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风月无情人暗换(三)
即便慕寒渊没有完全点透, 云摇也听懂了他的意思。
“杀了他”,是杀了恶相神魂。
“杀了我”,是将终焉本体在这个时空里彻底抹去。那样即便恶相神魂仍旧有心祸世,但没了每消亡一人则增长一分的终焉本体承载神魂, 他也再做不到。
“两条路都很难, ”像是看穿了云摇的艰涩,慕寒渊淡然说道, “但无论哪一条, 只要师尊选了, 我一定会帮你完成。……即便是后者。”
云摇怔然望着倚栏的慕寒渊。
那人自始至终轻描淡写,就好像他们所在说的并非是他的生死攸关之事。
“——不, 还没到最后一步。”
云摇一栗,在这晒得人身热衣暖的日光下, 抖落了一身寒冽气息。
她攥紧了奈何剑:“这世上人人可以死, 人人都会死, 从没有人真正天地同寿。但死应得其所, 任何一条性命都不该被作为筹码或条件。就算要死,也要死个清楚明白——终焉宿命有何不可抗衡,恶相为何宁可付出天大代价也要以往生轮拨转时空、祸灭乾元——在弄明白这一切前,我不允许你们任何一个人不明不白地死了。”
“……”
在红衣女子轻而坚毅的话声间,慕寒渊似乎失了神, 一动未动地望了她许久。
直到云摇察觉,不解地抬手在他眼前一晃:“你怎么了?”
“…无事。”
慕寒渊回神,垂眸而笑,“我只是想, 兴许世上,只有师尊一人会这样固执地坚持着——”
云摇不满:“怎么算是固执了?”
慕寒渊温声续道:“所以, 我和他也只有遇见了师尊,才会没有在三百年前就沦为恶鬼。”
“……”
陷在慕寒渊春山薄曦般笼下的眼神里,云摇怔在了原处。
直到一声剑唳挟着凤鸟怒鸣,撕裂长空,碎云如玉,直向着两人所在的茶楼二楼射来——
“刷!”
奈何剑在鞘,鞘尾一抬,蓦地拦住了那道刺向慕寒渊的剑光。
云摇惊而起身,拦在了慕寒渊身外,她回眸向栏下,望见了凌空怒目的凤清涟的身影。
“凤清涟,你做什么!”
剑光之下,惊得茶楼中民众四散逃窜,城门的戍卫也迅速结队朝这边赶来。
“何人竟敢在两仪城中作乱!?”
凤清涟正怒目以对:“该问这话的是我,都这种时候了,你竟然还跟他坐在一处,莫非是将茶喝进了脑子里不成——”
话声未落。
两仪城的铁甲戍卫已经赶到茶楼下,迅速结成圈将凤清涟包围起来。
为首的守将虎目圆瞪,扫视茶楼里外:“哪来的杂毛鸟!竟敢在两仪城斗殴撒野?还有上面的那俩,给大爷速速下来受死,不然我——”
话声戛然而止。
只因茶楼二楼,一位玄袍墨发的清隽公子像个儒雅无害的书生似的,绕过身前红衣女子,凭栏临下。
那张冷玉似的谪仙颜便曝露众人面前。
虎精化形的守将骇然又呆愣地看了几息,忽然倒身,纳头便拜:“小小小人没能提前察觉尊主大人行驾至此,望尊主大人恕罪!”
“……”
剩下那些原本不怒自威的魔域戍卫们互相对视了几眼,跟着就回过神来,一片片兵甲拍地声如潮涌四散。连带着还未离开的魔域民众,茶楼外登时哗啦啦地跪作了一片。
“尊主大人!”
“见过尊主大人——”
“……”
楼外一时山呼满城,声势浩然。
慕寒渊似乎有些无奈:“凡魔域内,不行跪礼。”
“是!!”
刚被叫成“杂毛鸟”的凤清涟这会气得一张妖艳面庞都快跟身上的羽衣一般五彩斑斓了,凌空不坠,拿眼尾怒气冲冲地斜瞪着慕寒渊。
大概是这眼神里杀意太盛,刚起身的虎精守将就察觉了,顿时把手中的长戟握得森光阵阵:“尊主大人,这杂毛鸟竟敢偷袭你,等我们为你——”
“你、叫、谁、杂、毛、鸟!?”
凤清涟终于大怒,凌空的身影后骤然展开几丈长的凤凰火翼,其羽翙翙,其焰煌煌。
这阵仗声势把底下民众唬得不轻。
但为首的虎将显然也是见过些场面的,虽然警觉地弓紧了背,却并未退怵,手中长戟一拧,冰冷锋芒的戟尖就遥遥指向了凌空的火凤。
眼见场面一触即发。
云摇无奈回眸:“寒渊。”
“……”
慕寒渊敛眸:“听师尊的。”
这句言罢,他望向栏外:“这是我一位朋友,方才只是玩笑而已。此间无事,你们回戍城门吧。”
虎将迟疑了下,收戟,他刚折膝要行跪礼,想起慕寒渊方才的话,又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拜别尊主。”
话落,虎将带头转身,一挥手,其余戍卫也都跟着纷纷回戍去了。
魔域近些日子没少传这位“尊主大人”的传奇逸闻,周围民众深惮其名,不敢围观,很快也就散开了。
一位其貌不扬,袈裟朴素的和尚身影,就在空地上显露出来。
“阿弥陀佛。”感觉到二楼投下的视线,大和尚朝云摇二人合掌作礼。
凤清涟被云摇狠狠剜了一眼,不知神识传了什么,这才收敛羽翼落下地来,邀大和尚一同入了茶楼内。
等二人上楼的工夫,云摇松了口气。
看见那一角灰朴朴的袈裟消失在楼下,她轻啧了声:“大和尚还是大和尚,不像那妖僧,隔着三百里我都能看见他那一身艳俗的袈裟。”
“师尊,茶。”
“哦,好——”
云摇抬手去接,跟着就看见了自己袖色这一身“艳俗”的红。
红衣女子一僵,抬眸。
果不其然,慕寒渊眼底淡淡笑色正一掠而过。
“好啊你,”云摇微微磨牙,“怎么,为师也穿得很艳俗是吗?”
“怎会。”
慕寒渊淡声接得自然又熨帖,“世上万般颜色,到师尊面前也尽是失色。”
“……”
实在是慕寒渊这话说得太自然太平顺,连一丁点刻意在夸的意思都没有,甚至一边说一边沏上两盏新茶,完全不曾与她对视。
云摇连推辞的余地都没有,只好轻咳了声,掩饰地灌了口茶水。
“呵。”
冷笑从脑后传来。
云摇不必回头,也知道是那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杂毛凤凰。
果然,下一刻,那人就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相对而坐的两人之间的长凳上:“花言巧语,也就骗骗她这种没人追的了。”
“?”
云摇面无表情地握剑。
慕寒渊却感兴趣地撩起眼帘:“师尊的爱慕者众,却未曾有人表露么?”
“……”
话一出,凤凰像是被空气噎了下似的,冷木着脸看向慕寒渊。
然而慕寒渊并未看他,而是眼神熠熠地望着云摇。
云摇更脸热了,别开眼:“啊,没有的事,我们乾门讲究成道立心——”
“太一真人从来不管,”凤清涟毫不留情地拆穿,扭头冷笑,“可惜有些人被示爱都能当成挑衅,提剑就去挑了人家从师父师公到太爷,吓得满门封山不出——谁还敢找她示爱?”
“…………”
在云摇咬碎牙前,又一声“阿弥陀佛”召回了她的注意。
大和尚在凤清涟对面落了座。
“云施主请贫僧前来,是为往生轮存世一事吗?”
“大师果然知晓往生轮的存在。”云摇既有所意料,又难免有些骇然,“仙凡天堑。世人只知飞仙不易,却并不知下界更是难中之难。非创世神器,绝无庇人下界之力——敢问大师,你所持轮回塔,是否也是创世神器之一?”
大和尚却是深深望了云摇一眼,随即笑了:“是。”
“大师为何发笑?”
“因即是果,果即是因。”大和尚垂眉,“施主日后自会明白。”
云摇忍住了没给大和尚打一顿。
——且若对方真是创世神器之主,那千万个小仙捆起来大概也是打不过的。
“好,那我也不必追问大师来历和目的了,”云摇向前倾身,“往生轮因何来到了乾元界,大师可知?”
这次大和尚未曾开口,而是直接转向了慕寒渊。
这一眼要比看云摇时幽远得多,像是有无数个卍字金印在他眼底汇起两条浩然长河,始于一点,又归于一处,最后向着亘远无垠之地消匿。
许久后,大和尚合目也合掌,慨然长叹着作礼。
“此举逆天,为一人而祸苍生,当真不悔?”
“……”
云摇和凤清涟同时一愣。
慕寒渊却淡淡笑了下:“他如今正在沉眠,大师的话,他怕是听不到了。”
“…………”
凤清涟的脸有些绿。
几息后,他微僵着转身,对向云摇:“……你徒弟身体里当真有两道不同时间但同属一人的神魂?”
云摇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感情我刚刚神识传音给你的,你是一句没信?”
“这种离谱事情你就把我太爷爷从坟里刨出来,他也不会信的。”
云摇:“……”
凤清涟死皱着眉,忍不住扭头对向大和尚:“大师,若真存在时空交替,那为何我们没有像他一样一体二魂?”
大和尚一挥僧衣。
四人合围的正中,凌空出现了一盘围棋虚影。黑白之子在棋盘中交织厮杀,乱作一局。
而大和尚在凤清涟不解的眼神里,徐扣棋盘:“此盘,乃是乾元大陆。黑白之棋,便如仙魔两域。”
局中棋势变幻无尽,但随时间推移,黑棋逐渐居上,直至杀灭最后一颗白子。
棋盘中央,忽有天地之光遁开,冲破棋盘之上的屏障。
“前世,那位尊主便是如此破局,强入仙界。”
凤清涟面色遽变:“仙域尽数沦灭?”
“是。”
“……”
凤清涟看向慕寒渊的眼神顿时不善至极,几乎动了刻骨杀意。
然而慕寒渊似未曾见亦不闻,只平静望着棋局中的一点。
凤清涟咬牙转回:“然后呢。”
“往生轮乃创世神器,小可活死人、肉白骨、新旧物,大可改一方之域……”
“可这乾元界无边浩宇,一方世界,岂止是方隅之地?”凤清涟寒声,“难道连整个世间,往生轮都能更易??”
“以堪比三圣的神魂祭之,可。”
凤清涟怔住。
云摇却是悚然一惊,扭头:“不可能!”
她对面,慕寒渊抬眼,由她情绪牵动:“师尊?”
云摇却顾不得,面色难看:“仙界初、劫、度三圣之位,自仙界化生便有,绝无空落,否则三千小世界都难行其道,万世归灭!”
大和尚深望向她:“施主不必惊怒,三圣并非永远在位……何况我说的,是堪比,而并非原三圣之一。”
“……”
在大和尚那幽远的眼神里,云摇心中有一丝丝不安从无数个黑暗角隅笼上,她却寻不得它们的来处。
“原三圣”?
三圣亘古未变,仙界之人人尽皆知。
大和尚既然来自仙界,那理应知道如此,却还是这般言语。他的这个古怪用词让云摇心神都跟着摇晃难宁。
“所以,”凤清涟是四人之中唯一一个了解不多、所以思路方向格外单一但清晰的,“来自仙界的那个慕寒渊,是以自己的神魂之力祭往生轮,才拨转时间……”
压着凤清涟的话声,僧衣袍袖再次一挥。
四人中间的棋盘幻化,再一次变化了不久前的黑白对峙错乱相交的模样。
大和尚垂眉:“乾元众生,都在棋局之中,未曾脱离,自然不生二魂,”他竖起一掌,“而那位,却是操棋之人,以身入局,自是化外之魂。”
“化外之魂?”
凤清涟脸色也难看起来:“若真是这样,那在此间……”
“不错。棋局之内,化外之魂不死不灭。”大和尚看向云摇,“唯有破局,方解因果。”
凤清涟想起了之前黑棋吞没白棋之后,棋盘上天地生光的那场破局,额头青筋绽起:“破局便要祸世,不破局等那魔头出来还是要祸世!这局破与不破,还有何区别?!”
“不,比起前世,这一世多了另一个破局之因。”
再开口的,却是云摇。
她目光复杂地望向了慕寒渊。
凤清涟疾声:“什么?”
“往生轮。”云摇微微攥拳,“仙界之物,更是创世神器,本就不属于这片天地,自在化外。”
“不错。”
大和尚起身,双掌合十。
“欲绝祸世之患,唯有再启往生轮,回溯前尘,再归仙界,才能将之彻底覆灭。”
大和尚言罢,干净利落地向后退去一步,便要转身离开。
“大师稍等。”
云摇追身上去:“往生轮中,当真有我所遗失的仙界前尘吗?”
大和尚笑叹:“施主何必多此一问?”
“不知为何,”云摇看了天陨渊的方向一眼,“我总觉着,畏惧。”
“世人皆惧过往,圣人亦不能免俗。何况……”
大和尚的朴素僧衣已经翩然远去,只留下日前一抹青影,以及一句未尽之言。
“施主难道不想知道吗——那位临圣之魔,究竟为何执意要这乾元众生为一人陪葬?”
第92章 风月无情人暗换(四)
天陨渊就坐落在两仪城外的西向, 距离两仪城最近处,未逾三里便至。
这点距离于修者目力,相当于近在咫尺了。
因此,凡是从两仪城西门一走出来, 就能看见远处天边魔焰缭绕, 将云层与天穹烧得姹红、如火如荼的可怖景象。
两仪城中人对此多已司空见惯,且因此地魔焰滔滔, 几乎有灼人神魂的炙热不适感, 也极少有人愿意从西门进出。
看守城门的白虎将戍卫显然早已得了之前那名守将的知会, 见到慕寒渊的身影后,两侧戍卫诚惶诚恐地行了礼。
“拜见尊主。”
“拜见尊主——”
原本在云摇另一侧, 与两人并肩而行的凤清涟闻言就冷笑了声,身影一晃, 径直到前面几丈外去了。
西门这边显然不是戍卫主力, 只有一个小队长模样的守卫, 从一众将士中出列, 快步走到了慕寒渊身旁:“尊主大人,您可是要去天陨渊?需要小人为您领路吗?”
那谄媚至极的神情大约是勾得凤凰有点恶心,靠在不远处白虎部的旗杆下,凤清涟捏着鼻子睨来:“天陨渊的魔焰都快烧到城门口了,那么大一团绕着, 你们尊主又不是瞎子,难不成还能走偏了?”
“……”
小队长气得脸红脖子粗,偏偏忌惮这个嘴毒的凤凰显然是尊主的朋友,又不敢回嘴。
他只好委屈地看向他们的尊主大人。
慕寒渊淡然低哂:“不必, 我们自行前往。”
“敢问尊主大人,随后可需要我等前去禀报白虎卫的左右使大人?”那人亦步亦趋地跟了两丈。
慕寒渊原本随云摇向城外而行, 闻言袍袖一停,那人侧身,长眸微凛:“禀报什么。”
“额——”
被那眼神一慑,小队长一瞬就吓得绷僵了肩背:“我,属属下以为尊主大人是要去天陨渊重、重启魔尊……殿……”
“……”
戍卫们的神情明显激动起来。
而几丈开外,靠在白虎部旗杆下的凤清涟投来冷冰冰的按捺着杀气的眼神。
“你有多放心你现在这个徒弟?”凤清涟盯着那边,问走来身侧的云摇,“按你的说法,那个什么往生轮,可就在天陨渊下——昔日魔尊殿陷落之处。你确定他不会和另一个慕寒渊串通一气,故意骗你去同他一起开启魔尊殿?”
云摇眨了下眼,懒洋洋地道:“怎么也比你这只杂毛鸟可信吧。”
“?”
凤清涟冷目相向。
“放轻松,”云摇转过身来,“今日多半是去查探一番,看看要不要再做些旁的准备,不会把你这只凤凰变成天陨渊里的烤鸟的。”
“云、幺、九。”凤凰咬牙切齿。
“……师尊。”
慕寒渊清声愉耳,勾得云摇注意力立刻就转回了身前。
“嗯?解决好了吗?”云摇视线探向慕寒渊身后,正见他们结成小队朝着城内去,“你怎么说的?”
