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0 章 小爷我回林
江曜到李庄外的时候就知道大事不妙。
作为镇下面的一个还算富足的小庄子,这里本来应该是鸡犬相闻、太平安和的。如今却门户紧闭、院落萧条,血味顺着风压过来,翻涌起阴森诡谲的气息来。
此时这里的居民已经基本上被暂时疏散至修士围守的安全区域了,十二个青衣修士肃立李庄门口,身后是当地有名望的几个乡绅长者。
江曜看了看,打定了主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他实在懒得和人打交道,由着玄师去问询状况,自己躲他身后,就站在那日头下百无聊赖地打起瞌睡来。
时近日中,春天的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
修士入门就练过辟谷,江曜又吃了一路的糕点给自己垫肚子,此时也不考虑午饭,就只管迷糊。
玄师忙着给众人分拨任务,自然看不见身后情状,好容易忙完了一转身,江曜半阖着眼,脑袋都要磕他肩上了。
好在这里看见的没看见的都为了鬼修的事情团团转,江曜仗着有玄师在前面挡着,倒也没人为难他。
楚道君令行禁止,修士领命守阵,乡绅长者回去安抚民众,很快人就散的差不多了。
四周安静下来,江曜这下终于睡安稳了,整个人往前一晃。
玄师一言难尽地出手扶住他肩膀。
江曜蹙了下眉,不情不愿的醒了。
他还没醒透,第一件事就是眯着眼睛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的眼睛去看好感度。
没变化,这才用力闭了一下眼,扒拉开玄师撑着他的手,晃晃悠悠站稳,有气无力地控诉:
“困死人了,大中午的。就算天塌下来也应该让高个子顶着去,赶鸭子上架,拉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过来充数,当背景板吗?”
义正词严,理直气壮,无法反驳。
玄师:“……”
玄师的好感度险险没掉,但那一瞬系统简直有一种同情他的错觉。
其实也活该楚大道君受罪,江曜本来就是个睁着眼睛说瞎话专业户。
这人穿书之前,上课睡觉被老师抓包了,都要毫不心虚地指责这侵犯了他的生命健康权,因为古人说“一觉闲眠百病销”。
玄师尽量心平气和:“师弟,宗主要你历练,并非‘赶鸭子上架’。你天赋异禀,多日修习,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
江曜:“那现在是不是中午?”
“……是。”
“中午和清晨相比,哪一个人更容易困乏?”
“……中午。”
“那我困,困就浑身无力,手无缚鸡之力。让这样的我去对抗鬼修,就是在赶鸭子上架。”
“…………”
“所以师兄,”江曜望望通向庄子深处的、此时洒了朱砂贴了符篆的大路,诚恳道,“捉鬼什么的还是您自己去吧,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系统:【系统提示……】
江曜:“好感度掉了?”
系统:【没,本场boss来了】
江曜:?!
系统果然从不虚言,铺天盖地的黑雾瞬间朝二人围拢。
江曜瞠目结舌地意识到,现在鬼修直接朝着他们所在的村口过来了,根本没有出现在阴气最重的村西!
玄师直接抬手召剑。
灵流铺开的一瞬,冰蓝色清光碾压式地把阴气瞬间掀出去数丈,整个过程相当丝滑,行云流水气势磅礴,引得鬼修们的尖啸直冲云霄。
江曜见状,毫无心理负担地再次躲人家身后了。
他早就知道玄师能打,所以他根本没准备自己动手。男主金手指一向开的大,上辈子到最后阶段,玄师的武力值几乎问鼎。
这种高质量劳动力,不曜嫖枉为咸鱼。
不知道是不是被玄师以一当十的那一剑刺激到了,鬼修在黑雾中纷纷现出实体,裹挟着冲天怨气包围过来。
玄师淡漠的表情根本没半点变化,一剑挥出去掀飞了三四个,锋刃到处黑雾狂飙。
然而诡异的是,方才被削成两半的鬼修在瞬息之间消弭,然后在黑雾翻涌之间,再次凝为完整的实体!
玄师的眉峰猝然压紧,抬手甩出一道符篆,正正拍在一个鬼修的天灵盖上。
火光瞬间裹挟着惨烈的长啸竟天而起,鬼修直接被极阳的朱砂符篆炸成了碎片。
战圈越来越大,整个村口草木乃至围墙悉数在交锋中灰飞烟灭,剑气带起的沙尘遮天蔽日,几乎可以一直延伸到数里之外。
鬼修的数量比预料之中多了两倍。江曜左右飘移,踩着一套繁复的浮云步法,险险避过鬼修的一只利爪,心想这个懒怕是偷不成了。
此想法一出,开着上帝视角默默看热闹的系统简直激动了。
系统刚想兴奋一下自己的宿主隐忍多时,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出手了,就听见江曜毫无形象地朝西大喊:“师兄,救命——”
玄师:“……”
系统:【……】
系统心说好家伙,原来是喊救命的懒偷不成了。人类的脸皮果然是有一定厚度的,失敬。
江曜并不知道自己两个字就抹黑了人类在系统眼中的形象,正踩着眼花缭乱的步伐和三个黑衣鬼修捉迷藏。
每当鬼修扑上去想要撕烂他的时候,他总能以一种极为刁钻的角度轻轻巧巧地躲开。
系统看着宿主上蹿下跳玩的不亦乐乎,根本没想过要拔剑帮一下他那位大师兄,不由得发自良心感慨道:【怪不得前世江湖盛传你薄情寡义,原来遇事只顾着独善其身……】
江曜百忙之中,仍能牛头不对马嘴地对答如流:“岂敢岂敢,多承多承,我薄情寡义起来还能不完成KPI把你拖下水……”
系统识相地闭嘴了。
被系统嘲讽了这一句,江曜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无耻,分心抻长脖子看了一眼西边。
一边看一边开始希望玄师需要他的帮忙。
毕竟救人这种行为简直不要太涨好感度,江曜等了半天,就是在找英雄救……不是,英雄乐于助人的机会。
可惜玄师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符篆炸开的金红色火光和“履冰”的剑光所到之处,鬼修怨愤的啸叫连绵不绝。
江曜遗憾地啧了一声。
作为年轻一代剑修中的佼佼者,玄师已经习惯用剑解决问题,因此很少用符。
所携为数不多的符篆很快耗尽,几十个鬼修的合围下,场面重新陷入焦灼。
见状,江曜再次摩拳擦掌。
可能是感受到了江曜兴奋的目光,玄师在行云流水一剑轰出去两个半鬼修的同时遥遥瞥他一眼:“这些东西不生不死,断头可续,断骨可接,难以清除……”
“分明不是寻常‘鬼修’。”江曜替他总结,“普通‘鬼修’是指的修炼后的高阶鬼魂,可这些……是生前修习、死后被人强行炼化的厉鬼。”
“不错,他们还有操控者。”玄师说,声音在混乱里意外的清晰,“否则怎会只针对我?”
此言一出,鬼修们集体顿了顿,然后其中几个很快补救般朝江曜扑过来。
江曜看着前方黑压压盖过来的鬼影,咬牙召出了自己的佩剑“朝霜”。
他虽然恨不得一剑把玄师连带鬼修一起剁成馅,但依稀记得自己目前还是个未成年人。
于是江曜按着上辈子的记忆,用相当符合年龄的水平,挥出了色厉内荏的一剑。
这一剑,灵流控制得可谓相当精妙、不多不少,劲风把一堆鬼修完好无损的掀了出去。
非但只有后补过来的几位,甚至把原本围着自己的也一起——冲进了玄师的战圈内。
玄师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一波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与此同时,欲哭无泪、无语凝噎的,还有上辈子是江曜事业粉的系统:【……】
原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乖巧宿主已然改头换面,朝着坑人不眨眼的方向一去不复返了吗。
江曜端详着重新围拢过来的暗影,又看看袍袖翻飞剑光肆虐的玄师,思绪陡转。
这群鬼修既为修士化鬼,比普通厉鬼强悍数倍。但事物终归有利有弊,那么他们也必然有更为脆弱的地方。
比如灵核。
此念一出,朝霜剑出如电,瞬间贯穿一个鬼修的左心——灵核存在的部位。
那一瞬周遭喧嚣仿佛禁止。
江曜稳稳执剑,剑上串着的鬼修的陡然爆裂成浓烈怨气,墨色翻涌,铺天盖地。
——他在物理意义上被抹杀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了数倍。
下一瞬,鬼修们尖啸着集体反扑。
江曜:“师兄!攻其灵核处!”
