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三)
朱雀城外。
听说青龙城同时送来了降表与“和亲”的公主, 半个主城的人似乎都涌上街来看热闹了。
“这青龙城何时换了位城主的?怎么从未听说过?”
“青龙那边一直是世袭传承,估摸是族内决议的吧。倒是多出来的这位公主,看着当真是天香国色。青龙这会赔了夫人又折兵,算是亏大咯。”
“白虎城主真能接下这位公主?”
“这有何不能的?如此美人, 求娶都来不及, 送上门来了谁还会往外推啊?”
“你们想得也太简单了,你们忘了, 这位公主可是和降表一同送来的, 青龙城那边的意思很明确啊——”
“要么同收, 要么同拒。”
朱雀城城主府中,正殿上, 朱雀卫右使冷笑一声:“青龙城这是一手威逼一手利诱啊,他们当真觉着, 吾主拥白虎、朱雀、玄武三部, 竟还不敢和他们再战一场吗?”
座下跟着怒声四起:“要我说, 就先杀了那队青龙令使与公主祭旗, 一举灭了他们!”
“没错!该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这是他们趁夜偷袭两仪城应得的代价!”
“我也附议!”
“……”
“够了。”
兀地,主位上一声清沉话音,压寂了满堂低议。
堂下众人纷纷回神,连忙转过来,朝正中主位微微屈身, 以示恭顺听从之意。
“今日起,三部各安其所,不许妄动。更不许在魔域内再兴杀孽。”
慕寒渊起身,向外走去。
“议和的降表收下。青龙城送来的那位公主, 就由城主暂且安排在府中吧。”
“啊?”
朱雀城主显然没想到这事情怎么就落自己身上了,他茫然抬头, 然而那道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堂外。
片刻后。
云摇神色沉凝地踏入了落脚的后院院落中。
自从当日得知假作“厉无欢”的御衍掳走了陈见雪,云摇便对陈见雪的前世有所猜测——合她那像是被下了真龙之诅的先天灵体有缺,如今她与长雍的关系已是昭然若揭。
可云摇分明记得,有数位乾门弟子说起过,陈见雪被带离乾门时,已经是濒死之际。
就算御衍从凤凰族强取了凤凰胆,能够为陈见雪续命,他又如何放心将人送到这里来的?
“……还未想明白吗?”
一道声音兀然从身前不远处荡来。
云摇抬眸,对上树下凤清涟抱臂冷颜的侧影。
那人拿凉飕飕的奚落眼神刮过她:“只要你放下了对慕寒渊的在意与感情,这局势就再清楚不过了。”
“你说,我听。”
云摇此刻的平静近乎暗潮汹涌,反倒是叫凤清涟有些不自在了。
他放下抱臂的手,“从朱雀、白虎、玄武三部聚于天陨渊前开始,这十万魂火性命血祭旧日魔尊殿的计划,就已经在这位魔域共主的囊中了——他若不是想讨你欢心,兴许已经叫两部弃降者不理,令玄武十万精兵命丧天陨渊,以重启魔尊殿了。”
“……”云摇眼神微晃。
那日浴池中,慕寒渊改口前冰冷的令声犹在耳畔。
[白虎部从不受降。]
[全都杀了,葬入天陨渊。]
这就是慕寒渊……或者说那个生了魔心时的慕寒渊,最初的计划吗?
“若此计不成,他也备了后手。”
凤清涟冷笑:“那便是如今局势——虽不知道你的这位好徒弟究竟许给了青龙部什么天大的好处,但只须提前布置,叫青龙部趁虚而入,杀刚刚整编尚未磨合的朱雀、玄武二部一个措手不及,那便同样是十万魂火丧于天陨渊。结束之后,慕寒渊可就顺理成章坐上了这魔域共主的位置。”
“而事到如今,再送来陈见雪,届时便以青龙城公主的名号嫁入魔尊殿——你该知道,无论是慕九天,还是陈青木,甚至是萧九思他们背后那一众仙门,都绝不会允许一个魔头如此肆意妄为。魔域共主与陈见雪,都可以成为他钓起这场两域血战的一颗饵!”
“他要的就是生灵涂炭、万劫不复!你还不明白吗?”
“……”
云摇听罢,默然未语。
凤清涟放淡了神情:“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你若还要执迷不悟,认定他是无辜之人,那我——”
“谢谢。确实是你提醒了我。”
凤清涟一愣:“你不再相信他了?”
“不,我更信他所说了,他没有骗我,”云摇抬眸,在凤清涟面上怒意显行前,她出声问,“你就没发觉,你说的这一切布置中,全都有个怪相?”
怒意停滞在脸上,凤清涟强忍着:“什么怪相?”
“你口中那个十恶不赦的慕寒渊,分明有一举拿下四大主城的实力,却偏偏要费尽周折,耗上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在四大主城间极尽克制地行事……”
望着凤清涟微微变了的脸色,云摇终于展露了来这儿以后的第一个笑,尽管浅淡得并不明显:
“他不信任任何一个人,甚至——他最提防他自己。”
云摇道,“你说的讨我欢心,也并不准确。他是备下了第二套方案,却不是用来讨我欢心,而是用来防备他自己的。”
凤清涟沉下眼:“你什么意思?”
“如果……慕寒渊有两个呢。”云摇听见自己声音不自觉放到了最轻。
像是生怕一语出后,石破天惊。
“不可能!你要为他辩解也该想个正常的理由!!”
凤清涟怒声说罢,神色却一点点僵了下去。
因为他发现,云摇说得似乎是最离谱、但又最能补合这一整套诡异迂回的战术下那个逻辑基点的问题——
这一切总是有哪里显得诡异,除非,慕寒渊在提防一个最“亲密”、最知悉他每一步行径、又最与他极端相反的自己。
“你看,你分明也觉得我说的对。”
云摇足够熟悉凤清涟,一个眼神就能猜到他现在的复杂心绪。
多了个人知道这件离谱的事,似乎让她还轻松些了。
凤清涟颧骨抖了两下,才狠声问:“若真若你所说,慕寒渊有善恶双相之分,是他的恶相与御衍合谋,那他的善相为何不提前说?”
“若是他的善相并不知道呢。”
“怎么可能?你方才还说,他们互相知悉,互……”
凤清涟自己停住了话声。
几息后,他含恨咬牙:“御、衍。”
“是啊,别忘了那位最擅神魂之术的真龙陛下。”
云摇轻狭起眸,望着不远处的亭下。
“在蔽人心魂的手段上,怕是仙界也未必有多少能与他一敌的。”
她眼底映着的亭子中,落地的花泥凝回花瓣,又飞回枝头。入秋的枝木洗去枯槁,重缀上绿油油的叶片。
秋色褪尽,如时光倒转。
——
三个月前。
亭下。
琴音交织着盛夏的虫鸣,流淌在夜色弥漫的花丛间。白衣雪发的琴师坐在石桌后,孑然孤独的清影投于地面,一人伴着月色抚琴。
直到远处,一声极低的,比虫鸣都更隐没于夜色中的动静传入他耳中。
慕寒渊眼眸未抬:“既然来了,不现身吗?”
“……”
寂然许久,一道身影从花木后显现。
“放心吧,没有任何埋伏,这里只有我。”慕寒渊依旧不曾回头,像并不在意来人身上可怖的煞气与杀意。
御衍一直走到亭下,白衣琴师的对面。
他眼神微动,似乎有些不习惯地打量过慕寒渊凌白盛雪的长发,还有那张摘下了青铜面具后,从眼尾迤逦的血色魔纹:“仙域传闻不假,你果然入魔了。”
“入魔?”慕寒渊戾然笑了,指骨下弦音微凌,“我生来便是世间最大的魔头,谈何入魔?”
御衍对慕寒渊的话中深意并不感兴趣。
他今夜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
“你在信中说,与凤凰胆的续命不同,你能够真正地救活她,”御衍紧紧盯住了白衣琴师,“此话当真?你即便入魔,又怎么可能有起死回生的力量?”
“我知道有那样一件神器,它连时空都可以逆转,区区一个人的生死,又有何不可?”
御衍面色微狞:“你耍我?凡界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神——”
慕寒渊低声笑着,按住了琴弦。
他抬眸望去:“你从来到这里前,就已经依我所说地,施下了神魂之术——你觉得我可曾受你蔽惑呢?”
不知被提醒了什么,御衍眼神一变:“你当真是慕寒渊?”
“不然呢。”
“我虽然不能蔽你神魂,但却能察觉到,你识海中分明还有一道神魂!而我若所料不错,他才应该是真正的慕寒渊,”御衍沉声,“你到底是谁?”
“他是慕寒渊,我同样是。”
“信口胡言!你既知我最擅神魂之术,就更应该知道我能够探查你神魂中细微所在,那还当我是乾元界这些不曾见过仙门的凡夫俗子吗?”
御衍眼角微搐,神色警觉。
“你神魂上分明有天罚烙印——那是非得仙界允准飞仙,而强破天门、杀入仙界之人,才会在神魂内烙下的天罚之印!即便是神魂转世也不能将之抹除。”
“那又如何。”
“若你也是慕寒渊,那为何他的神魂上不曾有,而你却有?!”
“因为……”
慕寒渊覆着长琴,低笑着缓抬起眸。
“我是未来的他啊。”
——
“……噗。”
仙力强摧之下,云摇眉心金红二色涌动,神魂之力的剧烈冲击在她识海中如摧枯拉朽。
她终于再未能压住,一口血色扬落花土之中。
凤清涟脸色骤变:“云摇你在做什么!”
他慌忙上前要去扶,却见跪地的云摇骤然仰颈,她眼角血色微渗,神色一时近乎骇然。
一只苍白的手掌竖起,狠狠拦在了凤清涟身前。
无形的光膜从二人之间隔绝开来,犹如时域与空域的错隙,透着可怖的仙凡有别的天谴之力。
隐约而暴怒的雷声像是在整座天穹之外响起,犹如天怒,抗斥着云摇敢在凡界妄动仙法的悖逆之行。
云摇仍旧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亭下。
从天而降的天谴威压被她视而不见。
虚空之中像有无形之力,扭曲着她所见的画面、所听闻的声音。
“……好,只要你能做到,我便依你信中所言……”
那两人的身影越来越如水中幻影般波荡。
御衍从亭下起身,在没入夜色前他回过头,似乎问了慕寒渊一句什么:
“既然你甚至能……那你还何必……大费周章……”
云摇咬牙,扛住了天谴威压,扭过头,狠狠望住了那道白衣雪发的模糊身影。
那人抚琴,轻声而笑。
笑意里像是被扭曲上一丝极尽沉寒可怖的戾意。
“……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是要乾元界人魔两族俱灭……”
“……乾元界乃天弃之地……”
“……所以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彻底灭杀一个人……不,是一位神君。”
“——!”
轰。
像是暴怒的九天惊雷砸入识海。
云摇终于再扛不住天谴之力的可怖威压,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在最后一线天光消散于眼前之前。
云摇倒地,模糊望着的院落洞门下,一道面染薄怒的身影从月下踏出。
恍惚间,她瞥见了他身后如雪的发色。
第82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一)
意识回到身体的第一刻, 云摇就觉察到了从眉心传来的剧烈痛意。
像是将根钉子劈进了眉心里,头痛欲裂。
她扶榻起身时,甚至还感觉到了不知多久没有过的凡人才能体会的晕眩。
云摇扶住了额。
她知道这是仙格受损的表现——硬扛着天谴之力,也要在凡界施展仙术, 到底还是太过勉强了。
作为惩戒, 怕是短时间内,仙格都不能再用。
但好在至少完成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云摇有些心情复杂地垂下手, 慢慢下榻。
她终于能够确认, 慕寒渊识海内确实存在着另一道可与他相互交替的神魂。
而那道神魂的来历……
[你神魂上分明有天罚烙印——那是非得仙界允准飞仙, 而强破天门、杀入仙界之人,才会在神魂内烙下的天罚之印!即便是神魂转世也不能将之抹除!]
[因为……]
[我是未来的他啊。]
想到回溯仙术带回眼前的那些画面与声音, 云摇便觉头疼得更厉害了。
她未曾料及,原来“回”到乾元的不止是她, 更还有前世那个入了魔从了恶的慕寒渊。而若御衍所探查的天罚烙印无误, 那前世, 慕寒渊当真是硬生生斩破天门, 杀入了仙界。
等等,如此说来……
刚提上鞋袜的云摇神色微变。
她忽然想起了这一世离开藏龙山、前往梵天寺前,她在浮玉宫行宫偶然做的那个“梦”。
“梦”里,身为小仙云摇的她,在仙界也同样见到了魔尊恶相的慕寒渊。
莫非——那根本就不是一场梦?
那她之所以会再次“回”到乾元、甚至回到一切发生之前, 是不是也与她所失去的那段仙界记忆有关?
“——你醒了?”
身前兀然响起的女声,叫云摇一愣。
她直起身望过去。
看清走入屋内的女子的脸庞,云摇一时间更是有些恍若梦中:“…陈见雪?”
将铜盆搁在桌上,女子闻言不解地回眸:“你, 是在喊我的名字吗?”
“……”
云摇眨了眨眼。
分明完好无损的,看起来一根头发丝都没少的陈见雪就站在她眼前, 可对方望向她的神情与眼神……
却完完全全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哦,等等。”云摇想起什么,从储物法器里拿出支丹瓶,倒出一粒丹药后,将它送入唇间。
直到一旁的铜镜里,俊美无俦的少年变幻成了女子模样,云摇才重新看向愕然地睁大了眼的陈见雪:“现在呢?现在你能认出我了吗?”
“……抱歉。”
看完了大变活人的把戏,陈见雪似乎消化了几息。
然而她望向云摇的眼神依旧陌生得毫无作假:“前段时间,我在长仪山脉那里不慎坠了崖,哥哥说我摔伤了脑袋,所以记不得前尘往事了。”
“哥哥?”云摇差点替师侄陈青木咬碎了牙,“你什么时候多出了个——不是,你哥哥是谁?”
陈见雪赧然一笑:“啊,原来你不知道我的身份吗?我是青龙城来的,我哥哥是青龙主城的新城主,御衍。”
云摇:“…………”
“????”
情人变兄妹?
他们龙族都玩这么花的吗?
云摇心情复杂地拿起来旁边的一盏凉茶,给自己硬生生灌了下去,熄灭心底翻涌的火舌。
陈见雪察言观色后,有些小心翼翼:“你方才喊我的那个,是我从前的名字吗?”
