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潜逃
云州山里很静。
吃过早餐, 央仪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山上走。
方尖儿告诉过她,隔一个山头,那方向有信号塔。
只不过记得是一回事, 真的让她自己一个人去找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段路常有人走,泥石裸露。
央仪不至于害怕,就是重复的景见多了, 她容易恍惚, 是不是走错?
那座伫立在半山腰的翘脚楼就是她辨别方向最好的航标。多绕了一段远路,终于看到手机冒出一格信号。
她立马举起手,用艰难的姿势仰头发消息。
——奶奶没事。
这四个字因为姿势艰难, 日光晃眼, 打错了好几次。
发出去后没多久, 方尖儿回复。
是个感激涕零的表情,问她什么时候回市里。
央仪说不急, 到哪玩都是玩, 过两天。
那边连声说好:【周末我飞一趟云州, 咱们见面说。】
发完这些, 信号神奇地消失了。
央仪对手机没有瘾,揣回兜里,顺着来时的路飞快往下。
她这次来云州不知道要进山, 没带什么长裤,更没有驱虫水。怕虫子咬, 下山的时候一点不敢耽误。
远远听见山谷里有喧哗,像是喝彩。
下山脚步快,很快就见到潺潺流动的小溪, 再顺着小溪往下,是石头铺就的路。路的尽头, 便是奶奶家。
央仪加快脚步。
在听不懂的方言中忽得捕捉到一句普通话。
那句话不像在和村里人说话,反倒是冲着她来的。
她抬头,远远眯起了眼。
山风里,男生背着巨大的登山包,朝她挥舞手臂。
走近了她才听见,他笑着说。
“姐姐,是我啊。”
央仪花了点时间才将人认出来。他瘦了一些,皮肤被西海岸的日光晒得健康均匀,只是说话时会下意识地抽气,好像有什么不舒服似的,连背也微微往前勾着。
那个巨大的登山包被他放在脚边,他双手摊着,好像在接受村里居民的打量,笑意盈盈,带着少年的爽朗。
等人散了,央仪才接上话。
“你不是在美国吗?”
路周将冲锋衣脱下,罩在登山包上,笑着说:“但我现在在云州。”
央仪古怪地看着他:“你不回榕城?”
“是啊。”他笑了下,“逃回来的。”
这段时间过得太混乱,央仪根本没想过孟鹤鸣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尤其是会怎么对他的弟弟。
但他们是亲兄弟,好歹有血缘连结。
与其关心他,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
他就算被孟鹤鸣安置在美国,自然也是衣食无忧的。
央仪觉得此时从他嘴里说出的逃回来,更像是在开玩笑。
但要说他是为了她跑到这里。
更不可能了。
她已经拉黑了对方,也没有透露过任何行踪,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在云州山里。
更何况,央仪觉得自己没那么重要。
重要到足够和哥哥反目。
这么想,“逃回来”倒真成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从孟家的掌控下逃出来,回到云州养父母的家。
大概孟家也有什么让他窒息的地方吧。
央仪没想通这里面的逻辑,不过也懒得再想。
绕开他,她往奶奶家的方向走。
奶奶正在门口张望,见她回来,招呼她,同时也招呼她身后的人:“小路子也来。”
小路子。
好可爱的称呼。
央仪脑海中联想到太监,不自觉地扬起唇角。
被跟着的人逮个正着:“你是不是在乱想?”
“没有啊。”央仪很坦然。
他很无语:“我都看出来了。”
淡淡的青草香随着他走近飘到鼻腔,央仪好像闻到了当初认识时很干净的少年的味道。
他在榕城时慢慢习惯的那些高级香被扔在了不知什么地方,仿佛在云州这座山里,还是很久之前的路周。
他很细心,看奶奶走路不方便径直上前。
男生人高马大,在小老太太面前更显得山一样壮实。稍稍用力,就把老太太扶了起来。
奶奶笑:“一把年纪了还能享受一回公主的待遇。”
男生也跟着笑起来:“公主哪分什么年龄。”
“在外面都还好?”
“挺好的。”
“你亲生父母对你也好?”
“见过几面,还不熟。不过人不错。就是有个烦人的哥哥。”
“烦人的哥哥?”
“嗯,管东管西的,特严肃,又古板,看着谦谦君子一表人才的,其实骨子里特不尊重人。我总觉得他看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不入流的小垃圾。”
“可不能这么说。”奶奶劝说。
男生用力嗯了声:“我是跟您才说的。”
央仪跟在后面,视线在他嘴边玩笑似的笑容上停留了几秒。
撇除私人情绪,评价得很到位。
进了堂屋。
他弯腰把人放下,顺手撑了一把藤椅的扶手。
很小的动作,央仪察觉到了。而后听见他说话时倒吸了几口凉气,手掌也时不时抵在肋下。
趁老太太回屋,她隔空指指他:“受伤了?”
一直抵在肋骨上的手忽得垂下,男生无所谓地摆摆手:“小事。”
既是小事,央仪就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打算。
她坐在一旁继续分拣菌子,倒是男生不安地换了几个姿势,最后坐在小马扎上,长腿敞着,上半身微微后仰地打量她:“真不问啊?”
央仪抬眼:“我看着像很八卦的样子吗?”
两人隔空对视。
他忽得咧了下嘴:“是我哥揍的。”
“……”
“你不问原因?”
央仪说:“我不问你就不说了?”
“……倒也不是。”
隔了许久,他尴尬地摸摸鼻梁。
“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央仪将一个坏了的菌子抛出去:“嗯。”
看她确实对这些事不关心。
他不再说话,脖颈后仰。
头发有段时间没剪长长许多,人一仰,黑发就跟着往后倒。看起来蓬松柔软,像小狗。就这么听着耳边的窸窸窣窣看了会儿堂屋的横梁,最后慢悠悠直起身。
“他把我关在佛罗里达的疗养院里,和我爸待在一起。那里所有人都对我们很尊敬,可惜就是没给自由。我以为要在那待一辈子了。”他眨眨眼。
“偷渡了?”央仪随口接。
“你想什么呢。”他笑,“我这叫遣送回国。”
央仪懒得知道那些弯弯绕绕。
专心地和菌子作斗争。
正巧老太太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给路周的东西。
“我腿不方便,回去时带给你家里。”老太太不放心道,“你那个爸好像也在家,知道吗?”
“听说了。”男生从小马扎上起来,抻抻长腿,“小时候打不过能跑,现在跑不了,但是能打了。”
说着他捋起袖口,露出漂亮的线条。
奶奶拍拍他:“耍嘴贫。”
“那我先走了?”人都到门口了,他还要特意回过头,这句话是朝着央仪说的。
央仪知道。
她没搭理。
可能是空气太安静,这样显得气氛太古怪。
在他跨出门槛时,央仪还是装作刚回神似的哦了声,抬手:“慢走。”
他笑起来,头发被太阳晒得金黄。
趁老太太不注意,伸手偷偷在半空划了个心。
讨厌的小狗。
央仪在心里想。
晚间时分,小狗又来了。带了自己家舂的豇豆和干巴。他布在小木桌上,用黑黝黝的眼睛望她:“奶奶不爱吃辣,我想着她应该不做这个。特意带过来给你吃的。”
小米辣被舂碎了,再和上生姜,豆豉,鲜辣爽口。
央仪在云州小吃街上吃过,倒是没尝过土家的。
她动了动筷子,疑心:“你又要干嘛?”
他浑身散发着可怜劲儿,问:“普通做朋友也不行吗?”
“我挺相信一句话的。”央仪看着他。
“什么?”
“男女间没有单纯的友谊。”
“……”
被拒绝次数多了,路周反而习惯了这种反应。
在佛罗里达的那些天,他不是没想过。
之前的自己确实幼稚,只想着把她从他哥手里抢过来,抢过来之后呢?她怎么自处,他完全没考虑过。
因此也在几次与孟鹤鸣的争执中,说过模棱两可、中伤她的话。
他很后悔。
然而后悔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过去的事改变不了,他想要再试一次,从最普通的朋友关系做起,让她认真地将他当一个男人,重新认识一次。如果这样还是不行……
他垂下眼。
分享是错的,他一边知道这件事不被正常人认可,一边又对这些错误习以为常。
在疗养院时,他和那位医生无意间聊过两性关系。
医生思想很开明,说不介意对方的精神和身体是否从始至终属于自己,只在乎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要专心。
那时路周刚取下胸带,低头看着自己断了肋骨的地方,问:“同时和两个人在一起不行吗?”
医生惊讶地看着他,嘴里喊着oh my gosh:“你们东方人的思想可真前卫,我要洗去我那些刻板印象了。”
当然最后医生还是秉持操守,认真地提议说:“要不你还是去看看心理医生吧,我知道几个好的。”
他当时摇头说不要:“我知道那是错的。我只是在得不到的时候,容易陷入了自己的幻想。”
现在他知道了,他的这些想法就算在自诩开明的老外那都不被接受。
老外说,这叫不尊重。
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你爱的人。
爱可以奉献可以伟大,但它本质是自私的。
路周想,是和他哥一样自私吗。
筷子清脆的响声把他拉了回来。
他看到女人已经尝了几口他带过来的菜,可能是吃到小米辣了,嘴巴不似正常的红,吐出一小截舌尖。
旁边搪瓷杯里的水被喝到了底。
她无语地看着他,眼神好像在吐槽你家辣椒是不是不要钱。
活色生香。
他的笑卡在唇边,喉结不耐地滚了一下。
忽然想,他哥是对的。
如果他是孟鹤鸣,一定会更自私。
***
榕城孟鹤鸣常去的那家会所里。
苏挺正在跟他汇报:“土地和工程都谈下来了,价格比原先想的稍贵一些。你也知道,杭城那边不比榕城差,郊区的地这两年涨得厉害。”
“无所谓。”男人对这些钱不甚在意。
“我能好奇问问吗?你怎么突然对慈善感兴趣了?”
“老头能做我不能?”
“那为什么突然从最近开始?”
“你就当我亏心事做多了。”
“……”
这很难评。
苏挺感觉到异常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往常他见到央仪的频率就很低,根本没把猜测往她身上套。
毕竟在他们这个圈子里都公认,孟鹤鸣不提结束,没有女人会愿意离开这个人形ATM机。
他想了想:“容我再问一句,我帮你去敲合同有什么不对的?干嘛非得叫我所里其他人去?我会坏你事?”
孟鹤鸣被问得略抬了下眼:“你不是在帮我弄榕城这边的事?”
苏挺好气:“……你之前怎么从没这么周到地替我考虑过!”
忙起来时候把他当陀螺24小时不停歇。
现在知道关爱劳动人民了?
“我看是因为杭城吧。”苏挺冷冷地说,“央小姐是杭城人。你不想让她知道。”
气氛因为这句话有稍许冷峭。
男人靠在沙发里没说话,手指有节拍地打在扶手上。
苏挺观察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小心地说:“上次李勤予的事我多少听说了一点,你跟他合作都断了,他家现在正闹着呢。我知道他得罪了央小姐,但是为一个——”
后面的话没敢再往下说。
男人沉寂的眼神扫过来,静谧到让人生憷。
苏挺恍然想到有一次打牌的时候,他好像用“夫妻”两字定性过这段关系。
当日在牌桌上的惊讶很快就消化了,后来他们几个私底下说起仍然觉得那是一时气氛到,开的玩笑。
可是现在不对了。
苏挺暗自想,要是自己的太太和李勤予之间有矛盾,他不会像孟鹤鸣做得这么果断。
或许是职业习惯,他乐于当中间人调解矛盾。
太太受了委屈安抚一下,李勤予那边再给点利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的结果对他来说才是皆大欢喜。
而不是像孟鹤鸣一样。
他做得太绝了。
这些天李家闹得很难看。
正想着要不要再劝一劝,忽然来了通电话。
或许是因为相熟,男人在误触到免提后没怎么在意,径直将手机丢在茶几上。
是一通来自大洋彼岸的电话。
那边讲着英语,美式发音,语速快的时候会有囫囵之感。
几句后,苏挺听懂了。
他惊愕地望向一贯从容的好友。
最近只是听说孟家小少爷跟着一起去了美国,但没见回来,没人知道是被他这位好大哥给软禁在了那。
对方只言片语说得很清楚,用了“买通护工”“潜逃”这样的词。
他诧异于这桩豪门秘辛。
在想小少爷到底犯了什么事,值得用上和对孟泽平一样的手段——专人看护,了却余生。
坐在沙发里那位好友却没什么波澜,眉心很浅地皱着,冷沉沉地问对面:“现在人呢?”
遣送回国了。
那边回。
第62章 黑名单
和路周相处的时间不长。
但孟鹤鸣似乎知道那位弟弟的想法, 那么执着地想要回国,他不觉得是对故土的思念胜过一切,而是对从未得到的、也不该他得到的东西仍有觊觎的想法。
他很倔强, 骨子里有很强的胜负欲。
被他这样的哥哥压着,恐怕会无限激发他这股来势汹汹的竞争欲望。
在这种时候,孟鹤鸣的理性仍然占据脑海。
这使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多日前自己会失控。
在不该问爱不爱的时候问了爱。
很没有品。
默默握紧拳心, 他起身。
苏挺一脸紧张地问他做什么去?
他回望一眼:“不做什么, 去云州。”
为什么是云州?
几乎在得知消息的同时,孟鹤鸣便知道了他那位弟弟会在的位置。
如果他降落榕城,瞒不过孟家。
偌大的版图, 他熟悉的地方不过就是两个, 除却榕城便是云州。
至于另一个原因。
前些天苏挺的同事回来时偶然说到, 央小姐去了云州旅游。那天之后再没去福利院。
他本能地觉得,小混蛋会去她在的地方。
从申请航线再到抵达云州机场, 只花了三个小时。助理安排好一切, 询问是否立即进山。
助理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要到那么一个既交通不便又没有开发价值的地方去, 只是单纯地执行指令。
但这道指令在下机后改变了。
男人闭眼靠在迈巴赫后座, 告诉他去酒店。
助理得令,又问:“明天需要进山吗?”
“不用了。”男人冷静地说。
在万里高空上,他突然想通一件事。
从始至终都是以他的意志在延续那段关系, 他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云州,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或许会误解。
误解自己仍然不肯放过,私底下收集她所有的行踪,像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她笼罩。
可事实上他只是偶然得到她的消息。
月光穿透云层, 也穿透了他的心。
孟鹤鸣深刻地意识到一切早就脱离了掌控。
他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游刃有余。
卑微和让步,这些在她说分手的那一刻起至今, 仍在不断穿透他。
他偶尔也会想,到底是从未被如此拒绝过的经历激发了他的争强好胜,还是他真的舍不得。舍不得半山的月,温吞的风。
如果当时是他厌烦了提的分手,还会这么耿耿于怀吗?