“我拟了四部诏令,封以符文咒印,让他们分别传至四大主城。”慕寒渊声线平静,抬眸冷淡瞥过凤清涟,“四部之间互相牵制,只须消弭了天陨渊内魔焰之祸,彻底断了魔尊殿重启的可能,仙魔两域间便会如这过往三百年,难起纷争。”
“最好真如你所说。”
凤清涟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向着天陨渊方向走去。
慕寒渊微微皱眉:“他为何仍要去。”
“嗯?”云摇不解扭头。
“他不是为仙魔两域之危来得么。”慕寒渊低声,眉眼间似乎有几分遗憾,“我以为将此事告知,他便会离开。”
“……?”
云摇有些哭笑不得,看了一眼凤清涟气哼哼向前的背影,又转向慕寒渊,“难怪刚刚那番话你要看着他说,原来是赶客的意思?凤凰的嘴巴虽然有些毒,但以他真凤之身修到第八重临近第九重的实力,为我们掠阵总是再合适不过的。”
慕寒渊眸里黯然:“师尊不愿信我么。”
“这,这不是不信你,”云摇连忙解释,“只是能多一人,就多一份安危保障嘛。”
“只是魔焰侵蚀,于火凤未必是佳,万一邪焰入体,再埋魔祸,恐会断其修行。”慕寒渊温言善诱,“不如还是叫他回仙域,将此处消息递出,安抚众仙门更宜。”
“……”
明知慕寒渊此言此行都有私心。
但云摇溺在那人春山雾绕似的眼眸里,一番挣扎过后,还是不由地答应了下去:“好。”
——
一炷香后。
三人终于行到了天陨渊前,眼前犹如被血色的红雾笼罩着,空中尽是令人窒息的焰尘。
若非离着还有几十丈时,三人便警觉地封闭气息,那纵使是渡劫境,在这等烟尘如雾、魔焰侵扰的状态下,怕是都要走火入魔了。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凤清涟一身斑斓羽衣早已熏成了灰的,他站在天陨渊前,飞快地向渊内探了一眼,再撤回来时妖艳面孔也黑如锅底,“……你们确定那个往生轮,就在这天陨渊底下?”
云摇不情愿地点了下头:“我能感应到它,不会有错。”
“我凤凰一族生于火亡于火,但我还是第一次见什么火能连绵烧成渊洋之势——”
凤清涟一指天陨渊下,那犹如滚烫岩浆一般炙热可怖、灼得山石漆黑形似玄铁的魔焰,黑着脸问。
“往生轮不会是指你们从这儿跳下去,即便是渡劫境也够往生个百八十回了吧?”
云摇:“……”
这凤凰的妖艳漂亮但凡有一分能分给他的嘴呢。
撕破了血色尘雾,一道金光忽然奔着凤清涟去了。
凤清涟脸色一变:“慕寒渊!你敢偷袭——”
话声戛然而止。
因为那道金芒已经在凤清涟面前停了下来。
包裹的金光散尽,露出来在凤清涟眼前的,只是枚两寸大小的印章。
“这是魔域尊主印信,”慕寒渊道,“此行凶险,恐是难以回返。还请凤凰族族主将它带回,转交给慕九天。”
凤清涟:“……”
“另外,偷袭之举,寒渊不齿,”慕寒渊薄唇似勾,笑意不显,冷淡地瞥过了满目恼火的凤清涟,“凤族主还是不要以己度人了。”
“…………”
凤清涟脸色黢黑,也不知道是被方才那一探头窜上来的魔焰烧得,还是情绪所致。
他转向云摇:“你也如此决议?”
云摇轻咳了声,别开眼:“这里是魔域,他是尊主,大家都听他的。”
“你是他师尊!”
“嗯?一年前我们断绝关系的事,竟然没人通知你吗?”云摇无辜眨眼。
“好你个云幺九……!”凤清涟气得甩手就要走人,然而在尘雾彻底吞没他身影前,他到底还是停住了。
僵立半晌,云摇看得出这傲娇凤凰大约是咬牙切齿地与自己斗争了好半晌,才终于妥协似的,不甘不愿地回过半张侧脸:“我问你最后一遍,你当真要陪他跳这天陨渊?”
“怎么被你一说,跟殉情似的?”
凤清涟冷笑了声:“等你自己跳下去就知道到底是不是殉情了。”
见凤清涟动了真火,云摇也正色:“你知道我此行非如此不可。”
“我不知道,”凤清涟语气硬邦邦地道,“若那位大师所言皆是真,那此事分明便是你的徒弟所为,要他一人担责就是,你何必跟着冒生死之危?”
“世间事哪能轻易分责,何况他走到那一步,我又如何脱得了干系……”
云摇神色微黯。
但在放任自己沉沦情绪前,她回过神来,笑着仰脸:“好了,凤凰族血脉所剩不多,我可不敢拖着你冒险,不然你太爷爷还不掀了棺材盖来找我索命?带着印信,速回仙域吧。”
凤清涟有些怒其不争地切齿:“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嗯,我选的,”云摇含笑,隔着血色的尘雾滚滚,望向了不远处那道清影,“三百年前我便选了,这一次我绝不后悔。”
“……”
凤清涟的身影渐行渐远,终究消失在了这片连天的烟尘浓雾之中。
慕寒渊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身旁。
见她眺着南地,仍有几分忧思在眉眼间,慕寒渊低声安慰道:“慕九天在魔域玄武城蓄势多年,魔域印信交给他,他会将一切处理到最得宜之地。”
“嗯。”
云摇收回视线,朝慕寒渊一笑:“比起他们,我们这里接下来才是真正凶险。不怕么,尊主大人。”
慕寒渊垂眸,轻哂:“怕。”
“?”云摇没想到这个答案,茫然扭回脸来。
还没等看清慕寒渊神情,云摇便觉面前一暗——
慕寒渊俯身抱她,几乎像要嵌入怀中。
将她额首抵在颈下,他低低伏到她耳旁,向滚烫岩浆中一跃而下:
“怕极了。要师尊抱紧我才行。”
“……”云摇:“!”
轰——
能够将这世间一切焚作飞灰的魔焰岩浆,顷刻将两人身影吞噬。
云摇的意识也像埋入火海,于黑暗中摇摇欲坠。
但令她心安的,是身周那个始终未曾离开的,带有熟悉体温的怀抱。
不知过去了多久。
眼前暗红的昏昧中,渊底方向的最深处,似乎亮起了一点金芒。
那点金光在他们的识海里慢慢放大,犹如实质存在。
云摇看清了。
那是一只犹如金莲、却只有三瓣花瓣的金质器物。
尽管翻遍识海也找不到半点相关记忆,但看见它的第一刻,云摇心里就莫名直升起个念头——
它便是创世神器,往生轮。
那三瓣原本合拢在一起,此刻正徐徐展开,中间露出了一道身影。
其形虚幻,与往生轮连作一体,显然便是神器往生轮的器灵了。
只是那身影被金光与红雾弥盖住了,轮廓模糊,看不分明。
云摇莫名想起了小金莲。
于识海中,云摇好奇地放出神识,向着这从沉睡中苏醒的神器探近——
在她神识落上去的刹那,识海中忽然金光大作,顷刻便扫尽了一切红芒,向着她如千尺瀑泉冲刷而下。
与之同时,云摇终于看清了金光中的身影。
一个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的虬髯大汉。
云摇:“…………”
就,这创世神器主人的喜好,还挺独特。
念头刚落。
金光慢慢褪去,坐在那三瓣金轮中,虬髯大汉睁开了眼。下一刻,他就锁定了识海中云摇的神识虚影。
这往生轮已经在魔焰中待了至少三百年,不知道神器本性是否也受了侵染。
云摇想着,警惕敛气:“冒然唤醒前辈,实属无奈。我二人来此,是为了——”
“主…人?”
一声稚声稚气的声音,从那身高八尺的虬髯大汉口中脱出。
云摇一僵:“?”
下一刻。
眼神彻底恢复清明的大汉一蹦而起,欢欣鼓舞地朝着云摇扑下——
“主人!!”
云摇:“………………?”
“??????”
第93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一)
眼见着虬髯大汉那巍峨如山般的身影, 就要兜头罩下来,关键时刻云摇一个激灵,醒回神,断喝一声:“站那儿!别过来!”
“——?”
没想到往生轮器灵竟然真的听话地停了下来。
只是他表情十分委屈, 眼神堪称哀怨:“主人为何不许我过去?”
云摇:“……”
这一定是个圈套。
或者是神器器灵在天陨渊下待久了, 被魔焰侵蚀了灵智成了个傻子。
人怎么能跟一个傻子器灵计较呢。
这样想着,云摇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和善起来, 循循善诱:“你一定是自己在这深渊里待了太多年, 忘记了很多事情。我怎么会是你的主人——”
话没说完。
刚听到一半的虬髯大汉露出如遭雷劈如丧考妣的神情:“我是往生啊主人!你不认识我了吗?我陪你出生入死了那么多年, 你怎么能只记着轮回却不记着我呢?”
与大汉外表截然不同的稚声稚气太过尖锐,犹如楔入识海的一把钢钉, 无数个藏在黑暗中的角落被撕扯开剧烈的痛意,像打碎的瓷器一样锋利的画面碎片在云摇眼前晃了过去。
她捂住了耳朵, 面色一瞬有些苍白, 但理智犹在:“你叫往生……那轮回又是谁?”
难以言喻的预感袭上她心头。
而虬髯大汉操着那稚嫩孩童似的违和声音, 惊喜道:“原来主人连轮回也忘了, 太好了——我们是你的左膀右臂啊,主人你忘了,以前你总说我像个盘子,轮回像个锥子……”
那些絮絮叨叨未能入耳。
前面的话却如一道惊雷劈开了云摇脑海中的云山雾绕。
轮回,锥子。
这两个词她只能想到一个“人”——
轮回塔, 大和尚。
原来他根本不是人,而是轮回塔的器灵,难怪终其一生都在守塔。
仙界的两大创世神器,竟在这一世里, 同在乾元大陆上碰了面、扎了堆。
认清这一点后,云摇的识海震荡得更厉害了, 她竭力平下气息:“你说的轮回,我在外面见过,但我不是你们的主人。不如你先随我离开这里,到外面去,我让他和你对质。”
大汉像是有几分动摇:“轮回会听你的吗?”
“嗯。”
“——还说你不是主人!”往生轮器灵那点动摇的作伪神情立刻褪去,变成气闷的恼火,他把腰一叉,“轮回向来只听主人的,连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主人为何就是不肯认我?”
云摇:“……”
换个小孩来作这副委屈生气的神情动作,大概算得上讨喜。
然而面前这个只让她觉着看一眼都夭寿。
在云摇恶向胆边生已经快忍不住要一巴掌拍过去的时候,那虬髯大汉忽然幻形——
成了个拄着拐的白发苍苍腰背佝偻的老妇人。
这大变活人的一幕,叫云摇既震撼又茫茫中有些熟悉。
“哎呀我忘了。”
老妇人拄着拐颤颤巍巍地上前,声音却是个青壮年底气十足的粗声:“主人仙力浩然,不能进入凡人躯壳,之前留了大部分的神魂力量在我这里……”
老妇人停在了云摇身前不远处,一边说着,一边颤巍巍地举起枯槁的手,在身上摸找什么。
“噢,找到了。”
“……”
云摇屏息望着老妇人。
然而就在两人对视的那一刻,老妇人忽然再次幻化——
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凌空出现,向“地面”跌去。
云摇无暇去想,连忙上前要将那婴孩接住。
然而与想象中轻如薄絮截然相反,云摇手中触及婴孩襁褓的刹那,就感觉到千钧之力爆发于一点。
与之同时,她眼前炸开了无法直视的烂漫金光。
“轰——”
辨不出是现实还是幻觉,光将她身影彻底淹没。
云摇跌入了那片金光之海中。
直至意识剥离,褪尽。
——
“……云摇……”
“云摇……”
耳畔的呼唤,从无限远处的模糊回音里逐渐拉近,终于变成了身侧清晰惊人的高音:
“云摇!!”
“——啊?”
云摇茫然地支起伏在长案上的脑袋,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司天宫浩瀚无垠的宫顶。
三千小世界像选在银河中的一盏盏星灯,从司天宫拱顶或高或低、或远或近地垂布下来。
它们明暗流转着,同这仙界的司天宫一般,千年不变。
本该是最熟悉的一幕,不知为何,云摇竟有些暌违已久的感觉。
白衣小仙娥摇了摇晕沉沉的脑袋:“我这是怎么了?”
“能怎么?”
旁边的仙娥正在整理桌案上散乱的卷册,无奈地瞥她:“还不是你又趁着轮值的时候,睡着了呗?”
“啊,这样么。”云摇扶住昏沉的额头,总觉着脑海里无数碎散的画面与记忆,却都隔着雾似的,从识海中她脚下的长河里流淌而过。
她弯腰想去拾起,然而那些画面就如流水一般,攥不住握不起地从她指间泻下。
她忘了……什么……
“哇,云摇,你又偷偷将这些凡界的话本带进司天宫里看?”
仙娥整理到云摇身旁,拿起了她面前的一卷画册。
云摇微怔,侧身望去。那画册就躺在方才她起身的地方,显然她是枕着这话本睡过去了。
从仙娥手中接过,云摇翻过几页。
“这册是今日有人放在司天宫桌案上的,我猜是云凤仙君帮我带来的吧。”
“嗯?有趣吗?”
“我还没看完,就睡过去了,只记得是讲了一个叫乾元界的小世界中,有位清冷渊懿的谪仙人物,得世人景仰,如山巅白雪,可惜被亲师尊亵弄凌辱,最后成了个翻覆乾坤、杀人盈野的灭世魔尊……”
云摇说着,微微怔了下。
她低头去看手中的话本。
旁边仙娥见她没了反应,好奇回头:“怎么不说了?”
“我刚刚,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我进了这个话本里了?”
云摇有些茫然又不确定地说着。
“嗯?”旁边仙娥来了兴趣,“然后呢,你都梦见什么了?”
云摇努力回忆起来。
可惜只有一些被浓雾薄纱笼罩的零零散散的画面,声音与记忆都再寻不得。
她无奈地笑摇了摇头:“忘了。”
“哎诶,你真是的,”旁边仙娥失望地摆了摆手,“你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对,都还没到夜里呢,云摇你每天睡太多了。整个司天宫、不,整个仙界都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么又嗜睡、又健忘的小仙娥!”
云摇嬉笑接过对方手里整理好的书册,起身将它们放去一旁的架子上:“我都习惯了,大概是我飞升上来之前,作为凡人的那一世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
司天宫掌三千小世界,每个小世界不知道有多少要记录在案的卷册。
好在这司天宫也如星海无垠,否则早晚有一天,司天宫的仙娥们都要被这些卷册给埋了。
“哎,真不知道这神器往生轮,这一届怎么会选上你这个总喜欢偷懒睡觉的小仙子。”
桌案后,仙娥羡慕又嫉妒地朝她做鬼脸。
“我看这往生轮的器灵一定是跟你一样,睡糊涂了!”
“……往生轮?”
云摇往架子上整理卷册的手指蓦地一停。
她下意识地翻过手腕,看见了腕心位置一点金色的三瓣花纹。
“嗯?你不会连往生轮都睡忘了吧?”叫云巧的这个仙娥惊讶地趴到架子对面,隔着缝隙看她,“这才过去了两日,你难道就不记得了?往生轮前日在仙界挑选近千年的新宿主,司天宫这么多的仙子仙君中,它偏偏就选了你哎!”
云巧说着,笑眯眯地落回脚跟,靠着架子一边翻就近的卷册一边笑:“哎,你是没见,跟咱们最不对付的那个云倾仪,脸都黑成什么样子了!切,看她以后还怎么仗着品级高一级,就在我们面前嘚瑟。”
“往生轮既是神器,为何会需要轮值宿主呢?”云摇不解地问。
“嗯……这个也是仙界的一大谜团啦。”
云巧左右看看,确定无人,这才隔着架子凑近,小声说道:“你知道它真正的主人是谁吧?”
“嗯,八方神君之首,三圣位之一的‘初’,也是司天宫之主。”
云摇摆好了手中的卷册,扶着书脊歪过头,对着云巧莞尔。
“我飞升上界也有几百年了,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神君哪怕一根头发丝。”
“别说你了,我比你早一千多年飞升上来,一样也没见过啊,”云巧耸了耸肩,“这位神君本就是仙界最神秘的存在,作为仙界众神之始,我估计除了另外两尊圣君,其他神君怕是都不知道祂究竟是男是女了。”
云摇想了想:“那也没道理,祂的神器要交给仙界轮值看管?”