“……你的好‘哥哥’没跟你提过?”云摇捏紧茶盏,没表情地问。
“哥哥说,我刚摔伤醒来不久,强行回忆会造成识海受损,让我不要去想。”陈见雪微蹙起眉,“但我还是想知道我过去是什么样子的,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呢。”
那你经历得可太多了。
仙域说书的都能给你写一本奇闻传记了。
云摇压下心底对这对不省心“兄妹”的腹诽,默念了三遍正事要紧,便稍整神色,她转向陈见雪:“是慕寒……白虎城城主让你来这里照顾我的?”
“是啊,”陈见雪点头,抬起手里铜盆内沾湿的布巾,“我本来见你面色红得厉害,想给你扑点凉水降降温的。”
“那是仙术反噬,你给我泡海里也没用。”
“……啊?”
“没什么。”
云摇轻叹,抬手,揉了揉思绪纷乱的脑袋:“你还记得,你坠崖昏迷之后,是谁怎样救了你吗?”
提起这个,陈见雪面色微红:“哥哥说,是白虎城主救下我的。”
云摇一默。
按昨夜的仙术回溯来看,御衍这话倒是算不得假,陈见雪能如此完好、没有半点气息消亡之像,怕是与慕寒渊恶相所提过的“神器”脱不开干系。
只是验证了这件事,反倒叫云摇心里一沉。
能称得上“神器”二字的,即便是在仙界,也是极少数。
而“起死回生”“逆转时空”……拥有这等神效的神器,据云摇所知,三界之内更是绝无仅有,唯存一件——
那便是司天宫中供奉的,司天宫之主、起始神君的两件本命神器之一:往生轮。
云摇在司天宫当职时,曾奉命照管过它一段时间,对这件神器的气息还算得上熟悉。
“我能探一下你的灵脉吗?”云摇问陈见雪,“最多二十息时间,我会小心一些的。”
陈见雪犹豫了下,还是点头:“嗯。”
“……”
云摇搭上陈见雪手腕,阖眸,以神识探入陈见雪的灵脉,追溯其中可能留存的神器气息。
片刻后。
云摇倏地睁眼,同时面色也难看到了一个极致。
竟真是往生轮。
仙界八方神君之首、执掌三千小世界的司天宫之主、起始神君的本命神器之一!
——神器往生轮怎么可能会在凡界?
甚至还是乾元界这个无法沟通仙界的天弃之地?!
陈见雪似乎被云摇的神色吓着了,连忙收回手腕:“你怎么了,为何脸色这么难看?是我的灵脉,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云摇从巨大的惊骇中回过神来。
她抬手,攥住了陈见雪的:“你之前说,你是从哪里醒来的?”
陈见雪面色为难:“我记不得前尘往事了,所以都是听旁人说的。负责看护我的青龙卫提起过,就在长仪山脉附近。”
云摇蹙眉。
她在慕寒渊身周并未察觉到往生轮的气息,而且那等神器,既非其主,便也绝不可能随时带在身边。
本想指望借着陈见雪找到它所在,但依她所说,长仪山脉位居魔域东域,横贯南北,并作为青龙城与玄武、朱雀两大主城的分界线。
若想沿着长仪山脉去找神器往生轮,那难度堪比大海捞针。
“啊,对了,”陈见雪忽想起来,“我醒来时,还听青龙卫说起过,山外不远处,有个叫两仪城的地方,正在混战。”
“两仪城……”
云摇面色陡然变了。
两仪城,天陨渊。
那滔滔魔焰之下,叫她觉着仙格都随之栗然的、无比熟悉又陌生的存在。
——原来那就是神器往生轮。
思及此,云摇再坐不住,她直身便向外走去:“我须得出去一趟,若是慕——白虎城主来问起,你就说我身体不适,正在房内休息。”
“啊?…等等。”
陈见雪慌忙追身上来,拦下云摇:“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要不是仙格受损,识海也随之震荡,云摇现在恨不得一息就去到万里之外的两仪城天陨渊。
如此情况下,她自然没耐心和陈见雪虚耗:“我实在有件急事,片刻都缓不得。其他事留待我回来后再说,最多两日,我一定赶回来。”
陈见雪却急了,一把拽住云摇,同时脱口而出:“你朋友可能熬不过两日了!”
“——”
已经走到门前的云摇身影骤僵,几息后,她回眸,“什么…朋友?”
陈见雪面色为难:“我也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做……就是那位救了我的白虎城城主要我等你醒来后,告诉你的。他说你有位见不得光的朋友,那夜刚好撞到了他手里,如今就在朱雀狱内受刑呢。”
“……凤清涟?”
云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我昏迷了多久?”
“具体时间我也不知道……”陈见雪犹豫了下,“但他让我来照顾你,就已经是十日前的事了。”
云摇:“——!”
仙术反噬的天谴之力竟伤她仙格至此。
可见她窥破的天机对乾元界的未来命运有多至关重要。
“朱雀狱在哪儿?”
陈见雪有些担忧:“你要做什么?”
“劫狱,救人。”
云摇面色冷极。
她已经能够断定,这十日内,或说在她昏迷之时,慕寒渊识海内占据为主的就已经是恶相了。
凤清涟在他手中绝讨不得好,她若不尽快将人救出……
“才刚醒来,就想着要怎么离开了吗?”
云摇面前,这座寝阁内的正门被人从外面霍然拉开。
一道玄色衣袍,雪白长发的身影,逆光站在了她身前。
青铜面具遮蔽了原本神情,云摇惊回身而抬眸时,正撞入了面具下,那人漆晦如墨的眼底。
细微的魔息将他瞳孔描上一圈血色。
隔着青铜面具,那人临睨着她,笑意低哑、沉戾而又如蕴着亘远的怀缅:
“师尊,我们已有千年未曾亲见了——当真不留下来,参加徒儿明日的大婚之典吗?”
第83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二)
慕寒渊的忽然出现, 惊到的显然不止云摇。
旁边,陈见雪慌忙上前:“尊主,她应是昏睡久了,口不择言, 您……”
“出去。”
慕寒渊冷声, 一眼都不曾往旁边落,只是目不瞬地凝视着云摇。
“没有我的允许, 任何人不许靠近这座院落一步。”
“……是。”
陈见雪迟疑地看了云摇一眼, 还是不敢违背, 做了礼便离开了屋子。
房门在云摇面前不远处关合。
室内归于寂静。
“慕、寒、渊。”
望着面前雪发玄袍的青年,终于回过神的云摇只觉得身后都生凉:“若你真是千年前的那个人, 那我早已不是你的师尊了。”
“是么?可我还是很想知道。”
慕寒渊却笑,他抬起袍袖像要来揽身前的红衣女子, 可惜被她身影一晃, 便向后退避了过去。
他也并不遗憾, 就垂下手停在那儿, 漆眸如海地临睨着她:“师尊喊这个名字的时候,想起来的究竟是我,还是你这一世那个天真、无知、愚蠢——蠢到竟然对世间苍生怀有可笑的悲悯的徒弟呢?”
“……”
对上青铜面具下那人眼底纠葛至深的疯狂,云摇只觉得连眉心的仙格都跟着痛了起来。
她闭了闭眼。
“前世种种,是我一错再错。但我以为我以一命还你, 该够解你执念了。为何你还是如此恨我?”
“因为你根本不懂——!”
慕寒渊忽然暴戾地近身,扼住了云摇的肩,他死死凝着云摇的眼:“即便到这一世、你却还是不懂!……我从不恨你要杀我,我只恨你抛下了我。”
他的声线在沙哑下透出几分难察的颤栗。
又像是两道重叠的魂音。
云摇吃痛, 愕然抬眸。
在慕寒渊的眼底,她果然见到了黑白两色如太极阴阳般首尾相逐的游鱼。
所以, 这一句也是他想对她说的吗?
“慕寒渊,你能听到,对吗?”云摇放轻了声,“这一次,我没有真的抛下过你。你该知道的,我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可是只有那样,我才能从仙域所有想要你死的人手中救下你、保全你。我如果真的想要放弃你,又怎么会来魔域?”
“——”
扼制着她肩的指骨颤着一点点松懈。
近在咫尺的青铜面具下,那人痛苦地紧阖上眼,握拳的手垂扣在云摇身后的桌沿上。他手背上的青筋抻起暴烈的力度,像是在遏制着神魂深处剧烈的撕扯与挣扎。
慕寒渊的身影似乎被巨大的痛苦压制着,一点点低伏下来。
云摇不敢妄动,只望着他,直到他慢慢伏在她的肩上。
靠在她颈侧,那人一动未动。
云摇连呼吸都放轻了,试探:“慕寒渊?”
“……”
“…寒渊?”
“……”
靠在她肩上的人像昏睡过去了,云摇抬手,想去触碰他将要滑落的面具。
然而指尖尚未触及冰凉的金属,她手腕就被蓦地攥住。
“师尊,你还真是偏心。”
低哑沉戾的声线,叫云摇的心一瞬就跌了下去。
她下意识想要挣脱。
可惜慕寒渊已经攥着她手腕,从她肩前慢慢直回身。青铜面具跌落下去,砸在云摇的脚旁。
她看清血色魔纹如冷玉血沁般,描摹过慕寒渊凌长的眉眼。
将这张清绝谪仙般的面孔都衬得秾艳妖异。
“可惜,你的那位乖徒弟,恐怕出不来了。”
慕寒渊说着,抬起修长的手掌。
血色丝络勾连而成的终焉火种,如一朵血色的曼珠沙华,在他掌心徐徐绽放。
淡淡的金色熠烁其中,花蕊里像绽着金莲的虚影。
“终焉火种……”云摇几乎切齿,带着怒恨瞪向他,“小金莲果然是你杀的。”
“是又如何?”
慕寒渊低声笑了起来,“你那个天真的乖徒弟,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以为在仙域时候能够以神魂反制于我,来了魔域就也可以,实在可笑。”
云摇眼神轻颤了下:“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乾元界内每死一个人,终焉火种都会强盛一分,他要拼死克制封禁它在灵府内,而我却可以肆意调用——那十万魂火性命岂止填入了天陨渊呢……此消彼长,他到底拿什么与我抗衡?”
慕寒渊以指节勾拨,引得终焉火种如同一朵生了灵的花火,在他指骨间盘绕跳跃。
他漆黑的眸心被它映得暗红,邪异。
“哦,还有我的师尊,也是一样的天真,”慕寒渊的眼神从指骨间的终焉火种上,挪下来,落在云摇的脸庞,他哑声笑起来,“你知道,你前世一直费尽心思想要拔除的这些丝络,究竟是什么吗?”
云摇瞳孔轻缩。
那个答案还未出口,就已经叫她有种心魂栗然的感觉。就像是拼命逃脱却始终被追逐在身后的,逃不过的名为宿命的东西。
她眼睫轻颤:“别……”
“是世人的魂火。”
慕寒渊却冰冷、残酷地,带着笑斩断了她的最后一线希望。
他低声凑在她耳旁,“我每叫它衍生一丝,这世上某个角落就会有一个人死去。”
“我之生,之息,之存在,便已是毁灭本身。我,既终焉。”
“——他也一样。”
云摇眼眸战栗难已:“不可能……”
“我早便说过,这是我和他注定的宿命。”
慕寒渊低声笑着。
“我知晓这一切的终局,便绝不会同他一样天真愚昧、负隅顽抗。”
云摇心底那线再压抑不下的阴霾漫笼上来,她深吸了口气,压下颤栗仰面望他:“你回乾元界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师尊受天谴之力反噬前,不是应当已经听到了吗?”
慕寒渊抬手,轻捏住她的下颌。
他一点点俯身下来,灼热的气息将她裹束,像是要将一吻烙在她唇上。
“我是来杀一位神君的,可惜祂藏得太好了。那便只有杀尽乾元界的人魔两族,毁尽世间器物,叫它礼崩乐坏,万道沦丧,叫整个乾元界灰飞烟灭、归入不复终焉!”
魔焰汹涌涤荡过慕寒渊的袍袂,将他眼底的暴烈酷戾舒展到了极致。
比前世更深、更甚。
像是眼睁睁看着慕寒渊要拖着世间苍生坠入深渊,云摇感受到阴霾丛生的无力:“你究竟为何要如此——”
“因为我要救你啊。”
慕寒渊捏着她下颌的指骨拂下,他反手按住她颈后,将云摇死死抵进了怀里。
于是云摇再看不到他的神情。
她只听到,紧贴着她的那人的胸膛里,字字沉颤,竟如惧如栗:“……只有那个结局,我绝不容许。”
“什么?”
云摇听不懂慕寒渊的话,她只是直觉那与她所失去的那段记忆有关。
只是那人却再未开口。
许久后,慕寒渊像是终于慢慢平复下情绪,他声线低哑地贴吻在她耳畔:“师尊,你也不想那位凤凰族族主客死他乡,作仙域的第一个牺牲者吧?”
云摇回神,向后推开他:“你威胁我?”
“我怎么舍得?这最多,算是一点交换条件罢了。”
慕寒渊起身,指腹暧昧地擦过云摇的颈侧。
他低眸凝视着她:“只要师尊愿留下来观典,那明日的大婚之典结束后,我就会放那位凤凰族族主离开魔域,如何?”
云摇微微咬牙:“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用失忆了的陈见雪作饵,逼乾门与魔域再生战火。”
“有师尊在,怎么会呢。只要师尊为我们证典,那便算作乾门师祖亲认,岂不稳妥?”
“…你当真,只是要娶陈见雪,别的都不为?”
云摇狐疑地仰面望他,似乎是想从慕寒渊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
慕寒渊低笑了声:“师尊为何笃定我不是?”
云摇一梗。
不等云摇想出话头,却被慕寒渊勾起下意识压低的下颌。那人半强迫她对上了他的眼眸。
“因为师尊最清楚,我只爱你一人。”
“——!”
