你怎么知道她心里就有你?”
他而立之年未曾娶妻,对这些情情爱爱当真是一知半解。
此话一出,屋中陷入一阵沉默。
“她给我送过平安符。”萧询定定道,“是她亲手绣的。”
他将一直带在身边的平安符取出,这枚平安符,陪着他历经了猎宫数不清的刀光剑影。
借着烛火,顾昱淮看清他手中物什。金龙栩栩如生,这等精巧的绣工一看就是宫里的手艺。
他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萧询摇头:“非也。”
他将平安符拆开,露出里间装着的另外一枚平安符。
瑜安的绣活毫无章法,实在看不出是什么绣样。
他将平安符放在手心,顾昱淮无意瞥过去,只一眼,竟愣在了原地。
那是——
寒蝶兰。是寒蝶兰,生于苦寒之地,为青州独有。
也是青州城中,少数的能够盛放的花。
虽然绣工拙劣,但那六重花瓣,不会有错。
寒蝶兰清幽高雅,儿时母亲常将其绣于衣上。
只可惜岁月流转,母亲为他做的几件旧衣,早已毁于一轮又一轮的刺杀之中。
顾昱淮靠近去看,透过歪歪斜斜的绣工,他无比确信,这是寒蝶兰独有的花型。
阔别家乡二十余年,再度见到家乡之花,眼眶竟不知不觉湿润。
像是为了证明喜欢似的,萧询解开系带,倒出里间安放的半枚铜钱。
“她将这个给了我。”
漆黑的半枚铜钱,久历沧桑,不知承载着多少长辈祈愿。
这是瑜安,自幼带在身边的护身符。
萧询的声音渐次低下去,慢慢醉卧在了桌上。
屋中忽地无声,只余烛火摇曳。
顾昱淮解下腰间锦囊的手颤抖不止。
这位往来战场,常胜不败的少年将军,哪怕是在初次上战场斩敌人首级时,都未有如此害怕过。
分隔十余载的两半铜钱合于一处时,顾昱淮脑中有什么轰的炸开。
排山倒海的回忆袭来,这一枚铜钱,是母亲去万安寺中,十步一叩首,为才满月的玥安求来的,分作了两半。
他十九岁出征之时,玥安给了他一半。
“小叔叔,要早些回来呀,玥儿等着你。”
他朗笑着应下,心中充满保家卫国的豪气。
“等小叔叔回来,带你荡秋千。”
孩童的笑干净而又诚挚,他要上阵杀敌,为玥安,也为边境无数子民。
可这一别,就再不复相见。
如今,铜钱在他手中重新合二为一。
是玥安,是他的玥儿。
长夜寂寂,靖平王府府门打开。待所有人反应过来时,王爷已跨上快马,往宫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顾昱淮扬鞭,马蹄声在寂静空旷的街上格外清晰。
这匹宝驹,随他纵横疆场,马蹄下呼啸生风。
陛下未归,宫门还未下钥,
“王爷——”
靖平王星夜而来,宿卫的禁军尽职尽责将其拦下。
王爷虽可乘车舆入宫,但眼下已是宵禁。
“王爷有何要事?”禁军副统领牵住了马缰。
晚间的寒风,吹回了顾昱淮几分理智。
时隔十几年,其实单凭这枚铜钱,有多种说法。
但他就是想认定,那是他的小侄女,是他的玥安。
不会有错。
但,玥安已完全忘了他。
他该如何,该如何叫她相信。
……
“你当真要离开?”
长庆宫中,暖阳光辉照入殿宇。
“是。”叶瑾舒答案未变。
“不会后悔?”萧询一字一顿。
“自然。”回答他的,是叶瑾舒毫不犹豫的话语。
“好。”萧询直直望她,似要将人记入心底,“明日,朕命人送你出宫。”
“多谢陛下,”叶瑾舒还是道,“多谢陛下,未以叶家相胁。”
这是萧询,留给她的最后的体面,没有叫她失望。
或许二人此生不会再见。
萧询转身离去,身后人忽地出声唤住他。
“陛下——”
他停下脚步。
叶瑾舒望他一会儿,道:“其他物件不动,这一年的俸禄,我便带走了?”