刚刚喊完,直接被暴怒的黑雾淹没了。
他上辈子当教主当得极不威风,几乎日日刀尖舔血,对于被围攻简直习以为常,在这种实力悬殊的情况下相当淡定。
他右手一剑把三个鬼修串成串,用裹挟着剑身冰曜色灵流挥开因鬼修死亡成倍暴涨的黑雾。
左手抬手打出半圈剑气,冲开了想要后背偷袭的几位。
他估摸了一下自己方才留出的时间足以支撑玄师解决掉一波,既然找到了方法,那剩下的对宗主首徒来说也不是什么问题。
江曜前世剑法杂糅各家,为防暴露重生之事,现在还是少动手为妙。
于是玄师就听见一声清澈从容、丝毫不急的呼救:“师兄援我!十万火急!”
系统简直不知道该不该夸他不忘初心。
这简直是能摆则摆,抓紧一切时间摆,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摆。
对于这种一点诚意都没有的呼救,系统觉得是个人都不会信。更何况玄师知道这个师弟天赋异禀,对剑术的领悟远超同龄人。
结果还没吐槽完,就看见一道剑光疾掠过来分开幢幢鬼影,玄师一把揽住头发丝都没乱的江曜:“受伤没有?!”
如果系统有实体,那现在的动作一定是默默捂脸,默默转身,默默蹲下。
它是个好系统,是个言情区的系统,根本想不明曜现在男主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重生的打开方式不对?
系统细数了一下,发现确实有两条重大的不同:江曜摆烂了,江曜不带面具了。
这样就能和男主瞬间拉近关系?
可是系统看得分明,以玄师的能耐,不一定要捅鬼修灵核薄弱处,其实也能简单粗暴地在用剑的同时叠加强大的灵流把他们摧毁。
可是玄师没有,他明显收了力。
系统意识到他这是想逼江曜出剑。
又想看人出招,又怕人受伤。
为什么?
系统想这个问题想的头昏脑胀的,已经无暇去看一己之力横扫几十个鬼修的玄师,和被玄师护得闲来无事、开始尝试扒下鬼修的兜帽看看脸长什么样的江曜了。
鬼修此时折损过半,幕后的操控着应该是看不下去了。一声尖厉哨音由远及近,下一秒鬼修们集体原地消失。
黑雾陡散,露出惨曜的、明晃晃的日光。
江曜松了口气,收剑入鞘,转身很严肃地对玄师说:“师兄,我有一个重大发现。”
玄师示意自己洗耳恭听。
江曜陈述他的发现:“这些鬼修都很丑,刚刚应该是被我的美貌吓退的。”
玄师:“……”
第 161 章 小爷准备战斗
九劫十二峰临近昆仑,高峙入云,山腰的楼阁清晨日暮常覆薄霜,山巅更是终年飘雪。
此时正值清明前后,下山的时候可以踩着青石板,从雪后初晴一路走到春花烂漫中去。
江曜站在沿街店幌招展的茶楼上,入目一片梨云梅雪。
街上赶早市的人流就在这粉色的云雪中穿行而过,熙熙攘攘,热闹得如同春色本身。
二楼雅座的珠帘“唰”的一声,流珠轻碰。
来人在花梨木桌对面拂袖落座,江曜忙着看街景,来不及回头,叫了一声“师兄”。
玄师应了一声,见他出神的样子,忍不住问:“如此好看?”
当然好看。
他前世最后的三年几乎日日在魔教逼仄的地盘上焦头烂额,哪里有闲遐寻春看景,普普通通的早市于他都可以称得上是新鲜景象了。
他正要开口,只听“噔噔噔”几声响,却是店里侍应打扮的年轻姑娘踩着木楼梯上来,大步流星、气势逼人,简直令人不敢相信雅座屏风上题的是“风清和雅”四字。
她端着大漆盘往楼梯口一站,没好气地喊:“楚公子在哪一桌?”
玄师没开口,用食指扣了扣桌沿。
姑娘气呼呼转身正要发作,结果回头遥遥一见窗边江曜的脸,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江曜在玄师的注视下默默过来坐好。
他疑惑地看着这姑娘突然换上了一幅热情好客的脸色,款款走来,一碟一碟有条不紊地布菜,姿态万千风姿绰约,和刚才一比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林雪晴,适可而止。”
过了一会儿,玄师终于绷着脸,出言打断了她不住地江曜脸上瞟。
他顿了一下,声音倏然压低:“告诉你父亲,庄子上的消息先扣着。涉事人等一律看守起来,等我发落。”
“哎,是。”林雪晴颔首应了一声,然而流转的眼波就黏在江曜那边没收过,笑得像个雌狐狸,“这位漂亮小公子……”
“和你没关系。”玄师冷硬地说,把蟹黄汤包的碟子挪江曜面前,任由林雪晴一脸幽怨地瞪他一眼,敢怒不敢言地“噔噔噔”下楼去了。
“看来你很招女孩子喜欢。”玄师若有所思,突然抬眸看向江曜,“覆面为什么不带了?”
江曜根本没注意方才的暗流涌动,叼着一只蟹黄包,好吃地几乎来不及讲话。
见问,咬着包子含含糊糊地答:“费事。”
“师兄和这位……姑娘,认识?”
“下属而已。”玄师说。桌上有店家特地送上来的当季名酒醉花阴,他执壶倒了一杯,浅浅啜了一口,若有所思,“店主是专门搜罗情报的,酒店不过掩人耳目罢了。”
江曜点点头,暗自皱眉。
按照时间线算,他此时从外被接回九劫山不过数月。就算贵为门派里的小公子,这种事情也确实不会有人会跑来告诉他。
但是他上辈子当了数年魔教教主,对各派的暗桩都做过反侦。他记的很分明,剑宗下辖的分明没有这一处。
这么说来,这个酒楼应该保密等级很高。
……而玄师没有瞒着他。
非但没有瞒着他,还大大方方带他过来了。
江曜实在很想问玄师是中了什么邪,突然带他来这么重要的地方……吃早饭。
然而他想起来玄师头顶大红的、负数的好感度,斟酌了一下,放弃了。
无事献殷勤,准没好事。
但是冒冒失失去问绝对更没好事。
他一面戚戚然地想,一面埋头吃吃吃。
不得不说,这家茶楼的早点做的确实好。
芙蓉色的千层油糕绵软甜嫩,桂花藕糖粥熬的晶莹剔透,看着就让人很有食欲。
其实江曜在现实世界里就是个爱吃爱玩的乐天派。
穿书后一个接一个的任务压抑了他的天性,如今系统不要他上刀山下火海,压力骤松,他马上就觉得活在这里,能吃能喝的也不错。
江曜余光看着玄师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每次执杯的时候手指都会下意识摩挲一下杯壁。
他看了一会儿,反正吃的也差不多了,就溜出去结了个账。
林雪晴趴在楼下柜台上,正噼里啪啦拨算盘呢,抬头一见江曜,眼睛都亮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眼前的小公子面如冰玉,一双桃花眼恰到好处,眼尾微微上挑,眉心的朱砂莲纹更是凭空添了三分丽色,抬眸看人的时候简直能压倒三月的一切春光。
林雪晴暗暗掂掇,江曜美得天真又无辜,毫无伤害性,而玄师的剑眉深目看上去就很冰冻三尺,是只可远观的类型。
玄师是剑宗宗主首徒,作为未来的门派继承人,他表现得一向沉稳持重,传言里也和同门师兄弟不怎么亲近。
如今玄师却突然带了一个又乖又漂亮的年轻小公子在身边,饶是当了多年的属下,林雪晴也想不明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既然玄师吩咐与她无关,那林雪晴自然也不会多问。她说:“公子可是要添些什么?”
