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私事
多长时间了。
距离上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那位消失的弟弟, 有多长时间了?
孟鹤鸣闭眼想。
大概是母慈子孝的伪装持续得太久,他几乎快忘了,原来现在这点微妙的平衡都是偷来的。
命运不站在他这边, 就像他的出生。
他是孟家第二个孩子。
在他之前,有同父异母的兄长。
在他之后,还有同父同母的弟弟。
论受器重程度, 自然是长子肩上最能背负父亲的期望。论溺爱, 则通常是幺儿集一身。
他处在中间,从出生起就摇摆在天平两端,看似什么都有, 却也什么都没有。
孟鹤鸣不会忘记, 在他少年初成, 拿着第一份荣耀回家时,他的兄长双手环胸, 倚靠在楼梯扶手上低眉看他。
“跑这么快做什么?”
少年孟鹤鸣不说话, 将手里的荣誉书露出一角。
兄长噙着笑:“哦, 这个。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太多了, 嫌占着地方,就让陈妈扔了。”
孟鹤鸣抿唇,依然不说话。
捏着荣誉书的手指因为用力, 泛出了青白。
到晚间,原本打算在席间拿出的他改变了主意。直到晚餐结束, 他看到母亲黎敏文上楼,才找到机会追上去。
有短暂的几秒,黎敏文脸上的喜悦是真的。
不过下一瞬, 她向摇篮里睁着乌溜溜圆眼的小婴儿道:“bb以后要比哥哥还厉害喔!”
孟鹤鸣忽然觉得无趣。
这或许是人生第一课,教会他不必显山露水。
甘做配角的日子很平静, 甚至在那样争权夺利的家庭里能够有兄友弟恭的时刻。
对于那位兄长,孟鹤鸣确实不怎么亲近。
但对于幼弟,尤其当他被婴孩纯净的眼神注视时,便再怎么也讨厌不起来了。
幼弟长到一岁半,学会蹒跚走路,嘴里咿咿呀呀整天说个不停。偶尔能蹦出一两个清晰的词汇,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哥,哥哥。
孟鹤鸣觉得他对这个弟弟是有感情的。
最起码,他不会将父母对他忽视而产生的不快转移到弟弟身上。
休息日阳光好的时候,他会陪弟弟在草坪上闲晒,看着小东西走走摔摔,漫无目的地爬来爬去。他拿一本书,盖在脸上,风吹着纸张翻飞时,能从间隙看到小东西活跃的身影。
或许那时候活得挺像个兄长。
如果那天没有去湿地公园。
如果保姆没有因为电话而躲到草坪另一边接听。
如果没有被婴孩湿漉漉的眼神所驱使,如果没有那声奶声奶气的“哥哥”,如果不曾为他去灌木丛采红果。
在钻出灌木时,在看到空旷无人的草坪时,在远处保姆发觉什么惊叫着跑来时,孟鹤鸣第一次知道心脏剧烈跳动、跳到差点窒息是什么感觉。
整个世界在他耳边安静得仿佛默剧,保姆嘴巴张张合合,每一个字都像来自遥远时空,听不见声音。
头顶沾了灌木丛的落叶,风安静吹过,树叶从他发梢吹起。
旋落地的那一刻,孟鹤鸣的心也跟着落进了悬崖谷底。
那天迎接他的,是黎敏文重重一个巴掌。
疼不疼他忘了。
只记得当时头晕目眩,视线模糊得差点以为世界在他眼前裂成碎片。
一同被打回去的,还有他解释的话。
那天之后,母亲的声音无数次在梦里环绕。
“我知道你心思重,但没想过你的心思会放在亲弟弟身上。即便弄不丢他,你也想害死他对不对?你知不知道,你采的那些果子是有毒的。他那么小,他那么小,口口声声叫你哥哥……你怎么会这么狠?”
辩解没那么重要。
孟鹤鸣一早就知道。
只有站在高处,别人才会听到你的声音。
而他的父亲孟泽平,虽不至于那样大动肝火,却也是面色发青数天。最后碍于面子,不想叫家丑外扬,一边派人暗中查探,一边把这事压了下来,只说最小的儿子身体不好,去了别处休养。
时间久了,到底还是有传言流出。
这样的处理显然不能叫黎敏文满意。
她发了许久的疯,最后眼见孟泽平心烦,将所有重心放回大儿子身上,终于屈服于现实。
她再度怜惜地抚摸着孟鹤鸣的脸。
少年恢复速度那样快,脸颊却仍带着丁点儿肉眼可见的红。
“妈妈错了,不该打你。这件事本怪不到你。”
孟鹤鸣冷冷地注视着她,内心有些许松动。
“你是好孩子。”黎敏文的视线深深望着他,几乎要刺透他的灵魂,“一定不是因为嫉妒才故意弄丢弟弟的,是不是?”
那丝松动在短暂的摇摇欲坠后快速封闭了起来,变得更为顽固,更为坚强。
孟鹤鸣在心里发出冷笑。
“你现在是妈妈唯一的孩子了。”
是啊,他现在是唯一的。
黎敏文用拇指揩着他的脸颊:“我们在孟家以后怎么样,妈妈都只能指望你了。”
***
孟家现在是他的天下。
孟鹤鸣几近冷血地想,即便时光回溯,他或许依然会钻进那簇灌木丛。事到如今,谁也说不清命运在那一刻给予他的是噩梦还是馈赠。
即便这些年他尝试着找过,不过也就是看在当年那双懵懂无知、让他生不出厌恶的眼睛上。
八小时后,飞机降落云州。
助理第一时间把云州的消息告诉给他。
刚落地,连轴转的工作加长途飞行,是个人都不会好受。孟鹤鸣脸上却显现不出太多,只有眉心浅淡地蹙着。他问:“不愿意见面?”
助理惶恐地说:“可能是一下得知这件事,有点适应不来。或许过几天……”
孟鹤鸣不动声色:“过几天?”
助理躬着的身子几乎埋到地下:“虽然目前他不愿意见面。不过我打听到了他现在的地址,不在那个家,就在云州市区。”
“市区?”
“是。巧合的是,就在您平时下榻的那家酒店。”
孟鹤鸣望向窗外,又有一架飞机起飞,伴随着呼啸而过的轰鸣,逐渐在天际成为虚无的一点。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虚空,眸色却深:“十点前,拟好合同送到我房间。”
云州海湾酒店——属于孟鹤鸣的那间顶楼套房——在早一天前,央仪就已经先行入住了。
在手机收到信号后,她的确收到孟鹤鸣发来的未读消息。
心情在那一刻有了微扬。
只是可惜,孟鹤鸣并未提到她的生日,只是告知,在海湾酒店等他。失落来得如此之快,不过须臾,也如龙卷风般快速消散了。
那天抵达云州时间已晚。
央仪查过客运站,那个时间点已经没有前往榕城的大巴。她轻巧识破路周的谎言,以自己耽误时间为由,多订了一间房。
当晚前台看到她,开好另两间,又恭谨地说:“央小姐,您的房间是在顶楼。”
知道是孟鹤鸣安排的,央仪没说什么。
在方尖儿“哎哟哎哟”的眼神中无声抿了下唇,露出浅淡又无奈的笑意。
她瞥向路周。
男生下颌紧绷,看着她时说不上是神情复杂,只是恰好有那么点欲言又止。
对这种视线央仪其实并不陌生。
和孟鹤鸣在一起后,有很多场合,有很多人露出过这种表情。探究的,奚落的,同情的,讨好的,乱七八糟混在一起。
只是她分不清,路周属于哪一种。
不过没关系,央仪没那么在乎。
一天的舟车劳顿,这个晚上她在柔软的大床上睡得极深。直到察觉到身体像陷进棉花里似的发沉,人有种无助的下坠感时,她才忽然转醒。
醒时窗帘仍然拉着,室内如夜晚般昏沉。
她闻到了熟悉的松木香,还有夹在里面很难分辨的烟草味。
身体确实很沉。
男人宽阔的肩背靠在枕侧,单手穿过她的颈。这样虚拢的姿势让他泄了一半力在她身上,不可避免地压着这方柔软往下深陷。
央仪迷迷糊糊地回抱过去:“你回来了?”
男人嗓音微沉:“嗯。”
“刚到吗?”她又问。
西服挺括的布料轻轻摩擦她的脸庞。孟鹤鸣低声:“刚到。”
他刚下的飞机,却没有休息的打算。
央仪料想一定还有正事,清醒了些,在他怀里坐起:“几点了?”
“八点五十。”
孟鹤鸣在黑暗中看着她睡得朦胧的侧脸,不自觉放缓了语速:“要起来吃东西吗?”
央仪坐了会儿,压下姗姗来迟的起床气,才点头,答应说好。
窗帘在遥控声中徐徐拉开。
第一缕光线照到孟鹤鸣脸上时,央仪才发觉他面色带着少有的倦意。
她按停窗帘,“不再休息会吗?”
孟鹤鸣拒绝,“在飞机上休息过了。”
央仪不会干涉他的决定,这种蚍蜉撼树的事情少做为好。
于是她又问:“几点要出门?我准备一下。”
“不用。”孟鹤鸣道。
她微微诧异:“不用?”
他的神情写了意兴阑珊,缓缓开口:“我来云州是有私事。”
“……喔。”
那让她在这等做什么?