孟鹤鸣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她没来之前,榕城是榕城。
她离开之后,榕城就不是榕城了。
与此同时,在榕城的方尖儿也意识到一件事。
夸赞闺蜜的那条朋友圈至今为止没人点赞,非常不符合常理。她重新点开,研究了许久,终于发现一个令人惊愕的现实——部分可见和不给谁看这两个标签真的该死啊。
也就是说,那条写闺蜜在云州的朋友圈原本是想不给路周看,结果选成了只展示给了路周一个人看。
真该死。
这不是什么大的失误。
或许人家压根没看见呢。方尖儿无语地想。
她打算跟央仪说一下,但想到云州山里的破信号,又熄了火。
路周知道闺蜜在哪又怎么样。
前男友的弟弟,早没关系啦!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早就没关系”的两人几小时前还坐在一起。男生满屋子找水,从热水壶里倒出来一些。热水呼呼冒着白烟,他用两个瓷碗来回倒腾,好不容易晾凉一点,愧疚地递过去,换来呜噜呜噜含在嗓子眼的骂。
等口腔里的辣下去了,央仪也出了一头的汗。
她明明没说什么,眼睛里全是窘迫和埋怨。
路周忽然觉得医生的提议值得考虑,他心理真的好像有问题。
被她骂都满心愉悦。
他听到自己胸腔里回荡的热烈心跳,弯唇:“有那么辣吗,这才只是——”
说着他自己尝了一筷子,脸色瞬间变得古怪。
硬着头皮咀嚼,再咀嚼,下咽。
终于忍不住一声:“——靠。好辣。”
想都没想,他捞过桌子上的瓷碗仰头吨吨吨饮尽,狗似的吐了吐舌头,又呼呼几声。
等放下碗,看到自己嘴唇刚碰过的地方,又想起刚才她也用过同一个碗,心跳忽然失控,又重又猛地撞击起来。
耳朵瞬间红了。
他张嘴:“那个……我……”
央仪显然没意识到,很不给面子地眯了下眼:“你是在整我吧?”
“真不是,我不知道这么辣,我记得我只放了一根。”
等等。
他中途出厨房的时候,养母正好进来。
问他在做什么,他说舂干巴。
不会那个时候……
养母已经贴心地放好佐料了吧?
所以后来他再进去,其实是放了双份的???
想到此,男生无语地抹了下脸。
他说:“……要不,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话有一语双关的意思。
央仪跳过:“这你自己做的啊?”
“……是。”
她为难地摇摇头,说得他道心破碎。
“手艺好差。”
这个年纪的男孩正是不服输的时候,第二天他又来了,连石臼都带来了,坐在奶奶家院里。
非要给她们俩试试身手。
奶奶听说昨天的故事,连连摇头:“我就不参加了。”
央仪也摇头:“我也不是很想。”
“昨天是失误,这次为了不被第三个人影响,我从头到尾不会离开半步 。”他一脸认真小狗的表情,“奶奶你知道的,我从小自己做饭,不可能会难吃。”
奶奶鼓励他:“把自己喂这么大,不会太难吃。”
他的眼睛亮了亮,转头就被央仪扑灭了。
她说:“奶奶那你别急着回屋啊,我看到你在挪脚尖了。”
老太太爽朗地笑两声:“我还有文献没看完,厨艺大赛等着方块三下次来跟你们玩。”
“奶奶,你太不给面子了!”路周满脸幽怨。
院子里很快又剩下他们俩。
这次央仪没打击他,随他在那笃笃笃发出舂捣的声音,她就坐在一旁,一会看看云一会看看山。极少时候,视线会落在他干活的手上。很漂亮修长的手指,肤色健康,肌理流畅,她记得最初在便利店时,也是一下被这双手吸引了。他动作很利落,确实是干惯了活的样子。
再继续看山,云州很漂亮,天要入秋了还是满目苍翠。山林葳蕤随风而动,小溪潺潺流淌,世外桃源似的。要不是这里蚊虫多,她还真想一直待在这。
惬意地眯着眼,正想着,风从头顶吹过,树叶沙沙。
她眼前忽得一晃,疑似看到什么从头顶落了下来。
低头,鞋尖上赫然躺着一条虫。
啊的一声,央仪弹开。
但是虫是落在鞋尖上的,肥白滚圆一条,不会因为她的跳动滚落在地。它像看准了这块领地似的,身体象征性扭了两下,又平静下来。
央仪头发发麻,原地又蹦又跳。
看到路周不解地望过来,一个劲地:“虫虫虫虫虫!!!”
这人怕虫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路周反应过来,抬脚过来帮忙,长腿逼仄在台下,猛得撞上桌角,锅碗瓢盆顿时乒铃乓啷起来。
安静的小院变得鸡飞狗跳。
奶奶从窗户里探出头:“怎么啦?”
“有虫啊!奶奶!”央仪崩溃大喊。
奶奶淡定地哦,把窗关了。过不到几秒,又顶开:“小路子,捉虫。”
那条肥白的肉虫扭了几下,就跑到了男生掌心,原本还在挣扎,挣了几下或许觉得这个地方还不错,有青草香,扭停了,软趴趴躺下。
央仪缩着腿:“离我远点。”
被嫌弃的虫和人后退一步,人很无辜地说:“可它不咬人啊。”
“不咬人也不行。”央仪坚定道。
他拎着那条虫,在空中晃:“你知道这什么吗?”
央仪是多一眼都不想看,撇开头,冷酷地回:“虫。”
“竹虫,很好吃的。”他说,“过油炸两遍,嘎嘣脆。一到秋天我们这里——”
央仪随手抄了个什么扔过去:“闭嘴吧你。”
那边闷笑几声,转身时肩线都在抖。他寻了个角落,半蹲,把虫子扔到草堆里放生了。
央仪再度无语:“你好歹扔到院子外面吧?”
他直起身,若有所思:“要不我给你做个防护网,把你罩起来。”
玩笑性质很明显的一句话,央仪蹙着眉头,居然在认真思考可行性。她是真不能和这些奇奇怪怪、肥肥嫩嫩的虫子生活在一个空间,带甲壳的多足昆虫要稍微好一点,柔软的,滑腻腻的那种是真要命。
见她愁眉苦脸。
路周问:“你上次来不是带了很多驱虫药水吗?”
央仪很懊恼:“这次来得急。”
顿了顿,他说:“行吧,勉为其难给你做一点。”
“做什么?驱虫药?”央仪显然不信,“这你也会?”
男生得意地哼笑两声:“这才知道我厉害吧?我会的可多了。”
“……”
他好像不是在吹牛,是真的会。
在舂完干巴后洗净石臼搁在一旁,又消失了十来分钟,回来的时候手里抓着一大把锯齿状的草,还有些干巴巴的树皮。他摊在台面上,摘掉杂质,一点点研磨起来。
央仪好奇地探过头去:“你这是什么?”
“秘密。”他低着头,嘴角有个很明显的弧度。
她想了想:“我知道薄荷啊柠檬桉什么的可以驱虫,这里面是吗?”
男生低头忙碌:“驱虫的植物多着呢,还有迷迭香,金银花,姜根,天竺葵,香茅,苦棟的皮,叶,果……”
央仪产生了丁点儿兴趣:“哪些是?”
他唇角又翘高一些:“你猜。”
这副云遮雾绕的样子还真像他哥。
唯一区别是那位是真的猜不到,眼前这位是小孩子脾气,故作高深。
托着腮看他捣鼓了一阵。
茎叶被捣碎,舂棒底端沾着鲜绿的汁。他一圈圈地认真研磨,摩擦出让人昏昏欲睡的声音。
在她快要点着头往下垂时。
“哎姐姐。”
男生忽然出声。
她一个激灵坐好,表情还带着点茫然:“干嘛?”
他拍拍手,清淡的草香飘到鼻尖。
俯身,直到与她平视。
“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呗?”
第63章 言谢
通常把一个人拉黑是考虑到以后不用见面, 见面也不会产生交集。所以当面谈到这件事的机会不多。
央仪这么巧,碰上了。
对方不尴尬,尴尬就会转移到她身上。
脑袋里的瞌睡虫一下跑得精光。
她在飞速思索一个明面上过得去的借口。
说误点了?
不成, 拉黑一个人好几道工序,再怎么误触也不会连着误触几次。
那就说和孟鹤鸣分手了,所以他身边的人连带着一起全部拉黑?
也不成, 容易露馅。
毕竟徐叔啊助理啊什么的, 都还在通讯录躺着。
眼一闭心一横。
央仪道:“你们俩兄弟真的很烦。”
他脸上的情绪很明显怔了一下,不过片刻后,大概是想到孟鹤鸣和他是同级待遇, 忽得开阔起来。笑一声, 胸腔震动一下, 很快,他扶着肋下很吃力地笑起来。
笑完, 认真地点了下头:“他是挺烦的。”
“你也很烦。”央仪补充。
“嗯, 我好烦啊……”男生混不吝地说, “所以在这给嫌我烦的人舂干巴, 捣驱虫膏,我太烦了。”
这话多少就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了啊。
央仪无语。
她用手点点台面:“适可而止啊。”
他眨眼睛:“那你什么时候把我放出来?”
他的瞳仁很黑,笑的时候水汪汪一掬, 不笑了便立马能静下来,跟湖面似的, 里面很容易倒映出人影。
央仪看到自己点台面的手停住了,她可能真的认真地思考了若干秒。但是她知道,那几秒里她脑子里是空白的, 至少不是对着眼前人眼前事。她最近经常有这样泛空的时候,疑心是榕城那段时间剜去得太快, 心里空落落的那块还没彻底补齐。
“要考虑这么久啊?”男生打断了她。
他可惜地叹了声:“看来还没到时候,我再努力努力吧。”
晚点路周走的时候嘱咐她:“药膏没毒的,在手腕和脚脖子上擦擦。人家虫子闻着你的味道这么冲,就不来了。不过晚上还是记得洗掉。”
央仪闻了闻,是青草味,不冲。
她点头:“哦。”
他摆摆手:“明天再来。”
怎么还来?
央仪忍不住问出口:“你没正事的吗?”
“有啊。”他说,“正在努力把自己从黑名单里解放出来,就这一件正事。”
“……”
天天这么来,她不觉得什么,奶奶都要觉得他们有一腿了。央仪哭笑不得,输给他的烦人劲儿。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格信号都没的手机,当着他的面点开,从黑名单里把人放出来。
“看到了?”她抬眼,“你的正事干完了,明天别来了。”
刚才一瞥,在黑名单里看到另一串熟悉的号码,是他哥。路周心情不错地弯了弯唇:“好。我最听话。”
你要是真听话就不会几秒前还躺在黑名单了。
央仪在心里吐槽。
送走这座大佛,央仪正儿八经坐下来尝了尝他昨天做失败的菜。今天的味道正,比她在小吃街上吃到的还好吃,只不过现在不是饭点,青黄不接的。她尝了几口就拿一张保鲜膜封了起来,放在台面上,等着晚上再下饭。
可是今天有点奇怪。
饭点之前,央仪照例在附近逛完回家,想帮忙打下手。在门口喊了好几遍,奶奶都没声。
她敲门,老太太也不应。
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她破门而入,看到老太太靠在床边,眼睛半眯着,精神不济的样子。
见她进来,手微微抬了下,像在招呼。
央仪赶紧跑过去,手抚上额头。
温度正常。
然后下一步……
央仪没这方面的知识,看到人萎靡不振第一反应就是感冒发烧。然而一探温度正常,她真不知道下一步该是什么。
只好问:“奶奶,你哪里不舒服?”
老太太下午还好好的,这会儿不知道哪不对了,自己也搞不清,很吃力地抬了抬手,又摸摸胸口。
“有点头晕。”
央仪问:“低血糖?”
她喘着气:“没有这个病史。”
“那,那高血压?”
“我血压一向很好。”
热锅上的蚂蚁这词有了具象化,她手心慌得出了虚汗。这个时候除了问还是只能问:“还有哪不舒服?”
“胸口恶心。”奶奶有气无力道,“可能吃坏东西了。”
要不是老太太中午没参加他们的厨艺大赛,央仪这会儿绝对已经把锅甩到路周头上。
她着急道:“除了头晕恶心呢?”
老太太眼睛闭起,费力地摇了摇头。
央仪一手扶着老太太因为使不上力而摇摇欲坠的头,一手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忽得停住。
比上百度百科问医更让人绝望的,就是连打开百度的网都没有。
不懂病理,没地方求助。
现在的状况无异于两眼一抹黑。
唯一的期望就是老太太只是暂时有点不舒服,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她问奶奶:“要不要喝点水?”
奶奶摆摆手,说:“我就躺躺。”
“那我陪你。”央仪道。
“不用。”老太太又喘了一口气,“好像好一点了,你乖乖去吃饭,有事我叫你。”
这个时候能吃得下饭,心不是一般的大。
央仪带上门,特意留了条缝,搬着马扎干坐在门口。
天色一点点暗沉下来,洒在她身上的金黄被银色月光替代,静谧的一层,衬得没有烟火气的小院格外寂寥。
期间她也想过要不要出去求助村人,但又怕奶奶有什么需要找不着她。等到月上树梢,里边终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这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小腿麻了,站起来时细细密密地疼。
她抻了下手臂,肩颈也跟着发出咯咯响声。
确认奶奶睡着,她带上堂屋的门,用手机的手电筒照着,往山腰上走。
来这里两次,晚上她只出过一次门。
那次还是生日前夕,路周骗她出来抓萤火虫,走得不远,才一两百米。这次她要去的地方隐在山腰上,树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地茂盛。
晚上视野不好,白日里可以凭借那座翘脚小楼辨别方向,到了晚上就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花了远多余两倍的时间,她才摸到山腰。
茂密的树林后小楼的轮廓影影绰绰。
山风变凉了,古木矗立,那一道道黑漆漆的枝干伫立眼前,安静又沉寂。
小楼近在眼前。
隔着一扇木门,里面争执声不断。
瓷盆很重地砸在门板上,紧接着是桌腿划过地面发出的刺耳声音,中间夹杂她听不懂的叫骂。
有女人从中拉架,与另两道粗犷的嗓音不同。
再之后,又是摔桌子摔凳。
央仪自认来得不是时候。
但奶奶的情况,她又觉得自己没法擅自做主。
犹豫间,属于年轻男人的清澈嗓音缓缓响了起来,他说的同样也是方言。
但央仪猜测是问对方摔够了没有。
因为在这之后,摔东西的声音不见了。
紧接着又是重重一声,比先前任何一下都重,嘭得一下砸在门板上,把紧闭的门板都砸得震颤数秒。
她吓得啊了一声倒退。
里面静了静,紧接着脚步声靠过来。
门吱呀开了,男生扶在门框边长身直立。
他语气瞬间柔软下来,问:“你怎么来了?”
央仪有点不知所措,指指里面:“……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他表情比往日淡,这个时候更有他兄长的味道,眼神暗沉沉落下,“等我一下。”
想了想奶奶的事,央仪只好点头:“……嗯。行。”
他回身进去,央仪也在敞开的门缝里窥见了堂屋里的场景。几张木条凳被摔得稀巴烂,靠门这边的砖块上不知被什么砸的,裂了块口子。
两男一女望过来,与她眼神短暂相接,女的看起来很利落,但在争执的男性面前还是显得气势不足,而那两个男的,一个老实巴交地在那搓手,另一个则眼眸闪烁,泛着市侩的光。
想到奶奶说的这家的境况,央仪在心里悄悄对上了号。她很快收回目光,听到路周进去又说了几句。
其中一个凶相的男人想要拉他胳膊,被他甩开,他又冷冰冰地说了句什么,那个男人终于歇火。
不到一分钟,路周拎了件外套出来,将门带上,把堂屋里的场景隔绝在他身后。
“什么急事?”他问。
央仪抿了下唇:“你们这,有没有医生?”
他从冲锋衣兜里摸出一支手电,嗒一声摁亮。
光线从她身上一晃而过。
好狼狈。
下半截裤腿都是泥,膝盖的位置很明显的两团,像是摔了。手上也乌泱泱的,头发几缕几缕绞在一起,汗湿在颈侧,发顶还挂着几片枯叶。
山里夜路尤其难走,他们走惯了的人都有不甚踩空的时候,别说一个城里来的外人了。
都不知道她顶着黑爬上来要走多久。
男生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声音能听出他是皱着眉的:“你摔伤没?”
“不是我。”央仪快速道,“奶奶好像不太舒服,但是我不知道原因。你们这病了一般都找谁看?”