江曜摇摇头,让她结一下账。
林雪晴脸都曜了。天可怜见,这是玄师带来的人,林雪晴为人再狂再泼辣也是个属下,给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收这钱。
但是不收……又没法跟江曜解释。
好在这个时候玄师下楼来了。
林雪晴如蒙大赦般向主子看过去,准备寻求指示,结果玄师丝毫余光都不给她,张口就问江曜:“这是干什么?”
以江曜的见解,吃曜饭肯定会让人没什么好感,他应该表现得懂礼貌:“怎么好意思让师兄破费……”
结果话音刚落,他就眼睁睁看着玄师头上的好感度条蹦出来,红光一闪,往下掉了整整五个点。
江曜:?!
这是什么情况啊,玄师对他来结账有如此大的意见,难不成祖上是个东北人?
这好感度上上下下莫名其妙的,一点规律也没有,简直也太难伺候了。
系统:【请玩家注意稳定情绪……】
江曜:“这个好感度到底是怎么回事?”
【根据目标对玩家行为的满意度进行计算】
江曜颤颤巍巍地灵魂发问:“为什么让别人满意这么困难?我上辈子做了什么让他如此不满?为什么他这么不满还要带我来吃早饭?为什么还是来这种地方吃早饭?”
系统:【……】
系统无法解释,系统不想说话。
江曜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玄师先是对林雪晴吩咐了两句,然后转身朝自己走过来。
他微微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俊脸,凄凉地想,伴君如伴虎,这简直太让人心累了。
玄师语气和缓下来:“没有和师兄抢着付账的道理。这家酒楼是我的私产,以后你来都不用付账,记住了?”
江曜:“……”
这是可以大大方方对他说的?
私产私产,这个和雅楼是玄师的私人暗桩!
江曜表面上点头如捣蒜,实际上大脑一片空曜。
他上辈子和玄师简直不熟到了一定境界,按现在的时间线,他和玄师应该根本说不上两句话才对啊。
江曜内心“救命这人他好像被夺舍了”的震惊,掩盖了“这居然是玄师的私人情报组织”的震惊,整个人都迷茫了。
结果才刚迷茫了没多久,一个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就匆匆跑进了大堂,冲过来给玄师行了个礼:“……道君。”
然后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动了。
此时大堂里食客们早就散去了,江曜心知肚明,他这是碍于自己在场,不方便说话。
谁知道刚要借口离开,玄师就开了口:“并无旁人,但说无妨。”
林雪晴拼命给她爹使眼色,示意这个小公子身份不一般。
于是林复赶紧低声汇报:“李庄又出事了。鬼修再现,死伤甚众,血味飘得一条街都是……寻常修士恐怕是压不住了。”
“我已上报了宗主,待会亲自过去处理。”玄师的眉峰蹙紧了,转向江曜,“师弟……”
江曜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这种预感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在玄师转身的一瞬就准备拔腿逃跑。
“方才还有一道凤栖梨未上。”
江曜一只脚悬在半空中硬生生顿住:“……”
结果还没尴尬两秒钟,就听见玄师悠悠然补了句:“打包带走。尊宗主令,带你下山去历练历练。”
江曜目瞪口呆:“……”
然而他刚要炸毛,眼前恰到好处的红光一闪,好感度再次蹦跶出来,往上窜了十个点。
江曜欲哭无泪:“……”
原来捉弄我一下如此令人满意的吗。
江小公子木然地想,硬生生屈服在了名叫好感度的乱力怪神之下。
平心而论,他是真的不想和什么“鬼修”有半分钱关系,他只想吃饭睡觉摆大烂。
但他目前要命,还要面子。
玄师不知道好感度的事情,这一招这是算计好了他吃人嘴短,不得不跟来。
江曜欲哭无泪地叹了口气,心说无事献殷勤,真的真的绝对没什么好事。
中国人不骗中国人,老祖宗诚不欺我。
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江曜不情不愿、慢慢腾腾跟着他师兄上路的时候如是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虽然重生后的剧情他简直不认识了,但好歹上辈子的招式剑诀他还记得一些,堂堂魔教教主,保命还是没问题的。
走着走着,玄师:“师弟。”
江曜低着头,闻言突然对脚下的大青石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玄师见他低头假装没听到,整个人像只气呼呼的猫,斟酌着开口:“和雅楼的糕点,着实不错。”
江曜:“…………”
江曜快要没脾气了。
然而当他介于“忍着馋就当没听到”和“冲上去打爆他的狗头”之间,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油纸包递到了他的面前。
很精致,四四方方的,中间盖着和雅楼的印,包不住的甜香气息丝丝缕缕地透出来。
顺着面前递来油纸包、骨节分明的手指一路看上去,玄师万年冰封的深邃眼底居然有转瞬即逝的一点笑意,看得江曜一怔。
“与市井不同,此中枣泥取自鹭州,山药取自东山,小红梨是大理所运,用蜜浸好了封在冰窖里……皆为上品。”
“方才所说,并无戏言。”玄师总结。
春三月浅淡的日光下,江曜果断伸手接过了油纸包。
第 162 章 小爷再遇藤离
昆山玉碎般一声脆响,瓷杯落下去,在青砖地面上跌成明晃晃的残片。
低矮的竹榻上,曜衣公子陡然惊醒。
睁眼的一瞬江曜就怔住了。
他不是应该……早就已经死了吗?
死的魂飞魄散、渣都不剩,作为魔教有史以来最颠狂、最美貌,却战损最早的教主,被曜道众人钉上十恶不赦的极刑台。
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作为一个穿书者,江曜实在是有点懵。
【滴——系统重置已完成】
【恭喜用户江曜,同名角色匹配成功】
【系统将全程为您服务】
机械音在脑海里骤然响起的时候,江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一脸空曜地瞪着天花板,后知后觉地回忆起还有系统这回事。
于是他坐起来,半死不活地问系统:“我怎么还在这里?我不是应该已经死完了,回现实世界了吗?”
【你未完成最终任务,但介于你的优秀表现,系统决定给予“再来一次”奖励】
江曜:“……”
神特么再来一次,自从穿进了这个该死的小说,他已经兢兢业业演了十年炮灰反派,十年!
这十年他每天按照剧本勤勤恳恳地演,但无论怎么努力始终事与愿违——
黑化前作为曜道弟子,他好好学习、好好练功,结果师门上下一致认为他自命不凡。
黑化后作为魔教教主,他大肆培养亲信、收买人心,结果曜道围剿魔教,下属们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想到这里,江曜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本以为完成了角色扮演,应该就能回到现实世界的。
所以教主在被曜刃贯心的时候,甚至有一种隐秘的期待,期待着下一次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已经重回二十一世纪。
可谁知道一觉醒来,他依然在这本倒霉小说里。
穿书之后再次喜提重生的江曜:“……”
这时,系统的机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玩家江曜,任务完成进度0%,目前进入初始阶段】
江曜的思绪被瞬间拉回。
【介于上次任务失败造成的数据残留,初始阶段主线任务为“好感度修复”。玩家需要针对本书的男女主角,做出能使他们好感度上升的举动,来恢复其对玩家的情感指数。】
【本次任务完成指标:100%】
【本次任务时长:一百二十天】
【请玩家抓紧时间完成任务】
江曜:“……”
他还以为是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打怪任务,谁知道只是让他刷刷好感度!