猝不及防。
像轰的一下万般情绪都涌上头,撞得识海都震荡,云摇一时不知是恼是怒:“你……”
“云摇,是不是无论多少世,你也永远这样。”
慕寒渊笑了,他一边说着最冷漠残忍的话,一边用微微曲起的指骨流连不舍地蹭过她的眉,眼,鼻,唇。
最后他定格地望在她眼眸内,像不满又不甘的喟叹。
“你对世人有多慷慨博爱,对我便有多薄情寡恩。”
云摇几乎被溺在他深海似的眼底。
直到那人淡淡一哂,向后退了半步。
他的身影如梦幻泡影般褪去。
那一瞬间,像是要彻底失去这个人的恐慌占据了云摇的理智,她下意识地向前跨出。
“明日的大婚之典开始前,不要妄图离开这个房间一步。”
那人虚影散尽,然而话声却萦在周身。
云摇回过神,停了下来。
最后一声,仍是抵在她耳旁,像是情人间窃窃暧昧的私语。
“否则,我便拿凤凰真血染一件嫁衣,送与师尊。”
第84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三)
一大清早, 魔域的天都没亮,云摇就被朱雀城主府的侍女们给从榻上“拉”下来了。
禁足她的屋舍四周全数下了里三圈外三圈的禁制,昨晚云摇研究了半夜,得出的结论是, 在她仙格受损、识海灵府全都震荡内伤的情况下, 不被慕寒渊察觉而离开的可能性,完全为零。
于是后半夜, 云摇干脆往榻上一窝——
被子一盖明天再说。
再睁眼, 就是直接坐在房内的铜镜前了。
侍女们穿着一样的宫服, 从房间门鱼贯而入鱼贯而出,进来的手里托盘上都端着各式各样的器物摆件首饰……
人影幢幢, 晃得云摇眼都晕。
云摇是第一次以自己本态的这副形象出现在朱雀城主府,像是个凭空蹦出来的人, 侍女们压着上身路过时, 窥过来的目光中的好奇简直无法掩藏。
被那些窥视的眼神搅扰得心烦。
云摇索性一撑下颌, 半靠在妆镜前, 任身后侍女摆弄长发,她自己困倦地合上了眼。
奈何渡劫境的修为在,即便她不愿,屋里屋外这些侍女的低声议论还是直往她耳心里钻。
“怪了,尊主今日是要同时与两位夫人成婚吗?怎么前院备了一份红妆, 这边又送来如此之多?”
“这房大约是尊主藏得极好的侍妾?之前都未曾见过。”
“啊,那也太惨了吧,和那位青龙城公主同日出嫁,估计尊主今日都不会来这边露面……”
“可我怎么觉着, 送来这院的红妆,比起尊主夫人那儿还要繁重许多?就连——”
“大胆!尊主的事情你们也敢妄议!”
一道稍老态些的声音截住了一群年轻侍女们的议论, 屋里屋外吓得跪下一片,口中呼着什么管事。
察觉对方气息靠近,云摇睁开眼。
对上的是张老妇人的脸,冲她笑得过分和善敬重了:“底下的人不懂事,不知晓您是尊主的师尊,对您冲撞冒犯了,您可千万不要和这群贱婢一般见识。”
“……”
这声“师尊”一落入耳中,方才说话的几个小侍女顿时吓得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起来后还哆哆嗦嗦的,脸上的血色抖得一点不剩,满面青白。
看着巴掌大的脸,煞是可怜。
不过云摇这会觉着天底下还是摊上了个逆徒的她最可怜,所以也没多少心情可怜旁人。
她恹恹靠到妆镜桌前:“没事,几句闲话而已。”
云摇一顿,看见了老妇人手里。
同样是只描着金丝龙凤镂空纹的黄梨木托盘,上面是件珠玉满缀金碧琳琅的繁复头冠。
……看着得有三十斤重。
而跟在老妇人一左一右,还有捧着金纹红底描百鸟朝凤牡丹图的大红冠服,以及同样花纹色系的软靴。
云摇像是没睡醒,一口气没提上来梗在那儿了:“……这不会是给我的吧?”
老妇人笑着,示意左右两名侍女一同将冠服放在妆镜后面的长条桌案上。
那儿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快要放不下了。
老妇人这才捧着笑转回来:“您是尊主的师尊,将来便是魔域最尊贵的人,这点头面,下面人还怕准备得太仓促,您觉着敷衍要责怪下来呢。”
“即便我是他师尊,这也是他与青龙城公主的大婚之典,”云摇指向那珠玉琳琅的冠饰,“我这个做师尊的,为什么要比新娘穿的还喜庆?”
老妇人小心翼翼:“那您的意思是?”
“外服留一件,其余的撤下去,看着心烦。”云摇恹恹地耷拉回眼。
偏巧这边,妆镜前的几个侍女抬手就又要给她描眉涂蔻的,云摇摆手推开:“这些人也全都撤下去。”
云摇一顿,想了想自己若是披头散发出去,似乎更麻烦。
她改口,瞥向方才跪了一地的那群小侍女:“留一个帮我冠发的,”云摇信手一指,“她就行。”
老妇人有些为难地迟疑住了:“这样的话,恐怕尊主那边,我们不好交代啊。”
云摇轻哂了声,凉飕飕冷冰冰的。
她眉尾向下压着一瞥,“就说是我说的——他区区一场大婚而已,我能留下来已是容忍至极,他还没资格跟我指手画脚,要摆弄我如何穿衣戴冠。”
“……”
房内一时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几息后。
不知哪个哆哆嗦嗦地在屋外来了一句:“尊尊尊…尊主。”
云摇没表情地回过头,对上了正停在敞开的屋门外,廊下那道雪发长垂的清绝身影。
他今日也穿了一身红袍,轻襟薄翎,袍尾镌着暗纹刺绣,在光下隐隐曳起一尾如水色潋滟的光。
可惜最是清绝的那张脸,却还是藏在了青铜面具下。
云摇恹然地转回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女人薄唇浅勾,语气嘲弄又讥讽:“怎么,尊主大人,觉着我说的哪里不对?”
“师尊自然无咎。”
慕寒渊穿过跪了一地的侍女,朝房内踏进来。
镜中,云摇眼尾微微提起。
她只着了件单薄里衣的袖口下,细长的指骨也徐徐捏紧,冷淡而警觉地睨着妆镜里那道走近的人影。
直到慕寒渊拿着那双织金描银的红底软靴,停在了她椅旁。
那人折膝,雪发垂迤过肩头,擦着他面具滑下。他在云摇身侧单膝跪了下来,修长指骨从袍袖下显露行线,然后轻而不容拒绝地,他握住了云摇未着鞋袜的踝足。
云摇眼皮一颤,带着薄压的恼怒侧眸睖他。
慕寒渊却低垂着头,像是未有察觉。
于是,在这满屋噤若寒蝉、所有人死死低着头不敢稍窥的死寂里——
那人一边极尽细致地给她提鞋穿袜,一边声线倦懒地开了口:“只是,若只留一人侍奉,那自然该徒儿留下,怎么轮得到旁人呢?”
云摇捏紧手指,指甲几乎要刻进掌心软肉里。
她从妆凳上转过身来,低头,俯睨着此刻变成正跪在她身侧的男人,还有他身后那满屋死死伏地不敢出声的侍女们。
云摇咬牙:“…你一定要这样羞辱我?”
“……”
正为她整理软靴顶端最后一点不听话的鞋袜褶皱,慕寒渊闻言,指骨颤停下来。
一两息后,他却低声笑了:“原来师尊觉着,我是在羞辱你么。”
被那人面具下漆晦的眼神一蛰,云摇下意识想避开他。
未曾着过地的软靴蹭过他掌心,向后撤去。
只是在将要离开他的掌控前,忽又被那人修长凌厉的指骨一把攥住了。
慕寒渊跪在那儿,微微侧首,面具下他似乎无声笑了。
连那双凌冽眉目的眼尾都跟着下压。
“那这样呢。”慕寒渊捏着云摇的踝足,将她想要退离的软靴拉向自己——
最后踩在了他心口。
“………………”
云摇听见了一片死死压着都没压住的抽气。
血色上涌,一下子将她冲得脑袋都像是跟着轰了一声。
“慕、寒、渊。”
云摇咬牙切齿,面红欲滴,忍了三百回才忍下了,没有将那句“你还要不要脸”当着这么多朱雀城主府的侍女的面前脱口而出。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自然是趁大婚前来看望师尊了。我一向尊师重道,师尊不是最清楚了?”
话声落时,慕寒渊指腹隔着薄如蝉翼的鞋袜,在她踝骨窝里一蹭而过,松了开去。
云摇:“——!”
我清楚个屁。
云摇差点被他气得厥过去。
然而那人已经得逞地起身。
他向外走去,犹带着笑的话声坠在身后。
“记住了,她说什么,你们便听什么。她若叫你们来杀我,那你们谁敢不提着刀到我屋舍前来,我就杀了谁。”
“是……是,尊主。”
在那一片颤声的应喏里,云摇捏得指骨都咔咔作响。
——这个疯子-
云摇在正午前,被轿辇抬去了殿外的观礼广场。
大婚之典虽定在离仙域最近的朱雀主城,但广场内,汇聚的却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部的军士。
各大主城的首要尽数在列,居于大殿长阶下。
而云摇下轿辇的地方,却在那数十级长阶之上,唯一的一张榻椅旁。
“他要我——”云摇僵停在轿辇前,指向那张俨然凌驾于魔域四部之上的尊椅,“坐在这儿?”
“是,大人。”
经了早上那番事后,老妇人此刻对云摇的态度更是毕恭毕敬了。挥退侍者,她亲自上前,为云摇垒起那方尊位高榻下的软玉足凳。
云摇冠服袍袖下,指骨紧攥:“我若不上呢。”
老妇人迟疑了下,却没说话,而是掉头看向这张尊位正对的方向。
云摇预感到什么,随之转身。
越过了眼下的几十级白玉长阶,还有阶下那片乌压压的魔域部众,她看到了不远处的朱雀城主城城墙楼上。
一身血衣褴褛的凤清涟,就被捆缚着双手,气息不知地架在刑架上。
“……慕、寒、渊。”
云摇咬得牙关紧颤,奈何剑清鸣之音在城外隐而将发。
然而这一息剑气,却已经触动了城中慕寒渊专为她一人设下的禁制。
顷刻便有绞杀生息的气机,隔空定在了凤清涟身上。
……他会死。
云摇蓄起的灵力蓦地一松。
几息后。
她冷声而笑:“好,好啊。既然你一定要我喝你和陈见雪这盏奉茶,那我等着喝便是了。”
说罢,云摇回身,径直坐上了长阶之上的尊椅。
而这片刻间,已经足够阶下所有人察觉方才那隐而未发的奈何一剑的气息。
不少魔域修者早惊变了面色,更有年长过三百岁者,恐慌地瞪大了眼睛指向长阶上方:
“云摇!是那个乾门小师叔祖,云摇!”
一声暴起后,更多惊愕议论跟上。
“她就是三百年前号称一剑压魔域的那个云摇真人?!”
“岂止?一年前她出关归来,在众仙盟天山之巅解封神剑奈何,一剑就将那碧霄老道劈得容发俱乱,吐血昏厥!如今仍是货真价实的仙域第一人!”
“那云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尊主莫非是将她擒了来?”
“你看清楚,她坐得可是大婚上只有父母师长才能够坐的尊位!”
“你们可记得,去年冬月,仙域传闻里那位圣人渊懿的寒渊尊显祸世预卜,后来当众入魔,最后被他师父云摇在悬剑宗绝巅上一剑刺死、抛尸天堑寒涧的事?”
“嘶……云摇几个徒弟来着?”
“就、就一个。”
“那我们的尊主大人,莫非,就是……”
议声未绝。
忽有报声传遍四野:“尊主驾至——!”
殿外,几十级白玉长阶下,偌大观礼广场上同时收声,跟着,便是如潮海倒伏、风吹草低般乌泱泱跪下去的一片。
四方魔域部众,尽皆俯首。
“尊主圣安。”
齐声如唱,响彻九霄。
长阶之上,那张尊椅里,云摇俨然已经是在场不知其数的众人里,唯一一个还未跪的了。
她死死攥着扶手上鎏金的兽首,任它犬牙棱角将她手心硌得烙下了印子。
越过那些伏地的身影,她能够清晰看见,那两座同至的大婚轿辇落下,穿着婚服的慕寒渊与陈见雪分别从两座轿辇上下来。大红的袍尾拖在他们身后,迤逦过白玉长阶,在视线里留下如血一般的残影。
若是再这样下去,大婚之后,慕寒渊重启魔尊殿,即位魔域至尊。
那距离这红色残影变作真正血海,笼罩乾元……也不远了。
她必须要阻止那一天的到来。
云摇捏着兽首扶手的指节紧得颤栗起来,直到那犬牙尖锐的棱角终于被她生生楔入指腹,一点鲜红的血从指尖溢了出来。
“啪嗒。”
它滴落在雪白的玉石阶上。
一道威慑至极的眼神凌空落来——
云摇蓦地回神。
她醒神垂眸,看见慕寒渊正提着大婚冠服,一步步踏上那几十级的白玉长阶,朝她走来。
只是与规矩俗礼中不同——
本该与他并行、拾级而上的陈见雪,却是停在了长阶下,一动不动地垂首站着。
不对。
陈见雪明明该上来,同慕寒渊一道给她敬茶才对。
来不及等云摇想清楚,慕寒渊就已经一步步踏过了长阶,站到了她面前。
那人在尊椅下停住。
暗金色的青铜面具被他抬袖,缓缓摘下,雪色长发勾散了一绺,迎风荡起。
它缠过他漆黑如渊的眉眼,还有那道血沁似的魔纹。
“师尊…”
慕寒渊凝视着她,声线发哑:“你可知,我这样一步步真正走到你面前,用了有上千年?”
“……”
云摇心底轻颤了下。
她垂眸,避开了他像要将她吞下湮没的眼神:“我说过了,我早已不是你的师尊。”
“那若这盏师尊茶,我一定要你喝呢。”
慕寒渊抬手,旁边的侍者跪地上前,将黄梨木盘上的茶盏举高奉起。
他捏入指骨间,握着茶盏上前。
那实在称不得一个“奉”字。
在茶盏被慕寒渊居高临下地递到唇前时,云摇已经冷冰冰地撇过脸。
慕寒渊的手僵停在她下颌旁边。
一两息后,他忽笑了,本就未作掩饰的清沉声线,更是顷刻便荡遍整座宫城殿苑——
“不错,她就是乾门小师叔祖、云摇,亦是我的师尊。”
“绝巅之上,是她亲手将我逐出师门,一剑穿心,又抛下了天堑寒涧。我在腐烂的白骨间,被那些秃鹫撕碎血肉与脏腑、再一点点重新长出,然后再次被撕碎……”
“——”
云摇瞳孔紧缩,她扭过头死死盯住了慕寒渊:“你在说什么?”
慕寒渊却望着她,笑起来:“天堑寒涧里,我这般苟延残喘了整整十日,才活过来。”
“整整十日,都未能等到师尊来看我一眼。”
“不可能,我明明施了——”云摇只听都觉着脏腑撕扯似的疼,疼到她眼圈发红牙齿都跟着颤,“不可能……”
慕寒渊深深望着她,片刻后才轻声笑了:“原来师尊也会心疼么。只是,你心疼的究竟是他,还是我呢?”
“——”
云摇无声,几近窒息。
而在那片无声里,长阶下,偌大无垠的广场中,四面八方的魔域部众终于回过神来。血腥染红了他们的眼眸,无数凶恶气息拔地而起。
海潮般的声音推涌向最高处——
“杀了她!”
“杀!”
“杀!!”
“杀!!!”
“……杀?”