“严重吗?”他问。
央仪不确定道:“精神不振,具体的我说不好。”
他没犹豫,随手将外套照在她脑袋上:“我跟你去看看。”
“那行。”央仪求之不得。
两步之后,路周停在原地:“上来?”
“啊?”
他拍拍后肩:“我背你下去。”
倒是……不至于。
“你再多摔两下,我一会还得给你找接骨医生去。”男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两条腿,友情提醒,“哦忘了说,我们这边条件落后,什么麻醉啊止痛的你别指望,就给你生生地咔一下——”
央仪对这里的条件已经有了实质性的了解。
来的路上摔得她七晕八素的,多花费的那点时间不是在找路就是在鼓励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现在她非常能理解老太太是怎么在溪边摔的跤了。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摔沟里都不一定有人知道。
两条腿后知后觉地开始痛,还可能破皮了。
她比划了一下男生的身高,无语道:“那你还不蹲?!你以为我跳得上去?!”
“来了来了。”路周笑一声,乖乖趴下。
又一次趴他背上。
这次央仪心安理得。
下去的路依然黑,头顶月光都被遮天蔽日的草木给遮蔽了,两道手电光堪堪照亮脚下的路。
她有点累,下巴没什么力气地搁在男生肩上。
“你家刚才在吵架?”
“嗯。”他没什么所谓地说,“养父回来要钱,我不让给,所以他在闹脾气。”
闹脾气……
这词听着还挺温柔,要不是亲眼所见堂屋摔得稀巴烂的场景,她还真信了。
那明明就是撒泼卖疯。
她问:“现在好了?”
男生注意力都在脚下,跳下一块突石:“好没好都这样,反正钱是不可能再出一分的了。”
“那你出来了,他在家里……”
“他不敢。”路周说。
刚刚一板凳擦着养父的耳朵摔过去,已经把他吓得够呛了。短时间不敢犯浑。
路周想起对方颤栗的眼神,有种难以言喻的舒爽。
他拢了下手指,又张开,从小到大被支配的人生终于轮到他来掌控了一回。
让别人看他的脸色,原来这就是他哥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眼里的世界。
他听着林间沙沙,感受到背上的温香软玉。
想要争夺到底的心膨胀到了顶点。
下山路走得很快。
央仪从他身上跳下来时,他的心空了一瞬,不过很快恢复如常,借屋里的灯打量她。
她膝盖应该摔破了,走路姿势不太对。
正想着要不要提醒她先看看,她已经一马当先跑去了院里,推开东边的房门。
“奶奶,你怎么样?”路周跟在后面进去。
“奶奶?”央仪趴在床沿,跟着叫了一声。
老太太迷迷糊糊的,不像被喊醒,倒像是在梦呓。
央仪又探探她的额头,摸摸手,温度一切正常。
她转头看屋里多出的另一个大活人,声音焦急:“好像比刚才状态差了,刚才还和我说话的。”
他去倒水,端到床前低声问:“只说头晕恶心?”
央仪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眼睛里闪过期待的神色:“你是不是还懂点治这个的草药偏方?”
男生苦笑道:“这个是真不懂。”
“……”
她思忖片刻:“那我们现在有两个人了,我在这看着,你帮忙去请医生?”
如果说刚来时他还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眉头已经彻底锁了起来,支吾了一下:“这里出去到最近的县城医院,要四到五个小时,还是白天,有车的时候。”
晚上,且村里没有车。
条件统统不成立。
如果求县里的人来接,一来一回就是八九个小时。
央仪问:“那平时这的老人病了怎么办?”
“慢性病还好说,像这种突然的……”他顿了顿,声音很低,“阿兹走的时候红光满面,他们都说是善终,村里的老人很羡慕这样无痛苦的死法。”
央仪紧抿双唇,听他继续往下说:
“可是要是懂现代医理就知道其实她是因为脑溢血,并不是没有痛苦,只不过最初无人在意,后来便是一下子过去,没人发觉。在这里到这个年纪,大多数人都是……”
不用再说,央仪听懂了。
但她无法接受。
路周受不了她突然沉寂的目光。
他尝试安慰说:“也有可能是我们想得太多,明天起来奶奶就恢复如初了。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无论是出于对闺蜜亲人的责任,还是每次进山奶奶的照顾,央仪摸了摸奶奶的手,起身。
“我没办法用这个来赌。”她走到门口,闷声说,“这里哪里能打电话?我要去给县医院打电话。”
“往外走一个多小时,有一家安了电话。”
男生按住她的手:“我去吧,路只有我熟。”
央仪心下焦躁,反握住他的:“路周,这次真的要谢谢你。”
没想到第一次被她全身心地信任是这个时候。
路周笑意苦涩:“这时候谈谢是不是……”
“我真心的。”她说。
第64章 兄弟
夜晚的寂静山村, 忽然被巨大的螺旋桨声打破。
声音越来越近,直到在半空盘旋。
一些睡意浅的村民已经披着衣服探出头,往声音源头张望。月光很轻地罩在头顶, 放眼望去山色黯淡,村民忽得睁大眼,揉几下, 再揉几下。
确定梦醒了, 也确定半空的确盘桓着一架直升机。
“飞、飞飞飞飞机?”
家里几口人用方言互相表达震惊。
他们在山里活了一辈子,汽车都没见过几辆,别说飞机了。
山脚下这间。
在听到螺旋桨的巨大风声时, 央仪也以为是幻听。
她心里焦虑不宁, 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过去, 唯一坚定的就是老太太不能出事。
一会摸摸老太太的手,一会又凑在她耳边说话, 水杯送到嘴边好多次了, 水都被原封不动吐了回来。
时间每过去一分钟, 她的焦虑就更多一层。
听到螺旋桨声, 她下意识给了自己一巴掌。
一定是困迷糊了。
她起身,走到窗口。
天色暗得只剩一轮弯月,云层被月光镀了一层银边, 再往深处,又是昏暗一片。
两个多小时了, 路周还没回来。
需要担心的人从一个变成两个,她焦躁地走了两圈,直到神思清醒, 确认耳朵里听到的动静不是幻觉。
推开门往外,夜空漆黑, 但声音更大了。
她反身跑到住的那间阁楼,推开窗。
头发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飞舞,啪啪打在眼皮上,拨开长发随便挽了下,这才看清不远处的半空,确实有直升机盘桓。
直升机?
她怔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
路周这小子可以啊,连直升机都能叫来。
不过地形复杂,直升机一时半会降不下来,从半山腰盘桓到谷底,悬停半空,似乎在考虑降落点。
央仪快速下楼,凭借在这附近闲逛时的记忆,勉强找到一处还算开阔的空地,打开手机电筒。
微弱的光终于传达到半空。
飞行员擦了擦头上热汗:“老板,那里可能可以降落。”
这架直升机从云州起飞,紧密的空间里载着一支医疗团队和设备。如果不是本着对所有人负责的原则,或许那位沉默寡言的老板早就下令降落了。
飞行员与他不熟,只是见过那么多有钱的客人,一下判断出了对方果决的气场。
与往日那些游山玩水的客人不同,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眼里却有着上位者特有的从容与自持。
下一秒,他果然听到耳机里传来男人沉稳的声线。
“能降。”
飞行员心想这话听着一点都没安慰到人。
这里黑灯瞎火,地形又复杂,谁都不知道底下等着他们的是什么。如果不够开阔滚落下去,那真是……
“我在意大利拿到过飞行执照。”男人转头看他,表情和他的声音一样从容,“相信我,可以。”
莫名地,飞行员心中涌出一股身为王牌飞行员的信心。他点了下头:“我试试。”
数分钟后。
直升机安全着陆,飞行员擦了下汗。
身后医疗团队撤去耳机:“孟总,我们——”
男人在急速游动的风里跳下去。
“我去找人。”
衬衣被风吹鼓了,下摆猎猎作响。
这段飞行让他本就作痛的太阳穴更加鼓噪,但这种感觉远小于数小时前他接到电话——来自云州当地的座机号码,电话那头那个千方百计避开他想要回国的弟弟急迫地向他求助。
那时他第一反应心脏都骤停了。
心悸加重了耳鸣,还有剧烈跳动的太阳穴。
他不由地弓身,掌心抵住胸口,有好几秒呼吸像被阻断在了气管里,冷汗涔涔。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衬衫已经汗湿了大半。
能让路周不顾所有跑来求助的,他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好在不成器的弟弟终于说清原委。
直到脚下失力跌进沙发,他才重新感知到了掌下的心跳声。
砰、砰、砰,空荡荡地回响着。
或许在那一秒他才明白,榕城是不是榕城对他一点都不重要。他只想要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想要。
于是助理劝阻说会亲自跟一趟他都拒绝了。
他想自己进山。
***
直升机停稳的同时,央仪便跑了过来。
她膝盖真的很痛,这种痛越来越明显,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所以明显趔趄的那一下,她差点跌倒在地。
还好有人及时将她扶住。
她下意识抓紧扶着她的那条手臂,袖口挽了好几道,她抓着的是男人劲瘦的肌理,脉搏热烈地跳着。男人穿着讲究,衣摆却没熨帖地塞进裤腰,而是随风猎猎地响,没了上流老派的规整,有种不规则的美。
所有声音都淹没在风里,她抬眼。
眼里闪过惊疑。
疑心是自己看错,但是今晚,在云州这个偏僻的山里发生的事已经快要耗费她所有心神,从看到直升机的那一刻起,心随着它在半空的悬停也停在了那里。
有直升机,所以孟鹤鸣的出现那么理所当然。
她抓住他的手,来不及多说一句别的。
“在屋里。”
这里风大。
男人将随手带下来的外套披在她肩上,朝后做了个手势。直升机上很快跳下来几个医护。
看到他们手里的设备,央仪终于发出长长一声泄了力的叹息。
拢了拢西装衣襟,上面有她熟悉的松木香。
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低头,看到自己今天脏得一塌糊涂的衣服。
想要把肩上的西服取下来,男人的手却先她一步盖住,拍了拍:“没事。”
好奇怪。
不知道是不是今晚的事让她太慌张,听到“没事”这两个字的时候鼻子突然很酸,仿佛下一秒就要掉眼泪下来。
六神无主,惊慌失措,全部融化在了这个字眼里。
男人一如既往镇定,有着上位者的从容。
因为那句没事,她想哭,又好安心。
央仪偏过头,不着痕迹地吸了下鼻子,在医护从她身边掠过的同时脚步加快,尽量用常态的语气跟他说:“我也进去看看。”
男人没说什么,一路跟进院门。
小院陈设简单,立在门口便能一览无余。靠墙的木梯上搭了一件男士冲锋衣,北面的。
孟鹤鸣看了数秒,撇开眼。
屋里或许还会有更多他不想亲眼见证的东西,于是站定在门廊下,不再往里。
听到脚步没有跟进来,央仪回望了一眼。
男人如门神一般高大地伫立着。
只一眼,她便回身,将注意力放在奶奶身上。
医护问了她几个简单的问题,而后就地开始检查。
病情似乎不容乐观,片刻后,他们同她商量最好转移去云州市里,条件和设备都比这齐全,以备不测。
央仪不敢问不测是什么,她咬了下唇:“能转移肯定要转移。”
“但是路上同样会产生风险。”领头的那人告诉她,“你说老太太之前摔过一跤,结合近期症状,不能排除是不是蛛网膜下腔出血,任何颠簸,运动,劳累,高压都会有血管破裂的可能性,特别是这样长距离转移……”
央仪忽得沉寂下来。
决定落在她头上还是太沉重了。
她不是直系亲属,从法律上来讲更是和奶奶没有丁点儿关系。她做不了这种生死抉择。
如果路上出事了,她怎么担得起?
那是一条人命。
是最好的朋友的奶奶。
她不敢。
指甲把掌心掐出了血。
或许是她沉默太久,廊下那人看过来,目光落在她咬破了的唇上,她的状态看起来很糟糕。
孟鹤鸣用眼神示意医护,于是那人又把相同的话与他讲了一遍。
“准备做转移。”
和央仪不同,他几乎是立即下的决定。
见她诧异地望过来,他走到她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决定我做的,责任我来担。飞机上有卫星电话,一会你可以给你朋友打一个。”
“那你呢?”央仪像抓住救命稻草,“你不回去?”
“直升机有限载。”他说,“晚一点会有别的飞机过来接我。”
她静了几秒,忽然想到别的。
“路周还没回来。”
孟鹤鸣看着她。
央仪说:“是我拜托他出去打电话的。”
“我知道。”他脸上看不出别的,“我会找他。”
那……
好像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央仪想立即同方尖儿通上电话,往外张望,张望的这一瞬刚好看到有人掀了门帘闯进来。
一头热汗挂在那人脑门上,T恤都被风吹黏在了身上。他小口喘着气,在看到她紧扣男人小臂的动作时怔在了原地。
“你回来了?”央仪惊喜道。
路周扯了下嘴角,嗓子眼泛出血腥味。
他一路跑得很急,尚未喘匀的气在刚才那幕之后更难平复了。不过笑还是勉强扯了出来,他点头:“没耽误什么吧?”
央仪摇头:“没有。”
兄弟俩眼神交汇,一道平静,一道讽刺。
路周说:“哥,你也来了?早就在云州吧?”
央仪听见,忍不住抬眸。
孟鹤鸣一直在云州?
男人没什么表情,一如既往那么平静。他坦然点头:“本来是想在云州等你出来,没想正好能帮上忙。”
“……”
装模作样,路周在心里骂。
他回头,跟医护团队说了几句,而后又转过来:“飞机限载,不介意跟我在这等一等吧?”
路周皮笑肉不笑:“不介意。”
“那就好。”
他如一位好兄长似的伸手,拢了下披在央仪身上的西装:“你先去。”
央仪低身说一句谢谢,随后跟着医护往直升机方向过去。
小院没点灯,月光清辉洒下,一瞬只剩下兄弟俩。
男人在路过扶梯时不经意将搭在那的冲锋衣碰到地上,顿了两秒,歉意地说:“抱歉,眼神不好。”
“……”
伪君子,路周又骂。
数分钟后,外面螺旋桨的风声再度响起。
孟鹤鸣从善如流,将人送上直升机,在她一遍遍的确定中安抚说:“放心,你先过去。”
“一会真的有别的飞机来接?”
“会有。”他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嗯。”央仪点点头。
在这架飞机起飞后的半个小时,果然第二架飞机降临山谷。
路周拎着他的冲锋衣站在原地,看到男人慢条斯理地把袖口再挽高一圈,露出紧实的肌肉。
他迈上扶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望过来。
路周不动声色地眯了下眼:“哥,这架飞机是来接你的,对吧?”
“不然?”孟鹤鸣回头,温和地对他弟弟说,“我什么时候答应过要带你回去?”