“这个仙界中倒是早有猜测,其中我比较认同的说法,是这创世神器非同凡响,圣位之下,仙君仙娥们都难以承受太久,只能每千年换一次看管的仙君仙娥。”
“这样么。”
云摇看了自己腕心一眼,没再去管,她绕过架子,回到了桌案前。
云巧做完了她那份整理,便也要离开了。
临走之前,她似乎有些不放心:“前两日,我听轮值的仙君说,天弃之地似乎有些异动。”
“天弃之地?”
云摇闻言,下意识抬头,看向了司天宫拱顶下的那三千星灯中。
而藏在这浩瀚无垠的星海深处,有一盏最远的星灯。
与这三千明暗流转的星灯皆不相同,只有这一盏黑得纯粹,透彻,且绝无重新亮起的可能。
“既是天弃之地,那就已经被抛弃在天地规则之外了,”云摇收回目光,“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也不知,只是那几位高阶神君都齐聚过来,研究了两日才罢,而且离开的时候,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听说后来他们离开了司天宫,就都去了‘劫’圣宫中了。应该是有些什么让他们不安的原因在吧?”
“兴许吧。”
云摇没什么所谓地靠在桌案旁,懒洋洋笑了下,“反正也不是我们这些小仙娥管得了的。就算初圣不在,天塌了还有劫、度两尊圣君,和其余几位神君顶着呢。”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么。话总说得最轻飘,平常看着胆子最小,出了事儿又数你第一个冲在前头。我都怀疑司天宫是不是额外给你发两份俸禄了。”
云巧表面嫌弃实则关心地说着,朝云摇摆了摆手:“不能不放在心上,你今日一定小心些,若是有什么状况,记得第一时间示警,不要自己莽啊!”
“知道了娘子,快回去歇着吧。”
“去你的!”
云巧离开后,司天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云摇靠在桌案前,支着脑袋,仰头无聊至极地望着拱顶的三千小星灯。
“千年如一日啊……”
感慨着,云摇低下头去,重新拿起了桌上那册还未看完的新话本。
她并未注意。
头顶那浩瀚星海的最深处,最漆黑的一点,忽熠过一点冷白的银芒。
……
这册话本叫云摇看入了迷,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次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司天宫里外已经黑了下来。图同凡界的夜晚一样,只有那一盏盏星灯在昏暗里熠熠着,犹如夜空中的长河微星。
云摇靠在臂弯里,打了个哈欠,忽然一停。
她睁大了眼睛——
等等。
这里是仙界。
仙界何曾有过夜晚了?!
云摇惊神,忽地坐起身。
直到此刻,她才惊觉,隔着面前的长条檀木桌案,她对面竟然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那人生得清隽秾丽,眉眼间透着一股慵倦,肤白得压雪一截,唇红如血。而最诡异又妖艳的,是他低阖着的眼尾下,一道淡淡迤开的冷玉血沁似的魔纹。
如世上最剧毒又最绝艳的花丝,蛊人而致命。
而那一袭玄黑袍子,领口袖边皆绲以金丝银线,袍尾宽展,在桌案下铺延开来——笼罩了整座司天宫的“夜色”,原来便是从他袍尾燃起的墨色魔焰。
在他身后如焚如噬,盛极滔天。
云摇面色陡变,迅疾抬手想召出司天宫的示警金铃。
只要一息,她就能够将这里的不对劲传递出去!
只是云摇手腕还未离开桌案,便见那人袍袖抬卷,一道墨朱色的魔焰从他冷白如玉的指骨间飞出,缠上了云摇的手腕,然后向下一拉——
“砰。”
她的手腕被重重扣回了桌案,示警金铃也顷刻化作齑粉。
“别乱动。我今日杀得人够多了,不想再多添一条,”那人启唇,声音懒慢也低哑得蛊惑,“何况,你长得……有些像我一位故人。”
随他话声,那人眼尾处睫睑长撩起,血沁似的魔纹犹如活了过来,愈发艳丽逼人。
他贴近,抬手,冰冷的指骨勾挑起小仙子的下颌——云摇已被他魔焰缠上周身,每一处都缓缓收紧,动弹不得,甚至连一个字音都无法出口。
望着她的五官,那人的眼神却渐渐虚无,像是湮入了长河流沙,从无尽无望的时光里,寻找一个早已模糊淡去的虚影。
“师尊……”
话声未落,那人眼神骤然清明。
随之而来的便是他眼底血色弥漫颠山覆海的暴戾与疯狂——
那人猛地扼住了她纤细的颈。
“谁允许、你用她的脸!?”
第94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二)
身周魔焰如灼, 痛意瞬间蚀骨之深。
云摇疼得绷紧身躯,偏连呻''吟气息都被那人以魔焰死死迫在口中,痛呼不得。就在她觉着自己今日就得交代在这儿,以身殉司天宫职时, 周遭一切忽然平息下来。
连快要扼断她可怜脖子的魔爪都松懈了。
云摇艰难睁开眼。
两人之间的桌案, 早在魔焰触及时便灰飞烟灭。
此刻那人近在咫尺,身上玄黑衣袍几乎要将她吞裹。
他俯身下来, 着迷又厌恶、沉沦又压抑地望着她的眉眼, 最后只逼出一声沉哑至极的低声:
“仙界皆言, 你掌管着神器往生轮。若你将它拿出来,我饶你不死。”
“往生……轮?”
云摇用被掐得发哑的声音艰难吐词, 她面上神色是一派惶然又茫然,与身前人对视的眼神更是充满了无辜却被牵连波及的迷惑。
然后在心里把往生轮器灵骂了八百遍。
她就说!这等魔焰焚天的大魔头, 怎么看都是仙界之敌, 最不济也得是对上几位神君, 怎么会轮得到她这么一个只会提笔的无事小神仙!
往生轮, 看看你惹的好事!
心里腹诽千言万语,云摇面上也一点都没敢露出来,感觉到脖颈上的魔爪松了些许,她小心翼翼地抬手,顺着他长垂的袍袖扒拉上去, 戳了戳——
“这位……大仙,”云摇艰难求生,“你且先松开手,我快要死、死了。”
魔的指骨如他发色一般冷, 凉意沁骨,冰得盛雪。
云摇触上去的刹那, 只觉着像是摸到了传闻中万年不化、一块就能冰封一座小世界的天寒玄玉。
“大仙?”
面前的魔低声笑起来,眼神里却尽是冰冷噬命的焰火:“谁与你说,我是你们仙界之人了。”
云摇一警。
不是仙界之人,又魔焰滔滔。
他不会就是传说中最要命最可怕的域外天魔吧?
“……咕咚。”
寂静里,云摇咽口水的声音格外清晰。
也在第一时间惹来了魔的注意。
云摇一顿。若她没看错,那个眼神似乎很有些……嫌弃?
就像是在问“你怎么会用这张脸做出这么没品的事情”。
不过那人只淡淡扫了她一眼后,轻羽似的长睫便慵倦地扫了下去。
他松开捏紧她脖颈的指骨,向后靠倚在了他随手招来的桌案上。长腿折膝而起,他腕骨斜抵其上,托起了迤逦满身金纹繁复的袍袖,那人懒懒勾眸,眼神冰冷又危险地睨过她每一分容颜。
那个眼神怀念、沉湎、又戾意无边。
云摇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说罢。”半晌,她终于听得那天魔懒声道。
“…啊?”云摇茫然,“说什么?”
他似乎这才看够了,垂下眼去,“往生轮,是不是就在你这里。”
“……”
又来了。
云摇微微咬牙,心说问个轮子干嘛拿那种像是要给她煎炒烹炸了的眼神一丝一线地凌迟她。
她差点以为这些域外天魔好以细皮嫩肉的小仙子为食了。
心里骂了对方一百句,面上云摇却是乖乖巧巧的,一个忤逆的表情都没有,比见了八方神君还谦逊地弓腰:“启禀大仙,怎么会呢,往生轮是何等圣物,哪里轮得到我这种在整个仙界一万零八百仙班里连末席都难排得上的小仙子掌管?”
“……”
头顶默然许久,冷意在整座司天宫中蔓延。
就在云摇实在有点弯不住,想偷偷侧过脸去看看那天魔是不是已经睡着了,就听见头顶一声极为嫌弃的冷嗤。
“油嘴滑舌,胆小如鼠。”
“辱没了这样一张与她相似的脸。”
云摇:“?”
“???”
不是,怎么还带人身攻击的!!
云摇有些恼火地直起身来——尽管主要原因是她实在弯不住了——然而还未来得及与这不讲理的天魔抗争,便被对方袖风一卷,飞身向外。
“!”
冷不防就被挟裹起来,云摇在一瞬便掠过视野的仙界千百座琼宇之上大惊失色。
按她这点不够入眼的道行品阶,这天魔一松手,她就可以原地投胎,下界重来了。
云摇想都没想就抬手死死抱住了天魔袍袖下那凌厉如剑的臂骨:“大大大仙……我都说了,往生轮当真不在我这儿……你,不,您,您有话好说,我一定鞍前马后地听凭差遣……不过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
“……”
慕寒渊冷漠又嫌恶地瞥过她。
这一眼与云摇对上,云摇读懂了,大概是“怎么会有这么软骨头的仙娥”的意思。
保命要紧,她当没看见。
“大仙?”
“……”
大仙这次更不理她了。
那人下颌微扬,长眸也抬掀起来,眼尾的魔纹愈发如血沁似的,冷淡而蛊人。
该说不说,这域外天魔长得还挺好看。
就这么几个恍惚之后,云摇感觉身侧快要将她一身仙娥装刮成乞丐衣的厉风终于消停下来。
云摇扶着被风吹僵的脖子,低头。
两人脚下匍匐着一座紫气缭绕、巍峨壮观的殿宇。若不是四周那一片片本该祥云绕顶、翠色璀璨的仙木们全都被烧秃了脑袋,那云摇觉着它应该挺眼熟的才对。
毕竟仙界共三圣五尊八方神君,其中青木神君的殿宇,恰巧就仙林环绕,紫气……
云摇没想完。
她被“扔”下来了。
正正准准地落在了那座大殿中门之前,烧得乌漆嘛黑的白玉石阶上。
云摇仰头,目光掠过残破不堪的殿宇,看见了中门之上,歪下来一半将掉未掉的殿匾——
“青木神宫”。
云摇:“………………”
还真是啊。
域外天魔集体造反了吗?
她为什么没听见一点动静??
一道玄袍雪发的背影,翩然无声地落在了云摇身前。那人背影修挺,随殿前的风一吹,拂起他长发如雪,更衬得宽袍广袖下松形鹤骨,仙姿道韵。
若非他袍尾魔焰灼灼,怕是什么人都会以为他是哪位圣尊。
而此刻,云摇望着那人身周滔天魔焰,与那座明显被肆虐残害、经历过一场惨无人道的大战的神君殿宇。
她蓦地一栗,颤声问:“这是,大仙,做的?”
天魔微微侧身,眼尾垂着几分清冷厌倦:“你不是不承认,自己便是掌管往生轮的人么。”
云摇心生不祥预感:“这和青木神宫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带你来,与他们对质的。”
“……大仙明察!小仙真的只是司天宫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仙娥,位列末席,道行不值一提——”
云摇还未说完,被那人袖风勾起。
眼前一花,她就被带进了殿内,然后在一片惊慌的“他又来了”的杂乱声中,被那人信手按在了原地。
肩上修长指骨如千钧重。
云摇屏息。
她能分明清楚地感觉到,天魔此刻就站在她身后。
那人慢条斯理地按着她的肩,一点点加力,他冷漠的眼不疾不徐地扫过殿中,从那些惊慌逃离或后退的仙娥仙君们身上一一掠过。
“是他们中,哪一个向我出卖了司天宫和你来着……可惜,这些蝼蚁全长一副模样,我竟忘了。”
云摇心里悄然松了口气,面上带恭维的笑:“大仙,您误会了,司天宫里的小仙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今天只是刚好轮到我这个倒霉蛋……不是,轮到我有幸瞻仰您的尊容。他们所指的必不是我啊——”
“啊,有办法了。”
天魔似乎一个字都没听她的,倦声打断后,他在她头顶低低笑了声。
像愉悦,又像厌倦,听得人从骨头缝儿里渗出彻骨的寒意。
云摇想逃逃不得,想动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身后天魔就倦懒地靠在她身后,以一种暧昧又掌控的姿态,环过她颈下,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中。
而那人带着某种冷香与血气的袍袖覆过她半身,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他懒抬起手,露出半截冷白腕骨,然后随意地勾了勾指节——
在那瑟缩在大殿角落的仙娥仙君们中间,就被拎出来了一个倒霉蛋。
长得花容月貌,哭得梨花带雨。
顷刻就被提到云摇不远处。
这位仙娥的脖颈显然正被有形无质的魔焰一点点缠紧,连那张漂亮的脸蛋都开始憋红。
云摇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重。
她勾住天魔横过她颈下的手,小心翼翼地笑:“大仙,这位仙子生得实在太漂亮,叫她站这么近,我都不敢同她说话,不如您还是放了她……”
“哦,你不喜欢?”
云摇捧笑:“也不是不喜——”
“咔嚓。”
一声极轻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声响。
顷刻压得满座大殿死寂。
而云摇僵住了整张面孔,一丝一毫的情绪都在她眼底颤栗。她放大的瞳孔中清晰映着,站在一丈外的那个仙娥眼睛慢慢失去神采,倒在地上。
像个信手可抛的死物,一块软得无骨的絮布。
半点生息不复。
“果真是蝼蚁。”耳后声音依旧磁性,悦耳,带着倦怠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冷淡漠然,那人抹去了指腹上一点轻得可以忽略的血迹。
“既然你不喜欢,那便杀了。”
他像随手碾死了一只蚂蚁。
“…………”
云摇眼底难抑地战栗起来,袖子下垂着的手慢慢攥紧。
在她气息即将运作指尖和身后天魔拼命的前夕——
“再换一个……算了,还是排队来吧。”
天魔随意抬手,便将那一众快要瑟缩到一起的满身狼狈血迹衣衫褴褛的仙娥仙君们一个个带来了大殿中央。
他们被漆黑里透着血色的魔焰捆着,绝望地在云摇身前站在弯弯绕绕的一列。
“一个一个上来,和她对质,直到我找着往生轮的主人为止。”
天魔抬手,将最靠前的那个满眼血丝的仙君拉上前。
他自己却勾来了一张椅子,就在那个死绝了的仙娥的尸身旁,他毫不介意地坐下了,单手托着脸侧,懒洋洋地望被他困在原地的小仙子。
“你不是不承认么,”他漠然又残忍地笑,“只好叫他们一一与你对质了。”
云摇掐进掌心的指尖里已经渗出血丝。
她死死低着颈。
忍。
忍着。
往生轮乃创世神器,虽然如今尚在沉睡状态,但若落在这样一个天魔手里,那仙界终末之日怕是近在眼前了。
必须忍着。
望着在他脚边的尸首,云摇半晌才僵涩地仰起头,撑起个比哭都难看的笑:“他们被你吓坏了,自然都会说我是,大仙还不如直接把我杀了,至少还能给我个痛快,免受折磨——”
“只要你说不是,我就信。不过……”
慕寒渊指向了云摇对面,那排成一列列的绝望而挣扎不得的仙娥仙君们。
“你每说一句不是,就有一个人替你去死。”
“——!”
云摇脸上最后一丝笑意崩碎。
忍个屁。
她就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神仙,要是连眼前的人都救不了,还指望救什么整个仙界。
那他妈不该是天天受他们顶礼膜拜的三圣五尊才该出来扛的事情吗!
以一种要扯下衣袖的力度,云摇狠狠将袖子一撸。
腕心的三瓣金轮朝向椅子中的天魔。
一路上都只知恭维讨好的脆皮孱弱小仙子,这会眼角发红,有种要瞪出血上前狠狠咬断他喉咙的狠意。
慕寒渊微微凛紧肩背,垂下的指节无意识地捏住扶手。
像她……
“扑通。”
金玉殿宇的石阶被膝盖砸得闷响。
僵住了的天魔难以置信地眨了下长密的睫羽,向下扫落——
对上了说跪就跪的小仙子。
岂止是跪,她几乎要给他磕个头了。
“大仙明鉴!这玩意真的是好死不死临到我身上来了的,它一千年就换一次主,仙界换夫君最频繁的仙娥都没它变心变得快啊!但凡有的选,我一定现在立刻马上就割爱给您,但它赖皮得要死这会不肯出来啊!”