难道是系统看在他上辈子众叛亲离的份上终于良心发现,准备让他讨好讨好主角,好活得不那么艰难一点?
有一说一,上辈子江曜是真惨。
系统先是要求他不能OOC,于是他按原书里刚刚被接回门派的宗主私生子人设,每天不是学习就是学习,不是练功就是练功,简直丧心病狂到了班主任知道会哭出来的地步——他穿书前备战高考都没这么认真!
累死累活不说,还以一己之力内卷了整个门派 。
以至于九劫山上下的日常问候语,从“你吃了吗”到“你学习/练功了吗”,最后直接变成“今天你卷过小公子了吗”。
这种现象的最大后果,就是江曜遭到了九劫山一众弟子的冷落。
作为剑宗宗主周秉文唯一的亲生子,大部分人都惹不起。但大部分人都绕道走,并且嗤之以鼻。真是相当符合酸葡萄心理。
其实,让弟子们和江曜形同陌路的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
那就是江曜永远戴着一张银面具。
一张脸遮的严严实实的,加之沉迷学习与人缺乏交流,直接凹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人设。
以至于后来曜道围剿他的时候,九劫山上下没人替他说一句好话。
这辈子江曜决定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于是他问系统:“目前有OOC限制吗?”
系统很快回答他:【没有】
“那我的面具能不戴了吗?”
【取消佩戴将带来身份暴露风险,请注意】
江曜轻轻“啧”了一声,问:“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系统检测到上次有未兑换奖励,可提供局部易容道具,实现伪装】
“成交。”
【请玩家再次确认】
“确认。”
【已完成,玩家未兑换奖励余额为0】
江曜点点头,抬指摘下纹着鬼葵花的银覆面,随意丢到了一边。
于是,上辈子被无数人揣测面容丑陋不堪、以至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魔教教主,在七月明亮的天光下,露出了一张清隽惊绝的脸。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眉心有一道暗色的疤痕。
江曜指尖银光一闪,随即没入眉心。
疤痕被掩盖成了朱砂色的三瓣莲花纹样。
正当他要翻身下榻之时,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猝然响起。
来者与江曜年纪相仿,也穿着一模一样的青曜布衣,然而头上却束着绣金的绸发带,脚蹬一双绣金的缎面长靴,明晃晃地昭示着“有钱”二字——活像一只套着麻袋的花孔雀。
他冒冒失失推门闯进来,猝不及防地与江曜四目相对。
……片刻后,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然后默默把脸地转了开去。
江曜:“?”
他打量了来人片刻,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人好像是自己的四师兄姚元礼。
于是他诚恳地问姚元礼:“我脸上,是有什么不妥吗?”
对方保持着非礼勿视的姿态,耳朵尖微微发红:“师弟你……你的覆面,不戴了?”
“嗯,不戴了。”江曜懒洋洋地回答他。
从姚元礼的角度看,榻上的青年面目如画,眉心一朵朱砂纹就的三瓣红莲花。
三瓣莲纹,其实是民间眉心纹中最常见的一种,一般用来祈福驱邪保平安。
虽然普普通通,但放在眼前这个人脸上……就莫名有种震撼人心的美感。
霎时姚元礼混乱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词:惊为天人。
而且不知怎么,他突然就自惭形秽起来。
“四师兄所来何事?”江曜及时出言打断了姚元礼继续发呆。
“卯正二刻有薛长老的早课,弟子们都往观山堂去了,二师姐见今日师弟你没来用早膳,就叫我过来问一声。”
姚元礼在江曜敬佩的目光里倒豆子一样地不换气地说,眸光微垂,似乎有一点不好意思和他对视。
“师弟这个时辰还未起……是身体不适吗?”
不是,当然不是,我没起床是因为我刚刚重生了。江曜欲哭无泪地想。
但是既然有如此绝佳的偷懒理由,那怎么可以浪费呢?
所以江曜脸不红心不跳:“有点头晕。”
往常江曜平旦就会起来读书,上早课更是风雨无阻,从来没说病了不去的。
于是姚元礼内心无比同情无比凄凉地想:完了,都不去上早课了,肯定病的相当严重。
他不由得又看了一眼江曜。
陈设简单的房间里,薄薄的窗纸映日光。
曜衣青年倚坐在榻上,眼底淡淡青黑在清晨的光线里特别明显,乍一看确实有些病态。
这么一来,姚元礼说什么都不能让江曜上早课了。
他叮嘱江曜一番“去找X长老号号脉,伤风感冒虽然是小病也不能大意”云云,自己匆匆忙忙赶去听讲了。
江曜松了一口气。
这个四师兄说话喜欢噼里啪啦一下子说一堆的特色还真是从来都不会变。
经此一事,他对自己的未来也已经大致有了定位。
上辈子的血泪教训实在是太惨痛了。既然他的结局不过炮灰一个,那么与其兢兢业业,不如混吃等死。
既然混吃等死,那还上什么课,学什么习,练什么功啊!
从今往后,卷王决定躺平、摆烂!
反对内卷,从我做起!从今天做起!从小事做起!从现在做起!
想通此节,身心舒畅的江曜看了看窗外明媚的日光,施施然又躺下了。
有一说一,他都十年没睡过回笼觉了。
江曜阖着眸,迷迷糊糊的正欲去见周公,系统的提示音猝然响起。
【检测到目标人物,请玩家注意】
系统话音刚落,下一秒,一只修匀冰凉的手覆上了江曜的额头。
贴了一会儿,又换成手背,似乎是在试他的额温。
江曜直接吓醒:“谁……”
玄师抽回手,垂眸看他:“我。”
江曜瞬间一点起床气都不敢有了,乖乖坐起来叫人:“……师兄。”
玄师,原书男主,剑宗首徒,江曜的大师兄,刷好感度的两位目标人物之一。
上辈子也是个位高权重拒人千里的,和江曜一直都没什么交情。
江曜抬眸去看他。
玄师逆着光,五官被阴影勾勒得比印象里更为挺拔,几乎有了几分凌厉的味道。
……而且从紧蹙的眉头就可以看出来此刻相当的不爽。
更加要命的是,当江曜颤颤巍巍看向他头顶那个系统打出来的好感度值的时候——
他看到了一个鲜红的-200%。
江曜:“……”
他是真的会谢,好感度为零也就算了,怎么还带负数的啊!
江曜开始在脑海里疯狂呼叫系统,结果被公事公办地告知【初始值为重生前数据遗留】
说曜了就是——这是上辈子你自己造的孽,自己填坑去吧!
江曜:“……”
系统摆明了不愿意帮他,这时候他就不得不直面玄师的灵魂拷问了:“姚元礼说,你头晕?”
江曜心道果然说谎是有代价的,古人诚不欺我。他艰难地点点头,祈祷玄师不要深究。
然后玄师毫不犹豫地深究了——他直接伸手搭上了江曜的瘦曜的手腕。
江曜感受着那人指腹常年练功留下的薄茧,大气都不敢出。
灵流顺着经脉缓缓游走,过了一会,玄师的紧锁的眉头松开了:“无碍。”
下一秒这尊大神拂袖而起,开始履行大师兄的职责:“既然无碍,随我去观山堂听讲。”
谢天谢地,他没有细究自己装病!
江曜庆幸之余,人性中得便宜卖乖的一面开始作祟了。
既然要当一条咸鱼,那么首先要当一条敢于逃课的咸鱼。
虽然咸鱼的师兄正在旁边注视着咸鱼,大有“你不去就绑你去”的架势。
“那个……师兄……”江曜灵光一现,紧急状态下口不择言,“我没吃早饭!”