慕寒渊低声笑起来,“我怎么舍得呢。”
蛊人的魔纹在那人眼尾处垂迤,犹如欲滴的血泪。
慕寒渊扔开了手中的面具,垂袖,扣扶在了那只沾过云摇的血的兽首扶手上。
他用指腹轻轻擦过上面的血痕。
“既然师尊不愿喝这盏茶……”
慕寒渊抬手,于近在咫尺处将那盏茶饮尽,杯盏被他抛落,跌在他与她纠缠的袍尾上。
“——!”
云摇终于在他睨落的沉戾而情''欲汹涌的眼底,猜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她侧身要躲过。
然而还是晚了一分。
慕寒渊近乎暴戾而又温柔地按住了她纤细的颈,将她压进了那张至高的榻椅里,俯身吻下。
那口冷透了的茶,被他舌尖一点点灼烫,渡入她唇齿间。
直到一滴不剩。
“这盏师尊茶,我奉,你饮。”
慕寒渊字字切声,如脏腑栗栗的泣音,却又忍不住沉哑至极的、近疯狂的愉悦——
“今后便做我的夫人吧,师尊。”
第85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一)
魔域, 朱雀主城向西八十里。
原本的还凤城内,如今多建起了一座临时的“尊主府”。府址是慕寒渊亲自指的,就在魔域最长河流洱清河的一处分支入城行经之所。
今夜,这处园子里灯火通明, 目之所及尽是彩缎锦绸, 满府红妆。
后院,穿过丛叠的花木间, 沿着小径就能看到其后掩着一座五脊四坡的庑殿方阁。
这方阁内四面无墙, 皆以雕栏廊柱作撑。
而雕栏与阁外林木花丛之间遮拦的, 也只是无数层叠着,随夜风飘飘旸旸的薄纱幔帐。
灯火恍惚, 愈发衬得其中水雾荡漾,花影绰约。
幔帐内。
如云雾弥漫的温泉池中, 云摇正趴在一块圆滑温润的青石上, 没表情地拨着水。湿透的青丝如油亮的墨笔, 或迤逦于水中, 或攀附在她雪色的山峦上。
极致的黑白反差下,连萦绕她身周的花瓣与水色,都被洇作画卷般旖旎动人之象。
良辰宜人,不远处莲池内更是绽得灿烂,可惜云摇半点也无心赏——
白日里, 慕寒渊的恶相在那长阶之上的所为,就跟刀刻斧凿一样戳在她识海里,叫人想忘都忘不掉。
彼时,被强吻过后, 云摇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要召来奈何,一剑劈了这个逆徒。
然而似乎是预想到了, 慕寒渊竟就势吻到了她耳垂上,于耳鬓厮磨间留下微凉的三个字。
[凤清涟。]
剑气滞涩地停在了半空。
云摇火大,却没想到慕寒渊这个得逞了的狗东西比她还火大——那人将她径直抱回了轿辇内,吩咐给她送到这处府邸后,他便挑着轿辇的珠帘,临睨着她,薄怒之意染得他眼尾魔纹更殷殷蛊人。
[今夜之后,我自会饶他一命。师尊若不愿见他再活着,便想办法趁我到府中前,从我们的婚房里逃走好了。]
“……慕、寒、渊。”
想到那人本该再熟悉不过的峻雅谪仙似的眉眼,这番言辞时却是怎样一副笑意沉戾喜怒难测的模样,云摇便觉着火大。
定是与这一世慕寒渊的善相相处太久,她竟都忘了,前世的恶相是个多么无所不用其极的行事。
“当啷,当啷。”
风檐下薄纱鼓动。
幔帐尾摆缀着的金铃铛轻声作响。
云摇原本以为是夜风吹得,直到陌生气息走进,她趴在青石上没表情地回眸去望。
还是白日里那个负责她身旁事物的老妇人,此刻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托盘死死将脑袋低到胸前的小侍女,悄然轻步地从幔帐外进来,似乎是怕惊扰到她。
在不远处的玉石桌案前,两名小侍女放下了手中的托盘。
云摇眺见了离得最近的那张——
两只金盏并列,盏尾用根红线系在了一起。
云摇顿时警觉:“这是什么?”
“回夫人,这是合卺酒。”老妇人回过身,笑着道,“是尊主命我等准备的。”
“……”
云摇心情复杂得很想骂人。
然而该挨骂的正主又不在这儿,她只能垫着下颌懒声问:“早上称呼我是尊主的师尊,中午是大人,晚上又是夫人了,你们魔域的人适应力都这么强吗?”
老妇人笑容僵了下。
显然即便是在魔域,行事如慕寒渊这般毫无顾忌、视天伦纲常为无物的大逆不道之徒,也是闻所未闻的存在。
如此天下第一的逆徒偏偏就被她给摊上了。
云摇自嘲地嗤了声,枕着胳膊趴别过脸。
兴许是仙格受损、识海震荡的缘故,云摇这几日总是格外容易困倦。
在与那老妇人说完话后,她趴在青石上,不知觉就睡了过去。
直到朦朦胧胧中,她嗅到了一丝冷冽如雪后青松的香,这才轻皱了下鼻尖,慢慢迎脸儿醒将过来。
迎目落下的并非阁内满梁的烛火,而是一片模糊在水雾中的修挺身影。
云摇倦得半梦半醒,再加上水雾绕得如云,她一时分不清眼前是梦还是现世,就下意识地抬起手,去空中想“挥散”那抹暗沉的影。
“啪。”
刚挥到一半,纤细凌白的手腕,就被玄色袍袖下的指骨蓦地攥握住。
像是托起了一段雪。
只是那片雪色落入了慕寒渊的眸里,却氤氲成了幽微晦暗的底色。
云摇是在那人握住手腕的指骨渐渐用力,像是要嵌入她血肉间时,被不明显的痛意从昏沉里唤醒。
隔着缭绕的水雾,她轻眯起眼,视线描摹那身光影:“慕…寒渊?”
眼神与声音里犹是未曾设防的迷蒙。
“……”
慕寒渊垂下的眼尾轻抽了下。
不必察问,他也知道云摇将他当作了这一世的那个自己。
她这副神容他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了,为了这样短暂的片刻,他竟觉着好像哪怕要暂时扮作那个悲悯而愚昧的自己来讨她几分溺色,也没关系。
慕寒渊想着,慢慢折膝下去,浓密的长阶低低抑下,藏住了他眼底的冷戾。
连声线也一并被水雾浸得柔软下去。
“师尊。”
他指节微微松开,纳下红印的她的腕骨便在他掌前滑下了寸余,直到她柔软的手被他修长指骨裹入掌心,慕寒渊托握住她的手,勾翻过来,低头在她手背上烙下一吻。
细密的长睫低阖着,微微带颤。
“…我好想你。”
云摇像是怔在了水池里。
几息后。
水中的人面色陡然变了,迷蒙从她湿漉漉的眼眸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瞬的僵硬与警惕。
云摇毫不犹豫便抽手,拨开水纹向后退去。
“……”
慕寒渊维持着忽然空了的手掌未动,漫长的死寂后,他缓撩起眼。
眼底如阴云密布,薄唇却勾起了笑。
“师尊是太了解他,还是太了解我,为何如此轻易便能分清?”
云摇只觉着手背上被慕寒渊吻过的地方像是被灼烫过似的刺疼,她将手背去身后:“他才不会像你这样。”
“……”
慕寒渊眼睑微颤了下。
那一秒里他伪饰的笑意仿佛碎在了眼底,变作最狠厉冰冷的利刃:
“他和我本就是一人!”
“那是曾经,”云摇毫无迟疑,“他绝不会再成为你了。你明知道这一点,所以你之前才想方设法阴谋算计、所以你如今才不敢再放他出来。”
“只知躲避既定的宿命,那是他的愚昧。”慕寒渊眼神戾然,眼尾下隐藏的魔纹也一点点沁出冷白的眼睑。
它色泽被水雾染得愈重,也愈发衬得他如生了谪仙面的修罗恶鬼。
慕寒渊一步步踏下埋没在水中的石阶,朝青石前的云摇走去。
“哦,我懂了。”慕寒渊轻声如蛊,“你喜欢的是这一世那个只知掩藏自己本心本性、拿天真愚昧伪作圣人模样的慕寒渊,是么?”
云摇眼皮轻抖了下。
她望着慕寒渊眼底漆黯的至深处,不知那里是否还沉睡着另一个能够听到她所言的神魂。
但她还是慢慢攥紧了拳,轻声:“是,我喜欢他。但躲避那一切的不是他。宿命挟裹的浪潮下,顺从是不需要勇气的,反抗才需要。真正胆小的人分明是你。”
“——”
慕寒渊身影骤止。
难以克制的魔焰终于从他湿透的衣袍下卷起,即便是在水中,亦将他身周那些波澜陆离的水纹烧灼成犹如透明而狰狞的鬼火。
“你再喜欢他有什么用、他已经出不来了!”
慕寒渊抬手,不远处玉石桌案上的黄梨木盘便迎空飞来,两盏清酒盈盈颤颤,“同你大婚、与你将饮这合卺酒的——还不都是我!?”
“……”
云摇气得闭了闭眼。
她说了一席话,慕寒渊却好像只听见了第一句。
“怎么?知道他不能再出来,师尊现在便连睁开眼看我都不愿了?”
这一声话尾几乎抚上她耳畔。
云摇蓦地睁眼,果然便见慕寒渊已经近在咫尺,她蹙眉要退——
早料一步,慕寒渊垂手抵住了她纤细腰肢。蓦地将她拉回身前。
于潺潺泉水中,那层里衣薄若无物,云摇几乎觉着自己是赤''身''裸''体地站在他身前。
雾气顷刻便将她面颊熏染得透红。
“慕寒渊,”云摇微微咬牙,“放开我。”
扶在她腰侧,慕寒渊的指骨不松反紧,他如银锻般的发丝垂泻而下,与她乌黑的青丝纠缠在一处。
那人薄唇隔着湿潮的水雾,几乎要吻上她耳垂。
“我若不肯呢。”
“……你死心吧,”云摇别开脸,避过他灼人的呼吸,“我不可能和你喝这杯合卺酒。”
耳畔的呼吸沉下去,却又从最低得无望的深渊里,掬起一分沙哑的笑意:“师尊是不是忘了,还有那样一条性命,在今夜过去之前,都要系于师尊你的一言一行?”
“连合卺酒、你都要拿凤清涟来威胁我?”
云摇咬牙切齿,红着眼尾扭过头睖他:“所以我说,你比不及他一分一毫,你才是真正的胆小。”
“…是啊,我是。”慕寒渊眼神狠戾,声音更沙哑地低下身来,他扣住了云摇的后颈,像要将她整个人全都揉入骨血里才罢休,“可你知道为什么吗,云摇?”
云摇不动声。
恶相伏在她耳旁,又恨又笑:“因为他比我幸运——因为他从未真正失去过你!”
“……”
云摇睫羽轻颤,抖落了一滴水珠。
像是颗眼泪,它落到了她的锁骨上,映着她锁骨窝里那浅浅的一盈水痕,晶莹剔透。
慕寒渊眼底的光晦暗了下去。
他勾紧了云摇的腰,慢慢俯身。
“——你敢?”
云摇惊得慌忙抬手,横起腕骨死死抵住了慕寒渊的额首,脸色愈发透红:“慕寒渊,我是你师尊!”
“哦,是么。”
慕寒渊哑声笑着,一点点迫近。
“谁让师尊不愿同我饮这合卺酒的,我又实在口渴……刚好师尊这里有一盏清酒,我看该是甜美如醴,非得一尝方可。”
“?”
顺着慕寒渊的视线,云摇向下垂首,望见了自己锁骨窝里那一洼水痕。
僵了几息,她气得发抖:“……好,合卺酒拿来,我喝。”
慕寒渊语气里津上几分遗憾:“这便妥协了么。我此刻倒是希望,师尊能多反抗一些。”
尽管话如此说,那黄梨木托盘还是顺着潺潺的温泉水,迅速便飘来了两人身侧。
系着红线的金盏凌空飞起。
一只飞到了慕寒渊面前,由他抬手拿住,另一只则拉长了红线,停在云摇眼下。
云摇没有立刻去接。
她抬手,将虚拢的掌心打开。
一只只有两指宽的琉璃小瓶,便出现在了两人之间。
云摇顿了下,朝慕寒渊晃了晃:“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慕寒渊长眸微狭。
在琉璃瓶上定格了两息,他轻掀眼帘,重新凝到云摇的脸庞上:“小伶将这个都送你了?”
“你果真认得,难怪那日要杀了她,”云摇打量,“没错,这便是你们魔域鸩魔族最歹毒的七日泉——无色无味,形味皆如清泉,即便是渡劫境饮下,七日内也必经脉尽断而亡。”
“……”
在慕寒渊凌冽沉戾的眼神下,云摇轻勾起唇角:“怎么,你怕了?”
“怕什么。”
“若不怕,那你便阖上眼好了。”
“……”
望定云摇片刻,慕寒渊低哂了声:“好。”
说罢,他便当真阖上了眼。
等那人闭目,云摇面上笑意也褪去了。
她略微迟疑,还是轻勾了勾手指——
原本被慕寒渊拿住的金盏被拨开,回到了两人之间,于水面上几寸距离悬浮着。
“啪嗒。”
水滴一般滴入盏中的声音。
“好了,睁眼吧。”
“……”
慕寒渊眼帘缓掀。
于他与她之间,两盏从形态、颜色、香气等等完全相同的清酒,在灯火下摇碎了满盏的清光。
而水色之上,云摇微抬着手腕,朝慕寒渊晃了晃已经空掉了的琉璃小瓶。
“不是要与我共饮合卺酒么。”
云摇勾着唇,慵懒地靠在了身侧的青石上,她从垂泻的青丝侧撩起细长微翘的眼尾。
水色搅着夜色,在她眼底酿起醉人的甘醴。
比魔都勾人。
“选一盏吧。你喝,我便陪你喝。”
“……”
慕寒渊望着那两盏清酒,停了片刻,他低声笑起来。
戾气薄染,叫他眼尾魔纹愈发妖异,犹如将舒展花丝的幽冥河畔的曼珠沙华。
蛊人沉沦,又剧毒致命。
“师尊若想要我死……”
慕寒渊像是随手拿起一盏。
在他指腹贴上杯盏时,靠在青石上犹如慵懒将眠的云摇的眼角不自觉地微微一颤。
她似乎张口欲语。
只是在那之前。
慕寒渊已经没有一丝迟疑地扬起手腕,将金盏中的清酒一饮而尽——
“何须这么麻烦。”
“你…!”