慕寒渊:“………………”
天魔唇畔的笑冷掉了。
额角淡青色的血管微微绽起。
而跪地的小仙子犹如不知死期将至,还在一边擦泪一边絮絮叨叨:“要不这样,反正大仙你寿数无尽,肯定比我活得长,等一千年后,它出来以后一定识时务地认你为主——”
“闭嘴。”
天魔终于忍无可忍。
玄色衣袍后掀起雪色长发,那人身影一晃,顷刻就出现在了云摇身前,他单手攥住了小仙子纤细脆弱的颈,硬生生将人从她跪着的地上提起来。
“我只是要你用,不是跟你要。”
天魔眼尾沁上冷戾的血色。
“……”
云摇几乎有些窒息,眼底作伪的情绪破碎,流露出一两分真实的不解。
而慕寒渊终于回神,发现自己快要将这个没骨头又胆小谄媚的小仙子掐死的事情。
那人慌忙松开了手,随即反应过来什么,魔纹覆着的眼尾垂掩下,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张总会叫他想起一个久违的人。
“咯咳咳咳……”
云摇扶着脖子咳得惊天动地。
一边咳,她一边用眼神疯狂示意那些从魔焰缠身里暂时逃脱的仙君仙娥们,叫他们赶紧趁这会往外跑。
仙君仙娥们窸窸窣窣连贯带爬地往外逃去。
“——大仙原来是要用?”
余光发现天魔要察觉回身,云摇慌忙接话,假装踩着自己袍角踉跄地往前一扑。
天魔下意识抬手接住了人。
近在咫尺,那个无比可恶讨嫌的小仙子用着他最熟悉最怀念的脸,眼神茫然又无辜地问他:“不知我和往生轮,有什么地方能为大仙效劳呢?”
慕寒渊回身,冷冷将人一推。
殿中人已经跑光了。
他早已察觉,也并不在意,只冷漠又嫌恶地扫了地上磕得龇牙咧嘴的小仙子一眼。
“往生轮不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么。”
天魔低声沙哑。
“我要你为我复活一个人。”
第95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三)
云摇是当真没想到, 这样一个视仙娥命如草芥的祸世魔头,要往生轮的目的,竟然只是复活一个人。
莫非……是要复活个更可怕的魔头?
一想到这儿,云摇心里顿时一抖。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腕心:“复活可以, 现在不行。”
“为何?”天魔沉眸如晦, 云摇毫不怀疑自己一个字说错顷刻就能叫他的魔焰烧成飞灰。
“往生轮如今是沉寂状态,”云摇实话实说, “它真正的主人是仙界三圣之一、司天宫之主, 只是如今祂老人家不知所踪。这等神器自然不是我们这种小仙子能真正掌控的, 说是掌管,实则是照料看顾。它不想醒, 我就没法强行将它唤醒。”
“那它要多久才醒?”
“这个,不知……”
云摇小心说完, 偷眼瞟了下天魔的神情。
不出所料, 他冷冰冰地睨着她的手腕, 一副在思考要将它清蒸还是红烧的架势。
“但请大仙放心, ”云摇立刻挺直腰,抑扬顿挫成竹在胸,“只要一有苏醒迹象,我一定是第一个察觉的。到时候第一时间向您知会!”
“是么。”
“嗯嗯嗯嗯。”
云摇点头如捣蒜,极尽诚恳。
天魔漠然冷淡地睨着她, 几息后,他忽勾了下薄唇,没什么真实情绪地笑了。
“好。”
云摇肩膀微垮,刚要松下口气。
便听天魔声线倦懒:“既如此, 在它苏醒之前,你就寸步不离地待在我身边。”
“……”云摇扭头:“?”
等等。
这和说好的不——
“有意见?”天魔沙哑着嗓音, 懒懒睨来一眼,眼底戾意沉沉,魔焰滔滔。
云摇到了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没有,没有。”
杀意如雪消融。
那人似乎也有些倦了,径直走过满地狼藉与血迹,所过之处,曳在袍尾的魔焰将那一切焚烧一空,半点痕迹都不曾留存。
——如此彻底的抹除,连气机都不存。
云摇看在眼里,只觉胆战心惊。
即便是传闻中可怖的域外天魔,也不该是这样形同毁灭本身的存在。
他到底是什么人……
云摇在心底揣摩了一遍这魔头的喜怒无常、恩威难测,试探着跟上去,开口问道:“小仙敢问一句,不知大仙要复活的,是什么人?”
那人已倚坐上了殿中本是留给青木神君的尊座。
闻言,他略掀起眼帘,沉眸望了云摇许久。
那个眼神叫云摇背后发毛。
——她总觉着,他虽在看着她,但目光又早已穿过了她,看向无尽时空以外的另一个人。
莫非就是他之前掐着她脖子喊得那个人?
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和魔头背后的大魔头长得十分相近?
云摇正胡思乱想着,却见尊座里,那人徐徐垂遮了眼帘,他从玄色袍袖中勾抬起手,衣袖便层叠委顿在他肘下,露出的冷白指骨缓慢伸展开。
在那双堪称美得惊绝的手掌之上,光线被扭曲,弯折。
虚空中慢慢绽放了一朵花。
那是凡界的一种花,云摇识得,它名为芙蕖。
在凡界,它该是一朵再普通不过的,最常见的粉白色的芙蕖花。
若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也只不过是花瓣边缘,洇开了一圈淡淡的紫意。
云摇正不解,忽然察觉什么,她眸瞳微缩,盯紧了芙蕖花的莲心。
那里面,蛰伏着一道淡得几乎要消散的神识。
“这是……什么?”云摇下意识开口问。
“这里面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道神识,她在其中教我分辨善恶,识得忠奸,劝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天魔倚在椅中,似乎是玩笑,但不知为何字字切齿。
听不出是恨意还是颤栗。
云摇莫名有些触目惊心。
想这天魔身上早已浓重得化不开、不知杀了多少人才能积蓄起的杀意与死意,还有他方才随手捏死仙娥如捏死蝼蚁一般的随意……
专留下这道神识的那个倒霉蛋大概只能死不瞑目了。
但不知为何,云摇还是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照她说的做了吗?”
“……”
慕寒渊徐缓抬眸:“我杀尽了她要我提防的浮玉宫,从上到下,一个未留。……可是不够,不够啊。”
“仙域那些人,他们总是一日日在我面前提起她的名字、从不许我去祭拜她、不许我再接近她的山峰洞府——可他们怎么配?!那是我一人的师尊!!”
“所以、我就将他们一个一个全都杀了!反正她都死了,他们留着还有什么用?!”
“……”
望着面前声哑神狞,眼神已尽疯魔的人,云摇心口栗然微涩。
她不知为何自己会有这种感受。
大概是……作为仙界的无事小神仙,她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杀孽无尽、罪海滔天的大魔头吧。
云摇正想着,忽觉得一道可怖的气息锁定了自己。
她下意识抬头,对上天魔泛红的眼。他正深沉恸然地望着她,眼底情绪刻骨忱忱。
指骨轻拨,那朵粉白色的芙蕖便朝着云摇扑来。
小仙子一僵,下意识想后退,却被天魔的魔焰锁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芙蕖花停在了她身前。
慕寒渊一眼不眨地死死盯着它。
存放那一缕神识的花芯微微亮起,几乎灼穿了他漆黑的眸底。
他并未看到。
小仙子眉心一点金纹极快地亮起又覆灭。与之同时,就要熠起光芒的花蕊,再一次黯淡下去,归于沉寂。
“……”
一同归寂了的,还有慕寒渊的眼眸。
那一刹那他的神色极尽狰狞,仿佛刚抓进手中的一丝希望在眼前如泡影般消弭。
云摇感觉到他杀意尽布的眼神盯住了自己。
——他想杀了她。
为何?
因为她不是他等了无数年的那个人吗?
云摇惊讶于此刻自己的心情竟然好像是难过大于恐惧的,从芙蕖花出现在她面前的第一息起,她就觉得难过了。
“……我是太久没梦到她了,连这种不切实际的幻念都会有。”
魔的杀意终究还是淡了下去。
他靠回座椅,漠然冷淡地睨着随他魔焰一松便弱得跪到地上去的小仙子,他声线沙哑而消沉:“你怎么可能是她。”
云摇艰难地支起身。
“为何不求救,”慕寒渊冷漠抬眸,“这一次,我明明没有封你的口。”
“求救有用么。”
云摇听见自己声音有些冷地问。
魔似乎怔了下,眼神滞涩地盯着她,那一瞬晃过其中的茫然竟如个大雾中寻不得归路的孩童。
……疯了。
云摇一咬舌尖,叫痛意将自己唤醒。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祸世魔头,她就是疯了才会觉得他可怜、值得同情。
一边暗自骂着自己,云摇一边迅速挂起个笑脸,转移这天魔的注意力:“所以,大仙你要我复活的,就是这芙蕖花中那道神识的主人?”
“……嗯。”
慕寒渊阴沉了眸色,靠回去:“不许再叫我大仙。”
云摇笑吟吟:“大——”
“再听到一次,”慕寒渊冷嘲望她,“我便在仙界再杀一人。”
云摇:“……”
杀人不眨眼的狗魔头。
等着吧,你肯定会遭报应的!
小仙子忍辱负重地咬了咬牙,撑起笑脸:“那,我要如何称呼您嘞?”
魔眼神微晃。
那一刻望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他大约是疯魔至深,知是死路也义无反顾:
“慕寒渊。”
“什么?”云摇一愣。
“这是我的名字。”魔从尊座里起身,玄色衣袍掠过纹着昆仑神木的鎏金扶椅,又曳过玉阶,他一步步走到云摇面前来,停住了。
玄色袍袖撩起,那人凉冰冰的指骨扶抵上云摇的下颌,迫得她微微仰脸。
“……她取的。”
云摇一抖。
她本能地想从慕寒渊手中脱身,没想到一躲,竟还真躲掉了。
“哈,哈哈,”对上了魔不善的眼神,云摇硬着头皮笑,“贤伉俪还真是,有情调……”
“你呢,”慕寒渊冷冰冰盯着她,“你叫什么。”
云摇赔笑:“在我们仙界,只有神君和上仙以上,才配在仙界传颂尊号。我嘛,进司天宫的时候在小仙娥中排行第三百七十二,大……额,你若是想叫,就唤我三七二好了。”
——开玩笑,真名那是能随便跟人说的吗?
在仙界这种地方,上古仙法无穷无尽,其中以本体名姓勾连三魂七魄便能加以劫法的也不在少数——别说她这种脆皮小仙娥了,即便是三圣五尊,神名被外人得知,那也是能要命的!
眼见魔尊神色不善,云摇连忙转移话题:“不知这芙蕖花的主人,身体或是神魂在何处?”
慕寒渊眉眼沉戾:“你问这作甚。”
“不是……”云摇强笑,“你要我复活她,总得给我个复活她的依托吧。”
慕寒渊眼神更冷了:“往生轮不是能活死人、肉白骨么。”
“那也首先得有个‘死人’才能活,有具‘白骨’才能肉啊!”
云摇都要压不住火了。
然后在天魔那个杀意可怖的眼神下,她一抖,福至心灵地自己悟了:“不会……它的主人……就只剩下了……这么一丁点的神识了吧?!”
“……”
“不是。”
云摇终于忍无可忍了:“那就算往生轮现在就能用,又要我拿什么复活?只一道神识,连一缕神魂都不算!而且若灵肉俱消,那你确定她不是已经投胎转世、说不定连神魂都下幽冥界八百回了?”
云摇一口气说得畅快,算是把今天憋的惊、怒、吓,一股脑全都发泄了出来。
发泄完她才想起来,不止自己的小命,在三圣出马之前,半个仙界可能都捏在这个大魔头的手里。
她该谨言慎行来着……
云摇后怕地抬眸,去观察一直没动静的那个大魔头的反应。
出乎她意料,那人竟未曾发怒。
唯独眼底沉着像被凌迟过千万遍的寂灭沉冷:“那你便用往生轮,借这缕神识,查她神魂所在。”
“若她真下了幽冥界呢?”
“那我便下幽冥,”慕寒渊语气平寂而疯狂,“去将她的神魂带回来。”
云摇倒抽一口冷气:“你知道下幽冥掬魂、那是多严重的僭越三界乃至天地规则的重罪吗?幽冥司掌三界万千魂魄归放,一旦出了岔子——”
“纵使幽冥倾覆,”魔头回眸,眼底如血,薄唇轻启,“在所不惜。”
云摇:“………………”
三圣五尊死哪去了、这里有魔头要灭世了你们管不管啊??
然而无论云摇在心底怎么呼唤,连带着大概早就被打跑了的青木神君一起,八方神君都像死了一样,没一个回应她的。
脆皮小仙娥只能绝望地抹了把脸。
云摇深吸气,捧笑:“大……算了,这位魔尊大人,你有所不知,仙界虽为三界之首,但众仙也都要受天地规则禁锢,不可能为所欲为。”
慕寒渊睨过她:“是么。”
大约是一个字都未信。
“真的,骗你我天打雷劈,这一点仙界皆知,只有三位圣君才有可能借圣者之力,强辟幽冥界路。”
云摇一顿。
“而即便是三圣君,下一趟幽冥,那也是要冒着十死无生的风险。一着不慎,便是身陨道消、魂飞魄散。”
慕寒渊的眼神在她脸上停了许久:“三圣君?”
“是。”
既然山不来就他,只好叫他去就山了。
云摇祸水东引笑容无害,祸水东引:“初、度、劫,并为仙界三圣。其中,圣君‘初’,便是这创世神器往生轮的真正主人,掌生、创之道。圣君‘度’,掌三界渡化。圣君‘劫’,掌罪与罚。”
“只有圣君,才能开辟幽冥界路?”
“嗯。”
云摇点头点得大义凛然:“不信魔尊大人便去问好了,这一点,仙界人尽皆知。”
“好。”
慕寒渊转身,向大殿外走去——
“那我便杀掉其中一位圣君,取而代之。”
第96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四)
云摇原本的预想是极好的。
圣君“初”三界无踪, 遍寻不得,这魔尊就算是把仙界的土全犁上一遍,也寻不到祂;圣君“度”教化世人,最喜游历凡界, 如今还不知道在三千小世界里哪个犄角旮旯猫着呢;而圣君“劫”, 便是如今坐镇仙界的唯一一尊圣座。
仙界自上古遗下传闻,三位圣君各司其职, 皆有所长。
另外两位因为极少在仙界露面, 所以仙君仙娥们对他们了解不多, 但对这唯一一位坐镇三界的“劫”圣,却是最为了解、也最为敬畏。
只因“劫”掌罪与罚, 最擅便是术法攻伐,传闻圣座之下, 便是五位神君捆起来, 也打不过他一人。
不过这种上神打架, 自然不是云摇这种小仙子能亲眼见到的了。
于是趁慕寒渊临走之前, 云摇十分“好心”地给他指引了一下圣君“劫”的仙宫与最常去的修炼之地。
然后云摇就溜达回了司天宫,等着验收“喜讯”了。
刚落到司天宫门外,云摇就看见了踮着脚张望的云巧。
一见她回来,云巧吓得慌忙扑上来:“云摇!你没事吗?我怎么听说你被域外天魔抓走了!?”
“没事,放心, ”云摇原地转了一圈,“看,我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嘛。”
“啊,太好了……我还以为真出了事呢。我一听他们从青木神宫的仙君仙娥们那儿传回来的话, 就立刻赶过来了,司天宫里烧得一片焦黑, 差点给我吓晕了……”
云巧一边心有余悸地絮絮叨叨着,一边拉云摇回了司天宫内。
云摇第一时间去察看了司天宫拱顶下垂着的那三千星灯,确定小世界们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这才放下心来。
她连灌了几口凉透的茶,给云巧讲起了今日一整日的凶险经历。
过程中听得云巧惊呼连连,到最后更是目瞪口呆:“你你你竟然真告诉了他御令神君的仙宫所在?”
御令神君是圣君“劫”的法号。
据传三圣通晓三界之音,凡闻己名则心显其间。
因此仙界内,少有敢直言三圣名讳之人,仙娥仙君们都是以神君法号代称。
——云摇这种表面比谁都骨头软、实则对谁都没什么敬畏感的自然不在此列。
“慌什么,难不成你觉得御令神君打不过他?”云摇放下茶盏,歪过头问。
云巧下意识反驳:“那当然不可能——但,青木神君竟然都被那天魔打跑了……”
“虽然三圣五尊同为八方神君,但三位圣君可都是与天同诞的上古神祇,而青木神君这五位,比我们是厉害得没边了,不过毕竟是凡界飞升上来,又修炼万年才得的上神之位,和三位圣君还是没有办法作比的。”
云巧点了点头,明显放下了最后一点忧心:“这倒也是。”
“所以啊,我们就等着接收喜讯就好了。”
云摇坐在桌案旁,提着茶壶笑吟吟地给自己斟上凉透了的茶。
这一等便等到了白日将尽。
司天宫外的小仙娥们来来往往,也将九重天上面的动静传递进来。
“……今天的天罚雷声听得我是胆战心惊,在仙界多少甲子未曾听闻过这等动静了?”
