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动如参与商(四)
云摇仰在石榻上, 望着剑狱的内顶,眼眸轻颤。
她抬起的手几乎要落上慕寒渊的发,只是终究在最后一线时慢慢攥紧,逼迫着自己放下来。
“慕寒渊, ”她听见自己声音平得凉薄, “不要得寸进尺。”
“……”
伏在她颈侧,那人呼吸闻声一颤。
拨得云摇心弦都跟着沉下去。
但既然明知无果之事, 愈是温柔, 便愈是残忍。明日终局既定, 她只有早作了断,才能叫他少再留恋不前。
思及此, 云摇狠了狠心,抬手将人推抵开。
“明日公审, 你早些休息罢。”
话声落下, 云摇身影一动, 已经无形无澜便突破了牢狱禁制, 到了牢外阴冷的暗廊下。
不远处,刚拐过来的悬剑宗守狱修者撞见了云摇,他一愣:“你怎么出来的?”
云摇微僵了下。
暗恼自己离开得匆忙,连这一茬都忘了,她转过身时施上遮容术法:“学了一些破阵之术, 唐突了。我这便离开。”
“等等。”
守狱修者检视再三,确定她身周没什么异常,这才点头将人放了过去:“行了,你走吧。对了, 和你同来的那名弟子被你们宗门内的长老召回去了,她让我告知你一声。”
“多谢。”
云摇错身而过。
转过拐角, 到前后无人处,云摇抬起左手手腕,将袍袖拉起——
左腕心处,冰白色的寒蝉印记一闪而过。
“……还好成了。”
云摇彻底松下了这口气。
垂下袍袖,将那枚寒蝉印记掩去,云摇转身踏入了牢狱外的夜色里-
第二日的仙域公审的地点,就定在那座被称为“乾元天堑”的绝巅上。
云摇踏上绝巅时,仙域内大大小小的仙门几乎已经到齐了。
梵天寺未至,浮玉宫满门尽戮——原本仙域内以四大仙门为首的格局已然支离破碎。
细数过往两月,根由竟不过只是数十日前,那枚从两界山进入仙域的小小天照镜。这一镜“照”得八方云动,九思谷、乾门、浮玉宫、悬剑宗尽数入局,甚至连藏身乾门的上古真龙与东海凤凰仙山都牵涉其中。
如今众仙盟几乎已是名存实亡,今日之后,仙域格局必又是一番新的洗牌。
而一切全看今日公审之果。
“……乾门小师叔祖来了!”
云摇踏入绝巅的公审广场内,四周压抑的低声议论间,不知谁忽冒出了这一嗓。
登时,整座公审广场内,众仙门修者的目光全数落来。
云摇的脚步微微停滞。
倒不是因为那些一瞬加身的瞩目,而是她望见了绝巅的刑台上,那道长发如雪的清癯身影。
禁制光阵叠绕在慕寒渊身下,平地拔起的金色光牢将他笼罩其中。
这绝巅上风雪不绝,终年严寒,慕寒渊灵力受封与凡人几乎无异,悬剑宗的人虽在除魔之事上格外愚直,但也未有意苛待,为他在单薄清衣外披了件玄色鹤氅。
那一身墨氅白发,愈发衬得他眉眼清拔,松形鹤骨。
云摇停了两息,扫下睫尾,转身去到了乾门坐席间。
四周低议尽数入耳。
“不知今日,乾门这位小师叔祖会怎么选?”
“但愿云摇前辈不要包庇那魔头吧,不然乾门这千年不坠的清名,怕是要毁在她手中了。”
“不包庇怎么够?这魔头可是出身她门下……”
“今日若处置不公,留得魔头祸世,明日起仙域便是人人自危,乾门担得起吗?”
“正是……”
云摇一拨奈何剑,虚空中清唳入云。
绝巅刑台四方一寂。
众仙门修者不自觉地消下声去。
耳边终于得了片刻清静,云摇垂眸,余光就扫见了在身后神色微恼的丁筱。
云摇正尽力让自己不往慕寒渊的方向望。
见状,她借机偏首,传音问:“你怎么一副被背叛了的神情?”
“我只是想起了不久前在天山山巅,仙门大比那时,同样是对寒渊师兄发难,我想不明白——为何那日他们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今日却又都巴不得逼寒渊师兄死了呢?!”
云摇似乎没想到丁筱纠结的是这个问题,她微微怔过,才开口道:“仙门大比,到的年轻弟子,还是门中耆老?”
“大比五年一届,往届不入,自然是年轻弟子居多。”丁筱想都没想。
“那你再看今日呢?”
“……”
丁筱下意识地随着云摇的话,向着八方一扫。
众仙门公审,能代各仙门出席的,自然是门中的掌门和实权长老。放眼望去,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大仙门外,皆是一派神容肃穆的长者。
“确实都是各门耆老,”丁筱问,“但这有什么关系吗?”
“年轻气盛时,只问是非对错,本心好恶,敢疑天何不公。而愈是年长,心中便愈多龃龉,见一事,是非之前,先权利弊、衡得失;作诸多考虑,再行趋利避害之举……”
云摇说着,眼尾微抬,似嘲似讽,“如此想来,人寿有尽,实是万物得存之根本。”
丁筱听得恍惚:“师叔是说,寒渊师兄的存在,是各仙门耆老都不希望看到的?”
“是啊。当日在天山,这些掌门耆老不曾阻拦年轻弟子们站在我们这边,是因为彼时,对面是仙域之首、凌驾于他们所有人之上的浮玉宫……”
云摇说着,忽地一怔。
“原来直到今日,我才听懂大师兄说的那个故事。”
“故事?”丁筱茫然扭头。
“屠龙者终成恶龙。”
云摇低声自嘲,“数十日前浮玉宫在上,它是那头恶龙。而今杀了恶龙的人,踏恶龙王座于足下,同样凌俯众生……于是今日,他们眼中的慕寒渊,俨然便是未来最有可能成为恶龙的了。”
“可那只是可能啊!”丁筱忍不住怒。
“对他们来说,一个可能关乎生死,自然该灭杀在襁褓之中。”
云摇回眸,望向丁筱,眼神一瞬竟叫丁筱觉出几分神性的漠然:“换你作他们,与预卜中,将要祸世灭众生的未来魔头非亲非故,你要他生,要他死?”
“——”
丁筱僵在原地。
“戍城万民请愿!剿灭魔头!”
一个冻得颤巍巍的凡人老者为首,身后跟着妇孺老幼,手捧请愿书跪在了悬剑宗的刑台下。
“魔头祸世!不可不除!!”
“魔头祸世!不可不除——”
“魔头祸世……”
悬剑宗显然不曾料得这阵仗,弟子们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地将这一众凡人带离了绝巅之上。
“凡人怎么可能上得来,一定是有宗门故意为之!”丁筱愤怒的声音扬起,只是却被埋没进了呼声中——
原本平寂的绝巅上,各仙门都被方才万民请命的声潮拉动起来,愈来愈多的呼声,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愤怒如同一把蔓延过辽阔荒原的野火,一颗火星落下去,顷刻便有燎天之势。
整个绝巅如祭台火场,而刑台之上,绝巅前那道凌白盛雪的身影,便是这场“盛典”中早已选定的祭品。
在那些声潮中,云摇神思恍惚地,像是回到了三百年前,魔域还凤城城中,那个被八十一根长钉穿骨而过的少年。
为何、为何总是他。
云摇袍袖下攥紧了拳,眼尾泛红。
终焉之力、终焉火种、或是她最不愿去想亦不愿承认的——
这便是终焉本身的宿命么。
“这魔头出身乾门!几百年前,乾门七杰英才辈出,却几乎尽数丧于魔修之手!如此血海深仇——乾门难道忘了不成?!”
“不错!乾门难道忘了先辈盛名?竟要对祸世魔头包庇到底?!”
“云摇前辈!你的师父师兄师姐若仙灵犹在!你可对得起他们——”
“嗡!!”
奈何剑忽清音长鸣,唳声直破九霄,绞碎了绝巅外翻腾的云海,压得偌大绝巅刑台四方一片死寂。
众人纷纷噤声收音,警觉地望向乾门。
各家仙门人人神色动作皆有变换,不知多少人准备了多少杀招,防范着今日刑台之上,乾门若要力保慕寒渊,他们便将效当年仙魔两域之战时以弱抗强时举。
一时台上竟弥漫着种肃杀又悲壮的气氛。
若非他们所视为“恶龙”的,正是慕寒渊与他身后的乾门,那云摇大抵都想发笑了。
只是想到今日后事,她再怎么牵动嘴角,也勾不起丝毫笑意。
阒然寂静里,云摇抬眸,望向悬剑宗方向。
——
今日悬剑宗宗主亲临,而云摇也能觉察,他们那位已入渡劫境的世所不知的老祖,此刻同样就在绝巅百里之内。对于渡劫境而言,这点距离下瞬息可至。
气机定身,云摇却似无察,她冷淡问:“悬剑宗想如何处置?”
“合众仙门之议,非杀即废,”悬剑宗宗主素来铁面,此刻能看出些许遗憾,但也只是些许,“若乾门愿为慕寒渊废除修为,悬剑宗剑狱可留一隅之地,负监看之责到底。”
一身红衣的女子长垂了柳眉,抬手抹剑,似笑而非:“好生慈悲啊。”
“可惜了,梵天寺主持的位子,合该让你们坐才是。”
“……!”
刑台四方,众仙门耆老面色皆变。
“云摇前辈身代乾门,何出此言!”
“莫非乾门今日真要舍得千年清名,与魔头同坠!?”
“云前辈三思啊!”
“奇怪,我明明是夸赞你们,怎么你们却觉着我是在嘲弄呢?”云摇身影微晃,下一瞬,便已现身绝巅崖边,数丈外便是禁制的金色光牢中的慕寒渊。
那点松碎翳影般的笑色,在云摇触及慕寒渊的眼眸时,就顷刻如水中花月般消散。
“师尊。”
“……”
云摇眼睫微颤了下,垂开。
“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传音里,云摇字字声颤,“苍鳞恶爪,不可改其心。”
慕寒渊微怔:“师尊那日听到——”
不待他说完,云摇蓦地转身,望向刑台下四方众人,面冷声霜:“乾门千年清名,我师门故人尽丧仙魔之战中,确容不得入魔之徒。”
“今日,我云摇、逐门下亲徒、慕寒渊!…从此以往,乾门再无此人!”
“——”
天地瞬寂。
刑台上下众人惊愕哑然。
“……师尊?”
身后禁制光牢摇晃欲坠,慕寒渊颤栗难已的声线从禁制中脱出。
随着惊声哗然,禁制光牢竟在众人面前碎去,化作纷扬的光点,混入绝崖后漫天的风雪中。
慕寒渊朝云摇一步踏出,薄唇微栗:“师尊……”
“住口。”
云摇未去看慕寒渊的眼,手中奈何剑攥得颤声低鸣,“悬剑宗宗主要废你修为、囚你终生,在我看来便是太过仁慈……你若不死,天下难安。”
刑台上,重逾万钧的禁制之力再次加身。
血色染透了他雪白的清衣与长发。
慕寒渊却像无知无感,踏出一步一片的血泊,也要固执地朝云摇走去。
“师尊……杀了我、但不要抛弃我……”
“我叫你住口!!”
云摇身周,渡劫境的无匹威势终于释出——
迫得慕寒渊吐血止身,单膝一屈便踉跄跪地。
他一手勉力撑起清癯薄骨,于血泊里,一点点长跪直身:“师尊…………”
“收灵,”云摇颤声,“受戮。”
“——”
两界山西脉,乾元天堑的绝巅之上,风雪遮过万里长穹,天地死寂。
仙域众仙门耆老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
那个长发如雪的祸世魔头,满身血色,长跪于地,他绝望而执拗地仰着身前提剑的红衣师尊,却依她所言,一点点卸去了灵脉里每一丝挣扎的灵息。
而他们看不见的,他灵府内,察觉濒死而疯狂涌动的血色丝络被困锁其中,分毫未泄。
识海最深处的黑暗里,另一道神魂如凝,静望虚空一处。
被凝望着的女子始终不曾回眸。
她漠然寒声。
“你要恨便恨我一人。”
“三百年前,我便不该带你回仙域的。”
“师……”
“倏。”
奈何长落,穿心而过。
刑台下四方从众,所有人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然而那道魔头身影,就在他们面前,气息散尽,跌入了血泊之中。
“……师叔!!!!!!”
乾门方向,撕心裂肺一般的窒声。
云摇如若未闻,提着血色长流的清剑,她没有任何表情,甚至不曾看一眼倒地的人。
她转向悬剑宗与九思谷:“殷琛,萧九思,下来,验尸。”
“……”
原本下意识要上前的仙门耆老止步。
悬剑宗宗主与九思谷谷主对视了眼,一字都未敢出,移身台上。
殷琛最先跪地探查,数息后,他眼神震颤地看过云摇:“……确是死了。”
萧九思只以神识扫过,同样看向面色如霜雪的红衣女子。
他轻叹了声:“便是神仙在,也救不回来了。乾门的人,上来为他收尸吧。”
乾门席间,几个弟子红着眼眶,踉跄便要上台。
只是却未曾想,云摇抬手,一道剑风里灵力骤然如瀑,将那刑台上的尸首卷起——
“我说了,今日起,我乾门下再无此徒。”
雪色长发被漫天风雪拂起。
那道阖眸长逝的身影,就如一片落叶,被远远抛下了绝巅——
直坠天堑之下,无底寒涧。
“————”
绝巅之上,八方阒然。
直到乾门方向一声惊声:“丁师姐晕过去了!”
“快,快带她下去……”
眼眶通红的乾门弟子们纷乱向外,那些不解的、怨恨的眼神,一一拂过那道岿然不动的红衣。
魔头已死,这场仙域公审自该散场了。
心有余悸的众仙门耆老们一个个难以置信地低议着,向绝巅之下走去。
纷杂的眼神与声音将云摇包裹,如沉坠湖底。
云摇一动未动。
直到不知过去多久,这绝巅之上,最后一名悬剑宗弟子也在宗主殷琛的眼神示意下离开。
殷琛踟蹰几息,终是震撼又有些疏离地走到云摇身旁:“云师叔,节哀。”
说罢,他也转身离开。
萧九思束手等在一旁,见云摇始终未动也未言,又等了许久。
直到这夜色将落,风雪大作得遮人眼目。
他叹声:“你是准备在这里给他守孝三年吗?”
“……”
云摇的眼珠终于动了。
她回过僵硬的颈,张口似乎要骂,只是先那个“滚”字一刻,鲜红的血从她口唇中喷出,扬了身前覆满的雪地,犹如一大片灿烂盛放的红梅。
云摇再未能扛住一息,便跪下地去。
萧九思脸色终于变了。
他近乎慌忙地上前一步,捞住了云摇如浮絮般的轻身,他将她扶起,就见她心口处,更深重浓郁的血色,俨然盖过了她身上层叠的红衣。
萧九思面色一沉,拉起云摇手腕,将她袍袖向上一拂。
恰撞及了,那枚冰白色的寒蝉印记从她左腕腕心褪去的那一刻。
“你——!”
萧九思面沉如水,难得剥了斯文假象,他握着她手腕的指背上经络绽起,咬牙切齿地沉声:“这可是寒蝉老祖的替死之术?”
“……”
这许久工夫,云摇终于从灵脉里蓄回一丝力气。
她有些无力地甩开了萧九思的手,支撑着起身:“我不知萧谷主在说什么。”
“北疆千年前仅余一脉奇血寒蝉,每百甲子渡一次命劫,命劫之下十死无生,故其族人尽绝,直到寒蝉老祖自创替死之术,以蝉蜕假身骗过天劫,真身闭息假死,可蔽天机百年,仙人亦难破其术!”
风雪飘摇,云摇身影也有些不稳。
她漠然抹掉了唇角溢出的血,提起了方才落地的奈何剑:“听不懂。”
“好,你听不懂——你若听不懂,那为何连奈何剑都拿不住!”萧九思怒声,还要低低遏着,“你若听不懂、那你之前三日,若非深入北疆地底寻那只怕死的寒蝉,又是去哪儿了?!”
“……”
百般纠缠,终于换得了云摇一记回眸。
云摇冷哂觑着他:“不然,萧谷主跳下这天堑绝巅,去看看我徒弟是死是活?”
萧九思冷声:“徒弟?”
云摇一顿。
她当他说之前的断绝关系,便撇开脸,有些踉跄地踏着风雪往外去:“叫顺口了而已。”
萧九思停在原地。
遮天蔽日的雪掩住了他的神情,连语气里的情绪都叫人听不分明。
“我倒是好奇了,你为他能金蝉脱壳离开仙域不惜自损天命,苦心孤诣做尽一切——当真只当他是徒弟?”