央仪把疑惑按回去。
她乖乖起床,洗漱,吃早餐。
注意力偷偷投向窗边,巨大的落地天幕下,孟鹤鸣仰靠在雪茄椅上,脖颈借枕靠的支撑小幅度后折。他双眼闭着,似乎在养神。
央仪不由地放轻动作。
一时间连刀叉触碰餐盘的响声都不见了。
安静不过须臾,孟鹤鸣的电话响起。
他揉揉眉心,听电话那头说了会儿,随即吩咐:“送上来。”
几分钟后,管家将一份合同送进起居室。
央仪没有偷看的癖好,只是余光瞥过,恰好看到露在外面的“协议”二字。
像极了她当初的卖身契。
只一秒,她就收回视线。
孟鹤鸣似乎在审视那份合同,黑色钢笔在他指尖划出圆弧轨迹。他看起来是漫不经心的,甚至还有闲情玩弄那根钢笔,但没有一丝表情的神态在告诉央仪,没那么简单,他在不高兴。
央仪决不当那个以身试险的人。
即便她这么决定,腿却还是往他的方向。
“你是不是有点头疼?”她的手从后点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按压。
孟鹤鸣握住她的手,将人拉到身前。
另一只手将合同丢到一边,扶着她腰往下。
“坐一会。”他道。
眼下能坐的只有他的大腿。
央仪顺势坐下,手环在他后颈。
她不讨厌这样的亲近时刻,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心跳逐渐加快。
质地轻盈的裙摆滑到腿根,难掩春色。
孟鹤鸣却正人君子般,只是手掌按着她不叫她起身而已。唯一显得没那么绅士的也就逐渐加深的吻了,吮得水声渐重。
央仪慢慢软了脊骨,在他怀里滑落到一半,又被捞了起来,位置交换,反扣在椅背上。
雪茄椅没那么柔软,深棕色的皮质贴住她脊背的每一节,如同身前的男人一样硬朗。她的手从颈侧滑落,顺势攥紧了他的衬衣。
一吻完毕。
他胸前的衬衣已经皱得没法穿了。
孟鹤鸣阻止她的视线继续往下,大手掌住她的下颌,又低头吻了一下,才问:“今天什么安排?”
吻过后他的嗓音有种迷人的质感。
央仪失神片刻,才说:“本来是空给你的。”
孟鹤鸣抽离得很快,此刻已经起身。
云州刺眼的日光照进高层落地玻璃,将他手上那枚旭日纹缎面的表盘照得熠熠生辉。
“我今天会忙。”他回眸。
“所以。”央仪露出惋惜的表情,“我只能找方尖儿玩了。”
下楼的时候央仪遇到了孟鹤鸣的助理。
那位是他的生活助理,而非平时处理公事时的总助。想到孟鹤鸣说有“私事”,央仪不禁多打量了几眼。
助理朝她恭敬地点头示意。
央仪笑了下,只道:“辛苦。”
电梯一上一下,央仪径直找到方尖儿的楼层。敲开门,她满嘴鼓着泡沫正在刷牙。
“呜噜咕噜噜呜。”
央仪没好气道:“听不懂。”
方尖儿跑回去,吐了泡沫,再探出头:“我说,总统套房舒服不?”
“两百平的床我也就占两平米。”央仪慢吞吞道,“早上还是被吓醒的。”
“吓醒?”方尖儿顿悟,“孟总回来了?”
央仪给了闺蜜一个你说呢的表情。
方尖儿盯着她左看右看,总结:“难怪你这个嘴巴有点肿。好赤——鸡——”
等刷完牙出来,央仪已经在看云州的游玩攻略了。她头也没抬,问:“今天去哪儿玩?”
“你还有空跟我玩?”方尖儿不可思议,“不用陪你男朋友?”
“他大忙人一个。”央仪道。
方尖儿顺着这个话题思索,双手一拳定音:“说不定忙着给你补过生日。”
生日。
提及这事,早上和孟鹤鸣还算愉悦的气氛在央仪心里淡了些。
潘多拉魔盒最终还是被打开,里面却空无一物。
她不置可否地嗯了声,继续翻看手机。
云州气候潮湿,自然景观很多。
翻着翻着听见方尖儿提起别的。
“你来之前几分钟,我还看到路周了。”
“嗯。”央仪懒懒道。
“我叫客房服务,一开门就看到他从房间出来,不过没带行李。这个点,也不像是吃早餐。”方尖儿边回忆边说。
央仪随口道:“可能有事要办。”
方尖儿撇撇嘴:“他原本不是要直接回榕城的嘛,能有什么事。”
翻看app的手顿了顿,央仪忽得抬头:“对他这么有兴趣啊?”
她语气不像揶揄,反倒带着几分认真。
方尖儿哼哼两声:“倒打一耙。有兴趣的明明是你。”
她凑过来,对上央仪眼睛:“你老实交代,在车上你是不是趁我睡着给他糖吃了?”
“趁你睡着?”
“不好意思,假寐。”方尖儿尬笑着摸摸头,“嘿嘿,假寐。”
央仪并不否认。
“一颗糖而已。”
能有什么意思。
第16章 选择
早上十点, 酒店行政酒廊安静得落针可闻。
偏偏靠窗的沙发椅上已经坐了个人。
桃木色书架挡住了那人的脸,路周进来时只看到一双交叠的腿,质感高级的西裤布料下隐隐可见双腿的修长轮廓。
他微微凛神, 绕过书架。
厚重的地毯吸纳了所有响声,明明没发出脚步声,路周还是第一时间与窗边的人对上了视线——那人正翻阅一份晨间日报, 眉眼深沉, 气质却从容淡定。他身上是看起来就昂贵的订制西服,衬衣胸口处却有奇怪的褶皱,这给他添了一分不真实的日常感, 不至于像商报上看到的那样难以接近。
对视的几秒, 路周已经从与自己有些许相似的五官猜出了身份。
他径直走过去, 在对面落座。
到底年轻,路周没那么能沉得住气。刚落座, 就忍不住蹙起眉:“你想找我聊什么?”
孟鹤鸣将晨报放到一边, 双目注视着他:“听说你过得并不太好。”
男人视线慢慢落在他虎口刚刚脱痂的伤疤上。那是一处刀伤, 混乱中被人砍得极深。
那样有意的注视, 似乎刻意在印证“过得不好”几字。
想到对方多半调查过自己,路周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所以呢?”
孟鹤鸣声音和煦:“要不要回家?”
“……”
路周深吸一口气,说不清的情绪在胸口横冲直撞起来。他实在搞不懂, 这种犹如小说般的剧情怎么会突然降临到他头上。
好好地(也许并不算好)过着日子,有人找上门, 说他是某个有钱人家走失的孩子。现在同父同母的兄长就坐在对面,说要让他回去认祖归宗。
该不会是什么杀猪盘吧?
但是可惜,他穷, 杀不出什么值钱东西。
青年烦躁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如果他知道孟鹤鸣的谨慎和步步为营,自然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正如他不知道最近一次让他暴露在公共系统是那次在榕城录笔录——录完笔录后双方都采集了指纹。
从婴孩到成人, 一个人的指纹不会有太大变化,不过就是放大缩小版而已。
比对通过,孟鹤鸣就得到消息了。
厄运或是馈赠,现在命运的分岔路再次来到面前。孟鹤鸣得到消息的同时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做出决定。
“等我法国回来再说。”
他是这么想的。
只可惜这么多年,黎敏文也一直在暗中打探消息。她的电话追到法国,孟鹤鸣就知道决定权已不在自己手里。
他调查了路周。
知道他在云州偏僻山村长大,家庭成员复杂,起码是不被现代文明社会认可的复杂。
他身上背着养父的债,名义上是到榕城上学,实际却是被卖到高档会所替父还债。前些日子为了保他养父那条烂命,手还挨了一刀。
他当然不会逃跑,因为一旦逃跑,事情被出去,学校自然就去不了了。去不了学校,没有文凭,没有背景,更没有出路,最后要么被人追到天涯海角,要么灰溜溜回去山里躲一辈子。
这么看来,打工、还债、利息翻倍,继续打工、继续还债、利息继续翻倍……似乎是唯一的出路。
多么精妙的一环接一环。
全部源自于他染上赌博的养父。
所以孟鹤鸣有过一瞬诧异,在他抛出条件,对方却拒绝的时候。
片刻后,他又觉得好笑。
这样烂的身世怎么还会养出天真的小孩,他不会以为靠自己能还清身上的债吧?
记忆里那双属于婴儿纯净的黑眸在他脑中浮现,慢慢与眼前的人重合在一起。
孟鹤鸣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你和小时候比,好像没怎么变。”
路周隔着餐几看向对面男人,皱紧了眉。
他是怎么从一个二十出头的成年人身上看出幼儿时的影子的,神经病。
孟鹤鸣却不在乎他怎么想。
淡声说:“当然,我会安排做亲子鉴定。”
路周紧绷的情绪没有丝毫放松,硬邦邦地说:“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安排?”
孟鹤鸣向后仰靠,从容笑道:“凭我可以改变你的生活。”
晨间日报底下还有一份协议。
路周一页页地翻过。
对面那位自称是他兄长的人说得对。他的人生确实会在这一刻发生改变。所有债务,所有不顺心,所有命运带来的玩笑都会在他签下之后离他而去。
路周垂下手,隔着衣服攥紧口袋里那枚橘子味的糖。
他不相信自己会幸运。
幸运的代价呢?