“那域外天魔当真厉害,听说青木神君被他打得鼻青脸肿,没脸见人都下界去找‘度’圣君了。没想到他还敢直接上御令仙山。”
“也就厉害这一时了,御令神君可不比青木神君。他掌三界罪罚之道,别说我们这些小仙了,纵使是上仙都躲避不及,看一眼都觉着神魂受谴呢。”
“早些灭了那天魔也好,免得再殃及下界。”
“可不是么……”
各类小道消息在仙界满天飞,云摇这个挑起大战的罪魁祸首倒是落得清闲。
这样又打了一日之后,仙界九重天上的动静终于消停了。
遮盖整座仙庭的密布劫云,也终于散了开来。
“应当是结束了,”云巧从司天宫的窗旁回来,到桌案前,趴在了云摇身旁,“上仙们都不敢稍近雷池,也不知战局如何。”
“还用猜么。”
云摇漫不经心地填上今日的轮值记录,合上卷册,随手抛进了旁边的架子里。
然后她仰回身来,拎起了又不知何时凉得透透的茶壶,向着盏中斟去:
“有御令神君在,最轻也是把这天魔打回域外,说不定干脆原地收了这个妖孽,拿天寒玄玉给他冻个几万年,免他再祸乱世间。”
云巧听得哭笑不得:“天寒玄玉那是能彻底封冻住一个小世界内时空之力的圣物,可不会随随便便浪费在一个域外天魔身上。”
“也是,依‘劫’圣的性格,大概是不会给他留活路吧。”
望着水流潺潺,云摇有些失神地喃喃。
“也不知道是会给他打下幽冥,还是直接叫他魂飞魄散……”
“云摇?”云巧在她身侧迟疑地唤。
“可惜了那朵芙蕖花,还有里面的那道神识,不知道他等了几百年……”
“云摇!?”
“啊…?”
云摇慌忙回神,没等她抬头看向云巧,就见桌案上不知何时已经淌满了茶水——罪魁祸首就是她手里一直拎着的茶壶,早已斟满了茶杯,正往外满溢出来。
她惊呼了声,连忙放下茶壶,随手拈来一道术法,将桌上的水擦干净了去。
“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连茶水倒出来了都没发觉?”云巧担心地看着她,“不会是伤着脑子了吧?”
云摇无奈地拍开云巧探来的手背:“只是想起件事。”
“什么事呀,能叫你这种万事不挂心的性子都这么……哎?你去哪?”
“去、收、尸。”
“哎??”-
去御令神宫的前半程,云摇已经给自己想好了一路的理由:
她对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绝没有半分怜悯之心,也并不觉得自己诓骗他去送死有什么值得负罪感的,只是,只是他一直揣在怀里的那朵芙蕖花,无辜得很,又是在仙界少见的、平凡得一丝灵力都找不到的小破花,仙界多奇珍异宝,美玉奇葩,越是这种凡俗东西越是珍贵……
没错,她就是为了去看看那花是什么下场。
后半程云摇就不想这些了。
倒不是她直接面对内心了,而是赶去御令神宫这一程,对于她这种拢共没多少仙力的小仙娥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飞得她都快断气了,竟然还没飞到。
而且这位圣君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贵在圣座之上,仙宫建得比九重天还高,冻都快冻死她了。
等她赶过去,那个叫慕寒渊的天魔不会连灰都不剩了吧?
这一想,云摇下意识催起自己所余不多的仙力,朝着更高更深的云山雾绕中飞遁而去。
又燃尽了不知几炷香后。
云摇终于飞到了那座浩渺无垠的御令神宫之外。
差点飞断气的小仙娥甫一落地,就扶着玉柱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这劳什子仙宫……为、为何要建这么高……累死我了……呼……”
云摇一边平复着气息,一边直身往前踏出一步。
没成想仙力耗损过度,她踩下玉阶的腿一软,险些就从那承接来往仙君仙娥们的登仙台上跌下来。
关键时刻,旁边忽然探来一阵冷淡气息,凌空架住了她。
差点摔个脸朝地的云摇险险停住,忙回身朝那气息方向作礼:“多谢这位仙君出手相救,小仙感激不——”
话声未落。
云摇看清了靠在登仙台接引玉柱旁,那道凌乱间几分破碎狼狈的玄黑衣袍。
血色沁过那人冷玉似的修长脖颈,衬着昏昧未去的沉云色,更显出几分与这浩然仙庭截然不符的蛊人秾艳。
而看清了那张冷玉谪仙面,云摇眼前一黑:“你你你还活着?!”
“……”
像是一声低冷的轻嗤拂过耳畔,无形中挠得云摇轻缩了下脖子。
那人靠坐在玉柱下,仰颈看她:“怎么,你是来替我收尸的?”
他声音低哑,带几分浓浓的倦意。
云摇定睛去看,这才发现那人颈下一道狰狞的、皮开肉绽的伤口,血色该是早已浸满了他的外袍,一直没入他玄色的衣襟内里。
而他所倚着的那道接引玉柱,竟然从几丈上方便断裂开来,之上部分消失不见,下面也是裂痕密布。
……能把仙宫玉柱拆成这个模样,可见今日一战有多凶险。
换了旁人,在圣君劫手下过这一遭,大概早就去幽冥界的阴曹地府里报到了。
他竟然还能有命在这儿。
云摇一边想着,一边小心翼翼走近:“你,还起得来吗?‘劫’圣君他老人家如何了?”
“……”
然而这位魔尊大人,比起他这张天生清绝惊艳的面孔,更是有一副天大的脾气。
对云摇的话不闻不问,他长睫一阖,活当她不存在。
云摇气得咬了咬牙,忍住了,她在他身旁蹲下,看着顺他袍袂外漫染出来的、沁进白玉石台里的血痕,自己都不察觉自己皱起了眉。
顺着那藏在玄黑衣袍间,斑驳深浅的血色,云摇最终望到了那人修长的颈线上。
他方才偏开了脸,颈侧也被折出两条凌厉又漂亮的线条。
此时离得近,云摇看得更清楚了,这一道伤显然是劫圣君的天罚之笔,余下的深蓝色的仙力还撕扯在他深可见骨的伤口里,电弧盘绕,每一下都在撕裂血肉、阻止伤口愈合。
观他此刻气息,更是弱得比她都不如。
还真是跟劫圣君打得……
云摇皱着眉,出口的话声却轻飘:“早就告诫过魔尊大人,不要轻举妄动,这里是仙界,不能为所欲为,大人偏不信——瞧,这不就吃了大亏了?”
话间,云摇抬手,要去掀看他藏在衣领内的伤。
然而手腕刚近他下颌,便被那人抬手捏住。
几乎要捏碎她腕骨似的力度,那人凌眉回眸,长如密羽的睫掀起来,露出底下凉冰冰的眼眸。
“你找死么。”
“魔尊大人说反了。”
云摇慢吞吞地、当着慕寒渊的眼皮底下一根根掰开他手指,实名为他演绎何为“虎落平阳被犬欺”——
“以你如今这副小可怜的模样,怕是随随便便来个上仙,不对,上仙的坐骑来了,都能要你的命。”
云摇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条捆仙索,当着慕寒渊的面,在他那个森寒染戾的眼神下,一圈一圈地给他把手腕缠上了。
绕到最后一圈,云摇还笑眯眯地给他打了个蝴蝶结。
“还是这样好,小仙胆子小,这样我比较放心。”
“……”
云摇本以为,这位魔尊大人叫她这样对待了,那肯定是要气得跟她拼命才对。
然而没有。
这位魔尊大人反倒以一种十分古怪、又十分复杂的眼神望着她。
细辨起来,其中甚至还有几分漠然的怜悯。
云摇叫他这眼神看得,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魔尊大人为何这样看我?”
慕寒渊默然片刻,终于倦懒着声线开了尊口:“你是不是自从来了上界之后,一直健忘且嗜睡?”
“…你怎么知道?”
云摇迷惑。
“你的圣君大人说的。”
“?怎么可能?”云摇啼笑皆非,“仙界成千上万个仙君仙娥,我在其中便如沧海一粟,圣君他老人家哪里会记得我?”
“往生轮择你为主,不是没有原因的。”
慕寒渊似乎休息够了,从玉柱前起身,全然不在意随他动作,那血便顺着袍袂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云摇看得头皮发麻。
她没法想象这得是多要命的疼,更没法想,这魔如何能像是伤在旁人身上一般,全不在意,言笑自若。
……当真是个疯魔。
“走了,还等什么,”慕寒渊不知何时,沿着玉阶上了登仙台,侧身睨她,似嘲似讽,“等你们的圣君大人,亲自来送你么?”
云摇回神,快步追上去,顺手一牵魔尊手腕上的捆仙索:“反正去哪也是我说了算,为何魔尊大人要这么急呢?”
“……”
慕寒渊眼神不善地瞥了眼将他手腕扯起的捆仙索,跟着顺着那根金线,望见了得意洋洋的小仙娥。
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明明是同一张脸,哪有师尊半点气质在?
算了。
——看在她注定命不久矣的份上,饶了她罢。
慕寒渊不由地想起了不久前圣君劫的那番话,心底无故掀起阵烦躁来。
他颧骨轻慢咬紧,勾起点戾意至深的笑:
“…好,你说了算。”
第97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一)
从九重天之上的御令仙山下来后, 云摇牵着束手就缚的魔尊大人,在仙界荒野云山中绕了许久,始终有点愁眉难展。
——是她大意了。
忘了身后这是怎样一个要命的烫手山芋,而她不过是司天宫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仙娥, 甚至连单独的洞府都没有, 该怎么处理她“偷”回来的这个赃物?
别的地方云摇人生地不熟的,只能犹豫着一边带慕寒渊向司天宫在的起始仙山的方向飞去。
一路上绕开了不知道多少来来往往的仙君仙娥们, 生怕被谁撞见。
如此数回后, 云摇终于有惊无险地带着慕寒渊见到了起始仙山的接引台。
防遇上人, 她还特意选了后山最少有人去的一处。
率先落下来后,云摇左右扫过, 确定前后无人,这才招手解了半空中的遮蔽术法, 叫慕寒渊露出身影来。
“终于回来了。”云摇松了口气。
“回?”慕寒渊扫过仙山周方, 冷淡似嘲, “你若不说, 我还道你是来做贼的。”
“?”
云摇凉飕飕地横来一记眼刀:“我这样是因为谁?”
这一次,魔尊大人收回视线,只给了她薄凉且不以为意的一瞥。
那眼神像在笑她多此一举。
云摇轻眯起眼:“你就不怕我将你带去诛仙台上,引下劫雷来活劈了你?”
慕寒渊低哂,他像是全然无视了手腕上尚且束缚着的捆仙索, 淡然自若的口吻朝云摇俯身:“你觉着,我为何能活着站在你面前?”
那人气息薄凉又蛊人,撩得云摇一愣。
他似乎能觉察她被自己惑住,眼神与语气都放得更轻甚更温柔了几分:“是劫网开一面, 饶过我么。”
云摇下意识答:“劫从不恩开法度之外。”
她声音不自觉轻了下去。
仿佛再重一点,就会吻到已经近在咫尺的那魔的下颌或薄唇上。
然后云摇在极近处亲眼看着, 那人薄唇嘲讽一勾,像个得逞后冷漠又恶意的玩弄:
“那不就得了。”
他眼神冷淡嘲弄地直回身去。
“你们的圣君都杀不掉我,你在妄想什么?”
云摇:“…………”
她就该放他在御令仙山上自生自灭,或者干脆召劫圣座之下的仙君们来,给这个狗魔头打个魂飞魄散,省得还留下了他这张可恨的嘴。
可惜云摇还未想好怎么报复,就听脑后离着不远,一个疑惑的声音响起:“这位仙子,这时辰了还在接引台处滞留,可是有何要事?”
“!”
云摇惊得心头一跳,下意识捏了个术法,将身前的慕寒渊掩映进了昏昧的云暮色里。
她强捧着笑回过身来:“啊,原来是司清上仙,小仙今日……今日有些不适,想着出来溜达溜达,见一见仙山风景,一不小心就溜达到这边来了。”
法号司清的这位上仙原本要追问两句,只是在面前小仙娥转回来后,他望着这张有些眼熟的面孔迟疑了几息:“你是,之前被往生轮选中的那位仙子?”
云摇心里腹诽这倒霉轮子给她这个连法号都没有的小仙子招来了多少不必要的注意,面上却是乖乖顺顺地应了。
“是,上仙。”
“往生轮乃是上古神器,如此众上仙也求不得的机会,你该多加参悟,珍惜才是。怎可在闲景野趣上浪费时间呢?”司清上仙皱着眉批评。
“小仙谨记上仙教诲。”
“那你便回去吧,不要再在此地停留了。”
“是,上仙。”
云摇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往前走去。
与之同时,她藏在左袖下的指节勾着从腕心往生轮中逸出的一缕气机,遮蔽着跟在身后那道此刻只有她自己能看得见的玄袍身影。
只是刚与司清上仙擦肩过去几步,云摇就听身后忽然出声:“等等。”
“——”
云摇心跳几乎吓停了。
她僵了两息,才转过身,低着头没有和对方对视:“不知上仙还有何吩咐?”
不会吧。
她今日才是第一次调动往生轮法力,更改这一方天地气机以遮蔽慕寒渊气息,难不成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早知平常就多加练习了……
“方才我见你身后还有一道身影,可是与你同来的仙子或是仙君?”司清上仙终于慢半拍地想起了那一瞥的模糊画面。
“方、方才啊……”
云摇思绪飞转,眼神也不由地游弋起来。
恰逢此刻,仙山外的云海旁,一队驾着白鹤的仙君潇潇洒洒游荡而过,没入了云海之中。
云摇灵机一动:“坐骑!”
“什么?”司清上仙一愣。
“那是我前些日子在仙山林中晃荡时,不经意救下来的一头野生仙兽,就与它缔结了坐骑契约,没想到它还能,还能化成人形呢……”
司清上仙愣了片刻:“原来如此,想来是往生轮仙力如今与你共通,为你点化了它……也算一番机缘了,你要珍惜……”
这位仙君哪都好,可惜人古板又絮叨了些。
云摇忍着连连应声后,终于得了话缝,借口有事脱身出来,直奔起始仙山的山林之中。
直至山高林密,四下再无旁人,云摇忍着仙力将尽的眩晕感,解了遮蔽气息的术法。
暮色长林间,那人衣袍徐徐显了影。
“坐骑?”慕寒渊薄唇勾笑,眼神流转间蛊人异常,眼底深处却只有冰冷刺骨的杀意,“来,你骑……”
“骑一回试试”的后半句还未脱口。
面前转身的小仙子就迎面扑上来。
慕寒渊眼皮一跳,偏偏这张脸前,他竟连推开她都不忍。等回过神,他已经将扑向身前的小仙子接了满怀。
“……”
慕寒渊隐忍着杀意低眸:“你还真敢试?”
然而林中寂静,毫无回音。
慕寒渊眼神一变,手腕上的捆仙索自动解开,脱落,他看都未看一眼,将身前小仙娥托起——
她睫毛低阖,唇色皆白。
竟是晕过去了。
思及什么,慕寒渊眼神晦暗地瞥过她腕心那一闪而过的往生轮印记。
“……区区祭品,还敢妄动神器之力。”
慕寒渊语气恶意,心情也莫名阴晦至极。
他将身前少女钳进怀中,足尖踏过清风,身影便瞬息闪掠至山巅云顶去-
云摇睁开眼时,正躺在一方月色阑珊的窗旁长榻上。
习习夜风拂过身畔,她下意识回眸,望向了身侧夜色清幽的窗外——
冷月,寒山,天在水。
月影长长地波荡到了窗外。
云摇看得怔住了。入夜至深,这里不该是仙界的景色,她记忆中也从未见过。
可偏偏,眼前画面叫她熟悉又怀缅。
“这里是,哪儿?”
云摇张口轻声喃喃着,却不知在问谁。
然而她身后阒然的黑暗中,竟真有个声音低懒地荡开了她眼前窗外的月下水纹:“司天宫。”
“怎么可能?”云摇想都没想,“我在司天宫值守数百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话声未落。
云摇忽然惊觉什么,震惊地僵在榻上:“你不会是把我带进了司天宫的主宫吧?”