第30章 卑微
容妃病重的消息传来时, 叶瑾舒已踏出了宫门。
她带了一个小包袱,里间有自己当初带入宫的几身衣物。
除了靖平王赠予她的那副弓箭外,其余宫中的赏赐她都未动, 不愿与萧询有更多瓜葛。
至于这近一年的俸禄,她留下一部分交由温嬷嬷,请她代为分给长庆宫中人,用作安置。
若说她在宫城中最留恋的, 就是这位善心的嬷嬷, 她帮了自己良多。
而剩下的一千二百两银, 叶瑾舒理所当然地带出了宫,毕竟这算是她实打实挣下的。
算上当初兄长给她的八千两银, 足够生活了。
到宫门外,她便弃了宫中的车马。
浮云流转, 天空湛蓝澄澈。
许久未如此自在, 叶瑾舒竟一时不知该去何处。
唯有一点明确, 她要离开这座宫城。
高台之上,萧询静静望着那抹绯红色的身影离去。
从始至终,瑜安都未回头。
“参见陛下。”暗卫长单膝跪地,静候吩咐。
“不必跟得太紧。”顿了顿, 萧询道, “严密排查出城之人。”
“属下领命。”
如若跟随太紧,只怕瑜安会愈发不高兴。
魏宁侯府离皇宫不远不近,出宫太过匆忙, 叶瑾舒尚未及告知府中人。
街上行人纷纷, 如此出挑的女郎独自行走在街巷中, 又背着行囊,难免惹人瞩目。
红裙随着她的脚步如花般绽放, 美人神色清冷,眉眼无一不精致,却有些生人勿近的味道。
叶瑾舒理了理裙摆,这身衣裙稍稍繁琐了些。
只不过出宫是件喜事,她才特意择了这样鲜艳的颜色。
大约是养尊处优久了,回侯府的路比她想象得远些。
“瑜安小姐——”马车驶过,叶瑾舒忽而闻听有人唤她。
她抬眸望去,停下的马车上悬挂“靖平”二字,原是王府的马车。
见到含笑唤她的林嬷嬷,叶瑾舒自觉亲切。
“瑜安小姐是要回侯府?此地尚有些距离,不如您请先上马车。”
宫中的消息想必嬷嬷还未曾知晓,大街上人多眼杂,嬷嬷如此称呼她并不奇怪。
周围行人打量的目光令她不适,叶瑾舒点了点头,应下了林嬷嬷的好意。
既是靖平王府的马车,两旁行人纷纷避让。
“老奴是要去南安伯府接表小姐,正巧遇上娘娘。”林嬷嬷主动道。
叶瑾舒有些犹疑,不知是否该说起自己身份变换之事。
不过林嬷嬷显然并不在意这些:“原本时辰尚早,老奴是想着出府一趟,顺道去集市采买些东西,以便用作陪王爷回青州祭祖之用。”
“王爷要回青州?”
“正是。”
叶瑾舒思忖,明帝在时派朝中大将攻下了青州四郡,与大梁划陇河而治,并重修了顾氏祠堂。
林嬷嬷道:“王爷每隔几年都要回青州祭拜先人。去岁因为先帝驾崩,所以才耽搁了。”
王爷要回青州,便是陛下也没理由阻拦的。
林嬷嬷絮絮叨叨对叶瑾舒说起这些闲话。不多时,马车停在魏宁侯府外,留下了若有所思的叶瑾舒。
“主子!”
知道主子不必再入宫,檀佳几乎要喜极而泣。
二哥虽离府,有徐叔和檀佳在,侯府上下被料理得甚是妥当。
叶瑾舒回到归云院中,府内一应账目,很快清清楚楚交到她手上。
略略看过,侯府去岁陆续购置了些田庄铺子,虽说进项不多,但好在也有一些盈余,没有坐吃山空。
叶瑾舒吩咐檀佳归置了自己带回的银钱。二哥不在府中,偌大一座侯府难免冷清。
时隔快一年,重新宿于归云院中,叶瑾舒一时有些辗转难眠。
屋中点的安神香不是她在长庆宫中所用的,还不大习惯。
……
翌日晨起,叶瑾舒交代了平淮去往靖平王府,打问王爷是否在府上。
平淮很快回来,带回了个好消息:“王爷今日清闲,在府中休憩。”
叶瑾舒点点头,拟了拜帖,午后想去拜访。
更衣之时,她望着檀佳取出来的一套天青色锦袍,想了想道:“换套裙装吧。”
如若不然,还得向靖平王解释。
她在拜帖中只点了魏宁侯府的名号。原本以为身份不明,会惹靖平王怀疑,哪知到了王府外,门房通禀后很快请了她进去。
“王爷安好。”叶瑾舒行了晚辈之礼。
“坐罢。”
靖平王今日着一件墨青色绣云纹的常服。他未提近来宫中事,叶瑾舒自然也绕开。
她想与靖平王寒暄几句,来之前已想好了一套说辞。哪知对上靖平王温和的眼眸,说出口的话,不知不觉变得开门见山。
“听闻王爷要回青州祭祖,不知可否捎上我一程?”