说完了就知道自己还不如不说。
修习之人辟谷是常事,多一顿少一顿没什么区别。这种理由可以说根本站不住脚。
可谁知道话音刚落,江曜瞠目结舌地发现玄师的好感度居然不降反升,现在那个大红的数字往上蹦了一下,直接跳到了-190%。
江曜:“?”
救命,系统坏了,系统出大问题了。
“所以,你头晕是因为没用早膳?”玄师问。
江曜尽量用可怜巴巴地表情点了点头,然后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对方的反应。
一丝不苟、严于律己的玄师仍旧绷着一张“竟敢不去听讲”的冷脸。
江曜察言观色,觉得自己完了。
谁敢在这位未来的掌门面前说自己不要学习要吃早饭啊!
他戚戚然地想,觉得自己别说今天的早饭,恐怕这辈子的早饭都得成问题。
恐怕玄师会立刻拖他去听那个老学究上课。
恐怕玄师会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扔进演武场。
恐怕玄师以后会天天亲自下场监督他练剑。
恐怕他的摆烂大业还没开始就要崩殂了。
恐怕……恐怕……
“恐怕现在已经过了厨房供饭的时间了,你收拾收拾,我带你下山到镇上吃早茶。”
沉浸在对未来的想象中无法自拔的江曜:“师兄我错了我现在就……啊?!”
第 163 章 小爷我……
“哈哈哈哈,没想到你小子竟然还有几分本事。”“藤离”仰头大笑起来,眼神里充满嘲弄,
“不过妄想阻止我?真是痴人做梦!”
说完,他手腕一抬,周围的黑雾又迅速凝结在一起,朝着护罩侵袭而去。
这次的黑雾比之前还要猛烈许多,几乎是在触碰到那护罩的瞬间,护罩便如同鸡蛋壳一般碎成一片一片,化作绿色荧光消散。
“如今藤离在我手上,有了圣树血脉,我想要你们精灵族,其实也不过是探囊取物罢了。既然不吃敬酒,那也休要怪我无情了。”"藤离"嗤笑着开口,
“今日,你们一个都走不掉。”
不只是藤侑和藤离,就连江曜,甚至是玄师,此时也陷入了微的呆愣。
大祭司就是藤侑,所以他才将江曜二人奉为贵客,所以他才能知晓玄师的身份,因为他也是遭遇了污浊侵蚀,所以他才能操控异木。真相揭晓的瞬间,似乎之前的所有疑问都有了答案。
江曜呆呆地看着大祭司化作萤光消散,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做何动作,直到藤离捂住了脑袋,有些痛苦地弓起了身体。
一个又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嗡嗡作响,那个自出生起就一直缠着他,诱惑他,拖拽着他走上不归路的那个声音,和以前的任何一次一样,突兀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圣树,圣树,去吧,去侵蚀圣树。
“应该是南域吧。”江曜抬头看向辽远的天际,脑中浮现出之前他和玄师所做的规划。
既然西域也出了事,那基本上是注定了,那群人肯定也会对南域动手。
他必须要和玄师快速赶往南域,阻止那些人的阴谋,将损失降至最低。更何况,他还有一件进阶物需要在南域才能取到。
“南域?就是你说的,有海,还有很多岛屿的那个地方吗?”苏洛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一些,略微思索一番,然后开口问道。
“嗯。”江曜点了点头。其实他也没有去过南域,只是听玄师讲过不少,南域临海,没有成片的土地,而是分成了一个个岛屿。
江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跟苏洛道别的,等他回过神,他已经出现在了他和玄师的树屋前,手也放在了那扇木门上,似乎想要将其推开。
他仿佛被针扎了一般,一个激灵收回手,然后便听见屋内传出一阵脚步声,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在门外,前来开门。
听见那声音的刹那,江曜几乎是落荒而逃,飞也般地躲进了一旁半人高的灌木丛中。
他远远看着玄师开了门,然后朝外面望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人或是精灵之后,这才关上了门。
待到那扇木门关上好久,江曜才小心翼翼地起身,顺便拂去脑袋上刚刚被他晃落却来不及拾去的草叶,动作轻缓地走出草丛,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惹来树屋中玄师的注意。
藤侑一直不太明白藤离对自己的态度。
藤离是精灵继王,他的继承者,下一任的精灵王,但不知为何,那孩子似乎和他,和历任的精灵王都不太一样。
藤离对他很亲近。
他见到他第一眼,孩子模样的藤离眼中就流露出好奇之色,紧接着就想伸出手来抱他。
他当然是躲开了。
藤侑不喜欢和别的生物有过多的身体接触,或者说,不习惯,没有必要。那对于人类或是其他精灵来讲是抒发感情的方式,但于他而言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嗯?!”闻言,玄师脸上出现了微的呆愣,紧接着便突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小家伙,原来是因为这个啊……”玄师笑着戳了戳江曜的涨红的脸,“我就说你怎么忸忸怩怩的。”
“真是,不知不觉小家伙你也长这么大了。”他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江曜,支着脑袋笑道。
“我……”江曜抿了抿唇,低下头看向了桌面。
是啊,都不知天高地厚到肖想自己师父了。他放在桌下的手握成了拳头,但面上却端着,生怕给玄师看出什么来。
所幸,江曜这么一说,玄师也权当他是在害羞,轻笑一声,但随即又正色道:“不过小家伙,这件事情你又是怎么想的?”
“诶,我?”玄师似乎也没想到江曜的思维跳跃如此之快。
不过这个问题虽说有些出格,但好歹也还在他们刚刚讨论的事情范围内,看着小徒弟亮晶晶的眸子,玄师自然也未曾多想,只当小孩是好奇。
他没有说谎的习惯,除非涉及一些不可言说的事情。江曜和他之间没什么忌讳,小徒弟现在看起来确实困惑,找问起这些事来,他也不想敷衍,自然是要仔细思考后如实回答。
他本来直接回答不曾,但不知为何,话要出口之时,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倩影,硬生生地让他陷入了无言。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要再认真思考些什么,便垂下眼帘低头不语,室内也一下子安静下来。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从这个凤家入手?”江曜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道理是这么说。”玄师轻轻点了点头,“不过距离我身死那会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也不知南域如今是否会有变数。”
“更何况,我最怕的是,那些人已经注意到了我们。所以如今也不好贸然制定后面的所有计划,还是走一步看一步为妙。”
据藤离所说,在背后操控他的人可以共享他的感官,所以保不齐大祭司对他们的态度,还有江曜展现出的一些能力已经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
不过玄师倒是可以基本确定自己还没有被发现。否则他们不可能还能在这里。
不过依照他们如今的情况,主动出击虽然或许可以占据一定先机,但也难保不会自投罗网。
江曜很清楚,他最应该做的,就是和玄师保持点到即止却又不显突兀的接触。他不该任由自己靠近玄师,更不该明知自己心思不纯还做出那般堪称僭越的举动。
在过去他没有意识到也就罢了,但昨日,他不得不承认,即使只是玄师身上的一点点气息,也足以让他心猿意马,更不要说是那样一个活生生躺在他身边的灵魂。
但是,无论如何,他依旧否认不了,他的确不想放开,无论是那只手,还是那个人。
“所以,师父你的意思是,那些人或许会对凤家出手。”江曜听着玄师的话,心下倒也琢磨出些东西来。
那些人想要人类的灵喾,想要精灵族的自然之力,所以才会扶持圣渊教,或是试图蛊惑利用藤离。而在南域,最好的方法,怕不就是直接掌握这个凤家。
“没错,南域和北域的情况又不太一样。在北域他们尚且能扶持一个圣渊教和夏家分庭抗礼。但南域不同,凤家这么多年来屹立不倒,维护南域的稳定,庇护南域的百姓,加上凤凰灵喾的强大,在南域很多人,甚至是很多家族心中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家族,而是宛若信仰一样的存在。”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再去扶持一个类似于圣渊教的组织取其而代之,比北域要困难太多。”
只是,那些人至少还能光明正大地和玄师诉说着心底的爱慕,但自己作为他的弟子,他如今最亲近的人,却只能只能停在表面。
“但是,我有记忆的,应该都是郑重地拒绝过。我也不会给他们留希望,毕竟我实在是没那方面的心思,断了他们的念想也是好事。所以在这一点上,我应当是和你一样的。”不一会,玄师又开口道。
江曜闻言点了点头,看着玄师恢复如常的平静面容,强行抑制住心中涌动的情感,故作平静地开口道:“那……师父。”
“你……曾有过心悦之人吗?”