是什么?
是他合同上说的放弃一切继承权吗?
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因为他本就一无所有。
手指紧了又紧,路周说:“我还要考虑。”
“随你。”对面的男人无所谓道。
“你为什么……”
孟鹤鸣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仿佛在笑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多么的涉世未深。
路周重新组织好语言:“你为什么对突然多出我这么一个人,表现得很平常的样子。正常人不应该……”
“因为只要你活着,迟早会出现。”
孟鹤鸣微笑打断。
迟早会出现,迟早会回到那个家,打破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
***
在云州多待了两天。
央仪只知道孟鹤鸣单独出去过几次,每次回来,脸上公事公办的神情都让央仪以为“私事”二字是她的错觉。
她无权过问,于是只好将关心转到另一处。
从前台处得知,路周的那间房在第二天中午就退了。他大概是那时先回的榕城。
对他的不告而别,央仪倒没特意去微信上问。
毕竟他们还没有熟到事无巨细要向对方汇报的程度。
两天后她和方尖儿一起,搭了孟鹤鸣的顺风机。
整个飞行过程,方尖儿一改平日里叽里呱啦的模样,规规矩矩坐在一角,淑女到令人不敢置信。
甚至比当年在学校面对教导主任还要听话。
一直到下飞机,央仪才看到她紧紧崩成一条线的双肩稍微塌了一下。
下一秒。
方尖儿的消息进来:【孟总气场真的强,我已经死了[哭丧脸.jpg]】
央仪发了个笑脸过去。
方尖儿又说:【一会我说有人来接,你们自己走吧,我死都不搭顺风车了!】
就这句话,方尖儿犹豫再三,还是没敢亲自过来说。最后是由央仪转达的。
她转达完,孟鹤鸣没什么特别反应,只点了下头:“那走吧。”
央仪实在没忍住,挽住他的胳膊:“孟总,有没有员工说过你很可怕?”
“可怕?”孟鹤鸣本能地握住她的手。
“是我用词不精准。”被他牵着走了几步,央仪想了又想,“嗯……是气场很强,让人不得不敬畏。”
孟鹤鸣低头:“你也是这么想?”
“我?”央仪不太好意思,“起初有点儿。”
他似乎对此产生了兴趣,又问:“后来呢?”
后来……
会在很多个夜晚的相处下变得习惯一点。
起码不会像外人那样怵他。
央仪微微仰头,故意用最初相处时的称呼叫他:“孟先生希望听到什么回答?”
孟鹤鸣平静地看着她:“我希望听实话。”
当天晚上,央仪还是在微信上向方尖儿承认,孟鹤鸣有时候气场是真的强。平平淡淡一句话,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眼神对视,就能让她心脏忽上忽下,跳得乱七八糟。
孟鹤鸣要听的实话她半个字都说不出。
万幸他并没有咄咄逼人。
方尖儿表示认同,发了个拍肩的表情包过来。
方尖儿:【先不说孟总,你生日怎么说?】
央仪:【都过去好多天了】
方尖儿:【说好要给你补过的!择日不如撞日,明晚!】
方尖儿侠肝义胆,说要给她补过生日就要补过,说要给路周搞业绩创收就要搞创收。
这次连地址都不发了,直接一个时间甩过来,外加一句:【早点来,我先去跟弟弟叙叙旧~】
央仪这次没迟到。
不过因为孟鹤鸣就在榕城,她滴酒不沾。
方尖儿不敢劝,只能哀哀替她叹息:“孟总强势归强势,你在他跟前也太像打工人跟老板的关系了吧!”
央仪心想可不就是么。
方尖儿又道:“不,比这还过。打工人下了班还能关机玩失踪,你这个……嗯,24小时待命。”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话刚说完,央仪就看到了新消息——徐叔说晚上九点半,孟总谈完事后会有小聚。问是否方便去家里接她。
现在刚过六点,时间上很充裕,只是又要安抚她的好闺蜜了。
央仪将手机拿给她看,言简意赅:“我还能待两个小时。”
“……”
方尖儿给自己嘴巴来了一下:“我这破嘴。”
给玩闹加了时间限制,就没那么好玩了。
方尖儿索性把约会推到下次,没要包厢,就拉着央仪在吧台坐着。
只有尤加利叶装饰的极简小蛋糕上,烛影悠悠摇曳。央仪很配合地双手合十,许了个愿。
方尖儿没八卦地问许的什么愿,因为知道说出来就不灵了。她像平时那样凑到央仪脸旁,语气带着几分得意:“蛋糕是我托路周在他们店里订的,算他业绩,本来还附赠十八个帅哥跳腹肌舞呢!算啦,我看你今天无福享受,下次吧。”
果然是方尖儿风格。
央仪温柔问道:“这蛋糕不便宜吧?”
“得看是谁了。”方尖儿说,“路周弟弟好讲义气的,一会走之前我给他充个十万八万的。”
“……”
想起闺蜜的风风火火,央仪委婉提醒:“你可别又一时脑热。”
“清醒得很。”方尖儿撅起嘴,“你看,我为了陪你滴酒未沾呢!”
饶是如此,央仪还是隐晦提了提当初张剑那事,叫闺蜜长点心眼。
闺蜜嘴比石头还硬,扒着她的肩问:“你这话说给自己听我还信点,明明是你跟路周弟弟怪怪的。他怎么光送你萤火虫,不送我呢?”
“你生日又不是在这几天。”央仪道。
方尖儿用“这你就不懂了吧”的眼神看着央仪:“当一个人想送礼物给另一个人的时候,先不提生日,什么巧遇啊,心情不好啊,阳光特好啊,月光真美都能变成借口。我看呐他就是区别对待。小子还挺会,送一罐子萤火虫……”
央仪莫名:“萤火虫怎么了?”
“你不觉得浪漫吗?”方尖儿拖长调子,慢悠悠道:“送你一夜月光。”
“……”
送她月光的人今晚没出现。
会所边栋的豪华办公室里,满身珠宝的富态女人正翘着脚尖坐在老板椅里。黑丝袜底下那层白花花的肉,随着翘脚的动作微微颤动。
她将手里的烟撇到一边,眼睛在青白色烟气中微微眯起。
不可否认,眼前的青年确实长相周正,体格硬朗,有少年的灵动,又有成人的稳重。
尤其那双眼睛,很漂亮,会说故事。沉下来的时候是忧郁,扬起便是欢喜。
不过,再好的苗子不听话也是不行的。
女人边吐烟,边上下打量:“歇了那么几天,这个月打算怎么说?”
她好心提醒:“今天可是收账日。”
青年低垂眉眼:“我知道。我会还上的。”
“你要知道,姐上边也是有大老板的,可不敢帮你宽限几天。”女人幽幽然说道,“今晚我看是还不上了,不如这样,姐帮你想想其他出路。”
办公室晦暗的光在这句话之后变得更为暧昧起来。
路周直觉不适,淡淡道:“不用,谢谢姐。”
女人笑了笑,吐了句“骨头真硬”后再次抿起烟嘴。半晌,她扯扯嘴角:“你要知道,这么辛辛苦苦还上的也不过就是利息。像你这样的情况啊,还不如趁着年轻力壮,身体好,多干点儿。”
青年眉眼依然垂着,肩背却笔直:“我会努力工作的。”
“和我装什么不懂。”女人索性起身,踩着高跟鞋踱到他身边,染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从胸口拿出几张名片,手一贴,顺着胯骨一路摸索,塞进了青年裤兜。最后流连忘返地收回手,“拿着吧,这都是好生意,别忘了给姐六个点介绍费就成。”
“那我出去忙了。”青年偏开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下一秒即将落在自己腹上的手。
“还出去忙?”女人皱起眉,声音逐渐不悦,“生意都给你介绍到家门口了,你不打算去?”
“不去。”路周淡淡撇开眼。
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女人没太惊讶,只是恼火地弹了弹烟灰,旋即冷下脸,对着门外道:
“进来吧。”
话音刚落,包裹着厚重隔音棉的大门被推开,涌进六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他们驾轻就熟,四个径直围住青年,其余两个在背后一使力。嘭一声,青年被直直压倒在桌面上。那枚仍在冒着青烟的金属烟灰缸硌在他腰部,一时竟分不清疼和烫哪个多一点。
路周咬住后槽牙,没让痛苦溢出。
他试图动弹,头还没抬起——
砰。
几双大手齐齐箍住他的后脑勺,往桌上猛得一抡。
这次再忍,也没能忍住喉咙口强撑着的痛苦声音。路周闭眼,再睁,眼前仍然金星闪烁。
他看到女人酒红色的裙子在眼前晃动,随后白花花的胸脯和脸就凑了过来。像在看他,又像在看他的手。
“你是知道规矩的。”女人说,“一个月还不上一根手指,两个月还不上两根,让我看看,哟——”
她顿了顿,仿佛惊讶:“还一根不少呐。”
如果不是上次那刀被奋力顶开剁偏了,再加之他确实有张好脸,破天荒得到网开一面的机会,现在大概早就不是如此。
“这个月连本带利十六万七……”冰凉的刀背拍在他脸上,女人问:“你准备怎么还呢?”