“不然呢。”
慕寒渊从黑暗中踱步出来,月色临窗下,显出那人清影。
“这、这里可是司天宫之主、三圣之初、起始神君的住处!”云摇面色骇变,“而且这里封禁了不知几万年了,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荒废了几万年,那便已是无主之地,我为何不能入?”
慕寒渊席榻而坐,懒眺向窗外月色江景,停了几息,他忽长眸微挑,袍袖在半空中拂过——
云摇不知他又要作甚,惊得回眸。
却见那冷月寒山江野万里的夜景前,凌空如水纹浮动,缓缓显出了几行金色小字——
[偶历人间,得见仙境。]
[拾此一景,足慰平生。]
云摇眼神惊疑:“这是,起始神君留下的字迹?”
“除祂之外,你们仙界还有如此清闲又留恋难舍凡尘世间的人么,”慕寒渊一声冷哂,“品味不错,可惜……”
话声落时。
最后一行小字徐徐浮现。
与前两行轻柔温和的金芒不同,这一行金字中,竟渗出几分略带杀意的血色。
[劫之所预,若成真,三千星灯毁于一瞬。为护三界岁月河山,终焉务除,虽九死,不悔。]
“……”
云摇屏住了呼吸。
三千星灯,她知道便是指司天宫拱顶那三千小世界。
只是劫圣到底预知了怎样的祸患,竟然能叫三千小世界毁于一旦——而导致了这场祸患的,也便是题字中所写的“终焉”,又是何方神圣呢?她为何来仙界几百年也从未听闻?
很快,那三行金字便如不曾存在过一般,从他们眼前褪去。
窗外又只余下起始神君独自守望了不知几万年的凡界山河安然之景。
“难怪司天宫之主万年前便杳无音讯,”云摇回过神,有些慨叹,“原来竟是为了匡护三界,去寻这个叫‘终焉’的灭世魔头决一死战了……也不知祂现在如何了。”
“怎么,你很同情祂?”
慕寒渊眼尾冷淡扫下。
“我一个品阶都没有的小仙娥,哪里配同情三圣了?只是有点感慨而已。”云摇嘀咕。
却未想到,慕寒渊像是被她的话触及了某个怒点,眼神一瞬便冷下来,神色也愈发嘲弄至极:“你同情他们,他们可未曾同情过你。”
“你这魔——”
云摇一顿,忽警觉什么,“你你你的捆仙索什么时候解开的??”
慕寒渊嗤出声冷笑,以一个“你怎么不过八百年再问”的嘲弄眼神凌迟了她一遍。
不等他再开尊口。
此间之外,忽传来惊怒之声——
“大胆魔头!竟敢鸠占鹊巢、辱及司天宫圣地!”
“……”
慕寒渊眸中情绪转凉。
云摇头大:“让你随便进主宫,现在叫人找上门来了,我是不会替你背锅的。”
“等着。”
“?”
云摇还想追问,可惜撂下那两个字之后,慕寒渊的身影便已如泡影般原地消逝了。
旁的不论,司天宫主宫禁地,隔音至少是极好的。
云摇浑身无力地懒靠在榻上,半天都没听见外面的动静,可方才传音里分明声势浩大,应当是一众司天宫的仙君仙娥乃至上仙们都赶来了。
这半晌都毫无动静,是在谈判,还是那魔头重伤不敌,被他们直接擒下了?
云摇愈想愈是不安,只好勉力支撑着从榻上起来。
——她也不知自己今日是怎么了,为何虚脱至此,难道真是上九重天时耗尽了仙力,太过虚弱的原因?
下榻时,云摇还踉跄了下。
但心里不安愈重,她顾不得去看自己裙下撞伤的膝盖,便快步朝外跑去。
跑过了中堂,云摇的脚步就僵滞着慢慢停下了。
眼前从中堂向外堂,过三院五庭,直至禁地宫门之外,一路血色,也是一路触目惊心——
血路两旁,倒了满地气息将尽的司天宫仙人们。
其中甚至有许多云摇眼熟的面孔。
“云凤仙君!”云摇撞见中堂殿门旁,那个满身血色的青年男子,慌忙跪地将人扶起,欲以仙力灌入他心口经脉之中,“你们这是怎么了?为何全都——”
“快……快跑,魔头已经杀……杀出去了……”云凤回醒,一边咳血一边将云摇的手拉下,无力地向外推她,“去求神君…仙宫……庇佑……”
话声未竟,云凤从云摇手中跌了下去。
顷刻间,气息已绝。
双手中血色尽染,刺得云摇眼眸颤栗难已。
这是云凤的血。
是那个人杀的……
可是带他回来的,是她自己。
她竟忘了,他在她面前再如何,都改不了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的事实。
她怎么能忘了呢。
“慕、寒、渊——!!”
一声痛得彻骨的惊怒之音,从司天宫禁地上方长贯而起,直荡入九重天上,搅得云海尽碎,灵鸟奔逃。
云摇眉心一点金光蓦地熠起,那一刻无数碎片冲撞她识海震荡,然而瞬息之后,就有银蓝色的锁链微光在金色蝶翼上缠绕,再次叫它寂灭下去。
意识昏沉的云摇并未察觉,她只是提起地上散落的一把不知谁的长剑,朝宫门外飞渡而去。
禁地外。
一道玄袍雪发的身影凌空而起,长琴横在身前,无数魔焰从他袍尾迤下,化作滔滔魔息,将禁地之外四散的仙人们困锁其中,痛苦狰狞,挣扎不已。
又一队仙人闻讯而至,慕寒渊恹恹朝天边抬眸,袍袖一卷,琴音四溢,魔焰正蓄势欲起——
忽地。
他身后方向,凌厉剑光直刺上前。
“……找死。”
慕寒渊冷垂着眸,回身就要直插从背后袭来的那人心口。
然而撞入眼底的,那张惊怒欲绝、满是泪痕的再熟悉不过的面孔,那个如恨如恼似曾相识的眼神,叫慕寒渊一瞬就僵滞在那儿。
指尖成刃的魔焰一瞬收回,他下意识地张开手臂,迎向她:“师尊……”
“噗嗤。”
女子扑入他怀中,被他抱住。
而她手中的那一剑狠狠贯穿了他的心口。
第98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二)
云摇僵在了慕寒渊的怀里。
她出剑前便知道自己这是蚍蜉撼树, 飞蛾扑火,想过自己会重伤、会死、兴许还会生不如死。
她唯独未曾想过,慕寒渊会不闪不避——
不,他分明是主动迎上来的。
原来纵使为恶再多, 魔的血也一样滚烫, 灼人,洒在她手上就叫她剑都快要握不住了。
云摇指节颤栗, 不知为何难以自持地悲恸绝望:“你不该…你不该杀那么多人……”
魔一动不动地靠在她身前, 将她圈在怀里, 他下颌抵过她的肩,放任汩汩涌出的血淌了她满怀, 将这个纯白无瑕的小仙娥染成了他的颜色。
在她终于忍不住第一声哭腔时,慕寒渊却靠着她, 声线沙哑地低声笑了:“只有这个时候, 你和她最像。”
云摇僵在慕寒渊怀里。
即便早有猜测, 但真正听到他亲口证实, 她还是不由地心里发凉。
她该庆幸么,幸自己长了一张与他拼死也要救回的师尊一模一样的脸。
若不然,她大约就会像此刻司天宫禁地内外,血路沿途旁倒下的那些司天宫的仙人们,或是那日青木神宫的那个最无辜枉死的小仙娥……
被他像捏死一只蝼蚁一般, 毫不留情甚至不会多施舍一眼地杀掉。
而她就是为了这点系于旁人的可笑的特殊,竟昧了心志将他救回起始仙山中。
这才有了今日司天宫禁地里外的惨状。
一切都是她的错。
也应当由她来弥补。
云摇指尖颤栗着要松开插入那人心口的剑,只是刚要离开剑柄的刹那,她手上忽地吃力——却是被慕寒渊修长凌厉的指骨攥住了她的手, 狠狠握回了剑柄。
“慕寒渊……”
云摇颤声欲挣扎,却挣脱不得, 直被那人借她的手握着剑,一寸寸将冰冷的剑锋从他心口抽出来。
更多的血如瀑如涌地灼过她的手背,将她雪色的纱衣染得通红。
“铿——”
血色清冷的剑锋竖下,在两人面对面跪地的身体之间撑住了地面。
凌厉如剑的指骨,攥着剑格上小仙娥那只染满了他的血的手,纹丝不放。
“想杀我?我早便说过了……”
慕寒渊握着她的手,将试图逃脱的小仙子一点点拉向自己,他覆耳低声。
“你在妄想什么。”
“……”
云摇眼神骇绝地望着,慕寒渊心口位置的空洞处,一瞬生长出无数的血色丝络,顷刻间,就将那里的血肉重新覆满,愈合。最后连褴褛的衣袍都在他的法力震荡下,完好如初。
慕寒渊低声疯魔地笑着,一根根松开了指骨,他信手向后一拂,衣袍荡起,而墨色的木琴凌空飞来,横贯身前,几乎要将这仙界的空间都撕裂开一道口子。
“你竟让我想起她了……作为惩罚,该有些人替你死掉。”
“嗡!”
弦音狰狞。
刹那之息,云摇身后四方便有数名仙君在魔焰的纠缠下发出濒死的痛鸣。
“慕寒渊、你停手!”巨大的痛楚叫云摇一下子醒神,她死死抵着剑尖,从地上撑起身,朝慕寒渊举起了那把颤栗的剑,“——我叫你停手!你再、再敢杀一人,我就——”
“就如何?”
慕寒渊蓦地按止了震颤不已的琴弦,他长眸如血地扬起,眼角魔纹蛊烈至极。
望着面色煞白、满身都是自己的血的小仙娥,他心里竟有种难以压抑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犹如背叛,叫他身周怒意的魔焰更盛。
慕寒渊低声笑起来:“你能如何?”
他朝她走近,不惮以最轻柔的语气说出最刺耳的话音:“杀了我吗?就凭你?”
魔尊一步步踏近,胸口几乎抵上了锋利的剑尖。
血顺着冰凉的剑尖,从清冷剑锋上淌下。
云摇分不清,这是方才留下的,还是新的、再一次从他身体里涌出来的血迹。
剑锋战栗。
慕寒渊朝云摇勾起笑:“若不是芙蕖花未曾与你相认,兴许我都会被你蛊惑了——你这副优柔寡断、永远悯这世间一切生者、永远心善也永远对旁人下不去杀手的模样,与她实在太相像了。”
“……不。”
慕寒渊笑意一滞。
他听见了那个声线栗然的小仙子的反驳,她怕极了,语气却有一往无前的决绝。
“有一个人,我下得去手。”
“——”
刷。
剑锋清冷,划得慕寒渊眸子刺痛。
他下意识地闭眼又睁开,那柄无比锋锐的仙剑,已经横抵在了少女的脖颈旁。
慕寒渊眼角猛地一抽,死死攥紧了拳。
笼罩下整座起始仙山的魔焰,瞬息间,带着焚天的怒意翻腾着冲上了九重天。
“……你不会以为,我在乎你的死活吧?”慕寒渊听见自己声线沙哑、微颤,不堪一击。
他死死盯着女子握剑的手,那剑锋和她脖颈间的无隙。
他好像又回到了乾元的那一日。
她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慕寒渊便死了,活下来的不过是一个顶着他的名号和身体的魔。
魔生来该死。
来到仙界之前,他本也只求一死而已。
“我知道,你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
云摇握着剑的手微微用力,剑在她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色的痕迹。
她自嘲地勾唇:“可是怎么办呢,往生轮还在我的身体里。我若死了,你便再等过千年,到往生轮重新认主,再看它还能不能找回你投胎转世了不知多少世的师尊吧!”
慕寒渊漆眸里慢慢渍上血色:“为了仙界这些蝼蚁的性命,你敢拿你和她的命来威胁我?……区区一个被整个仙界愚弄的祭品而已——你当真是可怜又可笑至极!”
“…什么祭品,”云摇握剑的手微颤了下,她回眸,“你什么意思?”
“你果然一无所知。”
慕寒渊低声冷哂,慢慢走近她:“记得我昨日问你,你是否来了仙界后,便一直健忘、嗜睡吗?”
云摇握剑的手攥紧:“那又如何。”
“哈哈,你说如何?既已成仙,为何会如凡人一般嗜睡?那分明是你仙力与生息都在流逝的表现!而这一切的开端,从你被起始神君的仙格选定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慕寒渊一步近身,在云摇反抗前,他冷下笑意,死死攥住了她手腕,露出了往生轮在她腕心的印记。
“往生轮自封,要唤醒便需吸纳‘初’的仙格之力,一并被它吸走的还有你的生息!”
“这仙界内,三圣五尊还有那些上仙们人尽皆知——你不过是继承了初的一部分仙格力量、作为供养往生轮的祭品而已!”
“……不可能!”云摇下意识想要退开,却被慕寒渊反握住手,猛地攥住了她的剑锋。
血色尽染青锋。
他不顾掌袖下血流如注,将冰冷的剑刃从她脖颈前一寸寸拉开。
两人已经靠得那么近,咫尺之间,呼吸可闻,旁人观该是无上亲密。
唯有云摇在最近处,听得清慕寒渊被她激得暴怒后,一字一句近乎残忍地耳语:
“只待司天宫之主神魂归位时,你,便会被彻底吞噬。”
“——”
云摇僵在了原地。
无数个画面与记忆冲刷过脑海,她这几百年来曾怀疑又被一次次打消的时刻,她异于常人的一切,原来不过是为了所谓的往生轮认主准备的。
原来,她注定是被仙界献祭给往生轮与“初”的祭品。
“仙界人人想要你死,想要他们的初圣归来——”
慕寒渊低声,勾起她下颌,迫她颤栗的瞳眸与他对视。
“想要我救你吗?”
他终于将这个可怜的小仙子逼到了悬崖尽头。
他要她认清,她想要护在身后的那一张张面孔在至深至暗处有多么的丑陋可憎。
他还要报复她,竟敢让他想起她,竟敢像她一样、为了蝼蚁性命而以自己的命作为要挟和赌注——
“多可怜……”
慕寒渊垂低了身,吻她微颤的睫。
他的唇是烫的,而从中启声的,却如冰冷剧毒的利刃:“可惜仙界没人会救你——”
“我也一样要你死,为了复活我的师尊。”
“……”
云摇的睫终于颤动。
一滴泪从她紧闭的睫羽间滚下,滴在了恶意地俯身假作吻她的魔的下颌。
慕寒渊僵了下。
他忽觉燎天的怒火与悔恨,再一次在他无边空荡的胸膛里烧起。
灼得他肝胆俱栗。
他僵硬着直回身,抬手,想要去拭身前落泪的小仙子的面颊。
然而没来得及。
她忽退后了一步,扬起恸然至极的眸:“好,那便如他们所愿。”
“……什么?”
慕寒渊声音僵硬。
“初圣是很好很好的神仙,为了三界可以赴死,那我自然也能为祂而死。祂若能归来,定比我厉害上一万倍,足够杀了你这个杀人不眨眼、只会为祸世间的魔头。”
小仙子一抹眼泪,冷硬着心肠,红着眼眶朝那魔勾起个嘲讽的笑:“你真心想我死吗?”
慕寒渊攥紧了手,同样回以嘲讽:“不然呢。你不会以为——”
“若你真心想我死,为何要告诉我这一切?”
云摇打断他。
“你就不怕,我知道以后要拼命脱离往生轮,让你救不回来你想救的人了吗?”
“!”
慕寒渊眼神微僵。
他眼底惊涛骤起,声线却压得平寂残忍:“没关系,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一样会把你带回来,祭往生轮。”
“……”
小仙子眼底最后一丝强抑的委屈与怒意终于被激发作最锋利的剑刃。
她死死扣紧了掌心:“若我不愿叫你们如愿,一死了之呢。”
慕寒渊眼神一晃。
那分毫的慌乱终于叫云摇捕捉到了。
泪意盈盈里,她扬起个得逞的笑:“怎么,原来你还是怕我死掉吗?是这张脸让你舍不得、让你同情、让你为我不平了吗?那你对你师尊的爱,还真是肤浅的可怜!”
“——住口!”
轰隆。
如天怒之声凌空骤降,无边煞气化作一道劫焰,劈向了司天宫中门前,身单影只的小仙。
只是在云摇阖眸的前一秒。
刷——
劫焰偏离了分寸,擦着她眉鬓掠过,撞上了司天宫主宫的正上方。
“当啷!”