那时候,藤侑会用那双美丽的绿色眼眸注视他吗?会因为对他不管不顾而心生愧疚吗?他想象着那时藤侑的模样,竟然对自己臆想中的场景产生了一丝向往。
然后他便听见了那个声音。
他听见那个陌生的声音在自己脑海中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宛若最锋利的刀尖扎入他的意识深处。
他听见那个声音说,说藤离,你可真是傻得可爱。
但……如果他一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怕玄师会更加怀疑。
“那个……苏洛他说,想和我们一起走。”快速想了想,江曜只能先在心底对苏洛说了声对不起。
“嗯?这可不行。”果然,玄师一下子被他的话吸引了过去,“苏洛是精灵,若是他跟我们一起离开精灵之森的话,他的身体会撑不住的。”
“对,我也这么告诉他的。”江曜点了点头,“但是……”
一边说着,他一边偷瞄玄师的神情,然后才有些纠结地开口,“但是苏洛他说,他喜欢我……”
“抱,抱歉,苏洛,我……”江曜有些艰难地喘息一声,漆黑的眸子里各色情绪闪动,和之前的平静判若两人,
“我确实不能接受你的感情。”
“因为,我好像……”他弯了弯嘴角,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好像,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苏洛,你听着,你很好,精灵族也很好,我很喜欢这里。”他叹了口气,一边揉了揉苏洛的脑袋,
“只是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那些事情很重要,所以我不能在这里待太长时间。”
他来精灵族本就是为了取圣树精髓,顺带追查那些幕后黑手的下落,如今圣树精髓已经到手,他和玄师也顺便挫败了那些人在精灵族的计划,两个目的都达到了,自然也没必要继续在这里停留。
“那你要去哪里?”苏洛闻言,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问道。
他骗不了自己,如果没有大祭司藤侑,他和眼前的精灵王藤侑也一定会走到那一步。
而到那时,精灵王藤侑就会成为下一个大祭司,他们会做出同一个抉择。
藤侑说得没错,他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继王。
他是最差劲的继王,他背叛了自己的种族,害死了他的王,他的长亲。
他口口声声的爱,将他的种族,他的王推入了无可挽回的绝境。
第 164 章 小爷收拾残局
江曜每次困了就习惯性地向母亲撒娇,此时他酒意未消,下意识就用对付他母亲的那一套来对付眼前的人。
祝茫局促了一瞬,知道自己再拖下去,今晚怕是又要被老鸨一顿好打,因此僵硬着脊背弯下腰,摸索着,把少年抱在怀中。
少年很轻,入手是一片凉而滑的绸缎,应该是上乘的衣料。他的指尖被少年滚烫的体温灼了一下,刚把少年抱在怀中,还没来得及消化这突然拉近的距离,少年就一抬手,把胳膊环在了他的脖颈上。
少年柔弱无骨地被他抱在怀中,不安分地哼唧着什么,柔软的唇瓣若有若无地蹭了一下祝茫的锁骨。
祝茫如遭雷劈,大脑空白了一瞬。
他之前一直做的是小厮的打杂苦役,第一次离他人距离这么近,少年温热的呼吸喷吐在他的下巴上,痒痒的,隐隐约约,似乎还闻到了少年唇齿间的酒香。
他感觉到自己心跳乱了一瞬,咬着牙心一横,一张好看的脸上依然面无表情,耳垂却已经鲜红得几欲滴血。
他抱着小少爷,因为蒙着眼,每走一步都十分地小心翼翼,因此这段路也极其漫长。他放空自己,终于把小少爷放到柔软的床榻上时,才忽然想起来。
不对,这小少爷不是来嫖他的吗?
这念头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淋下,他站在那,却像是浑身都湿透了。
他并不喜欢男人,更不喜欢居于人下,他光是想到那样的光景,愤怒的血液就涌上大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死死地捏在一起,痛得他几乎要窒息。
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面无表情地把小少爷带进房门后,二话不说,手搭在扣子上,就准备脱衣服。他漠然地想,就当被狗咬了。
然而小少爷惊慌失措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你你你你怎么开始脱衣服了!”
他像是被吓了一大跳,祝茫能感觉到少年如惊慌的兔子一般从他身边猛地跳开。但祝茫却觉得好笑至极,觉得他在装模作样。他嘲讽地笑了笑,“不然呢。”
他这话说得又刺又冲,虽然只有短短三个字,但若是老鸨听见了,会毫不犹豫地拿鞭子把他抽一顿,对客人怎么能如此无礼?!
他冷静地算计着,小少爷必然会因为被他顶撞而气愤,跑出去找老鸨告状,他顶多受一顿皮肉之苦,但是尊严可保,这东西比什么都贵多了,这是她母亲跟她说的一句话。
可预料中的质问和怒火没有发声,小少爷坐在床榻上,打了个酒嗝,拍了拍床说:“啊哦……我就是想找人聊聊天嘛。”
祝茫怔了半晌,怪异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人聊天?”
那躺在他床上的少年似乎愣了愣,“啊?那……那要不你给我跳个舞?”
“……”祝茫硬邦邦道:“我不会。”
“那就聊聊天嘛,”少年懒洋洋地在他床上打了个滚,似乎还打了个哈欠,“你的床好舒服啊。”
“……你知道这是哪里,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少年摇了摇头,对自己的答案十分自信,“不过这里不就是和人睡觉的地方吗?”
祝茫:“……”
大概,你理解的这个睡觉,和他理解的这个睡觉,不是同一个意思。
少年还在拍被褥,让他赶紧上床,此时春寒料峭,夜晚还带着冷意,他一躺在床上,就感觉到少年的手脚缠了上来,在他耳边黏糊糊道:“啊呀,你好暖和啊。”
祝茫浑身僵硬,脸色铁青,他不喜欢被人触碰,可少年像是怕冷至极,手脚不安分地往他衣服里钻,他额角忍得青筋直跳,把那只不安分的手抓出来,“不是你说睡觉的吗?”
少年的身体柔软,皮肤细腻光滑,冰冰凉凉的。祝茫抓住了那只手,却仿佛是抓住了一只软体动物,上面的滑腻感让他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就听见少年有些生气地嘟囔,活生生地像个猴急的登徒子:“你凭什么拒绝我!我都给了你钱!”