“……”
红衣在漫天风雪中一停。
须臾后,她一声未答,朝前走去,终于还是没入了山间的风雪里。
——
三日后。
绝巅之下,皑皑白骨中。
寒涧底厉风骤起,掠过了一道被刮得支离破碎的玄色鹤氅,鹤氅下裹着的“尸身”被风拂得微动。
血色尽染的凌眉下,那人睁开了漆黑无底的眼——
《卷三:祸起浮玉》,完。
第72章 碧云天共楚宫遥(一)
六个月后。
仙域, 北疆,遥城。
城中一处供往来商客歇脚的茶馆内,正人声鼎沸,如浪潮迎面涌跃——
惊得初入楼那道玄衣微微一顿, 没睡醒似的眼眸也挑起来, 隔着帷帽垂下的薄纱扫向楼中。
“……好!!”
“精彩!”
“赏!”
细细听了,却原来只是片连绵起伏的喝彩声。
帷帽下的眼帘又无趣地耷扫回来。
“客官喝茶?这边请!”跑堂的堂倌搭着根布巾, 半弯着腰将新客引到一张角落的空桌旁, 一边擦桌抹凳, 一边娴熟地报了一串茶点名单。
帷帽前薄纱微动。
在旁人并未听得什么,堂倌那儿却清晰入耳, 一挂布巾扬身起向后厨:“好嘞!一壶洞庭君山茶,一碟芙蓉豆腐, 一碗水粉汤圆!”
好在茶楼中众人都兴致不减地聊着方才的那段评书, 即便是离得极近的邻桌三人也没察觉什么异样, 一边喝茶, 一边聊得眉飞色舞。
“也不知写出这段乾门之变的‘度君子’究竟是何方高人,怎么听着竟如同亲历亲临一般?”
“编书传文,多有杜撰。不然全按这乾门之变里所写的,那浮玉宫分明就不是什么弑魔之伐,而是全为一己私利?那死在绝巅之上的魔头也成了为乾门偿血债还一力揽责的圣人了?”
“这也未尝不是真相嘛。”
“嘁, 就算这部分是真,那他当众入魔,魔焰焚城,这总做不得假吧?”
“但你没听说书里讲?月后细数, 除了死在城中的浮玉宫修者和倒塌的屋舍外,城内并无伤亡, 堪称神迹啊!”
“……”
“客官,您的洞庭君山,水粉汤圆!”
堂倌挂着茶巾端着托盘,快步绕过了邻桌热议的三人,将茶水茶点送到了玄衣帷帽的客人桌上。
一盏热茶沏起。
茶香袅袅里,邻桌望着这边古怪的帷帽,停顿之后又挪开了注意,续起前言。
“若那位当真不曾为恶,那实在是死得冤枉啊。”
“死都死了,在那两界山下的天堑寒涧躺上半年,怕是尸身都只剩白骨了,再说起他善恶又有何用啊?”
“正是,当初可是天下万民请命,誓要诛杀魔头的。”
“客官慢用。”
堂倌退身离开后,帷帽薄纱掀起了一帘,挂于耳后,只露出了半截雪盈盈的下颌,唇色如点朱。
邻桌三人中有个多看了眼,惊讶又惊艳,显然没想到这从头到脚遮得如此严实又一身风尘的佩剑行客,竟然会是个身影翩跹的女子。
只可惜那薄纱只掀露出半脸,没有继续向上拉开的意思,旁的也看不见了。
女子拿起瓷勺,漫不经心地舀起只滑溜溜的水粉汤圆,正要抬勺。
“只是无论那位是魔头是圣人,他师尊云摇真人却是天下第一的狠心——那可是她唯一的亲徒啊,怎么能为了乾门声名,就将人逐出门下,甚至一剑穿心,弃尸在那万年风雪不化的绝巅寒涧呢!”
“扑通。”
刚舀起的汤圆随着握瓷勺的手指一颤,便跌回了碗中。
汤汁四溅。
帷帽下,云摇回过神。她正要抬手去擦,却忽见一只手进入了视线范围内,也不知对方从哪拿的布巾,干净利落地在桌上抹了过去。
布巾甩到桌角时,那身青衣长袍也在桌侧坐了下来。
云摇帷帽一抬,迎面便是张暌违已久的,实在好看又实在讨嫌的脸——
只是这次云摇的注意力,很古怪地向那人眼角一落。
……还真有颗痣。
她前世怎么从来没发现?
“干什么,”慕九天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才三百年不见就不认识你师兄了?”
云摇拍开他手:“六个月不露面,我还以为你已经入赘凤凰族,定居东海了。”
不等慕九天说话,云摇想起什么,打量他:“修为恢复了?”
慕九天懒洋洋地往椅子里一靠,朝她勾笑:“你猜。”
云摇:“……”
就他这副骚包德行,她不用猜,必然是恢复了十成十的修为,甚至按方才她失神都未能察觉他靠近来看,很可能比之三百年前又有进益。
云摇抬起杯盏,抿了口茶:“看来凤凰族的浴火重生确实有些厉害。”
“不止,凤清涟可是把给他自己准备第九重真凤之身的储存灵海都给我用上了一半,那头老杂毛鸡气得不行。要我说,这次你的人情欠大了。”
“老族主这次是铸成大错,但你叫他老杂毛鸡,师父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敲你脑壳。”
云摇说完皱眉。
“再说了,治的明明是你,什么叫我欠的人情?”
“治的虽然是我,但看的面子却是你啊。我看凤清涟是有意想做我师妹夫的,他这辈分难得和你旗鼓相当——不如你考虑考虑?”
云摇冷笑:“我觉得他更适合做你大舅哥,还是你自己去卖身还债吧。”
“客官,您的芙蓉豆腐来了!”
快步过来的堂倌上完菜,愣了下,看向桌旁多出来的慕九天:“这位客官吃点什——”
“他喝风。”云摇冷声截断。
“?”
堂倌茫然地退了下去。
慕九天笑着换了话题:“找到人了?”
“什么人?”云摇眼都未抬。
“自然是拐走了我徒弟女儿的厉无欢,你三个月前下山后,行踪遍仙域,不就是为他们而来?”
“……”
云摇已经懒得问他是如何得知的了,只有些倦懒地一支眼,瞥向两界山北:“真龙最擅神魂之术,藏身工夫了得,让他逃进魔域了。”
慕九天了然:“难怪你不追下去。”
云摇握瓷勺的手微微一僵。
她没有反驳,因为慕九天说的没错。
察觉真龙御衍的气息来到了仙域最北的城池,遥城,距离两界山于她只一步之遥,她却迟疑了。
那是她不该再踏入的地方,有她不该再见的人。
见云摇神色怔忪,怅然若失,拿着瓷勺不知魂游何处的模样,慕九天无声一叹,视线在桌上转过半圈,最后落到那盘上来以后一筷子都没碰过的“芙蓉豆腐”上。
慕九天略一挑眉:“我还以为这三百年间你口味有所变化——看来还是不吃豆腐,那你点它做什么?”
“……”
云摇下意识地偏过脸,看向了茶楼靠近长街的一张边桌。
恍惚间,那里像是坐着三百年前初回仙域的红衣女子与白衣少年。
[你看,‘芙蓉豆腐’,这菜名像不像你?]
红衣女子杵着腮,笑吟吟地打量身前坐得端方的少年。
少年抬眸,微微皱眉,似有不解地望她。
红衣轻声笑起来。
[生得芙蓉仙相,性子却像块剔透无暇又清白寡淡的豆腐——多像?]
[……]
“咚咚。”
木桌被叩响,动静叫云摇神思属定,眼前虚影散尽,临街那桌只有一家三口,和她所见的红衣白袍大不相同。
她转回视线来:“摆着看,不行么。”
“——行。”
慕九天叹笑,“我看有些人一走,你的三魂七魄都跟着跑了。”
云摇蹙眉:“萧九思与你说什么了?”
慕九天却不答,反而是靠到桌上,朝云摇这儿压了压身,反问道:“萧师侄难解的那个问题,我也同样好奇——慕寒渊于你,当真只是师徒吗?”
在慕九天那个难得认真的眼神下,云摇眉心一蹙,又松开了,她偏过脸。
“我不知道,”半晌她才出声,“也无暇去思考。”
慕九天笑了:“是无暇思考,还是不敢思考?”
云摇面无表情地睖他。
“那我换个问题,”慕九天略作沉吟,“若是来日,你能带一人飞仙,乾元界这万万人中,你选哪个?”
“……”
同样是面无表情。
但这问题甫一出来的那刻,云摇就眨了下眼,然后慢慢吞吞地扭开了脸。
已然知晓答案了的慕九天气笑地靠回椅里:“云幺九啊云幺九,我算是看清你了。相识五百年的师兄,哪里比过三百年的徒弟,是吧?”
云摇木着脸转回:“以你现在修为,说不定比我还快飞仙。”
“别找借口。”
“……”
“那我再问你,若飞仙不成,身葬乾元,选一人与你同棺长眠,你脑海里现在想到的是谁?”
“…………”
在云摇自己的表情都变得有些惊魂甫定之前,她堪堪挥散了脑海里已然自动显现轮廓的身影。
对上抱臂冷笑的慕九天,云摇面无表情地板起脸:“三百年前你‘死’在两界山,尸骨都未找到,我为你直入魔域数千里,屠白虎城城主府,想着干脆成全师门七人共覆魔域的美名,抱的可是必死之心。这你怎么不提?”
“那为何最后又回来了?”
“还不是为了——”
云摇蓦地住了话声。
她原本是去求死的。
只是后来她遇见了一个少年,他要她杀了他。彼时她在他眼底看见了绝望的自己,就像是在暗无天日的漆黑深渊里,两根相遇的藤蔓。
它们纠缠在一起,互相支撑着,一点点向上,最终攀成了一棵参天的树,终于将枝桠伸出了漆黑的深渊。
“你看,连你自己都忘了,”慕九天道,“三百年前,不止是你救了他,亦是他救了你。”
“……”
云摇默然许久,举盏一哂:“那又如何。”她望着盏底映着的清影,“如今我们一刀两断,恩怨尽消,从此天各一方,永世不见。前尘如何,还重要么。”
饮尽盏茶,云摇转身往楼梯走。
身后,慕九天恼人的声音远远衔来了她耳边:“真能永世不见?”
云摇身影一停,扶栏的指节微微收紧。
“…自然。”
她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琴声连绵,催雨入夜。
魔域白虎城的新任城主刚即位不久,已显出几分奢靡暴虐之风,城主府中夜夜笙歌不绝,次日便会有一排排蒙着白布的歌姬乐师被从府门抬出来,不知扔到何处。
今夜亦然。
白虎卫从周边各城强掳来的歌姬乐师们,此刻就被关在城主府的一座偏殿内。
歌姬们挤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乐师各自抱着自己吃饭的家伙,也同样一个赛一个的面色青白,神情委顿,皆是一副大限将至似的垂死模样。
歌姬小伶亦在其中。
只是此刻小伶怕里又有些忍不住,几次回头,顾向这座偏殿内的窗前,那里席地坐着道抚琴的身影。
琴是极劣质的木琴,琴弦有些松了,几处琴身还裂开了长纹,和他们一般命不久矣的模样。
而那琴师也古怪,他不束冠,不簪发,只以雪白的缎带扎起了长发,青丝如瀑,在烛火下微微熠烁,透着清冷如玉质似的光泽。
至于那人的脸……
却是全藏在了一张丑陋至极的青铜面具下。
于是半点神色也看不分明。
但不知为何,小伶就是觉着那琴师身上有种淡泊至极的平静,好像今夜生死全在度外,外面那些叫他们其余人头皮发麻瑟瑟如筛的魔族笑怒喝骂之音,于他来说也不过是窗前夜雨中的嘈杂虫鸣。
小伶不自觉地总是看着他。
等某一刻她回过神,才惊发觉她竟已走到他身旁去了。
“铮……”
冷白如玉的指骨将琴音抑下。
那张丑陋的青铜面具微微偏首,小伶吓得慌忙向后退了步:“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的。”
琴师并未说话,眼神似乎也只是冷淡地在她身上扫过,便落了回去。
琴音又起,拨乱了窗前细针似的雨丝。
小伶见对方不似动怒,不由地大着胆子,向前挪回那一步:“琴师大人,这里可是有进无出的白虎城城主府,你,你不怕死吗?”
“……死?”
与琴师那一身清孤淡雅的气质不同,他的声线极低,倦懒而漫不经心,蛊人莫名。
他似乎笑了声,并不明显。
“我早已死过了。”
“……!”
小伶吓了一跳。
只是她很快反应过来——面前的琴师虽然身周半点灵力气息都没有,似乎孱弱得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一般,但确确实实是个活着的人没错。
琴音高扬起。
窗外的雨声似乎也更急切了些,隔着厚重的雨幕,前殿的嘈杂宴乐似乎夹入了几丝锐利的金鸣。
只是偏殿里烛火羸弱,无人察觉。
小伶强挤出有些难看的笑:“看来你当真不怕的,这种时候还有心情玩笑。”
“不曾玩笑,”那道声线慵懒而冷淡,他单手抚琴,另一只手随意地一点心口,“不久前,我刚被一个人从这里,一剑,穿心而过。”
小伶僵住了神情,要不是再三确认过对方的气息,那她几乎要怀疑这是之前死在城主府中,怨念未消的鬼了。
她颤着声问:“是,是什么人杀得你?”
“……”
琴音沉了下去。
从窗外溅入的雨丝冰冷,还有些黏腻。
小伶哆嗦了下,在她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的时候,听得身前昏暗里,琴师低声笑了。
“当然是我最敬爱的师尊了……除了她,世上这蝼蚁万千,还有谁能让‘我’甘愿受戮。”
“那,琴师大人,一定是要离开这里,去找你的师尊复仇的吧?”小伶惶恐又希冀地,小心试探着,“大人带上小伶一起离开好不好,小伶会伺候好您的。”
“……”
隔着丑陋至极的青铜面具,那人似乎垂下眼,冷漠嘲弄地瞥过她。
像云端之上漠视苍生的神祗。
小伶几乎绝望了。
“我会救下你,救下你们每一个人,”却听那冷血的神祗漠然轻嘲,“毕竟,这是他今夜让身于我的条件。”
雨声骤彻,几乎盖过了琴音。
前殿的喧嚣似乎也被埋没入雨里。
小伶如释重负,又茫然不解,但她不敢细问,只能焦急地等着这曲渐进尾音的琴声,小心道:“大人一定很喜欢弹琴吧?”
“不。我只喜欢一件事——”
最后一声弦音如杀。
苍穹之上,骤作惊雷。
小伶的身影一下子僵在了窗前。
电闪照彻漆夜。
至此她才看清,今夜的“雨”并非雨,而是漫天的赤血瓢泼。
窗前,青丝寸寸成雪。
琴师垂眸抚琴,低哑又蛊人地笑了。
“……杀人。”
第73章 碧云天共楚宫遥(二)
白虎城的血雨, 连绵了两月方绝。
两个月后,戍卫白虎主城及其辖域的白虎卫们已经从上到下历经了一遍新城主带来的血洗——
暴虐残杀的,无论职级修为,全都被新城主亲手送去“陪”了他们的前任城主。
顽抗不从的, 则一律封禁修为扔进了白虎狱。
而对于这位新任城主, 新白虎卫们的评价也十分极端地矛盾不一:有人说他性子温良,言行峻雅, 和善寡淡得不似魔族;也有人说新城主分明才最是暴戾冷血, 嗜杀成性, 从当日他初至白虎城,夜屠城主府如踏草芥便可见一斑。
但至少在有一点上, 大家是想法统一的——
那就是这位新城主一定生得相貌极为丑陋,多半是出身于族人尽数体态修长隽拔、但长相都能止小儿夜啼的狼魔族。
否则, 他怎么会生得一副谪仙气度, 偏要戴那么丑陋骇人的青铜面具?
