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风云
过往所有的紧张时刻加起来, 比不过这一刻带来的冲击。
坦白说,孟鹤鸣从来没对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
她不应该这么害怕的。
他是个温柔的情人。
就像偶有不快,也只不过比常人更多一点掌控欲。他只是看起来权势滔天, 所以让人觉得威压过剩。
其实……其实没那么可怕。
对她最大的惩罚也不过就是在她哭着说受不了的时候再深一点更深一点,问她要不要乖一些。
可那是情人之间的情趣,不是吗?
央仪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
一句又一句。
仍然阻止不了身体阵阵颤栗, 血流像是要逆行, 耳内嗡嗡作响。她完全失去了对呼吸的掌控能力。
黄铜色的把手被压到最低,停顿的那几秒,连带着她的心脏也骤停了。
空气凝固在当下, 只剩连绵不断的水柱还在兀自流淌。
别。
别开。
孟鹤鸣, 别进来。
心中的祈祷似乎产生了作用。
嗒一声, 门把反弹回原位。落在上面的大手无声垂至身侧。
隔着磨砂玻璃,男人身形未动。
没人知道他此刻的表情。
片刻后, 黎敏文的声音从他身后越过:“怎么了?在洗手间?周周, 你——”
“不是他。”男人低冷的声音透着冰凉, “回去等。”
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茶室尽头。
移门再度被推拉而上。
确认外面的确没有人, 央仪才很慢很慢地吐出一口绵长的气。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她抬眼望向镜子。
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汗湿的长发贴在颈侧,表情仍有劫后余生般的颤栗。
管不了身后那人, 她弯腰鞠了一把清水扑在脸上。
冰凉的水珠让她的精神稍稍振作,像被拉得发白的皮筋, 即便卸了力气,内里还是软绵绵的。
果真是劫后余生。
等力气回到酸软的四肢里,她才重新直起腰。
路周站在那, 没走。
她没好气道:“……看什么好戏?”
男生眯了下眼:“他对你不好?”
“很好。”她抽过一张纸巾,面无表情地擦干脸上水珠。
“好你还怕成这样?”他不解, “难不成我真是什么洪水猛兽?”
“是我怕麻烦,胆小。”
咚一声,纸巾揉成团扔进了垃圾桶。
央仪抬脸:“你先出去,还是我先?”
“我——”
“算了,还是我吧。”她再度吸气,换气,胸口很深地起伏了一遍,“刚才是我应的声。”
脚踩在地上还是酸软的,没什么实感,像踏入绵软的云朵。两步过后,她手腕被拉住。
“路周。”央仪没回头,低声念他的名字。
男生若有似无的叹息在她耳边响起:“……你就不能,考虑一下别人吗?”
“别人?”
“明明跟他在一起没那么开心。”路周不想放手,“凭什么吊死在一棵树上。天底下总不至于就他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你大可以……”
他顿住,而后低垂眉眼,“等等我。”
花了那么久,花了那么大勇气,才终于走到这,说出这句话。路周知道自己此刻的心跳比她还要快。
他满怀一腔热血和无畏在此刻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她面前,所谓真心,也剖析在了这。
接不接受,仅凭她的一句话。
终于,那双漂亮的眼睛定格在他身上。
路周忽得想起最开始认识时,他身兼数职仍然还不清身上的债务时。
生活将他磨得没了脾气,他会察言观色,会伪装无辜,会夹缝中生存。同时也紧紧拖拽着骨子里所剩不多的倔强。
他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客人,有印象的不超过五个数——央仪是其中之一。
她的眼睛特别漂亮,过目不忘。
她不曾展露出施舍的态度,一支祛疤膏,一笔钱,润物细无声。
他很渴望一直这样被她注视。
如同此刻,眼底那么认真,仿佛所有的关注都集中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他是这一刻的唯一。
他哀求道:“我不可以吗?”
回答他的是复杂又难以理解的眼神。
“你是他弟弟。”她一板一眼地说。
很奇怪,谁规定兄弟俩不能喜欢同一个女人。
又谁规定了哥哥的女朋友必然不能与弟弟在一起。
路周不太明白她担忧的点,不过他却能从他哥性格上看出他是彻头彻尾的独享主义。
玻璃门在他面前缓缓闭合,属于女人的脚步也在思索中变得遥远。
他等了数分钟,推开门。
走出几步后,与刚打开茶室移门的男人对上了眼。
路周想,就算自己在这一秒瞎了,也必然能感受到男人身上冰冻般的沉冷气息。他只是安静地,一言不发地看着,就让面对他的人如临深渊。
路周当然发憷,因为回孟家后再怎么样,他这位长兄都没有对他有过太过严苛的一面。
不像现在,他第一次正面承受兄长如有实质的审判。
收拾好面部表情,他走过去:“哥,在等我吗?”
明明看着他从洗手间出来,男人依然问:“去哪了?”
“上个洗手间。”
孟鹤鸣冷笑:“一个人?”
勇气忽然造访,他反问:“上洗手间需要几个人?”
他的兄长深深凝视着他,半晌,手掌落在他肩头,力道大得几乎想把他肩胛捏碎。
“你好得很。”
男生脸色白了几分,笑:“哥,很痛。”
若不是黎敏文,这场无声的较量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她自然不知道两人之间奇怪的气场来自哪里,只一味地催促两人去大洋彼岸,探望难得有片刻清醒的父亲。
兄弟之间确实需要一个不被外人打扰的相处机会。
“就今晚。”孟鹤鸣道。
黎敏文倒是被吓了一跳:“今晚?现在申请航线能来得及吗?我只是提醒你们早去,你这也太……”
近些年,她这位长子的决定越来越容不下质疑。
黎敏文说着声音轻下去。
“……好吧,随你。”
甚至没有和央仪说一声,孟鹤鸣只通知了助理去打点行程上的道道关卡。
等央仪得知这件事时,人已经到了机场。
她打电话过去。
“你怎么突然走了?”
“去美国。”孟鹤鸣言简意赅。
声音通过电波总会有或多或少的失真,在这通电话里像淬了冰,沉冷得让人心悸。
她小声地问:“要去很久吗?”
“不确定。”
他怎么听起来心情不好?
那接下来的话……还要说吗?
央仪在心里犹豫,手指卷着丝被的一角蹂躏来蹂躏去。
“还有事?”那边冷不丁出声。
“有是有。”
今晚离开前,他们之间的相处还算不错,应该可以用融洽来形容。所以这会儿电话里的冷淡是错觉吧?
一定就是错觉。
男人从贵宾通道经过安检,手微微抬高,任由仪器扫过全身。片刻后,他取回手机,语气里多了一分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期待:“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他可以假装今天的事不存在。
前提是她全盘告知。
“孟鹤鸣,我想……”央仪同往常那样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回一趟杭城。爸妈有段时间没见,在念我了。”
男人掌住电话的手微微收紧:“只是这一件?”
“嗯!”那头毫不犹豫。
情绪淡了几分,他没什么表情地说:“随你,这种事不用和我申请。”
以往央仪也是这么申请的,像员工给老板递交假条那样。孟鹤鸣给出的回答也千篇一律——知道了、可以——从未像今天这样明明同意,听起来却暗含讥讽。
总不会是傍晚的事……
不会的。
央仪很确信,因为事后路周什么都没说。
依他的个性,要有什么不对,总会第一时间与她通气。他们之间就是这样清清白白却又难以解释的关系。
她费力地想,要不等这次孟鹤鸣回来,跟他提出搬回半山吧,总是这样住在孟宅夜长梦多。
毕竟再怎么不去回应,她也无法掌控别人的感情。
什么离开他,什么等我,路周显然年轻气盛了。
现实中怎么可能有人跟哥哥分手,还能心无芥蒂地跟同样血缘的弟弟在一起。
就算当事人接受得了,家人呢?
不疯吗?
央仪自然不会做这种傻事。
她点开订票软件,很快给自己买好一张回杭城的票。
杭城是她永远的港湾。
一想到能马上回到爸妈的怀抱,她很快忘了其他。
也如她所愿,一落地杭城,爸妈亲自来接的机。
照顾她长时间待在榕城,中午他们特意订了一家本帮菜。要说杭城的本帮菜,比起榕城的花样,这里真是乏善可陈。
不过央仪过去二十年吃惯了这样的口味,倒没什么意见。
这一路上,是央仪开的车。
期间手机响了几声,她没法看手机,便被坐在副驾的李茹嘲笑好几次:“鹤鸣吧?你下机就没跟人家报平安?”
“他人在美国呢,应该不是他。”
“忙生意?”
“不是。”央仪手里打着方向盘,“去看他爸。”
李茹由衷赞叹:“真孝顺。”
央仪心想你对孝顺的标准还真低,嘴上却随口应承:“还好。”
“我看报纸上说,孟家那个小儿子找回来了?”李茹问,“真有这事?”
央仪嗔怪道:“你怎么什么八卦都看。”
李茹清清嗓子:“和你有关的我都看。”
这句话本身是没什么问题,奈何央仪这会儿听到有人将她和路周摆在一起就觉得微妙。
路周的事,和她才没有关系。
静了半晌,她才道:
“是找回来了,所以这不是带着弟弟去探望他爸吗。”
“他父亲还好?”这次是央宗扬褪下老花镜,从后视镜里看过来问她。
央仪知道两位父亲是旧识,挑了她知道的回答。
“应该还行。听说这几天挺清醒的,所以就趁此机会去看看。”
央宗扬颔首:“那就好,晚点我拨通电话过去。”
“这还有联系呢啊?”央仪诧异。
央宗扬笑了笑:“有些情谊不是一朝一夕就淡了的。”
饭后回家,央宗扬果然去了书房打国际长途。
央仪则被李茹拉着说榕城的事。
再次提到结婚,央仪没上次那么反应激烈。
毕竟孟鹤鸣也提过。
这么想来,她已经是身经百战,丝毫不惧了。
“他倒是有这个想法。”央仪如实相告,“可是我觉得还太早了点。哪有人这么年纪轻轻就结婚的。”
李茹狠狠瞪她:“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早什么早!再说,你早,对鹤鸣来说还早吗?”
央仪无辜地眨眨眼:“我小时候还会打酱油呢?”
对着这个装傻充楞的女儿李茹气不打一处来,拍她脑袋:“就会跟我打岔!”
央仪扯着李茹的手耍赖:“妈,你能不能聊点快乐的。”
“结婚怎么不快乐了?”
“我要是真嫁去榕城,那——么远。你快乐?”她摆出少女姿态,“快乐的话不是亲妈。”
“……”
这个话题真被她这么扯了过去。
李茹果然不提。
榕城的日子过得奢侈,精神却紧绷。回了杭城就是主场,脑袋什么都不用装。
舒舒服服睡过午觉,央仪趿着拖鞋去楼下帮李茹照看小苗圃。小小一方苗圃长了长豆和茄子,还有一茬小葱。种花家的基因在体内觉醒,她蹲着浇水时不可避免地幻想,孟宅那一大片绿茵地用来种菜该多好。
她的白日梦被连续门铃声打断。
央仪是很受长辈喜欢的类型,长相温柔漂亮,说话柔声细语,看起来就是“别人家孩子”的剪影。
从小来家里做客的客人都要围绕她夸一箩筐的话。
央仪深觉受之有愧。
毕竟在她眼里的自己,是上学时候会跟好友讨论哪个班的谁特别帅,谁喜欢装,放学后偷偷遛到小吃街吃点家长眼中绝对杜绝的“垃圾食品”再心满意足回家的普通学生妹。
啊还有,她还逃过一节无聊的补习班。
只不过逃完以后没想好上哪玩,嫌游乐场热嫌网吧脏嫌商场人多,课到一半又灰溜溜回去了,无辜地报到:“对不起老师,我迟到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她,只要来央家拜访的客人都会说一句不愧是央老师家的千金,书香门第,知书达理。
这句话很通用,适用于几岁到二十几。
央仪这晚上听了不下八遍。
等最后一拨客人离开,她两腮肌肉都僵硬了。
扭头问李茹:“我们家什么时候这么门庭若市了?”
“还能因为什么。”李茹道,“你爸要升官了。”
央宗扬从书房出来,正好听到这句,立马斥责回去:“别瞎说。什么升官,我就是个形象大使。”
“形象大使?”央仪歪了下头。
李茹附在央仪耳朵边,偷偷说了文宣部三个字。
等央宗扬去倒茶走远了,李茹才说:“放以前这不就是京官?虽说只是大使,但要我说这个位置才更安全。”
不知怎的,央仪想到进可攻退可守这六个字。
往前一步可以触碰核心利益,后退则摘得干干净净,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位置。
她不想央宗扬再经历一次被人栽赃黯淡下场的局面,只是还有些好奇:“怎么轮到爸爸了?”
“他盛名在外呗。再说,之前和他不对付的人没在位置上了,新上任的这位私底下很看重你爸。”
“也是因为我爸盛名在外?”央仪问。
“不,是因为人家的小儿子以前是你爸的学生。”
听到这层关系,央仪诧异。
她一直觉得央宗扬是很注重避嫌的人,因此才显得之前的栽赃特别虚,那么久都没找到实打实的证据支撑。
“我爸这次怎么同意了?”
李茹放低声:“因为大半年前就内定了,推不了。”
恰逢央宗扬泡完了茶路过,朝她俩:
“又嘀嘀咕咕什么?”
“没有的事。”李茹道,“和女儿讲家长里短。”
那些政治风云央仪听着一知半解。
她托腮窝在沙发里,不知怎么,突然想到孟鹤鸣和她说的那些——
住建部要换人。
你怎么知道?
它只代表一种可能,剩下仍需佐证。不过很多时候比别人快这一步,你就赢了。
第52章 破裂
佛罗里达州的疗养院里。
护工将两位沉默寡言的男士, 连同他们的保镖请进别墅。
一层铺满长绒地毯的会客厅寂静无声,保镖在此待命。那两位奇怪的男士则由护工带领,继续进入更里层的康复理疗区。
与主走廊垂直交通的另一条走廊通向医护团队的办公室, 那里急匆匆出来一名医生,与走在前面的男士打过招呼,用英语很低地交谈起来。
他们在聊居住在这栋独立庄园的病人, 威廉·孟先生。男士声线低缓, 比起这的美式发音,他的口音更偏向于纯正的英伦腔,舒缓均匀得宛如老派绅士。
但他面容又的确年轻, 与他骨子里散发的沉稳与笃定不那么相衬。
而他身后那位就更年轻了, 眉眼里还能看出浓重的少年气。只是他看起来像怀着什么心事似的, 自从进入这里后一句话都没说过,唇角保持着僵硬幅度的弧线。
护工在心里感叹。
神秘的东方人。
将人带到房间门前, 他先进去看了眼威廉·孟先生。那位同样不怎么喜欢说话的老先生此刻坐在雪茄椅上, 有两名专门的护工替他按压腿部肌肉, 另一名则在为他阅读新闻。
他这个年纪其实不算大, 听说是多年前遭遇一场打击突发脑溢血,影响到了某些神经中枢。来这以后他时常昏睡,清醒的时候少, 这几天便是少有的其中之一。
常年拥有一支完善的医疗团队并非普通有钱人可以承担的。料想这位孟先生家底应该万分殷实。
不过他长年独居于此,几乎无人探望。
护工算了算日子, 他在这工作两年多,不长不短,这是第一次见着访客。
访客来头很大, 从两排肃立在侧的保镖就能看出端倪。
他跟威廉先生说了。
威廉先生同前一刻听新闻一样,没什么反应。
护工只好退出, 告诉门口尊贵的访客,里面的先生已经同意他们拜访。
终于和医生聊完,孟鹤鸣谢绝了陪同。
转头同他那位弟弟,说了这趟长途飞行以来的第一句话:“走吧。”
路周抿唇,跟随在后。
自从抵达大洋彼岸,他就陷入一种奇异的自卑感里。成长到这个岁数,这是他头次走出国门。
以往出现在课本上的单词变成生动的字符一个个跳进耳朵,变得格外陌生。尤其是在见识到他哥的游刃有余之后,他的尴尬和局促愈发增长。
有些生长过程中与之俱来的见识不是通过短暂的金钱堆积便能得到的。更枉论他和他哥之间并不是简单的一夜暴富和上流老钱之间的差距。
他的财富,本身就是孟鹤鸣带来的。是他作为孟鹤鸣幼弟的附加价值。
沮丧让人心生嫉妒。
他一言不发地跟着走进房间。
这间房正对花园泳池,碧蓝色的水面被夕阳普照,橡树投下一片阴影。盎然的景色与房间里的暮气宛如两个世界。他停在几步之外,看到坐在雪茄椅里的男人——六十多岁的模样,面目自带威严。
他的视线缓缓移过来,先落在他身上,混浊的水色荡开些许清明,而后往前。
“出去。”
在触及到他哥的身影时,沉厚的嗓音只余这两个字。
他哥似乎习惯了,沉缓地笑:“看来过得不错,中气十足。”
男人不理他,视线再度越过他的肩,落向后面。
“你,过来。”
路周知道他在指自己,迈腿往前走了几步。
那些护工大约是听不懂中文,被毫无顾忌地留在了原地。他们低头干着自己的事,对眼前场景兴趣缺失。
最终,他停在数米开外。
他对这位名义上的父亲没有感情,更不了解。
以初见面的印象来看,路周并不觉得黎敏文说得会有用——嘴巴要甜,多叫几声爸,他会记得你的。
他问记得有什么用?