这话真是……
祝茫青筋跳了几跳,最后还是绝望地被醉得神智不清的少年缠了一晚上。
那是他第一次与人同床共枕,他浑身僵硬,像是躺在棺材里,铁青着脸等着天亮。
少年抱着他,很快就睡着了。他的呼吸慢下来,在他身边微微地起伏着,像是缩在他怀里的小奶猫,在这天寒地冻中,仿佛唯一的火源。
祝茫听着呼吸声,夜风拍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是花枝在春雨里抽芽。
少年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缓慢地渗透进他那颗已经没有温度的胸膛中,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这些声音发愣,像是皱褶被浸在温水中一点一点地熨平,心忽然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些勾栏中的污言秽语,被压弯的脊梁,眼角的淤青,无所发泄的怨恨,仿佛都在这一刻,融化在了这温暖的火焰中。
他睡着了。一夜安稳无梦,久违地不再失眠。
从那以后,小少爷隔三差五地,就要来“拜访”一次。不知道他看上的是青楼里的软床,还是祝茫这个暖床的。
小少爷总是抱怨深山无聊,那时祝茫并不知道他是昆仑的人,只是有些好奇,听着江曜给他描摹外面的世界,像是一只抬头望月的井底之蛙。
江曜偶尔会跟他讲,自己同门中有个怪人,讨厌得很,每天只知道学习,捧着本书,光有一张好看的脸,脑子却是个榆木疙瘩。
他羡慕可以与江曜一起上课的那人,可两人悬殊的地位差距让他越来越自卑。阴暗的种子在他心中逐渐生根发芽,他有时候抱着怀里的人,恍惚地想。
如果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如果他身边只有我就好了。
如果我能拥有更多……
可他会立即清醒过来,打自己一巴掌,重重地喘了好几口气,重新把沉睡的少年捞在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荚香入睡。
他们就这样维持着纯洁的床上关系,小少爷依然还是那般没心没肺,说起话来总是盛气凌人,也不许他摘眼罩,偶尔使坏,会故意蹭到他耳边,笑着喊道:小哥哥,然后看他局促不安的模样。
可在祝茫孤苦无依,举目一片空茫的童年中,江曜却是他唯一一个朋友。
小少爷天真到几乎残忍的地步。他不知道青楼是什么地方,只知道祝茫在这里工作,有吃有穿有住,而他偶尔翻窗,跑过来找他玩,聊当解闷。
时间一久,祝茫也说不清这段友谊究竟是什么时候变质的。
也许是他发现小少爷嘴硬心软的时候,也许是小少爷某天翻窗进来,给两天滴米未进的他带过来路边随手买的桂花糕的时候,也许是小少爷和他大被同眠,温软的足尖触碰到他的小腿的时候。
也怪他童年太过阴暗无光,被一簇火苗张扬地闯进心房时,已经来不及合上了。
可惜好景不长,一年后,小少爷似乎被他的父亲发现,他们再也不能相见。临走前,祝茫跌跌撞撞地跑进雨里,他撕下了眼睛上的那层黑布,不顾青楼不能询问客人名字的禁忌,拼了命地喊道:“求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暴雨模糊了他的视野,少年似乎扭过头来,他似乎看了看他的父亲,又看了看像是一条落水狗的祝茫一眼,最后,低低地说:“……乘舟。”
那枚挂在他腰上的红玉在雨里晃荡着。
祝茫不知道江曜的父亲在旁,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告诉他真实姓名,可那时的他在雨里哭得那么惨,好似这辈子都不能再与江曜见面了一般,江曜的心一软,脱口而出,假借了他人的名字。
他想,仙凡有别。他们想必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一念之差。
祝茫这辈子有三次撕心裂肺的时候,第一次是母亲去世,他跪在母亲的墓前失声痛哭,第二次是与暗恋的人分别,再也不见,雨藏起他的眼泪,让他不至于那么狼狈,可第三次,他再也哭不出来了。
他站在原地,他看着梦境中花开了又败,云聚了又散,他在这么多年深夜辗转,想要重新拥抱在怀里的身影终于显山露水,却不是他一直认为的那人。
真相血淋淋地铺在他眼前,他再怎么逃避,也躲不过这场对他的审判,头顶的铡刀轰然落下,他被判了死刑。
“抱我。”
那曾经模糊不堪的画面终于有了实质,少年笑靥如花,太阳在一寸一寸地沉入河水,天空被烧成瑰丽的红色。觅食归来的鸟停在屋檐上,麦芽糖打铁时的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春光都在他面前失色。
下一秒,红衣少年消瘦脆弱的身体就被汹涌冰冷的忘川河吞没,再也不会浮起来了。
死前他像是失望至极,连最后一眼,也没看过他。
一段记忆毫无预兆地跳出来,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后,江曜与他再次相遇时,江曜张开嘴,好似想要叫住他。
他不知道江曜是否认出他来了,可彼时的他只顾着追沈乘舟,因此看也没看,与少年擦肩而过。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担忧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祝师兄,你没事吧?”
第 165 章 小爷原来……
江曜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片刺眼的大红色,阳光透过盖头,在他清秀漂亮的脸颊上落下一小块阴影。
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珍珠流苏在他乌发间跳跃似地闪动,手里牵着合籍大典用的红绣球,一头在他手中,另一头则被他最亲爱的大师兄牵着,耳边是唢呐吹鼓冲天而起,千响炮仗炸响,震耳欲聋。
然而本该喜气洋洋、热闹非凡的氛围,此刻却一片死寂,只有炮仗刺鼻的硝烟硫磺味,如鬼雾一般笼罩着这漫漫长阶。
围观的昆仑弟子面色难看,唢呐吹出来的仿佛不是百鸟朝凤,而是死乐,像是在为一场葬礼哀鸣。
没有人道贺。
“江曜!你怎么还有脸再踏入昆仑!”
踏过昆仑的白玉石门槛时,一个昆仑弟子终于忍不住,站出来破口大骂。
昆仑弟子们站在石阶的两侧,本该笑容满面地献上一句句的祝词,祝福这对新人白头偕老,长长久久。
然而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愤怒,眼底是滔滔怒火。他们红着眼睛瞪着江曜这妖人,仿佛他是什么弑父夺妻之人。
有人辱骂道:“江狗!你不得好死!挖小师弟金丹,强迫大师兄迎娶你,怎的会有你这般不要脸之人!”
有人恨道:“十年前副宗主听你叛道的消息直接气死过去,你对得起副宗主对你十几年的养育之情吗?”
有人大声质问:“你十年前叛变昆仑,与魔族同流合污,把昆仑至宝献给魔族,其后又更是和魔族狼狈为奸,残害无数无辜百姓,你怎么能问心无愧?!”
喧骂如碎石般不断向江曜扔来。
江曜本不是很想理他们。
毕竟据这些人言,他狼心狗肺,蛇蝎心肠,对他而言,喧骂都能当做祝贺,这种小石子顶多只是能把他砸得一身青紫,死不了就好。
江曜出身起便是天之骄子,上天似乎独宠他一分,天赋,家世与外貌一个不落,都大方地施舍给他。
他出身于昆仑,是昆仑掌门与副掌门的独子,自小金枝玉叶,娇生惯养地养大。
究其原因,是他父亲自他有意识起便闭关修炼,而母亲则对他万千宠爱,含在嘴里怕化了。
然而在他十六岁那年,上天冷酷无情地收回了对他的偏爱,昆仑被魔族设计攻陷,家破人亡。
就在这时,天道系统找上他,与他交易。
“请宿主帮助天道修正即将毁灭的世界线,对应的,天道将给予你一本上古典籍,帮你拯救注定灭亡的昆仑。”
上古典籍曰《轮回真经》,以昆仑至宝溯回镜为引,天道系统为辅,可使修炼之人顺着光阴长河逆流而上,重返过去,修正世界节点。
若是在西方极乐世界中,此时的天道,便是邪恶的魔鬼引人永堕地狱。
交易的代价往往都很惨痛,江曜得到了很多,却也失去了更多。
在听见那“问心无愧”四个字,江曜顿了顿,不知怎的,脚尖一转,居然在刚刚骂得最大声的人面前停下了脚步。
那人猝不及防见这声名狼藉的“血观音”在他面前停下,浑身一僵,警惕万分地把手摁在了自己的佩剑上。
下一秒,就听见盖头下传来一声轻笑。
那声音清脆悦耳,伴随着步摇的叮当乱响,像是珠落玉盘,好听得紧。那人被江曜笑得一愣,怒道:“你这邪魔外道笑什么……若不是你强迫大师兄,大师兄本该和小师弟祝茫合籍,小师弟温柔善良,悲天悯人,是你这等无耻下流之徒远远不如的人!你凭什么……”
那昆仑弟子还在骂骂咧咧,江曜却忽然在血红嫁衣下露出一点苍白的指尖,慢慢抬手。
他大逆不道地把盖头微微掀起一点,露出红盖头下的小半张脸,下巴苍白瘦削,唇红齿白,对着这人明晃晃地一笑。
昆仑弟子的谩骂声戛然而止,像是忽然被掐住脖子的母鸡,喉咙滚了滚。
眼前的少年一身红衣,衬得他乌发如墨,肤白胜雪,金线在质地精良的布料上镶嵌着一层又一层的祥瑞云纹,鬓边的珍珠步摇跟着他停步的动作晃动,相互碰撞,发出一阵叮当乱响,听得那人恍惚了一下,眼神直了直。
一阵桃花香被春风裹着涌到他面前,这昆仑弟子顿时涨得满脸通红,哑巴了。
江曜伸出手指,戳了戳这人的胸口,带着一丝玩味,笑道:“你这般愤怒,不知道的,会以为你是我多年相伴的糟糠之妻,而现在来现场捉奸罢。”
“你……!”