一声叹息,连带阴冷的一句“可惜了这双漂亮的手”,路周拼命挣扎起来。膝盖磕在桌沿上,被身后狠狠制住。手背筋骨暴烈,死地求生般将实木桌面抓出几道血痕。
“等等。”他咬着牙。
女人笑着靠近:“啊,想通了?”
那瞬间路周想到的是送到他面前的那份合同,白纸黑字,意味着所有债务一笔勾销。无论前方是什么未知,总比烂在眼下要好。
何况……
他自嘲地想,就他这样的烂命,能值什么钱。即便有什么等着他跳得坑,也是抬举他了。
思索间,大门忽得被顶开。
冰凉刀锋悬在手指之上不到十公分的地方,在路周眼里泛着骇人的冷硬光泽。
“红姐。”酒保在门口喊。
听到来人的声音,路周闭了闭眼。
他缓慢地活动着已经发麻的指骨,知道自己还有数分钟的时间可以组织语言——要怎么样才能渡过这次劫难,要怎么样才能让这些老奸巨猾的人相信他没有撒谎,确实有还债的能力。
可是下一秒,酒保却说:
“红姐,路周这小子又开张了。”
女人语调上扬哦了一声,酒保解释说:“上次来的老顾客,刚才临走前给他充了十万业绩。”
路周眉头不自觉皱起。
酒保似笑非笑:“长得好看确实有用啊,人不在还能赚钱,这小子手段真是可以。不过人家客户说了,下次来还得是他。”
这话无意中保了他一局。
有出手阔绰的客人青睐,总不能让人家倒了胃口。谁会喜欢残缺不全的宠物呢。
女人对着彪形大汉恹恹挥了挥手:“出去饮茶吧。”
钳制他的力量消失了,剧烈跳动的心脏却没因此缓下来。路周撑着桌面起身,他一节节地捏过手指,仿佛在确认它们的存在。
女人玩着烟嘴打量回来,面色和善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她又点燃一根,笑:“怎么愣在这?这个点,客人应该还没走远吧。”
第17章 手帕
央仪在前台刷卡的时候, 方尖儿一直好笑地看着她。不是欲言又止,而是满满揶揄,就等着周围没人时再好好嘲笑一下自己这位好闺蜜。
和方尖儿这么多年好友, 哪里不知道她想什么。
结完账,央仪将卡和手机扔回包里,趁方尖儿没开口, 就堵了回去:“我不喜欢欠人情。”
方尖儿捏着嗓子:“什么人情呢, 这么值钱~”
“萤火虫。”央仪说。
“Nonono,萤火虫才不值这个钱。”方尖儿捧住自己的脸,“值钱的是一夜月光呢!”
两人并肩往外, 方尖儿忽得缓过来:“哎?”
央仪学她:“哎?”
方尖儿悠悠剜了她一眼:“你这就没意思了。”
方才几步路, 方尖儿想明白了。
十万块换一份生日礼物的人情, 她原本以为是闺蜜着了男狐狸精的道。但仔细一想,这事儿不对。
譬如她站在男狐狸精的角度, 要是图小钱, 目的达成了。要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怎么也得使些欲擒故纵欲拒还迎的小把戏, 不至于在云州那么久只弄了一罐萤火虫的交情。
如果不图钱,图感情,那更明白了。
这十万块钱简直就是明晃晃地告诉对方——不好意思, 一笔归一笔,两清。
这是诛心。
不过也是。
和孟总相比, 什么狐狸精都相形见绌。
“你确定他懂你这意思?”方尖儿问。
央仪笑了下,低头看表,随后望向街口, 随心道:“奶奶都说了,他很聪明的。”
方尖儿朝天翻了个白眼:“和你们聪明人玩真费劲。你就不怕人家没懂, 理解成你看上他才给他充钱,一会追出来——”
话还没说话,街边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回头,目光同时落在步履匆忙的青年身上。他头发凌乱,胸前衬衣褶皱得厉害,比起狼狈,柔软和可爱却更多一点。
他就这么双手撑膝停在数十步外,后背躬出弧度,欲言又止。
方尖儿低低吐槽了一句“我这嘴哦……”,随后摆摆手,很没义气地退后:“我有替人尴尬的毛病,后面就不围观了。晚点微信说!”
等方尖儿撤退完,对方只是在原地直起了身,却没靠近。
央仪望一眼街口,腾着薄雾的空旷街道上没见着车来。她想了想,索性转进最近一家便利店。
在等结账的间隙,玻璃门终于又响了。
央仪望过去,看着路周一步步过来,于是伸出手,将手里一罐咖啡递过去,自己起开另一罐,送到唇边。
他不动,央仪问:“不喝吗?”
男生握着那罐咖啡僵硬地站着。半晌,才起开易拉罐。
“这怎么了?”央仪用手背碰碰自己的额头。
路周领会到,随即将脸偏向另边:“……出来时撞门上了。”
他来不是为了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的。
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要充钱?”
和速溶相差无几的味道在舌尖慢慢泛开,央仪温温柔柔地笑了一下:“不是说好的吗,回来给你冲冲业绩。”她微顿,随后说:“而且我很喜欢那份生日礼物。它很特别。”
路周想问有多特别,但他隐隐知晓,自己是没有立场这么问的。他张了张嘴,又想问然后呢?这是两清的意思吗?却没有勇气。
他只知道这样的一笔钱,很现实地将某些关系重新定义在了买卖之内。
明明在云州,他已经感觉到了不同。
于是一路追过来时想的那些话都无从出口了,他几乎能听到易拉罐被捏紧时发出的咯咯响声,最终只能无力地问:“你以后还来吗?”
“来的。”央仪说话徐徐缓缓,很好听,“哪儿有花了钱打水漂的道理。”
说实话,央仪曾周到地考虑过,既然想还清生日礼物那份情谊——所谓两清,那往后是不是不过来要好得多。
无奈修炼不到位,被人当面注视着时,她还做不到那样从容拒之。
他的眼睛在看她,仿佛在寻找撒谎的痕迹。
央仪问:“怎么了吗?”
男生缓缓摇头。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便利店的门。在欢快的门铃声中,他的声音被淹没得近乎模糊。
“我现在说不图你的钱可能没那么有说服力,毕竟今天这笔钱确实救了我一命。”
听到救命时,央仪只微微挑了下眉,很快便释然,这是表达情绪的夸张用法,并不罕见。
他继续道:“我追过来也不是想要缠着你。我只是觉得、觉得需要当面和你道个谢。在会所,客人充钱是要拉礼花筒的。我跑得太急,什么都没带,但……”
他开始语无伦次。
他没有办法强求她把那份生日礼物当做普通的、不含人情世故的一份,也没有办法让她相信送出那份礼物时他并没有必有所图的目的——只是单纯想送一份花了心思且他能送得起的。
这一切都可以不说。
而当下能说的……
男生将易拉罐捏得咯咯响,眉眼一再低垂。
“……那,下次见。”
黑色保姆车缓缓停在了街角。
像沉默的卫兵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坐上车,看到宽敞的后车厢隐私玻璃全落,央仪才注意到这辆原本只是来接她的保姆车上还坐着另一人。
车内光线黯淡,孟鹤鸣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假寐。
靠近时,他身上的松木香混了酒意。
孟鹤鸣酒量并不好,不过到他这个位置,几乎没有什么非要在酒桌上拼出的生意,多半是礼节性的一杯半杯。
见他没有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断定他没不舒服,央仪便没出声,乖乖坐另一边拿出了手机。
她和路周说话的那段时间,方尖儿是半点没闲着,一个劲地给她发消息打探情况。
打开对话框,满屏幕的“怎么样”,像只上蹿下跳的猹。
央仪的回复才写到一半,座位另一侧忽然传来男人沉缓的嗓音:
“在和谁说话?”
被突然的出声吓得一抖,央仪啊了一声,随后缓缓偏过脑袋,视线与孟鹤鸣相对,平复着心情说:“在回方尖儿的消息。”
“我没说她。”孟鹤鸣淡声道。
反应了好一会儿,央仪才意识到,孟鹤鸣问的是上车前——在便利店门口,她在和谁说话。
央仪还没理清他这么问的意图,嘴巴便快大脑一步说了出来:“是店员。”
三个字说完,手心微微濡湿。
撒谎是心虚的表现。
她觉得她不是。
她只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
因为她知道孟鹤鸣的占有欲,他不喜欢她和别的男人说话。
车停的位置在一棵老榕树下,枝叶繁茂地压了半边天。原本光线就不是很好,再加上便利店门口的巨大立式灯牌。孟鹤鸣瞥过的漫不经心的那一眼,其实只看到一双腿,廉价的黑色西装裤材质,可以是任何人,却不会是便利店营业员的工作服。
他不拆穿,手指沉缓地敲在扶手上:“怎么开始喝速溶了?”
央仪笑了下:“等你的时候口渴。随便买的。”
怕越问越深,央仪主动开口:“一会儿是什么局?需要做什么吗?现在要去换衣服吗?”