黎敏文说,他不那么喜欢孟鹤鸣,说不定会修改遗嘱。
如今看来,只有不那么喜欢他哥那句话有可信度。
“爸。”路周低垂眼眸,还是这么叫道。
“再近点。”男人混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而后朝另一侧挥手,“你们都出去。”
顿了顿,他指向具体的一点:“你也出去。”
他哥表情很淡,没什么所谓。
转身离开的背影显得那么利落。
很快,这间房只剩他们父子二人。
男生蹲到雪茄椅边,很乖顺地又叫了一遍:“爸。”
快到晚餐光景,房门才终于打开。
太阳西斜得很快,此刻已是暮霭沉沉。路周从房间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深棕色的美式沙发上,百无聊赖玩着火机的男人。砂轮在他指尖发出很轻的碰擦声,火苗时不时燃起,在未开灯的房间跳动。
燃烧的瞬间,能看清男人阴郁沉默的眼。
等灭了,一切又陷入昏暗中,显得更加沉郁。
嗒得轻响,火机金属壳被扣上。
男人偏头望过来:“聊完了?”
老孟总,路周在心里想,原谅他即便嘴上乖巧,心里仍然无法把这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当成自己的父亲。在房间里的那段时间,老孟总昏昏欲睡的时候更多。
他点头:“聊完了。”
“妈交代的事,都说完了?”男人又问。
路周心想他怎么知道妈偷偷交代过什么。
但一想孟鹤鸣这个人,又解释得通了。
他那么敏锐,什么都瞒不住他。
就譬如他和央仪的那点事,根本无需放在台面上说,只要深究他望向她时的眼睛,就能看出渴望和痴迷一样。
路周垂下眼:“说完了。”
男人起身,立到窗前。
他似乎根本不关心谈话的具体内容,慢条斯理地松了松束在领口的温莎结。
路周讨厌被他掌控的节奏。
他望着男人的背影:“你不问爸是怎么说的吗?”
“没什么可问的。”男人连头都没回,“他只是年纪大了,不是脑子出问题。什么对孟家有利不会分不清。”
正如同得知孟鹤群的噩耗后,外面都传是他动的手脚。孟泽平再看重大儿子,却还是因为后继无人而妥协。
决定将公司交给他的那天,孟泽平眼里没有一个父亲该有的慈爱,反而透着冰冷,重重拍了拍他的肩:“明天自己到董事会报到。”
“您不在乎外面怎么传吗?”孟鹤鸣问,“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呢?”
孟泽平冷冷地说:“你做这件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要给我们孟家选择的余地。”
即便他认为谣言是真,兄弟内斗导致长子陨落。
他还是会把公司交到合适的人手上。
至于黎敏文派路周来哄老头。
孟鹤鸣想,一些幼稚的小手段罢了。
从小没养在身边的狗,掂不出几斤几两,怎么可能委以重任。孟泽平那样的老狐狸,骨头硬心也硬,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至多就是多分点遗产。
他不在乎。
远处的海岸线沉在暮色之中。
孟鹤鸣将火机揣回裤兜:“既然该说的都已经说完,该谈谈正事了。”
听到这句,正在落座的男生身形一僵。
他原以为,在飞往美国的十几小时里,他的哥哥就会开始跟他谈论关于他逾矩的这件事。
然而事实是一上飞机,他哥便着手处理接下来数天的公务。同坐在客舱里的他无所适从,除了一杯接一杯喝空乘提供的饮料再无其他事可做。
中间有几小时的休息时间。
他紧张地等待,依然没等来任何一句责问。
这种感觉无异于被吊在绞刑架上却迟迟不见刽子手动刀,是种凌驾于身体之上的折磨。
他哥一定很擅长这种冷暴力式的心里摧残。不费一丝一毫便能给人极大的压力。
在他以为这件事要轻拿轻放时,现实再度给了他响亮的巴掌。
太天真,孟鹤鸣怎么可能放过他。
“正事。”男生佯装不懂,“哥是指什么?”
男人轻哂:“怎么,敢做不敢当?”
男性生物真是一种很容易被激起胜负欲的物种。
从看到路周走出洗手间到现在,孟鹤鸣一直被强烈情绪支配。越汹涌的情绪到了脸上越像深水死潭。
他忽然明白那次在床上提到别人时,为什么体内电流窜得那么明显。
他确信自己没有那种癖好,现在想来是猎物被觊觎而引起的强烈胜负欲。
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正如此刻,他用敢做不敢当来激路周,年轻的脸上立马浮现出微薄怒意。
他恼怒地瞪他,想要申讨似的:“哥要是对她好点,怎么有我插足的地方。”
男人眯眼:“你承认插足了?”
“我……”路周握紧拳,“是我喜欢她,和她没关系。”
喜欢?
这两个字在齿缝间摩擦,孟鹤鸣望了他一会:“如果你还记得我是你哥,就不会说出这两个字。”
仿佛要争个高低,路周反驳:“在你是我哥之前,我就喜欢了。”
埋没在脑海里没被注意到的线头忽得全部明晰起来。
在一次次谈论到路周时闪躲的眼神,避之不及的态度,全然指向了这个事实。
孟鹤鸣道:“原来你们早认识。”
他并没有太多波动,豁然开朗似的,将过去的细节再次拎到眼前仔细审视。
漏洞很多,或许是他的潜意识在逃避,一直没深入探究过这个问题。
他冷笑:“我早该想到的。”
面对孟鹤鸣,路周第一次有大获全胜的感觉。
理智被冲昏了几秒,他说:“以前是我没资格竞争,现在我也是孟家的儿子。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说的不错。”孟鹤鸣偏头点燃一根烟,“不过事实摆在你面前,确实不会是你。”
“你怎么知道将来不会是?毕竟她要是对我丝毫没有感觉,不会一直将我们的关系这么藏着掖着。”
路周仗着年轻气盛,挑衅:“我等得起。”
“二十三了?”男人吐出一口烟,忽然问。
不知他何意,路周抿了下唇。
半晌,男人将手里的烟揿灭,语气可惜地说:“确实年轻,不过我不介意有个永远二十三的弟弟。”
他话语里的威胁几乎摆在明面。
路周咬了下牙:“你不会。”
“怎么不会?”他云淡风轻地说,“这里是美国,我有一万种让人消失在异国他乡的办法。比起你的那些小孩把戏,不如选一选喜欢哪种办法。”
男人深望着他:“知道吗?听觉不会随着死亡立马消失,你会听到子弹穿过脑壳的清脆破裂声,当然,也能知道脑浆被捣烂,黏糊糊淌了一地。”
他的描述让人生理性反胃。
路周不知道是否有人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他只知道在听这些话的时候,握紧的拳小幅度地颤抖。
“难怪她害怕你。”他说。
孟鹤鸣把玩着手上那根烟蒂:“可她不会离开我。”
“是吗?即便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们——”
砰的一声,烟灰缸从他脸侧砸落。
路周知道他哥终于动怒了。
原来他的八风不动也不是完全不破,他独占欲那么强,到底还是露出了破绽。
对,说得越多,他越怒,回到榕城越是无法平心静气地将这段感情走下去。
路周为自己找到破解之法而愉快。
抬手抹了下脸颊,刚被砸中的地方开始疼痛,这让他竞争欲无限膨胀:“在你看不到的时候,我一样抱过她,亲过她。哥想知道细节吗?我不介意说给你听。”
男人冷冷地注视他:“你在激怒我?”
“没有,我在说一个事实。”青年将脊背挺得很直,“可你是我哥,在知道我们之间血缘的同时,我想过放弃。”
“然后?”
“我放弃不了。”他用纯净的瞳仁看着优雅下深深压抑着怒气的男人,“所以我也想过哥会不会跟我分享。”
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孟鹤鸣气笑了。
垂在身侧的指骨重重按压着,发出骨节错位的声音,他重复那个词:“分享?”
早知道眼前的小畜生不是什么正常人。
只是没想过他会这么直白地说出口。
让人产生强烈的,想要掐死他的欲望。
孟鹤鸣知道这一切源自哪里——他那个仍崇尚母系氏族的家庭,他的养母,和两位同时存在的养父。
共享在他观念里正常得如同饮水。
并且他不会有什么小三插足而不耻的道德感。
但孟鹤鸣不是。
且他永远不可能容忍自己的东西沾上别人的气味。
烦躁一蓬蓬地涌上胸口,尤其是在想到路周的话后。
过分幼稚的思维管不住年轻的身体,他既然敢提出分享,就一定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偷偷肖想过,夜深人静,想着他不该觊觎的人,释放掉体内最后一点精力。
男人神情冷了下来,血液却变得滚烫。
他狠踹了一脚茶几,覆过身,攥紧青年的领口:“我劝你把这些想法好好地,咽回去。”
“我不呢?”
挑衅,又是挑衅。
孟鹤鸣松了松指骨,下一秒握紧,一拳砸在刚被烟灰缸砸肿的地方。颧骨高高肿起,同侧嘴角也溢出鲜血,沾在他指骨上。只有那双黑到发亮的眼还在不服输地看他。
又一拳,闷在肉里。
他问:“现在呢?”
青年摇头:“不。”
孟鹤鸣冷笑:“你是真觉得我不会动你,是吗?”
路周捂着痉挛的胃,扯出一个笑:“哥,你这不是……已经动了吗。”
第三拳砸中下颌。
青年偏开头,吐出血沫。
第四下、第五下——
他从沙发上被拎起,摔进长绒地毯里。又细又软的绒毛弄得他鼻腔发痒,想打喷嚏,腹部一用力,钻心的疼痛止不住地袭来,可能肋骨断了。
他忍住痛,仰躺过来。
被汗水糊得模糊的视线里,他哥已经起身,解了领带缠在指间,慢条斯理地擦拭上面的血迹。一遍又一遍,擦完,随意扔到一边。沉郁的目光扫向他。
“还想吗?”
青年佝偻在地,身体因为疼痛而颤抖。
面上却难掩不服,似乎在与之唱着反调。
男人睨他,不高兴写在脸上,于是俯身,再度抓起青年的头发,迫使青年与他对视。
“阿周,我讨厌你眼里的倔强。”
“再说一遍,我让你回来,不是让你来觊觎你嫂子的。”
第53章 惊喜
佛罗里达的夜静谧安详。
护工进来时吓了一跳, 他快步上前,检查仰躺在长绒地毯上的年轻男人。
青年满脸血,五官有不同程度的肿胀, 因为抬起上半身的动作,痛得面部表情都紧皱在了一起。
那两位神秘的东方人带足了保镖,必然不会遭到袭击, 难不成是起了内讧。
护工不敢深想, 更不敢告知威廉先生知道。
他往露台看,这才发现沉霭的夜色里,亮起猩红一点。那位稍稍年长一些、优雅的男士正在露台上抽烟。
西装马甲将他腰身勾勒得格外紧窄, 背影挺拔, 他散漫地将手搭在复古围栏上, 时不时递到嘴边抽上一口。青雾衬得整个人阴郁却俊逸。
他像不知道这里有个浑身是血的人躺着似的,不紧不慢, 慢条斯理。
这里再没有第三个人。
除非威廉先生回光返照, 从轮椅上弹起来揍了这个年轻人一顿, 否则——
护工想, 难不成真是露台上那个男人做的?
可是他看起来那么矜贵,那么……中国人爱说的那个词,君子。
他踌躇再三, 还是敲响露台的门。
“先生。”护工犹豫问道,“里面那位先生……”
男人徐徐转身, 面色沉浸在夜色里晦暗不清。他掸了掸烟灰,无所谓地说:“随你。”
依然是纯正的英伦腔,护工却仿佛从中听出了混迹在街头, 如同三教九流那样带点恶劣的,混不吝的, 轻慢的语气。
他转头,再看看仰躺在地毯上的年轻男人。
最后还是同情心作祟,喊了其他护工来,将他抬去医生办公室。
这根烟过后,手机在空旷的露台叮咚响了起来。
男人低头,在看到来电后短暂地停下掸烟的动作。夜风将猩红色吹得忽明忽灭,快要燃到他的手指。
他揿灭的同时,挂断了电话。
在佛罗里达待了将近一周。
老头清醒的时候又见过一次路周,看到他满身伤当然会问。那小子倒很有骨气,抢女人抢输了一个字都不提。
不过老头不需要答案,径直找上他。
进屋时,乌木手杖远远掷了过来,嘭一声落在他脚边。
孟鹤鸣笑笑,弯腰捡起:“爸,手劲还差了点。”
“你打的?”孟泽平肃着脸问。
他将手杖倚墙放好,温声:“心里这不是已经有答案吗?”
“为了什么?”
“兄长教育弟弟。”
孟泽平无声扯了扯嘴角:“小时候以为兄弟三个你最温顺,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可是您说过,温顺最无用。”孟鹤鸣在对面坐下,双腿交叠,“今天怎么想到见我了?总不是兴师问罪这么简单?”
三个儿子里最温顺,最会伪装的就是眼前这个。
当然,也最像他。
孟泽平一样是争权夺利上的位,到这个时候不得不承认,孟家只有在孟鹤鸣手里才会打理得最好。
只是情感上,他更偏向于另外两个儿子。
一个因为是长子,期待最重;另一个则是不在身边长大,稍有愧疚。
人年老后最大的缺点,就是会变心软。
想到自己越来越少的清醒时光,孟泽平仍有一桩不愿意带进坟墓里的未明之事。
“你跟我交个底。你大哥的事,真是你做的?”
孟鹤鸣靠在椅背上长久未出声。
其实已经这么些年了,就算和他有关又能怎么样?
许久,他沉声说:“做了一半。”
“什么叫一半?”
一半就是孟鹤群是自己玩赛车出的车祸,与他无关。但送去抢救之后,他又间接参与了那么点。
老头还真是敏锐,抓着他不放:“你和李家那小子合伙干的?”
孟鹤鸣没承认,也没否认,只笑了笑。
“谁会相信您是时常脑袋不清醒的人呢。”
长期缺乏日晒而显得苍白的手垂了下去,孟泽平苍鹰般的眼盯了他很久,最终混浊起来。
“好小子。”
不知是骂他,还是夸。
在这之后孟泽平又昏沉了几日。
有一堆事等着孟鹤鸣回国处理,他没时间在这父慈子孝,于是通知助理打点行程。
临行前一天,一直在疗养院养伤的弟弟找上门。
面上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肋骨的尚早。
他推着轮椅进来,满脸愤懑:“你要回国了?”
“不然?”孟鹤鸣云淡风轻地说,“陪你在这养伤?我看起来很闲吗?”
“我也可以回去养。”路周道。
孟鹤鸣觑他一眼:“不是你可不可以,而是我允不允许。”
青年愣了一瞬,自由国度陌生的气息奔涌而来。他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天真之处。
他的挑衅和反抗,都建立在孟鹤鸣愿意跟他玩的前提下。而一旦他宣布游戏结束,这一切都消失了。
他哥可以轻而易举把他困在异国他乡,连斗都不需要斗,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掉这个麻烦。
在孟鹤鸣眼里,他只是尘埃,微不足道。
青年强撑着说:“你怎么和妈解释?”
轻蔑的一瞥,像在看一件毫无价值的垃圾:“你想跟老头培养感情,她难道会不乐意?”
