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离开,才再次见到路周。
这些天他虽然家里事多,但总好过在榕城——三份兼职加学生主业——究极折磨。
短短几天,他骨子里散发的疲倦少了许多,尤其在青山绿水间,更有几分生机勃勃的少年气。
央仪朝他笑了一下,继续帮方尖儿装东西。
“奶奶,别等我哈!我送完他们好晚了!”方尖儿搬完最后一个行李箱,说道。
老太太嫌弃地挥手:“别以为奶奶年纪大了好骗,该走走,到了榕城记得给你爸报平安。”
“嘿嘿!!!”
“回去别再和乱七八糟的人玩了,知道?”
“知道知道!”
车子就在小路上等着。
这几天下过雨,轮胎上沾满了新鲜泥水。
央仪上车的时候裤腿上沾了一点,低头用湿纸巾擦拭的档口,车子轻轻往下一沉,又上来一人。
七座商务小车,行李堆在最后一排。
来的时候央仪和方尖儿坐中间两个座,理所应当以为上车的是方尖儿。
她头也未抬,边擦裤腿边问:“有多的纸吗?”
视线范围内伸来双属于男性的手,指节宽大修长,正握着一方靛青色的方巾。
央仪下意识抬头。
背着光,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她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听男生徐徐解释说:“方尖儿姐说来的时候有点晕,想坐前面。”
几次相处,方尖儿成了方尖儿姐。
那她呢,央仪姐姐?
央仪不动声色甩去盘踞在脑海的奇怪想法。
她将湿巾对折,用干净的一面又擦了一遍。虽然还有泥印子,她还是婉拒道:“这样就好了,没关系。”
手帕是比较私人的东西。
况且,用途是抹嘴抹脸抹手,用来擦她的裤腿就更不合适了。
路周没勉强,也不多说,顺势收了回去。
等他坐下,方尖儿也上了车,朝她眨眼睛。
央仪默默掏出手机,打出三个字【坐回来】,然后信号便开始一圈一圈地消耗耐心。
那三个字前面多了个红色的感叹号——发送失败。
车子在雨后的道路上颠簸起来。
央仪将手机揣回兜里,闭眼。
就这样吧。
出山时的路比来时更难开,不仅因为盘山路连绵起伏,还因为刚下过雨,有些路段泥泞难行。车子即便减速通过了,泥水依然飞溅,水坑把人颠得骨头都快散架。
不出意料,行至半路有人晕车了。
央仪白着脸喊停车的时候,感觉胃酸已经泛到了喉咙口。车还没停稳,她就跳了下去。
身后紧跟着同样两道下车的声音。
山风一吹,恶心的感觉褪去不少,干呕了两下,什么都没吐出来。
央仪撑着膝盖慢慢吸气。
身边响起了方尖儿的声音:“怎么样?”
摆摆手,央仪想说没事。
结果一张嘴,想吐的感觉又泛了上来。
她继续吸气,手边递过来一瓶拧开的矿泉水。第一下没抓稳,抓到了男生的手腕,到第二下,才勉强握住瓶身。
直到她喝下小半瓶,路周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僵在半空。他尴尬收回,手指生锈似的一节节收拢。
视线落在她身上。
才经历过干呕,以至于眼眶蓄了水,鼻尖也可怜得红。
于是他又摸出方巾递过去,这次或许是因为生理上的难受劲儿还没过去,央仪没像之前那样拒绝,很自然地接过,含糊一声谢谢,随后按压在自己眼眶上,继而是嘴角。
“你们赶时间吗?”路周忽然道,“要不在这休息一会再出发?”
方尖儿赶忙摇头:“不赶不赶,到云州市区住几天才回榕城。”
前两天央仪已经提前跟她说过,孟鹤鸣有事到云州,所以她退了机票,会在云州多待一段时间。
方尖儿也不想那么赶,索性一起退了,多玩两天。
没向路周解释那么多,方尖儿反问:“你呢?你赶吗?”
今晚的长途大巴,错过就要以数倍代价返回。
男生摇头:“我也不。”
两边说好,都决定休息一会才上路。
连续四五个小时的驾驶,司机放倒了座椅在车里小憩,方尖儿陪着央仪在路边吹风。
这期间,有人的手机响了。
听到手机响,央仪才意识到有信号了。
这会儿人清爽多了,有精力去在意别的事情。她想摸自己的手机,裤兜摸空了才想起来,在车里时嫌硌得慌,把手机扔进了扶手箱。
不在乎再多耽搁一会儿了。况且她还没做好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准备。
央仪没打算回去拿,双手撑在护栏上静静吹风。
不远处讲电话的声音随风飘到耳边,零零碎碎的。
“……我是。什么?……你打错了。”
央仪望过去,看到路周已经收了线,手机重新揣回裤兜,正仰头看天。
不过数秒,他的电话又响了。
脸上闪过不耐,很快他再次接起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知道我这么多信息……是,我是在云州。与你有关吗?……你到底是谁?”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
他拧着眉:“不可能。”
数秒后,声音骤然加大:“我没那么好骗。”
这次挂断时他的表情古怪许多,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黑屏数分钟了。
线条僵硬到仿佛一座初学者雕塑的石膏像。
方尖儿小声道:“他怎么了?”