至于白虎城两月易主的这件事, 在魔域传得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
数百年前,魔域最后一任魔尊身殒之后,魔域心核之地的魔尊殿便自封,王城随之陷落,成为了如今魔域中心那个地火魔焰滔滔不绝的“天陨渊”。
其后, 四大主城各自为政,互不干预,各自疆域内已经历过数不清多少轮的权力更迭了。
其中最长的,如青龙主城, 城主府根基深厚,世袭传之, 数百年也不曾有过大的变动。而短一些的,譬如四大主城中最为动荡的白虎城,上任城主这种上位不足一年便被枭首的短命鬼,也并非第一例了。
因此,魔域人人将这场白虎城血洗当作数百年内再寻常不过的一次权力更替。
——直到一位身影清癯的病弱琴师,身后跟着个抱着张破败木琴的面色苍白的小婢女,踏入还凤城的那日。
“啪嗒。”
城墙檐上一滴旧雨,落到了青苔满布的石阶下。
一方水洼被水滴溅得涟漪四起。
小伶从离着还凤城还有几里地时,就已经吓青了脸,此时入了城门更是脸色难看,手里木琴抱得紧紧的,仓促又快步地紧跟在身前那道白衣身后。
入城才几丈,就擦肩经过了还凤城内巡查的一队朱雀卫,她死命把脑袋低下去,像是要埋进胸怀里才安心。
好不容易听着身后铁甲衣撞击的锐利声音渐渐远去,小伶胸膛里那颗跳得急促到快要蹦出来的心也慢慢跟着平复,但仍是吊着些。
“三丈,四丈,五丈,六丈……”
小伶抖着牙关在心底默数。
就在那队铁甲朱雀卫即将远去,她要彻底松下自己悬着的心时——
“就在这儿歇息吧。”穿着素白衣衫的破落琴师声线倦懒地起了话,忽然在小伶身前停下来。
“——?”
小伶难以置信地仰起脸,看向身前的琴师。
在他径直走向的地方,赫然坐落着还凤城入城内的第一个半露天的小茶摊。
“大…大人!”
小伶慌忙抱着木琴跟上去,只觉着腿肚子都惊栗得打弯。
等她快步过去时,破落琴师已经在最近的一张空桌旁落了座。
那人随手拂去尘灰,微微泛旧的衣衫在他折撑起的肘下叠起层层袍褶,露出了半截冷白如玉骨冰川的小臂。
“嗯?”
青铜面具下,那人阖了长睫,随口应过。
“大人,这里可是还凤城啊,”小伶伏低了身,小心翼翼地颤着声儿提醒,“离朱雀主城尚不足百里,更是朱雀城疆域内朱雀卫们巡视最多的地方,稍有动静,朱雀城的戍卫们不用半个时辰便能赶过来的……”
丑陋至极的青铜面具下一声低嗤:“对还凤城,我了解应比你多上一分。”
“那你还——”小伶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到底没敢放肆,“那我们是不是,小心些,避着朱雀卫?”
“为何要避。”
“大人您有所不知……”
两个月相处下来,经过小伶为数不多的大着胆子的试探交谈后,她初步断定,这位看着病骨支离孱弱清癯,却又杀人不眨眼的琴师大人,一定是从哪个深山老林里闭关了几百年出来的大魔头。
此人行事十分割裂,要么将自己困锁屋内一日不出,要么起了兴,去白虎主城疆域内随手点选一座暴虐为政的,将那里作恶的旧日白虎卫杀个干净。
一切似乎全凭心情,对于魔域态势与城中风向,堪称漠不关心。
就连这个刚到手的白虎城城主位,他似乎也只是信手拈来,玩玩而已。
小伶为了自己的小命,不得不万事上心:“……魔域这几百年已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四大主城之间,皆是秋毫无犯,各自为政。可若是哪一位城主想要踏足另一座主城,那就会被另外三位城主一致视作仇敌,共图灭之。”
青铜面具下,那人像是睡过去了,未作回应。
隔着丑陋的铜铁,小伶都能窥见他细长乌黑的睫羽低低覆在瓷白如玉的眼睑上。
实在很难想象,有着这样一双眼眸的人,会是丑陋无比的狼魔族啊……
小伶正想着,冷不丁便见那双睫羽长掀起——
冷淡如冰的瞳仁深处点着能窥破人心的漆色,他抬眸望着她,“看什么。”
“……没!没有!”小伶慌忙后退了步,低下头去,“奴,奴只是想提醒大人,如今大人声势正起,势力未稳,我们须得小心,小心些,莫招来另外三座主城大人们的误会。”
身前,又是低得教人入蛊的含笑魔音。
“谁说是误会了。”
“?”小伶茫然抬头,对上青铜面具下的杀意盛烈如花的眼眸,心头一颤,“大…大人?”
“这样就会让三座主城,同仇敌忾,搅得整个魔域都风起云涌么。”
琴师笑着端盏,将残茶一饮而尽。
他虚望着还凤城正中那座早已破败的刑台。日光恍惚,某个光与影的间隙下,像是叫他看见了三百年前,踏上刑台的一抹残存的红衣薄影。
茶盏在他指节间无声化作齑粉。
慕寒渊垂眸笑了,声哑若癫:
“那就快些吧……再快一些。因为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了。”-
十日后,遥城。
云摇常去的那间茶馆里依旧是人声鼎沸,热闹异常,只是这一回,评书的内容却不再是前些日子牵系着仙域百般风向的乾门之变,而是魔域最近搅得两域动荡的战事。
“这等乱局,数百年间前所未有!白虎城城主本想暗度,据白虎,攻玄雀,不成想除了取下朱雀城以西八十里的还凤城外,在朱雀主城下竟遭反扑……”
“这位狼魔族的新城主似乎不了解魔域约定成俗的规矩,此番妄动,竟将魔域的四大主城全数牵连其中,如今除了青龙主城据长仪山脉,以御守为主,玄武城与朱雀城已达成联盟,对白虎城呈南北夹击之势……”
“而今,这位新上任的白虎城城主就被困在旧日魔尊殿陷落之地——天陨渊东首,两仪城中。”
“此城城西,以天陨渊为绝地,魔焰连天,入者灰飞烟灭。向东便是青龙卫居高据守的雪域连绵的长仪山脉,向北是绕天陨渊而下的玄武卫,向南是追袭城下的朱雀卫——可谓深陷危局,插翅难飞啊!”
“如此劫数,可谓咎由自取。如今看来,不足半月,这魔域之乱便会尘埃落定了。”
“只是战局之数,瞬息万变,后事如何,且待来日分晓……”
“砰!”
一声惊木落下,茶馆内四方涌起喧闹。
“好!魔域这群宵小之辈,看他们狗咬狗最好!”
“彩啊!”
“……”
角落里,唯独一位身着玄衣戴着帷帽的女子垂眸,望着手中茶盏静默不语。
“专程叫你来听,可不是叫你来走神的。”慕九天转正身来,敲了敲桌木,“听完了?有何感想?”
云摇握盏片刻:“你也觉着是他?”
“你觉着不是?”慕九天不答反问。
“……”
云摇蹙眉,未语。
她还记得前世慕寒渊入魔之后的事情,虽然并不认为这一世他会重蹈覆辙,但仍是不能理解,若真是他起乱,为何会跟前世有那么大的差别?
前世慕寒渊入魔域后,分明拢共未过数月,就已经将魔域四大主城全部收入囊中。
她虽未亲见亲历,但只凭后来众仙盟行宫前,魔域修者分明唯他马首是瞻,其威赫便足见一斑。
“若是他,不该如此狼狈……”云摇迟疑过后,还是将自己不解的点和盘托出。
“你便确信,他被你一剑穿心,又坠下了天堑寒涧中,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不可能。”
云摇脸色蓦地白了,松垂在桌上的手指都骤然攥成了拳。
慕九天在旁看她,停了片刻,有些好气又好笑地撇开脸:“一句话就叫你慌成这样,若此刻身陷危局的真是他,你是不是要一人一剑直接杀去魔域了?”
“……”
桌旁静默。
慕九天笑意一顿,眉眼凌冽起来:“你当真要去?”
云摇迟疑了下:“我…不太放心。只去看一眼。”
“看、一、眼?”慕九天气笑了,朝桌上一扣,“云幺九,我认识你都五百多年了,你尾巴一翘,我就知道你要往哪里蹦跶——若真是他,你还回得来吗?”
云摇抿唇:“若真是他,我便救下他,送回白虎城。若不是他,我也能在魔域查探一番御衍的行踪。”
“前些日子是谁说恩怨尽消,天各一方?”
“……”云摇偏过脸,拿起桌上的奈何剑,“如今魔域风云动荡,一着不慎,就会祸及仙域,事关乾元苍生,即便他不在,我们也须早些探查提防。”
“看你流连两界山附近,我便该有猜到这一天,”慕九天叹声,“你是去意已决了?”
“三个月。”
云摇竖起三根手指,敷衍地晃了晃,“无论找不找得到御衍与见雪,还有他,我都会回来。”
慕九天冷笑了声,拍开了云摇的手指:“你最好是。”
不等云摇再说,他从储物法器里随手掏出来一瓶瓷瓶,扔给了云摇。
“这是什么?”云摇意外地接过去,拿在掌心打量,“我应该过了出门历练还要发疗伤丹药的年纪了吧?”
慕九天似笑非笑:“这是全容丹。”
“?”云摇听着,下意识地摸了把头上的帷帽。
“你不会觉着,就你给这帷帽施加的遮容术法,骗得过你那个徒弟吧?”
云摇轻叹:“在我面前,他还算好骗。”
“你可能对你徒弟或者好骗有什么误解,”想起那个在他面前端着一副圣人模样给他下绊子的慕寒渊,慕九天忍不住冷笑,“这全容丹是我在魔域那时费了不少功夫研究出来的,不仅可以遮改容貌,连灵力气息都能矫饰九分。若非……特殊情况,即便是仙人下凡,也难能察觉。”
云摇将信将疑,晃着手里的瓶子:“当真有这么神奇?”
“不信还来。”
慕九天伸手来捞。
玄衣女子原地一个飞踢转身,翩然就落到了几丈外。她将手里的瓶子收起,对追出来的慕九天晃了晃手:“师兄赐,不敢辞——谢了。”
走出去两步,云摇想起来,“哦对,你说的若非特殊情况,是指什么情况?我得防备一二吧。”
“……”
慕九天隔着几丈距离,眼神飘忽。
云摇:“说啊。”
“两情至深,神魂交融。”慕九天冷笑,“要这种情况,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了你。”
云摇:“?”
云摇:“…………”
第74章 碧云天共楚宫遥(三)
魔域内疆土辽阔, 在这儿居住的种族也混杂,其中自然还是以各类魔族为主,但同样能见到一部分人族和妖族。
这里和仙域最大的不同便是混乱,除了四大主城外, 再无监管之力, 因此即便是民间也处处都奉行弱肉强食之道,没有实力或是一技傍身, 就只能靠依附强者、寻求庇佑, 否则很难在这里存活下来。
至于强者, 或招摇过市,或低调隐世, 但……
“张扬成你这副模样的,我还真是第一次见。你们凤凰族是不高调会死吗?”
朱雀主城的临街酒肆里, 云摇将手中的奈何剑放在入楼后的第一张桌上, 挑起眼来看向对面——
一身七彩斑斓的霓裳羽衣, 隔着八百里都能看见上面的妖气流转, 也将对面那张脸衬得都更美艳了几分。
若非对方正臭着脸,一副“在座的路过的全都欠我灵石一万斤”的神情,那兴许还会惹得不少目光关注加身。
凤清涟转过脸,隔着帷帽黑纱与云摇对视三息:
“云幺九?”
“……”云摇拍了拍奈何剑,“这里可是魔域, 杀个人灭个口再顺手埋个尸很简单的。”
凤清涟冷哼了声笑,确定了云摇的身份,他便转了回去,继续扬着他高傲的凤鸟脖子, 装他高冷的七彩孔雀。
云摇见惯了这鸟的德性,也不在意:“你来这里做什么?”
“御衍为了给他的死敌续命, 夺了我族至宝凤凰胆,我当然是来取回的,”凤清涟说着一顿,皱眉扭头,“慕九天没有与你说过?”
云摇正微微怔着:“我确知他去过东海,但并不知是为了夺凤凰胆……”
“那现在你知道了。”
“陈见雪当真有性命之忧吗?”云摇蹙眉问道。
“陈见雪是谁。”
“…你口中真龙的那个‘死敌’。”
“……是个女子?”
对上凤清涟没来得及掩饰意外的眼神,云摇憋了口气:“你连另一个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追来魔域了?”
“……”凤清涟扭过脸,“我是来追御衍的,又不是追他死敌。”
云摇心底狐疑更甚。
魔域疆域辽阔,能恰巧在朱雀城遇到凤清涟已经叫她觉着十分古怪了。
何况凤清涟还这么一副欲盖弥彰的模样。
“你追着御衍来到了朱雀城?”云摇逼问,“依我探查,为何觉得他在青龙主城附近呢。”
“真龙素擅神魂之术,你探查有误很正常。”
“那是离得愈近,迷惑性愈大,如今我离着他十万八千里,若是这样都能出错,干脆弃了这仙格——”云摇一梗,改口,“弃了这渡劫境的修为好了。”
好在凤清涟自己正心虚着,并未察觉云摇言辞出入。
他偏开脸,也不与她对视。
云摇轻眯起眼:“慕九天是不是提前给你传讯了?告诉你我会先来朱雀城,所以你才出现在这里?”
“……我看日后魔域若是再进犯仙域,就拿乾门小师叔祖这张脸去挡好了,”凤清涟没表情地转回来,“够大,全都拦得下。”
云摇慢吞吞地攥紧了奈何剑。
凤清涟心虚地觑了一眼乾门小师叔祖逐渐冻上一层薄冰似的神情,终于略微松了语气:“两域安危下,谁也难逃其责,何况乾门与我凤凰仙山近千年来同气连枝……既然魔域动荡,那我路过时,顺便探查一番也是应当。”
“那可真是劳凤凰族主大驾了。”
云摇拿剑便走。
凤清涟脸色一变,立刻起身黏上去:“你要去哪儿?”
“哦,慕九天讯里没跟你说么。你去问他好了。”
“云幺九,”凤清涟黑着那张艳丽的脸,“你还想不想混进朱雀卫北上的队伍里了?”
“……”
走出去了几丈,玄衣女子背影蓦地一停。
几息后,云摇怀疑地转身:“你有办法?”
——
半个时辰后。
朱雀卫,雨霖营。
云摇生平第一次穿铁甲卫衣,环扣折磨得她愁眉难展,只能隔着一道屏风,一边折腾甲衣,一边问屏风外的凤清涟:“你怎么会与朱雀卫里的将领认识?”
“朱雀妖族上古时是我凤凰族部属,有些联系未断,不也正常?”凤清涟板着声答道。
云摇摆弄着头盔,闻言若有所思:“那御衍去青龙主城,莫非也是青龙族和他有什么联系?”
“真龙一脉乃天恩地养,上万年前,凡世间妖族,尽皆听命于他,更何况是妖龙,说御衍是他们祖爷爷也不为过。”
“啧,”云摇轻叹,“看来想从青龙城的地盘带回陈见雪,更难了。”
“你还有心思关心御衍和他的死敌吗?”
凤清涟冷笑,“不如先担心一下你自己,这趟朱雀卫北上,欲伐天陨渊两仪城,恐怕不只是什么剿……”
他的话声在转身望见屏风后走出的那道身影时,戛然而止。
剑眉星目,玉面薄唇,甲衣凛然,长帔披肩——
出来的分明是个陌生又俊美的少年将军。
凤清涟僵绷在那儿,神识绕着走出来的“少年将军”转了三百圈,终于缓缓松开指骨:“云幺九……”
“嗯?”云摇看这凤凰变成呆头鹅就想笑,“怎么?”
“你,是个男子?”
“……”
云摇:“?”
让这只和自己认识了五百年的凤凰都差点怀疑鸟生,以为她一直是个男的——
云摇算是彻底信了慕九天给的这瓶全容丹。
得知真相以后的凤凰更加没表情了。
换好甲衣后,雨霖营部属的朱雀卫已经将要出发,云摇和捏着鼻子不甘不愿地换下了他那一身七彩羽毛的凤清涟一同混进了队伍里,朝着北地行军。
起初,云摇还有些不放心:“这朱雀卫中,不会有人发现我们长得很是陌生,从未见过吗?”
“不会。”
凤清涟似乎还不太能接受云摇这副从头到脚毫无半点气息纰漏的俊美少年的模样,坚决扭过脸不和她有任何对视。
云摇不解:“为何?”
“因为朱雀卫内,在近一个月里,将原本所有的营队全部打乱重组过了。”
云摇一怔,下意识地蹙眉。
“而原本的统帅将领,更是几乎大换血了一遍,”凤清涟一顿,幽幽加重了语气,“尤其是朱雀城城主的拥趸、死忠与亲信们。”
“……”云摇不知从哪儿捏来根草叶,垂着眼若有所思地编着。
半晌没听到云摇的反应,凤清涟终于忍不住回头:“临阵换将,部营重组,哪个都是行军前的大忌,你就不觉得朱雀城主这命令奇怪吗?”
云摇手中草叶转过半圈:“那位白虎城的新城主若真有这等能耐,为何还要困陷自己于如此危局?”
“怕只怕他并非真困,”凤清涟终于回过身,冷声道,“而是以身为饵,设下了要命的套。”
“套谁?青龙?玄武?”