短暂的沉默后,路周爆发:“你没有权利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男人怜爱地看着幼弟:“那你也应该知道,这是我对你最轻的惩罚。”
***
在得知孟鹤鸣确切回国日期的前一天,央仪就回榕城了。他在美国好像很忙,忙得连电话的时间都没。
央仪还是通过徐叔才知道具体行程的。
她跟徐叔说,别告诉孟鹤鸣我问过,要有惊喜。
徐叔想着无碍,自然答应。
回榕城后她住回了半山。
一杯红酒,一块黑森林蛋糕,欣赏孟鹤鸣送她的那幅马奈真迹。
缺少联系的这些天,她确实挺想念孟鹤鸣的。
这种感觉在杭城时还不明显,一落地榕城,看到树便想到半山的罗汉松,看到花便想到起居室的油画,连看到高速路口卖车的广告灯牌,都会想到孟鹤鸣吃醋时不容置喙叫她换车的模样。神经,好自虐。
想到这,央仪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
而后又趴在起居室柔软的长条沙发上歪头欣赏那幅画。
永不凋谢的花。
孟鹤鸣送的。
呼唤她清醒的小人和沉溺恋爱的小人在颅内疯狂打架,一人一回合制胜。
睡着前,是恋爱小人暂居上风。
于是当晚的梦也与孟鹤鸣有关。
心情畅快地醒来时,手机上有一通未接。
居然来自路周。
央仪选择性略过了。
好好地休息了一天,到傍晚,她又和徐叔串通好,坐着那辆加长轿车去了机场。
孟鹤鸣还不知道她回榕城,要是知道她来接他,一定会吓一跳的吧!
她兀自靠在真皮靠垫上,脸却一直偏向窗外。
指引灯牌的光隔着隐私玻璃渡到她脸上,泛着柔和又荧白的光。
“徐叔,还多久?”
徐叔抬腕看表:“孟总应该很快就会出来。刚才助理说已经过了廊桥。”
第一次接他,央仪有点紧张:“下去等会不会更好?”
徐叔笑:“天气潮湿,外面蚊虫多,要是让您在外面等着,孟总该说我了。”
最终央仪还是坐在车上,让出他习惯坐的那一侧,时不时地刷手机看时间。
孟鹤鸣不会在无谓的地方浪费时间,下了廊桥过了海关,一路vip通道径直走出机场。
榕城的盛夏还没过去,他出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一件衬衫,底下是沉稳的鸦色西裤,还不到灯牌底下,央仪便看到了他。很强的气场和氛围感,让人难以忽略。
身边助理在向他汇报工作,他表情平淡,时不时回上一两句。处理工作时的严肃和平日完全不同,即便知道隐私玻璃不会暴露她,在对上眼神的那一刻,央仪的心脏还是忍不住怦怦直跳。
身影逐渐靠近,徐叔提前将车门拉开缝,一手扶着车框,一手搭着车门,向他弓身:“孟总。”
孟鹤鸣淡声:“辛苦你了。”
他在外人面前总是那么绅士。
什么时候弄她的时候也能讲点道理……
央仪这么想着,长腿已经迈了进来。她双手交叠在腿前,在他坐进来的那刻很轻地眨了下眼。
“孟鹤鸣,surprise。”
四目相对,她温吞的语调里没有提供惊喜该有的亢奋,却还是让男人呼吸一顿。
他朝外面打了个手势,助理收到指令,没跟着上车,而是迅速去了后面一辆。
挡板徐徐上升,这方天地留给了他们二人。
男人动了动唇:“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央仪笑了下,“你可别怪徐叔给我透露消息哦。”
视线在她不点自红的唇上游离,而后又是漂亮干净的眼睛。孟鹤鸣压下想要亲吻她的欲望,无声扯了下嘴角。
这么纯的表情,是什么时候学会骗人的?
他的打量让央仪感到一点不自在。
手指在裙面上慢慢屈起,她问:“你不开心吗?”
“没有。”男人伸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央仪狐疑地看着他:“那就是太累了?”
孟鹤鸣没否认:“确实累。”
她想了想:“你要不要……睡一会?”
除了那条被他拉着的手臂,她尽可能靠在另一边,让他有足够的空间躺下。加长版轿车能塞下mini吧台和L型沙发椅,自然能容纳成年男性平躺。
孟鹤鸣却没动,沉晦的双眼一再看她,最后不容置喙地说:“过来,坐我身上。”
往日的他很有分寸,在车上与她做过最过分的事就是深吻。吻到不可自拔,会克制地把玩上几分钟。
仅此而已。
听他说坐过去,央仪原本没觉得有什么。
但他按在她腿侧的手稍稍用力,她就成了跨坐的姿势。长裙底下没有安全裤,这样的姿态让她失去安全感。明明知道还有几层单薄的布料,仍然紧张。
双手抓紧他的衬衣下摆,她皱着好看的眉:“你没说是这么坐。”
他的分寸似乎丢在了大洋彼岸,问她:“那你想怎么做?”
等他越来越过分,央仪才发现他们在说的不是同一个话题。她往后逃脱,又被轻而易举按了回来。车厢响起难耐的呼吸声,乐曲都变了奏。他的动作并不温柔,好像惩罚似的,逼迫她一定要有反应。
感觉堆积得越来越高,快要受不了时,他又突然撤开,低头看一眼指尖透明的线,意兴阑珊。
表情是意兴阑珊的,但央仪知道,他的身体不是,那么坚-硬,满斥荷尔蒙。
他没去管底下,手掌掐住她的腰。
“想我吗?”
央仪薄汗淋漓,点头:“想。”
他拍拍她的屁股:“回去再给你,现在有事。”
又不是她欲求不满,明明是——
央仪撇撇嘴,从他身上下来,坐到原来的地方。
才坐下,他电话响了。
空间就那么大,讲电话的声音毫不避讳地传到她耳朵里。他们谈到大洋彼岸,谈到疗养院,还提到了路周。
央仪这才注意到,这趟飞机下来的,只有孟鹤鸣一个人。
电话挂断,她的出神也被打断。
孟鹤鸣平淡的情绪下深如大海,像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侧头:“怎么不问我路周去哪了?”
央仪有点不确定:“……我要问吗?”
“问。”他说。
央仪只好顺着他重复了一遍:“所以路周去哪了?”
“美国。”男人轻描淡写地说,“自由美利坚,适合他搞那些不被世俗接受的想法。”
央仪被他不知道是玩笑还是认真的话惊了一下,很想好奇地问问不被世俗接受的想法具体是什么,但触及到男人幽深的目光,她本能觉得危险。
总之,这趟大洋彼岸的旅行不会愉快。
她要尽可能避开这个话题。
好在孟鹤鸣没坚持要谈,他的行程很满,今晚抵达榕城后有个不得不参加的after party。
唯一计划外的,是央仪突然跑来接机。
也正是因此,他一直压抑的情绪有了短暂的松缓,像被扯到极致的橡皮筋忽得回缩了一段。
“一会叫徐叔先送你回去。”他说。
央仪关心道:“这么晚还有事忙?”
“一点小事。”
既然是小事,免得徐叔再跑一趟。
她询问道:“我可以在车里等你吗?”
男人默了默,拇指抵了下眉心:
“算了,你跟我一起去。”
第54章 坦诚
要是知道孟鹤鸣还有其他事, 央仪就不来了。
after party氛围轻松,不需要那么正式,但央仪还是觉得自己这身打扮极为草率——很不正式的吊带长裙, 三厘米的高跟鞋,更重要的是,连配饰都没有。
央仪多少还在乎自己的形象, 总不想以后榕城圈子里那些人讨论起来, 说她素面朝天就跟着孟鹤鸣出来应酬。
他在哪儿,焦点就在哪儿。
进酒会的时候她找了个由头分开,看到孟鹤鸣被一群人迎着迈入正厅, 才不急不慢地去洗手间。
挽好低马尾, 用随身携带的口红补了下气色。
她进去时那些人仍围着他不放。
明明他们来的时候宴会接近尾声, 他们却表现得好像刚开始似的,热情四溢。
她找了个卡座坐下, 打算就这么耗到结束。
天不遂人愿。
才坐下没多久, 对面同样有人坐下。
隔绝卡座和外界的只有一座香槟塔, 透明的液体无法造成任何视觉上的阻碍。宴会厅只要有人瞥过来, 就能看到这里发生的一切。
来人丝毫不在意似的,大大咧咧坐下,递给她一杯颜色艳丽的鸡尾酒:“这么巧?”
央仪不喜欢这个人, 连带他递来的酒也不喜欢。
她将酒杯推到一边:“过敏。”
李勤予好笑地看着她:“以前怎么没见你过敏?”
“刚刚好现在过敏。”央仪硬邦邦地道。
“那还陪他来参加酒会?”
“你管好宽。”
“刚巧,我家确实住在海边。”
“……”
有点聊不下去, 央仪打算起身。
身子还未动,李勤予又哎了一声,手掌擦着她裸露在外的胳膊而过。
央仪不快道:“李医生, 你这样‘哎’别人,很没有礼貌。”
“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更没礼貌。”李勤予无所谓地朝宴会中心努努嘴, “你看那边。”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被众星捧月的孟鹤鸣。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每次聚会不都是这样?
她兴致恹恹:“看了,很帅。”
“谁让你看那个了。”李勤予笑出声,“看到我哥们旁边那个男的了吗?”
那是个保养得宜的中年男人,和孟鹤鸣出入这种场合多了,央仪多少能看出来,对方长期身居高位而散发的气质。在他旁边,是个很年轻的女孩,穿漂亮的拖尾裙,化着精致的妆。
“哦,你在看她啊。”李勤予托腮,“不错啊,很有危机感。”
央仪从他这句话里嗅到点别的,皱眉。
她的表情似乎取悦到了身边的男人,他散漫地笑着说:“那个男的估计年末会升任到住建部,刚好呢,孟家有好几块选了很久的地皮要入手。听说明年的公司重心,都在这几块地上。”
难怪这么晚抵达榕城还要来参加宴会。
央仪想。
“旁边那个女孩儿,是他女儿。”李勤予真诚地发问,“怎么样?和我哥们配不配?”
央仪在他愈发松快的语气里转过脸,紧紧盯了他数秒:“神经病。”
“生气啦?”李勤予神情变得探究,“还没出双入对呢,现在生气是不是还太早了点?”
在瞥见那支未动的鸡尾酒后,央仪起身离开的想法暂且按了下来。
男人又说:“你知道公司今年重点投放在哪吗?”
她用同样的话回敬:“我家又不住海边。”
“在文娱。”李勤予好心提醒,“不过发现前景不那么可观后,下面的项目大概都要撤回了。”
他晃了晃酒杯:“没意思。”
央仪弯起嘴角,很公式化地笑了下:“李医生要讲的话我都听懂了。”
“真的?”
“真的。”
他举杯:“那央小姐不要感谢一下我替你揭开谜底吗?cheers。”
央仪拿起杯子:“谢谢。不过跟你讲话我有点恶心。”
男人脸色微变:“恶心?”
“连自己的妹妹都搞,你不恶心吗?”
“咱们五十步笑百步。”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央小姐不是照样和他们兄弟俩玩得开?”
一杯鸡尾酒兜头浇下。
周围有人惊呼。
央仪没在公开场合做过这么没礼貌的事,下意识望向酒会中央,那里似乎还未注意到这里的小插曲。
衣香鬓影,所有人的站位像拱卫中间那对金童玉女似的,女孩儿很讨巧地露出虎牙,凑过去低低说着什么,他嘴边噙着很淡的笑,与跟她在一起时别无二致。
央仪忽觉无趣,摔下杯子离开。
今晚的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她出现是孟鹤鸣的临时之举,于是她也窥探到了一些原本不应该由她知道的东西。
那些不被她重视的细枝末节也慢慢摊开在眼前。
孟鹤鸣那么敏锐,他一定很早以前就知道央宗扬要上任。而那时,公司重心正在向文娱转移。
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份合约,以及默默给央宗扬抬咖位,比起雪中送炭,更像是蓄谋已久。
而她就是这场蓄谋里的傻子,被牵着走到现在。
要不是因为她是央宗扬的女儿,一切都不会发生。
央仪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开启他们之间缘分的,并不是她多么特别,恰恰只是她的身份。
她一点没觉得意外,只是难过是不可避免的。
水流冲刷她的指缝,她默默垂着眼,认真地洗每一根摸过鸡尾酒杯的手指。眼睛雾蒙蒙的,不知什么时候蓄起了水汽。抬眼,镜子里的女人眼尾很红,鼻尖也是。
眼睑很倔强地撑着,只要往下轻轻一眨,就会有液体流出来。
最讨厌的感觉莫过于清醒地想通了一切,但没办法控制内心,甚至连情绪都克制不了。
胸腔又闷又涩,宛如淋了一场大雨。
外面觥筹交错,气氛那么热烈,只有洗手间的这么一隅,能够留给她用来平复自己。
要不还是算了吧。
她不止一次地想着。
从洗手间出来已经是数十分钟后的事,央仪猜想,酒会应该已经结束。
她边走边给孟鹤鸣发消息,说在车上等他。
这条消息没来得及编辑完,忽得撞上了转角过来的人。视线里是一截熨帖的鸦色西裤。
急急忙忙说着抱歉,一抬眼,撞入男人深沉的眼。
“你和李勤予怎么回事?”
他的手擒住了她的,按在脉搏上,扑通扑通。
央仪却因为这句责问委屈得要死。
平复了数十分钟的情绪再次陷入雨后潮湿的泥泞地,泥石流般松动起来:“你怎么不去问他?”
问过了。
确切来说,是威胁过了。
只不过李勤予那个人,不到生死关头嘴巴不一定吐实话。与其在他那听些乱七八糟的浑话,不如再问问她。
孟鹤鸣没想过她反应会这么大,竟有些迟疑。
“……他和你说什么了?”
“孟总,谢谢你为我们家雪中送炭。”央仪在他怀里立好,用手背抹了下眼睛,“也难为你绕那么一大圈工夫让我对你感恩戴德,以为你是什么从天而降的好心慈善家。”
孟鹤鸣望着她:“什么意思?”
“你到现在还跟我装有意思吗?”她反问,“你早知道我爸要调动是不是?你早想好了重修情谊是为了方便你铺开生意对不对?你第一次帮我爸造势的时候就别有用心,我刚才说的有一句错吗?”
从这件事的源头来说。
没有错。
没听到哪怕一句的解释,她委屈地垂下眼:“你说过坦诚的。那你能不能坦诚地告诉我,我们之间……你打算什么时候结束?”
不知道哪个字眼刺激到了他,那团一再压抑的怒火忽得腾了起来。男人面色不变:“你跟我谈坦诚,是吗?”
他拉过她的手,不顾她的惊愕大步往前。
拐过拐角,穿过长廊,迈上楼梯。
中间遇见了同他殷勤打招呼的人,他一改绅士风度拉着她视而不见,连个眼色都未给。
有人尴尬立在原地,视线却一再从他们的背影里游走,揣度。
央仪都知道。
但她几乎跟不上对方的步伐,更无暇顾及他人目光,一路上趔趄了好几次。膝盖磕到台阶,很重的一下。
料想过几天会有淤青,但此刻,除了异常压抑的气氛外,她感受不到别的。
连疼痛都隐在骨头里,不敢浮于表面。
位于宴会厅上方的休息室被推开,伫立在窗前倒酒的人一怔,连酒都洒了几滴。
“滚出去。”孟鹤鸣声音冷厉。
没多久,李勤予从他们身旁走过,视线在央仪身上惋惜地多停留一秒,而后越过,贴心地带上了门。
哒一声,是门落锁的声音。
与她心脏落入谷底的动静重合到了一起。
她吞咽:“孟鹤鸣。”
男人松了手,没说话,兀自将桌上的空酒杯斟满。
这是间奇怪的休息室,除了一面临湖玻璃窗,其他三面,包括他们进来时大门所在的那一面墙,都被黑色帷幔盖着。帷幔下隐隐可见枝丫交错的轮廓。
她只当是墙纸,没太在意。
酒杯落在玻璃茶几上,发出清脆的碰磕声。
她陡然回神,发觉孟鹤鸣已经无声饮尽一大杯,他再度抬手时,被她攥住了衬衣袖口。
“你干什么?”她知道对方酒量不好。
男人垂眸,盯着她纤细的手指,眼底隐隐泛起了红血丝:“打算和你聊聊坦诚。”
又是一声重重的磕碰。
他终于在小羊皮沙发上坐下,双腿微敞:“你和路周什么时候认识的?”
“……”
大脑顿时铮鸣,持续片刻,才有减缓的趋势。
她惊愕地看着他:“你……知道了?”
“看来我不问的话,你根本没打算说。”男人兀自笑了声,藏在手掌下的另一只手微微颤抖,“既然跟我谈坦诚,那么你呢?你什么时候对我坦诚过?”
“……”
“你们做到哪一步了?”他平静地问,“上过床了吗?”
央仪从未见过这样的孟鹤鸣,他的神态并未流露太多,但她的确能听出讥讽,轻慢和不尊重。
在他的剖析下,她仿佛赤身裸体不着一物。
忍了忍,轻咬下唇:“没有你想得那么脏。”
他的双手再度交握:“那就是亲了,抱了?”