螺旋桨刮起巨大的风。
男人坐在窗边的优雅身影与那架直升机一起,慢慢消失在山谷上方,直至最终成为天幕中的一点。
路周垂下眼。
不久前还喧闹的山谷再度恢复宁静。
那些披着外衣出来看热闹的当地村民远远同他说话,他没什么兴致,攥紧手里的黑色冲锋衣。
残留在衣料上的香气被风吹散了,和这座落后的村庄一样,宛如被遗弃。
他将院门带上,仰头看了会隐隐泛白的天。
这次是无所顾忌,真的骂出了口。
咬着牙:“道貌岸然。”
第65章 忙音
云州市医院特需病房内。
央仪用冷水洗完脸才察觉到自己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手部肌肉没那么僵了。
她缓慢活动了会手指。
不久前, 她打通方尖儿的电话。
得知奶奶的状况,方尖儿立马放下所有事,把机票改签到第二天……不, 确切来说已经是今天了。
央仪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四点五十九分。
方尖儿这会儿应该在去机场的路上,搭乘最早一班飞机, 于上午前抵达云州市医院。
电话里, 她千恩万谢,眼泪扑簌簌流,说着如果不是她多待几天真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来。
央仪握着奶奶的手。
那会儿尚未安全抵达市区医院, 她心里远没有如今这么定。但安慰的话仍然要说, 只好搜肠刮肚。
来回的车轱辘话中, 她甚至不敢和方尖儿说路上仍有发生危险的可能。
握着的手紧了又紧,弄得自己心力交瘁。
等真正抵达, 看到另一支医护团队在顶楼停机坪等着时, 她已经将近虚脱。
松开手, 整个人都变得绵软无力, 胃也开始痉挛起来。
或许是孟鹤鸣的安排,特需这层也有属于她的房间。
洗过脸出来,房间里立了个人。
央仪当然认得他, 是孟鹤鸣的生活助理。
那人送来干净的衣物,跟她说:“这是孟总交代好的, 如果您还需要别的,尽管给我讲。”
又是摔跤又是汗,身上的衣服狼狈极了。刚才在镜子里已经目睹过自己的“风采”, 央仪没推辞,说了声谢谢。
助理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脚步又停了下来。
“那个,央小姐。”
“什么?”央仪抬眸。
“这个点商场都关门了,东西都是找柜姐临时送的,如果有什么不合适。您多担待。”
她不是挑剔的人,摇了摇头:“不会。”
等助理离开后,她打开袋子。
里面备的东西很齐,齐到打开的一瞬间她有些不好意思。男人的手仿佛丈量她的尺,他碰过的地方都了如指掌,那些尺寸合适得仿佛她亲自选购。
连款式……都与她平时喜欢的差不太多。
不知该说是他描述太细致,还是柜姐与她品味一致。央仪对着镜子默了会,细细换下今晚的狼狈。
手里的毛巾是柔软的,送来的衣服也是柔软的,带着烘洗过后浅淡的木质香调,一切都让她回到了舒适的那个世界。下面是条半身裙,掐了腰,但裙摆宽松,不至于蹭到她摔破了的膝盖。
或许只是巧合,孟鹤鸣不会知道她摔破了腿。
她也是在刚刚脱掉裤子后才知道,腿上破了很大一块皮,等注意力彻底回到自己身上,才后知后觉感受到火辣辣的疼。除了皮肤上的疼,胃痉挛仍在持续。
她换好衣服,手掌按在两肋之间,从病房里出来。
助理等在外面,在和医生说话。
央仪深吸一口气,问:“刚送来的老太太怎么样了?”
“那边您放心,有人守着。”助理说着回头,向她引荐,“这位医生是来帮您检查的。”
“我?”
央仪面露诧异,她以为这间病房只是暂时提供给她换衣服修整用的。
见她疑惑,助理道:“孟总说您可能有外伤,要照顾着点。”
裙下,两条膝盖确实疼。
她抿了下唇:“他怎么知道?”
助理也无从推断,想了想原话:“孟总只是说可能。”
好吧。
心口爬过异样的感觉。
她点头:“……那上个药就行了吧。”
那人却跟他老板一样固执,坚持道:“这要医生看看再说,您先请,我在外边等着。”
好在真的只是外伤。
伤口很好清理,没有扎着木刺。
医生很细心地给她消了毒,她手法很轻,看起来很耐心、很好说话的样子。
央仪忍不住问:“医生,直升机的救援费一趟大概要多少钱?”
这话是替方尖儿问的。
现在闺蜜还没回过神来,等到了医院反应过来,她必然会拜托她问问这件事。
与其问孟鹤鸣,她觉得不如此刻问问旁人。
“这倒是不太清楚。”医生好奇地打量这位病人,身在特需病房、且是由直升机送来的,非富即贵。她猜想对方应该只是好奇,于是说:“这种情况几年都碰不到一次,不过我之前听其他人聊的时候大约听到过点,有按小时计费的,有按公里计费的。”
央仪对这趟飞行的确切里程数没有概念,问:“按小时呢?”
“小时的话,大概一小时五六万吧。”
“单程?”
“往返。”
“……”
那还真是有钱人才用的手段。
这么一趟下来,搭进去一辆经济实用型轿车。
正想着,耳边似乎再次听到螺旋桨的余音。她往窗外望,天已经白了,高楼大厦笼罩在淡淡的晨光里。远远的一个黑点随着飞行越放越大,螺旋桨的风旋在她心口。
医生出去后不久,她听到病房门口传来熟悉的声线。
“怎么样了?”男人的声音依旧那么沉稳。
“那边很稳定,应该没问题。”助理说。
如果在病房门外,一定能看到他锐利的眼。
然而隔着一扇房门,她只听到对方用平和的声音说:“我是说这边。”
“这边……”
助理被那一眼看得心慌,又不太好开口。
心里想,是您交代医生看伤口的时候待远点的,我这什么都不知道呢。
不等助理回答,敲门声已经响起。
他似乎是等不及,但透过磨砂玻璃往外看,只看到男人绅士地立在门边,身影没有一丝焦急。
他问:“方便?”
当然方便。
央仪先他一步拉开门:“你到了?”
“嗯,怎么样?”他边问,视线边上下巡视。
露出的小腿上有擦伤的痕迹,不严重,但在她无瑕的肌肤上还是过于明显。
他只看一眼便克制地收回,问:“上过药了?”
“上过了。”明明伤在自己腿上,她却用安慰的口气,“没事的。”
膝盖有点疼,她没像平时那样坐下,而是斜靠在桌边,手掌搓了搓被空调风吹得有些发凉的胳膊,随后按回肋间。
“还有哪?”他突然问。
央仪没反应过来:“什么还有哪?”
孟鹤鸣道:“消毒水味道很重。”
他说着,视线再度巡视她的全身,最后落在柔软的裙摆上。央仪折服于他的敏锐,欲盖拟彰地说:“医院本来就有消毒水味的,你鼻子这么金贵……”
他深望向她。
那双眼睛里藏着锐气,仿佛让所有都无所遁形,央仪忽得塌下肩:“膝盖上还有一点。”
“一点?”他确认。
央仪换了个词:“不多。”
他的五官偏冷,这个时候尤其显得威压甚重。
“要我检查吗?”
“……”
算了,与其被迫接受检查,不如自己爽快点承认。再说……干嘛害怕啊?凭什么害怕啊?
受了伤委屈才对,怕什么。
央仪低头,手里攥着柔软的布料,徐徐拉高。匀称的双腿在他面前越露越多,慢镜头似的,莫名将看着的人陷入居心叵测的境地。
孟鹤鸣青筋直跳,下意识想叫停。
下一秒,她露出膝盖上显得有些惨的伤口。
“就这么多了。”央仪无辜地说。
他的喉结滚了一下:“痛吗?”
其实挺痛的,尤其是被人加倍关注的时候,但她还是说:“还好。”
松开手指,裙摆自然垂到了小腿下,遮住春光。
明明准备了一堆话要说,但此刻,病房里两人不约而同噤了声。
气氛一时难以为继。
半晌,还是孟鹤鸣先开的口:“这里有人看着,你一晚上没睡,不如先去酒店……”
她摇头:“方尖儿早上的飞机,我还是在这等她吧。”
孟鹤鸣一反常态,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默了会儿,只颔首:“我安排人接她。”
央仪想了想:“你也没休息。”
她原意是想问他要不要回酒店的,毕竟两人就这么待着也很奇怪。可是男人看她一眼,又一眼,最后竟问她:“你会介意我在这休息吗?”
特需病房很豪华,可是再怎么豪华也就一张床,另一张长条沙发是用来给陪护睡的。
央仪侧开身,打算让出唯一的那张床。
脚下刚动,男人已经从她眼里得到了许可,径直朝沙发走去,长腿半屈,让那张足够容纳一个成年人的沙发瞬间逼仄起来。
他看起来确实疲惫,下颌泛着很淡一层青灰。
要是放在以前,这是绝不可能的。
孟鹤鸣无论多忙都保持着绝对的理智和自我管理,他总是以绝佳的一面出现在人前。
所以今晚,看到他皱巴巴的衬衣、敞在裤腰外的衬衣下摆、还有疲倦的面容时,央仪有点陌生。
她当然不会知道在云州的这几天,他是怎么压抑住内心,怎么天人交战,克制住想要不顾一切进山的决心的。
经过数天自己与自己的拉扯,孟鹤鸣的确很倦了,他躺在狭小的沙发椅上,这是他这辈子睡过最不舒服的床,但脊背陷入皮革的那一瞬困意准时到来。
精神让他强撑了数十秒。
这数十秒间,他听到女人轻柔的脚步声停了停,在几步之外。
“怎么了?”他挪开搭在眼皮上的手背。
听见她用疑惑却笃定的语气说:“路周没回来?”
“没。”他的目光与她对视,像一汪平静的湖,“他处理好事情会自己回来。”
她没有怀疑,很认真地点了下头。
或许是长时间没有休息,孟鹤鸣听到自己脉搏跳动失了常,他想说什么,但知道此刻自己开口嗓音一定沙哑一定欲盖拟彰,于是所有的话都按了回去。
他无意识地望向吸顶灯。
几秒后,墙上开关很轻地响了一下,央仪的声音从昏暗中传了过来:“那晚安。”
“嗯。”
他发出短促的回应,疲惫地闭上眼。
可能是因为分了手,这次两人待在同一间房里,央仪不太适应。她脚步很轻地回到床边,躺下,坐起,又躺下,视线在沙发上一再停留。男人留给她一个寡淡的背影,一动未动,像睡沉了。
最后不知几点,她终于在胃里的翻腾和睡意两重折磨下睡了过去。
再睁眼墙上挂钟显示八点五十。
即便没开灯,病房里也已经全然亮了,一眼便能看清所有陈设。
她艰难爬起身。
沙发上的人没醒,双眼紧闭。
他换了姿势,仰躺太憋屈,索性坐起来,手肘搭在沙发扶手上,指尖交握,以十分正襟危坐的姿势休息着。
如果不是眉眼间倦意深重,散落的额发投下一片阴翳,乍看过去,她大概会觉得这人不是在睡觉,而是在进行一场重要的会议。
怎么睡着气场还这么强啊?
怕吵醒他,央仪立马起来,坐在床边看了会手机。
方尖儿一下飞机就给她来了消息,现在刚上孟鹤鸣派去接她的车,告诉她大约一个多钟头就能到医院。
想想自己已经睡了四个小时了,央仪有心想出去问下奶奶的情况,看了看沙发上睡觉都眉心紧锁的人,还是切出聊天框,给他的助理发:【奶奶现在怎么样了?】
助理很快回:【您不用担心,做了造影问题不大,现在已经在病房休息了,医生说接下来只要保证绝对的卧床就不会有事。】
央仪将这条消息转发给方尖儿。
那边松了口气,说谢天谢地。
事出突然,她父母也已经买了机票准备回国。
方尖儿一个劲地感谢。
央仪想,她其实也没做什么,这一晚上耗费精力和人脉的全是孟家人。
她坦白:【路周求的援,孟鹤鸣安排的后续】
方尖儿回了一个问号。
又一个问号。
又又一个问号。
起初听说路周在云州时方尖儿已经很震惊了,现在了解到完整的后续,有种胸口被打了一拳,话都堵在狭小的喉管里出不来的憋闷。
路周?孟鹤鸣?
现在问是怎么回事似乎不太好,容易落人口实——怎么过完河就拆桥,上一秒救命恩人的,下一秒就要分清你我他。
方尖儿把问号全撤回。
她现在决定保持沉默,观望再说。
这边央仪看方尖儿没回了,盯着那三个撤回提醒出神。又等了十来分钟,依然没反应。
胃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了,从轻微的胃痉挛发展成翻来覆去的疼。她在原地很轻地活动了下筋骨,确认沙发上的人没醒,于是小心翼翼下床,往门口挪。
外面走廊很亮。
休息区的沙发正对这间病房。
她一出来,助理便注意到了。
他迎上来:“您是要去看老太太吗?”
央仪摇摇头:“我出去买个早餐。”
“都准备好了,您需要的话现在可以送进去。”
“别。”央仪飞快拒绝,“他还睡着呢。”
她没意识到这句话在两个已经没有关系的人之间有多暧昧,很自然地脱口而出后眉心皱了一下。
又问:“他最近很忙吗?”
助理说:“我只负责生活这方面。”
央仪没想过在助理嘴里打听出他的消息来,他手底下那么多人一个个都惯会察言观色的,口风又紧。
于是自己嘟哝了一句:“多久没睡了,怎么累成这个样子。”
这段时间,五个国家,十三个城市。
孟总是真不把自己当人啊。
刚回到榕城的那天,眼瞅着要休息了,又突然改了行程来云州。
至于在云州的这几天,只要孟总在的地方,方圆几百米气压都是低的。每次进那间豪华套房,助理都不得不在门口做个几分钟心理准备。
会客厅文件堆叠如山,大屏上总是亮着荧白的光,不管什么时候进去都有会议在进行。秘书办那几位跟着熬红了眼,闷头在那刷刷刷翻阅文件。
他好几次想提醒老板该休息了,但一触及到对方的眼神——寡淡中暗藏不容置喙的凌厉,他又一次次把话都咽了回去。
心里止不住地想,还是央小姐在的时候好办,再怎么醉心工作,老板总会放松几分钟留心手机,偶尔出去打个电话,再回来时会议室氛围都会轻松许多。
此刻央小姐提及,助理不知道说什么好,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这些日子孟总作息确实不太好。”
“哦。”央仪表示了解。
这人工作起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她怀着心事慢慢往前。
助理心下不确定,跟了几步后文:“您要去哪?”
“随便走走。”她说,“他醒了我再回来用早。”
在顶楼小花园走了不到几分钟,孟鹤鸣就醒了。醒来第一件事是环视病房。
房间里空无一人,掀开的被单底下也泛着冷意。
他没说话,俯身,将头埋进交握的手掌里,很重地揉了揉太阳穴。
片刻后,他起身拉开房门。
助理等在门边:“您起了?央小姐说她就在附近走走。”
孟鹤鸣想说我没问,话到嘴边改成:
“她用过早餐没?”
“还没有。”助理想了想,“她说您在休息,别打扰到您才不用的。”
穿过心口的风小了许多。
温柔的,和煦的,一下下轻轻扫弄。
他不知道自己阴翳了几天的神情变得柔和起来,掏出手机:“你去准备吧,我叫她回来。”
手机里的那串号码不需要特意去找。
他停留在不久前的BB那一栏,点进去,拨通。
几遍都是忙音。
在飞往那座偏僻山寨之前,孟鹤鸣其实就拨过她的电话。那时显示的同样是忙音,不过他没太当回事,只当山里没有信号。
数分钟后,助理送来早餐。
看到老板用没什么情绪的眼神看着他。
他心下一紧:“……您,还有什么吩咐?”
男人心平气和地将手心朝上摊开,对他说:“介唔介意我用下你嘅电话。”
第66章 异常
公司里流传着一条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孟董,也就是孟泽平,身边跟着的都是年轻时就与他一起打拼的人。他们私下讲白话的多, 在家族产业里中流砥柱的这一支,外人经常称他们为榕城派。
那条潜规则就是,凡是在公司能高声大气讲白话的, 几乎都是那一派趾高气昂的人。
孟鹤鸣不同。
他从小未被当作继承人培养, 与这批人走得并不近。也或许是因为避嫌,他很少在人前讲榕城话。
差点让人以为这位榕城长大,欧洲旅居的二公子不大能应付得来祖籍方言。
初上位时, 榕城派的某些人不是没想过要笼络新的掌权人, 推举了声望显赫的族叔来叙旧。
族叔膨胀了大半辈子, 想孟泽平在的时候也没把他怎么样,一登门便摆出长辈的姿态。
孟鹤鸣君子端方, 自然不会说什么。
他只是坐在一旁耐心地听这位族叔高谈阔论, 末了问一句:“除却叙旧, 您今天还想聊点什么?”