盘缠她自是不缺,不过从北齐到青州一路关隘,若无靖平王的东风,怕是会很棘手。
话一出口,叶瑾舒又有些懊恼,自己该迂回一些的。
可靖平王颔首,竟答应得爽快:“好。”
叶瑾舒心中一喜,等到了青州,青州与徐州相距不远,自己便可改道回家看望双亲。
“多谢王爷。”叶瑾舒起身一礼,感激道。
顾昱淮笑着道:“无妨。三日后你来府上便是。”
“明白了。”
叶瑾舒唇畔漾起一抹灿烂的笑,回家的喜悦虽还未冲昏她的头脑,但事情远比她想象得要顺利,已让她轻松许多。
靖平王一诺千金,叶瑾舒陪着他说了会儿闲话,没有久留,很快告辞。
顾昱淮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开口把人留下用饭,吩咐管家好生送她出去。
他笑着摇摇头,昨日听到消息,今日便来了,这孩子啊……
“派去京郊的人可回来了?”
叶家三公子叶瑾舒在工部任职,调任在京郊。既是叶家嫡脉,玥安的事他总该知晓。
倘若真是叶平钧收养了玥安,那么他对外宣称玥安是旁支的族女,养在身边便说得通了。
顾昱淮心中有了考量,只是暗卫回来禀告时,却发现京郊的这位三公子有些可疑之处。
魏宁侯府中,闻听能够回徐州的消息,跟随到北齐的叶家旧人俱欢欣不已。
叶瑾舒很快定下随她启程的人选,徐叔年岁已高,受不了舟车劳顿。兼之家眷已被他接来,便带着剩下的人留守府中。
收拾行囊,欢喜之余,檀佳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担忧:“陛下……会允准主子出北齐么?”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叶瑾舒沉默一会儿,最后只道:“管他呢。”
檀佳一愣,犹犹豫豫应了是。
主子的模样,怎么像是有恃无恐一般。
她去外间取件东西,从前的主子,明明很是忌惮陛下,处处小心谨慎。
如今看着,竟有些,有些……
她一时都想不出该如何形容,脑中却无端冒出恃宠生娇四字。
她未对旁人说起,忙于打点行装。
……
三日后,顾昱淮打量着立在自己跟前俏生生的小公子。
叶瑾舒解释了一句:“若是赶路,换做男装会便宜些。”
她自幼被假充男儿养大,早已习惯。
“本王有一事问你。”
叶瑾舒洗耳恭听,顾昱淮道:“京郊那位叶三公子,当真是你兄长?”
她摇摇头,毕竟自己要随靖平王回徐州。他既问起,不便隐瞒。
“是……陛下安排的。”
她稍稍与靖平王解释过前因后果,譬如她自幼体弱多病,因而双亲据大师之语,将她当作男儿教养。父亲还给了她改了名字,名唤瑾舒,小字瑜安。
顾昱淮摩挲着指间的玉扳指,叶家的幼子,生下来时因为叶夫人受惊早产,身体比旁的婴孩弱些。
可他在军营中见过,分明记得,那确确实实是个小公子,与玥安年岁相仿,只差了几月。
这其中必有蹊跷。
“王爷,我们何时启程?”
“明日罢。你今夜便歇在王府,一早启程。”
客随主便,叶瑾舒无异议。客客气气道了谢,随林嬷嬷去自己的住处。
王府给随她而来的檀佳等人也安排了居所,十分周到。
虽说是王府的客房,但布置得很是精心。
叶瑾舒也未想到,自己一连几日在侯府都未歇息好,在靖平王府竟然能睡得安稳。
……
西院欣颐院内,苏婧涵道:“打听清楚了,当真如此?”
“是,小姐。容妃娘娘病重,陛下这几日照常理政,看起来并不如何在意的模样。”
苏婧涵满意极了,区区降臣的养女,果然福薄。
只怕不久,陛下便要重新纳妃。
想到此处,苏婧涵不免遗憾。舅舅不日就要回青州,不能在皇都为她作主。
那等苦寒贫瘠之地,她是无论如何不愿再踏足的。
好在大齐有靖平王府的名号,即使舅舅不在,旁人也足够敬她七分。
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她必定是要抓住。
不能再像上次一般,因给顾家那些人祈福,白白失了先机。
……
不过第二日叶瑾舒未能如愿启程。
朝中有要事,靖平王临时绊住了脚。
尚不知何时出发,左不过就在这几日,靖平王便留她在府上暂住,省得来回奔波耽误光景。
叶瑾舒答允下来,反正王府空院无数,不算太过叨扰。
她私下塞了些银票给林嬷嬷,算作自己这些人的吃住之用。
而王府给她的衣食用度,一如从前她在萧询身边时。
耐心等了两日,叶瑾舒在王府花苑散心时见到了萧询。
一向他来靖平王府是常事,叶瑾舒并不奇怪,自顾自荡着秋千。
在她眼中,二人算是和离,不相往来就是。
萧询却停下了脚步。
“要回徐州了?”
瞧着眸中浮起戒备的人,萧询无奈:“去便去罢。”
跟随王叔来回,此去至多半年,他稍稍安心些。
“半年后,须得回来。”
毕竟自己和兄长名义上在此为质,不能太过放肆。
“嗯。”叶瑾舒冷淡地丢出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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