云摇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从青石前靠起,一点说不清是恼是惊的情绪从她眼眸间掠过。
“你倒是不怕死。”
“死在师尊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慕寒渊手腕微扬,将空了的金盏盏底示意给云摇:“轮到师尊了。”
“……”
云摇眼睫一颤,垂下眸,她抬手去拿系着红线的凌空浮着的另一只金盏。
在她指尖触及冰凉的盏身前。
“…罢了。”
慕寒渊忽垂下眼。
云摇微怔,抬眸望向他,还未看清慕寒渊神色,便听那人低哂了声:
“还是一起死吧。”
“?”
下一刹那,在云摇惊慌的眼神里,慕寒渊忽拿过了她指尖前的另一盏,扬颈饮尽。
云摇声音微颤了下:“慕寒渊!”
两只金盏捏作一并,慕寒渊垂回漆眸,随手一扬——金盏便被他抛到了两人身后。随着咕咚两声,它们渐次落入了温泉中,迅速沉没下去。
云摇从金盏荡落起的涟漪处收回了目光,又惊又恼:“你当真不怕——”
话音未竟。
面前掩映了清光与灯火的翳影蓦地放大,覆下。
下一息,云摇便觉着唇上微微刺痛了下,她吃疼地轻启唇,来不及出口的呜咽被凶悍的气息全数吞没下去。
身前人带着骤然爆发的凌冽气息,将她抵在了身后的青石上。
“我死之前……”
那人用力吻过她舌尖,笑意都碎作切骨的栗然。
“先与师尊行过洞房之礼吧。”
第86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二)
芙蓉帐暖, 灯火摇摇。
“咔嚓!”
两个值夜的侍女站在尊主府的寝阁外,其中一个刚悄然打了个哈欠,就听身后,隔着外堂, 从里阁传出了一声琉璃盏之类的东西摔碎在地上的声响。
“……吓我一跳。”
哈欠打到一半的侍女僵绷了几息, 才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想巴望里阁内的动静。
“你不要命啦?”另一名侍女连忙将她探进去的上半身拽出来, “老实点, 我可不想陪你送死。”
“没事, 尊主大人再凶,今晚也顾不上我们嘛。”
侍女捂着嘴小声笑着转回来, “新婚夜都能闹出这么激烈的阵仗,真不愧是尊主大人。”
“切, 前些日子你还说咱们尊主大人宁愿戴着那么丑的青铜面具也不露脸, 长相一定比面具兽首还凶神恶煞, 怎么, 今日尊主在大婚上摘了面具,你立刻就倒戈了?”
“什么叫倒戈,我一直对尊主大人很忠实的,”侍女一挺胸脯,随后在同伴的打趣眼神下故作羞涩地弯回腰, “虽然多少是有点美色所惑……哎呀难道你看着尊主大人的长相,还能没半点动心吗?”
“那我还是比较惜命的。”
“嗯?”胆子大些的侍女歪过头,“怎么说?”
年长些的那名侍女轻叹,放低了声:“知道咱们尊主夫人是什么人物吗?”
“嗯……有听说过, 什么乾门小师叔祖,三百年前一剑压魔域, 什么仙域第一人之类的……最了不得的还是尊主的师尊,能教出这样一位人物来,啧,太厉害了。”
“比起前面,教出尊主都不算什么了,你就是太年少,对她那些伟绩认识不够……”
年长侍女描绘了一番云摇的昔日风采后,终于下了结语:“也就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和尊主你来我往恩怨纠葛——换了咱们这种,怕是在尊主面前打个照面,就要渣都不剩,直接被人扫出去了。”
终于听出了同伴话里话外点自己的意思,小侍女轻挠了挠额角,讪讪道:“我只是一说嘛,哪敢真去尊主面前——”
话声未落。
“砰。”
阁内传出来什么东西撞在墙柱上的沉闷声响,吓得门外议论的两个侍女慌忙将头低了下去。
后面随之又是一阵叮铃哐啷的动静。
小侍女低着头,红着脸嘀咕:“这哪里是洞房花烛夜嘛,我看是打架还差不多……”
——
房内。
云摇有生以来打了大大小小无数场架,年少轻狂时更是没少干过从山门挑到对方宗门祖祠的“恶事”,然而从未想过的是,有朝一日还能跟什么人在榻上打起来。
而那个“什么人”,偏偏还是她大逆不道的徒弟。
“……砰。”
随着再一声闷响,云摇被慕寒渊钳着双手压在了榻上,艳红的薄纱里衣在方才那番收着灵力的较量里,已经从她颈下剥过,香肩半露,被艳红的纱衣一衬,愈发盈盈如雪。
可惜青丝铺展之上,红纱里衣的主人的眼神却凌冽得锋芒难掩。
慕寒渊忍不住低声笑着,俯身下去吻她的睫:“师尊明知自己仙格有损,识海受创,此时并不是我的对手,为何还要勉强呢?”
“……”
云摇撇开脸,余光瞥及慕寒渊冷白耳垂上淡淡的却有些不自然的薄红。
一点凉飕飕的笑意同样浮入她眸中。
“是么,”红衣女子忽柳眉轻挑,“可你忘了,你还喝了我下的七日泉呢。鸩魔族的七日泉既号称仙人冢,你怎么敢小看它的?”
慕寒渊端详着云摇眉眼,声线显出几分不在意的倦怠散漫:“七日泉是在经脉内蚕食七日,抵达灵府后,方显败亡,不会那么快……”
忽地,钳制着云摇的凌冽指骨一松。
而伏于她身上的慕寒渊的身影也跟着晃了晃。
——时候到了。
云摇眼睛一亮,趁机抽手,同时毫不客气地在慕寒渊身上一推。
“砰。”
那人便有些狼狈而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她推抵到了榻内的围栏上。
云摇翻身坐起。
榻上地方不大,偏她又怕慕寒渊是故意装样惹她上钩,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是直接膝跪在慕寒渊腰侧,居高临下地将人扣在床角。
“怎么了,尊主大人?”
望着慕寒渊扶额而微骤起的凌眉,云摇笑起来,她懒散折低了腰,“方才还是雄赳赳的老虎,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只任人欺凌的病猫?”
“……”
慕寒渊停了几息才垂下手,而即便只是掀起眼睫朝身上跨坐的女人望去的这一个动作,就叫他脑海内陌生的晕眩感再次袭来。
望着云摇唇角微翘,又嘲弄又冷淡地垂睨着自己的意气风发的神色,他莫名有些想笑。
于是慕寒渊就当真笑了起来,嗓音低哑如蛊:“即便是病猫,也不会任人欺凌。”
“哦?”带着些被欺负了半晚上的薄怒,云摇挑起了慕寒渊的下颌,神色间伴以最能激怒这些雄性的轻视和蔑然,“那此刻这副任人鱼肉的模样,难不成也是尊主大人计划中的一环?”
“……”
云摇指尖正蹭过慕寒渊的薄唇,带几分玩弄轻慢的意味。
那人映着灯盏光影的漆眸本是波光粼粼,此刻却随她动作而一点点暗了下去,像噬尽了满江渔火。
“不是任人,只任师尊。”
说罢这句,他微低过下颌,含吻住了云摇的指尖。
“——!”
像是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在识海里。
云摇一瞬就僵在那儿,且无法形容此刻面前极尽情''色的画面,给她带来的远超之前任何亲昵缱绻行径的,礼崩乐坏般的冲击。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舌尖轻舔过她指腹的灼烫。
等回过神,云摇几乎是本能抽手,一巴掌甩了下去。
“啪。”
本该极轻的一声,但在死寂的灯火间又清脆分明。
几乎有些刺耳了。
云摇打完就有些后悔,下意识抬眸去看身前那个微微偏过脸去的人。
雪色长发垂泻过他玄黑的衣袍,衣冠松散,薄唇殷着如血的红,冷白清隽的侧颜上还有一抹她抽手甩下的淡淡红印。
在她眼神下,那人修长脖颈上,喉结轻慢而深沉地滚了下——不知何时,连它都萦上了淡淡的红晕。
像是被烙过一个深刻入骨的吻。
喉结像是滚落下一声沉哑的笑,慕寒渊慢慢转回来。
明明是他自下而上地望着她,偏偏云摇就有一种被他那极具侵略性的眼神一点点剥开壁垒的慌张。
“不想吃苦头的话,我劝尊主大人,”云摇轻咬牙,挤出个笑,“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挑衅我了?”
“连一巴掌师尊都会心疼……”慕寒渊淡淡睨落了眼,视线扫过她垂在身侧,不安地攥紧了指尖的那只手。
察觉他目光落处,云摇连忙将手藏到身后。
下一刻她就反应过来这样难免验证了慕寒渊的话,叫她落了下风,果然便听身前被她压制在下的那人偏开侧颜,一声蛊人至极的轻哂。
“师尊这副柔软心肠,本就不适合作什么恶态。”
“论作恶,天底下确实没人比得过你。”不知是被点醒,还是想起不能放任自己沉沦在无关事里,云摇已经确定了慕寒渊再无反抗之力,便索性从他身上翻下。
眼见那抹红衣将离,笑意褪去清隽面庞,取而代之的是藏在戾然冷淡之下的慌张。
慕寒渊强摧起身,握住云摇手腕:“你要去哪——”
话声未尽,他身影已经晃了一晃。
云摇此刻已经坐在了榻旁,闻言回过身,懒洋洋地掰开了慕寒渊钳制着她的、看似屈指都锋锐实则虚张声势的无力指骨:“尊主大人还有心情操心我么,不如还是想想,怎么给自己解了这要命的‘仙人冢’吧。”
“这根本不是七日泉……”慕寒渊身影摇晃,眼前连红衣虚影都叠上了不知几重,他咬破了舌尖,试图逼出一线清明,“你给我下在盏中的是什么……”
“哦,你说这个啊。”
云摇凌空取来了一只琉璃小瓶,故意在几乎要倒在榻上的慕寒渊眼前晃了晃。
“它确实不是仙人冢,而是大师兄酿的仙人醉。”
“——”
慕寒渊抬手想握她的手,却只握了个虚影。
这个动作反而叫他勉力支撑的平衡再难把控,有些狼狈地跌入了柔软的被衾中。
“云摇……”那人冷白额角绽起有些暴戾凌厉的青筋,“别走……回来……我绝不许……绝不许你再离开我了……”
云摇站在榻旁。
虽听不清已经醉得彻底的慕寒渊在说什么,但不知为何,对方此刻这病猫学老虎似的狰狞反而叫她有些心生不忍。
只不过这点不忍,甫一浮上心头,就叫她自己强行按捺了下去。
慕寒渊的恶相来历非凡,兹事体大。
若任之为祸,怕是用不了多久,乾元界就当真要再入覆灭终局。
确定是前世的他之后,她反而不敢将全部赌注压在自己身上了。
而思来想去,整个乾元界内有可能帮得了她的,只那一人。
云摇轻叹了声,慢慢拉下慕寒渊死死拽着她裙角的指骨:“原本只给你备了一盏,你偏要喝两盏。既是滴酒不沾、闻香便倒的水平,下回就不要逞能了。”
慕寒渊将她裙角攥握在掌心的最后一根手指也被她无情地掰开了。
在那双已经虚焦的,凶戾、狼狈又可怜的漆眸里,那抹红衣终究远去。
再撑不住的眼皮重重跌落。
慕寒渊陷入彻底的黑暗前,只听到了像是错觉般的最后一句。
“你是我救下来的,我自然不会一走了之。……放心吧,这一世,我一定对你‘负责’到底。”-
云摇算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在八十里外偌大的朱雀主城内,找到了被关在朱雀狱中的凤清涟。
虽仙格受损、识海震荡的余伤还未消除,但云摇渡劫境的修为下,除了慕寒渊,魔域还少有能威胁到她的人。
只是不清楚这次的仙人醉给慕寒渊带来的迷醉能有多久,所以云摇将凤清涟救出之后,几乎是一句话的工夫都不敢耽搁,连夜将人送离了朱雀主城的范围。
直到两界山的模糊轮廓,在初起的朝阳曦光中显影。
云摇终于在断天渊下的荒野中,停了下来:“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你速回仙域,不要耽搁,直接去梵天寺找那个守塔的大和尚——”
云摇还未说完就被凤清涟打断了:“你不走吗?”
总是羽衣鲜亮七彩斑斓的凤凰族族主大概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若非时机不对,云摇可能已经忍不住要笑他了。
“我不是不走,是不能走,”云摇自忖,两世下来对慕寒渊恶相也算了解深刻了,“如今他手段还算怀柔,可我若就此离开魔域,回到仙域,那用不了三日,他定会集结魔域四部,兵临两界山。”
凤清涟皱眉:“可他祸世之心已显,你即便留在这儿,又能拦得住他多久?”
“多拦一日,便多一日希望。”
云摇语气中是不容动摇的决定:“所以我和你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记在心中。只要越过两界山,你便立刻去西域梵天古寺,找到我说的那个大和尚。”
“他能帮得上忙?”
“这乾元界内若有人能帮得上忙,那便只可能是他了,”云摇沉声,“你见到他以后,只须与他说一句话。”
“什么话?”
“告诉他,仙界创世神器之一,往生轮,就在魔域。”
“……”
一听仙界,凤清涟就变了脸色。
但他也清楚,如今那个叫他连一合之力都未能敌的慕寒渊已经成了魔域尊主,乾元界存亡已在旦夕,没有那么多给他细问追究的余地。
将云摇的话一字一句记入心底,他转身前,犹目光复杂地看了眼云摇:“你当真不归?”
“我会回去的。等到……这一切尘埃落定后。”
云摇说完了她自己都未必信的话,便目送凤清涟的身影一点点远去。
直到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
笑容从云摇面上一点点褪去,她慢慢沉寂下来,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四野阒然的虚影,如镜花水月一般,在她眼前徐徐消散。
青龙、朱雀、白虎三部亲卫,甲衣森然地踏破了还未褪尽的夜色。
黎明埋没在他们身后。
而三部为首,御衍,或说昔日的厉无欢,正笑意骀荡地立于中军之前:“乾门小师叔祖,云摇,或者,我更该称呼一声尊主夫人呢?”