族叔知道他脾气温和, 没想这么温和,于是得寸进尺:“股东会嘅事,有冇谂过俾边个做啊?”
似乎是怕他听不懂, 族叔说完又用普通话重复了一遍。
孟鹤鸣只是笑笑:“您有什么想法?”
想法?
那当然是让自己派系的人来坐那张位置了。
听完他说,孟鹤鸣没当即表态, 只是唤人来给族叔点上一支雪茄。抽了半根,他才慢条斯理地讲:
“阿叔,我唔系食碗面反碗底嘅人。”
九声六调在他嘴里变得格外有韵味, 比起他们讲,更显得优雅。族叔怔了一下, 随后满意于这个回答。
孟家产业越做越大少不了他们这些人,小子说他不会忘恩负义,那定然和孟泽平一样,不敢动他们。
在这之后数次股东会上,榕城派系的人风头再起,一再压过新锐。
不过那时候没人知道这是最后的狂欢罢了。
再后来,拔掉残存在股东会仅剩的几个钉子时,也是在众目睽睽下,孟总一边漫不经心地跟你说着榕城话,一边叫你告老。
有了这么几桩,公司里都说,小心孟总讲白话。
一讲,必有大事发生。
因此当那句“介唔介意”出现的同时,助理便开始警铃大作。他偷偷瞥那双沉静的眼,此刻的温和在他心里不亚于杀人刀,一个劲地盘算刚刚去取早餐的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猜归猜,手机仍是刻不容缓地双手奉上。
男人没有避嫌,接过手机利落地输入一串号码,在按下接通前,助理很清晰地感知到落在屏幕上的手指有一瞬停顿。他似乎在思考什么,时间太短,也可能只是错觉。
很快,听筒里传来均匀漫长的等待音:嘟——嘟——嘟——
电话通了,过不久,那头有人说话。
“崔助理,怎么了?”女人紧张的声线传了过来,“是奶奶有什么事吗?”
手机不在他手里,助理不敢多言。
他等着孟总出声回复,但沉寂几秒后,他抬头,确确实实看到了男人眼底浓的化不开的墨。
孟总深看向他,不轻不重的一眼。
助理如坐针毡:“央,央小姐。可以回来用早餐了。”
“啊这样。”那边的风声小了点,她的语气变得安心,“知道了,这就——”
通往天台花园的门吱呀呀响了起来。
她的声音同步出现在了走廊尽头:“——回来了。”
手机适时落回自己手中,等反应过来时,孟总已经先行回了房间。
砰得一声轻响,房门关阖。
央仪是去天台吹吹风的。
睡眠不足头有点晕,胃也翻江倒海的疼。走了一小圈不见好,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初回到病房时,里面很静。
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看到孟鹤鸣醒了,以早晨睡着的姿势那么坐在沙发上,手指曲起,拇指抵在太阳穴上,食指指节徐徐刮动眉骨。
想也知道,这几个小时他一定睡得浑身酸痛。
“崔助说奶奶没事了,你要不要……”
他垂下手,淡淡看了她一眼:“先过来吃早餐。”
“哦。”
好奇怪,一对上孟鹤鸣,她就不由地被牵着鼻子走。
央仪在他对面坐下,把桌上的小盖碗一个个地揭开。每一盅都是一种不同味道的云州当地早点,精致到完全不像是医院的病号餐。
追溯上一顿,应该是昨天中午了。
最饿的那一阵人在直升机上,紧张大于其他,也就忽视了身体深处的不适。这会儿肚子被唤醒,饥饿感作祟,很不合时宜地咕噜起来。
病房有多安静,咕噜声就有多大。
她脸皮薄,一下坐直身体,手下意识按上肚皮。
男人果不其然抬眸,视线在她发烫的脸颊上停了半瞬:“抱歉,昨晚没想到让人准备。”
“……那个。”她咬了下唇,一下变得不太会说话,“我自己也忘了,没事。”
要是他们还是榕城时的关系,她倒可以更心安理得地接受,但现在,她低头,咬着一根米粉小口小口吞咽,脑子里飞速运转:现在在干嘛?为什么和孟鹤鸣一起吃上早饭了?他没有工作吗?不走吗?说到底他留在医院做什么啊?他完全就不是那种帮了忙还需要别人郑重其事道谢的人。但问他走不走,这样更不好吧?会不会显得太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了?
米粉越唆越短。
她在心里打定决心:“你今天,什么安排?”
无论什么安排,她都会贴心地劝他去干自己的事。
然而男人淡声说:“没安排。”
“……”
一定是听错了,孟鹤鸣也有没安排的时候。
“那你不休息吗?”她又问。
“休息过了。”男人说。
“……”
在沙发上坐四个小时也能算休息吗?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以她对孟鹤鸣的了解,接手一件事,就算并非自愿,他也会跟进所有消息,直至彻底圆满。现在他坐在这,无非就是等尘埃落定。
兀自想了一会儿,央仪坦白道:“我昨天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太慌张,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好你在云州,不过现在人都在医院,那么多专业的人帮忙处理着,其实我们留着也没什么帮助。对吧?”
她缓慢地说着,循循善诱,“要不然晚点你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情我再给你打电话?”
“记得我号码?”男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往沙发上靠了靠。
“当然。”央仪一边点头,一边说,“我又不是那种一分手就……”
后半句突然卡住。
她突然想到:完蛋,好像真的把对方拉黑了。
抬眼,视线在他沉静的脸上扫了一圈,毫无破绽,看不出端倪。他不会知道了吧?
应该……不会。
知道的话就不是这幅云淡风轻的样子了。
他危险地眯了下眼:“怎么不说了?”
“你不觉得这个米粉很好吃吗?”央仪驴头不对马嘴地说,“哪里做的?崔助好厉害,能找到这么好吃的店。”
为了彰显话里的真实性,她低头吃了几大口。
确实,崔助能力很强。
无论是办事能力,还是抗压能力。
难怪拉黑他不拉黑崔助。
孟鹤鸣在心里冷笑:“一会让小崔给你地址。”
央仪咬了下筷子,莫名嗅到了危险气息:“……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不麻烦。”男人语气匀缓地说,“你怕麻烦他的话,晚一些时候我带你过去。”
“……”
那不是更麻烦了?
她果断放下筷子,刚才那几口堆叠在嗓子眼,闷闷的,始终没有下去。她深吸一口气,用手顺着喉管,不知紧张还是什么,胃又翻腾起来。
那一小蛊米粉被推得远远的。
她摇摇头:“吃完好像也就那样。还是算了,留着肚子尝尝别的。”
“有没有可能别的还不如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央仪觉得言外之意很深。
她还在往深里想,却被男人端详的目光打断,他示意她打住,而后说:“央仪,不用总想那么多。”
“我没。”她辩驳。
更多辩驳的话尚未来得及出口,胃里不适的感觉像海绵似的,一点点吸收一点点堆积,终于抵到了阈值。
她捂住嘴,很用力地呕了一下。
胃酸一下泛了上来。
用力撞开门,她在水池里吐得一塌糊涂。
那阵痉挛劲儿过去后,肠胃舒服起来。
后来干呕的几下除了胃酸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她撑着台面缓缓起来,在镜子里看到身旁男人的身影时不由地一震,他手里一方丝帕,另一手隔空虚落在她背上,黑沉的眼眸神思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不管男友是不是前的,央仪都有种形象尽毁的挫败感。镜子里的自己比昨天还狼狈,头发沾湿了贴在嘴角,脸色苍白如女鬼,连嘴唇都没有血色,看起来跟病得快死了没什么两样。
她动了动唇:“……你进来干嘛?”
男人眉心显而易见地皱起:“你吐了?”
是的,还吐了一池子。
没必要这样确认吧?
留点面子行不行?
央仪从他紧皱的眉上看出嫌弃,想推开他,手伸了伸又停在半空。
还没洗手,这个养尊处优的男人肯定嫌死她了。
算了,不自讨没趣。
央仪默默收回手,去拧水龙头。
手腕忽得被按住,她整个人被拢在洗手台前。他倾身,就这么盯着她。
“我吐了。”央仪偏开脸,一字一字地警告他,“你离我远点。”
男人低头,有些挫败地问:“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什么什么时候?”央仪莫名,“昨晚上啊。”
他不大信:“只是昨晚?”
“不然呢?”
握在她手腕上的手掌紧了紧,孟鹤鸣又问:“现在怎么样?”
央仪盯着他的眼睛,总觉得哪里不对。
“……吐完好多了。”她说。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迟疑地摇头:“没有。”
不对劲。
什么时候从他脸上看出过明显的紧张和无措来。央仪正想再探究,又听他同她商量道:“今天哪都别去了,先做个检查。好不好?”
“不至于吧。”央仪扯了下嘴角,“你发什么疯?”
他置若罔闻,大手掌在她背后:“走得动吗?我抱你回去躺着。”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央仪皱眉:“孟鹤鸣,你是不是误会了?”
“我能误会什么?”他平静地问。
“我是昨天到现在没吃过东西!”央仪提高声音,强调说,“我只是胃不舒服!”
“好。”他点头,“是胃不舒服。”
“……”
这哪像信了的样子。
“我吃药了!”央仪将他心里拼凑出的完整彻底打碎,认真地看着他的眼,“事后药,我吃过了。”
她抿了下唇:“所以你别瞎想。”
***
一个多小时后,央仪下楼接方尖儿。
“我别的都不说,你就告诉我一下,你和孟总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这样我一会在他面前能找准定位,不至于说错话。”方尖儿道。
想了想今晨发生的事,央仪说:“普通朋友吧。”
这个普通可一点都不普通啊。
方尖儿有预感,但还是说:“行,我知道了。”
到楼上,她们第一时间去看望奶奶,而后跟医生交涉,最后方尖儿果然问到央仪猜到的那个问题。
她问:“治疗费用都是孟总在垫着的?”
“嗯。”央仪点点头。
“大概多少钱,能给我估一个大概的数字吗?”
央仪把打听到的告诉她,想了想:“到医院后的治疗费只是预付了一笔,还不知道具体花费了多少。”
“没事,那个再说。我先把已经用了的还给孟总。”方尖儿说着,拉拉她的手,“你陪我去一趟?”
知道方尖儿纸老虎的德性,央仪只好陪她去敲那间特需病房的门。
她其实心中忐忑,今早她说吃药后,孟鹤鸣再没说什么。他的情绪向来敛着,但沉默的几分钟里,央仪看出了不同。他掌在她背后的手拢成了拳,抵在她的脊骨上,硌得她有点疼。如果再细心些,就会发现他的手压不住地抖。可是当时,她顾不上这么多,眼前看到的就是男人忽然发沉的眼,还有抿得平直的唇线。他的五官透出冷峻,长远地注视她,最后说一句:“好,我知道了。”
早饭他没用,说完就出去了。
这一个多钟头里,央仪都没见过他。
带着方尖儿再来时,病房里只剩了个脸生的女人。
她弓着腰,正在茶几边放水果。
央仪愣住:“……你是?”
“央小姐您好,我是孟总的助理,有事您跟我说。”
“他人呢?”央仪环顾四周。
女助理一板一眼地说:“孟总离开了。”
央仪无所适从,与方尖儿对视一眼,又问助理:“那还过来吗?”
“暂时不太清楚。”助理摇头,“不过孟总留了话,让您好好养好您的胃。”
“哦……”
助理察言观色:“他还说。”
“嗯?”
原话是叫她有事就开口。
这么讲太公事公办了,助理转了下脑子,变通道:“他叫您别有负担,有事尽管联系他,您的事比工作重要。”
第67章 逃避
车子一直在楼下等。
听说孟总下楼, 司机立马将车开到正门口。
没多久,气质清冷的男人从后方上了车,崔助是同他一起下来的, 坐上副驾。
挡板隔绝了前后座,司机小声问:“去哪?”
崔助也不清楚。今天的工作照理都推了,眼下没有非赶在这个时候要去做的事。
今早上整个就不对, 醒来后……确切来说是在他备好早餐回来后, 孟总情绪就不那么对。
看起来淡淡的没什么异常,但他跟孟总这么几年了,知道他的一些小习惯。
他语调越慢, 越是有什么情绪在酝酿。
手长时间抄在兜里, 便是心情烦躁, 想要点上一根烟来缓解燥意。
但今天都不是。
今天的孟总是沉默寡言。
他说走,但没说去哪。
人坐进车里, 依然没有发令。
崔助拉响了心中警报最高级, 他踌躇, 和司机大眼瞪小眼, 最后只能摆摆手。
总不能在这耗着吧。
他低声商量:“要不先回酒店。”
市立医院到海湾酒店二十来公里的路,每遇上一点堵车,前排两人心里不约而同一起打鼓, 生怕老板的情绪随时突破阈值。他俩感觉在玩小时候的游戏,击鼓传花, 花传到他俩手里刚刚好爆-炸,那就是他俩倒霉。
崔助其实觉得自己是有点无辜的,毕竟他原本应该在医院帮着料理其他事情。但不知怎么回事, 忽然换了组里另一个女助理顶上。
孟总没说原因,崔助也没法从他一贯冷沉沉的视线里找到线头, 只好认真回想自己到底哪一环没做好。
人人都想往上爬,人人都想做孟鹤鸣身边的助理。
压力大归大,收益也是正相比的。
回去的一路上,崔助都在进行积极的自我反思。
到酒店门口,他下去开门的速度比司机还快。只不过还是扑了个空,男人不需要他们跟着,并着两指往后摆了摆。崔助知道这是嫌烦,立马拉远了距离。
男人挺括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拐角,上了电梯。
崔助回头和司机对了个眼:有心事呢。
司机点头:我一路都没敢讲话。
崔助:总之这几天小心。
上了顶楼总统套房,所有声音都被淹没在脚下柔软的地毯里。整个空间开阔又空旷,立在玻璃边能俯瞰大半座云州城。往西二十余公里,就是刚才过来的地方。
孟鹤鸣坐在雪茄椅里,点了根烟。
腾起的青烟让他本就吊在半空的情绪更像落不到实处似的,心里一烦,又揿了。
烟头在水晶烟灰缸里捻了又捻,直至烟丝都烂了,皱巴巴从未抽的半截里散出来,他才收手,重重一下拍在桌案边。手心火辣辣的疼,和胸口一样。
六十八楼的高层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惹得人焦躁不安。
他鼻梁高挺,所以显得眼廓深。
寡言少语的时候自带威压。
好在这方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不至于让另一个人为此心惊胆颤。孟鹤鸣抬手,默不作声看了会掌心,心里想的都是之前在一起时她总是听他话,乖顺的模样。
会不会其实在心里,她一直都觉得他很难相处?
是真的烦他吗?怕他吗?