“……也没有。”
有些避不开的身体接触的确与拥抱的定义相差无几,在坦诚这把铡刀下,她的回答慢了几秒。
他果然冷笑:“到现在你还想骗我吗?”
男人突然倾身,擒住她的手:“或者说,你要袒护他到什么时候?”
央仪往回用力抽手,抽不动。
被他一句句地摧毁自尊让她无法承受,不知不觉间眼泪大颗大颗落下。
她不服输:“我说没有,你不信。非得我说有?”
指腹下的脉搏跳动剧烈。
他听到她说:“好,那就是有。”
“是实话吗?”
“是。”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我们就没有可能了。”
“我们本来会有可能吗?”
“会有。”孟鹤鸣淡淡地说,“只要你重新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央仪静了许久:“你这是在自欺欺人。”
坐在沙发上,难得有仰头看她的机会。酒意逐渐上涌,他的眼睛远没有语气那么淡然,眼底泛红,定定地注视着她,说的话也掺杂着不清醒的醉态:“那又怎样?”
他说:“除非你真的喜欢上他了。”
没有喜欢上他,起码没有男女之间的喜欢。
央仪很慢地眨了一下眼,一滴眼泪不受控落下。摇摇欲坠的除了她,还有她的精神,她的心。
她太弄不懂孟鹤鸣了,不讲情面把话说到底的是他,说完之后比狗还深情的也是他。
所以在他眼里,她到底是什么?
她安静地流泪,落在他眼里便是无声默认。
他自嘲一笑,忽得松开手。
寂寥漫山遍野席卷而来,让这间本就空旷的房间更加空旷,海风仿佛穿过玻璃吹上了面门,他在喧嚣的风里听到落雨,细密地浇透了心底每个角落。
仲夏的夜,冷得宛如秋雨瑟瑟。
下一秒,他猛然起身,将人抱进怀里。
肌肤相贴的感觉仍然无法填充心中空旷,被泪浸湿的脸颊有濡湿冷意,贴在他领口,潺潺而下。
他低头,虎口卡住她的下颌,用力吻下去。
从来没承受过这么凶这么急的吻,掠夺一般,蛮不讲理地撬开她的唇缝,牙齿在剧烈的亲吻里磕碰出声,毫无技巧可言。
与她相贴的每一块肌肉都因为紧绷而勃发,热烈又冰冷。她由站到抱,再从抱被压进沙发。他从始至终都只在嘴上停留,手掌有力地托着她,像要嵌进她的身体里。
算了,就当最后一个吻。
央仪闭眼,很轻地回应过去。
柔软的舌尖触碰到他的,能感受到很明显的一僵。
托着她的手也有了与前一刻完全不同的轨迹,手指扯下吊带,按上柔软的两团。他的掌心很用力,舌头也死死缠着她。额头抵着额头,他在亲吻间咬牙问:“是我对你不好吗?”
好,他很好,某种意义上已经是完美的情人。
这一切的前提是她不动心。
一旦把心交付出去,想要的就会更多。不能接受两人开始的目的性,不能接受另一方颐指气使的指令,不能接受一味退让忍气吞声等等等等。
所以他们注定没法走下去。
孟鹤鸣不会懂。
央仪摇摇头,想要推开他。
但拥抱来得更为激烈,箍住她的手彷如铜墙铁壁。
“你到底要怎么样?”男人的声音里藏着隐秘的哀求,他那么高高在上,即便哀求,面色依旧冷峻孤傲。
他的手往下游走,做着与高傲毫不相关的事。
泉眼汨汨流淌,他问:“我哪件事没有满足过你?”
腿被他压在两旁,再往下她知道会发生什么。
偏开头,躲他的亲吻。
他没有生气,反倒耐心地吻起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倘若没听到金属扣乍然解开,温柔又虔诚的动作足够蛊惑人心。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对上她的,如同被他侵入的身体。
他的吻落在耳廓:“他这么做过吗?”
明明已经说过没有,话音落下的同时,说不清是哪儿,或许是腹腔深处,涌出莫名的颤意。
他当然能察觉到,眸色更深:“我有没有说过最好不要骗我。”
可是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央仪在心里回应。
阵阵颤栗弄得她说不出话来,只有眼睛,因为潮湿的雾气还在卖着可怜。
就是这双眼睛,除了对他,还会看向别人。只要一想到这,源源不断的酸涩和怒意直涌而上。他掌着她的腿重重到底:“央仪,你好得很。”
“我一点都不好。”她快要泪失禁了,倔强地说,“跟你在一起一点都不好。”
“连一丝一毫都没有喜欢过我?”他咬牙。
“你先出去!”
她尝试向后抽身,酸软的腿使不上力,被他压在后腰上的手掌用力一按,距离反而贴得更近。
“回答我。”男人不容她逃避。
腹腔下又酸又涨,她慢慢吸着气:“喜不喜欢现在都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孟鹤鸣冷笑,“你是想好跟他一起了,是吗?”
他像陷入了魔怔,什么都要带上假想敌。央仪没被进过那么深的地方,有点疼,又有说不出的酸胀感,好像要坏掉了。她挣扎起来,手臂不小心碰到旁边的按钮。
按钮控制着房间的黑色帷幔,在持续的电动运行声中帷幔缓缓拉开。她下意识望向四周,三面玻璃墙,墙内被密封着枯枝、落叶、草木构成的室内景观。
奇怪的构造让她一下忘了自己的处境,大睁双眼,忽得看到玻璃墙后厚重的落叶簌簌颤动起来,起初只以为是景观造型,慢慢地,直到枯枝底下钻出一条满身黄金鳞的幼蛇。眼里的震颤在这一刻僵住了——
她控制不住抖动,隔着数米距离,隔着一层透明玻璃,印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如山入海袭来。
身体无意识地收绞,脑内轰然一片。
她已经注意不到自己异常的反应将男人夹得激s了数十秒。恐惧,只有恐惧。
汗湿的手心攥紧他褶皱的衣领。
“孟鹤鸣,孟鹤鸣,关上,求你关上。”
嘴唇簌簌颤抖,眼泪不再是一颗颗晶莹滚落,而是一大片一大片瞬间洇湿了脸颊。她有多害怕他是知道的,他从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吓她,即便他生气,即便他暴怒。
在她的恳求之下,男人冷静地看着她,固执地问:“那你说,有没有爱过我。”
第55章 分手
有些问题问出口注定没意义。
爱与不爱, 在绝对的恐惧之下都会变成谎言。
她现在说爱,他就会信吗?
帷幔在无声的沉默中缓缓闭阖,即便如此, 知道那底下是什么之后,恐惧并不会随它的关闭而消失。
她面色白如宣纸,嘴唇也褪去了所有血色, 看起来可怜、无助, 宛如惊吓过度的迷途羔羊。她的腿还在抖,一颤一颤,让人生不起再多怜悯之外的情绪。
他抽身离开, 想替她擦一擦事后不堪。
裙摆忽得垂下, 遮住了底下春光。她蜷缩在真皮沙发上, 只露出一截脚趾,双臂环抱, 满是防备姿态。
孟鹤鸣有些后悔:“我叫人给你拿件干净衣服。”
“不用了。”央仪用发颤的声音说, “我不想待在这。”
她的眼泪已经快收干了, 瓷白的肌肤上泪痕明显, 长睫被沾湿,几簇几簇黏在一起,水意蒙蒙。
伸手去帮她揩泪痕, 被她躲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
想解释,但显然她没心思会听。
连空调出风口的窸窣响动, 她都会疑心是玻璃后鳞片和枯叶摩擦发出的簌簌动静。
她如惊弓之鸟。
一分一秒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下去,有没有一层玻璃隔绝与她无关,因为谁的变态癖好在这养那个——她也不关心。
要不是一层挑高, 这里望下去离地足足有七八米高,她甚至想过避开正门那面墙, 直接从临湖玻璃破开跳下去。
频繁望向窗外的动作出卖了她的内心。
孟鹤鸣压下心头烦躁,取一件西装罩在她头上,在她尚未拒绝之前,倾身将人抱起。
她身上玲珑有致,抱起来却不重,所有的肉都长在了该长的地方。托在她臀下的右手微微使力,蓦地摸到一片湿冷。他怔愣,这才理智回笼。这一手又腻又滑的东西,是他留在她身体里的,如今随着大幅动作而流了出来。
凭她刚才那副倔生生的样子,要怎么含着这些走出这里。怕不是刚走出几步,裙子就要洇湿了。
孟鹤鸣抿紧唇,抱着她大步往外。
这一路他避开人,从后门离开。
徐叔已经驾车等在门口,如他吩咐的那样没亮车灯,黑车蛰伏在树影下,没人注意到有人正在离开。
如来的时候一样,挡板高高竖起。
自上车起,央仪再没说过一句话,她安静得仿佛不存在,视线留在窗外倒退的街景上,榕城浓墨重彩的美也无法将她从刚才的恐惧中拉回来。
她真的很怕蛇,光是想象刚才那间屋子里,她隔着玻璃和那双冰冷的眼睛对上,鸡皮疙瘩就止不住地冒。
得益于浪漫的职业,她的想象力很强,留在脑子里的剪影会在一次次加工后越来越生动,越来越具体。一路上她都在强迫自己不要想,可是一闭眼,脑海里的东西不止变化为3D,甚至连空调风吹在皮肤上,她都能幻想出冰冷湿滑的动物爬行在她肌肤上的模样。
控制不住地,她捂住嘴,用力干呕起来。
眼前递来一方手帕,男人宽厚的手掌在她背上温柔轻拂。现在与那间休息室有关的东西都让她应激。
手掌轻拍肩胛的抚触,让她更剧烈地呕吐。
数秒后,车子停稳在路旁。
央仪央求他:“孟鹤鸣,你可不可以下车?”
这是个很突兀的请求,甚至稍微有点清醒大脑的人,会要求自己先下车。
但央仪就这么开口了。
静了数秒,男人面色微沉:“你准备一个人去哪?”
哦,对。
她能去哪?
在他的提醒下,央仪终于想起,榕城的每间房子都是孟鹤鸣的。再怎么不想跟他待在同一片空间,她也不该堂而皇之地赶他下车,因为她没有权利。
央仪动了动唇,苍白的脸色显得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她一手捂着唇,一手去扶车门。
在她打开车门之前,男人先一步开启。
见他下车,徐叔诧异地站在一旁:“您这是……”
男人道:“先送她回半山。”
“那您去哪儿?”
“夜色很好。”孟鹤鸣点一根烟,淡声道,“随便走走。”
敞开的门缝里只传来这么几句。
之后,便是引擎重新被点燃的声音。车子的隔音极好,再听不见其他。
央仪望向窗外,看到男人两指夹着烟兀自抬了抬手,随后便独自走在灯影斑驳的绿道上。
说不清为什么,她一直盯着那道背影,直到车子拐弯,再也看不见。
***
半山这套房子设计得很漂亮,全景玻璃可以纵览榕城美景。缺点是,一到夜晚,被山景包围后,人会有无限蔓延的孤独感。
这一点央仪早就知道,只不过她以前不会在乎。
给方尖儿发了微信,告诉她明天会有同城包裹到她家,是一把车钥匙。
方尖儿莫名其妙,边加班边打字问:【车钥匙给我干吗?】
央仪:【帮我保管一下】
方尖儿:【你自己呢?】
央仪:【回杭城,车子暂时用不到】
方尖儿:【那你停孟总地库里不就好了???他家大业大,总不至于连你一辆小mini都停不下来吧?】
央仪有段时间没回。
方尖儿问:【又又又吵架了?】
央仪:【嗯。】
方尖儿:【ok,先帮你保管。】
闺蜜一定是当成了普通拌嘴,央仪笑笑,继续低头整理自己的东西。箱子里是几套自己常穿的衣服,叠整齐放进去后刚好把最后一块空间填满。
看到衣服上有深浅不一的洇湿,她伸手摸了摸,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直在掉眼泪。
好奇怪,明明胸口没什么感觉。
衣帽间的那些首饰,她没打算去收,那些都是孟鹤鸣送的,毕竟贵重,还是物归原主得好。
手指抚过一对完美无瑕的珍珠耳坠,还有翠榴石双股满钻项链,这是她最喜欢的两件,因此停留的时间也格外得久。
为什么就不能送她一些廉价的生日礼物呢,好让她能够毫无负担地带走。
她吸了吸鼻子,觉得疲惫。
东西理到一半就不再去动了,洗澡回到床上。
看一眼机票,是明天傍晚的。
正巧李茹打来电话,问她怎么才去榕城,又要回去。
央仪一时不知怎么解释,结束这段关系的想法曾经几度在她脑海中浮现,只不过做出这个决定的瞬间来得这么迟。她已经看不到这段关系的未来了。
除了不亏待自己,她最大的优点其实是务实。
在看不到希望后果断离开,才是伤自己伤得最浅的办法。
“妈妈你好奇怪。”央仪说,“为什么我回自己家还需要理由?”
大半夜的,李茹以为她想家,唠叨完问好航班信息。转头对央宗扬说:“你女儿明天回来。”
电话里,她听到央宗扬应了一声。
什么都没问,只说:“挺好。”
坚定的心被夯实得更深,央仪瓮着鼻子,眼泪哗啦啦流,语气却装作无事般撒娇:“爸爸最好了。”
这通电话后,央仪闷头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场。
哭到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她先将行李闪送到机场。随后向徐叔打听孟鹤鸣的行程。
昨晚俩人的古怪之处历历在目。
送完她再回去,孟总已经一个人走到了海边,倚着一颗棕榈树正偏头点烟。徐叔看过去,看到拧在一起的一堆烟头,有的抽完了,有的才燃起就被人不耐地揿灭,足够看出心烦意乱。
抽完烟,他没上车,像是要让夜风吹走身上的烟味似的,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黑色轿车无声跟随在后。
徐叔边开车边想,这大概就是孟总曾经最嗤之以鼻的浪费时间。
但他不敢说。
因为从男人沉默背影上散发出的不愉快很重。
一路跟随,终于在离公司很近的一个高架口,他停下脚步。车子及时停到路边。
男人捏了下眉心,没什么表情地说:“去公司。”
于是昨夜到现在,孟总一直在公司没出来。
徐叔不懂心情烦躁的时候靠公务缓解是怎么个路数,但一早央仪来问,他像遇到救星似的,立马汇报了行程。
“央小姐,我过去接您?”
央仪最后在房子里走了一圈,确定没有东西遗落,她摇摇头:“不用,我打车就行了。”
徐叔震惊:“您是说您要来公司?”
央仪想了想:“是不方便吗?”
孟鹤鸣应该是很公私分明的人,如果实在不方便也没关系,她可以等中午。趁他休息的时候见上一面,约莫几分钟就行了,不会耽误他太久。
她正想着。
徐叔却转了语气:“您的话,应该没问题。这样吧,我帮您先跟秘书处预约。”
有徐叔作保,央仪如约进入公司。
她从前只知道孟家坐拥榕城最繁茂和最昂贵的地段,从没想过是如此巨大,站在徐徐上升的观景电梯里,他的产业帝国高楼粼起,一眼望不到头。
紧张只持续了几秒,在电梯抵达最高层的同时,央仪淡淡舒出一口气。
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到的时候孟鹤鸣还在开会,助理端来咖啡。平时只在公司的人自然没见过她,她能明显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带着好奇和试探。
大约是没见过她这么不像来谈公事的。
央仪笑了下,将碎发别到耳后。
四十分钟后,会议终于结束。
与那帮老古董周旋完,助理第一时间上来告知,央仪小姐来了。
男人翻阅文件的手有一瞬停顿,随后起身:“在办公室?”
“等了快四十分钟了。”助理点头。
众人眼见坐在首位的男人合上文件利落起身,有些面面相觑。
“孟总,那块地皮的开发方案等下——”
男人动作未停:“下午到我办公室谈。”
“经济论坛那边?”
“明天说。”
既如此,那他现在要去处理的事一定比这些更重要。没人再有胆量留下去,纷纷点头称是。
会议室大门开了又关,有人低声问:“是不是有贵客来了,听说这几天特首——”
“嘘,你管呢。”
从会议室回去只需要几分钟,从前没感觉,今天却觉得漫长。期间孟鹤鸣抬腕看了数次表,若不是面色仍旧镇定,助理都要替这段短暂的回程路焦急起来了。
推开门,他一眼便看到安静坐在沙发上的女人。
她今天很素,没搭任何首饰,却也是因为这份素净,更显得五官精细漂亮,挑不出错来。
她安静坐在那。
手边那杯没动的咖啡已经彻底冷了。
“换一杯进来。”孟鹤鸣不高兴地说。
他的情绪很淡,连不高兴也不会表现太多。不过只要有那么一点外倾,助理便立马警铃大作。
提着一口气,助理打算好好数落一下秘书办那几个不懂事的。
还没转身,沙发上坐着的女人温和地笑了下,摇头:“不用,我不喝。”
“那您想要点什么别的?”