凤清涟冷笑:“若是套你呢。”
“——”
微风一旋,将没拿住的草叶吹了起来,拂落进黄沙弥漫的天地间。
云摇回神,压低了盔甲:
“不可能。他又不知道我会来魔域。”
凤清涟皱眉,还想说什么。
云摇指尖一抬铁盔。
俊美少年撩起漂亮的桃花眼,朝凤清涟无辜地眨了眨:“更何况,就算我现在站到他面前去,你觉得他认得出来?”
凤清涟:“…………”
“随便,作死了你也别想我救。”僵了数息,凤清涟恶声恶气地转开脸去。
云摇:“?”
这鸟,莫名其妙的-
一日后。
魔域,天陨渊东,两仪城。
朱雀卫调动的最后三个亲卫营,昨夜就已兵临城下。于两仪城西城门前数里处,呈半围之势,按兵不动——
看态势,俨然是要等玄武卫绕天陨渊北下后,便借天陨渊与长仪山脉间这段狭长谷地,行南北夹击,将这位新任白虎城城主剿灭城中。
是夜,两仪城。
“城主!白虎卫中异心之人今夜欲杀西城门守将叛逃,已悉数擒获,该如何处置?”
新任白虎城城主暂居的府内正堂,一身铁甲森然的白虎卫右使悍然跪地,如玉山将倾,震得不远处为白衣琴师奉茶的小伶手都颤了一下。
她有些慌乱地看了白虎卫右使身后那一队眼神森寒的卫队,就连忙低下头去,看向身前的白衣琴师。
仍是那张丑陋至极的青铜面具,覆在其下的长睫懒阖,声线也倦怠:“既是杀将叛逃,那便是取死。杀了,扔下去填天陨渊吧。”
白虎卫右使眼都没眨,以刀鞘撞地:“诺!”
“……”
一队白虎卫悍然起身,转身向外。
除了撞击出铿锵凛冽的甲衣沉声外,一行犹如鬼魅,无声无息。
“大人,”等白虎卫离开后,小伶才小心翼翼上前,“朱雀…朱雀卫都兵临城下了,玄武主城的人,也明日便至……我们,我们不逃吗?”
“我的目的从一开始便是天陨渊,为何要逃。”琴师以修长臂骨侧撑着额首,懒声问道。
“天陨渊?”小伶心里一颤,想起这些日子那些犯了死罪而被投入那无底魔焰中灼成飞灰的人,不由得心胆都栗然,“大人为何……要将那些人扔下天陨渊?”
琴师从桌旁微微正过身,终于睁眼瞥过她:“原来你还不是完全无可救药的蠢。”
“咕咚。”
静谧的正堂内,连小伶咽下口水的声音都无比明显。
她端着茶盏的掌心已经起了薄汗:“莫非……就像城中传的那样,大人真、真的是为重启魔尊殿而来?”
“……”
白衣琴师低声笑了。
沉哑,愉悦,又魔性得近乎蛊人。
慕寒渊从座椅里起身:“是为了重启魔尊殿,也是为了等一个人。”
感受到识海深处那道不再安分的神魂,慕寒渊眼眸沉晦,声音也透出不悦的寒戾。
“重启魔尊殿本不用这么麻烦,区区十万道魂火性命而已,随便填进去便是——这魔域之众万万,又有几个真正无罪无辜之人?!偏你执拗至此!什么罪不当死便不该死?莫说魔域,纵观世间苍生,人人心底龃龉,龌龊,阴晦,仄暗,魍魉丛生!又有何不该!?”
“……”
尽管不是第一次看这位新城主状若疯癫地对着虚空中无人处自语,但小伶还是吓得不轻,向后猛退了一步。
结果不察身后桌椅,她撞在了椅腿上,磕出了一声闷响。
登时便引来了那张丑陋可怖的青铜面具下令人骨寒的注视。
小伶慌忙挤出个笑,朝慕寒渊奉上茶盏,“那不知城主又是在等、等什么人?”
“救我,或是杀我之人。”
“……!”
听到那句杀我,小伶猛地一颤,手里茶盏砰地摔在了地上。
杯盏翻覆,原本清亮的茶水,竟登时就将玉白的地面染得漆黑。
“啊!不……不是奴!”小伶惊得肝胆欲裂,向后想退,然而还未来得及转身跑,便被一只冷白如玉的手掌蓦地捏住了她纤弱的颈。
“当然不是你,你也配么。”
“奴,奴不敢——咯……”小伶被捏紧脖颈,只觉眼前开始暗了下来。
“但这也很好,”慕寒渊望着她,“罪孽之命,又填一条。”
话落,他便毫不在意地要捏断身前哭得花枝乱颤的歌姬脖颈。
“倏。”
一道剑风擦过他袍袖,将素白褶皱的衣衫削去半截。
青铜面具下,慕寒渊眼底一瞬就迸起极致而近疯癫的情绪,他死死捏着小伶的颈,向着身侧正堂的漆黑角落里望去——
“你看,她这便来了!”
笑意刚在青铜面具下攀上他的薄唇。
慕寒渊忽蹙了眉。
“…………为何是个男子?”
第75章 双兔傍地走(一)
云摇原本是想遮掩下痕迹的。
只是这边她甫一入了正堂, 迎目就撞见了个陌生纤弱的女子被慕寒渊单手捏着颈,像只濒死的鸡仔似的、被提得绷着脚尖挣扎的模样。
人命关天,匆忙之下,云摇根本来不及遮掩身位痕迹, 一道剑风就由她信手掠了出去。
如她所料, 剑风打在了慕寒渊垂下的袍袖上,也叫停了他将那弱质女子捏死在堂内的暴行。
一口气松下来, 取而代之的, 云摇心底泛起些怒。
好在她还没忘自己此刻身份, 想要质问的训诫抑而未发,转作一声沉而清亮的少年声:“白虎城城主好大的威风, 不知是何缘由,叫你这般不顾身份, 也要对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纤弱婢女痛下杀手?”
“……”
慕寒渊沉凝着堂内那片遮掩在帷幔后的昏昧。
来人施了术法, 自蔽了神容轮廓, 虽然他第一反应与直觉都认定该是云摇, 可探查回来的——无论身形,声貌,气息,都确是个陌生的少年人无误。
是他弄错了,她今夜不曾来么。
思及此, 慕寒渊眉眼低覆上霜冷的戾色,扼着小伶脖颈的修长指骨也随之收紧。
“救……救、我……”
小伶绝望地挣扎着,手臂也抬起,试图向方才黑暗处的人求救。
“——”
云摇捏紧了身侧的剑。
为了防止被慕寒渊认出奈何, 来之前她是随手拔了一把朱雀卫的佩剑。但这等普通法器,若不出全力, 怕是连如今的慕寒渊的身都近不得。
正在云摇迟疑间,堂内,慕寒渊信手便将小伶扼着颈子拉至身前——
他侧身望向那片昏昧里,让藏身黑暗的人亲眼见他的指骨在少女细白纤弱的颈上一点点捏下去。
青铜面具微微偏过,底下逸出冷淡薄凉的笑。
“我既杀她,自是因为她有取死之道,”慕寒渊反手扼着身前颤栗不已的小伶的脖颈,眼眸如慑,一眨不眨地沉凝着帷幔后,“那阁下是谁,又为何要救她?”
连这个小丫头叫什么是什么都不知道,云摇被问得很有些心梗,好在扯淡惯了张口便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行么?”
云摇一顿,想起此刻自己的身份样貌,立刻又轻浮地跟了一句:“何况如此美人,我见犹怜,就这样香消玉殒在城主手里,岂不可惜?”
“——”
青铜面具下,白衣琴师微微狭起长眸。
“你喜欢她?”
修长如玉的指节再收紧三分。
他低声笑,眼底却寒凉:“那我更留她不得了。”
“咯……”小伶挣扎更甚。
“你!”
云摇猛地向前一步,险些跨到帷幔前,又险险收住了。
虽然经过在凤清涟那儿的试验,她确认过慕九天给的全容丹应当确是能为她遮掩掉全部熟悉的声容气息,但不知为何,慕寒渊的眼神下,哪怕藏身昏昧,她都有体察到那种被逼至死地无可遁逃的压迫感,更罔论要她踏出去了。
见此,慕寒渊却是哑声笑了起来,眸里暗芒更烈:“若是素未谋面,阁下为何如此怕显身人前?…还是说,我们是认识的?我对阁下应当,再熟悉不过?”
“……城主对一个弱女子都能如此心狠手毒,我哪里敢叫你看见身容?”
云摇心跳都快了几分,勉力撑着。
“小爷我不过是个行客游侠,和城主这样的大人物牵不上干系,只是有幸见过城主府的这位婢女,很是嗯……心喜。反正城主也不想要了,不如送我如何?”
“送你?”慕寒渊低声笑了,像是愉悦至极。
“……”
隔着半明半昧的室内,云摇死死盯着他身影,只等他因为她可笑的话有半分松懈,就趁机救人——
可偏偏、即便那人笑得扬颈仰面,指骨仍是抵在小伶喉前。
云摇确知自己敢妄动一息,下一刻他就能叫那婢女命丧当场,神仙无救。
云摇恼得微微磨牙。
慕寒渊何日练就如此刀枪不入的心理防线了?
“你若当真想我将她送你,也不是不行。”慕寒渊笑罢,微哑着声,忽将扣着小伶的指节松了几分。
一朝得喘息间隙,小伶扒着身前那人臂膀,像将溺死而得救的鱼似的,急促大口地喘着气。
她艰难地在他身前扭过头乞求:“大人……大人……放过我吧,我再也、再也不敢了……”
慕寒渊长睫淡扫,凉意入眸。
那是一点厌倦至极的杀性。
云摇顾不得心惊慕寒渊的眼神心绪的变化,慌忙向前一步:“好!”
刚要斩断小伶心脉的气息一停,慕寒渊淡淡撩眼:“好什么?”
“你不是要将她送我吗?小爷说好。”
慕寒渊眼底杀意消褪,又笑起来:“你还未听我的条件,就要答应了吗?”
云摇上前一步,朱雀卫的甲衣在帷幔后露出一角。
“那城主不妨提一下你的条件。”
慕寒渊死死盯着那尾黑甲,眼眸暗仄慑人,声线却柔软得像某种诱蛊猎物的哄骗:“好啊,第一个条件,是你先上前……让我看看你。”
“……”
被暂时松开、却仍在遏制范围内的小伶一怔,她有些不解地回头看了看身后面覆青铜兽具的白衣琴师,又看向昏昧中明显是少年音的那道暗影。
云摇心口莫名不安地快跳了下。
不知缘由,但她总觉着今夜见到的慕寒渊,与从前在仙域时大不一样。
莫非真是她在绝巅上那一剑,叫他伤透了心?
这样一想,云摇原本的恼怒顿时去了七八成,她攥紧了剑,又松开,假作无谓地上前一步。
少年俊美无俦的容颜就曝露在盈盈烛火下。
“——”
慕寒渊眸心如针。
他不信云摇的易容术法能骗过他,可面前又分分明明是另外一个人。
“我出来了,”云摇就靠在师父师兄面前演了一两百年的那点道行勉强撑着,她握剑抱臂,装出一副少年无畏的模样,“现在,城主可以将你手里的小婢女送给我了?”
……没有纰漏。
面具下,慕寒渊微微蹙眉,又松开了:“方才只是第一个条件,还有第二个。”
“第二个又是什么?”
云摇被慕寒渊那眼神盯得浑身发毛,几乎有种被他扒了盔甲看个干干净净的诡异感觉,她不由冷哼了声笑,让自己得以扭开脸去。
“城主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我?——提前说好,即便你有什么断袖之癖,我是断然没有的,我家祖上八十八代单传,可不能在小爷这儿断了。”
慕寒渊听了却不见恼,仍是以一种奇异目光望着他:“我只是觉着,你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云摇:“……”
屁。
她确定自己这张脸和自己一点都不一样好吗。
但面上自然是滴水都不能漏的,云摇冷淡一哂:“是吗?不过小爷没那么多时间陪城主忆故人,不如你快些说你的第二个条件,我若做得到,你便将人给我,如何?”
“好。”
慕寒渊睨都未睨小伶一眼,淡声道:
“不过她是我身边唯一的婢女,陪在我身边时日已久,日夜相伴,亲近远胜旁人。”
云摇:“…………”
你刚刚要掐死她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只是尽管竭力忽视了,但那句“日夜相伴”还是叫云摇心里泛起些难言的波澜。
慕寒渊缓下声:“你若想带她走,那便拿你自己来换。”
“——?”
云摇再顾不上心底那点烦躁,蓦地抬眸:“什么?”
慕寒渊低低睨着她:“你便做我的贴身侍卫吧。”
“赎人还要将自己赔进去,”云摇皮笑肉不笑,“你当小爷是傻的?”
“可以给你时限,”慕寒渊眼都不眨地凝着她,“你来定。”
云摇慢慢吞吞地眨了下眼。
她瞥过目光,对上了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哀求看她的小伶。
两人对望数息。
忽听青铜面具下,那人声线薄凉寒戾:“你若再敢看她,”慕寒渊侧身,微微抵下下颌,他近乎亲昵地对着小伶耳旁,温柔低语,“…我便将你的眼睛挖出来。”
“!”
小伶猛一哆嗦,眼睛里顿时便满是泪水。
她下意识想抬头去乞求云摇,只是又想起慕寒渊的话,只能死死绷住了,脖子上青筋都绽起来。
云摇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撇过脸:“三个月。”
“嗯?”慕寒渊的眼神立刻便拉回她身上。
“我带她走,”云摇压下眼底情绪,有些冷地望向慕寒渊,“然后回来给你做三个月的贴身侍卫,如何?”
慕寒渊眼神幽沉。
与面前俊美少年对视数息,他低眸笑起来:“好是好,可若是你就这么带她走了,不再回来,我怎么办?”
“那城主大人就只好相信我了,”云摇身影倏动,转瞬就到了慕寒渊身前丈外,她眼尾微泛起薄冷的红,不知是怒是恼,却又生生拧作少年模样的笑,“赌我还会不会回来。”
“……好。”
慕寒渊一根根松开钳制小伶的修长指骨,将人信手一推。
在云摇连忙将人接入怀中时,他眼神慑人如锋,几乎要刺穿了小伶的单薄躯体。
但最终,那些恶意与狰狞还是悉数压制在了面具之下,寒眸深处。
慕寒渊望着她:“我赌。”
“…………”
直到带小伶远远离开了那座临时城主府,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两仪城城外,云摇才彻底松下了紧悬的那口气。
夜风一拂,她才察觉自己背后竟是起了薄汗。
“多谢、多谢恩公!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奴无以为报……唯有——”
“砰。”
云摇实在没那么多耐心听她废话。
一记手刀将人砍昏,云摇顺手提起,望了眼城西天陨渊方向的魔焰滔天,她沉沉地收回视线,身影便快速没入了两仪城外的昏暗中-
不知是不是云摇那一记手刀用力有些重了,小伶一直到次日日上三竿,这才堪堪转醒。
“这里是哪……”
小伶撑着身下的床榻,刚想要起身,就看到眼前华光一闪,冰凉的触感抵在了脖颈前。
她低头看去,“……啊!”
“嘘。”
云摇手腕一抬,用剑锋示意她安静。
小伶哆哆嗦嗦地点头,仰脸:“恩公,你这是……是什么意思啊?”
“怕你以为我救了你就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大善人,又不想和你废话,所以只能用它来提醒你了,”云摇掂了掂这把算不得称手的剑,“我问你答,不许有一句虚言,否则我就将你送回两仪城里,懂吗?”
“懂,懂!”
小伶小鸡啄米似的飞快点头,眼泪一下子就盈得眼角发红,“奴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求恩公不要送我回去!”
“先说,慕寒……白虎城城主为何要杀你?”
第一个问题就叫小伶哆嗦了下,只是她这一日一夜间从鬼门关走了不知道多少遍,早没心力再去遮掩了,只能半跪在床榻上,垂泪道:“是玄武城的探子找到了奴,要奴为他们暗杀城主大人。”
云摇微一挑眉:“你做了?”
“奴,奴不敢不从,不然一定会比死还惨的!”小伶垂泪仰首,又低回头去,“奴给城主大人递了茶,里面下了玄武卫探子给我的毒……”
“给渡劫境下毒?”云摇都被气笑了,“玄武城的人脑子没坏吗?”
小伶泪眼婆娑地抬头:“此毒不同,乃是魔域传闻中才有的‘七日泉’!”
“七日泉?”
云摇听得古怪,回身看向房内的屏风:“你听说过吗?”