和那些下属一样,总是提心吊胆。
应该是烦的,怕的。
孟鹤鸣想。
要不然药吃得那么果断,生怕再和他产生一丝联系。
哦对,怕他不放心。
她还特意强调了一遍。
“两次。孟鹤鸣我吃了两次,所以真不会有,你不需要担心。要是实在不放心,我现在就去验个血给你看。”
他从小在孟家长大,听到见到的故事很多。
那些为了能和孟家搭上关系,无所不用其极的人的故事尤其得多。
他知道几年前族叔有个不到二十的小女友,是在做服务生的时候碰到了当时已经五十多的族叔。老头一眼相中模样鲜嫩的小服务生,把人弄到手颠鸾倒凤。
男人的繁殖欲不会因为年龄上升而减退,反而更甚,他一心想叫小女友让他体验一把老来得子。小女友也豁得出去,明知是老头精-子不行,还找了泰国那边的私立机构天天给自己打排卵针,肚子上扎得都是孔眼,好不容易才怀上一胎。外面都说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但孟家的人知道,这一胎后伤了身体,小姑娘一下老了很多。没了充满胶原蛋白的脸蛋,没多久就给族叔抛弃了。
还有个大胆的,知道老头不行,自己跟外面的有了,然后花了小几百万造假亲子鉴定。
至于下场,事情都传到他这了,自然不会好。
一个个,一茬茬,连个年过半百的老头都这么吃香。想来孟这个姓在榕城是真的吸引人。
孟鹤鸣闭着眼,直挺挺地坐在雪茄椅里。
头发乱了几缕,垂在额前。
张弛克制的情绪在无声的呼吸声中不断收紧,直至拧成一团。他还没到族叔那样惹人厌烦的年纪,他身上的这个孟姓更比其他人的分量重,可是无用,她不愿意起来比什么都决绝。
她不想有他的BB。
想到这,男人心口遏制不住地痛。
吃了两次啊。
她说得那么掷地有声。
每一下都凿得他喘不上气来。
直到现在,在空无一人的酒店套房里想起这句话,孟鹤鸣仍觉得浑身犹如千斤重,压得骨头咯吱作响。
他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只有自己才知道,说是离开,其实是从医院逃出来也不为过。他是真的怕,怕到只能逃避,不敢让更多钝刀子磨肉的话钻进耳朵。
半个多小时后。
在楼下的崔助接到指令。
回榕城?
他疑心看错,又端着手机看了几遍。
孟总的确说是回榕城,而且是他自己。崔助则被留在这里处理医院的后续事宜。
助理不能质疑老板做的决定,小心地问: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那边回复异常简洁:尽早。
当天下午云州飞榕城的私人航班上,孟鹤鸣罕见地没处理任何工作,反倒是睡了一会。
睡意一来梦也跟着袭来。
他梦到很久之前,在央仪还没来榕城之前。
那会儿他身边一直都没人。外界一度怀疑他的取向问题。甚至有人不怕死地准备了一溜男模。
这事在圈子里小范围地传过一阵。
苏挺他们知道了,仗着跟他关系好,借机问:“你真讨厌女人?”
“不讨厌。”孟鹤鸣说。
苏挺听完很遗憾,用可惜的语气说:“那你怎么半点儿八卦都没有?”
他反问:“不讨厌就非得要找?”
话虽不是这么说,但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总得有点需求。苏挺想了想:“你那方面呢?能用?”
孟鹤鸣冷冷笑道:“多嘴。”
他是正常男人,有需求,但比起跟那些想缠着他吸血的人斗智斗勇,他更喜欢简洁高效的办法,自己解决。
每个人做那档子事都有个人癖好。
他的癖好就是追求效率,甚至连幻想对象都不需要,手一握,把多余的精力释放出来就行。
后来央仪来了榕城,往他身边塞同性的例子倒是没了,异性仍然屡禁不止。于是每每出去,孟鹤鸣都高调地带着她。即便这样也没法杜绝掉所有别有用心。
记得有次半夜不适,他从饭局上下来,鬼使神差叫司机把他送去半山。或许是对自己身体的了解,他潜意识觉得那不是发烧生病,而是当晚的酒不对劲。
榕城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给他下药,估计是同他喝酒的那些老东西为了愉悦,自己给酒里加了助兴的东西。而他恰好也几杯下肚。
说实话,他那晚动过不君子的心思。
甚至在过去的路上想,要是实在抵不过反应,想必再多花点钱,她是愿意的。
好消息是他猜对了,她的确愿意。
但紧接着,她突如其来的泪水又把他按回了冰水里。那蓬热潮一点点消退,他的神思在断了线的眼泪里变得清明。
那时候孟鹤鸣尚不解其意,只是潜意识觉得那晚如果真发生点什么,要花好久哄她。
哄人太麻烦了,劳心劳神。
他松了手,任她离开卧室,然后自己在黑暗中咬牙硬了一整个晚上。
怕他有事,她出去时把卧室的房门敞着,也就断了他起身去浴室自己解决的心思。
但凡他有点动静,他相信她会跑进来,睁着才哭完泪盈盈的眼睛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层原因。
刚才把人压在身下时的感觉让他心猿意马,有了对比,再去冷冰冰的浴室对着瓷砖墙解决,这种落差无异于让人兜头淋了一盆凉水,很没意思。
这样想着,再难受,他也忍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他这刚有一点动静,客厅立马传来嘭得一声闷响。好像是什么滚在了地上。
没多久,孟鹤鸣看到她以别扭的姿势跑进门,问他:“你醒了?烧退了没?”
睡眼惺忪,头发也乱了,跑过来时两条腿有点打架,落在男人眼里全成了毛躁的可爱。
刚才那声闷响,从沙发上滚落的恐怕就是这么个大活人。
他扯过丝被,盖住裤腰。
“应该退了。”
老东西们玩得真狠,药效花了一晚上才消解。
这会儿是正常的晨间反应。
他坐着没动,任她拿起耳温枪凑过来,塞他耳朵里。
滴——
37.2。
温度是正常的,就是与她贴着的皮肤滚烫得不像话。
她狐疑地看着显示屏,又测了一遍。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问:“相信了?”
“怪怪的。”她说。
当时的场景一遍遍在梦里回放,有一层意识知道自己在做梦,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这一切。
他冷静地想,哪里怪了?不奇怪。要是她知道当时的他满脑子想的是怎么把硬得发疼的东西塞她身体里,就不会这么说了。
飞机落地的时候颠簸了一下。
孟鹤鸣终于醒来。
舷窗半开,机舱里光线昏沉。
他揉了揉眉骨,问乘务人员睡着的这段时间有没有人找。
空乘摇摇头,期间他的手机始终暗着,卫星电话同样没响。
孟鹤鸣似是不死心:“也没有云州的电话?”
刚从云州离开,哪个不长眼的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
空乘不清楚,继续摇头。
而后坐在航空沙发里的男人便不说话了,视线落在舷窗外,变得冷寂起来。
第68章 过往
以为孟鹤鸣还会来医院的。
结果一天过去了, 他一直没出现。
到晚上,崔助过来。
态度诚恳地请央仪和方尖儿去酒店休息。
“老太太在这绝对不会有事,您不去休息我们也不敢回去, 别到时候老太太好了,您病倒了。”
这同早上央仪劝孟鹤鸣时说的话一样。
央仪当然知道她们留在这派不上什么用场,不如好好休息, 恢复精力。
她这次没拒绝, 边点头答应边问:“他呢?白天休息了没?”
助理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叹了口气:“孟总好像有事,下午就回榕城了。这边您只管找我就行。”
“回榕城了?”方尖儿反应比她还大。
助理诧异地看了眼, 点头。
“怎么办?”方尖儿无奈地看着闺蜜, “孟总居然走了。”
白天没找到孟鹤鸣, 方尖儿就愁上了。
欠谁的人情都行,她唯独不敢欠孟总的, 不是因为他气场唬人, 而是作为闺蜜的前男友, 她欠人情会连带闺蜜也欠。感情这事儿, 最不能和其他的搅浑在一起了。
回酒店,两人是一间。
方尖儿洗好澡躺床上,直勾勾地望着好闺蜜:“要不这样吧, 我爸妈明天估计能到云州。等奶奶好一点,我带他们飞一趟榕城, 钱就让我爸妈当面还,这样显得有诚意。你说呢?”
央仪此刻正在给自己腿上的伤贴防水绷带,闻言抬头:“我觉得行。”
“那你去榕城吗?”方尖儿问。
央仪想了想:“我可能直接回家了。”
“你要不去一趟吧。”方尖儿说, “你的车,我给你找好了二手车经销商, 不过要你过去签字。”
“这么快?”央仪诧异。
“对啊,你这次去就住我那,正好我爸妈还能请你吃顿饭。他们太想你了,耳提面令叫我约你吃饭。”
央仪笑了下:“那行。”
“哦对,路周呢?怎么一直没见他。”
“他好像还在山里,处理点自己家的事。”
“我还得谢谢他。”方尖儿认真道。
说曹操曹操就到。
央仪手机响了一下,歪着头远远看一眼屏幕,就是路周。
他说他到云州市了,问奶奶怎么样。
央仪手上不方便,便朝方尖儿努了努嘴:“路周找,你帮我回一下。”
方尖儿当然乐意,爬起来,滚到她旁边。
一边回,她一边跟央仪汇报:“我跟他说奶奶没事了,然后我们现在住在海湾酒店。”
央仪找好睡衣,准备进浴室。
刚迈进一条腿,就听方尖儿在那喊她。
“路周也住这家酒店,他说在过来路上了!”
不管晚点要不要出去见人,洗澡是不能耽误的,已经快两天没洗澡了,凌晨到医院后只是简单擦了擦,换了干净衣服,这会儿闻自己,央仪都怀疑会有味道。
洗完出来,方尖儿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衣服。
意料之中。
央仪擦着头发问:“一会要去谢你的恩人?”
“对啊,人都到这了,不见一面说不过去。”方尖儿用嘴努她,“你不去?”
“约的哪儿?”央仪问。
“就酒店楼下,行政酒廊。”
把手机拿起来看了看聊天记录,一开始路周不知道回信息的不是她,还问了她腿怎么样,到医院有没有处理。又说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别担心。
几句后发觉语气不像她,他说:方尖儿姐?
方尖儿回:嗯嗯。
于是点到为止,没再说别的让人浮想联翩的话。
什么跟他哥一样有分寸感了?
央仪莫名欣慰。
她换上自己的衣服:“那我跟你一起下去吧。”
八点多,路周终于风尘仆仆赶到。
他先回房间放行李,来行政酒廊的时候头发湿着,能嗅到洗发水的香气。衣服应该也换过一身,白卫衣,黑运动裤,少年气十足。
这个点行政酒廊人不多,进来一眼便能看到靠窗而坐的两个女生,一个中短发,俏丽脸。另一个背朝大门,长发绸缎似的披在肩上,背影盘靓条顺。
路周快步走过去,抽开背朝他的那张沙发椅。
听到响动,央仪刚好抬头,近距离嗅到与她身上同样的酒店洗发水味道,扬了下眉:“来了?”
“奶奶确定没事了?”
坐下来,他第一句话就透着关心。
方尖儿借驴下坡,讲了一大堆感谢的话。路周和孟总不一样,在孟总面前要放八百个心眼子,跟路周就跟自己朋友似的,方尖儿说着问他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医院。
路周反问:“我哥没在?”
“他回榕城啦!”方尖儿回答,“应该有什么急事,今天白天问他助理的时候就说已经回去了。”
“这样。”男生点点头,神情松下来。
方尖儿好奇心起,问他:“你怎么想到把你哥扯进来了?”
“事急从权,他手眼通天,办法总比我们多。”路周淡淡地说,“何况他早在云州。”
方尖儿惊讶:“你在山里倒是知道他的行踪。”
男生狡黠一笑:“我是靠猜的。”
“这怎么猜?”
“秘密。”
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儿,像打哑谜。
不一会,方尖儿率先将视线落在自己闺蜜身上。闺蜜仿佛没察觉,兀自喝掉半杯橘子气泡水。
方尖儿隐晦地说:“是我想的那样吗?”
路周笑了笑:“可能是在逮我呢。”
“你做了什么事,他要来逮你?”
“也是秘密。”
“……啧。”
僵持了一会,方尖儿撇撇嘴:“你现在秘密可真多,少爷弟弟。”
男生笑起来:“这叫适当保持神秘。”
两人说话的时候,央仪一直低头喝自己面前那杯橘子气泡饮。她原本来云州是度假的,突然碰到这么一桩事,神经紧了一阵,这会儿又回到了放松的状态。
脑子被刻意放空,连他们讲的话都是有一句没一句掠过耳朵,她回头问服务生要酒水单,胳膊擦过男生还带湿意的黑发。与她如出一辙的洗发水味道散了过来。
动作在半空停顿,她的眼神对上他。
路周热得忽然就开始出汗,手不由自主地拎起领口抖起了风。耳朵也泛红,全然没了对方尖儿时的自在:“……你,你还要喝什么?”
央仪看着他:“不是你还没点吗?”
“啊,我啊。”原来是为了给他点单,鼻尖若有似无的香气严重侵扰他大脑运作,他在同样的味道里心旌摇曳,下意识说:“我跟你一样。”
两杯同样的橘子气泡水摆在桌上。
方尖儿一脸吃瓜相。
央仪忽然就觉得今天不该陪她下来。
等回去的电梯里四下无人,方尖儿用肩拱她:“他还喜欢你呢?”
“不知道。”央仪随口答。
“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我先申明我不站队啊!”方尖儿以手立誓,“不管你怎么选我都百分百无条件支持。但我就是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八卦。”
央仪无语:“只是一点?”
“好吧,我承认是两点。”
路周以前喜欢过闺蜜,这一点方尖儿知道。
闺蜜和孟鹤鸣分手了,这一点她也知道。
目前看下来,孟鹤鸣怎么想她暂且不知,确认的是路周这小子还有想法。
那么,综上所述——
方尖儿问:“你对少爷弟弟有想法不?”
央仪答得极快:“没有。”
方尖儿说:“看着我的眼睛。”
两人鼻尖对鼻尖,眼睛对眼睛,眼里的湖澄澈一片,连涟漪都看不见。
“真没有?”
“真的。”
“刚认识那会儿你俩不是走挺近的吗?”
“你想想我俩走挺近是因为谁。”
哦,好像哪哪都跟自己有关。
方尖儿喊着哎哟我对鸡眼了,捂住自己,片刻,又从指缝里偷看闺蜜,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她算是明白了。
综上所述,一厢情愿。
那孟总呢?
方尖儿脑子里想着的人此刻正在榕城,孟家的大庄园里。
孟鹤鸣有段时间没回来,管家鞍前马后,事无巨细地汇报这些天家里的情况。
家里这段时间只有黎敏文在,因此所有的事都与她有关。
“夫人打电话去疗养院那,没听小少爷接过,一直很担心。前几天自己在那说要飞一趟美国,行李都准备好了,这不是听说小少爷又回来了嘛。”
“还有呢?”孟鹤鸣不紧不慢地问。
“然后这两天出去茶歇,见了公司的老股东。具体聊什么不清楚,不过回来后夫人心情不错,还夸了今年新植的一批玉兰。”
黎敏文喜爱玉兰,因此对玉兰很挑。
能听得出心情确实畅快。
孟鹤鸣放下茶盏,腿松弛地交叠在一起:“那怎么今天又在那生气了?”
想到这个就头大,管家谨慎地看看少爷脸色,压低声:“因为今天大夫人来了。”
男人果然顿了下,问:“人呢?”
管家低着头:“没住在家里,住在洲际。”
大夫人是孟泽平的第一任妻子,在孟鹤群很小的时候就和孟泽平离婚了。
离婚后孩子归孟家,数年后,她嫁给澳门一富商。
婚后和孟家的联系变得更少,孟鹤鸣极少见到他父亲的这位前妻。近几年唯一一次见面,是在孟鹤群的葬礼上。
远远的一眼,印象不深。
只记得是位保养得宜的贵妇,站在人群里面色温婉却冷淡。
照理黎敏文与这位前妻没什么交集,但这么多年,黎敏文总是将人当假想敌。人家在澳门上报,她隔天就会出现在榕城的报刊上,形容她的词汇一定要比那位更华美。
人家参加什么慈善会,她转头就哄着孟泽平也办一场规格更大,牵连更广的。
这些孟鹤鸣多少都知道。
年少时他不懂,一味站在自己母亲这边,觉得是自己不争气,不像兄长那样受父亲喜爱,所以连带着母亲也对在孟家的地位有种近乎于恐慌的危机感。生怕一个不小心母凭子贵,孟泽平把前妻迎回来,凌驾于她的头上。
后来懂了,他便看轻了这种一亩三分地的想法。
“大哥的祭日快到了吧?”