负责查来看往的天照镜没能经受住这一下,重重地摔进了尘土里。
云摇睁开了眼。
面前除了魔焰解开后,满地呻''吟但尚有命在的仙人们之外,已经不见了滔天蔽日的魔焰。
魔的身影也随风散去。
唯有冷怒至极的余声留在她耳畔。
“你若敢自戕,我便叫仙界陪葬。”
魔冷声低哂——
“我是不会看你死,但你不过是个替代的祭品。这份不忍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
云摇在那一片狼藉中站了许久,终于动了。
她慢慢回过身,在身周来来往往慌忙救死扶伤的仙人们间,无人理会,无人问津,像个独自来到这里的孤单的影子。数百年来一直如此,只是她忘了。
她好像注定不会被任何人看到。
唯一可怜她的,也不过是要拿她的命去救他的师尊而已。
确实。
魔说得对。
她当真是活得可怜又可笑。
云摇想着,僵硬挪动的脚尖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吭啷一声轻响。
她低头望去。
是一面被抛在了尘埃里的镜子。
云摇弯腰,捡起了它。
镜面上金光流淌,如云雾消散。
下一刻,照着她的镜子中,忽然显出了一片混沌的光影——
上有光华耀世,下是魔焰焚天。
而至为神圣与妖邪的天地之间,还有两道身影。
她看见了穿着司天宫的小仙娥宫装的自己,躺在了那个魔的怀里,了无生息。
原来这便是能预卜仙魔未来的天照镜。
……她最终还是死了啊。
云摇微微睁大了眼,漠然又疑惑——
只是镜子里的魔。
为何抱着她哭得那般伤心欲绝。
第99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三)
天照镜原本叫作照妖镜, 被置于仙界司天宫禁地的宫门之上,可以查验和警示所有过往的妖魔鬼怪,传闻中是用以看守这禁地主宫中的两件上古神器的。
至于预卜仙魔未来,算是它衍生之能。
这司天宫禁地云摇是第一次来, 天照镜也是第一次见, 只是不知缘由,它似乎对她有种莫名的亲近。
云摇想了想, 决定还是忘记在镜子中看到的那一幕——她想它一定是预卜错了, 那位魔尊大人大约是生而无心, 莫说如镜中所观,即便是怜悯, 他又怎么会对她生出一丝呢。
云摇自嘲地笑了下,试着将天照镜靠进腕心。
便见腕心的往生轮印记亮起, 一道流光覆上天照镜, 散去时, 它也已从她手中消失。
大约是被吸纳到往生轮中了吧。
果然, 她的一切特殊与“幸运”,都只因为她是被往生轮选中的祭品而已。
云摇想着,有些无奈地笑起来,朝禁地宫中走去。
在跨过中门时,她便觉着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实在是疲累之至,没办法再向里面走了。
……歇一会,就一会好了。
小仙子靠在了色泽沉朴的宫门上,阖上了眼。失去意识的身体再撑不住, 顺着门上那些嶙峋的花纹,一点点滑了下去。
在摔入尘土前, 一角玄色凭空而现。
满身染血的小仙子被那人接进了怀中,雪色长发被风掠开,露出那人清绝冷峻的侧颜。
他下颌绷得极紧,眼尾漠然冷冽,像是压着暴虐的戾意。
只是最终那些情绪都在他低眸望向怀中昏睡容颜的那一刻,消弭淡去了。
慕寒渊跨过中门,无视过那一道道加身的杀意、目光与畏惧,他向着司天宫正宫内走去。
两人身后,一重重宫门轰然关合。
将整个仙界隔绝在外-
兴许是在司天宫禁地那场大战里,抽调仙力乃至神器之力过多,云摇自那日之后,便陷入了时梦时醒的昏沉中。
即便醒来,依然虚弱无力,时常连院落都跨不出。
她的生息也在这样的消磨中,一日日衰弱下去。
随之见涨的,除了往生轮的气息之外,还有慕寒渊那一日愈怒过一日的脾气。
“砰。”
散发着诡异的令人作呕气味的汤汁盛在剔透的玉碗里,被重重搁在了云摇榻外的木几上。
尽管声势惊人,却一滴都没溅出来。
“全喝了。”
刚醒了没半炷香的云摇,险些叫这个味道再熏晕过去。
“我不要喝。”她捏着鼻子,倚着榻案朝里面扭头,“喝这种东西,还不如直接死了呢。而且谁知道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鬼东西……”
慕寒渊胸膛起伏得剧烈,眼眸里死死压着戾意:“青木老儿熬得,既然你怀疑,那我将他打断四肢,到你面前来替你熬药好叫你放心?”
说着,他就要转身。
“别——”
云摇慌忙回身,只来得及拽住了慕寒渊的袍袖,将人拖在了原地。
慕寒渊侧眸扫下,凌冽眼神落到了从榻上趴出来的小仙子瘦得快要脱相的细白手上。
他眼神更幽沉下去,杀意愈浓。
连云摇都察觉了,讪讪地将手缩回被衾下:“额,青木神君修行不易,你也别总紧着他一个神君折腾啊。”
“若非他最擅仙药,你以为我闲得去寻他?”慕寒渊转回榻旁,冷声冷气地说着,拿起了被他搁在木几上的汤碗,“将药喝了,一滴都不许剩下。”
“我不,我宁死不——”
屈字没出口。
云摇的下颌就被那可恶的魔毫不客气地捏开了,他双指并拢,自碗中一划,便见那令人作呕的深褐色药汁变成了一道水流,直落进云摇口中。
“唔唔唔唔唔唔!!!”
云摇全副力气都拿来跟慕寒渊拼命挣扎了,双手挥舞连抽带打,然而与之前数次一般,照旧毫无结果就被悉数镇压。
药碗中最后一滴药汁都引入云摇口中。
慕寒渊撤了手,冷淡扫下:“好喝么。”
“………………魔头你等着!起始神君回来一定会将你天打雷劈、万剑穿心的!!”
云摇无能狂怒。
见她终于有点力气和他跳脚了,慕寒渊竟数十日来难得地牵了一下唇角。
“张嘴。”
云摇僵了下,慌忙捂住自己嘴巴:“还有啊??不喝不喝,打死不喝,这次你再敢——”
话没说完,故技重施。
云摇气鼓鼓地仰头睖着慕寒渊,只来得及看见一个药丸大小的东西飞入唇中。
只是没想到,这回嘴巴一合,却是……
“甜的?”云摇意外,“是凡界话本里说的饴糖吗?”
“嗯。”
慕寒渊一扫袍袖,席身坐在了榻边。
他将云摇扶起,抬手抵住她后心,存储于经脉间的灵力徐徐送入她身体。
仙界应当是没有饴糖的,可仙凡天堑,下凡比登天还难,魔是怎么逃过的仙凡劫雷?
云摇正想着,忽觉一阵温润力量从后心送入。
她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轻磨起牙:“这么多仙力……你又去祸害哪家仙子仙君了?”
“他们的太驳杂,你又不许伤他们性命,只抽那一点有什么用?我去与劫打了一架,顺便抽了他一道仙力。”
“?”
云摇惊回首:“???”
“看什么,专心运气,”慕寒渊冷漠将她脑袋掰回去。
“难怪你进来时就一身血腥气,我还以为你做了坏事……”云摇一顿,忽笑了,“你是去打了一架,还是挨了一顿打?他这道仙力,其实是被你骗来的吧?”
“……”
慕寒渊面无表情,手下忽一用力。
“哎呦。”
云摇被仙力撞得一疼,气得微微咬唇,心里把魔头剐了千百刀才解气。
不过在那暖融融的,叫她昏昏欲睡的仙力里,她忽想起个问题:“不对啊……你一身魔气……仙力半点不相容,最损魔身才对……怎么带回来的……”
慕寒渊冷颜垂眸,嘲讽:“自己都要死了,还有心思挂念旁人。起始神君选了你做仙格祭品,也是看上你像祂一般蠢的么?”
“……”
换了从前,小仙子听见这句怎么也要骂回去。
只可惜如今她连神识也已大不如前,连调息中,竟都不知何时昏沉过去。
慕寒渊眼神晦暗下去,心底杀意戾气翻涌而起,却叫他再一次压下。
为了师尊……
往生轮,必须苏醒-
从劫那儿借来的仙力在云摇周身经脉内运转,但也只维系了两日,便叫往生轮吸纳去了。
小仙子又无精打采地蔫了回去,整日要么是睡,要么是困得昏昏欲睡地靠在榻前。
这一日又是。
慕寒渊强忍着坐在榻旁给她念那些羞耻的凡界话本,一扭头的工夫,就发现小仙子瞌睡地靠向了床柱上。
他连忙抬袖,将她脑袋扶住。
尽管还是垫着他手背磕在了床柱上,但云摇总算醒来,迷蒙地睁了睁眼:“嗯?念到哪一卷了?”
慕寒渊趁她不察,假作拂袖地垂回收,他眼皮跳得厉害:“不许再睡了。”
云摇弱着声:“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为何不能。”
“……”
睡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小仙子眨巴了下眼,忽靠着床柱,望着他笑起来:“哎,慕寒渊。”
“——”
慕寒渊心口剧烈地抽疼了下,他猛地抬眼。
那一瞬里,面前白衣若雪的小仙娥,几乎要与凡界那个红衣飒爽的女子身影完全重叠了。
然后他就听见她苍白着脸,却笑吟吟地问他:“你到底是想我活,还是想你的师尊活啊?”
“……”
慕寒渊欲抬的袍袖滞在了膝前,指骨克制着攥了起来。
小仙娥等了两息,又笑了下,她轻懒地侧过身:“所以啊,我早些死了,往生轮就能早些醒过来,为你找到她了……这样不好吗?”
慕寒渊死死攥着衣袍,声线沉哑:“我只怕你熬不到往生轮苏醒,就要死了。”
“应当,不会……”
小仙娥慢慢合上眼,嘴角勾着浅淡的笑:“我能感觉到……它就要醒了……若你能找回你师尊……那你要听她的话……别再为祸了……不然起始神君回来……你会……死的……”
“活下去吧……只要活着就……很好……很好了……”
“……”
慕寒渊僵着,一动不动地坐在榻旁。过窗的日光将他身影埋入阴翳,像座岿然孤寂了万年的青山。
榻上的小仙娥睡得昏沉。
气息微弱得已经很难听到了。
他在那片死寂里,努力地分辨着她的一呼一吸,她的脉搏,她的心跳。
生命。
活着。
原来只有在流逝的那一刻,那些他以为蝼蚁般轻贱的,才如此重若万钧。
才如此……叫神魔也恸楚。
许久。
那山徐徐倾覆。
在翳影里,一声压得极低的、难以分辨的闷声,从支起的窗柩缝隙下溜了出去。
——
那是魔临仙界的第一百日。
那天早上醒来后,云摇的精神突然极好。她昏睡了太久,脑子已经有点坏掉了似的,呆呆地坐在榻上许久,像是才反应过来,她忽然笑了,从榻上跃下,朝宫外跑去。
司天宫主宫又大,又幽静,又漂亮——每一件摆设,每一处开凿,都让云摇觉得甚合心意,就像为她量身定制似的。
慕寒渊此刻不在。
她在整个司天宫主宫中徜徉了许久,摘花拈草,捕蝶捉鸟,极尽肆意了大半日。
可惜寻宝没成功,传闻中藏在司天宫里两件能翻天覆地的上古神器,其中一件应当是往生轮,可另一件她怎么也没找到——只从后山的壁画上,隐约看出来了,另一件应该是个小塔似的物件。
壁画上还说,这两件上古神器不仅极为强悍,更甚者,还能分存圣者一魂一魄,以渡万世之劫。
没找到就没找到,云摇不贪心。
玩够了她便坐在司天宫禁地外的宫槛上,等慕寒渊回来。
——
自从魔尊降临仙界,连着与劫打了几架,尽管仍是屡战屡败,却一次强横过一次,任是再新晋的仙子仙君都看出来了,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魔就该是这仙界之内再无敌手了。
众仙人心焦得很。
好在这魔看起来没什么事业心,每日除了去青木神宫欺负那位倒霉神君炼药,就是跑去御灵仙山找劫圣打架。
至于占了司天宫禁地主宫这事——来一个被打回去一个,几次下来,也没人敢再去了。
众仙齐齐憋着劲儿,等三圣聚头,收拾丫的。
于是这司天宫在的起始仙山上,就愈发冷清下来。
云摇直等到日色渐黯,才等到了慕寒渊回来。
魔焰甫一出现。
夜色便像在这从来只有白日没有夜晚的仙界里降临下来。
日月交替,仙界从所未有,云摇瞧着很是喜欢,不由地笑吟吟地站起身来,朝对方招手:“慕寒渊!”
“——”
慕寒渊眼神一沉。
他落身时便看到她了,本以为坐在那儿的只是他幻觉,却没想到……
“你为何会出来?”慕寒渊声线沉冷,一瞬竟招得九重天上的云层中隐有劫雷声动。
云摇却像没听见似的:“日月都看过了,你陪我去看星星吧。”
“……”
慕寒渊死死盯着她,眼尾魔纹沁起血色似的红。
换旁人早吓跑了。
云摇却背着手仰着脸,只笑不说话地盯着他。
慕寒渊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再多神药仙力也拖延不得的,便是宿命。
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好,”慕寒渊侧身,握住她手腕,“你要下凡界吗?”
“凡界?”
云摇一怔,“那多可怕,又要挨劫雷,又要遭天罚……你不会下去过了吧?”
慕寒渊却未答,也不看她:“那你想去哪。”
“……魔尊大人这么温柔,我还有点不习惯。”
云摇轻蹭过鼻尖,笑起来,她遥遥一指起始仙山下,隔着重重笼罩的云山雾海里隐约可见轮廓的司天宫前殿。
“就去那儿吧,那里就有星星。”
“嗯。”
魔尊今日一反常态,予取予求,予问予答。
就连脾气都好得像个圣人似的。
转瞬后,他就带着她落到司天宫的前殿门柱下。
“哎,我在这里当值了几百年,还真有点舍不得,”云摇踏入殿内,目之所及一片清冷,“你看,你把司天宫的仙娥仙君们全吓跑了,现在连个值守的都没有了。”
云摇说着,走到了一排排的木架前。
一只银白色的铃铛躺在桌案上,那是值守司天宫前殿的仙人们专用的示警铃。
反正没人会来,云摇捏着它,在耳边轻晃了晃。
她笑起来:“原来它听起来是这样的,从前我就一直好奇它响起来会是什么声音,可惜一直没机会用。平常无事又不敢妄动……直到你来了。”
云摇转过身,谴责地睖慕寒渊:“我那只就是被你捏碎的,你也没赔给我。”
“……”
慕寒渊跟入殿中,便站在那儿。
他只是望着她,用一种云摇以为不会在魔身上看到的,幽沉而难过的眼神。
“我会赔给你。”
“……算了,”云摇眨了下眼,转回去,“本仙子才不会跟你一个魔头计较。”
放下铃铛,云摇席地而坐,靠着身后那些整理了几百年的架子,她仰头看向司天宫的拱顶——
三千星灯琳琅在目。
而慕寒渊的魔焰迤逦下,夜色如幕,衬得那些熠烁的星灯愈发像银河中的星星一般漂亮。
“你看,这就是三千小世界,是不是很美?”
云摇靠着木架,问道。
“……”
司天宫中如那数百年间一般寂静。
魔也没有声响。
云摇牵起唇角,声音轻了下去:“你说,仙人死后,会去三千小世界里吗?”
“还是化作云烟,山雾,雨雪……归于无边寂灭。”
“化作什么都好,我好想去看看啊。”
在有些模糊、昏暗了的视线里,云摇很努力地抬起手,朝着三千星灯举起。
她看见了藏在最深处的,最为黯淡漆黑的那一颗。
她记得它。
那里是天弃之地,名为乾元。
那是一整个小世界的生灵,与众生一般,那里降生的生灵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要蒙天弃呢。
如果……那里也能亮起就好了。
带着神怜众生的最后一个心愿,云摇的眼帘跌了下去。
靠着架子的身影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息,倒向旁去。
玄色掠起残影。
长发如雪的魔背身跪地,将小仙娥接进了怀里。一滴浸作血色的泪,最终还是从他冷玉似的容颜前落下,砸在了小仙娥的手腕上。
她腕心的三瓣金轮亮起熠熠华光,向着三千星灯的无尽夜空中射去——
与之同时亮起的,是三千星灯中最漆黑死寂的天弃之地,那一瞬它忽然在万千星辰间大放光明,如日月之辉,顷刻便将夜色吞噬。
九重天上,四海八荒,无数座仙山神宫忽然齐齐奏响钟鸣鼎磬之音。
浩荡之声涤天荡地,淹没了魔的恸泣。
仙界之内,劫圣神音传颂八荒——
【恭迎圣·初,魂归仙庭。】
“……”
司天宫前殿,钟鼎之音最盛。
慕寒渊于彻骨恸楚中仰眸,望见了那三千星灯间,一道笼在金塔内的魂魄虚影。
只须再十息,那藏在乾元界中不知何处的起始神君的一魂一魄,便会就此归来。
而作为代价与祭品——
慕寒渊怀中,小仙娥的身影渐渐淡下,一点点化作无数星芒,汇向她眉心的金蝶。
那是起始的仙格,是将司天宫第三百七十二位小仙娥祭于天地的、罪魁祸首。
“起始……”
慕寒渊声哑如嘶。
而就在此时。
前殿门前,闻示警铃铛赶来的云巧一步踏入殿中,第一眼便望见了在那位无上魔尊怀中,彻底失去了生息的小仙子。
她踉跄着哭声摔下:“云摇!”