小伶一吓,似乎没想到房中还有旁人,便顺着云摇的视线望去。
屏风后果然见得到一道薄薄日影。
停了片刻,才听得后面一声轻哼:“你当真是孤陋寡闻得可笑了。七日泉是鸩魔族最为歹毒可怖的毒物,无色无味,形味皆如清泉,混入水中也分毫难辨,即便是渡劫境都无法察觉,饮下之后七日内必经脉尽断而亡,因此它还有个外号叫‘仙人冢’。不过这毒,即便在魔域也已经失传很久了。”
云摇听完,转向小伶。
小伶慌忙点头:“是,是这样,这位大人说的没错。”
“还以为你救了只小鼠,没想到却是只花纹斑斓的毒蛇,”屏风后,凤清涟冷笑刻薄,“若我是你,现在就将她送回去,叫那位城主勾销了你昨夜脑袋犯浑才会定下的赔本交易。”
“恩、恩公——我没有、我不敢杀人的,我只是照他们说的去奉茶了,我知道城主大人不会喝的!”
小伶吓得花枝乱颤,哭着拽云摇箭袖。
“城主大人救过我,我不会杀他的……他从来不用旁人经手过的茶饭,我、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去给他奉茶啊……”
“好了。”
云摇被她哭得头都有点大。
她将小伶的手拨开,剑也收了起来:“那七日泉,你身上还有吗?”
“还有、有一滴。”小伶哆嗦着手,从腰间拿出只两指宽的琉璃小瓶,双手奉给云摇。
云摇抬起,晃了晃,看着瓶中那滴怎么探查都与清泉无误的剧毒“七日泉”,不由有些心惊。
“这种祸害,还是该早日灭绝。”
云摇说着,反手将它收起。
小伶似乎犹豫了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恩公若是也想下,下给城主大人,还是最好不要了。”
“……”云摇一顿,好笑又好奇,“为何不要?”
“城主大人从来不沾旁人经手的茶点茶水,而且,昨夜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他就已经察觉了茶水中的毒了。”
云摇正想说话。
“她这样一说,我倒是真好奇了,”屏风后,凤清涟冷哂了声,“不如你去试试,看能不能骗过那位城主大人?”
“……”
云摇忍着没翻他个白眼。
她转回来,对上明显当真了吓得瞪大了眼睛的小伶:“不用听他屁话。”
小伶怯怯点头。
云摇又陆续问了一些琐碎问题后,终于将自己最担忧的那个问题抛了出来:“朱雀卫已经兵临城下,玄武卫也不日便至,西有魔焰滔天的天陨渊,东有青龙卫驻守的长仪山脉,你们城主大人可谓插翅难逃——他这些日子,难道就没有作什么准备?”
“没,没有,”小伶白着脸摇头,“连白虎卫,除了随他攻朱雀城的那队之外,其余人都固守白虎城……城主大人好像,好像完全不担心……”
云摇听得蹙起眉来。
“啊,还有一事,”小伶想起什么,脸色大变,“城主大人想要重开魔尊殿!”
云摇一顿。
不等她再问,这次却是屏风后的凤清涟骤然起身,几乎掀翻了外间的桌椅:“他要重启魔尊殿?”
“是……是,城主大人亲口所言。”
云摇回眸,看向屏风后:“魔尊殿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死寂片刻,凤清涟冷声道:“你问她。”
“?”
云摇看向了小伶。
小伶迟疑了许久,颤声低头:“旧日魔尊殿陷落后,才现世了天陨渊。两仪城中早有传闻,若要重启魔尊殿,便须得血祭天陨渊,耗、耗十万魂火性命,方能成事。”
“……”
云摇眼神一颤。
她竟不知。
难道前世慕寒渊那般快速地统一了魔域四大主城,叫魔尊殿重现于世,威赫两域,代价竟是将十万魂火性命埋进了那无底的天陨渊里?
原来早在行宫对峙之前,他就已经造下那般罪业,已然是杀孽滔天、回头无岸了吗?
云摇一时心旌惊动,难以自已。
没心思再问别的了,云摇看了小伶一眼:“此间事了前,你不能离开这里。”
“好,奴听恩公的!”
“……”
云摇设下一道禁制,提着剑转身出了屋子。
独自在庭院内站了许久,云摇才将惊涛骇浪似的心绪一点点平复下来。
她转身,还未踏出一步,就看到了等在不远处廊下的凤清涟。
两人目光相对。
片刻后,凤清涟冷冷一嗤,扭开脸:“你果然还是要去——执迷不悟。”
云摇无奈:“我如何执迷了?”
“当日在仙域,他还是你徒弟,所行之事又确有无辜,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救他,我算你们师徒情深,算你深明大义,可如今呢?”
凤清涟声音带上些火星子似的。
“你们师徒情分已断,他如今是白虎城城主,据魔域一大主城,随手一为便搅得魔域内四方云动,风雨欲来——你竟还要去帮他?”
“你明知我并非要助他。”
“可你就是看不得他死!”
凤清涟骤然提声。
云摇身影一僵,她慢慢攥紧了手中剑,凡铁在她掌心发出呻鸣:“我当然看不得他死……”
她凌眸睖向凤清涟,“他是我亲手从刑台上救下来、从血海里拉出来、从魔域带回来的!——那年世人皆知慕九天丧命两界山,我师门八人,除我尽戮,那个时候只有他、我身边也只剩他一人!”
凤清涟神色僵得发青:“我那时在冲第八重……”
“旁人如何我管不得!但慕寒渊不同!”云摇恨声截断,“即便他不再是我徒弟,他也仍是这世上对我最至关重要的人——他受罚我会心疼、他陷困我便一定要救,他犯了错那就我来纠正——所以你说得对,我就是看不得他死,那又如何!?又有何不该有何不可?!”
“……”
在凤清涟栗然摇晃的眼瞳里,云摇慢慢松开了紧握的剑,她吐息,转身向外。
“你若仍不信他也不信我,便不要再在此地等我了,回你的凤凰仙山去吧。凤凰胆的事,待我寻到御衍,自然会将它与陈见雪一并讨回。”
凤清涟下意识跟了一步:“你当真要去?即便慕寒渊已经不再是你带回来的那个徒弟,即便这一切都可能是他设下的圈套?”
“……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会去。”
云摇头也未回。
“今生我会信任他到最后的终局。若他当真要为祸苍生,那也该是我亲手结束这一切。”
——
盏茶后。
两仪城内,城主府。
昨夜刚进出过一趟,今日白日再行,云摇已经算得上是轻车熟路。
和昨日一样的是,这座临时城主府内,毫无大敌当前该有的守卫森严。
和昨日不一样的是……
没找着人。
云摇茫然地停在有些空荡的寝阁内,上前摸了摸,榻上分明还残留着一丝体温。
而且依她在城外不敢太露的神识粗略探查,慕寒渊分明也就在寝阁之中。
那为何找不见了?
云摇正思索要不要放出神识,细致探查一番——
“你终于来了。”
隔着屏风幔帐,寝阁后首传来那人冷淡倦懒的声线,像是被什么洇开了似的,透着几分蛊人的哑。
云摇擦身掠过屏风。
一瞥而过时,确认铜镜里的“少年”毫无纰漏,她便放心地掀开了面前层叠的幔帐,踏入了一片……
水雾之中。
望着这满眼氤氲的雾气,与浴池中央,雪色长发再无遮掩地迤逦池面的青年,云摇僵停在了幔帐前。
回过神后,云摇转身欲走:“不知城主在,沐浴……我还是等会再——”
“不必等。过来吧。”
慕寒渊懒靠在青石上,他修长而流畅的背肌微微绷着,像是捕猎前蓄势待发的凶兽。
连眼底都微烁着残忍的愉悦。
“都是男子,你怕什么。”
第76章 双兔傍地走(二)
“……谁怕了。”
云摇像根木桩一样竖立在水雾缭绕的浴池旁, 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绝不往浴池里看一眼。
“小爷只是没有与人同浴的习惯……同为男子,也不行!”
覆面的青铜面具下, 那人似乎低低嗤出了声很不信任的嘲弄的笑:“是么?从未有过?”
这句低嘲的语气, 叫云摇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前世她在天悬峰洞府后山的温泉浴池里干过的“好事”。
心虚情绪一时暴涨,她语气都不自觉加重了些:
“自、自然!”
“也罢, ”水声波动, 雪色长发铺展在湖面上, 如月下翻涌于流渚间的银鳞真龙,那人虚靠在青石上, 懒撑着额仰她,“只是, 我何时说要你与我同浴了?”
“……嗯?”
云摇下意识地回过头。
便正对上了薄光粼粼间, 那双漆黑如渊的眼眸。
“过来, ”慕寒渊的声线被水汽蒸蔚得低哑, 钩织着错觉似的笑意,“为我梳发。”
云摇:“……”
“?”
那人说完便已在水中侧过身,冷玉般细腻流畅的薄肌拨动了荡漾的水纹,涟漪从他身周扩开。云摇明明站在浴池外的青石板上,心底却恍惚也有种被那涟漪波及的微眩。
如暗涌的海面上, 那只行将被吞下而不知的小舟,被风浪一潮潮荡举上新的高点。
几息过去,仍无动静。
戴着青铜面具的新任城主似乎等得有些不耐了,他侧过脸, 面具未能掩住的,侧展的下颌线凌冽向下, 水色勾勒得他脖颈修长。
“为何还不过来?”
云摇兀地回神,脸颊灼起迟钝的后温:“我是答应……做你的侍卫,梳发什么的,该是婢女的事情,为何也要我做?还是我去给你喊别人来——”
“我唯一的贴身婢女不是被你带走了么。”
不知有意无意,那人似乎在“贴身”二字上咬了重音,听得云摇眉心不由地蹙了下。
她转到一半的身又正回来。
“难不成,小伶之前做的事,我都要一并为你做?”
“小伶?”
青铜面具下,那人长眸微狎,眼底如危险流光,“才一日过去,唤得就如此亲近了啊……”
“嗯?”
云摇没能听清他背对着她的低语声,下意识往浴池边进了一步。
慕寒渊道:“便是要你将她所做过的一并都做了,那又如何?”
“我是你的侍卫,”云摇磨牙,“不是侍女。”
慕寒渊却笑了:“你怕是记错了,昨夜我说过,是要你做我的‘贴身’侍卫,而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只须带一柄剑站在旁边就可以了的侍卫。”
云摇一怔。
昨夜那人扣着小伶的颈,漫不经心地朝她抬眸,启唇时所说的,似乎确实是……
[你便做我的贴身侍卫吧。]
“……”
回忆完的云摇心里一梗。
还真是。
“你故意算计我。”云摇慢慢吞吞地收紧手指,握紧了剑。
“怪就怪你救人心切,自丧分寸,”慕寒渊笑意凉薄,“或者,你若后悔了,现在就将那婢女还回来。”
云摇眼神微动:“若还回来,你会将她——”
慕寒渊轻飘飘地一句:
“杀了。”
云摇:“……”
区区八个月不见,慕寒渊怎么就变成这副叫她认都不敢认的德性了?
“大人这城主做得,当真悠闲,”云摇一边不自在地走近,一边嘲弄,“两仪城南已经兵临城下了,玄武卫恐怕也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抵达北门,城主大人还有心在这里沐浴梳发么。”
“外面的事自有旁人处置。”
那人倦懒着声线不为所动。
“扰不到你我,你做我教你做的事就好了。”
“……”
放在浴池旁的长条桌案上,那只羊角玉梳还是被云摇拿了起来。
她有些拙然地在浴池旁半蹲下身,朝水里映着的青铜面具的眸影嫌弃地招了招手:“靠近一些,我够不到。”
慕寒渊僵了下,然后还是依言,向后退了几寸,靠在了池边沿的石壁上。
云摇迟疑了下,垂手,从水里捞起他一截雪色的发。
和想象中冰凉如雪的触感不同,它是柔软,温顺的,像银色的水一样流淌在她的掌心,好像一时不察就会从她手中滑落,稍纵即逝。
云摇拿起梳子,轻慢地给他梳了下去。
室内寂静下来,连呼吸声都抑下,只余留潺潺的水声,和满室旖旎的暗香。
云摇生平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难免有些生涩笨拙。
即便小心提防着,还是在某次落梳时,指尖蹭过了慕寒渊长发下的颈侧。
那人蓦地一颤,倏然抬眸。
池水中,他线条流畅的背肌瞬时便绷起张力凌冽的弧线,垂发下的脖颈微泛起红,像是蕴藏着什么即将爆发的情绪似的,叫人无故紧张得要窒息。
云摇僵了下:“我不是故意……”
慕寒渊垂在水中的指节捏紧,又松开去。
几息后。
云摇才听得他声线低哑地问:“你似乎丝毫都不好奇我的发色。”
云摇一怔,下意识看向指尖间银锻似的长发:“魔族中种族繁多,形态各异者都有,发色,不算什么。”
“那你呢。”
“什么?”云摇顺口接了。
“你喜欢黑发,还是雪发?”
梳子在他发间一停,云摇有些莫名奇妙地仰眸看他:“有区别吗?”
“自然有,若不同的发色,便代表着不同的人呢?”慕寒渊在水影里望定她的眼眸,不给她分毫逃脱的机会,“你会喜欢哪一种?”
云摇想了想,垂眸笑了:“我喜欢,会永远陪在我身边的那种。”
“……”
水影摇晃,背对她的人却像是怔在了那儿,一动不动地与她在水里的投影对视。
等醒回神,云摇微蹙着眉歪了下头,拖腔慢调:“城,主,大,人?”
慕寒渊眼神晃动。
某个刹那下,他藏在面具下的清隽面庞上忽然从眼角绽开了一分狰狞——
云摇只见身前浴池里的那人蓦地折腰,抬手覆住了心口位置,像是在隐忍某种剧烈而猝然的痛意,连背对她的修长脖颈上的青筋都一瞬就暴烈地绽起。
云摇一惊,跟着慌神地跪到了池旁,抬手就要将灵力向慕寒渊体内灌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身上还有伤吗?要不要我……”
只是云摇的手尚未落到他背上,手腕就蓦地被人攥住了。
那是几乎要捏碎她的力度,云摇吃痛地仰眸,正撞入了池中转回来的慕寒渊如沉渊的眼底。
暴戾,恨意,痛苦,眷恋,思念……诸般情绪刻骨之深,汹涌如潮地将她淹没。
而下一刻,手腕上的握力松弛,取而代之的是不容反抗的拉力——
“哗啦!”
云摇被拖进了水雾氤氲的浴池里。
慕寒渊将云摇死死抵在冰冷的青石上,身前是滚烫的泉水,如沸如灼,却抵不过他低靠下来的,面具下那双眼眸里望着她的炙烫的温度。
如此近的距离、蒸蔚氤氲的水雾、他灼人的呼吸和不知谁的急促交叠的心跳声,甚至还有她几乎清晰感受得到的他的胸膛起伏,
这一切迫得云摇呼吸都□□,脑海空白,连思绪也随之停滞。
最后一点理智死死拽着她,叫她没有将那句“慕寒渊”脱口而出。
在他眼底的神魂深处,云摇恍惚看到了两道如太极阴阳图般,黑白游转的魂影。
那是……什么?
云摇只觉得识海震荡,那骇人而无形的余波,叫她神魂都跟着动荡摇曳。
“摘下来。”慕寒渊沉哑到极致的声音低伏在她耳边。
“什么…?”
云摇的手腕被慕寒渊青筋绽起的指背如铁箍般扣在青石旁,那人着了魔似的,呼吸沉重而低深,他覆在她身前,冰冷的青铜面具几乎要贴上她的颈窝和锁骨。
他捏着她手腕,一点点朝自己的脸侧压去。
“面具,为我摘下来。”
“——”
云摇一惊,指尖蓦地攥紧。
最后那点理智摇摇欲坠:“城、主,你看清楚我是谁,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然而她细长的指节已经被他一根根勾起,他覆着她的手,强迫她的指尖覆上他的面具。
夹在冰冷与滚烫之间,云摇听见自己的理智都被摩擦出锐利的呻鸣。
她挣扎欲起:“城主——”
“摘下它……”
隔着冰凉的青铜面具,那人扑在她锁骨上的呼吸却像是要将她烫伤似的。冰冷的面具蹭过她的颈,犹如一个被禁锢的兽吻,獠牙锁在面具后,距离她的喉咙咫尺。
她能同时感觉到他将撕碎她的锋利可怖的兽齿和无法克制的汹涌情''欲。
“摘下它。”
“——我不要。”云摇偏过脸,从唇间挤出破碎的字音。
她疯了才会去听他的。
如果这会摘下他的面具,那和亲手打开困着凶兽的牢笼、解开凶兽颈项上束缚的枷锁有什么区别?