“什么都不需要,可以把孟总借给我十分钟吗?”她好脾气地商量。
这种事当然不是在和他商量。
助理很有自知之明,赶忙弓身退出,替他们带上了门。
他的办公室让人感觉低奢却冷清,唯有一株琴叶榕展现着鲜活色调。和他这个人一样,给人感觉心思难猜,太过云遮雾绕了。正如此刻他在对面坐下,闭口不谈昨夜的争执,也不问今天来做什么,只是淡淡关心她:
“昨晚睡得还好?”
央仪说嗯。
他又说:“在这等我半小时,一会陪你吃饭。”
说着,他便提起座机听筒,像是要让助理预约餐厅。
央仪起身,按住他的手:“我不吃。”
心中腾出某种不安,被她按住的手不自然地僵了一瞬,孟鹤鸣抬眼:“是有事?”
她很快将手收了回去,转身,从随身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展平,面向他摆在桌面上。
认真地看着他:“孟鹤鸣,我想结束这份合约。”
合约。
他们之间的合约只有最初的那一份。
不用看,孟鹤鸣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那股不安化作实质,很重地敲击他的胸腔。他从未尝过这等滋味,迷惑,不解,颓败,震怒,这里面有好些情绪他近些年已经不会再产出,忽得涌作一股不断作乱。
有好半晌,他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最后,只能怀疑是耳朵出了问题。
“你说什么?”他喉结微动。
央仪望着他,清晰地重复说:“你应该听清楚了,我是说我想提出解约。”
一定是昨天哭太多,今天情绪稳定得异乎寻常。
央仪想,这也是好事,免得在他面前失态。
她用手指指出其中一行:“合约上没说只有你有权利提出解约。”
很久以前她说过——“万一我出息了呢。”
没想到在弱势地位那么久,她还真的出息了一回。
央仪想笑,笑意到嘴边变成了很轻的抿一抿。
太高估自己了,果真到这个时候还是很难笑得漂亮。
她看到男人沉静的脸上有她看不懂的情绪淌过。
握着听筒的手一松,他确认:“你是在讲分手?”
分手?
也行,怎么理解都行。
到底是孟鹤鸣,挺给她体面的。
明明只是金钱关系的开端,他却用了“分手”这样让他们显得平等的词。
央仪笑了下:“嗯,分手。”
男人没接话,从手边抽屉摸出一盒烟。敲开金属壳,偏头点燃了一根。嗓音在雾气之后,仍有往日的云淡风轻:“还是为了他?”
转来转去他都很在意这件事。
央仪想,大概这就是他们关系走入死胡同的原因吧。
她不说话,看着她拧灭烟头,又点燃。
短短几分钟他不断重复这个动作,似乎陷入了某种找不到出口的循环,平静的面容难得透出不耐。金属盒里的最后一根烟被敲出,他忽然起身,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指骨用力,攥得她手腕发疼。
“不分手。”
“为什么?”央仪忍住手腕的疼,很轻地拧眉。
男人垂眸看她,自负的神情在眼底敞开:“自始至终能提出结束的只能是我。”
那么绅士周全的人这个时候开始不讲道理。
“对不起啊,我已经有点倦了。”央仪望着他,“陪你应付很累。”
他的表情愈发冷峻:“在你眼里,只是应付。”
她点头:“大多数时候是。”
“那你跟他呢?”
央仪想,又来。
如果说在这之前还觉得说这些话的同时心脏会抽疼,那在这之后,她真的被疲倦掩埋。
“这是我们俩的事,一定要提别人吗?”
男人却像听不懂她的话似的。
死死按着她:“留下,你和他的事一笔勾销。”
她忽觉无力,继而深深叹气:“孟鹤鸣,你真的一点都不懂感情。”
是,他不懂。
他会韬光养晦,会争权夺利,但没人教过他什么是感情。亲情,兄弟情,爱情,他以为能游刃有余的东西都变得糟糕。这些东西不是生意,讲不了合约,所以他不懂。
他固执地问:“我问你最后一遍,是不是一定要分手?”
“是。”
“我们之间到此为止。”因为握她手腕的姿势,他的背不像往日那么挺拔,微微向前弓着,姿态竟有些像恳求,“央仪,你知道,我这个人不会回头。即便如此——”
“我知道。”央仪打断他。
她眼里水汽丰沛,但坚定异常。
孟鹤鸣多么想最后的最后再问她一次,是不是真的真的真的要分。
可是骄傲不容许他开口。
他什么时候一而再再而三这样求过别人。
荒谬。
长久的沉默后,他点头,慢慢松开她的手。
“好。”孟鹤鸣转身,望向窗外林立的高楼,“那就到此为止。”
第56章 分手礼物
一切比她预想得要顺利。
说借孟鹤鸣十分钟, 真的只谈了十分钟。
走出公司大楼时,徐叔开着那辆黑色轿车追了出来,滑停在路边。
“央小姐, 上车。”
央仪情绪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听到声音赶忙侧头吸了吸鼻子,尽量用正常的声线问:“要去哪?”
徐叔不知道楼上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孟总有吩咐, 要把央小姐送到目的地。
他问:“您要去哪?”
“机场。”央仪道。
“哦,您是要回杭城啊。”徐叔想,孟总叫他出来送, 那一定就是昨晚的事翻篇,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他下车开门, 殷切地看着对方:“我送您。”
最终还是徐叔开车将她送到机场。
央仪郑重其事地和徐叔道了别,弄得徐叔满头问号, 正要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好过来接, 一转头, 央仪已经往取行李那走了。
徐叔看到她取了一件很大的行李箱,与平时回杭城的架势不大一样。疑惑再多,最终都压回了心底。
他照例拿出手机, 给那个号码发:央小姐已到机场。
过了会,那边问:【她说什么了没?】
徐叔想来想去没什么特别的, 只好答:【没有,央小姐就是单纯地道了别。】
这句话从助理嘴里再转到孟鹤鸣耳朵里时,已经是十几分钟后了。
他刚结束下午的会议, 听到后没什么表情。
只说:“知道了。”
下午这场会议大家都开得心惊胆战。
平时孟总严肃归严肃,但骨子里的素养在那, 压迫感强的同时谦谦君子之态是不会丢的。
但今天显然气氛不对,因为某个方案差强人意,他深邃的眼神扫过全员,发出冷笑的时候,所有人都大汗淋漓,恨不得当即钻到桌子底下去。
在宣布会议中歇的那刻,众人如释重负。
不过很快,坐在首位的男人将另一侧堆高的文件甩在桌上:“地皮的开发方案呢,谈妥了?”
众人只好再度恢复正襟危坐的模样。
行,继续开吧。
这场会议一直持续到晚上,等所有事情谈妥,年纪大点的股东已经偷偷在捶腰揉腿,感叹自己一把老骨头了。
声音不大,但今日的会议室落针可闻。
有一瞬,那几个正在抱怨的人暗道糟糕,但转念一想,孟泽平在的时候他们就在了,换儿子上位,多少要给几分薄面。于是抱怨间,脸上又有了骄矜之态。
没曾想孟鹤鸣今日倒不惯着他们,从容步到他们身边:“几位叔伯年纪大,确实经不起这样强度的工作。”
“呃倒也不是……”
“不如这样,明日起你们就不用来了。”男人温和道,“你们都是我爹地那一辈的长辈,还在这辛苦,我怕外面有人讲我不尊老。”
他很少在正式场合用白话。
原本听到榕城方言,几个老顽固都觉得亲切,但接下来的每句话都那么不如人意。
有人反驳:“你这个位置坐了也没几年,真论起辈分,在公司——”
“在公司怎样?”男人漫不经心地压低身,耳语,“我要是不留情面,你们现在应该在警署喝茶。”
都是跟孟泽平混了半辈子的,谁手里没点不干净的事。另一旁有人低声劝说:“算了算了,咱们这个年纪,哎……在家没什么不好。”
男人直起身,没什么表情地笑了笑:“还是陈叔识大体。”
公然被一个毛头小子说识大体,几人敢怒不敢言,前后陆续离席。
有了这出戏,剩下的人噤若寒蝉。
他们没有跟着孟泽平打拼半生的资本,自然不敢在这种关头触逆鳞,默默低头做自己的事。
会议在鸦雀无声的氛围里宣布结束。
连续一天一夜的高强度工作终于让孟鹤鸣感到一丝疲惫。他让楼下备车,司机询问要去哪,是回孟宅还是最近的那套叠墅。
之所以那么问,是因为半山太远,通常央小姐不在榕城的时候,孟总是不大会去的。
答案出乎意料。
车子拐向通往半山那条临海大道时,徐叔还在想,是不是央小姐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遗落,需要孟总去取。
但这样的话,他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天气还未转凉,夜里海风习习,带着温热。
风从车窗缝隙里灌了进来,吹响了后车厢那本一直压在男人指下的书页。
开出数公里了,徐叔察觉,那本书一页未翻。
大半个小时后,车停到罗汉松下。
物业经理照例出来相迎。
孟鹤鸣朝他点了下头,冷峻的眉眼彰显生人勿进。
每天迎来送往,经理哪里看不出来,立马乖乖闭嘴,扶住电梯门,弓身送人入梯。
在电梯门关上之前,他忽得想到什么。
“孟先生。”
男人平静地望过来。
虽然摸不着头脑,但经理依然一五一十地将原话转达过去:“上午央小姐出门前让我告知您,说门口的指纹密码该换了。”
男人看不出情绪,轻哂:“还真是有始有终。”
经理没听清:“您说什么?”
他摆摆手:“冇嘢。”
半山这套房子在央仪入住前,孟鹤鸣很少来。作为一处投资,它存在的价值就是从一个亿变成几个亿,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
他在门口果断删了里面的指纹。
推门进来的瞬间,对这里一草一木的熟悉感却让他觉得恍惚。仿佛不再是一处简单的处所,而是可以长期居住的……家。
很奇怪,家这个概念出现得很突兀。
在点亮厅内主灯后,脑海里浅淡的概念又沉寂下来。厅内格局没变,但少了什么,让人觉得冷清。
从玄关到客厅,再到餐厅,西厨,书房,起居室……
少了常放在这的陶瓷杯,一沓厚厚的画报,沾了彩绘颜料的木制画架,修剪园艺的剪刀,橙子汽水,发箍,黑色皮筋……而衣帽间那些贵重的宝石,依然在射灯的照耀下鎏金璀璨。
或许她只是忘了收拾。
孟鹤鸣想。
等有机会让助理给她送过去。
环视一圈,他看到玻璃台面上摆着一个小首饰盒。走近才发现里面是空的,只余了一张卡。
孟鹤鸣拾起那张卡,卡面黑金,是当初签下合约后他给的那张。里面有每个月准时到账的报酬。
如今人不在榕城了,卡却在这。
他摩挲着卡面,打电话给助理。
助理的工作效率对得起工资,很快回电过来,告诉他:“孟总,这张卡里的余额是对的。”
孟鹤鸣问他:“什么叫对的?”
“呃就是……”助理会错意了,以为是在查账,很快回过神来重新组织语言,“每个月准时付过去的那笔钱都在里面,从去年到现在,一分未动。”
一分未动。
可能是几秒,也可能数十秒,孟鹤鸣都没说话。
助理不敢催,边擦汗边等。
许久后,只有一声声忙音回荡在耳边。
空旷的衣帽间,男人独坐其中。
手掌抚过身下柔软的小羊皮,他甚至还记得上一次在这张长凳上做-爱的快感。她一边死死咬他,一边可怜地拜托他出去一点,模样勾人。
可是下一瞬,又只剩他一个人。
他将双手插进发间。
不要珠宝,不要高定,甚至没用过他一分钱。
那这段时间到底算什么?
当初看到他开出的条件时,她不是很高兴么?那为何分文不取?她在想什么?她到底要什么?
烦躁从心底腾起。
男人静坐片刻后起身,打开所有的衣柜。
她走之前大概亲手将这里整理过一遍,吊牌未拆的衣物归于一边,另一边是她使用过的,上面留有香气。不是她惯用的香水,而是与他的衣物如出一辙的浅淡熏香。
所有属于她的气味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包括浴室,她使用过的浴球,那么微不足道的东西也已经消失不见。
这间世人眼里钦羡的豪华平层又恢复了样板间的模样,毫无生气可言。
恼意催使人干出不合常理的举动。
在衣帽间踱了几圈后,男人终于腻烦,伸手将衣柜里的高定一件件取出,一件件丢在地板上。循环往复的动作里是不断累高的沉静和压抑。他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仿佛只有这样简单的动作可以消耗已经被磨得快要没有的情绪,直到半个衣柜搬空——
他的视线落在衣柜深处一个小巧的方盒上。
同样的盒子他见过。
里面有一条香槟色的,与他平时风格完全不同的丝绸领带。
即便颜色太过明亮,他还是佩戴了许多次。
在或公众或私人的场合。
苏挺笑他:“总不至于是孟家没落了吧?我看你这条领带用过好多次,怎么?换不起?”
孟鹤鸣那时在心里冷笑,你这样有太太的人都唔明,看来婚后生活过得不过如此。
苏挺当然不懂他怎么想,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中,某一天的某个时刻,他突然顿悟:
“该不会是央小姐送你的吧?”
“呵。”男人冷笑中带着一丝自己都体察不到的踌躇满志,“迟钝。”
打开盒子的手很不听使唤,差点解不开那个繁复的结。边拆,孟鹤鸣边想,到底是什么时候买的?
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送给他?
买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那时候已经想好说要分开了吗?
所以这算什么?分手礼物?
可笑。
太可笑了。
盒子终于被打开,黑金色的领带与一枚十字鸢尾花领夹出现在他眼前。优雅,迷人,矜贵,低奢,这一系列适配的辞藻在他看到的一瞬间不自觉涌入脑海。
与那条香槟色的不同,这条很衬他往日的风格,只是视线在囊括旁边那张同样配色的黑卡时,手指握紧成拳。
一巴掌,一个甜枣。
央仪你还真是能玩。
第57章 通讯录
杭城的热意比榕城要好一些, 绿荫成栽,晚间湖边吹来的风夹着丝丝凉意,不同于榕城那样奢靡地铺上满湖面的冰, 而是空气中自然的清凉。
许是在杭城长大,央仪在前二十多年没那么细心注意到,这次回到杭城, 倒是又对从小长大的地方改观了。
什么自由, 热烈,奔放,在家面前不值一提。
不过烦恼也是有一些的。
回来第二天, 就出现在餐桌上。
李茹问她:“我昨天细想了下, 觉得你不对劲。”
央仪偷偷摸了摸眼睑, 下楼前她又冰敷了一遍,确保今天看起来像个无事人。
她含着一口豆浆, 含糊地说:“哪不对了?”
想到她昨天那么大一个行李箱。
李茹问:“你不去榕城了?”
走的时候确实潇洒, 回来后她还没想过这件事要怎么跟家里讲。要说两人感情不和, 按照李茹的个性必然会死命劝。要说他俩从头到尾就是假的, 那可能腿不太能保得住。她原本是想着先糊弄过去,等在家的这段时间慢慢铺垫,铺垫好了再说不迟。
不过知女莫若母, 回家第二天,李茹就问到头上了。
央仪想了又想:“暂时有点事, 得在这边。”
“什么事?”李茹穷追不舍。
“呃其实是……我那个绘本可能要做活动,啊就是去福利院做义工,给小朋友写写画画。”央仪只好搬出前段时间出版公司的设想, 虽未成型,但骗骗李茹还是够的。
她越说越有底气:“好几个地点都是杭城附近的, 最近在这边比较方便。”
李茹果然相信,赞许道:“是嘛,那是好事啊!”