“————”
如惊雷之声贯过长空。
长发如雪的魔尊僵在了起始魂归的万丈神光下。
[……你叫什么名字。]
[在我们仙界,只有神君和上仙以上,才配在仙界传颂尊号……我嘛,进司天宫的时候在小仙娥中排行第三百七十二。]
[你若是想叫,就唤我三七二好了。]
[你不该…你不该杀那么多人……]
[慕寒渊!你停手!]
[想要我救你吗?真可怜。]
[可惜仙界没有人会救你——我也一样要你死。]
[……]
[哎,慕寒渊——]
[慕寒渊!]
[慕寒渊……]
那一声声从耳畔拂过。
魔的瞳眸颤栗欲碎,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怀中:
“师尊……?”
当啷。
最后一抹虚影散去。
三瓣金轮跌落在他身前的阶上。
第100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四)
那一日, 仙界司天宫内,魔焰焚天而起,将万丈起始仙山化作焦土。
九重天上,六合八荒, 神佛悲鸣。
魔焰焚灼正中的殿内, 往生轮金光大作,几乎耀灭殿中三千星灯。
也是那一日。
仙界第一位临圣之魔, 以自己堪比三圣的神魂为祭, 强开往生轮, 逆转乾元界千年时空。
最终他只留得一丝神魂,借往生轮, 遁入时空黑洞之中。
而在往生轮合拢前的最后一刻——
那只魔焰缠身的金色蝴蝶同样敛下蝶翼,飞入了往生轮的三瓣轮心内。
往生轮穿过黑洞, 最终坠入了乾元界内同样魔焰焚天的魔域腹地, 天陨渊下。
魔焰燃起。
凝固在千年前的整座乾元世界重新苏醒。
藏于往生轮中的金蝶, 在将大半仙格神魂之力封禁在往生轮内后, 便向着这座小世界里,她那一缕曾代她留在此界渡劫的神识飞遁而去——
它跃出了天陨渊,穿过了两界山,进入了乾门山门,最后飞进了一座名为“天悬峰”的顶峰后山洞府。
寄于红衣女子的那缕神识正在闭关中饱受走火入魔之苦。
终焉火种难制, 走火入魔在即,金蝶匆忙地撞入红衣女子眉心之中。
轰——
即便已有一缕仙格神识护体,终焉火种与金蝶仙格的两股巨力也如天地冲撞,水火交融。
原本的神识顷刻碎作了无数碎片, 四散于识海中。
红衣女子脸色沸红,呛声咳出一口鲜血, 她扶着剧痛欲裂的额头睁开眼。
眉心金蝶被终焉火种丝络根根缠覆,化作血蝶,显影眉心。
无数难以分辨的碎片翻涌在她识海中。
[这里是叫……乾元界?]
红衣女子茫然低头,望着自己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
[我好像是,司天宫中的一个小仙子……]
喃喃的自语声里。
女子忽抬眸,望向了徐徐打开的洞府门关——
一声熟悉而暌违的剑鸣清唳,随她醒来那一刻,响彻在乾元界的四海八荒中。
…………
…………
云摇在这场犹如长梦的仙尘回溯里慢慢睁开了眼睛。
眉心金蝶神纹熠起微芒,神性圣洁。
已经重新化回虬髯大汉模样的往生轮器灵,此刻就眼巴巴地杵在她识海中。
云摇默然许久,叹了声气:“原来我便是起始……这就是我忘记的一切吗。”
“主人?您终于记起我啦?”
虬髯大汉满面期待化作兴高采烈,随即又作委屈声腔:“我都在这里等了您好久好久了,差点以为您已经把我给忘了。”
云摇轻叹:“抱歉,出了一点意外。除却封禁在此地的神魂之力外,我也遗忘了太多前尘。”
往生轮器灵顿时紧张起来:“啊?那可有阻拦魔头灭世,难道没成功吗?”
“有惊无险。只是……”
[我是来杀一位神君的,可惜祂藏得太好了。]
[那便只有杀尽乾元界的人魔两族,毁尽世间器物,叫它礼崩乐坏,万道沦丧!——叫整个乾元界灰飞烟灭、归入不复终焉!]
[你究竟为何要如此——]
[因为我要救你啊。]
[……只有那个结局,我绝不容许。]
“原来,他要杀的神君便是我。”
云摇苦笑了下,翻覆腕心:“起始终焉,动如参商,不得相见。双星同现,则必逢天地杀劫……果真如劫所说,宿命如此么。”
“主人又在说小轮听不懂的话了,”往生轮拿壮汉脸作委屈相,自己似乎毫不觉得违和,“但主人,当务之急还是得灭了外面的那个大魔头——而且您惨了!外面有两个!一个是现世之魔,一个未来之魔,主人一个人能打得过吗?”
云摇欲语。
没等她开口,往生轮又自己接了话头:“不对,主人是谁,那可是开天辟地的第一位圣阶,劫和度都得排在您后面呢。何况小轮鼻子最灵了,主人封在轮回那儿的一魂一魄,是不是已经归位了?”
云摇无奈点头。
“在梵天寺中,我从前世记忆里醒来时,一魂一魄便已循仙格归位。轮回是借我魂魄之力,才将终焉火种压制,封禁于金莲中的,可惜……”
她苦笑了下。
“还是未能阻止它回到他体内。”
“轮回早说过了,主人救不了他的,主人为何不愿相信呢?”
“我非不信,只是不愿屈从于所谓天道、宿命。”
“——!”
往生轮听完顿时吓得脸色刷白,整个一坨躲到了根本遮不住他的云摇身后。
确定头顶没传来惊怒的天雷,他这才小心挪出来。
云摇侧眸睨他:“?”
往生轮讪笑:“我还以为主人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天道肯定是要跟你斗斗法呢……这不是,怕,扰了主人兴致吗?”
云摇:“所以我才让轮回下界,把你这个不靠谱的留在了仙庭。”
往生轮:“……”
“何况你的脑子也留在仙庭了吗?”云摇勾唇,几分讥诮冷意地瞥向上界,“经了某位神君一番运作,这里如今可是天弃之地,除非有破界之兆,否则天道劫雷也不能达。”
往生轮没敢出声。
主人这个神情,似乎对上界的哪一位竟生了杀心。
……神祇们的事情,它区区神器可管不了。
就在此时。
整个识海中,忽然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剧烈晃荡。
云摇神色一变:“怎么回事?”
“啊啊啊啊主人!魔头!”
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往生轮器灵竟同时显出幼、青、老三重虚影,俱是惊惧之声,并合回荡——
“两个魔头全醒了!!”
——
同一时刻,天陨渊下那朵化形巨大的三瓣金轮内。
噬日魔焰对撞,在金轮内迸发开令神器震颤的爆鸣巨响。
虚空中。
青丝长垂的慕寒渊对面,竟凌空浮着一道神魂虚影,就如镜中之人,与他生着一模一样的五官与身形。
唯一的不同就是那人的雪色长发与眼尾魔纹血沁。
而此刻,虚空中,借神器之力显影的魔尊神情狰狞,眼尾泣血,犹如恶鬼——
“不!”
“她不是起始!是起始要夺她魂魄作祭!我一定要在此界杀灭祂魂魄。只有祂不得归位,她才能活下去!”
“你休想拦我——”
话声未落。
两道相对而立的黑白身影之间,忽然缓缓浮现出一道红衣。
三人之间,连天地气机都仿佛同时一滞。
“……师尊?”
“师尊。”
两声一左一右,一道暴戾而恸楚刻骨,一道沉湎而喟叹温柔——
同样的声色,不同的语气,一并落入云摇耳中。
云摇心口微颤。
默然许久,她望向了右侧的善相:“你融合了他的记忆,也看到那一切了吗?”
“是。”
“你猜到了是么,”云摇一顿,她阖了阖眼,几乎不忍去看另一侧,“……我便是起始之事。”
“——”
天地无声,阒然死寂。
代表终焉的血色魔焰,从那一道神魂处缓缓燃起,向着八方六合无声无息地灼烧,蔓延。
以吞天噬地之势。
魔尊低垂着眼,像是不曾听见云摇方才的话。他原本狰狞的神色褪尽,只有虚空中的魂影在微微颤栗。
往生轮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缩在角落里,声音抖如筛子:“主人,有个当务之急。那个,时空之力……”
“我便是起始。”
云摇视若未闻,朝恶相踏出一步。
她身后,善相微微抬眸,几乎要随之向前,只是最终还是克制地停在了原地。
“不……”恶相哑声,似哭似笑,似疯似魔,“你不是,你不会是。”
“云摇是代我下凡历劫的一道神识。我每隔万年便要在此间渡劫一次,闻兴衰之道,晓苍生之苦。”
“不……”
“但这一次确实不同,我不是来历劫,”云摇轻声,“我是来杀你的。”
“——”
慕寒渊善恶双相同时震颤抬眸,望向了两人之间的那抹红衣。
“乾元是三千小世界中的原初之地,起始神君的诞生之所。你本不该生于此地,是劫说服我,将你送入乾元,要将你灭杀在此。”
云摇缓步,朝慕寒渊走近。
“轮回塔早你我千年便至,它本就是在等你我苏醒。我只能以神识下界,于是才将一魂一魄封于塔内,镇入乾元,这便是我能将终焉在此灭杀的凭仗。”
恶相眸色染得眼尾猩红,魔焰如血海,淌过三人之间的地面,将一切侵蚀成漆黑无底的空。
“为、何?”
云摇垂眸望着那片墨色,有些自哀地笑了。
“因为终焉注定取代起始为圣,掌毁灭之力。依劫之预卜,你现世时,便是三千世界的终焉之日。唯有圣能弑圣,且必陪葬以一方天地。”
“……原来如此。”
恶相忽低哑着声,笑了起来。
可他虽然是笑着,声腔里却悲怆无尽:“那果然是你说的。”
恶相抬手一挥,在无尽血色魔焰与至黑之间,便显现出仙界司天宫主殿的那道窗外之景来。
依旧是冷月,寒山,天在水。
连那景前的三行金色小字都栩栩如生。
[偶历人间,得见仙境。]
[拾此一景,足慰平生。]
[劫之所预,若成真,三千星灯毁于一瞬。为护三界岁月河山,终焉务除。虽九死,不悔。]
慕寒渊从金色小字上收回视线,他漆黑的眼眸如彻底熄灭的灰烬,同一样落眸望来的云摇对视:“为了杀我,当真是九死不悔么,师尊?”
“……”
云摇眼睫微颤。
她想对他说些什么,只是张了张口,喉咙却像是被一团酸涩的棉堵满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到头来,到头来……”
慕寒渊仰声长笑,血泪俱下。
“我所爱之人、所恨之人、所该杀之人——原来都是你!我的师尊!!”
淋漓如海的魔焰掀天而起。
与之同时,藏在魔焰中那个隐没无尽的黑洞,挟裹着可怖的、要吞噬绞碎一切的时空之力,终于显露出来。
云摇面色遽变。
“主人!我都说这是当务之急了!这下是真等不了了!”
往生轮器灵憋得面色涨红,然而整座金轮还是战栗摇曳,如同狂风中即将被卷走的纸鸢。
幼、青、老三态虚影再次变幻起来,但也难支:“主人,这两尊魔必须斩杀一个!唯有以他欠下的那缕圣阶神魂再祭往生轮——才能平复时空、回到仙界啊!!”
云摇僵在那没顶的黑洞之下。
一左一右,两道神魂同时望向了她。
“师尊,你还在等什么?”恶相慕寒渊低声笑了起来,如魔如蛊,“你再犹豫下去,整个乾元界,你所最怜爱最舍不得的世间苍生,可都要被吸入这个黑洞里了。”
云摇颤栗难已,恸然地红着眼眸望他:“你为何总要逼我……慕寒渊!”
一声惊栗。
她慌忙回身,与之同时便运起一道术法,将身后那个无声浮起的慕寒渊善相拉了回来:“你疯了?!”
“他说得对,若不祭以最后一丝圣阶神魂,这个黑洞就会吞噬一切。”
慕寒渊淡淡笑了下,他眼神不转地望着云摇,眼底那丝贪恋压抑到最深。
“师尊,能有这一世,我已比他幸过千万。既然这本就是他为我准备的终局,那为了师尊与乾元众生,我愿欣然赴之。”
“你愿意又如何?!”云摇咬牙颤声,“你问过我愿不愿了吗!?”
“——”
圣阶仙力随她一袖挥下,慕寒渊未及抗衡,便被同时运作的往生轮挟裹入一瓣金轮中。
等回过身,云摇对上了慕寒渊漆黑中缠着猩红的眼眸。
他望着她笑起来,敞开双手,袒露毫不设防的胸怀与心口:“终于要杀我了吗,起始神君,还是,圣初殿下?”
云摇用力阖眸,忍下了泪意汹涌:“向我发誓,你不会再杀一人。”
“……不。我是魔,魔无善念,你若不在,我便叫司天宫三千星灯为你陪葬。”
慕寒渊残忍笑着,启唇慢语。
“我再不会给你理由、叫你在我面前孤身赴死。”
云摇睫羽一颤,却没想到他此刻这般疯癫模样,依然还能猜透她心中所想。
而这让她更疼到无以复加:“你为何总是逼我……”
他总是逼她杀他。
“因为我想叫你记住,这样即便你杀了我,在你余下的神生漫长里,都不能将我忘怀。可惜。”
慕寒渊低头笑了:“我知你下不去手……只是不知,你是爱我,还是爱我作为神明所悯的众生?”
“……”
云摇唇瓣微颤,似乎说了什么。
只是下一刻,整座往生轮再支撑不住,向着天陨渊上方天穹间,那没顶的黑洞里飞去。
此方天地翻覆,上下逆转。
乾为坤,坤为乾。
整座天陨渊开始向着黑洞塌陷,如同坠落向无底深涧。
那将是三界之外,天地寂灭之所。
是即便下幽冥穷碧落,也再不得往生的真正归灭之地。
整个乾元界随之动摇、颤栗起来。
“主、主人——”往生轮器灵艰难地挤出了最后一丝催促的颤鸣。
慕寒渊的神魂虚影就在那一刻忽然掠近。
只一瞬,他站到了云摇身前。
“同我一起死吧,好不好,我们一起死……”雪发玄袍的身影倾覆上来,他握住了她的手腕,抱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深深拢入怀中,他埋首她颈侧,泣声颤笑,“师尊。”
云摇袖下蓄起的仙力慢慢消散。
她垂眸,轻颤着声:
“……好。”
“……”
两道身影向着那无底的黑洞里坠去。
他把她抱得很紧很紧。
像生怕她会抛下他,一个人逃掉。
明知寂灭在前,云摇却忍不住含泪笑了,她有些艰难地从他指骨间挪动手腕,终于将两人的十指交叠,轻轻扣住。
“慕寒渊。”
云摇回抱住他,栗声泣笑。
“对不起……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抛下你了。”
“——”
那人身影在她身前僵滞。
黑洞凌厉而绞杀一切的气机已经在两人身下咫尺之间。
只那一个刹那。
慕寒渊忽然拂起一道魔焰。
他踏过它,将两人交叠的身影覆转——
他在下,而她在上。
身下的无边无尽的寂灭之力,将他长垂的雪发一寸寸消弭。犹如春日之下,那片融化消逝于天地的雪。
云摇一哽,近乎绝望地要攥住他:“慕寒渊,不要——”
可她忘了,他的魔尊圣躯早已在仙界祭了往生轮,只余下一缕神魂在此。
像清风,雨雪,握不住的消散的云絮。
在最后咫尺,他将她推了出去。
“我本便罪无可恕。”
魔尊含笑阖眸,没入了那片无尽的黑洞里。
“师尊仙骨,当与天同寿,万世长存。”——
《卷四:魔域风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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