而就在此时。
隔开浴池的幔帐之外,寝阁内忽传来铿锵的甲衣与刀剑摩擦的声音。
沉重的脚步停下了幔帐外。
“禀城主。”
“——”
云摇的身影僵在青石与慕寒渊修长的身躯之间。
她一动都未敢再动,眨着睫毛回眸。
慕寒渊扣着她,冰冷的青铜面从她颈侧抬起,他撇过侧首,望着幔帐外隐约的白虎卫右使的身影。
“说。”
“如您示下,朱雀卫七营已悉数降归。一炷香前,我部与朱雀卫诱玄武卫入彀,于长仪峡谷内将之合围,现已将玄武城十万精兵困于天陨渊前。是否受降,请城主决议。”
“…………”
幔帐外每说一句,云摇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等那段话尽,她已忍不住抬眸,打量面前这张叫她觉着冰冷而陌生的青铜面具。
果然如凤清涟所说,没有什么身陷绝地的危局,也没有什么三城合围的困境,正相反,假受朱雀追袭,逃至两仪城,再设套诱骗玄武卫长驱直下,最后合力围之……
这一切都是慕寒渊计谋的一部分。
而他做这一切,难道当真是为了——
“白虎部从不受降,”慕寒渊垂眸,隔着青铜面,眼眸漆如墨冰地临睨着她,“全都杀了,葬入天陨渊。”
“——!”
话声方落,慕寒渊身影骤然一颤。
他再次伏首屈身,几乎要跌靠到云摇身上,脖颈侧青筋长起,绷得几近战栗。
云摇本能抬手将人扶住,指节攥握,却下不去手。
她微微咬牙:“此举有违天道。”
“……天道?你和他如今倒是一路相似!”慕寒渊恨极,按着汹涌难抑的识海,声音沙哑作笑,“她不明白也就算了,你岂会不懂!天若有道,这世上还哪来的你我!?”
“什么?”
云摇听得茫然又心惊。
那句将出的慕寒渊被她咬在唇间,她切声低头:“你到底怎么——”
刹那之瞥。
云摇望见慕寒渊眼底,黑白两道魂影,犹如太极颠倒,翻转乾坤。
她蓦地一愣。
而幔帐外,正要告禀离开的白虎卫右使闻得陌生少年音,悍然回身,一刀斩碎了幔帐,虎目圆睁地踏入水雾中:“何人竟敢擅闯城主寝阁!?”
云摇惊而抬眸。
只是尚未来得及脱身,她便被身前的人握住了手腕,抵在了坚硬的圆石上。
青铜面具跌入池中。
露出一张清隽冷淡的谪仙面容。
漆眸如墨,唇薄似红樱,那人低垂下额首,青丝泻落,覆过了云摇细白的颈。
像是一个吻,堪堪停在她耳旁。
和之前不同,他握着她手腕的力度,轻柔得犹如被薄滑的绸缎系住。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她腕心的细腻。
像是确定了什么,慕寒渊覆眸,将吻落上了云摇的耳垂。
“…师尊。”
“——!”
云摇僵绷。
而几丈外,亲眼看自家城主将一位俊美少年压在青石上“狎弄”的白虎卫右使大人,此刻更是如遭雷劈,一副灵魂出窍的呆滞神情。
“当啷。”
刀终于脱了他的手,砸在地上。
第77章 双兔傍地走(三)
刀鞘砸在地上的声音清脆而彻响。
云摇原本要将慕寒渊推出去的手, 就那样僵硬地停在了他的胸膛前,堪堪将人抵出去几寸。
“被迫”从云摇耳畔微微离身,慕寒渊眼底熠烁过幽微的光,停了几息, 他未曾回头, 一边低低望着身前的人,一边朝后扬起低声。
“到外面等着。”
“……是, 属下告、告退!”
白虎卫右使懵得一时不知该左转还是右转, 退出去两步又掉头回来捡起自己的刀, 仓皇地回了浴池外。
对着被他刀风绞碎的残缺半截的幔帐憋红了脸,这位白虎卫右使尴尬地向后退了几步, 直到快出了寝阁,听不见浴池里面的声音了, 他才僵硬地绷着虎背熊腰停了下来。
浴池内。
那道甲衣身影消失在幔帐外的第一息, 云摇就毫不犹豫地推出手掌, 将身前把她迫在青石上的慕寒渊推到了丈外, 拉开距离。
池中水纹四扩,掀开了大片的涟漪。
“城主大人,”被人撞见的羞耻早已压过了方才听见那声师尊的惊慌,云摇一拍薄甲,冷冷望向丈外的慕寒渊, “我昨夜便说过了,我不是你的什么故人,更没有断袖之癖——你若还要这样冒犯,那这个劳什子的贴身侍卫一说, 我也就只能违背诺言甩手不做了!”
慕寒渊从被她推开起,便一动未动地停在池中央。眼底明昧斑驳, 情绪深得难以辨明。
云摇心里莫名生出些古怪。
只方才这片刻间,她眼前的慕寒渊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之前的他分明慵倦而危险,犹如一只深锁在无底沉渊中暗无天日不知年月的凶兽;而现在,那凶兽又忽然蛰伏下来,封作了一幅浓墨淋漓而静好的山水画卷。
只是在那峰回路转深浅交叠的笔触间,拨开林叶遮掩前,谁也不知其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真面。
在云摇几乎觉着慕寒渊是察觉了什么必然的破绽,在思考要不要夺路而逃时——
“也对。”
水雾弥漫的池子中央,那人眨了下湿漉漉的长睫,似乎从一个梦里醒回。
他垂低了眸,自嘲轻哂:“师尊那样大公无私、仙门表率,杀我都不够,又怎么会屈尊,来魔域给我这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做贴身侍卫?”
云摇:“…………”
他骂好脏。
一句话下来,云摇原本涌上心头的被轻薄的恼火与怒意,登时被心虚替代了大半。
不等她自己找个台阶,慕寒渊已隔空取来了衣袍,随手一披一系,便站在了池子旁边。
墨发长垂,被他随手拿丝带系在后。
更显得纤尘不染了。
云摇歪头望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恰好池旁那人袍袖一拂,水中的青铜面具便要隔空而去——
“刷。”
结果半道路过云摇面前,被她抬手一捏,就截了胡。
慕寒渊微微蹙眉,侧身望低下来,对着池子边上,青石前那个生着张陌生面孔的少年。
“还来。”
“……”
这下云摇看清了,也确定了——
慕寒渊眼尾那道血沁似的魔纹,忽然就在方才面具跌落之后的片刻间,消失不见了。
“你的魔……”
那人眉眼微冽,叫云摇堪堪止住话声。
她不能显得这样了解他。
略作思索后,云摇随即转了口:“城主大人的发色,怎么忽然从白转成黑了?”
慕寒渊颇为冷淡地垂睨着她:“你是我的故人么。”
云摇一梗:“当然不是。”
“那我如何便与你无关。”
慕寒渊望向她手中的青铜面具,“还来。”
“……”
云摇心底腹诽了句,到底此时她所持的身份与他有别,不好再和他计较,她松了手,任那张青铜面具隔空飞了过去。
慕寒渊回身,将青铜面具系于青丝后。
然后他便垂袖径直去了寝阁外间。
方才那声刀鞘砸地的动静还油然在耳,云摇自然是没脸直接跟出去的。从池子里出来后,她没敢直接探出神识,便轻手轻脚地到了另一边的幔帐后。
好在外面也没有遮掩的意思,话声足够清晰入耳。
“……城主放心,属下方才什么都没有看到——若是有一字外泄,属下提头来见!”
这个雄浑铿锵又带点惶恐的声音,显然就是方才连滚带爬跑出去的那个白虎卫右使了。
云摇假装没听见他的话,轻蹭了下脸颊。
然后便听得慕寒渊淡声道:“玄武卫之事,不得枉杀。凡有归降者,一律收编,合白虎、朱雀两部,共同分散重编,原军职各降一阶,空缺职务由白虎部将领进阶升任……”
不知外面那位白虎卫右使什么反应,云摇确实听愣了。
距离此刻不到盏茶时间前,她还清清楚楚地听见慕寒渊说什么“全都杀了,葬入天陨渊”,怎么现在就突然变成了降者全部收编?
旁人是朝令夕改,在慕寒渊这儿甚至没过个时辰。
难怪前世才一两个月,慕寒渊就已经重启魔尊殿,一统魔域四方主城,而这一世却近一年未有太多动静。
如此看来,虽入魔未改,但他的宿命,一定还有破局之道吧……
云摇靠抵在池子前的玉石屏风上,正略有欣慰地想着。
倏。
面前幔帐忽起,如蝶翼翩跹。
待素纱落定时,云摇身前已然多出了一道素袍青铜面的清绝身影。
“…偷听?”那人声线被青铜面具所覆,也沾上了几分金属似的清冷质地,垂望下来的眼眸,就更是冷淡得不带一水情绪了。
“我何时——”
云摇下意识反驳。
“那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慕寒渊问道。
“我,我就是,”云摇卡了下,侧过身觑他,“这屏风和幔帐,连个门都没有,我就算是在水池里一样能听得到,哪来偷听之说?”
慕寒渊冷淡瞥过她:“强词夺理。”
云摇:“?”
“??????”
她这辈子还没在自己徒弟这里听到如此大逆不道居高临下的妄言!
“生气了?”那人忽回过身,凉凉淡淡地临睨下来,“你只是我的一个侍卫,今日之前,三个月之后,你与我半点关系都不复——又有什么资格与我动怒?”
“……”
气得撸袖子的心情戛然消止,云摇怔在了原地。
是啊。
她怎么忘了,她已经将慕寒渊逐出师门了。
即便一剑穿心、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是假,但当着众仙门乃至天下人的面,说今日之后乾门之下再无此徒、两人之间再无瓜葛,总是做不得假的……
少年束冠上的羽缨微微耷拉下来。
“不跟上么。”
几丈远外,忽响起那人冷淡清声。
云摇抬眸望去。
就见覆着青铜面具的白衣琴师微微侧身,负袖等她。见她抬眸,那人才又开口:“你是我的贴身侍卫,‘贴身’二字,你可明白?”
“又要去哪。”
“天陨渊收服玄武卫降者,须得我露面,”慕寒渊等她走到身侧,才转身往外,“你一并来。”
云摇心绪郁郁地跟了上去:“难不成今天开始,你睡觉我都要贴身伺候着?”
“不必伺候,同榻便是。”身旁那人淡声平静。
“?”
云摇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停下来扭头看他。
“又怎么。”慕寒渊也随之停下,再自然不过地回眸。
云摇微微咬牙:“同、榻?”
“嗯。”
慕寒渊抬袖,一覆心口:“我从前被最亲近之人在这里捅过一剑,如今最怕自己睡觉。”
云摇哽住。
慕寒渊拿黑漆漆的眸子淡然睨她:“你不是说,你并非断袖之癖么,那今夜便同榻而眠,又有何不可?”
“……”云摇,“?”
第78章 双兔傍地走(四)
魔域东域。
青龙城, 城主府。
一位蓄着长胡,身材消瘦的中年男子坐在城主府正堂的主位上,皱着眉望堂下跪地的青龙卫左使:“探子可回来了?天陨渊附近战况现如何了?”
“回禀城主,天陨渊战事已经结束。”
青龙城城主面色一变:“这么快?”
“是。昨日玄武卫绕天陨渊而下, 长驱直入长仪山脉西侧的狭长谷地后, 原本与之合围两仪城的朱雀卫七营忽倒旗,叛投向两仪城内的白虎城城主。之后, 朱雀卫与白虎部合力, 共逐玄武卫十万精兵于天陨渊前。”
“玄武卫败了?那可是十万精兵!”青龙城城主难置信问。
青龙卫左使颔首道:“玄武卫据天险之地, 自古易守难攻,少受操练;年前, 城主亲信幕僚挟宝逃离,城内人心四散, 已为今日之祸埋下根由。且此次行军, 玄武卫十万精兵跋涉数千里, 疲于奔袭, 而朱雀卫早至两仪城下数日,休整精良,以逸待劳;此番以有心算无心,使玄武卫众入彀受惊之下一战即退,自是溃不成军。”
“那十万精兵如何了?”
“这……”
青龙卫左使犹豫了下, 还是坦言道:“白虎城新任城主有言,凡降者不杀。故而十万玄武卫中除了城主亲卫营数千人外,少有抵抗,皆降于白虎。”
“玄武城城主呢, 他不是亲自领兵了吗?还有他那号称精锐的亲卫营呢?”青龙城城主语气有些焦急,胡子都跟着抖了两下。
青龙卫左使憾然垂首:“亲卫营斩逃兵上千, 以儆效尤,起初有效,但终究难当大势,反而彻底激怒了有意叛降的玄武卫外营,不待朱雀卫与白虎部出手,玄武卫便已兴内斗——最终包括玄武城城主在内,尽数覆灭于天陨渊前。”
青龙城城主面色微变,正要说什么,忽然身形一停。
他似乎朝身后屏风后抻了下脖子。
几息后,青龙城城主转回来,问道:“那伤亡如何?”
“玄武卫亲卫营素来精锐,但只有五千余人,对上十万玄武卫外营,难免寡不敌众,最终玄武卫伤亡过三万,余者尽数归降白虎部。”
“……清楚了。”
青龙城城主沉思片刻后,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你先下去罢。近些时日,青龙卫操练须时刻注意。”
“是,城主。”
待青龙卫左使告退后,青龙城城主又等了片刻。
只待对方离开了神识范围,青龙城主登时便从椅子火烧屁股似的跳了起来,他绕过正堂后的屏风,直奔后堂而去——穿过了层层帘帐,终于到了藏在最里面的密阁。
“陛下。”青龙城主毫不犹豫就折膝,朝晦暗处那道坐在圈椅里的身影跪了下去。
只是他双膝还未着地,就被一道无形的风拂托住,然后将他身影抬了回去。
灯火昏昧处,圈椅里的那人垂下手:“龙宫早已埋没万年,我说过,不必再行这些虚礼。”
“是,是。一切听凭陛下……不,大人吩咐。”
青龙城主擦过额角的汗意,忧心忡忡地抬头看向昏昧内,“这天陨渊的战事,竟当真按那位所说的第二种境况发展了,如此一来,我青龙部难道真的要依言掺入其中?”
“我与那些最喜背信弃义的狡诈人族不同,既是我所应承之事,他也办到了他应允的条件,那我们自是应当按原本的约定履行。”
青龙城主迟疑道:“可如此一来,为他任做嫁衣不说,我青龙城的伤亡恐怕也会惨烈。”
“慈不掌兵,你若同我当年一样,始终持此等愚昧之仁,那终究也会落得我当年的下场。”
昏昧里,那人不知是自嘲还是嘲讽地冷声笑了。
“更何况,我只应允若天陨渊战事不起,便主动出兵,未曾应允过出兵结果。若青龙城能反坐收渔翁之利,一举将之吞并,那也并非是我违诺。”
“……”
青龙城主暗忖片刻,终于还是将心一横:“是,我这就暗中吩咐下去——今夜便趁夜色开拔,明日一早必过长仪山脉、赴两仪城天陨渊!”-
暮色沉沉,千山落日。
晚霞披泽过寥廓无际的林野,整座魔域南疆都似湮入了融融的血色长河里。
作为慕寒渊新晋的“贴身侍卫”,云摇跟在白虎城新城主的身旁,几乎是寸步不离。今日晌午过后,她便乘上了慕寒渊的辇车,随着白虎部亲卫一路向西南行下。
在云摇看来,天陨渊危局已解,“凡降者不杀”的命令又是她在旁看着慕寒渊亲令传下,当无余患。
她巴不得早些离开那个地方。
很难说清缘由,但那座传闻中陷落千年的魔尊殿的旧址,即便藏在魔焰滔滔的天陨渊下,也总让她心中有种诡异的感觉。每每神识扫过,她甚至都会生出一种发自心底的惊悸。
就好像,天陨渊里藏着什么叫她仙格都随之栗然的、陌生又熟悉的存在。
——这感觉,早在云摇初至两仪城,将小伶带离那夜就已经出现了。
而随着辇车卫队渐行渐远,进入朱雀主城的疆域之后,云摇感知到的那种像被什么过往之目紧紧逼逐在脑后的惊栗感也总算淡褪了些。
恰逢辇车卫队行经洱清河的某道分支河流,落下来供飞兽饮水休憩,云摇瞥了眼覆着青铜面阖眸休憩的慕寒渊,就也偷偷掀了帘子,溜达到了辇车外。
护送辇车的卫队,是由白虎卫与朱雀卫各出了一支亲卫。两边合军不久,还未磨合周全,即便见了不认识的陌生面孔也不为怪。
如此,云摇凭着一张俊美无害的少年面孔,毫无障碍就“混”进了在河边休息的亲卫当中。
起初她是奔着聚合最多的那个圈子去的,只是甫一坐下,甲衣还没沾上草末,就听隔壁一位大哥兴致勃勃地问:“哎,你们有谁见着城主辇车里的那位贴身侍卫了没?”