“饮茶、打牌。”
孟鹤鸣视线从她身上掠过,温柔的法式吊带裙,将她衬得慵懒又柔软。他扣住她的手,压在扶手椅上:“休闲聚会,这样就行了。”
孟鹤鸣带她出席的是私人聚会。
如他所说,只是打打牌,喝喝茶。但央仪却敏锐地察觉处了不同。
以往再休闲的after party都是借着聚会的名义谈公事,而今天她进到这个房间以后,所有的话题都是朝着私事去的,言语间的松弛感与平日完全不同。
况且这里所有人看起来都和孟鹤鸣极为熟稔,甚至见面不需要握手寒暄,一个眼神,就传达到位了。
这样的场合,显然不需要带她来应付。
央仪不去探究,像往常那样乖乖待在他身边,保持礼貌和优雅就够了。
牌打到第二轮,孟鹤鸣去外间接电话,离席前理所应当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央仪懂事地坐过去,接了他的牌。
他们榕城的玩法和她从小就会的不一样,一开始打得极慢,牌桌上其他人也不急,耐心地等着她出牌,话题也慢慢往她身上倾斜。
“央小姐是杭城人吧?”戴眼镜的斯文男人道。
见面时,孟鹤鸣简单介绍过,这位戴眼镜的男士叫苏挺,是红圈所精英,涉外业务多,偶尔也会帮孟鹤鸣处理一些私事。
所谓私事……
央仪想了想,无非就是她与孟鹤鸣之间的合同。
料想对方是知道他们之间关系的,央仪顺着他的问题温声答道:“我从小就在杭城长大。”
旁边年轻一点的男生夸张道:“杭城出美人这话原来是真的!”
“这是内弟,说话没规矩惯了。”苏挺隔着镜框捏了下眉心,继而抱歉地说:“央小姐习惯这边天气了吗?尤其是这段时间……”
这段时间堪称榕城最难渡过的日子——丰沛又湿润的风随时随地入侵,空气中不是雨便是爆表的水汽,譬如今晚,整座榕城浸润在浓厚雾色之中。
要不是孟鹤鸣的房子恒温恒湿,她常去的地方也都时刻提供最舒适的环境,恐怕很难让人待得下去。
但这一桌都是榕城人,央仪只好委婉地说:“杭城盛夏来临之前会有一段差不多的天气。还好,不会那么难适应。”
她说着打出一张散牌。
下家笑着说“央小姐好善良,专门放我一条路”,于是接下来一人跑了一张小牌,到央仪手里还剩两张——一张六,一张K。
她有意出K,又怕6烂在手里。
犹豫间,肩后穿过男人的手,蓝宝石镜面表盘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孟鹤鸣的手稳稳扶住她的,抽出其中一张牌扔在桌上:“K。”
声音停在她的耳侧,有轻微的砂砾感。
稍稍侧身,就能看到他闲庭信步的样子。
央仪很小声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手里的牌都没这个大?”
牌桌上一片抱怨,纷纷在喊“过”。
一直同她搭话的那位苏先生索性摊开了手里的牌让她看,苦笑着捏眉:“他算牌很厉害的。”
刚刚孟鹤鸣都离开好久了。
还能算得清牌?
开上帝视角了吧?
孟鹤鸣无声抬了下搭在她椅背上的手:“没算,是你们几个脸上写得太明白了。”
这话一出,牌桌上又是一片哀嚎。
年轻的那个插科打诨:“不算数不算数,都没在牌桌上了怎么还能做外援?”
孟鹤鸣从容道:“夫妻是一体。”
“你俩又不是,男女朋友算什么夫——”
孟鹤鸣瞥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以后不是?”
“……啊。”
这声没控制住的“啊”和牌桌上吸气声此起彼伏,但最终,谁也没说什么。
倒是苏挺,重新认真打量了央仪几秒,最终打破局面,温和地笑了笑:“来,再开一局。”
窸窸窣窣的响声再次在牌桌上响起。
轮到央仪抓牌,她仍在出神。孟鹤鸣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了?”
……夫妻?
他到底在演哪一出?
央仪回过神,缓缓摇头。
余光瞥过孟鹤鸣,他表情依然从容,只轻轻地提醒她说:“到你了。”
从这圈牌开始不知怎么,就一直是她在打,孟鹤鸣旁观。他很少发表意见,只有在央仪盯着手里的牌犹豫不决时才会出手。
起初央仪以为他还有公务没忙完,便继续磕磕绊绊地打下去。但手机被他丢在桌角始终没有再亮。
央仪想要起身,却被按了回去。
她只好说:“我不太会玩。”
孟鹤鸣轻描淡写地回:“输了算我的。”
“……”
那行吧。
他们的互动被牌桌上其他人看在眼里,苏律师的内弟啧啧称奇,小声咕哝:“姐夫,多学学。回家能给我姐也表演一个。”
苏挺镇定自若:“管好你自己。”
“我稀奇一下不行啊……”
但最终他也不敢太开孟鹤鸣的玩笑,抓心挠肺地想看,偷偷地瞄,整个人坐立不安。
直到孟鹤鸣被下一个电话叫走。
小子憋不住了:“央姐姐,你和鹤鸣哥在一起多久了?”
知道内情的人在场。
央仪中规中矩地按签合同的时间回答了他。
“这么久他到今天才舍得带出来?哇,我还以为——”说到这,他话锋一转,评价道:“难怪看起来这么老夫老妻。”
央仪不知道怎么去接,只好礼貌微笑。
他又问:“你俩怎么认识的?”
“……”
签合同认识的。
央仪慢慢斟酌着说:“很普通的认识方式,没什么好说的。”
“难不成是相亲?”
“……”
没等到央仪回答,他就自顾自地否定了:“那不会,给鹤鸣哥介绍的队伍穿太平洋排到美国呢!他要是愿意相亲,哪至于三十好几才刚刚脱单。偷偷告诉你,在你之前他铁c……”
没有人能抵抗的了八卦的诱惑,央仪情不自禁往前倾了倾身子。
而后听到背后忽得传来孟鹤鸣冷淡的声音。
“需不需要给你一个喇叭。”
“……”
正主回来了,八卦失败。
但是稍微动一动小脑子,央仪能猜到后面的内容是什么——在她之前,孟鹤鸣没有任何桃色绯闻。
她压住唇角,心情莫名上扬。
这么一扬,精神松快的情况下却办了坏事。
等央仪反应过来时,手边的橙汁已经被打翻了,倒显得她像是听八卦被抓包而吓得失了手。
牌桌上的绒布被浸成更深的色泽,被一起浸湿的还有孟鹤鸣刚放下的手机。
央仪的神经猛地绷起,抓起什么就用来擦。
果汁从她指尖淋到手腕,滴出一条淅沥的线。牌桌上其他人也纷纷手忙脚乱地抽纸巾帮忙。
苏律的内弟眼睛一瞥:“现在好少有人用手帕了。”
孟鹤鸣就是其中一个。
他紧接着赞叹:“哇你们夫妻手帕还共用啊?”
众人这才注意到,裹住手机的是一方靛青色手帕,款式简单,布料也没那么精细,更像男人会使用的东西,然而又不似孟鹤鸣考究的风格。那方不起眼的布在央仪手里有种并不相衬的违和感。
央仪心口重重跳了几下,下意识去看孟鹤鸣。
他在半步之外,仍是云淡风轻。
第18章 步步紧逼
关于那方手帕, 孟鹤鸣只字不提。
他不说,央仪就当不知道。
她现在就像抱着脑袋往土里钻的鸵鸟,只要麻烦不主动找上门, 她就一直这么钻着。
毕竟这件事解释起来颇为复杂。
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她和手帕的主人非同寻常。
而其实,她只是恰好今天想要还给对方。
又恰好把这件事抛之脑后,没还成罢了。
回去路上, 央仪小心观察着氛围。同往常一样, 孟鹤鸣短短十几分钟的车程也不会闲着。他花几分钟看完晚间错过的新闻资讯,又看了会儿境外原油期货行情。一路无事,山道开到尽头, 门口两颗罗汉松已经映入眼帘。
车身终于停稳。
央仪搭在腿上的两手随着情绪一起稍稍放松了一些, 正准备去摸门把。
另一侧的车门先她一步开了。
孟鹤鸣一条腿迈在地上, 短暂回身看了她一眼。
央仪愣在当场:“你今天……”
孟鹤鸣问:“不方便?”
“啊不是。”
短短半个月,太频繁了。
最近他出现得太频繁了。
央仪满怀心事, 坐电梯的时候忍不住双手环胸站在最里, 从背后一再打量眼前的男人。
事到如今她不会再否认自己是喜欢孟鹤鸣的。
但并不代表他对她不再有合约上约束。
她知道孟鹤鸣的占有欲, 因此对他突然留宿更是惴惴不安。
孟鹤鸣问她需不需要宵夜。
哪里还有这个胃口。
央仪摇头, 想早点进去主卧待着。
但事实是,她为了让自己和平时表现得一样,在客厅和餐厅来回坐了好一会儿, 才假装打起哈欠。
孟鹤鸣果真注意到,问:“困了?”
她拖着长长的尾音说嗯。
于是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平板上:“你先去。”
央仪如释重负, 一边揉眼睛一边往房间走。她想着得尽快还掉手帕,那边尽量还是不要再去……
思绪中断,被萤火虫照亮的夜晚忽得闯进脑海。
她抿了抿嘴, 只是觉得可惜。
这种飘忽不定的情绪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
等洗完澡出来几乎就消失不见了。
浴室门敞着, 水雾氤氲得如同这个时节的榕城。央仪裹着浴巾光脚走进更衣室。
弯腰将右腿穿进内裤的另一边时,敲门声忽然响了。
门外一定是孟鹤鸣。
央仪胡乱扯了件睡裙往身上套:“等下!”