“……”
奈何剑清鸣之音,破了天边的拂晓。
流银掠地而来,如未尽夜色中,撕碎黑暗的一道绚烂至极的电光。
它停在了云摇身侧。
同一时刻,魔域三部亲卫中合道境以上的顶尖修者,已经面露森寒与警惕地绕过荒野,将云摇缓缓包围在中间。
云摇却像未曾看见,她抚过长剑,冷垂着眼,睨向了厉无欢:“乾门的仇,我还未曾向你讨过。”
“尊主之下,除玄武部外,魔域最凶悍出众的修者都在这里了,而你却受了不轻的内伤……”
厉无欢笑着摇头:“你只有一人一剑,总有力竭之时——何必逼我趁人之危、以众凌寡呢,云师叔?你明知,自己不会有任何胜算。”
“你这般只知用阴谋诡谲的手段、为了泄一己私仇泄愤世间无辜性命的小人,自然是只知胜负。”
云摇手腕轻翻,剑尖指地,奈何剑清光如雪流泻。
“可惜乾门还未曾教过你,何为道义,何为剑心通达、万山无阻。”
“……”
察觉奈何剑下汇搅起的可怕剑意,厉无欢的神情终于慢慢变了。
他收起笑:“有尊主在,我等不会杀你。”
“…嗤。”
云摇一声冷哂,“那便看在陈见雪的面子上,我也留你一条性命。”
一剑清鸣,万山啸动。
天穹之下风起云涌,魔域万顷晨光,尽数碎在一剑之中。
——
“滴答。”
“滴答……”
云摇的神魂从昏昧中醒来时,最早入耳的,便是犹如水声撞击玉石般的轻响。
她费力地睁了睁眼。
留在脑海里的最后一幕,是那倒得遍野的魔修间,被她剑气刮得龙鳞都快褪尽了的厉无欢被青龙部众惊慌抬下去的身影。
而在那之后,云摇自己也终于再扛不住仙格受损的内伤,与战遍魔域三部部众带来的灵力枯耗后的力竭,失去了意识。
复原之日又要拖后了。
好在这一战后,魔域三部的骨干力量重伤了大半,不将养一两个月,应该很难恢复。
如此,至少为凤清涟从梵天古寺将轮回塔大和尚请来,拖延了不少时间。在这之前,魔域应当是不会主动向仙域挑起纷争了……
云摇想罢,大战后枯竭的灵力也终于回来了一点。
只是用起来不知为何如此晦涩。
“咳……有人吗?”
云摇支起眼皮,有气无力地出声哼哼。
“你们的尊主夫人要被渴死了。”
“——倏。”
薄利的气息擦过,洞府中忽然亮起了一盏昏昧晦暗的烛火。
云摇眼前的黑暗终于被驱散了一点。
然而望着面前这座暗无天日的、好像深埋地底的山中洞府,她难得微微变了脸色:“这里是哪……”
云摇抬手,下意识要扶住身下的床榻。
然而……
“当啷。”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叫她身影都愣得一住。
云摇僵了几息,慢慢低下头去,同时抬起手腕——
比她腕骨粗了不知多少倍的锁魂链,铭刻着数不清的符文咒印,绕过了她的手腕与踝骨,深锁在身后其深无垠的山脉岩壁之中。
云摇大脑空白,缓慢而迟滞地眨了下眼睛。
“师尊终于醒了。”
便在此时,一道低哑愉悦的声音近了身。
云摇下意识抬眸望去。
“如何,”慕寒渊举着烛火,眼眸幽微晦暗地俯下身,眼底犹如噬人的修罗地府,“还算喜欢,我为师尊准备的这对‘手镯’么?”
第87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三)
眼前黑影一沉, 云摇便被来人钳着腰肢“提”进了怀里。
云摇:“……”
鬼知道对于一个渡劫境修者来说,被人拎小鸡仔一样“提”进怀里这件事有多么大的侮辱性。
云摇不死心地提了提灵力,然而除了初醒时感知到的那晦涩绵延的一线灵力的存在外,其余确实对她的感召置之不理, 如石沉大海。
而若换个时候, 她识海无损,以神魂之力也足够轻易抹除这锁魂链上的符文咒印。偏此刻仙格伤上加伤, 再肆意动用神魂之力, 怕是仙格都要碎了。
云摇正为这个发现烦扰, 慕寒渊已经放下了烛火,似笑非笑地低眸睨她:“师尊可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
云摇心梗, 显然慕寒渊就是拿捏住了这点,才放心用锁魂链将她困在这黑咕隆咚的山洞里的。
不过这么深不见底的像是地底一样的地方……
她记得断天渊以北, 整个朱雀主城辖制的疆域内, 都称得上地势平缓, 而此处明显是座深山。
“这是哪里?”云摇不安地探出一点神识, “我们不在朱雀城附近了?”
“师尊不知么?这里自然便是师尊一直想来的地方了。”
慕寒渊垂手,指尖似是无意地拨过了从云摇腕骨旁垂下的锁链。
听到洞府中回响起“当啷……当啷……”的金属声响,他低声愉悦地笑起来:“哦,我忘了,师尊如今才是那只任人欺凌的病猫, 探查不了山外的情况?”
云摇:“。”
慕寒渊撩起眼尾,就对上了身前石榻上女子凉冰冰的满是威胁的眼神。
大有一副“再不说我咬也能咬死你”的凶悍。
她向来如此。
慕寒渊想着,薄唇唇畔的笑意都渐染到了眼底,他抬手, 轻慢又情''色地刮蹭过云摇柔软的耳垂:“这里是魔尊殿旧址,天陨渊啊。”
“……!”
云摇神情兀地变了。
她甚至没工夫顾及慕寒渊这大逆不道的举动, 声音都冷厉:“你来天陨渊、是准备要做什么?”
慕寒渊低垂着眼,着迷似的望着她:“师尊不是早已猜到了吗?”
“你又要重启魔尊殿?你明知这番举动,一定会令仙域众仙盟警觉、再掀仙魔两域之战,”云摇咬牙,恶狠狠地甩开了慕寒渊再次抚上来的手,“你究竟要杀哪一位神君,定要搞出生灵涂炭的结果不可?!”
“……哦,原来师尊连这个也探听到了,难怪仙格受损如此严重。”
慕寒渊并不在意被云摇抽开的手,答非所问地道。
“慕、寒、渊!”
清凌而难抑怒意的女声回响在洞府内。
慕寒渊停了两息,忽然笑了,他掀起眼帘:“比起这个名字,有时我觉着,你或许更该叫我终焉。”
“……”
云摇僵着身,慢慢退开,坐到了石榻里面。
她抱膝望着慕寒渊,他眼底那种百死无回的决绝,让她深刻地明白了——他连妄动往生轮、扭转整个乾元界的时空秩序的天逆之举都已做下,他绝不会再改主意了。
想要阻止他,她不够,轮回塔河大和尚亦不够,还必须得另一个人。
藏在识海最深处的,“他自己”。
云摇垂下眼,听见自己沉涩地出声:“你和他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绝不会放任自己为宿命所操控。”
“…………”
慕寒渊一动未动地站着。
他好似对云摇的话并无反应,而唯有藏在另一面背光的翳影里,那人眼尾微微抽动的魔纹展示着他内心强抑的狰狞。
“那是因为他还没有经历未来,没有体历我在仙界所体历过的一切……若他也经历、那他便会知晓!”
慕寒渊的声音骤沉也骤提起声量,勃然之怒像是直指九霄:“我和他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他不会,”云摇回眸,“你的偏执让你已经看不到杀戮和毁灭之外的道路,而他和你不一样。我相信换作他,即便是面临与你一样的境地,他也一定能找到另一条路。”
“……是么。”
慕寒渊的声音沉下去。
只是与云摇意料的不同,这番话不但没有再掀起他的暴怒,反而叫他低声笑了起来。
那笑里,云摇心底的不安加剧:“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替师尊可惜,”慕寒渊跪上石榻,朝云摇俯近,他攥住了锁着她手腕的锁链,一点点缓慢而不容拒绝地将人拉向自己,“……多可惜啊,用不了几日,你最喜欢的那个乖徒的神魂,就要被我彻底吞噬了。”
“——”
云摇瞳孔猛地一缩,连躲闪都忘记。
许久后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声问:“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慕寒渊勾起她垂泻肩前的青丝,缠在冷白的指骨间,从发尾一点点向上吻去。
“那掌管因果的神器往生轮,如今就在这天陨渊下,师尊如此聪慧,一定猜到了吧?”
“不过你们弄错了一点——区区魔尊殿,怎么配我如此处心积虑?不过顺手为之。我所真正求的,是十万魂火性命祭炼后,终焉火种再回巅顶。”
“用不了几日,乾元界内就再无人能阻我解封往生轮,等到重掌往生轮,以他之神魂代我了结因果,我便能彻底夺舍这具躯壳,取他而代之!”
“到那时,这一世的慕寒渊不复存在,过往未来的终焉皆我一人——如此,方是一条完成了闭环的时间线。”
“灭绝乾元后,我自会带着师尊再回仙界、得享盛世!”
“…………”
云摇听得心魂俱栗:“这是你从一开始回到这里,就想好的打算?他一直是你为往生轮了结因果准备的祭品、是么?”
“是又如何?”
慕寒渊的恶相低声笑起来,他轻抚过她的侧颜,勾着她的下颌迫她仰面——
“怎么,师尊又心疼他了?”
这一次云摇不曾挣扎,她顺着他的手,恸然而深切地望着慕寒渊眼底那片无底的黑暗:“慕寒渊。”
慕寒渊笑意一冷,他知道她此刻唤的那个人并不是他。她早已不会用这样温柔、疼惜的语气与眼神对他了。
只是随后他又笑了:“没用的。你的乖徒早就睡在那片黑暗里了。不是你教他的吗,是你不许他再动终焉火种的,你忘了?试图压制十万魂火性命祭炼之后的终焉火种,他只是沉睡都算轻了!”
“……”
云摇听完,脸色几乎有些苍白:“只因为我说了那句话,他才会像现在这样,陷入沉睡的?”
“是啊,所以我更该谢过师尊,若不是你,我又怎么可能轻易压制得下他呢?”
“…………”
云摇面色煞白。
她阖了阖眼,只觉得原本就恍惚的识海更加动荡起来,眉心仙格灼烫,近乎欲裂。
原本还在快意的慕寒渊陡然变了脸色:“云摇?云摇!”
眼见面前女子神魂动荡、仙格不安,俨然有走火入魔之兆,慕寒渊再顾不得,慌忙将她抱入怀中,将掌心抵在了她心口,终焉火种之力沿着她经络,迅速进入她识海中——
‘轰。’
像是摇荡的灵府被陌生凶悍的力量侵入、重重压下,难安的震荡终于消除。
而云摇的意识也再次跌入了一片深邃的黑暗里。
——
‘娘亲。’
‘娘亲?’
‘娘亲……’
埋在深沉的黑暗里,云摇恍惚中听见了一个熟悉的、久违的孩童声音。
云摇恍惚了许久,终于在那个声音再次擦过耳际时,她忽地睁开了眼:‘小金莲?’
睁开眼坐起的云摇怔在了原地。
她下意识地环顾身周——她正处于一片混沌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娘亲,你终于醒啦。’
一片淡淡的金光萦绕过云摇的身周,在云摇下意识追随的目光里,它们终于停留在她身旁,缓缓凝作了小金莲的虚影。
“——你还活着?”
看见小金莲那颗熟悉的光溜溜的脑袋,云摇几乎有些大喜过望,她上前一抱,然而手却穿过了小金莲的虚影。
云摇一愣,低头看了看重新凝聚的小金莲,又看向了自己的双手。
不止是小金莲,连她也是——只是这片黑暗中的虚影。
“这里是哪里?”察觉古怪的云摇脸色微变,“莫非是,幽冥界?”
——她终于还是被慕寒渊恶相那个逆徒给气死了吗?
“幽、冥?”
小金莲茫然地重复了遍,似乎是很难理解这个词的意思,它蹙着眉心思考很久也不得其果后,决定放弃。
“这里是,爹爹的,识海底。”
“?”
云摇听得一愣。
她想起了自己昏迷前后的事,那丝从心口探入的终焉之力,小金莲与之形影共存,多半是那时做了什么。
思索几息,云摇终于反应过来:“是你将我的一缕神识带来了慕寒渊的识海深处?”
“嗯!”小金莲用力点头,然后比划,“爹爹睡着了。小金莲,叫不醒。”
——此刻沉睡在识海深处的,只可能是这一世的慕寒渊的神魂。
只要能唤醒他,那么恶相夺舍不成、乾元灭世之危就还有的解!
云摇连忙起身:“快,小金莲,带我去找爹爹。”
小金莲眨了眨眼,欢快地应了声:“好的,娘亲!”
“……”
浑然未觉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一套称呼的云摇,迫不及待地跟在小金莲身旁,朝着那片无边无际也辨不明方向的黑暗里走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又走了多远。
云摇终于在黑暗里,见到了唯一的一片光。
比起这片吞天噬地的黑暗,那片雪白的光区已经只剩下了盈盈一隅。
而那一隅之上,阖眼的慕寒渊青丝如瀑,安静地沉眠着,犹如长辞于世地躺在雪地里。
巨大的酸楚与恸然在那一瞬淹没了云摇。
她眼圈微红,快步近踉跄地朝唯一的那片光地跑去:
“慕寒渊!”
“……”
无尽黑暗的虚空里。
如同沉眠了万年,那人长垂的睫羽终于微微颤动了下,像舒展欲起的蝶翼。
第88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四)
身在慕寒渊的识海中, 云摇此刻只是一道神识,即便慕寒渊陷入沉睡状态的神魂就近在咫尺,她也依然是触之不及。
几次尝试无果后,云摇只得放弃。
在那片所余不多的雪白光区里席地而坐, 她抱膝问旁边同样只是个虚影的小金莲:“他这样…有多久了?”
这个问题似乎叫小金莲十分为难。
它愁眉苦脸地想了好久, 伸出来一根手指,想了想又展开两只巴掌。
最后还是不能确定, 小金莲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
云摇有些好笑又心疼:“你现在也感知不到外面的时间了, 是吗?”
小金莲连忙点头。
“那这片黑白光影呢, ”云摇指向身周,那片已经不足十丈方圆的雪白的光区, “它是在他沉睡的时候,慢慢变小的吗?”
小金莲焦急地出声:“嗯!爹爹, 危险!”
云摇心都沉坠下去, 还是勉力朝小金莲勾起个笑:“是不是只要这片光区彻底消失, 他的神魂就会被外面的那个恶相的神魂吞掉?”
“嗯嗯!”小金莲用力点头。
……果然。
云摇愁绪郁结地转过来, 望着雪地上躺着的一动不动的像失去了全部生息的慕寒渊,她慢慢将下颌靠在膝上,叹出声微颤的叹息:
“慕寒渊,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帮你。”
地上躺着的那人依然无声无息。
沮丧地蹲在一旁的小金莲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睁大了眼睛,它的虚影扑到云摇面前。
“娘亲,给坏爹爹,醉!”
云摇一怔, 小金莲焦急的神情让她顾不得纠正它的称呼,显然它想到了什么至少能缓解的法子, 这才会露出如此激动又焦急的模样。
“醉?”云摇竭尽思索,总算寻到一点灵光,“你是说,我之前那夜给他盏中滴了仙人醉的事情?”
