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仪疯了才会跳。
但她落入陌生怀抱时,还是愣了数秒。
快要到底时,那节木梯松了,连续的咯吱两下,紧跟着清脆的断裂声。
央仪脚下一滑,控制不住地往前摔去。
草木香灰的气味慢慢钻进鼻腔,一点点舒缓着她剧烈跳动的神经。她的双手还死死把在他臂膀上,指甲微微内嵌,在他皮肤上留下月牙儿般的痕迹。
男生干燥的手掌正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随着动作,肌理轻微起伏。
他的声音落在耳边,跟月光一样轻。
央仪慢慢松下心神:“你在说什么?”
路周看向她,神情松散:“小时候吓到时,阿兹会唱的歌。”
距离他的阿兹下葬才不到半天。
再怎么不亲密,也是会想念的吧。
感同身受似的,央仪沉寂下来,甚至忘了从他怀里出来。
许久,才安慰般刻意地扯开话题。
“这个梯子……嗯,果然受不住两个人。”
路周笑了笑,似乎压根没被低气压干扰。他注视那一截断木:“还好是最后几阶。”
月光给了他一件浪漫的外衣,连他说话时的语气都像带上了不该有的、宛如情人间呢喃似的调子。
从他一开始出现就即将问出口的“你怎么会来”拖到现在,最后在她嘴边变成:
“现在怎么办?”
路周徐徐移回视线,像在考虑:“晚上动静有点大,明天我过来修好它。”
央仪惊讶道:“你还会这个?”
“当然。”他眉宇间露出少年人才会有的得意。
到了这个时候,央仪才后知后觉落在后背的手掌滚烫,不自然地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她咳嗽两声。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路周倏地开口:“你多重?”
央仪不明所以,犹犹豫豫报出一个数字。
男生挑了下眉,报出自己体重,又似笑非笑道:“总不会是你踩坏的吧?”
也是。
她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央仪坦然了。
她环顾一圈,奶奶房间的灯已经熄了,屋前只剩朦胧月光。
或许他原本是来找奶奶的。
想着要不要替他传达来意,话没出口,就听他问:“要睡了吗?”
“我?”央仪摇头,“应该还不。”
城市年轻人的作息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改变的。
“那要不要去一个地方?”
“去哪?”
“离这不远。”路周道。
央仪不确定地问:“我去叫方尖儿?
他的眼底有月光着陆。
“可以只有你吗?”
这个世界上必然存在一种生物,叫男妖精。男妖精,专门在山里出没。
所以当那座翘脚楼被甩到身后时,央仪借着朦胧月色,边打量前面人的身影,边这么想道。
她着了男妖精的道。
路周说要去的地方离奶奶家不远。
沿着小溪往上,走不到数百米。
宁静的山坳里蛙鸣都能传几里远,也正是如此,央仪才会在夜里够胆子跟着他走。
溪流溯溯,清脆地敲击着石滩。
虽月色朦胧,但央仪凭借白天的记忆,知道他们此刻应该就在溪边不远。一条石板横搭在溪水上,白日里央仪常看到村民过来浣洗。
再往深处,还有一片野山林。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正要歪头问路周,却看到他不知从哪摸出一根蜡烛。
一手挡着风,一手借月光用打火石点燃。
盈盈烛火在他手心形成细微光晕,在湿润的夜风里忽然盛大地抖动起来。
“你白天来过这吗?”他将蜡烛递过来,“一个人在这会不会怕。”
“不会。”央仪斜握蜡烛,“你去哪?”
他似乎是朝那边的野山林扬了下巴,“等我一会。有事你喊一声,我能听见。”
好奇怪。
一切处于未知,央仪却选择信任他。
眼睁睁看着他越过小溪去往山林,身影逐渐被黑暗吞没,央仪找到一块石板,坐下。
耳边是山坳充满自然趣味的夜。
水流叮咚,树叶沙沙。
一豆烛火飘曳了许久,在燃至拇指长短时耳边终于再次听到清晰的脚步声。
他很轻快,几乎是跳过那条两米见宽的小溪。
夜风将他的衣摆吹鼓,像那阵风一样倏忽飞到了眼前。
烛火照亮的范围不大,近到咫尺央仪才看见他额头薄薄一层汗,黑发沾湿,鼻尖也亮亮的。
他依旧不喘,烛火在眼睛里倒映出生机勃勃的光。
“吹蜡烛。”
央仪不明所以:“嗯?”
那人老神在在地说:“听到了就不能装不知道。快,还有几分钟。”
“……”
什么几分钟?什么东西?
搞这么神秘。
在央仪低头准备吹灭蜡烛时,他又忽然拦住了她。
大概是阻拦的动作太急,没想太多,他直直地将手臂伸了过来。
央仪正低头,嘴唇撞进他的掌心。
一秒触碰,双方都惊吓般后撤。
他的手上有竹叶清香,掌心毛躁,砂砾般蹭过嘴唇。这是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妙触感。
一定是因为新奇,所以心跳才会乱了拍。
央仪抿了抿唇,才问:“又不吹了?”