隔着一道木门,里边打仗似的兵荒马乱。
孟鹤鸣不急,倚在门边耐心地等。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边停了好几秒,终于拉开一条缝。她露出半颗湿漉漉的脑袋,长发海妖般披在肩膀上,两根细细的吊带穿插其中。
他很克制才让自己的视线离开那里。
黑丝绒首饰盒递到她面前。
“比我晚一周从法国回来,刚到榕城。老徐刚才去海关取了一趟。”他倚在门框上,示意她打开,“你的礼物。”
还以为他是来问那方手帕的……
央仪一秒地狱一秒云端,心脏怦怦直跳。
她接过盒子,细腻的丝绒手感慢慢擦过手心。
在孟鹤鸣的注视下打开,黑丝绒的映衬下,草绿色的翠榴石散发着盎然春意般的光芒。
这是条双股式满钻项链,因为宝石独特的色泽,并非像传统满钻那样厚重。
央仪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巧合的是,与她随手拿的这件真丝睡衣很相配。
丝绸光泽柔和,宝石却闪耀。
它们看似不应该出现在一起,却意外能搭。
孟鹤鸣问她:“要试吗?”
这么漂亮的项链,很难让人拒绝。
央仪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留在自己后颈,焦躁来得莫名。她只好假装伸手去抚弄项链搭扣,却被他抓住了手。
“我来。”
男人语气慢条斯理,连动作也是。
央仪有些耐不住这样的手段,只好半垂着脑袋,任他拨开湿漉漉的长发,装作很习惯一样。
“不是说别比那对珍珠贵重吗?”她思索着说,“它看起来一点都不便宜。”
孟鹤鸣的声音落在她耳后:“但对于你生日来说,一点都不贵重。”
“你知道?”央仪惊讶。
孟鹤鸣像在看一个自欺欺人的小朋友:“我当然知道。”
是的,当然。
孟鹤鸣有她所有的资料。
她应该问的是——你记得?
但显然,如今已经不需要再问了。
被遗忘的那个夜晚,被萤火虫点亮的夜晚,装着一颗空落落心脏的夜晚,在宝石的光芒里重新燃了起来。
打开潘多拉魔盒时的失落也随之烟消云散。
生日愿望好灵。
想要感情里的多一点关注,这就来了。
央仪伸手抚摸这条项链:“真的好漂亮。”
宝石特有的颗粒感棱过指腹,让她前所未有的满足。几乎忘掉几分钟前还在担心的事——那块沾了橙汁的手帕,此刻正孤零零地悬在浴室的电热毛巾架上。
她忍不住去环孟鹤鸣的腰,亲吻他嘴角。
最初是央仪自己更主动一点。
从小心翼翼地踮脚,将唇印上他的。到他按住她腰身,强硬地探入她的口腔。
这中间的变化只有短暂几秒。
吻到浴室时,唇与唇还未完全分开,大有藕断丝连的趋势。央仪喘不上气,眼睛脸颊都红了,两根吊带可怜地歪向一边,裙边堆到小腹,露出大片春色。
身体的感觉都随着他的手聚焦到了一处。
或轻或重,他是个高明的猎人。
丰沛的水雾犹如实质般在浴室光线下漂浮,将空气压得湿润又厚重。嗒一声脆响,项链撞上镜子,同她一起,贴在冰凉之上。
短暂抽气,男人发烫的身体也随之覆了上来。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能慢条斯理地问她要不要。
在这件事上,央仪产生了奇怪的胜负欲。
嘴唇紧闭不说话,只有手去解他的领结,然后是皮带扣。
孟鹤鸣用额头抵着她,随她折腾。
金属扣在紧密空间撞击出叮当响声。
他喜欢看她使尽手段后用无辜的眼神求他,那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做一回好人,看着她的眼睛,一杆入洞。
今晚两次都在浴室。
从洗手台台面到宽敞的双人浴缸。
换场地的时候央仪尚且还有清醒的神志要求暂停,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取下那条项链。
而到第二场结束,连续的刺激已经让感官变得麻木了。那样密不透风的攻势,让她软得几乎要扶住浴缸壁才能坐稳。
她跪坐在侧,身体控制不住地打颤。
脑子里空白一片。
身后响起水流声,温热的水柱淋在她身上,属于男人的手掌扶起她的腰,示意她抬得更高。
一定是累得出现幻觉了,才会听到他那样矜贵的人沉着嗓音说出“分开点”这样的话来。
水柱刺激得她下意识咬紧。
热流便借由这股力汨汨滑落下来。
过去数次都是她自己清理的。央仪没享受过这样的服务,咬住口腔里那层软肉,才没让自己失态地叫出声来。难耐想躲,躲不过,逃不开。
最后只好呜呜咽咽地问:
“……好了没有?”
身后男人坏心眼地反问:“你自己不知道?”
泥泞的,滑腻的,都是她的东西。
央仪几欲崩溃。
她想抓他的手叫他暂停,回头却看到他空余的那只手正握住一方靛青色。眼神下意识去烘干架上找,那里空空如也,他不知什么时候拿走了手帕。
男人平静的眉眼扫过她。
明明什么都没说,却仿佛有一盆凉水将她从头浇到了底。
不可以表现出一丁点心虚。
否则他就会知道手帕的主人并不是她。
如果不是她的,何必贴身带,何必一回来就清洗得干干净净。
这原本就是件解释不清的事情。
央仪咬着唇,眼睁睁看着他的视线扫过她的湿发,她泛红的脖颈,她留有斑驳印记的身体。最后停在仍在颤抖的腿根。
他认真看着:“怎么越来越多。”
“……”
不可以,不可以露馅。
而后他握着手帕伏低,似乎想要替她擦一擦泥泞的源头。他后背的线条若隐若现,黑发越压越低。
“孟鹤鸣!”
在央仪挫败的尖叫声中他止住动作。
堪堪停在离她几公分的距离。
“怎么了?”孟鹤鸣抬眸,语气有着玩笑般的漫不经心,“这么紧张。”
“你……”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仿佛只要她说不出所以然来,就要用这块属于别的男人的手帕去触碰她。
但是这错了。
孟鹤鸣是最有分寸、最有占有欲的。
央仪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这一刻大脑突然清醒,她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将这一步做到底的。
这么步步紧逼,不过就是想请她就范。
她先扛不住便露出了马脚。
“怎么了?”他再一次绅士地问她。
央仪边流眼泪边摇头:“没有。”
“没有什么?”
“还没有缓过来。”她抽噎着说,“再来……会死的。”
哦。
原来是将他的动作当成了还要再来一次。
孟鹤鸣徐徐收拢手指,将帕子团进手心,粗粝的麻布质感让他觉得厌烦,甚至想同做过的套一起直接扔垃圾桶。但最终他只是松开手,任它湿漉漉一团丢落在地。
央仪的手讨好地攀上他的颈,柔若无骨。
她满脸纯洁又可怜:“孟鹤鸣,我好累了。”
男人视线终于从地板上收回,安抚地吻了下她唇角:“嗯,不弄你了。”
身体和精神都在疲惫过后陷入深眠。
央仪根本无暇顾及事后孟鹤鸣该睡在哪,她像从前一样堂而皇之霸占了主卧大床。
第二天醒来身边床单似乎并没有褶皱,客卧也整洁如新。
再去看浴室。
不晓得保洁几点来打扫的,里边丝毫不见昨晚狼藉,烘干架上挂着那块浆洗干净的手帕。
如果不是因为身体酸痛,她几乎以为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觉。
慢吞吞踱到餐厅,在掠过吧台时,央仪巡视的脚步才停住——白色大理石台面上赫然摆着楼下便利店的纸袋。袋口敞开,露出已经拆过包装的方形小盒。
她盯着纸袋看了几秒。
明明几率小到近乎于零,她的大脑却自动联想到隔着一扇门,孟鹤鸣与手帕主人对峙的模样。
第19章 鸿门宴
吃过早餐, 央仪将手帕烘干,揣进口袋下了楼。
电梯里碰到物业经理。
经理恭谨地向她道早,问是否要帮忙去车库取车。
央仪摇头:“我下来随便走走。”
说完, 她又多问一句:“你知道孟先生几点离开的吗?”
他来换班,恰好遇到孟先生的车出去。
所以记得很清楚:“是七点半。”
“他心情怎么样?”
经理以为他们吵了架,很圆滑地回:“那倒不清楚。我来的时候只见着孟先生的车。”
央仪笑笑:“这样。”
她和经理道了别, 闯进还未完全散开的薄雾里。
榕城最近的天气总是这样, 水汽丰沛得让人无奈。即便太阳已经悬空,空气中总还飘着薄雾,春花娇嫩欲滴, 鹅卵石路也覆上了一层湿滑。
央仪行走其间非常小心。
一路走到物业楼, 白日里旁边那间便利店掩藏在茂密绿丛后面, 不如夜晚那么醒目。
她路过时往里望了一眼。
玻璃墙面氤氲着水汽,宛如打上了马赛克。从她的这儿只能隐约看见有人在走动。
央仪犹豫了一会儿, 抬脚走进。
听到开门铃声, 货架后紧接着传来脚步。先是一双白色运动鞋, 紧接着是卡其色工装围裙, 棕榈绿短T。央仪视线落定,停留在冒出的陌生脸上。
她环顾四周,小小的店面不再有第3个人在场。
“您好。”店员友好地招呼她。
“我随便看看。”央仪说。
“好的, 您随意。”
她真就随便逛了逛,拿了果汁和酸奶, 趁着结账的间隙随意道:“这边小区没什么生意吧?人好少。”
“是啊,您是我今天见到的第一个客人。”店员诚实道。
“那不会亏本吗?”她问。
“不会,管理公司有给我们补贴的。还不低呢!”