云摇预感不妙,眼皮猛跳了下。
“那哪里见得到?城主大人藏他藏得跟眼珠子似的,别说模样了,头发丝我都没见着一根!”
“听说是你们朱雀卫雨霖营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生了副什么模样,能迷得城主大人为了他,心甘情愿地在两仪城那等险地据守数日啊?”
“就是,真想偷偷看上一眼,听得人心痒!”
“…………”
三两句荤话罩下来,晃得云摇起身都踉跄,差点连滚带爬地逃去了一旁。
好在总算有些正经老兵,也同样散着兽马,围坐在不远处的河溪旁。
云摇原本被方才那席呛得不轻,打算直接回辇车里的,却在行经这一圈亲卫时,被他们的交谈绊住了脚。
“……天陨渊果然还是打起来了啊。”
云摇身影蓦地一停。
她侧眸望向方才开口的人。
“听说了,也正常。玄武卫素来是出了名的亲疏有距,城主那位亲信幕僚离开之后,没了他的笼络操持,玄武卫内部就更是分崩离析了!”
“可不是么,听说这降者不杀的命令一下,玄武城主身边的亲卫就杀鸡儆猴地灭了半营呢——可惜咯,过犹不及,这悬崖边上,反倒是逼出了余下卫营的血性,愣是未动用朱雀卫白虎卫一兵一卒,就远远观着他们内部厮杀起来了啊。”
“这是兵不血刃啊!城主这番计谋心思,当真可怕。”
“啧,死了多少?可有回禀的了?”
“传令兵去城主大人那儿汇报之后,我顺便听了一嘴,约莫去了三成呢。”
“嚯……”
云摇神色微变,原地身影一晃。
下一息,她便已经出现在了慕寒渊的辇车内。
那人仍是如她方才离开时一样,靠在车厢内的软衾上安然休憩。
即便此刻云摇忽然现身在辇车内,他也依然不见反应。
像是全然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云摇指尖微抽动了下。
……他们所言,竟会是真的吗?
慕寒渊他当真是明知玄武卫内不和,以降者不杀离间,故意为之?
云摇正想着。
不经意时,她眼神复杂望着的那人的青铜面具下,长睫忽缓撩了起来。
“…在看什么。”
兴许是睡意作祟,那人声线也透着困倦的沙哑。
云摇沉眸望着他,须臾后,终于还是开口直言:“你早就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
“即便下令纳降者不死,玄武卫也必将大乱,”云摇低声,“所以你才放心离开的。”
“若你所说‘放心’,是指我不愿你看到那一幕的话。”
慕寒渊声线浸上了夜色似的凉淡,“怎么,你也与旁人一样,认定我既是魔,便生而为恶?所行之事,必然是为了为祸苍生么?”
云摇梗了下:“我不曾这样说。”
“但你却是这样猜测的,”慕寒渊轻哂着俯身过来,眼眸却冷,“不如,你来给我出个主意——魔域四大主城,如今已是乱局。玄武卫内部之势,更早已是可疏不可堵,我不愿白虎、朱雀同样卷入其中,只能以最小伤亡避免最大祸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云摇微微攥紧剑身,欲言又止。
却是慕寒渊替她出口:“你是想问,我是不是故意以那三万性命填天陨渊,欲重启魔尊殿?”
云摇眼眸微栗,回身看他:“……你是吗?”
“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这乾元界、这世上,最不愿天陨渊下的魔尊殿重新现世之人。”
慕寒渊抬手,轻抚上她纤细的颈,他以指腹捏托她下颌,迫得云摇与他四目相对。
那冰凉的面具几乎要吻上她的唇。
“我若说,酿这一场祸世乱局之人,是慕寒渊,却不是我——”
他漆眸如晦。
“你信是不信?”
第79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一)
“什么叫作不是你……”
在被慕寒渊拉入他眼底沉晦的深渊前, 最后一线理智冒头,堪堪拽住了云摇。
她深吸了口气,挥开了慕寒渊捏住她下颌的手。
“城主大人,你似乎又将我当做你的那位故人了。”云摇微微咬牙,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慕寒渊又是谁。”
慕寒渊保持着被她挥开手腕的姿势,垂下了浓密纤长的睫, 也遮去了眼底情绪。
青铜面具覆着, 云摇辨不得他此刻神情。
略迟疑后, 她轻咳了声:“但城主若是有什么想与那位故人说的,又寻不到人, 那就暂且说与我听也不是不可……”
“你既不是她,又有什么资格听。”
袍袖一拂, 慕寒渊冷淡着声线靠了回去。他情绪语气疏离得分明, 方才耳鬓厮磨的亲密半点不复, 顷刻便在这几丈方圆的辇车内, 与她拉出了天海似的距离感。
如此前后判若两人的待遇,云摇都叫他梗了下。
而慕寒渊已然合上了眼:“除她之外,我所行所为,也不屑于向旁人解释。”
云摇默然半晌,低声:“可是你那位故人, 不是负了你么?”
“……”
辇车里蓦地一寂。
慕寒渊倏然抬眸,回身望来。
云摇叫那面具下的眼神一慑,几乎有种想夺门而逃的冲动,好在勉强压住了, 她撑起个假作无关的笑:“是小伶告诉我的。”
“……她怎么与你说的。”
慕寒渊垂下眸,声线不知缘由地低哑下去。
云摇迟疑了下:“也未曾说多少, 只是说知道你有一位…孽缘深重的故人,伤你甚深,险些要了你的命去。你与她早已恩断义绝,不该再见。”
“……”
不闻慕寒渊的回声,云摇的心也微微沉了下去。
她低头道:“不久前你也提过她,想来你心里是恨她的。既然这样,又何必执着要再见呢?”
“恨?”慕寒渊轻声重复,“我是该恨她,该恨极了她。愈是这样,我愈要念念不忘、要刻骨铭心——要此生此世,我都忘不得她,也不许她忘得下我。”
“……”
那人声线平静,犹如娓娓道来的再自然不过的诉语。
却一字一句都听得云摇有些发僵。
直到由飞兽拉着,乘辇再起,辇车厢内归于漫长的寂静。
夜色将至的翳影透过窗纱,覆上了慕寒渊的侧身,不知那人是否睡去了。
云摇望着窗外,很久以后才轻声说了句。
“…我信。”-
入夜时,辇车终于行抵了朱雀城外。
大约是早有传令兵来报过了,朱雀城城主已经带着几人候在北城门外,一见到卫队,便恭恭敬敬地对着缓缓停下的飞兽辇车行了大礼——
“恭迎吾主!”
朱雀城主话声刚落,他旁边就提声了个不弱于他的:“恭贺吾主,兵不血刃,一计夺下玄武北域!”
朱雀城主脸色微变,咬牙上前一步:“吾主圣明神武,重启魔尊殿指日可待!”
“……”
不便以神识探查,云摇挑起帘子瞥了眼辇车外,这才垂手坐回来。
她望向慕寒渊:“外面的是朱雀城主?”
“嗯。”青铜面具下,那人覆睫未掀,低声应了。
“那他旁边和他几乎并立的是谁?”
“新朱雀卫右使。”
“……你扶植起来的,制衡朱雀城主的人?”
“大概吧。”
云摇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慕寒渊。
若依他所言,此事并不是他做的,但又是“慕寒渊”所为。
那是指入魔么……
她只听说过入魔会影响人的心智,未曾听说,还会叫人连这类手段心机也深沉许多?甚至还能预测和利用“清醒”状态下的自己的所行,提前布局,达到目的?
云摇越想越觉得不安。
不过辇车已入朱雀城内,城中耳目纷杂,她也不便在此刻相问。
过了城门之后,辇车外,来迎卫队的随行人中有人靠近到车厢旁,恭敬问道:
“大人,为庆贺您此行凯旋,我等特在城中的‘迎凤楼’里设下宴席,为大人与您麾下的将士们接风洗尘。不知大人今夜可否赏脸移步?”
“……”
云摇能从那片刻的寂静里明显感知到,慕寒渊是极为冷淡的,显然并不愿去。
只是一两息后,那人再开口,却是一句:
“好。”
辇车外大喜:“谢大人赏脸!”
云摇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慕寒渊:“?”
“怎么。”
慕寒渊难得接了她这一眼,语气淡淡:“你不愿去?”
云摇提起希望:“我不愿去的话,就可以不去了吗?”
“不可以。”
“?”云摇隐忍地握剑,“…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慕寒渊冷淡着声线,靠回车厢里,瞥出窗外去:“为了叫你清楚,只要你做我的贴身侍卫一日,就一日只能听我吩咐。余下心思,不必再动。”
“……”
沉朴威仪的辇车卫队在朱雀主城中行过,灯火辉映在乌色的玄铁上,如釉过一层杀性深沉的冷芒。
即便无人开路,城中的各族百姓也已纷纷避到两旁,行注目礼一般,望着被卫队围拱在正中的那座由四头踏焰朱兽驮着的辇车。
云摇忽想起了三百年前的某一日,不过那是在个晴天白日里,她坐在一头踏焰朱兽上,由一位俊美胜天人似的白衣小公子牵着朱兽,将她引入城中。
彼时亦是目光与谈论载道,少年侧颜依稀,恍惚得竟好似前世一样。
“在想什么。”
车厢内忽响起如记忆里一般温润而清沉的声线。
云摇回过神,刚要开口。
“是想我下去,为你牵着坐骑么?”慕寒渊淡声忽作。
“——”
云摇一刹就僵在那儿。
不等她回过头去看慕寒渊此刻的眼神到底是试探还是已经笃定的看破,辇车便在这朱雀主城的长街上蓦然停了下来。
车马外。
朱雀城主毕恭毕敬地折腰出声:“大人,迎凤楼到了,还请您移驾。”
“……”
慕寒渊起身,微微俯腰,从僵在辇车里的少年侍卫面前过去。
他衣袍覆过她折起的膝。
如大片绯色的云蔚,漫染又褪去,若即若离。
辇车的帘帐垂了下来。
望着那层叠的褶皱,云摇正思索是该装没听到一样跟下去,还是干脆缩在车厢里再谋路子,便听得辇车外——
朱雀城主捧着笑脸正要朝迎凤楼内带路,余光却扫见,踏下辇车来的那位覆着青铜面具的大人,长袍垂坠,一动未动地停在原地。
他迟疑了下,小心回过身:“大人,可是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没有。我在等人。”
“啊?”城主一愣,下意识抬头四顾,却只对上了四周比他还茫然的众人神情,“大人是在等什么……?”
“我的贴身侍卫。”
慕寒渊抬起袍袖,修长指骨探出,再次挑开了辇车的帘帐。
面具下,那双漆眸透着光泼不进的沉乌,竟好似有一两分不明显的笑意藏在深处。
“不下来么?”
车厢内听完全程而面无表情的云摇:“…………”
但凡有的选,云摇是绝不会下的。
然而没有。
于是,片刻后,云摇就在那片让她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洞钻进去的目光“围堵”中,僵着腿脚踏入了那座灯火辉煌雕栏画栋的迎凤楼中。
“城主大人,”云摇低声里几乎切齿,“你就生怕旁人未曾觉出你有断袖之癖吗?”
慕寒渊淡声道:“他们又见不到我的脸,我怕什么。”
云摇:“……”
今夜,这座居朱雀城主城之首的迎凤楼,显然已经被朱雀城城主包了场了。
从一楼向上,琼楼玉宇间尽是歌舞升平。
魔族各族甄选上来的美貌姬妾在楼中载歌载舞,更有甚者,扭着水蛇般柔韧无骨似的腰肢,攀附在上楼时必经的雕栏处。
最近的那名舞姬生得妖娆动人,轻纱绕面,环佩叮当,金银配饰点缀过她身上单若无物的薄纱,将其下的靡靡之色影绰于咫尺间。
前后上楼的护送卫队中,不少亲卫都叫这貌美如妖的舞姬迷了眼,目不转睛地望着。
舞姬媚眼如丝地扫过一行,最后将视线落在了众人之间,那道覆着张丑陋至极的青铜面具的青衫公子的身上。
“大人……”
一声婉笑如歌,跟着便是雪臂下的轻纱拂过,捎来截醉人的香。舞姬身影轻跃,抬手就要勾上慕寒渊的衣袍。
只是在她莹莹指尖点落的前一息,蓦地,她手腕就叫人提前攥住了。
舞姬一愣,顺着拦握住她的修长腕骨望了上去。
却赫然是一位闪身到青衫公子身前的,薄甲凛然的俊美少年。
“唱归唱,跳归跳,”云摇笑吟吟地睨着舞姬,“可不许上手的。”
在少年暗含警告的眼神里,舞姬面色一变。
她几乎本能要抽身拉出腰间藏着的短匕,然而蓄力时,却发现周身灵气像是被封住了似的,竟半点都积蓄不起。
见舞姬不想作罢,云摇心里一叹,她手中注入几分暗劲,顷刻就叫那舞姬闷哼了声,软着腰跌入她怀里。
满是脂粉香的温香软玉落了怀中,云摇顿了下,还是将人朝不远处一抛——
砰。
不轻不重的力度托着,叫昏厥过去的舞姬落在了惊慌的姬妾中去。
“扔她出去。”
楼内霎时一寂。
众人目光各异地纷纷落上来,有朝着云摇的,还有径直望向她身后的慕寒渊。
隔着青铜面具,慕寒渊也正垂眸睨着身前的薄甲“少年”。
只是他眼底漆晦,任什么人也看不穿他在想些什么。
“还有你们,”云摇望着那些纷纷变了脸色搀扶住被她扔过去的舞姬的歌姬们,“我也不喜欢。带上她,一起滚。”
“……”
楼中众人神情各异。
有的眼神微妙,在云摇和她身后的慕寒渊之间目光打转,也有的不明所以,皱着眉跟身旁人打听这个嚣张跋扈的少年侍卫的身份来头。
几息后,那些不明所以的也“明白”了,更多暧昧不清的眼神环上里。
云摇:“……”
她忍。
“大人!”
然而这群被不知道哪一方派来刺杀的歌姬里,竟然还有不死心的,泪眼涟涟地上前,跪在慕寒渊身前不远处:“我等只是为大人献舞,想要侍奉大人,还求大人垂怜我等……”
说着,那名歌姬仰面,跟着就对上了青铜面具下那人从身前人身上转望过来的漆眸。
只一瞬,如春花谢尽,冰雪封天。
清冷淡漠,不容半点亵近冒犯。
歌姬作态的可怜顿时就僵在了脸上。
“她说什么,便是什么。”慕寒渊微微偏首,“扔出去吧。”
“……”
朱雀城主等到了慕寒渊的发话,立刻就沉下面色:“来人,将她们给我推出去,杖——”
“我见血会头晕。”云摇忽地出声,打断了城主。
城主一愣,扭头:“啊?”
却见面前薄甲冷冽的少年背着手,一副恃宠而骄的嚣张气焰:“不许伤人,也不许见血,今后严禁她们再踏进城中就好了。”
朱雀城主迟疑着瞥过少年身后不做反应的慕寒渊,低头道:“好、好吧,听这位小公子的,就这样安排。”
“……”
强撑着的神情差点直接垮掉。
云摇在那些各异的目光中,如芒在背,正要遮面扭头,却忽地,在一楼下首的人群里,撞见了一张比起方才那些歌姬都妖艳至极的面孔。
——凤、清、涟?
他怎么跟来了?!
云摇面色几变,连忙给凤清涟使眼色,叫他快避开——慕寒渊在仙域时虽未曾与凤清涟打过照面,但以他如今境界神识,辨得凤清涟的凤凰真身并非难事。
若是再被他发现……
云摇刚想过,一道神识传音就撞入她耳心。
“难怪我见你就会想起我师尊。”
“——”
云摇惊寂,正要回身。
却是身后那人扶住了她身侧的雕栏,从后微微俯身下来,宽袍广袖几乎要将她覆满。
隔着身前人,慕寒渊冷淡撩眸,望向那茫茫人海与云摇对视的男人。
面具下,他微微勾唇,在神识传音中冷哂:“你和她还有一点相似……不管走到哪里,总有知己。”
最后一声,几乎要隔着面具吻上她耳垂。
“!”
满楼目光如凌迟的刃。
云摇这下再顾不得,转身就要将人推开,然而手腕未抬便被慕寒渊一把握住。
跟着腰身一紧——
一片低声哗然里,云摇竟是被慕寒渊拦腰抱了起来,她的挣扎反抗尽数叫他收束入怀。
“大…大人?”