孟鹤鸣忽然发问。
管家说:“是的,再过两天就是。”
孟鹤鸣原本没想过要和那位大夫人碰头。
他自己也说不清,在大哥死亡的这场戏份里他扮演什么角色。总归落在别人眼里,不会是好的。
他没有自虐倾向,不必上赶着被别人冷眼。
没想隔了两天,秘书处说有位谈夫人想约见。
姓谈的人本来就不多,几乎是同时,孟鹤鸣便想到了与孟鹤群有几分相似的那张脸。
他问:“就她自己?”
“对。”秘书说,“一个人来的。”
秘书把人安排在会客厅。
孟鹤鸣进去时,茶已经喝了半盏。几面搁了一只爱马仕铂金,提柄上绕了一圈丝巾,月白色打底,上面绽放着一朵又一朵的白玉兰。
他忽然就懂了黎敏文这些年对玉兰的执着。
有些病态。
同父异母的兄弟间多少有点相像,自他进来后,谈女士的视线就一直落在他身上。
孟鹤鸣承认,有些虚伪的表象使他与兄长形似。
并不是基因难改,而是同样生活在孟家,很多东西和人的成长轨迹都会潜移默化往最有权势之人的喜好上偏。
如同知道孟泽平心里念前妻,所以黎敏文事事模仿。
也如同孟泽平在意自己的风评,年轻时爱装温润如玉,生的儿子为了投其所好,也不自觉地往这上面装一装,以博取父亲喜爱。
无论内里是什么样,他们两兄弟表面上都有虚伪。
孟鹤鸣在她面前坐下,展露出温和善意。
“您找我有什么事?”
“早上我去墓园,见了见鹤群。”女人放下杯盏,语气里的温和与他如出一辙,“听说你昨天回的榕城,想着见一面了再走。”
“见我?”孟鹤鸣抬眼。
女人淡淡地笑:“一点小事。”
这些年孟鹤鸣看人从未出过错,如果说自己表现出的善意是虚伪的,那眼前这个女人却真得很。
她说话从容匀缓,不兜圈子,也不刻意伪装。
说是小事,立马缓缓道来。
“榕城有块地,当年离婚的时候我没有拿。那块地是我婚前的嫁妆,公司急需现金流的那会儿我拿出来抵押过,你一查便知。”
“您是打算要回去?”孟鹤鸣问。
“我的东西,过了些年月再要回去,应该不难吧?”
他没有为难人的打算,表态:“不难。”
当即通知助理去查。
等待间隙,女人便说了说家常,问孟泽平怎么样。
提到孟泽平,孟鹤鸣意兴阑珊:“前些日子刚去看过,还不错。”
“你爸爸年轻时候很争强好胜。”
孟鹤鸣笑了声:“现在也是。”
女人摇摇头:“所以我同他过不下去。”
这话很难接。
孟鹤鸣正想着如何往下顺,她又自己说开了:“那时候我年轻,看中容貌,觉得他一表人才,因此很是中意他。后来结了婚才知道,他骨子里远没有看起来那么无害。他性格又那样强势,事事掣肘,对我威严的时候多过温柔,和我想象中的婚姻全然不同。”
孟鹤鸣不知在想什么,手指落在表盘上,一下一下地拨弄:“所以您悬崖勒马了?”
她点头:“还算勒得不迟。”
孟鹤鸣敛眸:“现在呢?您后悔过吗?”
“一点也不。”女人说,“我如今的丈夫对我很好,在外人眼里我们相敬如宾,私底下也是如此。他尊重我,也包容我。和他在一起我能做自己。”
“您眼里的尊重和包容是什么?”
“那时候我刚离婚,独自在澳门。圈里很多人等着看我笑话,我自己也避着这个话题,在外面从来不说第一段婚姻。不过他不一样,他不避讳,偶然聊到,他只说孟泽平事业上有建树,看人眼光却不好。”
她语气里的从容和宽厚并非作假,温醇得仿佛这些年没再经历过波折,万事顺心。
听到她这么说,孟鹤鸣在心里同自己的母亲相比起来,的确高下有别。
“后来聊多了,我问他怎么总跟一个离过婚失败的女人搭话。他说失败的是孟泽平,而我跑出来了,我就是成功的,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勇敢。”好像回到了最初热恋的时候,她说着低头笑了下,“那时候他还未表达爱意,但我已经零零星星看到爱了。”
“再后来他跟我求婚。我惊慌失措,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就告诉他我在榕城跟孟泽平还有一个儿子。他应该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震惊了几秒,随后又想了想,很认真地让我放心,说他来想办法,把孩子接到澳门。”
“……”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吓得几天没见他。那段时间他也没来找,我心想一定是他知难而退了。毕竟他家境殷实,原本找一个二婚的女人已经很难,还要再摊上一个外姓的孩子,这件事他家里绝不会赞同。可是等我知道他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榕城,在和孟泽平谈判。”
孟鹤鸣产生了兴趣,问下去:“谈输了?”
“不。他允诺了你爸爸澳门的一些生意。当时你已经出生,其实孟泽平没那么坚决要留下鹤群,之所以谈那么久,是想要利益最大化。”
果然是孟泽平的作风。
女人垂下眼,手指搭在盖碗上:“他们快谈拢之前,是我自己放弃了。”
“为什么?”孟鹤鸣问。
“他那时候已经和你爸爸太像了,我没办法接受把他带在身边。”她叹了口气,“所以这件事,作为母亲,一直都是我亏欠鹤群。”
孟鹤鸣心想,如果当年她执意要把孟鹤群带走,想必孟鹤群也是不乐意的,他总会想办法回孟家。
他们兄弟俩的野心,不相上下。
是不是亏欠很难说。
聊到这,助理进来汇报。
那块地皮最初确实是由眼前这个女人带来的。
孟鹤鸣点了下头:“让苏挺看下相关手续,没问题的话把地转出去。”
女人笑了下:“和你说话很舒服,不需要兜兜转转。”
他不置可否:“我只是不喜欢占着别人的东西。”
如今孟家产业那么大,一小块地皮而已,说实话孟鹤鸣不太有胃口。况且今天的谈话让他觉得舒心。
说完事,女人告别。
她起身时忽然回头:“外面都说鹤群的死和你有关。”
迎送的动作顿在半空,孟鹤鸣望过来。
她淡淡地说:“我觉得你不像。”
“或许我比我爸爸更会伪装。”孟鹤鸣沉声。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只凭这一句,我就觉得不是。”
从不像到不是,中间仅仅只隔了一句话。
孟鹤鸣心中骇然。
知道事情所有因果的他,都不敢如此坦然说一句不是。
孟鹤群出车祸是他自己飙车没错,但送到医院后经抢救得知器官衰竭,需要第一时间移植时,孟鹤鸣插了手。当时李勤予正在联系器官源头,巧合的是在榕城等待移植的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前终于匹配到适合他的,却被有权有势的孟家横插一脚。
那家人寻不到孟泽平,求到他面前。
一边是亲大哥,另一边是毫无联系的陌生人。
他冷冰冰地问:“你凭什么觉得我们孟家会让?”
跪在地上的老人膝行到他面前,头磕得血淋淋的:“我儿子先配上的,求求您了!他一直在等这颗心脏,他等了很久了!您看这是他的照片,他还很年轻,他的小孩才一岁不到,您看看,我们全家为了等这颗心脏花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多钱……”
钱是孟家最不在意的。
但当一沓沓单据雪花般飘起来,厚厚落在地上时,他像被压了千斤。
“你求错人了。”孟鹤鸣无动于衷。
回身走进医院,在隔着几重门听到孟泽平怒吼“我管你几条人命,救我儿子重要”的时候,说不出什么心理作祟,他对李勤予说:“你是不是就喜欢当医生?”
李勤予忙得焦头烂额:“废话。”
“抢人家的器官这事,要是曝光出去,医院得关门吧?至于你的行医执照……”
李勤予震惊地看着他:“你不救?”
“想救。”孟鹤鸣平静地说,“但事情总有先来后到,人也有时运不济。你懂吗?”
“……”
孟鹤鸣望着天:“孟鹤群的好运或许就到今天。”
那晚,孟鹤群没等到那颗半途截来的心脏。
孟泽平曾怀疑过是不是他动的手脚。
不过已经少了一个长子,他不会追究更深。
孟鹤鸣太懂孟泽平了。
这些年这件事一直压在心头,孟鹤鸣自己都不知道在这件事里他算什么。
凶手?还是侠肝义胆?
好与坏一句话怎么说得清。
然而他说不清的事情在孟鹤群亲生母亲的嘴里一句话化开了。
女人长久注视着他,眼前的男人和她儿子很像,尤其是露出彷徨的神情时。只可惜长大一点后,孟鹤群脸上便没有这样的表情了,他将父亲当作唯一的崇拜对象,一有争执,便不耐地问她:“你为什么和爹地吵架?爹地哪里待你不好了?给你钱花给你房子住,你不要无事生非。”
每每这个时候,她便在婚姻里一再后悔。
明明嫁进来前她明媚照人,充满底气,为什么在婚姻的磋磨里慢慢学会了伏低做小,学会了弱化自己来让孟泽平彰显他的父权。
过去的事不想再提。
收回心神,女人问眼前的人:“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孟鹤鸣心中一恸,手不自觉握紧成拳。他察觉不到手指在轻微地颤抖。
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连黎敏文都没问过一句,是不是有难处?需不需要妈咪帮忙?
她教他的,是争权夺利的技巧,还有假意逢迎的虚伪。
他有难处吗?
“没有。”孟鹤鸣缓缓开口,嗓子眼有很淡的血腥味。
继而摇头:“我现在这个位置,怎么可能会有难处。”
第69章 手段
谈女士离开的时候, 孟鹤鸣让助理相送。
但很快,他自己坐着另一部电梯下楼。
两部电梯一前一后抵达,孟鹤鸣没有叫住她, 几步之遥,看着谈女士快步走向停在斜对面的奔驰。
奔驰上下来一个中年人,看起来儒雅斯文, 远远朝她一笑, 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包,而后偏头同她说话。两个人亲昵地靠在一起,他为他的夫人开启车门, 手掌在车框上, 边说着什么, 边认真点头。
爱马仕铂金包被放在后座,他们跟这个城市里其他普通的夫妻一样并列坐在前排, 时不时聊得眼睛弯起。
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坪, 最终汇入车流。
与他想象的一样, 谈女士第二段婚姻很好。
助理不明所以:“孟总, 是有什么不对吗?”
孟鹤鸣摆摆手:“无事。”
助理跟在他身后,重新坐上电梯。光洁的金属面板倒映出两人的身影:“刚才苏律已经看过了,这块地皮没纠纷, 随时可以移交。”
孟鹤鸣将手抄进兜里:“很好。”
今天没有烟。
他收回手:“云州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没有。”助理小幅度摇头。
他在心里想,自从回来后, 孟总问起云州的频率有些过于频繁了,显然是在等什么消息。
在一次次的无回音背后,气氛开始焦灼。
忽然间, 老板再度发问:“路周呢?”
这个答案是肯定的,助理快速回答:“已经在海湾酒店了。”
孟鹤鸣将手用力抵在眉骨上:“去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助理知晓轻重, 立马站直:“好,知道。”
原本以为和小少爷交流会更简单一些。
拨通小少爷的电话,问他几时回榕城时,那边只是不着调地笑,反问:“榕城有事等着我去做?”
“那倒是没有。”助理说,“是孟总关心您。”
“关心啊……”
那边拖长了调子,就是避开问题不答。
助理没辙,换了个思路:“我给您订明天的机票?”
“谁说我明天要回了。”小少爷混不吝的语调传过来,好像在故意为难,“我觉得云州真好,我就待在云州。”
“……”
静了片刻,小少爷说:“崔助,咱们交个心。你说我哥是真关心我还是关心别的?”
助理笃定:“当然是真关心您。”
路周在电话那头咧了下嘴。
这个崔助履历漂亮得要死,干工作那是一点都没有纰漏,就是脑子太一根筋,转不过来。对工作以外的事,他好像天然缺了点神经,偏科天才似的,偶尔也会有想让人吐槽的点。
想想这两天在医院忙前忙后的那个新助理,路周友情提醒:“你看,你还没明白为什么你没能留在云州。”
助理莫名。
又听电话里传来一句更大逆不道的:“还有啊,我哥下次再问你就跟他说,像他这个年纪,管的太多容易惹人嫌哦。”
电话挂断,央仪刚好从背后路过。
她狐疑地停了半步:“什么年纪啊,被你这么数落?”
原来是只听到了后半句。
这几天在医院鞍前马后,再加上奶奶确实喜欢他,他有大把的时间在病房里讲笑话逗乐,弄得两个姐姐也很松畅。关系正在平和的日子里突飞猛进。
这么想着,路周露出爽朗的笑意:“中年男人,没什么,烦得很。”
央仪只以为他在说家事,点了下头。
“姐姐,你去哪?”路周从后面眼巴巴地跟上来。
“去超市。”央仪说。
医院附近就有一家商超,路周甩了两下从助理组那征用来的车钥匙:“我开车送你?”
央仪脚下没停:“才两步路,我看着很废吗?”
“那我可以帮你提东西。”他兀自说。
两人下了电梯从医院正门出去,汇入在第一个路口等红绿灯的人-流。
云州这个季节天气正适宜,天高风清。
等红绿灯间隙,央仪接到李茹的电话,问她玩到哪天回去。她还没定,于是说再看。
李茹显然是要找机会探她的感情生活,话题才起,绿灯亮了。她正出着神,被身边男生拉了一把:“想什么呢,过马路要看路。”
李茹比她警觉,立马问:“你旁边谁啊?”
央仪很用小的声音说:“一个朋友。”
汇在车水马龙里她的声音应当很容易被忽略,但她往旁边偷瞥时,发现对方也在看她。
男生黑白分明的眼倒映着高秋,澄澈无比。
他唇线又平又直,仿佛有点委屈却又不敢说的模样,惹得她一阵心虚。
干吗?
她用口型说。
路周摇摇头,什么都不说,但手却伸了过来,拉着她袖口一角,默不作声往前走。
李茹问:“什么朋友,这次和你一起去云州玩的?男生?你俩单独?”
“不是,还有方尖儿。”央仪一个头两个大,很快想到对策,“不和你说了,这两天方尖儿她奶奶病着,我在医院陪她一起呢。”
李茹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连忙说:“怎么回事?严重吗?要不要叫你爸爸过去看看?”
“不用不用。”她赶紧摇头,“都快出院了。”
扯着她衣袖的力道在马路那头松开了。
他将手抄回兜里,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只是脚步放得很慢,很显然是在等人。
结束掉这里的对话,央仪追上去。
“要不要喝奶茶?”
很明显刚才说了他的坏话,在心虚。
路周没好气道:“你请?”
“对啊。”央仪用力点了下头。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朋友的待遇?”
央仪盯着他若干秒,收回:“不要算了。”
立场一秒发生转变,男生小狗似的凑过来,又抓她衣角,刚才的不快一瞬间忘到九霄云外。
他一个劲地说:“要要要,姐姐,要喝!”
两人一人一杯奶茶举着逛超市。
央仪是奉命来买零食的,方尖儿点名要喝酸奶,她进去后推着小车直奔冷柜。
挑了会儿日期,才发现路周落在数十步之外。
她回头,看他低着头在那按手机。
凑过去,他还在认认真真P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杯奶茶,背景是超市亮堂堂的荧白灯带,还有整齐排列的货架。
央仪很震惊:“你还会P图?”