烛火微弱,无法把他的不自然昭示天下。路周将一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握紧了几分。
“……不然,再等一下?”
等……
也不知道等什么。
央仪不开口,他也不说。
两个人在这样奇怪的氛围里表演默剧。一时不知要将目光放在哪才好。
她盯跳动的烛火,他盯脚下一块圆石。
直到数分钟后,路周清了清嗓子。
“现在。”
“可以吹了?”央仪抬眸。
视线一触即分,足以看到男生紧绷的下颌线。他点头:“可以了。”
蜡烛熄灭,周围陡然黯淡下来。
习惯了烛火的眼睛一时失焦,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到处都是不同深浅的黑色色块。
眼睛忽然在这片黑色里寻到一点光亮。
淡绿的,浅黄的,跳动的,飞舞的。
那些微末光亮在她眼前拖动出光的痕迹,照进她的眼底。
满满一玻璃瓶闪耀着的萤火虫。
“生日快乐。”
路周对她说。
***
将玻璃瓶放到床头时,方尖儿恰好从被子里钻出脑袋。
她眨巴眼睛:“什么东西?”
房间里亮着一盏老式台灯,萤火虫的光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它们变成了朴实无华的小虫子。
没有标志性的光,方尖儿认不出,眯着略有些近视的眼凝视片刻:“卧槽,飞虫?”
央仪无奈纠正:“是萤火虫。”
方尖儿脑回路果然不同寻常:“这个季节有萤火虫?”
央仪用嘴努了一下:“有没有都在这了。”
“这边气温高,倒是真有可能有。”方尖儿略一思索,“你哪儿弄来的?大半夜不睡觉去捉萤火虫了?”
央仪笑笑没说话。
方尖儿侦探似的:“绝不可能。山里有虫子有蛇,你才不会黑灯瞎火出去乱走。所以一定是别人给你的。说吧,谁给的。”
“路周。”
面上虽坦然,但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只有央仪自己知道,心不着痕迹地虚了一下。
“……嘶。”方尖儿听着,倒吸一口凉气,“你俩有问题?”
“没有的事。”央仪语速突然加快,“是你今天下山路上提了一嘴我生日——”
闺蜜低头看表,深情打断了她的解释。
“喔宝贝我的宝贝生日快乐!你看我这么晚不睡就是等着给你说生日快乐呢!我还特地设了闹钟,但是它响的时候你不在——”她边说边握拳,“所以你俩真的有问题!”
“……”
“别这么看我。没问题他这么上心干嘛?卡着点送你萤火虫。好,退一步讲,就算你没问题,他也有一万个大问题!”
“拜托——”央仪拖长音调。
方尖儿摆摆手:“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说你有孟总了。”
央仪整理床铺的手一顿。
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
这是她搬来榕城后的第一个生日。
没有曾经做参考价值,她心里也没底,不知道孟鹤鸣会不会记得这件事。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在这一天抽出时间,哪怕说一句很简单的生日快乐。
原本央仪是想过要和孟鹤鸣一起过的。
上周她提了,只不过才提一半,就被那句要去法国给打了回来。
这很正常,这才是正常的孟鹤鸣。
余光掠过裹着被子朝她笑的方尖儿。
央仪想,现在也挺好。
有收到了好朋友的祝福,还有……朋友的萤火虫。
等她洗漱完回到床上,方尖儿还在感叹:
“孟总好归好,就是感觉起来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如果这时候再来一个食烟火的……”
闺蜜之间的对话通常没有什么底线。
男人不能玩弄我闺蜜,但我闺蜜可以纵享全天下优质男。
方尖儿说着说着代入了进去,忿忿不平道:“鱼和熊掌凭啥不可兼得?我吃鱼难道我下顿就不能吃熊掌了?这不科学,我要是有这条件,两样都放一顿里吃。”
台灯被拧灭,室内昏沉起来。
玻璃瓶里的萤火虫再度散发出荧荧光芒,流星似的,拖动着无数小尾巴。
央仪趴在床上,下巴抵着手背。
说不清的情绪随着那些小尾巴一起飞舞起来。
手机安安静静放在桌角,黑着屏。
几分钟前她还看过,这里依然没有信号,自然也不会有新消息。
孟鹤鸣那条虚无的祝福宛如潘多拉魔盒,只要不打开,它或许会存在,也或许不存在。
想透这一层,央仪甚至开始惧怕出山的那一刻。
当信号进来时,不知道是高兴多一点,还是失望多一点。
她翻了个身,对自己说:“该睡了。”
“对,我该睡了。”方尖儿以为是在同她说话,喃喃道,“梦里什么都有。我也要两个大帅哥,一个为我花钱,一个给我提供情绪价值。区区两根……”
轻缓的呼吸声逐渐响起。
央仪翻了个身,有了失眠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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