店员边扫码, 边与她闲谈起来,“所以这么想的话, 顾客少、工资合适,这边除了交通没那么方便外,好像还真没什么缺点呢。”
“也是。”央仪笑笑,“你们晚上也开吗?”
“开的,晚上有其他店员值班。您也知道,这边晚上人更少,店长会比较放心让男孩子值夜班。”
见央仪没接话,店员问:“您还有别的需要吗?”
她有。
可是她还在纠结。
提着这袋东西走至门口,在店员目送中央仪突然折了回来。
央仪:“你好。”
店员后知后觉:“哦!您是需要送货对吧!”
“……”
他们培训的到底是什么海底捞式服务。
央仪揪着那一小袋东西:“其实我是想问,你们这有没有一个手上有疤的店员?”
她说的特质过于明显。
“您说周周?有的有的。”对方很克制地打量了她一下,问:“您找他——”
再往下就要产生不必要的联想了。
央仪赶紧打断:“其实是这样的……”
央仪编排了一出在便利店弄脏衣服,对方借她手帕的故事。
三言两语说完,将帕子递过去。
“你能帮我转交吗?”
“可以是可以欸。”店员挠头,“可是还有一会就换班了,他今天是白班,应该马上会到。如果您想要当面给他——”
“我还有急事。恐怕……”
“哦哦。”
店员终于伸手来接手帕,这件压在央仪心上的事也即将告一段落……
前提是她一回头,路周没站在那的话。
门铃曲似乎卡顿了几秒,在三个人、三双眼睛对上时,才姗姗来迟地唱起欢快的歌。
“……”
央仪很想说她在榕城学会的那两个字。
扑街。
店员眼观鼻鼻观心,在沉默的对峙中尴尬出声:“好巧,才说到周周,周周就来了。”
周周。
原来他身边人是这么称呼他的。
这个念头只闪了一秒,紧接着就被“他什么时候来的、来了以后听到多少”所替代。连一块手帕都不愿意当面归还,上回见面时答应他的,还会再去会所这种话就更像谎言了。
央仪开始苦恼。
她在孟鹤鸣面前心虚,为什么在路周面前也要心虚。
她去直视他的眼睛,在黑白分明的眼里看到了些许委屈。可他不愿意表现出来,长睫向下压,嘴角也跟着勉强扯出弧度。
央仪本质是吃软不吃硬的,匆匆抽回视线,随意落在旁边货架上。她的心仿佛跟着对方一起受了委屈,有一点儿涩涩的酸,有一点儿紧巴巴的难受。
于是语气不好再那么硬。
“我是来还手帕的。昨晚上忘记了。”她说。
央仪没意识到昨晚上这三个字开启了一个八卦点。
再回头时,店员果然在那几个字里慢慢睁圆了眼睛。
“昨、昨、昨——”
路周适时打住:“昨晚我在别的地方兼职。”
店员大出一口气,看表情好像还有点失望:“……哦。”
路周说着走过来,从店员手里接过手帕。
他修长的五指陷进靛青色的布料里,轻轻抚过粗粝的纹路。很平常的动作,央仪却近乎条件反射地想到昨晚,孟鹤鸣拿着它去擦她那张泥泞的嘴,近在咫尺,只差那么一点,就会感受到湿润又喷薄的热气。
她的表情随之不自然起来,脸颊发着烫。
那双落在靛青色手帕上的手,在白日幻想中和孟鹤鸣的渐渐重叠到了一起。它们一样修长,一样骨节分明,一样会在用力时筋脉迭起。
咚的一声,是店员转回柜台时撞在了墙上。
央仪的幻想被适时打断。
她热得冒了汗。
柜台后,店员正捂着脑袋吐槽快下班了还要被工作gank,又转过头不好意思地看看央仪,再看看路周,叫他再等会,换完衣服就交班。
路周不急,应了一声,随后目不转睛地看她。
央仪此刻已经骂了自己千万遍满脑子脏东西,受不得他再多一丝眼神,立马急慌慌避开,说:“既然手帕拿到了,那我先走。我还有急事。”
她的表情确实很急,不过该有的社交礼仪迫使她必须等到对方谅解,才能飞速离开。
那几秒,只有更衣室小门被碰上的响声。
路周挡住了她的路。
“你说的是真的?”
他声音不大,在店员离开后,才足够被央仪听清。
有急事是假的,但她还是一口咬定说是。
路周却说:“我问的是昨天,你说过还会见面。”
她只是说过还会去会所玩,同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怎么显得那么不明不白。
可是不能辩解,很多事情都是越辩越黑。
她只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今天不是见了?”
路周的神情在说“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懂事地笑:“也是。”
语气好乖好乖。
他转过身不再说话,开始整理货架,侧脸被白炽灯照出苍白的轮廓。央仪一时哽住,纠结再三,离开之前还是很多余地叮嘱了一句注意身体,好好休息,别那么连轴转,有事……有事可以联系。
***
在那之后,央仪再没去过楼下便利店,也没去会所。
方尖儿倒是约了几次,见她次次婉拒,便猜到什么似的不说了。
眼看榕城开始转热,糟糕的天气也告一段落,央仪开始频繁出门。
她在海滨艺术廊借了一间空教室,用来画画。
这里隶属文化馆,馆长就是那位介绍她与孟鹤鸣相识的伯伯。得知她与孟鹤鸣有了后续发展,颇有种当了媒人的成就感,听说她要租教室直接叫人腾出面海的一间。
租金打过去退回来,再打过去再退。
后来那位伯伯佯怒说,你该不会看不起你伯伯吧?这点小忙还要收钱?
于是租就变成了借。
央仪当然知道,这里有孟鹤鸣的面子。
她对孟鹤鸣也好,百依百顺,无微不至。尤其这段时间,他来得那么频繁,甚至有好几天连着宿在半山。
清晨走,半夜回,在的那几个小时就是变了法地折腾她。
正想着孟鹤鸣,和他有关的电话就来了。
手机铃声在空旷的房间盘旋起来。
央仪看到名字的那一秒后背不由自主地挺得笔直。
黎敏文是真的不常找她的。
央仪忐忑地接通,脑海瞬间飘过无数种找上她的状况。当然占据最多的是一沓支票甩脸上叫她离开孟鹤鸣的场景。
电视剧桥段太经典了,让人不得不代入。
好在黎敏文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告诉她朋友送了点野味,晚上到家里喝汤。
央仪理所应当地以为孟鹤鸣也是会到场的。
于是当她抵达后发现只有她和黎敏文两人时,下午的胡思乱想再度闯入脑海——果然还是要给她支票对吧!
野山菌煲汤很靓,央仪却半点胃口都无。
曾经她和方尖儿探讨过电视剧里的这个问题,要是被支票甩脸,会跟女主一样羞愤难当甩回去说“阿姨我不是为了钱”还是乖乖接了就满世界去爽。
央仪当时想的是得看后面跟了几个零。
方尖儿却义正言辞:“阿姨,我不要钱!”
央仪敬佩地抱拳。
又听好闺蜜说:“你傻啊,当然跟着男主能分到更多钱了!”
这段记忆在她脑海里反复蹦跶。
谁知道当时的玩笑话现在真有变现的可能。
而且一点都不好笑。
她在餐桌下反复与自己的手指较劲,胸口像灌了铅似的逐渐变沉,丝毫没有当初说起时那么洒脱和畅快。
钱是好东西。
难道感情就一文不值了吗?
大约是她的情绪太外露,黎敏文不像之前那样隔着餐桌与她说话,反倒坐到身边来,和善地问她怎么不开心,是不是有和孟鹤鸣吵架?
央仪当然说没,心思却转了又转,一直猜测下文。
直到这餐饭接近尾声,黎敏文才微微叹气,手帕抵在嘴角贴了贴,眼神欲言又止,一副要与她交心的模样。
央仪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已然是慷慨赴死。
黎敏文笑出声:“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只是想找你帮个忙。”
帮忙?
能帮什么忙?
帮忙离开您的儿子么……央仪心道。
她内心已经将这顿饭定义为了鸿门宴,什么都忍不住那想一想。
胡想没多久,黎敏文亲昵地拉住她的手。
“小仪,这件事很重要。我只能找你。”女人保养得宜的眼角几乎没有细纹,盯着她时尚且能看出少女般灼灼的光彩。
央仪不自在地回握过去:“阿姨,您说。”
“孟鹤鸣或许还没跟你提过,他其实有个弟弟。你回去后,可不可以……”
第20章 分寸
央仪对孟鹤鸣的了解止于所有她能看见的地方。
那些隐而不宣的豪门秘辛, 她是从来不去打听的。
所以当黎敏文告诉她,她那个可怜的小儿子已经在前些日子被找到,但孟鹤鸣只手遮天瞒了所有信息却不作为时, 央仪第一反应是——他是不是太忙,以至于暂时没时间处理。
可是,找到失散多年的弟弟这件事, 不应该重要级更优先吗?