谎言告一段落,她舒了口气,低头快速喝完豆浆。
等李茹问出更多之前,赶紧起身逃跑。
等回了房间,央仪索性用电脑登上聊天软件,把出版公司的策划老师都找了出来,一个个挨个问过去活动做不做,推进得怎么样。
谎都撒了,总得圆得漂亮些。
好在对方是真的想往下做宣传的,两边一拍即合。
她又不可避免地被催着做新绘本。
在榕城当金丝雀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戒骄戒躁,央仪对自己说。
手头的事情忙完,手机闹钟响了起来。她看到“吃药”两个字的提醒,情绪又淡了淡。
这是第二顿。
从包里翻出左诀诺孕酮片,她仰头服下。随后把包装揉成团,用纸巾包了一层又一层,扔在卫生间的垃圾桶里。确保这一切都做好,神经才稍微松了松。
半小时后,头有点晕,在第一片服用后她也有这样的感觉。知道是副作用来了,于是抽了个枕头在颈后垫着,慢慢躺下。
天花板是纯粹的白,看得人眼晕。
她索性闭上眼,脑子里像有台机器在运行,发出嗡嗡的白噪音。
孟鹤鸣,王八蛋。她在心里骂。
在一起那么久相安无事,最后一次了非要内s。
骂着骂着晕劲上来,就这么在床上睡着了。
或许是把清醒时的思维代入梦中,梦里乱七八糟,一直在和人吵架。
隔雾看花似的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她认得气质,沉稳缜密,矜贵高傲,时不时让人窒息的掌控欲,这些只属于一个人。
她说孟鹤鸣,我早就受够你了。他冷笑,还不是为了钱忍到现在?
她有些生气,钱全在卡里一分没动,你难道没看见?男人笑得更冷,欲擒故纵。
欲擒你大爷。
吵着吵着她开始哭,数落在一起受的所有委屈。什么时时刻刻有人汇报她的行程,不能和除他以外的男人多说一句话,陪他出席各种场合听到有人在背后说她拜金女也只当没听到一笑了之,还有应付他过于充沛的精力等等。
在她断断续续的控诉中,男人只是淡漠地看着她。
话毕,他不耐烦地甩出一张支票,问她够不够填补她过于易碎的玻璃心。
要不是梦里控制不了自己的肢体,她可能会想动手打人。
孟鹤鸣与她的悬殊差异甚至在梦里都不被忘记。
在她伸出手的同时,刻在骨子里屈服的记忆开始自动运行。她的手最终向他柔软地张开。
她委屈地泪流说,算了,抱抱就好。
这个梦是自然醒的。
没有任何人打扰。
醒来后央仪兀自生了好久的气,气自己梦里都没有骨气。等头晕的劲儿过去一点后,她爬起来又把榕城带回来的、为数不多的行李整理了一遍。
在孟鹤鸣面前穿过的,和孟鹤鸣一起用过的,有共同记忆的东西统统锁进衣柜。
全部整理完,东西所剩无几。
空荡荡的房间仿佛在嘲笑她,看吧,连结那么深,怎么逃?
她坐在床边,低头,几度将手指落在通讯录那个名字上。
清醒的小人问她:央仪,你在犹豫什么?
恋爱脑小人欲盖拟彰地说:我只是在犹豫删除还是拉黑。
清醒小人又说:有什么区别呢?反正他说过,他不会回头的。怎么?你还指望他主动来联系你?
恋爱脑小人:我没有。
清醒小人:说不定哪天你看报纸,人家身边已经换了新人。是那个住建部大叔的女儿?或者,就是别的什么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你希望是哪个?
恋爱脑小人:……
长久的沉默后,央仪眼一闭,按下删除。
手机被扔到了很远的地方,她埋进枕头里,鼻腔闷得厉害。
在杭城半个多月后。
央仪看着始终沉寂的手机终于认清一个事实。
那就是孟鹤鸣确实是个言之有信的人,他说不会回头就真的不会。
这个认知让她松了口气。
同时,说不清的怅惘藤蔓般裹紧她的身体。
好在出版公司那里确实在推进活动,填充了她空白的、容易胡思乱想的时间。
晚上到家,李茹也从最开始的不断关心变得偃旗息鼓。她似乎从不断回避的回答里找到了答案,连带着说到榕城,说到孟家的次数都少了。
这是个好兆头。
在这些好兆头里,有一个不太和谐的声音。
是突然出现在她手机里的,来自大洋彼岸的关心。
收到消息的时候央仪正在和策划老师喝咖啡,大中午的,美国时间应该是午夜。
年轻的男孩发来语音,问她。
“你在哪?”
她在哪和他有关系吗?
情绪在一次次的整理后变得熨帖,她抽出数秒冷静地想了想,是不是应该公平起见,把这位也从通讯录里删除。
犹豫确实只花了几秒。
在策划老师问是不是要处理私事时,她已经阖上了手机:“不用,不重要。”
她刚才已经把人删了,所以都不重要了。
策划老师点点头:“那好,时间就定在国庆前,这种正能量的活动我们肯定多多留存。正好趁着放假期间宣传一下,啊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央老师愿意写序言吗?”
即便换了赛道,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央宗扬的光环覆盖到。出版公司的算盘打得很对,只要央宗扬愿意,就是“父女联袂”“央宗扬老师倾情推荐”,不怕没名头宣发。
央仪当然知道这点,只是做名人子女也很难。
混得好是沾了光,有背景,有资源。混得不好更不用提,那简直就是罪孽深重。
她本意是想拒绝的,但想了想,还是说:“回去我再拜托一下吧!”
那边笑呵呵地回:“好好,咱都努力。”
这趟会面回到家,帮李茹浇灌小花园时,手机又响了。一串很奇怪的数字,ip显示是境外。
央仪拿着洒水桶,第一时间挂断电话。
几分钟后,属于国内的十一位手机号再次显示在手机屏幕上。
通讯录删除不等同于拉黑。
可以继续发消息,也可以打电话。
看她直愣愣地站着,李茹从后面掠过:“傻站着干嘛?接电话呀。”
“可能是骚扰电话。”央仪道。
李茹不置可否。
等第三次手机再响,她开始狐疑了。
“要不你接接看,连拨几通估计真是找你的。”
说着李茹停下薅小葱的动作起身,去帮央仪把搁在瓷砖上的手机给拿过来。
看她一手沾了泥土,一手握着洒水桶。
李茹问:“免提?”
那还真是别了。
央仪躲不过,赶紧就近,用洒水桶里的水冲了冲手:“别别别,我自己接。”
李茹一脸莫名:“跟国-家机密似的。”
被亲妈盯着,央仪拿过手机,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往反方向走了几步:“……喂?”
男生清澈的声线登时传了过来,带着丝丝委屈。
“你怎么一直不理我。”
央仪眼神飘向别处:“太忙,没看到。”
“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说是这么说,但隔着听筒,央仪都觉得他的心情倒是很好。
“还行。”她道。
“你现在不在榕城了对吗?”他问。
“对,不在。”
“你和他分手了,是不是?”
要是给他一面镜子,现在一定可以看到自己飞扬的神色。
央仪默了默:“是。”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小花园角落。
顶着李茹探究的视线,她坐在瓷砖铺就的花坛边,尽量镇定地说:“但和你没关系。”
“我知道。”对方很乖顺地说,“你是不想让我有心理负担。”
央仪心想真不是。
这么多天她已经彻底想明白,有没有路周,他们之间都会走向这个结果。引发矛盾的可能是陈周吴周王周什么周都没关系,根源不在这。
根源是在他们本就畸形相处方式。因为金钱和权势的开端,因为不对等的人格,因为病态的依恋关系。
不过,以路周的脑回路。
孟鹤鸣都不明白的东西,他应该也不会懂。
于是她换了种方式:“是我不喜欢——”
察觉到李茹的视线,她改口:“就那个意思。”
对方显然很喜欢这个答案。不仅秒懂,还异常欣喜地问:“你会喜欢我吗?”
他的尾音里带了点颤音,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其他。
央仪无暇深究,回答他“不会”,然后说:“我现在有事,挺忙的。”
他小心翼翼:“那我晚点给你电话?”
借着浇花,李茹已经离她只有两步之遥。
央仪有点儿头大,只想先挂断再说。
她点头:“哦,回头再说。”
在对方回应之前,她快速挂断。
李茹扭过头:“谁啊?”
“出版社。”央仪用指甲抠了抠手机屏,“我不喜欢那个封面。”
李茹用看傻子一样的表情看着她:“封面不是你自己画的吗?”
“嗯……确实,画得不怎么好。”央仪笃定道,“最好还是换掉。”
“就这样?”
“妈妈妈妈。”央仪用出杀手锏,一边亲昵地叫她,一边说,“你居然是那种喜欢打听小孩隐私的妈妈。”
李茹白她一眼,不再搭理。
趁着这会儿空隙,央仪迅速点开手机,拉黑了电话。
几秒后。
索性将他的兄长一起拖进黑名单。
第58章 峰会
在发觉给对方拨过去都是忙音后, 路周有一瞬怀疑过是不是手机出了问题。
他借来疗养院的座机拨过去,是通的。
又换成自己的手机。
嘟嘟嘟嘟嘟嘟——
仍然是忙音。
现在是美国时间早晨六点,这个时候除了医护团队办公室里有值班的医生, 没有醒着的人。他推着轮椅坐电梯下楼,在这条又软又安静的长绒地毯走廊里艰难行进。
真的很讨厌这里。
每时每刻。
敲响办公室的门,医生见到他很诧异, 问他怎么了?
被拘禁在大洋彼岸的这段时间, 路周的英语有了实质性进展,听起来不那么费力了,不过也因为这里没有外人, 同时不会有人闲着无事来跟他闲谈, 他的口语依然磕磕巴巴。
想了想措辞, 他问医生,是否可以给他充个话费。
医生满脑袋问号。
碍于那位优雅的先生, 也就是这处疗养院的实际拥有人, 年轻的孟先生有交代在前——除了不让他回国, 其他要求尽可能满足。医生还是登上网络, 第一次学习如何给中国运营商缴纳话费。
缴了一千多美金。
他问够不够。
年轻的男士大概没听懂,只低着头,捣鼓手里那台手机。他试着拨了几通电话, 眉心的褶皱肉眼可见变深,年轻英俊的脸也变得阴沉。
医生内心感叹, 谁说美国话费高的。
这位年轻的中国先生让他涨了眼界。
鼠标已经再度点开刚才的充值页面,年轻先生却已经转头走了,手机搁在扶手上, 艰难推动轮椅的背影显得那么狼狈。
“嘿,先生。”医生喊停, “需要帮助吗?”
“不了,谢谢。”
背影没有片刻停留。
医生扬声:“你的肋骨感觉怎么样?”
他在拐角处顿了顿:“好多了。”
“下周检查完,说不定胸带就可以取下来了。”
男生终于回头:“那我可以正常走动了?”
医生眨眨眼:“如果恢复得好的话。”
“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自由活动?”
“先生,那可不是我的职责范围。”医生遗憾道。
那双漂亮的黑色眼睛再度沉寂下去,意料之中。医生耸耸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的职责只是治病救人。
路过会客厅,那里的地毯和沙发早就被换上了新的,看不出上次在这打架——确切来说,是单方面挨揍的痕迹。路周薄唇紧抿,他后悔那时出于对他哥的歉意而放弃还手了。要是让她知道,一定会觉得自己窝囊。
不,她不会知道了。
她把自己拉黑了。
这个认知让路周很挫败。
最初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他还自欺欺人地想过,不是这样的,或许是手机欠费。国际长途那么贵,不是没有可能。可欺骗自己的谎言那么低劣,根本禁不起细想。
他其实完全知道,如果只是欠费不会是忙音,而是机械女音一次次地友情播报。
路周望向窗外,这里有和榕城一样的海岸线。
清晨的曙光在海面冉冉升起,照得人发晕。他望向无垠大海,一定要回去。
一定会回去的。
***
近些日子榕城很繁忙。
作为两岸三地联合经济论坛的东道主,榕城早早做好了市政工程。大人物频繁光临,让榕城居民也与有荣焉。
早起在菜市攀谈。
有人说昨天看到了特首的车,好威风,前后七八辆黑色奔驰。
“那算什么。”另外一人反驳,“你不知道以前孟老在的时候,这是常规配置。”
“孟老是谁?”
“孟泽平啊,榕城孟家,你榕城人不知道?”
“系唔系呀?他那么大排面?”
“人家好不容易上位排面大点怎么了啊?我要是跟他一样有钱,我每天食海参鲍鱼啦。”
“难怪你穷咯,眼界这么低。只知道海参鲍鱼。”
“那你想怎样嘛?”
“我肯定要像他二儿子一样啰。这次经济论坛,他可是要当咱们榕城代表的。”
连续三天的活动都在榕城会展中心举行。
媒体展露出来的繁忙只是冰山一角,真正在为这次经济论坛干活的人披星戴月,嘴巴燎了泡,脚底磨出茧,一个个在最后一天的时候都跟鬼似的,互相见面只看得到对方厚重眼袋下的一大坨青灰。
方尖儿是其中一个。
她快忙疯了。
因此听说今晚结束后全员聚餐的时候,她无动于衷,目光呆滞,只想回家好好躺尸。
旁边同事同样有气无力:“那可是人均1288的自助,我觉得错过这次机会,我这辈子不可能花自己钱去吃的。你真不去?”
“不去,12888我都不去。”方尖儿说。
“哦。”同事点头,“那我努力把你那份吃回来。”
结束后两拨人就地告别。
方尖儿原本想去会展中心门口打车的,想想最近这里成功打到车的概率,又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地铁口走。
太惨了。
打工到这个点,还要挤沙丁鱼罐头地铁,站七站路再转线,继续站三站路……想到这,方尖儿就已经气馁。
开始在心里权衡往外走两条街再打车的打算和挤地铁哪个对她更仁慈。
正在路边纠结,忽得有辆黑色轿车远远对她打了下双跳。方尖儿左看右看确信这棵树底下只有她一个人,眯了眯眼。等近了这才发现,车头立着一个小金人,车身加长加宽,特征明显——oh shit,是可怕的孟总的车。
腿上酸软瞬间抛到脑后,方尖儿立正站好。
车窗在她面前徐徐下降,露出司机大叔板正的身影和白手套:“方小姐?”
“哎,你好!”方尖儿连忙应声。
“这边不好打车,不如送您一程?”
方尖儿很心动,非常心动。
偷偷瞟向后车厢,那里看起来不像有人。
想也对,孟鹤鸣那样的人物,这个时候一定是在参加什么高级晚宴。经济论坛都结束小半天了,还在会展中心干嘛?!
思及此,方尖儿果断抱拳:“多谢多谢,我正想着偷个懒不去挤地——”
拉开的车门里露出男人矜贵的侧脸。
方尖儿咽了咽口水:“……铁。”
门都开了,这时候转头就跑好像更不对。
方尖儿硬着头皮坐进去,隔着几丈远:“……呃嗨,孟总。这么巧。”
说完方尖儿更想打自己的嘴。
都上了人家的车了说什么“巧”,嘴巴没用不如捐了。
她一脸挫败地抹抹脸。
好在男人没有为难她,如常与她打了个招呼。
养尊处优的人骨子里就会散发金钱的味道,什么是金钱味道呢?大概就是高高在上,矜贵自持,周全但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些是方尖儿一直确信的。
不过每次见到孟总时闺蜜都在场,这是第一次方尖儿独自面对,因而产生了比往日更深的距离感。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像本深沉晦涩的书,普通人打开只会望而生畏。
闺蜜真乃勇士,居然和这样的人谈情说爱。
她想了想最近的地铁站,宁愿身体受累,也不想精神折磨。
至于抵达地铁站中间的这段小小路程。
她如常搬出闺蜜,用来缓解尴尬。
“呃,最近央仪好像回杭城了……哈哈。”
哈哈个屁哈哈,现在是哈哈的氛围吗?!
男人没什么情绪:“嗯,杭城是个不错的地方。”
“是啊是啊,杭城很不错的。我们土生土长的杭城人,要不是工作原因,也不会愿意跑这么远。”方尖儿擦了擦额头的汗,“不是说榕城不好的意思。就是……”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爱自己家乡是很正常的事。”男人将纸巾递过去,“方小姐不必紧张。”
你气场那么强,下午还在主席台上发言,和各行业大佬谈笑风生,这会就跟我面对面了,我怎么可能不紧张?!方尖儿槽多无口,表面还在装:“没有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搬出闺蜜:“这次她回杭城还挺久的……”
男人敛眸:“是挺久。”
“因为有工作嘛,没办法的事。”方尖儿感慨说。
“工作?”
男人沉缓的声音在忽然安静的车厢里尤为明显,方尖儿很轻易捕捉到那个上扬的尾音。
她慌了一下:“孟总不知道吗?她有个福利院的公益活动,正好为下本绘本做做宣发。啊,她没说?”