央仪摇摇头。
她不想打探别人的私事,于是转身:“有点累,要不要去那边坐一会?”
方尖儿当然答应:“好啊好啊。”
后来的十几分钟,只要央仪余光瞥过,就能看到路周长腿撑地,靠着护栏在发消息,眉心比她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蹙得深。
他双肩微微下榻,身形佝偻向前,仿佛笼罩了前所未有的疲倦和难堪。
临上车时,央仪叫住他。
“路周。”
男生唇瓣抿得发白,眼神里尚有一丝迷茫:“什么?”
“你的手帕。”央仪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说:“洗干净再还你。”
路周心不在焉:“哦,没事。”
“你不舒服吗?”她问。
“没有。”路周缓缓摇头,“为什么这么说?”
“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他没正面回应,扯出很淡的笑:“你看起来好多了。”
央仪说嗯,而后点头。
对话到此为止。
回到车上,这次方尖儿收到了先前央仪发送失败的那条【坐回来】,于是随便找了个由头坐到后排。
后半程没了睡意,央仪尝试几次无法入睡,索性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偶然一回瞥,便能看到坐在副驾上,男生紧绷的侧脸。
想了会儿,她从包里摸出一颗糖,趁着方尖儿眯着双眼打盹儿,从椅缝中递了过去。
“吃糖吗?”
特意放缓的语气衬得声音愈发温柔。
像被哄了似的,路周短暂地失了神。他松弛了表情,点点头:“……好,谢谢。”
央仪笑了笑,怕把方尖儿吵醒,压低声音道:“那天没来得及跟你说,萤火虫很漂亮。”
被她的情绪感染,路周不自觉说了起来:“山里很多,以前还会有人专门捕了来入药。”
“萤火虫还能入药吗?”
他点头:“对眼睛好。”
“好可惜。”央仪做出惋惜的表情,“走之前我把它们放归大自然了。”
“下次我再帮你抓回来?”路周想了想,“先用沸水烫死,再晾晒,最后研磨成粉……”
央仪开始头皮发麻:“算了算了,还是放生更好。”
那颗糖是橘子味的,含在舌尖扩散出了酸与甜。被两通电话弄坏的心情因为这颗糖若有似无地起了变化。
路周含了一会儿,忽然后悔。
他眼巴巴地往车后望,小狗似的:“还有吗?”
“嗯?”
不知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嘴里含着糖,他说话有些囫囵:“……糖。”
央仪恍然,在包里摸了半天:“最后一颗。”
同样是橘子味的。
橙色包装蹭过他的手心。路周握紧,不小心握到了她的指尖。没有像上次似的忙不迭收回,他愣在当下,直到对方将手抽走,他才笑了笑,不露痕迹地将橘子糖藏进贴身口袋,眉眼弯了起来。
“谢谢姐姐。”
-
公务机于戴高乐机场起飞,直飞云州。
空乘都是这趟豪华私人机的老班底,十分了解老板的习惯。除了起飞后一杯冰滴,再没有人敢随便去休息室叨扰。更何况今天起飞后,几个空乘眼观鼻鼻观心,隐隐觉得休息室气压有些低。
乘务长低声提醒:“这趟都打起精神来。”
年纪轻一点的那个小声嘟哝:“看来孟总今天是真的心情不好了……”
以往每次服务,孟鹤鸣即便是在开会,也会转头用口型说一句“多谢”。今天他始终沉着脸,食指不断敲击扶手,显然是不耐的征兆。
乘务长凛神,吩咐道:
“少说话,多做事。”
飞机起飞不到四个小时,年轻一点的那个乘务员胆战心惊地拿着毯子和电话轻轻敲响休息室的门。
待到里面说了请进,乘务员才小心推开门。
她尽量放低自己的存在感,先将毯子递过去:“孟先生,现在机舱温度是19摄氏度。”
座椅上翻看平板的男人淡淡应了声:“嗯。”
他没有抬眼:“还有事?”
乘务员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您的电话。”
果然,男人扫过那串数字时,脸色明显暗了下来。乘务员叫苦不迭,在心里狂叹命运不公让她手心手背输了才进来送电话。
很显然,登机时那通叫老板心情不好的电话就是这个。
万幸,虽然心情差,但老板的绅士风度还在,没把气撒到路人身上。
接过电话只淡声说了两个字:“出去。”
好嘞!
乘务员一溜小跑快速消失。
门刚在身后关上,休息室的电话就通了。
孟鹤鸣仰靠在航空椅里,闭着眼:“妈,又怎么了?”
电话那头,一向精致优雅的贵妇人难掩话语里的急躁:“接到了吗?你接到他了没?”
“距离你上次给我打电话不过四个多小时,我应该告诉过你。我是从法国飞回来,不是从榕城飞云州。”孟鹤鸣语气很慢,以至于很难判断压抑的是一分不耐烦,还是失望。
“哦……”对方似乎比他还失落。
孟鹤鸣按了会儿眉心:“这件事我会处理。晚点回电。”
贵妇人不甘心地答应一声。
似是怕他不尽心,在挂断前诛心道:“你别忘了,当初弄丢弟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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