小金莲艰难地理解完,从犹豫转向坚定地点头:“坏爹爹,醉,黑色,停住,神魂松懈,爹爹,醒!”
云摇若非只有魂体在此,大概呼吸都要加快几倍。
她克制着让自己不至于失态:“你的意思是,我再灌醉外面的慕寒渊恶相之后,这片黑影会不再压制和侵蚀光区,爹爹的神魂就有可能在那时候醒过来?”
“嗯!嗯!”小金莲虚影几乎要蹦起来了。
云摇也顷刻就展露喜色,只是很快她又迟疑:“可我即便能找机会灌醉他,也终究没办法让慕寒渊一直醉酒,爹爹只是醒来还不够,需要反制才行。”
小金莲也苦恼地皱起脸。
云摇思索间,望见了自己似乎比方才淡了两分的身影。
她知道这是这道神识将要散去的前兆。
此地是慕寒渊的识海,她终究无法久留。
——那便也犹豫不得了。
云摇想着,眼神也决然下来。
她弯腰对上小金莲的眼睛:“小金莲,等爹爹醒来之后,你要记得告诉他娘亲留下的话。”
“什么话?”小金莲睁大了眼睛看她。
“不要再试图压制终焉火种了,如果只有这一条路能让他活下去,那就将它从恶相那里夺回来吧。”云摇轻声,“他说过,苍鳞恶爪,不改其心。我信。无论结局如何,我这次都会和他站在一起的。”
“……”
在小金莲努力皱着眉头记话的时候,云摇回过身,看向雪地上长眠的慕寒渊。
她抬手想去抚过他侧颜,却看到自己的指尖几乎透明了。
云摇苦笑了下。
神识停留在这片识海中的最后三息。
红衣女子跪在雪地间,一点点折腰下去。
青丝从肩头流泻。
她轻吻上慕寒渊阖着的眼,低声:“我会一直等你回来,寒渊。”
“……”
话声落时,女子的虚影在这片黑白交织的光影间,消散而去。
雪地边缘。
黑白交界处,原本被一点点噬去的“雪色”忽然一颤。
像是错觉似的,雪白的光区,反隐隐向黑暗外扩了并不明显的浅浅一圈-
云摇在昏暗的洞府里悠悠醒来。
面前薄纱红帐层叠,遮得幔帐外,灯火里的那道人影恍惚而熟悉。
云摇下意识地撑起身。
“当啷。”
玄铁锁链在山洞中回荡出清脆的声响。
云摇一惊,还未回神,就见薄风掠起她眼前的薄纱幔帐,烛火摇曳间,玄黑冠袍披着雪色长发,那人转瞬便出现在她身前的榻外。
“师尊睡得当真又香又沉啊。”
垂下的雪发旁,慕寒渊薄唇染笑,睨落的漆眸却透着戾气的沉暗,“你就不怕,在你睡着的时候,我已经在仙域里大开杀戒了吗?”
云摇张了张口,嗓子干涩得未能出声,眉心也痛得厉害。
一个慕寒渊都够她心力交瘁了。
现在还有两个……她前世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呢。
等云摇再睁开眼,却见方才还冷笑着质问她的慕寒渊,此刻手中已经从旁边桌案上取来了才斟上茶的杯盏。
他坐到榻边,手中茶盏递向了云摇。
那双漆眸冷冽凌寒如常,但也不妨碍他见云摇没反应,就又耐性极好地将茶盏往前递了一截。
“……”
云摇到底没跟自己过不去,抬手接过了杯盏,将那盏甘甜的茶水一饮而尽。
拿火灼过似的嗓子总算缓解了些。
不等她茶盏交还,就听慕寒渊轻嗤了声:“师尊也不怕,这茶中被我下了毒吗?”
“什么毒?”云摇完全没信,一晃手腕上丁零当啷的锁链,冷眼撩向他,“反正我现在也只能困在这儿,尊主大人有必要多此一举吗?”
“那也难料。”
慕寒渊懒声侧出身,到榻外随手放下了茶盏,便俯回来。
他袍袖下气机一拂,很轻易就将仙格受损、识海震荡、灵力被锁还浑身无力的云摇压倒回了榻上。
“说不定是,”他在她耳旁低声又恶意地一笑,“春''药?”
云摇:“…………”
“?”
云摇还陷在“不可能他怎么说也是慕寒渊就算是恶相也不至于做出这么没品的事情”和“他可是杀人灭世不眨眼的魔头祸害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之间摇摆不定。
慕寒渊已经冷淡了笑色,眉眼倦怠地起身。
袍袖轻甩,覆了她半身如墨迤逦,他修长而冰凉的双手指骨就抵上了云摇的额首两侧。
“你做什么——唔……”
慕寒渊的手在她额首两侧轻慢有力地揉按起来。
随着温凉的气机送入,她原本焦躁如火如燎的识海,就像是被无形的凉沁沁的气息慢慢深入,又安抚慰藉。折磨她的痛楚也随着他的按揉而渐渐消散。
识海澄明,心思也随之沉静下来。
身体上的不适减缓了,云摇的心情却更加复杂。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会做什么,只是知道和做了,不代表她不曾有不忍和恻隐之心。
他也曾是那个皎白如月的慕寒渊,他也曾一心一意地唤过她师尊。
可他终究错得太多太多了……
“……”
云摇阖了阖眼。
睫睑间的泪意被藏了起来。
“当啷。”
岩壁上被烛火映着的,人影晃动,衣袂翻飞交叠。
系着云摇腕骨的玄铁锁链绷紧,在石榻旁的岩壁上撞出清脆的声响。
“被迫”靠在了石榻栏上,慕寒渊缓缓抬眸,视线扫过攥在自己袍领上的那只细白的手,最终望向了反压制在他身上的红衣女子。
他眼底晃着某种深意的,细碎的光。
“师尊?”
云摇松开了指节,却未完全离开,而是抬手轻拨起慕寒渊的下颌。
“我突然想喝大师兄酿的仙人醉了。”
薄纱似的红袖微微抬拂起,凝脂似的指尖掠过慕寒渊的眉,眼,鼻根,直到他唇上。
他在她袖口嗅见了醉人的香,却比不得她眼底那片溺人的海——
“尊主大人,可愿陪我一醉?”
第89章 风月无情人暗换(一)
天陨渊下的这片洞府中, 暗无天日,烛火幽幽曳曳。
此时在岩壁前的石榻上,多出了一张黄梨木雕龙首凤尾的长案。一排形状各异的酒壶在木案上依次排列,如高低错落连绵不绝的青山, 在灯火间罩落岿然不动的影。
“砰。”
最后一只长颈的玉质酒壶翩然落在了桌案上。
“仙人醉难寻, 但魔域从来不少美酒佳酿,”慕寒渊一拢袍袖, 在梨木长案外侧的软席上坐下来, 他倚桌撩眼, 望向了被长案“禁锢”在石榻内侧的云摇,“师尊若喜欢, 我便叫人再拿些来。”
“……”
望着两人之间眼前快要堆成座小山的酒壶,云摇眼底一时情绪复杂。
她有点摸不清, 慕寒渊是否警觉了她的意图。
这是他有所戒备的表现吗?
然而眼下形势紧迫, 想到那人识海中, 那片将要被黑暗彻底吞噬的雪白, 云摇就觉着心生惶然。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云摇阖了阖眼。
再睁开时,她径直抬手,艳红的薄纱衣袖掠过了堆琼似的雪臂,云摇细白的指尖在高低错落的酒壶上一一跳跃,点过, 灯火下红蔻的甲色灼起了慕寒渊眼底的沉晦。
在那根若有若无的弦绷紧时,云摇似乎终于选定了:“就它吧。”
她拿起了其中还算顺眼的一壶。
那片凌雪的藕色又藏回袖下。
慕寒渊眼神微深,侧撑着下颌,他勾笑扬眸:“徒儿素来不胜酒力, 师尊便独饮——”
话声未落。
玉壶上的扣塞叮当坠下,敲在了壶身上, 来回摆荡出撩人的清响。
而云摇已经仰颈,将一口琼浆灌了下去。
壶身压着慕寒渊未尽的话声,落回桌上,云摇似乎没听见地应了声,抬眼:“嗯?你说什么?”
“……”
慕寒渊望着云摇紧搭在壶身上的细白指节,停了片刻,他半垂下眼,喉结低滚,于眼底灼深的晦色中慢慢烫出了声哑然的笑。
“师尊方才说的,分明是要我陪你一醉,为何都不邀我共饮?”
“我这不是怕尊主大人不敢么。”
她朝他晃了晃酒壶,也盈起笑。
脸颊上极少露出的那个酒窝里都像是酿好了醉人的甘醴,在烛火下灼出蛊人沉沦的浅香。
慕寒渊不禁抬手,越过桌案,捉住了云摇拿着酒壶轻晃的手腕。
“哦?我有何不敢?”
话间,那人指腹像是无意识地在她腕心的细肉上擦蹭了下。
“尊主大人是怕什么,我哪里知道,为何要来问我?”云摇说着,便要将手腕收回去。
偏那人攥住不放,只眼神愈深地望着她。
不知多久过去。
“我改主意了,”慕寒渊拇指缓慢摩挲过云摇的手腕,向上,抵住了她攥握酒壶瓶颈的指节,然后勾着它一点点向下压去,“还请师尊为我斟上一盏,如何?”
“……”
锁魂链下,云摇本就没多少灵力能够调动,此刻慕寒渊不容抗拒的动作下,她索性任他挟着,向长案上的那樽空盏里斟上了清亮的酒水。
琼浆潺潺,如清透的瀑布灌下。
直待斟过满杯,云摇这才故作讶异地抬眸:“我好像忘了,这一壶酒,我分明喝过了?”
说着,她被锁链缠过腕骨的左手便先慕寒渊一步,取走了桌上刚盛满酒的金樽。
锁链撞上了桌案,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
“这一杯,不如还是我替尊主大人喝了吧?”
云摇话声未竟。
坠着锁魂链的左手就又被慕寒渊给握住了。隔着桌案,慕寒渊微微倾身俯近,他一点点不容拒绝地将云摇的手拉到身前——
慕寒渊漆黑的眸子如渊海般禁锢着云摇的身影,叫她眼底的笑意都有些僵凝,在她眼底的倒影里,他就着她捏在金樽旁的指尖,饮尽了那盏清酒。
杯盏见底,云摇也陡然从慕寒渊的漆眸中醒回神来。
像是被他的眼神烫了下似的,她下意识便松开手,任那只金樽跌落,而她只想将自己被慕寒渊紧攥在指骨间的手抽回去。
然而锁链被摇晃得叮当作响,回音在山洞中荡如靡靡之乐——
几番挣扎下来,云摇还是没能抽回手。
她有些恼了,眼眸依旧含着薄怒的笑,更衬得美靥灼灼如桃花:“尊主大人,你这盏中的酒全都喝尽了,为何还不肯松手?”
“当真喝尽了么。”
慕寒渊长睫垂扫,如掠过人心尖上的轻羽下泛开了绵密的痒意。
云摇下意识地随他落眼,瞥见了被他攥握起的左手。
左手指根下,微微凹陷的虎口里,不知何时溅上了滴透明的清酒。
如一滩浅溪,在灯火下晃人地盈着碎光。
“你看,这里不是还有一滴吗?”慕寒渊将云摇微僵的手腕一点点拉向自己,薄唇勾起骀荡的笑,“不喝掉它,怎么算得上饮尽了这一盏酒呢?”
“——”
云摇下意识向后去躲,手腕上的锁链随之绷紧,在岩壁上撞出了清脆的声响。
然而她逃开桌案尚不足几寸距离,就被越身而过的慕寒渊蓦地扣住了腕骨。玄铁锁链在灯火下晃过沉朴的色泽,层叠的链条再次撞上石榻,拉扯间发出激烈的沉鸣。
云摇终于还是在锁魂链的禁锢下,被慕寒渊握住了双手腕骨,按在了他身下。
他支起身,低低地俯望着她:“师尊不是想灌醉我么,为何又要逃了?”
“……”
云摇眼瞳微缩。
不等她反驳,慕寒渊将云摇的左手手腕捉起,同时低覆下去。
在那片昏暗暧昧的翳影里,云摇什么都看不清。
她只听得到他雪色的长发纠缠过她薄衣的窸窣,以及她无力的挣扎下,撞得叮当的锁链的闷声里,纠缠着细轻低微的水声。伴着她虎口被那人唇齿吮吻住的灼烫,一点点折磨着她的五感与神识。
“慕……寒渊……”
云摇仅有的一线灵力,只够她掀翻了身侧的长案,梨花木顷刻便被满桌的酒壶打湿,潺潺的薄溪淌过桌案,浓烈的酒香顷刻在整座石榻上四溢。
慕寒渊终于停了下来,他伏起上身,薄唇被酒意与厮磨染得沁红,眼眸漆如永夜,却又濯濯着叫云摇莫名骨栗的暗光。
“师尊不是想灌醉我么,对你来说再轻易不过。”
“——你只须将自己作盛酒的盏,那我便是溺死在你怀中,又有何不可?”
他抬手拿起滚落倾倒的酒壶,尚余在壶口之下的半壶叫他一饮入口。
噙着酒香,慕寒渊俯身下来,扣住了云摇的下颌,迫她微微启唇,在咬碎了她的挣扎下,将酒香四溢的琼浆于两人唇舌相缠里悉数饮尽——
透明的琼浆淌过她的下颌,没入她刺绣的薄纱。
而慕寒渊便循着那酒痕一路吻下。
如此反复,不知其数。
许久之后。
在云摇恼然的反扑与挣扎里,慕寒渊终于松开了钳制她的指骨,任她将自己推抵在翻倒在石榻上的黄梨木长案前。
云摇恼勾的眼角透着勾人的红,被他咬下痕迹的手指死死攥着慕寒渊的衣领,冰凉的锁链攀缠过他的身体,而她跨坐在他腰间,怒意难盈。
“你既然知道,那为何还要……”
“因为师尊会知晓。”
醉意熏染了那人薄厉的眉眼,慕寒渊微微仰靠着梨木桌案,眼底暗光散碎如星地睨望着她。
慕寒渊哑声低笑。
“在这里,他杀不死我。而在他能够杀死我的地方,他终将知悉一切。而那时,他也一定会成为另一个我。”
“……”
云摇眼神微颤,下意识地捏紧那人衣襟,撑着被酒意熏染得昏沉的意识,俯身迫问:“你说清楚……你说的这些,究竟什么意思?”
慕寒渊慢慢阖上了眼,放任自己堕入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与那千万年不同,这一次,他是笑着的——
“师尊,生生世世,你注定逃不过我。”
云摇心头一沉。
她有心再问,然而终究是抵不过折腾了这半夜的酒意与疲惫,身子一软,便睡倒在了那人怀里-
“爹爹……”
“爹爹?”