“没说。”
“……哦,大概是不好意思吧。”方尖儿硬着头皮道。
电光火石间,方尖儿终于想起一件要事。
闺蜜和孟总好像,又吵架了。
吵架,所以信息沟通不及时。
哦,可以理解。
她望向窗外,很不幸,错过了第一个地铁站。
在心里默默计算下一个地铁站的位置时,车头忽得偏向高架,顺畅地汇入了车流。
扑街……
下不去了。
方尖儿叫天天不灵,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
她很想在此时给闺蜜发信息求助,但前提是她要有胆子在孟总面前掏出手机。
纠结间,左侧传来衣料摩擦发出的轻微响动。
她望过去,看到男人调整了坐姿。
他的脊背微微陷入座椅柔软的皮革里,看起来像在放松,也像是承受某种痛苦时将身体放在一个暂时能得到慰藉的位置。她这才注意到,扶手箱上有一盒止疼药,铝箔纸抠破了两格,散在一旁。
方尖儿后知后觉:“啊,孟总。你生病了?”
“没有的事。”男人神情不变,在停顿后忽而再度开口,“除了工作。她最近还好?”
思绪飞速旋转。
恐怕,这才是邀她上车的真正目的。
方尖儿豁然开朗。
她要为好友的爱情保驾护航。
于是鼓足勇气反问:“孟总为什么不自己问她呢?有时候吧,吵架是很正常的一种递增感情的模式。关键是要看吵了以后双方怎么表现,如果有人低头……”
男人垂下的眼眸看不出情绪。
方尖儿义正言辞:“当然我不是叫你低头的意思。我是说如果有人,这个有人不一定是你对吧。就比如我和我前男友吵架,每次都是他低头,等我气消了心满意足了,我俩又能如胶似漆。”
男人沉默半晌,由衷地说:“听起来方小姐很有建树。”
“还好吧。”方尖儿被夸得有点得意,“所以孟总你不如试试——”
“可惜不适用于我们。”他低笑出声,嗓音里拖长浓浓倦意。大约是真病了,手掌抵在胸口咳了起来。
不知怎的,方尖儿望着男人深陷在黑暗里的形单影只,产生了那么点怜悯的情绪。
要是让十分钟前的她知道,自己此刻正在可怜一个有权有势人生除了坦途还是坦途的资本家,一定会打爆自己的狗头。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想,算了,要不一会还是跟闺蜜说说他的惨状吧。
第59章 涟漪
吃好晚饭上楼, 央仪接到了方尖儿的电话。
她正在调试一块新买的手绘板,将手机放在桌边,开了免提。
“不是很忙吗?怎么想到我了?”
方尖儿刚逃出生天, 拖着疲惫不堪的语调说:“因为你给我忙碌的生活多添了一份色彩,我非常感谢你。想着一定要打个电话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央仪被她阴阳怪气笑了,指尖转着笔:“嗯嗯, 我等着呢, 是什么恩德?”
方尖儿不答反问:“你猜今晚谁送我回的家?”
“真命天子?”
“确实。”方尖儿说,“不过是你的。”
啪嗒一声,笔飞了出去。
央仪弯腰去捡, 表情淡了下来:“怎么是他。”
“这次吵这么大?榕城铺天盖地都是这次经济论坛的新闻, 你都不知道吗?”方尖儿震惊。
回来后, 榕城的事就与她无关了。
央仪如实道:“没怎么关注。”
“那你一定也不知道你家孟总病了。”方尖儿说。
重新捡起的笔放在桌角,央仪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笔端, 心不在焉。
“看起来好可怜。”方尖儿用心渲染, “不知道止疼药还是退烧药, 哐哐磕, 人看着也倦——”
“我们这次吵得挺严重的。”央仪铺垫。
“看出来了。”方尖儿说,“你回杭城好久了。”
静了静。
央仪委婉道:“所以以后别提他了。”
“……”
劝和的话在嘴边滚了一圈。方尖儿虽然不知内情,但作为朋友, 无条件站在央仪一方好像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毕竟之前赶跑张剑,央仪也是一句不问, 出人出力。
打定注意,方尖儿隔空安慰:“那等你想提的时候再说吧。你的车——”
她问:“不回榕城的话准备怎么处理?”
“给你开吧。”央仪随口道,“要是不想开, 二手处理了也行。”
听这话的意思,是不会回头的了。
方尖儿点头:“行。我帮你做主。”
至于今晚她跟孟总说的那些胡话, 什么总有人低头,什么再续前缘如胶似漆,孟总不也说了么,不适合他们。
方尖儿按回肚子里。
提醒自己,下次见着孟总记得绕道。
这晚过后,一切理应回归正规。
就是隔天上班,方尖儿听说大老板找她。
她平日跟大老板根本没什么接触,仅有的见面机会就是年会上远远看那么一眼。
上司也不明就里,传达完消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方尖儿只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试探:“不是吧,现在辞退规格搞这么高?”
上司见她也不知道内情,耸耸肩:“去吧,说不定是好事。”
上司之所以是上司,是因为嗅觉比她敏锐。
下午见到大老板果然是好事。
儒雅随和的中年人坐在沙发椅上,请她喝茶,问她之后的工作打算,有没有晋升的想法。
方尖儿想当然有了,人往高处走是人之常情嘛。
她点头。
大老板爽快地说:“看你更想在哪个部门发展。”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落头上。
方尖儿是个明白人,索性直白起来:“老板,那我需要做什么呢?”
“昨天在会展中心门口,我看你上了一辆黑色轿车。”中年人语气温和,“你和那位车主是……”
“您是说孟总吧。如果是因为这件事提拔我,我想还是算了吧。”
方尖儿解释道:“我和孟总本来就没关系,现在更没有了。原本我是搭一个朋友的顺水人情才认识的,现在嘛,我和那位朋友闹掰了。”
她的话半真半假,目的就是让老板放弃。
老板倒没那么势利,摇摇头:“小方,别想太多。下午好好考虑考虑,要去哪个岗位发展。”
无论去哪个部门,都和公司的项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老板又给她续了一杯茶,在想那位助理传达过来的话
——方小姐为人处世很有见解,将来大有前途。
无论如何,把人稳在公司是只赚不亏的。
***
方尖儿升职的消息没告诉央仪。
一是觉得她已经跟老板说清楚自己和孟总的关系了,没必要跑闺蜜面前提她不想提的人。
二是在大厂很忌讳空降,她屁股都没坐热呢,哪天被人换走也未可知。
两人插科打诨,平时只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不过央仪最近很忙。
方尖儿问在忙什么。
央仪通常是时隔大半天才回,两个字:画画。
不怪她,第一次去福利院是因为出版公司策划的活动,也是第一次知道杭城还有这样的地方。
坐落在城郊一栋老旧的独立院子里。
院子里的游乐设施常年日晒雨淋,失了最初的色彩,那些住在福利院的孩子在义工的带领下远远看着陌生的客人。他们怯生生的,有的索性躲在滑梯底下的夹角里,探出小半个脑袋。大概是耳濡目染,知道在陌生人面前讨巧卖乖,所以眼神虽怯,脸上多少还带着点期待。
央仪来的时候自费买了好多毛绒娃娃,小汽车。
孩子们看她的眼神就更亮了。
出版公司策划的活动很简单,主要是拍照留存,其实没什么实质性内容。
不过小孩子们本来就胆小,让他们热情洋溢地参与进来反而显得虚伪。等参观完福利院,央仪去发她画的那些绘本,他们才敢真正地靠近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
央仪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
尤其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些小孩。
她坐下,给小朋友们画漂亮的简笔画,做成贴纸,贴在他们图案简单的衣服上。
他们朝她露出笑。
可能是被这种笑容蛊惑,晚一点的时候院长问她可不可以帮福利院设计一点墙绘。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于是接下来的每一天,她都会来福利院。
因为这里的白墙太多,斑驳的,长满霉菌和青苔的,裸露出砖石难以上绘的。
工人是她自己找的,老油漆工,一天三百。
这边他抹完墙,晾几天,那边她就开始给墙绘打稿。
给小朋友看的墙绘不需要多复杂,颜色鲜艳就行。
央仪就当放松,画多少是多少,有空的时候和小孩子一起玩一玩,或者留在福利院蹭顿饭,跟他们聊天。
不过拜托完她之后,院长就忙了起来。
好几次央仪过来,都看到院长办公室的百叶帘拉着,一天都不开一下。
义工说:“先前来了个榕城的慈善家,好像打算在这附近盖一座新福利院。院长这两天肯定都在忙着接待这位有钱的好心人。”
榕城两字在央仪心里掠过很轻的涟漪。
她将笔头多余的颜料撇去,又望了那扇始终紧闭的百叶窗一眼:“哦。”
“说不定这些墙绘就是画给人家看的。”义工说,“你懂的嘛,面子工程,显得有爱心,指不定就能激发人家更汹涌的善心。”
身上的橄榄色围裙沾了颜料,她低头,忽然驴头不对马嘴地问:“榕城人吗?叫什么名字?”
“那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很有钱,有钱到连盖房带地皮,人家谈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
榕城的有钱人央仪见过大半。
在那些觥筹交错的宴会上,确实有一些热衷于慈善的。她努力回想,这才发觉自己对孟鹤鸣知之甚少,除了私底下那点事,她对他完全可以说是不了解。
这个时候再来判断榕城来的慈善家会不会是他,更找不到依据可言了。
不过她更倾向于不是。
只是有了这番谈话后,她神经质地觉得总有道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在这天画完墙绘后,央仪照例去后院洗手池里洗手。
这里离院长办公室只有一墙之隔,百叶窗后黑黢黢的,看起来不像有人在。
可是没人在的话为什么要把窗帘拉得那么严实呢?
她最初来的几天,这里的窗总是开得直直的。
因为潮湿,屋里有股或轻或重的霉味。只有打直了窗,让过堂风流通起来,才能把那股糟糕的味道吹散一些。
洗好手,她从墙边路过,径直去敲了院长的门。
笃笃笃三声。
不怎么隔音的门板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央仪仔细辨认,只听出了一道。
片刻后,门打开。
憋闷在屋里的霉味从敞开的门缝里流窜出来,央仪打了个喷嚏,视线越过来人肩头扫了一圈。
——还是那间简陋的办公室,茶几,旧沙发,榆木桌,书架,一眼就能囊括所有。再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傻。
在第二个喷嚏到来之前,院长好心地给她拿来纸,关心道:“是不是天天在外面吹风,感冒了?”
总不能说她的鼻子金贵,对这些味道很敏感。
央仪想起一个比她更金贵的人,那个人受不了任何一点让人不适的气味。因此他的衣物都熏上了浅淡的香,座驾精洗过会开直了车门通许久的风,原因只是因为他不习惯精洗时沾上的那些人工香精。
还有,他不喜欢海风的腥味。
不喜欢这,不喜欢那的。
很养尊处优的一个人。
所以,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待得住这样有糟糕味道的房间。央仪觉得自己一定是神经质了,榕城这两个字凭什么非得跟他划上等号。
她揉揉鼻尖,继而摇头:“没有,就是最近没怎么见着您,想问一声。天气这么凉爽,您总关着窗。”
“年纪大了,稍微有点工作就头疼脑热。”院长回身,指指沙发上团作一团的毛巾毯,“生病了偷懒呢。”
“哦,这样。”
心底的疑虑彻底打消。
她关心了几句,又说:“院子里的墙绘画差不多了,要不要看看哪里还要改的?”
院长语气真诚:“你能帮忙我已经很感谢了,怎么还好意思提这提那。”
她笑了笑:“听说有人愿意捐一座新的福利院。以后要是有帮忙的地方,也可以找我。”
“真的可以吗?”
院长很是惊喜:“我们福利院一定是积大德了,接连碰到像你这么善心的人。”
“我提供点免费劳动力,怎么能和人家比呢。”
院长想起什么似的:“那位好心的先生跟你说的话很像,他说‘我就出点钱,微薄之力,怎么好跟那些义工比’。”
“他还会来吗?”央仪问。
“你说那位先生?”院长想了想,“后天上午可能还会再来一趟。”
第三天上午,央仪推了其他事过来福利院。
她依旧坐在墙下那个位置,套一件橄榄色工装围裙,给前几日的墙绘做修补。
这段时间,有几个小孩跟她逐渐熟稔,在她画画的时候会跑过来看着。义工说不能打扰,他们就安安静静,拿一根树杈,在旁边的沙地上学她的样子写写画画。
人天生对美好的事物有趋光性。
小孩子们更甚,喜欢好看的玩具,漂亮的人。尤其央仪性格也温柔,说话不紧不慢,很符合他们对妈妈两个字虚空的想象。
不能堂而皇之地叫妈妈,他们就叫她阿仪。
嫌阿姨这个称呼太老,央仪告诉过他们她的名字,于是几个小孩鬼头鬼脑的,悄悄叫她阿仪,央仪的仪。
这样护工听到了,只当是阿姨,不会说他们不礼貌。
跟她最熟的那个孩子在她坐下后不久便跑了过来,像往常那样盘腿坐在沙地上,一边仰头看她画画,一边说:“阿仪,院长办公室的客人来了。”
央仪停下笔:“怎么突然跑来跟我说这个。”
“我猜你想知道。”男孩说。
她抬起的手掌顺势托住腮,眼底的惊讶写得明晰:“哇,怎么猜到的?”
男孩露出高兴的小表情:“你会往那边看。我发现了。”
这次央仪由衷赞叹:“好厉害。”
男孩问:“你是想见客人吗?”
央仪在他面前显得格外坦诚:“有点。”
“为什么?”他问。
“嗯……大概是想看看有钱的好心人长什么样吧。”
这个回答天衣无缝,就像义工给他们放奥特曼的时候他们想知道奥特曼底下到底是什么人一样,男孩充分理解这份好奇心。
他拍拍胸脯:“这好办。”
于是在自告奋勇去院长办公室送茶水的时候,小男孩很凑巧地将茶水不小心泼到了那位尊贵先生的裤腿上。他很有分寸,只泼了一丁点儿,不至于让充满善心的先生生气,但也足够让他起身,拍一拍裤腿。
这个时候,他再真诚地劝说,拉着人家的手连拖带拽往屋外最近的那个洗手池。
同在一个院落。
央仪随着脚步声,很清楚地看到了一截熨帖的西裤越过墙角,她下意识握紧画笔。
风很轻地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身形高大的男人被请到离她不到数米的洗水池边。
他抬眼望过来。
昂贵的西服,沉静的气质。
脸却是陌生的。
第60章 再见
出于礼貌, 那位男士与她搭了话。
他确实祖籍来自榕城,但并不是长居,因此在榕城的圈子里央仪从未见过他。
她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疑神疑鬼了, 所以接下来的数天,即便院长办公室仍旧拉着窗帘,仍旧能感受到来自不知哪儿的视线, 她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这天回到家, 门口多了双意大利手工皮鞋。
来拜访央宗扬的客人里偶尔也有穿着考究的,央仪没太在意。
直入客厅,用于隔断的书柜后传来两道低缓的谈话声, 其中一道音色偏冷, 语速却匀缓。
只是几个字, 央仪便僵在原地。
视线被书柜阻拦,但她不需要看, 就能想象到男人闲庭信步的样子。他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 更不用说只是坐在那闲谈。
聊经济聊政治聊文学甚至是聊些不怎么正式的东西, 他都信手拈来。一边话题紧扣不放, 一边又分寸感很强,不让旁人听出他的态度来,就那么不咸不淡地说两句, 好似解闷。
当然,和央宗扬聊的时候, 央仪从他万年不变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认真。
她站在原地没动。
即便这样,也没能渐弱她的存在感。
听到关门声却不见动静,李茹从厨房绕出来, 手里端着果盘:“怎么光愣着?”
央仪攥了下手包肩带:“我好像有东西忘车里了。”
“你今天出门又没开车。”李茹瞪她,“魂不守舍的, 干嘛呢!快点过来帮忙,把果盘端过去。”
“我有事!”央仪急匆匆往门外走。
“有事也待会儿!”李茹差点拎她的小耳朵,快走几步在她耳边说,“鹤鸣来了,你没听出来?”
央仪抿抿唇:“没。”
李茹没好气道:“现在知道了吧?人家那么忙都有空来看你。你呢,往外瞎跑什么!”
要说之前还猜过他们吵了架,这会见央宗扬回来时同孟家二小子在一起,李茹又把猜测打消了。
应该就是有些争吵,但人家知道主动上门道歉。
台阶给这么足,不给点面子也不行。
李茹低声说:“收收脾气啊。真要有什么,等人走了再说。”
果盘被塞到手里,央仪很淡地哦了一声。
她深吸一口气,绕过书柜。
与她所想一样,央宗扬架着老花镜坐在那张单人沙发上,而他对面,是孟鹤鸣。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双腿交叠,像在面对一位真正的长辈那样,四平八稳的坐姿,手肘支膝盖上,上身前倾,正在同她的父亲讲一幅书法字。
听见声音,两人均是抬头。
“回来了?”央宗扬扶了下老花镜,“看看谁来了?”