而且为什么要瞒着黎敏文?
央仪想不通。
她也不想参与太深, 在这件事上,她只是答应黎敏文,去试探一下孟鹤鸣的态度。
可是试探本身……这件事就极有难度。
晚上回到家, 央仪想了许久都没结果。
她破天荒地去网上搜了孟家的第三个儿子。
与她所想一样, 那样一个几乎没有出现在公众眼前的孩子, 很少会留下信息。
唯一相关的只剩早年一场奢豪的周岁宴,以及数月后一些媒体的猜测, 说孟家三子或被绑票, 音信全无。也有人说, 最小的孩子天然有缺陷, 被养在国外、被秘密做了孟家老头的药引子。
自此以后,提起孟家,话题总是在前面两个儿子身上打转。
再到大哥英年早逝, 这个家意外变得凋零了。
然而央仪知道,所谓的凋零只是人丁, 产业和野心却不减反增。
她不由想起在这个屋檐下,她与孟鹤鸣的点点滴滴。
男人逐渐清晰的模样又变得云遮雾绕起来。
他温柔,他绅士, 他周全,他细致, 他薄情,他霸道,他杀伐果断,他只手遮天……
央仪或许真的不了解他。
到夜里,黎敏文发消息问她晚上的汤怎么样。
央仪知道她的言外之意,老老实实地回:【今天他没回家】
黎敏文没再说什么,只说喜欢的话下次再让阿姨煲。
接连几天孟鹤鸣都没来。
这放到之前是常有的,最近却显得奇怪。
这天下午,央仪早早从海滨艺术廊回来。进门时看见玄关处整齐摆着一双锃亮的意大利手工皮鞋。
她将包挂进柜子,探头叫了一声:“孟鹤鸣?”
里面没有回音。
换好拖鞋往里走,直到走到客卧边,才听见浴室传来水声。
央仪转身去磨咖啡,重复的工序里她静静想着的便是黎敏文交代的那件事。她开始后悔当时的心软,怎么会糊里糊涂答应了这个请求。
孟鹤鸣没给她太多考虑的时间。
不过几分钟,他就从浴室出来了,穿着贴身的居家服。
午后阳光刺眼,将他颈间皮肤照得发亮,喉结锋利又性感。
他抬起眼,从她身边路过时揽住她的腰,亲昵地亲了亲她的耳根,随后接过咖啡。
“回来了?”
“嗯。”央仪回答。
他端起杯子:“咖啡很香。”
“是上次徐叔拿过来的豆子。”央仪缓缓地眨了下眼睛,“我都怕我做的不好浪费了。”
“你什么时候都做得很好。”
孟鹤鸣的手安抚似的在她腰间拍了拍,换来央仪一个笑。
“没什么话想跟我聊吗?”孟鹤鸣看着她,忽然道。
她的笑就这么慢慢收了回去,垂眸:“你怎么知道我有话……”
孟鹤鸣低头去吻她的眼,说:“你的眼睛很漂亮,可惜不会骗人。”
算了,都知道在孟鹤鸣面前打听事情是地狱级的。
央仪索性不再折磨自己,和盘托出:“前几天阿姨叫我去家里吃饭。”
孟鹤鸣放开她,毫不意外:“我知道。”
央仪看他一眼,对他这句“我知道”也不意外。
她抬手圈住他的脖子,彼此身体贴在一起,任由体温通过高透气度的布料传给对方。以这样亲密的姿势说话,令她心安地觉得,即便接下来要说的话会惹他不高兴,也能凭借近在咫尺的距离软化一点他的态度。
一点就好,她不贪心。
“阿姨告诉我一桩你们家的私事,想让我帮忙打探你的态度。”
她边说,边勇敢地与他对视,试图从他眼底看出点什么。
然而一如平静无波的海面,无人知晓他平淡的外表下想的是什么。
他甚至不问“私事”是什么。
央仪沮丧地垂下眼睑,“好吧,我打探不出。”
孟鹤鸣好笑地看着她:“她给了你多少钱?”
央仪乖乖回答:“一锅汤。”
“一锅汤换我一个态度。”男人慢条斯理地说,“谁教你的?尽做亏本生意。”
那什么样的生意不亏本呢?
难道他给的那个价钱让她做女朋友就不亏本了吗?
央仪不敢问,只好说:“现在怎么办,我该怎么回复阿姨?”
孟鹤鸣反问:“答应的时候不是胆子很大吗?”
“……我那是迫不得已。”她顿了顿,“我对你们家的私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央仪伏在他胸口,感受到一点突如其来的紧绷,连带着去看他眼睛的动作都滞缓了几分。他的眼微微下垂,明明很平静,却让她心里不免打鼓。
是说错什么了吗?
“我是说……”她斟酌出声,“我没有想要打听你家事的意思。”
孟鹤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毫无兴趣?”
央仪一个字一个字犹豫着说:“一点都没。”
因为犹豫,倒显得每个字都格外清晰。
孟鹤鸣冷不丁笑了一声,随即松开搭在她腰间的手。没有他的手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分开许多。这样的距离再去环他的脖颈很费力,央仪收回手,尴尬立在原地。
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气氛,温声问:“你生气了?”
孟鹤鸣双手环胸,散漫地看着她。
自以为找到关窍,央仪慢吞吞地说:“我下次不会随便答应阿姨了……”
呵。
孟鹤鸣几乎气笑,语气却显得愈发平静。
“很好。”他说。
央仪拿不准他话里的意思,很好是就此揭过的意思吗?
话题到此为止,对吗?
她揣摩着犹豫着,忽然对这样的模式产生一丝厌倦。这种感觉消失得很快,快到大脑几乎没有捕捉到,她就下意识地问出,“那……你晚上留在这吃饭吗?”
他已经换上了居家服,是要留下的意思,没错吧?
“不了,我还有事。”孟鹤鸣冷淡地说。
央仪就这样目送他回到卧室,再出来时已经是来时的模样。得体却不乏距离感的衬衣西裤,以及折射出冷峻光芒的表。
孟鹤鸣从她身边走过,目不斜视。
冷淡的情绪几乎是从骨缝里散发出来的,他那么善于伪装和掌控,在这种情势下还不是沉默得如同失去了话语权。
好极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仍然能说出“毫无兴趣”四字。
即便这句话针对的是他的私事,但这一刻,孟鹤鸣将它等同于他——他自己,他这个人本身。
他第一次在自己能游刃有余地掌握利益与她、这件事上产生了片刻怀疑。
无法掌控紧接着带来的是烦躁。
孟鹤鸣边走边松了松刚打好的领结。
解开玄关处的电子锁时,身后终于传来脚步声。
这让他的不快稍稍回落了些许。
不多,但足够令他为之停顿几秒,想看看她要用什么手段安抚。
孟鹤鸣回眸。
看到央仪隔着一段距离站在那,柔软地看着他。
好,现在他打算再浪费一点时间,听听她那张漂亮的嘴巴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时间过去一秒,两秒,三秒……
终于,她还是往前迈了一步,似乎是想来抓他的袖口,手指在空中僵硬地停留片刻却收了回去。
如若不是深知此刻身上没有,孟鹤鸣一定会第一时间去摸烟。
很少有这样让他想要把情绪过渡给其他物事的时候了。
他听到央仪轻声唤了他的名字。
而后说:“你是不是不高兴我和阿姨有除你之外其他的接触?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下次会找理由不过去。”
好得很,还知道换思路了。
“还有什么你不喜欢的你可以告诉我。”央仪徐徐缓缓安抚着说,“我知道分寸,我不会做合同之外多余的事情的。”
合同。
原来每次出差想到给她带礼物,指派徐叔时刻关照她的生活,时不时压紧工作过来与她相处,在她眼里都是合同。
连入她时软得不像话,叫得期期艾艾好听得要死也他妈是合同?
想到这,孟鹤鸣止不住地烦躁。
他解了领带卷在指尖,上前一步,大手卡住她的下颌。
“央仪。”他郑重地叫她。
“如果只是普通包养一个女人,不值得我花这么多钱。”
她的脸近在咫尺,睫毛颤了几下最终归于平静。
孟鹤鸣一时竟看不出她那双向来会出卖情绪的眼睛在想些什么。她的脸素白,情绪因为压抑而变得很淡。
她安静地陈述:“你好像很知道市场价。”
是的,他当然知道。
不用说圈子里的朋友,就算是他们孟家,这种事情也不少。
根本不需要打听,那些在情妇身上花了钱的男人们就会自发地在牌桌酒桌上骄傲炫耀。他们语气里的高高在上仿佛在说,我有的是钱让女人为我臣服。女人么,不就是那么回事。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
孟鹤鸣清醒地提醒自己,将话题持续下去会变得更糟糕。
他想俯身吻她。
起码堵住她胡说八道的嘴。
可是下一秒她依然打断了他,眼里的雾气来得急骤,像秋来夜雨:“孟先生要是觉得后悔还来得及,虽然生意上都说入袋为安,但都说是生意了,还有谈的机会不是吗?”
孟鹤鸣身形微僵,再去看她。
她眼眶里蓄满了水,却还在强忍不掉,倔生生地说:“这笔生意你满意我满意,皆大欢喜。下次说不定还会好心地把我介绍给别人。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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