“我又不是古代人,P图怎么了?P图又不犯法。”男生撇撇嘴,将照片的色调调的温馨又日常,“怎么样,好不好看?”
央仪认真观赏了几秒,想说这照片拍的不怎么样,主体是奶茶,但后面漏进去了半辆推车,还有她的鞋尖。
这些都显得画面挺凌乱。
她比了比:“你对着这边拍应该好看点。”
男生油盐不进,自顾自说:“我觉得挺好。”
这张照片很快发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央仪刷朋友圈没刷到,只以为他没发,并不晓得他其实选了分组,分组里只有他哥一人,而且还很无聊地@了一回——提醒他看。
看到提醒时,孟鹤鸣人在孟家那座城堡似的庄园。
对面坐着黎敏文,她一手优雅地搅拌咖啡勺,另一手垂在桌面上,丹蔻泛着隐隐光泽。
“她找你就为了这件事?”
孟鹤鸣觉得好笑:“都离开孟家那么多年了,你以为她还会有什么别的想法?”
毕竟是亲生母亲,有些话他避免说得难听。
人家总不会想回来抢一个半截身入土的老头。
不过黎敏文惊弓之鸟做惯了,一点风吹草动她都要细细盘上半天,眉眼间情绪不怎么好,只是碍于贵妇的涵养,必须在这装大度。
她笑了笑:“离开孟家过得不那么好是正常的,毕竟她是你大哥的母亲,现在你大哥又没了,怪可怜的。有困难的地方自然是要帮。”
孟鹤鸣有些厌倦这样的虚与委蛇,点了根烟:“今天找我没别的事了?”
“回家也一定要有事吗?”黎敏文语气微顿,不满地挑起眉,“我跟你说话,你这一会抽烟一会看手机的——”
夹着烟的手指在屏幕上缓缓滑动,他点开某张照片:“你说你的。”
“有段时间没看到小仪了,你和她——”
视线落在照片一角。
他知道她喜欢的风格,几乎只是一眼,他便猜到了照片后面还有谁。
哦,还有一行配文:别人请的奶茶就是好喝。
难怪要特意引他来看。
他在心里冷嗤,不上台面的心思。
对面黎敏文不耐地敲了敲桌沿:“跟你说话你当没听见?”
孟鹤鸣一点没有被抓包的觉悟,反倒理直气壮地问回过去:“说什么?”
黎敏文懒得再讲,不管他玩真玩假,都不会听她的意见。两个儿子大相径庭,一个藏得深,且羽翼丰厚了不再听她的支配,另一个如璞玉,她尚能雕琢几分。
想到这,前些天跟老股东私联时达成的某种协议又在心口震荡起来。
孟鹤鸣放下手机,
手指揿着剩下的半截烟抖了下灰,他似乎有什么心事,对着已经漆黑的屏幕放空数秒。
然而黎敏文什么都没问。
在那杯咖啡见底之前,孟鹤鸣终于揿灭手里的烟,被青烟拢得模糊的面容又清晰了一些,俊逸的面容不再那么云遮雾绕,仿佛他的心也跟着亮堂起来。
他问:“你的话都讲完了?”
黎敏文想叫他别用对待下属的那套来跟她说话,话到嘴边,还是抿了一下。
她皱眉:“你有别的事要讲?”
男人用那副毫不遮掩的“不然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会回来专门听你讲废话”的表情望过来:“公司里的事,你的手别伸太长。”
“你什么意思?”黎敏文丢了一秒的优雅。
“你找的那些老东西没有用。”孟鹤鸣言简意赅,“他们自己都没有权力,怎么帮你?”
“何况,你跟那些老狐狸达成协议,不怕被他们从你身上分走点什么?”他提醒道。
黎敏文愣了片刻,反驳:“……他们毕竟跟你爸爸半辈子。”
做狗,最重要的是忠心。
但是最无用的也是忠心。
孟鹤鸣平静地说:“你跟了一辈子,不也只是那么可怜的一点?”
“……”
他替她分析利弊:“如果你是担心自己,未免有点太杞人忧天了。你是我妈,我当然会好好孝敬你。至于你是担心路周,那也不必。”
她警惕抬眼:“什么意思?”
他说:“我们孟家的人,我不至于让他饿死。”
他耐心地抛出饵,而后等待收网。
“你同意的话,等路周回榕城,我打算把澳洲的生意交给他去打理。”
“你认真的?”黎敏文震惊。
“我什么时候不认真过。”孟鹤鸣反问道。
澳洲的生意虽然是孟家产业冰山一角,但那里山高皇帝远,更容易发展自己的势力。或许出不了几年,就不再需要仰人鼻息。
黎敏文紧追着问:“你和他说过吗?”
“没来得及。”
这个想法若隐若现冒过头,成型是在刚才那一瞬。他知道能把人真正困住的不是雷霆手段,而是对权势和金钱的追求。享受到甜头,人才会前赴后继地扑上去。
正好,他也想看看他那个弟弟所谓的喜欢,到底有多喜欢。
第70章 拐点
路周几乎是被黎敏文一天数通电话给催回榕城的。
料想他哥必定在里面做推手。
他一回来就问:“哥呢?”
“你管他做什么?”黎敏文没好气道, “他是工作狂你又不是不知道。好了,我现在跟你讲正事。”
璞玉乖乖坐好:“您说。”
待到黎敏文把孟鹤鸣的想法一讲,路周眉心不自觉地锁了起来。
“这什么表情?”黎敏文打量着, “多好的事情怎么愁眉苦脸的?你哥那个人把权力看得很紧,愿意分给你去做事,说明是真的把你当弟弟看了。”
是真把他当弟弟, 还是想叫他滚远点, 尚不好说。
“回来这么久你也该知道一些家里的事了。想在这里谋事的人很多,但是真正能立下足的人却少。妈这么跟你说是想告诉你,有些东西, 要掌控在自己手里才是真的。亲情, 爱情, 手足情深,这些在立场不同的时候都会变得很轻, 当年我叫你哥盯着那张位置, 也就是怕她的儿子坐上去我们母子下半辈子不好过。”黎敏文循循善诱, “你明白吗?”
路周深陷的眉心不动声色地松了一下, 他第一次叫喊他哥的大名:“现在坐上去的是孟鹤鸣。”
黎敏文点头:“但不是你,也不是我。”
在云州山里,他任人宰割。
到了榕城, 也过过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所以路周很明白黎敏文在说什么。
权力和地位带给他的最明显的变化,便是回到云州, 那个他从小熟悉的地方。那些熟悉的人给予他的是陌生的态度,他们恭维,奉承, 小心翼翼。
这些在他过去二十年的人生里何曾有过。
他还记得小一点的时候去县城上学,来回有十几个小时的路程。起先是走, 运气好会碰上正巧进山的车,心善的人带他一程,运气不好那他就用双脚走,不停地走。
山村就那么大,去那片地方的人多多少少互相认识。那些在他身边停下的车里不乏熟悉的面孔。
他们用方言交流,说这不是那家的小崽种吗?
他用双脚走着,置若罔闻。
山里的人也有不那么纯粹的时候。
他们商量着要不要带他一程,但又恶作剧心起,答应之后往前开一段,看他追上来,再往前开。这么遛狗似的玩了几回,才让大汗淋漓的少年上车。
他上了车,默不作声擦汗,低头说一声谢谢。
那些人便哄笑,说骨头和柳枝一样软。
同样也是这些人,在他这次回村后,紧张又淳朴地搓着自己的衣角,说他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小时候还抱过他,以后发达了别忘带带父老乡亲。
他们脸上的笑带着讨好和羞赧。
路周站在人群中间,莫名受用。
他的人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甚至有些后悔,当初装什么矜持。
不过唯一仍让他觉得卑微的,是站在他那位真正高傲的兄长面前。
他一个手势,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生死。
在他面前路周才知道,自己仍然是当初那只渺小的蝼蚁。
所以黎敏文说得没错。
不要永远想着倚靠谁,要拿在自己手里。
路周问:“哥有说什么时候吗?”
“那倒没有,只说你回来后同你商量。”黎敏文拍拍他的手背,“这件事你最好自己跟他再聊聊。原本我是想把你安排在集团内部的,但是你去过一段时间应该也知道,在里面立足很难。”
每句话都在阐述事实,每句话都没错。
但路周知道他哥真正的卑劣目的。
第二天他主动找上门。
大约是知道他会过来,一早管家见到他并不惊讶,直接将他往餐厅带。
“小少爷用早了吗?”
路周心不在焉:“还没。”
管家颔首:“那就一起用吧,有准备您的一份。”
餐厅那扇法式双开窗下,温风习习,男人松弛地靠坐在高背椅里翻阅着晨报。他身上的从容和松弛是路周一辈子也学不来的,因此每每见到,路周都觉得讨厌。
无非是在向人展示他养尊处优从未出错的人生。
他在对面坐下,喊一声哥。
男人不疾不徐地抬眼,果然毫无意外之色。
“坐吧。”他淡声道。
“你知道我今早会过来?”路周问。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男人声线徐缓,却让人听出了侵略性,“你没什么耐心。”
路周扯了下嘴角:“你也没有表现得那么淡定。”
云州山村,故意将他的冲锋衣撞到地上这事儿,可不是一般的幼稚。他在心里狠狠记了一笔。
他哥倒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是人,有七情六欲有什么不对吗?”
“……”
路周想,那你装什么。
兄弟俩人前尚且能装一装,私底下夹枪带炮,句句皆有深意。路周自知在人模狗样这方面自己略逊一筹,于是索性敞开:“你让我去澳洲?”
孟鹤鸣回给他四个字:“明知故问。”
“就这么想赶我走?”男生露出胜利者的笑,“我以为在美国的时候,你已经出过气了。”
孟鹤鸣提醒他:“人有24根肋骨。”
“……”
“有的人断一根就会老实,有的人有一就有二,狗改不了吃屎。”他顿了顿,这么粗陋的话自他嘴里说出倒显得没那么庸俗了,反倒和他手边的白瓷咖啡杯,身后昂贵的秋色一样充满了上流味道。
路周看到孟鹤鸣的眼神中有赏赐给他的几分赞许,他评价道:“这么看来,你也不是没有优点。”
“……”
路周深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是,如果不去你就再打我一次?”
“不至于。”孟鹤鸣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似乎对他们的对话不再有兴趣,手指按在报纸上,轻轻掀过一页。他道:“随你去不去。”
那你威胁我做什么。
路周想。
佣人端来早餐的间隙,他们之间的氛围莫名其妙缓和了几秒,又在脚步声远去的同时再度剑拔弩张起来。
路周低头吃了半块三明治,叛逆心起:“那我不去。”
他哥还是那副样子,从他散漫的姿态里能体会出两个字:随你。
路周咬咬牙。
如同一拳打进棉花,挫败极了。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说是负隅顽抗都没资格。如若是孟家之外的别人,还能借着孟家的威名来压一压,但在内部,与他兄长相比,他仍是什么都没有。他的一切,都来自于面前这个男人的赋予。
想要脱离他的手掌发展自己的路,只能离开权力中心。
路周知道自己最终会像答应回到孟家一样,做出对方最希望的选择。
看似有分岔路,其实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之所以在这同他废话,不过就是赏他一些家人之间的脸面。
他咬了下牙:“期间我不能回来?”
“我有这么说过吗?”孟鹤鸣问。
给了他一条很不错的路,又完全不限制他的行为。
路周忿忿捶向桌面:“你到底想要干嘛?!”
额间青筋一下一下地跳,这些都在证明他完全猜不透对面男人的想法,更无从说起与他作对。
一定要有自己的能量,才能抢到想要的东西。
我只是暂时屈居人下。
年轻的心跳蓬勃又莽撞地撞击着。
“我想要干吗?”孟鹤鸣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不如说说你想要干吗?”
他起身,手边的晨报丢在一边。
“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我的耐心,你想做什么?”
转眼间,人已经走到他面前,路周闻到了他衣襟上的松木熏香。男人上身微倾,压倒般的气势同他的动作一同倾泻而来,路周只觉得他领带上那枚十字鸢尾花的金属光泽更冷硬了,光感冰凉。
男人的脸平静斯文,端着君子之态,他却看到了暴雨将至。下意识滚动喉结,属于兄长的手已经顺势搭了过来,就在他额前,像大哥安抚幼弟那样温柔地搭着。
下一秒,倏地收紧。
路周整个脖颈,连带着头颅都被头发抽紧的疼揪得不得不仰起来,与男人对视。
“在榕城,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我的人。你这么做,有没有想过榕城的其他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路周心中一骇,头皮的疼痛也减去许多。
“即便旁人不知,那你打算如何过妈那一关?跟她说是你不知礼义廉耻挖我的墙角?”男人冷笑,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几分,“还是说是她勾引的你?”
路周疼的吸了口冷气:“……我不会。”
“不管你会不会,她是我的人在前,你只要想姓孟,就永远没有机会。除非——”
他喃喃:“除非?”
疼痛倏地散去,男人垂下手,用怜悯的目光看向他:“什么时候越过我再说。”
即便他们争锋相对,但路周不得不承认,他哥说的每句话都对。
当一个人足够强大,才不会再有人置喙他的决定。
“我会去。”路周说。
男人转身走到窗边,仿佛没听到他的决心。
他的身影框在法式玻璃窗下,与窗外精雕细琢的秋融成了一副昂贵的画卷。他擦了擦手,没说话。
路周忍了又忍。
输了但仍要嘴硬或许是他这个年纪的特质。
“但我始终比你年轻,你有的时间我一样有。”男生说,“我总有坐到你这个位置的时候。”
同上一次差不多,男人回眸,淡淡地嗯了声,说:“拭目以待。”
那块擦手的手帕直接被扔进了垃圾桶。
当天下午,孟鹤鸣就离开了榕城。
他的事向来多,没有一刻能真正停下来休息的。但是这次处理完东南亚的事回国时,他特意转了趟澳门。弹丸之地生意铺盖的少,他几乎不来这里。
崔助同往常那样订当地最好的酒店,准备最符合老板口味的餐饮。
下机后老板哪都没去,径直进了一家赌场。
他只好鞍前马后跟着。
他的老板有私约,端的是来见谁的姿态,三件套正式的西装马甲一件不落。
而他只能守在赌场二楼那间富丽堂皇的门外。
不过半小时,老板就出来了。
他目不斜视从他面前经过,在迈过门槛时脚步有一瞬凌乱,短暂的那一瞬,崔助看出点失魂落魄来。
他不明就里,只觉得今晚一定输了很多钱。
包厢内,刚进去的中年男人站在玻璃窗边往下望了一眼:“那是孟家的小子吧?”
谈女士给自己从容倒上一杯茶:“你知道?”
“那天从他公司出来,我看到他跟你到楼下,想来是想送送你,但没好意思。”男人说。
她摇了摇头:“我倒是没注意。”
“这就走了?”男人想了想,“天气预报说台风快要入境,这个天回去不太安全。没邀他留几天吗?”
“留不住。”半杯茶下肚,谈女士才说:“他是来给我送那块地的转让合同的。”
男人不解:“怎么用他亲自跑一趟了?”
“送合同是假,问我句话倒是真的。”谈女士笑了下,“他问我,如果当年他爸爸悔改了,没那么高高在上,我会不会想复婚。”
“想吗?”
男人顺着她的话往下,反被淡淡瞪了一眼。
谈女士说:“别想套我话。”
他笑:“我要是真吃这个醋,就不是现在了。”
继而用下巴点点正在离开的迈巴赫:“我是看他出去的时候脸色不太好,想来是对你给的回答不太满意。”
谈女士摇了摇头:
“我只是跟他说,人生只有这一条线,我选择了,便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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