他也望过来,只不过表情很淡,央仪看不懂。
脸色确实像是病后未愈的样子,眼下有淡淡的阴翳,嗓音微倦。见到她时,他的喉结很轻地滑动了一下,领下是一条黑金色领带,衬得他沉稳矜贵。直到起身,一枚泛着金属色泽的十字鸢尾花领夹落入她眼中。
她放下果盘:“妈说吃会儿再聊,我先上去。”
央宗扬没像李茹那样殷切,反倒是用无奈的表情看了看一旁的男人,笑:“从小就这脾气。”
“无碍。”他温声回应。
他们继续聊那幅字,间隙传来央宗扬温厚的笑声。
央仪脚步顿了顿,快速上楼。
到晚餐时分,楼下已经没什么响动了。
李茹叫她下楼吃晚饭,她开门听了半晌,确认没人才往下。
桌上摆着丰富的菜式,不像只有他们三人的样子。
她问李茹:“还有谁?”
李茹指指通往小院的玻璃门:“还能有谁,你爸陪着在外面喝半天茶了,你倒好,往楼上一躲。”
“……”
李茹凑过来:“是吵架了?”
“……”
“不说我也知道。”
“你们俩怎么吵我不管,谁道歉我也不管。”李茹说,“但人家上门了,你就得多少给个面子,该吃饭吃饭,该说话说话,别耍小脾气。知道吗?”
“我没脾气。”央仪说。
餐桌上依然只有两个男人谈话的声音。
饭后,李茹拉着央宗扬,一个劲使眼色:“说开了说不定就好了,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让他们聊聊。”
“你啊。”央宗扬无奈道,“我都说了是在饭局上偶然碰见才邀请来的,他们俩的事让他们自己——”
“你怎么一把年纪了还拎不清。”李茹语速又低又快,“要不是你女儿在家,人家能来作客吗?目的在这了,你别自作多情当人家真愿意陪你。”
央宗扬叹息:“行行行,是我自作多情。”
推拉门外。
傍晚才用过的小茶台上水迹未干。
央仪没有坐下来好好谈的打算,他们之间的话早就说完了。更何况,在没有央宗扬在的场合,男人也不用再伪装,眉眼里的冷淡显得那样清晰。
她安静坐了片刻,望向屋里的摆钟。
时间一摇一摆地过去,两人都没有开口的打算。
金属烟壳轻敲在桌沿上,滑出一根烟。
他声音倦怠地问介不介意。
央仪没说话。
这会儿在院子里,室外。
随他的便。
她不说话,他便没有点燃,在指尖随意把玩。玩够了,懒懒抬一下眼,问她:“怎么不拿钱?”
屋里是央宗扬和李茹在厨房交颈探讨的模样。
不用想,这会儿爸爸正被妈妈数落。
央仪出神地看了会,随口说:“就当解约费吧。”
他眯了下眼,手腕微垂,抵在桌面上:“你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拿。”
她低低地应:“爸妈从小教的,太贵重的礼物不好拿。”
男人没什么表情:“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退回的先例。”
“什么事都有第一次,对吧。”央仪说,“这没什么的。”
孟鹤鸣有些烦躁,却说不出源自哪里。
手边的烟已经被拧皱了,沾了茶台上的水,变得狼狈不堪。他说:“过几天我让助理给你送过来。”
“你没听懂我的话?”央仪皱眉,“孟鹤鸣,我讲得很清楚了。”
“还有送的画。”男人平静地说,“我让人存在银行保险柜里,你什么时候想要了,自己去取。”
“……”
算了,如果收下能让他觉得舒心的话。
央仪不再反驳。
天不知不觉凉了下来,晚上的风不再有潮湿热意。她盯着那一小滩被风吹出褶皱的水渍再次出神。
所以,孟鹤鸣出现在这到底要干嘛?
总不能是专门为了跟她说,收下那些送出去的礼物吧?
他的面容隐在小院风灯下,人泛着淡淡的疏离感。说那些话的时候明明依然能嗅到不容置喙的掌控欲,但与之前又有些不同。
究竟不同在哪?央仪探究不出。
她本能地不喜欢从熟悉的人身上闻到冷淡气息。
不过再不喜欢也没办法。
分手这两个字已经给他们之间的关系定了性。
思及此,她神思回来一些,视线落在他胸前十字鸢尾花的领夹上,问:“你今天过来有什么事?”
“没事。”那根烟已经从中折断了,烟丝浸在水里,男人松开手,淡声说,“饭局上偶遇央伯父,他说难得到杭城,邀请我做客。”
原来是这样。
不是因为她。
央仪怔了几秒,忽然释怀。
孟鹤鸣说到做到,他说自己是不会回头的人必然就是。他选这条领带也是凑巧,没有特殊含义。
是她把自己摆错位置了。
于是之前装出的刻意稍稍收敛了一点,她抱歉:“我还没来得及和我爸妈说,不好意思,浪费你时间了。”
“不算浪费。”他很低地咳嗽了一声,才说,“维系人脉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有机会我会跟他们讲清楚。”
“暂时不用。”
央仪抬头:“为什么?”
男人的视线与她对上,融在夜色里晦暗不清:“央伯父才收下一幅很喜欢的字画,如果你这么说了,他改天就会退回给我。”
“我爸不是舍不得的人。”央仪认真道。
“我知道。”他低沉的嗓音沉进夜风,钻进她耳朵里,“对喜欢的东西忍痛割爱,感觉不会好受。晚一些说,让他开心,不好吗?”
央仪承认,他的话蛊惑到了她。
她偏开头:“总要说的。”
“嗯。”他道,“晚一点。”
夜风里坐了不到一刻钟。
他又咳起来,很低的一两声,很克制地压在喉咙里。
走的时候央仪给他拿了咳嗽药。
“一天两顿,记得——”她自己打住,手也收回,“算了,你有自己的医生。”
他的手却在她撤回前先一步拿过,掌心微凉:“知道了。”
她倚在门口,没送:“再见。”
“再见。”
男人阔步往前,没再回头。
央仪带上门,心里莫名腾出难言的感觉。好像这次才真正分割完,彻底与榕城那段时光说了再见。
她确信他们都已经足够心平气和。
下次见面,就当陌生人吧。
关上门不过几秒,李茹出现在她背后,无声无息的。把央仪心里说不明的感觉一下打成了泡沫。
她捂着胸口:“妈,你真的——”
“不送送?”
“他有司机,我送什么送。”
“还没和好啊?”李茹看出端倪来,“说说看,你俩是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
李茹不依不饶:“嗯?”
央仪头有点大,刚答应人家晚点再说,这会儿只能往后再拖拖,摆摆手:“都说了没事,改天再跟你讲。”
撂下这句话,她转头噔噔噔跑上楼。
门砰得一声,把所有疑问都隔绝在了外边。
掏出手机,给方尖儿发。
央仪:【我觉得我得出去躲一阵。】
方尖儿秒回:【怎么讲?】
央仪:【我妈好可怕,她是劝和党。】
***
给福利院画完院里的墙绘,央仪就买了机票出发云州。
上次在云州,她和方尖儿只浅待了几天,还有好些地方没去玩过。
正好趁此机会游览剩下的景点,权当散心。
抵达云州后,天公作美。
和上一趟来时的闷热潮湿不同,这个季节的云州很适合旅游,风里残留着夏末温吞的热。
没那么燥,也没那么黏腻。
央仪不是寂寞会死星人,自己找攻略自己玩,中途还能发几张照片引诱引诱打工人方尖儿。方尖儿被她撩拨得很难受,只能怒发几条朋友圈斥责这种不讲道义的行为。
发出去不久,有人点赞。
方尖儿看了一眼,是路周。
她还不知道闺蜜把前男友的弟弟放在什么位置,看一眼就真的只是看一眼,没作反应。
万幸弟弟没有给她发消息问东问西。
方尖儿心想,还好还好。
要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回复才行。
到了晚上,方尖儿接到家里来电。
她爸的声音听起来急赤白脸的,方尖儿第一反应是最近非常做人,没干一件坏事,也没瞎谈恋爱。
等问清楚了才知道,是奶奶在家摔了一跤,没视频看不见轻重,只能在电话里判断一二。
至于电话,还是托了人到村外打的。
她爸妈这会儿人都在国外,赶不回来,问她有没有空,去云州一趟,看看老太太怎么样。
方尖儿刚升职,一堆人动不动盯着她这个空降的。
又是新参加一个项目。
她犹豫再三,想到正在云州旅游的央仪。
电话打过来,央仪刚回酒店。
两人这么多年的朋友,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她这边一说,央仪立马答应,说晚上就看看有没有车进山。
方尖儿不同意:“晚上不安全,怎么也得等到明天白天。而且我爸听说以后给我打这个电话都不知道多久时差了,不差这么点时间。老太太能好好托人打电话,说明没事,就是去看一眼,让他们安安心。”
“知道了,我明早一早就去。”央仪说。
方尖儿捧着脸感动:“太爱你了宝宝,有什么立马跟我说,我如果请得来假马不停蹄飞过去。”
这通电话完,她给爸妈说了一声。
又忍不住想发朋友圈炫耀自己的好闺蜜,临发出去,忽然想到什么,特意新建了一个分组,把路周拉进去——这条朋友圈屏蔽该组成员。
大事完毕,方尖儿终于心满意足。
第二天一早,央仪就接到了方叔叔的电话。
他虽然人在国外,但还是着手替她联系了车子,电话里不停地道谢,搞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原本自己就是在云州玩,没有正事。
往奶奶那去一趟并不耽误工夫。
八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颠啊颠,把信号从满格颠成一半,再从一半颠成旋转。央仪经历过一次,这次显得很有经验,早早就收了手机闭目养神。
幸好这回没晕车。
再到傍晚时分,车子才正式进入山谷。
有的民房里点了灯,很昏暗的一豆,在偌大的山谷里与萤火虫发出的微光没什么两样。
央仪熟门熟路找到那一家,敲门。
门没锁。
她顾不上拍拍尘土,径直走到小院里。
小院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月色让屋檐泛着银白色的光。借着月光,她看到小楼的梯子旁放着两根粗木树枝,像是简易版的拐。
她喊了一声奶奶,有声音从后面的屋子里传出来。
随着拖沓的脚步声,央仪终于见到了方尖儿的奶奶——和数月前没什么区别,精神矍铄,面色慈和。
就是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先一个脚掌沾地,另一只脚蜻蜓点水地落一下,很快又换到先前那条腿。
奶奶看到她很惊讶:“小仪怎么来了?”
央仪注意力全在她腿上,仔细辨析:“听说您摔了一跤,我闲着,就代表来看看。”
“我都说了不用的,哎——”老太太叹口气,“前几天下雨,这里路滑,在溪边青苔上摔了一下,没事的。”
“这里有医生吗?”
“不用医生,村里人跌打损伤的,自己都有草药。”
央仪这才发觉随着老太太走近,空气里的青草气息变得浓厚。想是药敷上了,她歪头观察了会:“真没事?”
“过几天就能好啦!”老太太顺手拿过靠在梯子上的拐,“你看,还有村民给我做了这个。你看我这腿,我哪儿用得上。”
见老太太不像真的有事的样子,央仪才放下心。
她想给方尖儿回个消息,一拿出手机,信号格果然不给面子,全是空的。
视线在靠在墙角的木梯上顿了顿。
她放弃。
上次在那上面下不来时还历历在目呢。
这一晚,她就住在原先跟方尖儿一起睡的那个房间里。屋里的陈设未变,甚至连装萤火虫的玻璃罐子都在。里面的萤火虫被她放生了,唯独一个空罐子,洗得干干净净摆在床头。
明明没过去多久,却给人一种好似时过境迁的感觉。
央仪躺下,伴着树林沙沙彻底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又是被沙沙的声音吵醒。
下楼到院子里,天才蒙蒙亮。
奶奶已经坐在井边拣菌子了。松茸,牛肝菌,还有鸡枞菌,央仪只分得清这几种,其他奇形怪状的菌子她连见都没见过。帮着分门别类弄好,端一碗米线,她就坐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老太太讲话。
“方块三就爱吃这个,回去的时候你多带点,给她也带着。省的她老是嘴馋。”
方块三是方尖儿的绰号。堂兄姐妹里排行老三。
只有她奶奶这么叫她。
央仪忍住笑:“知道。”
说到她,奶奶又问:“她后来没再和不好的人玩吧?”
“没啦!奶奶。”
“就知道她胆小,吃一次亏就不敢了。”奶奶取了竹筛子,把草药放进去,“要我说她爸爸就是瞎紧张,小孩哪有不摔跤的。自己摔了才记得牢。”
这件事央仪深有感触,乖乖点头:“嗯,是这样。”
小石杵在草药上捣啊捣的,发出均匀的碰磕声。
央仪将最后一根米线嘬完。
“奶奶,我去洗碗了。”
“你就放那。”小老太太说,“咱们聊聊天。”
山里的日子很祥和,但也无聊。
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该聊的话题早就聊光了,今日重复昨日话题那样,说起来没意思。
奶奶大概是真想找人说话,指挥她搬来小板凳,廊下坐着。
“上次你们是跟那家小孩一起回去的?”捣着草药,奶奶朝海拔更高的地方努努嘴。
央仪知道她在说谁,现在的她坦荡极了,没什么不好说的,于是点头。
“在榕城也一直联系着呢?”
“有点联系。”
“听说亲生父母找到他了?”
“您这都知道?”央仪诧异。
“山里消息再不灵通,这还是知道的。他养父母那里盖新房子了。”老太太取来纱布,将捣碎的草药裹了起来。绿色的汁液浸染了白纱,手一挤,滴落下来。
老太太说:“都说是卖儿子换的。”
对路周的身世,央仪至今都没不带感情色彩地评判过。她有好几次都想,这人怎么就偏偏是孟鹤鸣的弟弟。
如果不是……
思绪忽然就卡在了这儿。
如果不是,那会怎样?
他的脸很耐看,身材也好,有少年气,也有男人的棱角。在感情市场,他应当是很受欢迎的。
就譬如一开始碰见时,方尖儿都偷偷尖叫过几次,说要搞到他的号码。
后来。
后来为了避嫌,央仪尽可能没往那方面想过。
不把他当正常的男性,而是弟弟。
想到这,浓郁的草药味忽然飘到鼻尖。
央仪赶忙起身,帮奶奶一起裹好,掀开裤腿。
摔伤的地方这才暴露在眼前。
应该没伤及骨头,她走路时虽然趔趄,但不至于那么痛苦。皮肤下肿了很高一块,只是看起来吓人。
央仪帮忙敷上草药,绕到小腿肚后面裹好。
奶奶说话的声音就停在头顶。
“活在一个地方的人不怕穷,就怕不均。他们家盖了新房子,原来那个赌博欠债的养父也回来了。现在走出去,话题都是围绕他们家的。”奶奶嘱咐,“白天在村里走也不要往那去,那边人杂。不知道会不会来讨债的。”
“债没还清吗?”央仪问。
“听说只给了他养母一笔钱,他养母用来治病,剩下的钱翻新了房子。至于那个养父啊,肯定是听说这件事回来要钱的。”老太太皱着眉,“原本家里两个人生活得好好的,又多回来了一个。”
“什么是多回来一个?”
“之前怕你们不能理解,我没讲过。”奶奶说,“这里还有很少数的家庭有走婚的习惯。”
“走婚?”央仪没听说过。
“文明点的说法就是男不娶女不嫁搭伙过日子,换个能理解的讲法,就是小型母系社会。”讲到研究方向,老太太认真起来,“以女人为主导地位的婚姻,只要女人愿意,可以同时拥有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伴侣。”
“……啊?”
央仪的反应过于朴实,老太太都笑了:“是理解不了吧?我跟好多人讲这个的时候,他们都觉得不能理解。不过我相信存在即合理,生产力低下的社会这种合作模式也不能说是完全错误的。”
央仪忍不住竖起拇指:“奶奶,你真的很厉害。”
好像又回到了给人讲课的时光。
老太太春风满面,拍拍她:“行了,敷好了。”
草药被裹在布料底下,味道稍稍淡了些。
央仪揉着小腿起身,望向院外山林时,忍不住往刚才说过的地方望了一眼。树林苍翠,将翘脚楼遮得只剩下一个飞扬的脚。她想起在那见到的少年,穿着白麻布衣,神色清淡,他跟她说:“这是我家。”
眼里没有丝毫委屈和不乐意。
忽而风刮过。
又想起他一次次执着地问她到底对他有没有感觉,如果不是哥哥,会不会跟他在一起。
好奇怪。
这些奇怪的行为如今有了出处。
原来他是真的在奇怪的环境中长大,早就丢了世俗的道德感。
可是那又怎样。
她可以尝试理解,但是不会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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