朱雀城主慌得笑容都险些没挂住。
“见笑了,”慕寒渊声色冷淡,抱着云摇径直朝主位去了,“我新收的侍卫有些恃宠而骄,我须与他立几条规矩。你们继续罢。”
“……”
重起的歌舞哪有主位上的热闹好看。
满楼或明或暗,眼神与注意都尽数落在那道屏风前。
云摇方才羞愤欲绝,一时之间竟然大脑空白,一直到被慕寒渊抱到了主位上,她才堪堪回神。
“你——”
“我说过了,你既做了我的贴身侍卫,那便只能听我吩咐。谁准许你替我决议了?”慕寒渊将她放在主位上穿金织银的软席间,单膝跪着,俯身临睨。
云摇脑海里浆糊似的,混沌又难堪,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话:“我何时……”
正逢迎凤楼中的堂倌将提前准备的酒水奉上来。
旁人正看戏,一时竟没人记得拦。
堂倌一路低头弯腰过来,将玉色酒壶放置桌上,恭敬谄媚:“大人,这是千年一酿的沉泉甘澧,珍贵至极,朱雀城也只此一壶,还请大人品鉴——”
“帕子。”
“啊?”堂倌蒙了下,下意识拿起桌上的净手薄帕,递向面前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
慕寒渊接过,拿起那壶沉泉甘澧,在一片抽气声中往帕子上一倒。
醉人的酒香顷刻在楼中四溢。
云摇却在慕寒渊慑人的漆眸中,忽觉不妙,她扭头就要顺着软席往外爬。
然而晚了。
她手腕被慕寒渊一把擒住,猛地拉了回去。
慕寒渊将人钳制住后,这才慢条斯理地拿起那块被酒打湿的帕子。
他垂低了眼,目不转睛地望着,然后一分一寸地拿帕子擦掉了云摇指尖上沾着的,方才那名舞姬身上的脂粉。
“你最会沾花惹草、怜香惜玉了……”
慕寒渊捏着她手腕的指骨,缓缓收紧。
终于擦净最后一点,他却未放手,而是拗着云摇的反抗,也愣生生将她的手连带人一同拽到了眼皮子底下。
慕寒渊俯低了身,像是在嗅她指尖的酒香。
她指尖被迫贴覆上他冰冷的面具。
却像被烙下一枚炙烫的吻。
云摇欲抽回手而不得,近在耳旁,只余下慕寒渊清冷又压抑到沉哑的声线:“这位凤凰族族主,可见过你如此任人欺凌的模样?”
第80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二)
那夜酒香靡靡, 迎凤楼内歌舞升平,灯火辉映,满城流光华彩。
云摇生平醉饮三千回,乾门上下三辈就没有不被她祸害上几回的, 这却是头一遭, 要换她来照顾一个“喝”醉了的人。
何况这个人还是往昔最圣人持仪言行无咎的慕寒渊。
想想云摇都觉得恍如梦中。
“你们魔头,不应该都是千杯不醉的吗……!”
夜黑风高。
朱雀城城主府专住贵客的后院, 云摇正把背后比她高了一头半的逆徒艰难负着, 步履蹒跚, 东绕西晃地往屋里拖,一边拖一边恼火——
“好好的沉泉甘澧, 千年一酿,你拿来擦手!”
“还以为你千杯不醉, 结果闻一闻就倒?啊?那你还蘸什么酒啊?!”
“……”
背上那人气息清沉, 平稳, 对云摇的话没有任何回应, 似乎已经醉睡得很沉了。
云摇怀疑,她这会就算是将他偷偷打包了卖到什么地方去,慕寒渊大概也察觉不了。
这魔域里群狼环伺下,也算是心大极了。
这般腹诽着,云摇终于将慕寒渊带到了寝屋内的长榻前。
云摇点上房中烛火后, 扶慕寒渊躺进榻内。她方直起身,就听得院落里传来一声鸟雀似的清唳。
云摇为慕寒渊拉上被衾的手一停,顿了下,她回眸望了眼窗外夜色。
迟疑过后, 云摇还是拉下幔帐,走出屋舍。
循着方才那声啼鸣, 云摇径直来到了屋后的竹林里。
月下拓着一道羽衣斑斓的身影。
……凤凰族大概是永远改不到这个可怕的审美了。
云摇腹诽着上前:“朱雀主城中人多眼杂,我们还是不要私下见面比较好。”
“你也知道这里人多眼杂,”凤清涟语气都硬邦邦的,转过来后,果然见他面带薄怒,“明知如此,你却还要和那个慕寒渊在众人面前拉拉扯扯,是生怕你乾门小师叔祖的传奇故事不够惊世骇俗吗?”
云摇也不知道这杂毛鸟一天天哪里那么多怒气:“只要你莫管闲事,魔域里便无人知晓他的身份来历。至于我,如今我不过是白虎城城主身边的一个侍卫,连慕寒渊都无法确知,旁人更无从得晓——我在这儿做什么、如何做,与乾门云摇毫无干系,你少拿乾门名号压我。”
“你为了他倒真是狠得下心。”
凤清涟恼火至极,“怎么,两仪城那场引蛇出洞的反间大戏还不够你看清楚——你这位曾经的圣人徒弟是个多么心思深沉、手段狠绝的存在?枉你们都当他是什么无为圣人,你看他如今野心勃勃,那天照镜所卜,分明就是将来之祸!”
“两仪城之事,确是有人在背后推动,”云摇沉了神色,“但我信那不是慕寒渊本心所为。所以我更需要时间留在他身边,查清楚到底是什么隐患使得他时而行事悖伦,只有找出它,然后将之彻底抹除,才能保乾元界——”
“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何须什么隐患?慕寒渊本身便是乾元界最大的祸世魔头!”
凤清涟终于怒不可遏。
“我回到朱雀城时就已经查清,当日定下这佯败计策,要将最易守难攻的玄武卫引蛇出洞,尽数剿灭于天陨渊下的,正是慕寒渊亲身、亲言、亲令!”
云摇微微咬牙:“你所言并非我们亲眼所见,但他下令降者不杀,却是我亲耳听见的。”
“那又如何!玄武卫不还是死了三万余人?真相已经如此血腥淋漓地摆在你面前了,你究竟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云摇少有如此气极而无可奈何的时候。
她只能将剑身攥得更紧:“我是无法向你证明什么,但至少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我选相信他。”
“你的相信,难道要用整个仙域苍生的性命去赌?”
“不,我用我的性命去赌。”
云摇抬眸,那枚在她额心隐没已久的蝶形仙格神纹,终于再一次熠烁在夜色里。
尽管只有一闪而逝,来自更高界域的威压却叫凤清涟神魂神识都随之一凛。
他面色一变:“刚刚那是什么。”
“你就当它是一道保命符好了。”
凤清涟微微凝眸:“保谁的命?”
“当然是要保乾元众生。”
云摇松开了手,“我说过,若来日慕寒渊当真成了要覆灭苍生的祸世魔头……我既曾是他师尊,也自然该由我亲手送他归灭。”
凤清涟听罢片刻,却犹追问:“来日是何日?”
云摇皱眉看他。
“你不必用这副被我寒了心的眼神望我,”凤清涟转开头,“纵使我对你……对乾门情义深重,也不可能为了你一句话,便将我全族乃至仙魔两域的苍生性命系于旦夕。”
凤清涟一顿,又道:“即便我愿意,你师兄与那位萧谷主恐怕也不会同意。”
“……慕九天传信给你了?”
“嗯。”
云摇微微撇嘴,颇有些“众叛亲离”的凄惨感:“连他都不信我而信你了。”
“谁叫你对你昔日这位徒弟如此倾其所有,连寒蝉替死这种不要命的天谴术法都敢妄用?”
凤清涟夹枪带棒地说完,冷哼了声,背过身去,“此间情况我已经一五一十地向你师兄说清楚了。他们的态度很明确,两域因魔域内斗而相安无事三百年,仙域绝对不会对魔域一统、魔尊殿重现于世的事坐视不理、放任自流。”
“魔尊殿不可能重现于世,”云摇皱眉道,“……这就是你们要定的‘来日’吗?”
“是。他若一统魔域、重启魔尊殿,仙域必将与他刀剑相向,绝不容他喘息之机。”
“……好。我答应便是。”
云摇握剑,转身,没入夜色里。
月下唯余她声色冷然,回荡在竹林中:“将来,若真有慕寒渊登临魔尊殿、成就不世魔尊之日,那便是我将他血祭天下之时。”
“……”
云摇回到屋内时,榻旁烛火仍盈盈亮着。
她原本想过去将烛火熄掉,只是一抬眼,不期然就在灯火里撞入了一双漆黑的眸底。
云摇微僵了下。
对着不知何时和衣坐起、长发垂瀑地静静望着她进门的慕寒渊,她有些莫名的心虚。
尤其是那双湿漉黑眸既安静又带着点哀怨地望她,就更叫云摇感觉自己仿佛是那个放着大美人独守空闺、自己却半夜跑出去私会小情人的负心汉了。
直到被这眼神无声地审判了数息,云摇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她走过去,抬手,在慕寒渊黑漆漆的眼眸前轻晃了晃爪子。
“慕寒渊?”
“……”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
大约是被她晃得烦了,慕寒渊终于有了反应。
他微微皱扬起眉,抬手,蓦地攥住了云摇的手。五指交叠而过,他扣住了她的手背,合拢——
然后慢慢将她拉到了额头下,抵住了。
“看来今夜我又想起你了……师尊……”
慕寒渊低声,像叹息或自语。
在他下意识地拿额头蹭过她手背的亲昵里,云摇怔了不知多久,才猛回过神。
“慕寒渊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谁——”云摇试图把自己的手拽回来,然而却被慕寒渊握在掌心,分寸都未松开。
而那人在她话声后,微微狭起长眸,于摇曳的灯火明昧间眯眼望了她好几息。
然后慕寒渊勾了下唇,低头,凑过去在她手指尖上吻了下。
“…是师尊。”
他声音低低哑哑的,听得出醉意里也是藏不住的满足愉意。
云摇:“…………”
她再不信慕九天这个狗了。
什么只有神魂交融才能察觉出来的全容丹,他绝对是偷偷卖给了她假丹药!-
次日中午,云摇是被一片片密集又吵闹的鸟雀急鸣,给从睡梦里唤醒的。
云摇懵然扶额坐起来,房中已然空无一人。
她竟有些想不起,自己昨夜明明是在照顾慕寒渊,又是怎么睡过去了的。
……倒真成了同榻而眠。
云摇第一时间到房内的铜镜前,确认了全容丹的效果还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屋外鸟雀声锐鸣未停,吵得云摇不耐地推门出来。
到了院中,云摇仰头看天,不由得一愣。
与猜测中的清晨不同,此时竟已是日上中天。
而天上此刻盘桓着的那些鸟雀,她也并不陌生——这是魔域朱雀城的一种特有的异兽,名为“逐日乌”,形似乌鸦,羽毛中乌黑里暗藏一线金色,因此也有叫它们“逐日金乌”的。
这种鸟最大的特点就是飞速极快,族中佼佼者,甚至堪比合道境巅峰修者的行速,因此在魔域多用来传递消息。
不过,一下子出动了这么多逐日金乌……
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想到醒来就不在身旁的慕寒渊,云摇心里忽地生出些不安。她回屋披上外袍,取了佩剑,快步出了院落。
院外就是戍守的白虎亲卫。
一见到云摇身影,戍守在外的两列亲卫立刻折身行礼:“大人,请您留步。”
云摇一停,轻狭起眸:“什么意思?”
“我等接城主令,近些时日魔域不平,四方动荡,又有异心之人潜入主城内,欲行不轨。为确保您的安危,城主令我等戍守此地,请您也暂不要外出。”
云摇闻言,眼神微凉。
“他想关我?”云摇一哂,“就凭你们?”
“大人是城主身边的红人,我等不敢冒犯大人,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我等。”为首的亲卫敷衍地朝云摇一抱拳,眼神间的不屑却是藏不住的。
显然在他们看来,面前这个俊美无俦的少年,不过是个以色事人恃宠而骄的草包罢了。
云摇倒是不在意他们怎么看她,但慕寒渊好像真的完全没认出她来、否则也不会叫这么一群侍卫就妄想能拦住她的这件事——似乎更叫她无名火起。
从朱雀卫那儿顺来的下品法器长剑在云摇指下微微栗声。
她垂着眼:“三息内,让开。”
“……呵。”
为首亲卫似乎再忍不住嗤笑,手握住剑:“大人,您细皮嫩肉的,我们实在是怕伤了您,再对城主那边不好交——”
“倏。”
一众戍守的亲卫们,同时觉着眼前白光一闪而过。
跟着,下一息,噼里啪啦下饺子似的动静便在院落外四响,伴着重物坠地。
安静过后,云摇绕过地上晕得七七八八的亲卫们,朝着密林外的小径走去。
一两步后,云摇又回来了,在为首那个亲卫面前蹲下来。
对方也是在场唯一一个还挺着没有昏过去的,他像见了鬼似的睁大眼睛瞪着云摇,似乎生怕这个看似貌美无害的少年,下一刻会从背后掏出什么可怕的杀器来。
“别怕,不动你,就问你两个问题,”云摇问,“你家城主这会在哪儿?还有,逐日金乌一副在朱雀城搞大团圆的架势,外面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
一炷香后。
朱雀城城主府,正殿。
“……昨夜青龙卫踏过长仪山脉,突袭两仪城,朱雀卫、玄武卫整编未完,措手不及之下仓促应敌,三方混战,伤亡惨重。如今两仪城下尸骨累累,天陨渊魔焰入城,硝烟四漫,城中境况难察……”
“另,天陨渊下异动如雷,恐是十万魂火齐聚,魔尊殿即将重现于世。”
听完了传令兵的回禀,城主府正殿之内,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朱雀卫损伤惨重,朱雀城主等人自然是心痛得不行。
然而那句“魔尊殿即将重现于世”,便犹如一道无声惊雷,劈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头。
众人忍不住按捺着战栗,悄然抬眸,打量向正中主位上的那人。
和数月前,他们在朱雀主城第一次面临有生以来最大的死亡示警时所见的一样,那人覆着丑陋至极的青铜面具,一身白衣素衫,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琴师。
浑身上下,没有一样能够表明他身份来历的物件。
而他们所唯一能见的,也只有面具下那双漆黑深晦,如古井不波的眸子。
兴许中大殿内的死寂太叫人窒息。
终于,有朱雀主城的卫使忍不住出声道:“青龙卫这番行事,实在是,实在是有违常理啊。”
旁边跟着接话:“是啊,如此两败俱伤,对他们有何利呢?”
“这有什么猜不到的?还不是他们想坐收渔翁之利,结果却被朱雀玄武两部联手打退了。”
“……”
众人各有心思,话上却是虚言假色地来往着。
直到朱雀城主抹了把脸,慢慢起身,抱拳朝向主位方向,他声音有些干涩:“恭贺吾主。”
与他最不对付的新任朱雀卫右使闻言眼皮一跳,起身:“朱雀卫、玄武卫损伤惨重,你反倒来恭贺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指责此事是大人所为吗?!”
“我可不曾这样说过。”
朱雀城主冷眼看他:“我只是想恭贺吾主此番因祸得福,如今一战后,岂止十万性命填于天陨渊下?魔尊殿重启之时,指日可待啊。”
新任右使冷笑了下:“那便更说明了,吾主一统魔域乃是天命所归!”
他说着,悍然转身,抱拳长揖铿锵提声:
“恭贺吾主!不日便将登临乾元之巅、魔尊之位!”
殿中一寂。
紧跟着,座椅纷纷拉动,朱雀城卫使们尽数捧着满面笑容,一个比一个更甚地朝着为首主位上的那道身影行下大礼。
“恭贺吾主!”
“恭贺吾主……”
“……”
众声嘈杂里,主位上,青铜面具下的慕寒渊终于睁开了眼,眸里清寒至极。
穿过重重衣影,他望见了殿外。
俊美无俦的少年一身薄甲披帔,站在光与影的分界之处,无声地望着他。
不知是离得太远、还是今日的光太过沉黯,叫慕寒渊看不清那人眼底神色。
正在两人隔着整座大殿,一里一外的无声对峙中。
忽地。
城主府外,传来令兵一边跑入一边传递的急报声:
“青龙卫令使已至北城门,送上降表一份,公宣两域——”
“青龙城新城主御衍,愿尊白虎城新城主慕寒渊,为魔域共主,入主天陨魔尊殿。”
“为示诚意,联两族之新好,青龙城已将长雍公主送至朱雀城外,以结姻亲!”
“…………”
金色令纹化作无数流光,传向两域之内,四海八荒。
云摇僵停在大殿外,望着漫天拦不下的流光。
她仿佛见前路与身后,不知何时已从黑暗里张开了一只巨大的网,无可逃避地缠裹住了他们,要将他们拖入那个名为宿命的深渊里。
而殿内,主位之上。
慕寒渊紧攥着的指骨徐缓松开。
虚空中,响起了来自黑暗深处的一声魔的低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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