“爹爹!”
无尽识海中,躺在那片雪白的光区里,慕寒渊低阖着的长睫在轻颤中终于再一次睁开。
第一眼,他便望见了悬浮在身前的孩童虚影。
“小金莲,你为何在识海中?”慕寒渊想到什么,眼神微沉,“我的神魂沉睡了多久,终焉火种,终究是被他解封释出来了吗?”
“爹爹,没有终焉火种,会死的。”小金莲踩在黑白光影的交界处,虚影用力蹦了两下,“夺回来。”
慕寒渊微微攥起了指骨:“但我答应过师尊。”
“娘亲说的!”
小金莲连忙跳起来,艰难又生涩地重复过了云摇要它说给慕寒渊听的话。
“师尊当真如此说?”慕寒渊眼底的霜雪色褪了几分。
“嗯!”小金莲骄傲地仰头,“我拉娘亲,进来,就这里。”
慕寒渊眼尾微垂,笑意轻淡温润,他轻抬指腹,在半空中小金莲虚影的额发上轻抚了抚:
“小金莲乖,你辛苦了。”
被顺毛的小金莲舒服了没几息,一下子想起什么,连忙蹦起来:“娘亲灌醉,爹爹,趁现在。”
“……好。”
慕寒渊笑意清沉下来。
他原地盘膝而坐,双手捏印,神魂沉坠,向着那无尽黑暗中的终焉火种的方向遁去。
——
半个时辰后。
魔域中央,天陨渊下,山底洞府中。
满榻醉人的酒香间,慕寒渊蓦地睁眼,面色苍白,唇色如血殷红。
气息骤然鼓荡起他玄黑衣袍。
身前雪色长发一寸寸染上墨意,青丝如泻。
慕寒渊的眼底不知为何浸着深沉的恸意,冷白指骨穿过玄黑衣袍,扶住晕沉的额角,他刚要起身,忽察觉了身上那覆着的远比一床被衾更沉的“物体”——
薄纱盈盈,芳菲半展。
女子亲密无间地倚在他怀中,指尖紧紧攥着他的衣领,扯得将松未松。
而更刺眼的,是她那片薄纱红衣下,如雪地上拓落下的星星点点的红梅一般的艳色,一直没入她衣领中。
“…………”
慕寒渊的指骨在身侧徐缓捏紧,发作清凌的低响。他眼底墨色翻搅,如掀狂澜将作骤雨,然而还是一点点抑下,藏进了云雾覆山般的沉霭中。
慕寒渊抬手,将怀中女子的衣衫一点点拉回,盖住了那星点的红痕斑驳。
他阖眸,将她克制而用力地抱进怀中。
——
宿醉的代价是可怕的。
第二日一早,云摇顶着头痛欲裂睁开沉重眼皮时,如是对自己嘱咐。
她艰难地张了张口:“水……”
声音哑得像极了当年连夜醉酒高歌顺便刨遍了乾门山门的土那一回。
凉冰冰的杯盏递到唇前。
还没睁开眼的云摇下意识地抿住了杯沿,抬手搭上了递来杯盏的那人的腕骨,扶着它喝尽了杯中甘甜的水。
“谢……”
第二个“谢”字未出,云摇忽然僵在了原地。
几息后。
她慢吞吞地睁开了眼:“慕…寒渊?”
身前,榻外,青丝如瀑的冷颜美人淡淡睨着她:“师尊是在唤谁。”
“……咕咚。”云摇咽下了口中的水。
她下意识地向后退:“我,那个……”
锁链晃过石榻,撞出清脆的响声。
也扼住了云摇的话声。
慕寒渊的眼神扫落下来,她下意识要将左手手腕往身后藏,然而没能成功,就被一把攥了起来。
“……”
慕寒渊望着云摇被玄铁禁锢的手腕,还有她细白指尖上,那一寸寸被人肆虐过的暧昧咬痕。
他眼神终究是冷了下来,薄厉阴沉。
“师尊,”慕寒渊单膝跪抵上榻,握着云摇的手腕,将她从翳影里一点点拉到光下,声线清沉渊懿,“……告诉我,他昨夜碰你哪儿了?”
第90章 风月无情人暗换(二)
随着眼前人向前倾身的动作, 他身后青丝流泻而下,在烛火间,在云摇微微睁大的瞳底,它们沉着墨缎似的煌煌清泽。
云摇下意识地抬手, 轻触上去, 细白指节间没有穿过虚幻的泡影,而是切实地, 勾过那人如墨的长发。
——不是梦。
云摇反应过来, 愕然又惊喜地抬眸:“…慕寒渊, 你回来了?”
“……”
慕寒渊紧握着云摇手腕的指骨,眼底薄厉的情绪, 终究是在她那个欢欣庆幸、释然又难掩疲倦的眼神里松懈下来。
“嗯。”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转而将人牵进怀中, 在她透着熟悉清香的颈侧深深埋首。
“是我回来了, 师尊。”
这个好似毫无芥蒂, 亦毫无怨言的拥抱, 叫云摇心都跟着软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抬手,扶在慕寒渊的后背上,轻声认错:“前段时间的那个侍卫,是我。”
“我知道。”
听慕寒渊一点没有意外的语气,即便云摇有所意料, 也不由得有些懊恼:“不想被你知道才费劲从师兄那儿拿了全容丹,怎么一点效果都没有……还说除非神魂交融,不然绝认不出,慕九天果然是个不靠谱的狗东西。”
“气息确实不同, 毫无相似。”
“嗯?”云摇从慕寒渊怀里微微仰头,“那你怎么认出来的?”
“不是认出, 是感觉。”
慕寒渊有些留恋地想将云摇扣回怀中,只是指骨在她颈侧停了片刻,还是克制地握了起来。
他垂眸望着云摇,“即便五感尽丧,只要师尊出现,我也一定能感觉出来。”
云摇被慕寒渊这句认真的语气逗得想笑:“五感尽丧是什么滋味,你尝过吗?这么恐怖的大话,不许胡说。”
慕寒渊没有反驳:“师尊为何不愿让我认出?”
“……”
云摇初显的笑色又淡了。
她轻叹了声:“原本自然是想,绝巅之上恩怨两绝,前尘莫追。只要能活下去,你今后便在魔域过你自己的生活,让我和那些旧事都过去好了,仙域的人和事也不会再对你生出烦扰。”
云摇说着,忽想起什么,她抬起微颤的指骨覆上慕寒渊的心口,停了半晌,才颤声仰眸看他:“……疼么。”
慕寒渊原本想否认的,出口却情不自禁。
“疼。”
他低低望着她:
“师尊说要逐我出门时,比万剑穿心都疼。”
在慕寒渊那沉着恸然的眼神里,云摇只觉着喉咙都哽得说不出话。
见湿潮的红一点点攀上怀中女子的眼尾,慕寒渊怔了怔,随后淡淡笑了。
他低下身去,轻吻了下她沾湿的眼睫:“师尊别哭。现在已经不疼了。”
“我不信……”
云摇音色颤得厉害,低头从慕寒渊心口抚下:“他告诉我了,说你在天堑寒涧里躺了十日,被那些秃鹫……啄食骨血脏腑……”
慕寒渊眼底清泽微寒,却未动声色。
他按住了云摇在身前抚下的手掌,声音透着无奈的低哑:“那人说的话,如何可信。”
云摇抬头,有些急迫:“当真没有吗?”
从前乾门那位圣人似的寒渊尊,大约是一个字的谎话也不曾说,不屑说。
而如今,慕寒渊拈谎来得眼都不眨,连那副渊懿清绝的容姿都不损分毫:“嗯,没有过。”
“……他又骗我。”
云摇气得咬牙,用力一抹眼角没落下来的眼泪。
这下理智回笼了,她想起自己方才在慕寒渊面前没半点师尊模样的真情流露,就觉得羞愤欲绝。
“又?”慕寒渊似无心问,“他还骗过师尊什么。”
“还不是之前大婚,我当真以为是陈见雪作新娘才会毫无防备地着了他的——”
“道”字未出。
云摇及时收口,仰脸,对上了慕寒渊深晦难辨的眼眸。
……好吧,可能也没那么及时。
不过与云摇忧心的不同,慕寒渊停了片刻,竟没有显露太多情绪。
他只低垂下眼帘,抬起云摇的手腕,打量着锁魂链上留下的符文咒印:
“原来我沉睡时,师尊已经与他行过大婚之典了。”
“没有——那不算的。”
见慕寒渊情绪稳定,云摇稍松了口气。
果然还是善相更好相处些。
“我对师尊不敢稍有冒犯,他却能为所欲为,”慕寒渊声音轻淡,“我听凡间有句俗语,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师尊莫非也天生偏心,只肯哄不听话的徒弟吗?”
云摇:“……?”
慕寒渊扣近了她的手腕,冷淡撩眸:“那我若是也学得乖戾些,学他那般欺负师尊,师尊是不是也会偏爱我一点?”
云摇:“………………”
她收回“善相更好相处”那句。
“算了。”慕寒渊眼底极淡的笑意擦过,他垂低了下颌,“我应当是舍不得。”
同他话声一道,一个温凉的吻落在了云摇手腕上。
她刚要惊抽回手,就听“咔哒”一声,紧紧缠住她手腕的锁魂链便松开了。
锁链跌在了石榻上,发出清凌声响。
慕寒渊直回身,望着云摇手腕上那一圈挣扎出来的红痕,他微微皱眉:“他怎敢对师尊如此的。”
锁魂链解开,灵力一瞬便从灵府中重新泵出。
终于重新体会到经脉里灵力充沛的感觉,云摇觉得自己这会力能扛鼎,只可惜罪魁祸首不在这儿,不然她非得打他一顿出出气才行。
而思及此,云摇也想起了慕寒渊回来的关键:“你重掌终焉火种了吗?”
“嗯。”
慕寒渊扶云摇从榻上起身,答得温润淡然:“在识海中有过一番对峙,有小金莲相助,我重新掌控了终焉之力,夺回了终焉火种的控制权。”
“……”
听慕寒渊说得轻描淡写,但云摇却很清楚,恶相是厮杀上仙界、攻破过天门的,即便为拨转时间便须向往生轮献祭大部分神魂,但对于未经仙界的慕寒渊善相的神魂来说,那也绝对是一场苦斗鏖战。
云摇轻叹:“小金莲,是不是出不来了?”
“……”
慕寒渊眼底那一道恸意的浅痕终于釉深了些。
他扶住云摇的指骨微微收紧:“小金莲为了助我掌控终焉火种,已经彻底融灵其中。它是因我而形灭灵困。”
“杀它的是恶相,不是你,”云摇反手握住了慕寒渊要垂下的指节,迫得他抬眼与她对视,“况且,只要回了仙界,我就能找到办法救回小金莲。”
“回仙界?”慕寒渊难得露出了几分怔然。
“嗯,如今魔域已然一统,四大主城均听你号令。只要安排好此界后事,我们就一同到仙界去。”
云摇垂眸,感知着她指尖所搭的慕寒渊体内的血色丝络,眼神一点点决然起来。
“等回到仙界,你体内的终焉火种,我一定会找到办法解决。”-
从慕寒渊恶相困锁她的那处洞府中离开后,云摇才发觉,自己原来是身处天陨渊东侧,长仪山脉十万深山中的其中一座的峰内。
此地距两仪城已经不足百里。
奈何剑回归,亦带回来了凤清涟的数封剑讯。云摇一一以神识扫过,便回了一则,叫凤清涟在两仪城碰面。
“你要他带一人同至,”慕寒渊问,“什么人?”
“是我现在所能想到的,唯一有可能知悉如何彻底解恶相之祸、帮我重回仙界的人,”云摇一顿,歪头,“说起来,你也见过他。”
“嗯?”
“梵天寺那位守塔的大和尚。”
慕寒渊微微一怔:“我记得,他平生从未离开过梵天古寺一步。”
云摇点头:“所以我还让凤清涟带了‘饵’过去。”
“什么饵?”
“恶相神魂能够来到这一世的原因,也是仙界创世神器之一,往生轮。”
慕寒渊眼神微沉:“它此刻在哪。”
“就在这两仪城外,”云摇下了御剑,一指不远处魔焰滔滔的天陨渊,“这天陨渊的万丈魔焰之下。”
“……”
入了两仪城的城门后,云摇轻车熟路地寻到了一处茶馆,同慕寒渊到二楼落座下来。方便她一边喝茶,一边眺望城门处是否有凤清涟一行的痕迹。
慕寒渊也从天陨渊的方向收回了视线:“那位高僧镇守梵天古寺不知年月,师尊是如何得知,他听了往生轮的名号,就会随凤清涟一同来到魔域?”
“咳。”
云摇略微心虚,“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试一试总是好的嘛。不过既然能把人钓来,就说明我的猜想没错。”
“猜想?”
“嗯,无论是他当时拿出且信手赠与的佛前金莲,还是他甚至早在我们入寺时,就已经明晰了你的‘终焉’之身……”
“——”
慕寒渊拿着茶盏的指骨蓦地一停。
两滴茶水溅了出来。
“师尊知道了,”慕寒渊沉眸许久,抬眼望向云摇,“是他说的么。”
“就算他不说,我也该猜到了。终焉火种的力量实在古怪,即便是我封禁它时亦无法操控,旁人更加,而在你体内却能如臂使指……”
云摇抬起茶盏,唇角勾起点自嘲的笑。
“只是从前自欺欺人,不愿去深想罢了。”
慕寒渊握紧了茶盏:“那师尊便知,即便终焉火种消亡,但只要终焉存在,火种便可重生。”
“……”云摇搭在栏杆上的手指微抖了下,她从栏外的城门景象中回眸,“所以呢。”
慕寒渊清眸缓抬,字句却重逾千斤。
“师尊要杀了我么。”
“你又不会作恶。”
“可他会。”慕寒渊淡声道,“我杀不了他,他随时可能出来。”
云摇瞳孔一缩。
她仿佛又回到了昨夜的洞府中,烛火摇曳,那人白发凌雪,漆眸如灼,笑声沙哑如魔。
[在这里,他杀不死我。而在他能够杀死我的地方,他终将知悉一切。]
[那时,他也一定会成为另一个我。]
[师尊,生生世世,你注定逃不过我。]
“……师尊。”
耳边清声温润,盖过了云摇脑海中盘桓不绝的魔音。
她醒过神,抬眸:“嗯?”
慕寒渊倚栏而靠,他就坐在人间山河前,烟火红尘中,眉眼低垂,悲悯如遗世谪仙:
“杀了他,或者杀了我。”
“你终究要选一个。”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