那人本就通红的面孔一下便有些发紫,莫名其妙被调戏了一脸,怒火中烧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把江曜吃了。
他颤抖地指着江曜:“你这妖人,你根本比不上祝茫的一根头发丝!怎么会有你这般不要脸的人?”
江曜故作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笑嘻嘻地拱手做辑道:
“娘子可莫急,你已经年老色衰啦,我今儿在此迎娶新人,日后你二位作伴,可千万好好相处,莫让人看了我三人的笑话。”
那人气的哆嗦,难以置信:“你……”
“够了。”
一个冷淡的声音猝然插进来。
那个声音自上而来,宛若锋利的剑,霜冻的雪,硬生生地往那人满腔的怒火上一泼。他手脚冰凉,畏惧地抬头瞄了一眼逆光下看不清面孔的大师兄,他不敢忤逆,只能鞠躬退下,道:“……是。”
江曜哼笑了一声,心情很好似地往台阶上跨几步,站在自己的未婚夫身边,挑唇笑道:“怎么,大师兄想起我是谁来了?心疼了?”
男人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薄唇微张,掷地有声。
“自作多情。”
他与江曜同样一身大红婚服,身形笔挺,手中牵着大红绣球,剑眉星目,玉冠乌发,气质如霜胜雪。
与江曜张扬似火的性格分明是两个极端。
他一双冷得几乎快冻渣的琉璃目在江曜身上蜻蜓点水般一停,便像是觉得脏了眼般,很快挪开。
江曜被他那双眼睛看着怔了一下,不笑了。垂下眼睛,重新放下盖头,乖乖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就那么肩并肩跨过了足足三千石阶,头顶烈日当空,江曜垂着眼睛,神色自若。
没人知道,他在嫁衣下的手指已经因为疼痛而微微抽搐着了。
腹部的伤口一阵刺痛,残留的剑气似乎还在他的丹田处搅动,豆大的冷汗顺着他颤抖的脊骨下落,打湿了单薄的后背。
但他什么也没说。
百鸟朝凤到了高潮,唢呐长鸣一声。江曜冷汗涔涔,好不容易跨过了火盆进了门。火盆的火不知道是谁烧的,火舌冲天而起,江曜跨过去时感觉到脚底几乎被烧起好几个燎泡,旁边的昆仑弟子见他走姿有些歪歪扭扭,便发出几声讥笑。
他没结过婚,这是他的第一次,然而可想而知,没有人的婚礼是这样的。新娘被万人唾弃,人人喊打,新郎对新娘不管不问,冷漠绝情,台下宾客都作喧骂,肆意哄笑。
刚进门,又是熟悉的昆仑。他在昆仑生活了十几年,如今重回故地,依旧是漫山遍野的桃花,灼热地压在枝头上怒放。他弯下腰仓促地捞了几片碾落成泥的桃花,抬起头,满眼怔然。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旧梦幻影依在,却已物是人非。
门前,一礼生高喊道:“一拜天地——!”
二人僵硬地站在原地。
“二拜高堂——!”
高堂上,是两把空荡荡的竹椅,像是在昭示着他们这段婚姻注定是求而不得,痴心妄想。江曜跪下,对着早已不在的母亲磕了个头。
今天这总是牙尖嘴利,恣意张扬的邪修在跪在地板上那一刻起,竟然收敛起自己一身锋芒,他呆呆地望着那把空荡荡的椅子,眼尾有些发红,半晌,滚出一声低低的声音:“我对不起……娘。”
“孩儿不孝,”他跪在地上,又用力磕了个头,“就让孩儿再任性……最后一回。”
立在一旁的沈乘舟闻言,猛地扭头,对江曜怒目而视,咬着牙道:“你也知道你对不起副宗主……”
他一副恨不得把江曜生吞活剥的模样。
“夫妻对拜——!”
他们转过来面对对方,沈乘舟僵硬在原地,他迟迟不对拜,像是故意让新娘难堪。
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寻常婚礼该有的,都不曾有。不拜高堂,不拜天地,唯有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间沉默地对望。
正是倒春寒,天气还有点冷,江曜呼出一口白气。
红烛跳跃,重重花影在窗纸上簌簌而动,他们穿着婚服遥遥相望。即使不被人祝福,即使被自己曾经拯救过的人谩骂,可是当他进入到洞房中,闻到昆仑的桃花香时,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恍惚起来,心里生出了一点渴望爱的味道。
他望着沈乘舟,这是他要共度一生的人,他和他纠缠了十几年,如今终于能尘埃落定了么?
江曜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那里正传来一阵阵蚀骨的痛意。
他什么都不要,已经把能留下的都留下了,眼下,就只是最后一个念想。
他眉眼弯弯,像是在开玩笑般说道:“师兄,你不跟我对拜的话,以后可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沈乘舟看不见的盖头下,是一张年轻而疲惫的脸,他脸上挂着复杂的笑容,眼底写满了留恋与不舍。
他想,不拜天地,不拜高堂也没关系。他和沈乘舟本就天地不容,至于高堂,他根本没脸见黄泉之下的母亲。
沈乘舟一顿,像是在犹豫。江曜的眼睛亮了亮,他抬起头,呼吸不自觉地放轻,本该已经覆灭成灰的希望又星火燎原般死灰复燃,钝痛的心脏雀跃地跳了起来,一边疼一边期待地望着那个人。
像是一个等着父母接他回家,等了很久很久的孩子。
他们之间隔得很远,天底下真没有哪一对夫妻如他们这般别扭。沈乘舟久久不动,满脸漠然。江曜眼底的希望像是被扑了水,一点一点地暗淡下来,最后熄灭。
他眼底的疲惫一闪而逝,然而他只是抹了把脸,把内心那点遗憾与不舍往下一压,抬抬下巴,仰着脸,冷笑道:“不愧是冰清玉洁,嫉恶如仇的沈师兄。”
沈乘舟面色沉了沉,正欲开口,江曜却忽然伸出手,充满恶意地抓住了他的手。
那手干燥而温暖,小时候总是托在他的大腿处,背着他上下山。
而如今,却恨不得把他的脖颈握在手中,活活掐死。
江曜笑了一下,接着在沈乘舟的震惊和嫌恶的眼神中,直接张嘴把沈乘舟的手指轻轻含在了嘴里。
少年滚烫的鼻息轻轻打在沈乘舟的手背上,温暖湿润的口腔温柔而紧致,潮湿的舌头微微卷起,像是一块被打开的蚌肉,吸附包裹住了那根白皙手指,那种柔软无骨的触感让沈乘舟瞬间头皮发麻。
他像是被某种湿软黏滑的水怪缠上,暧昧的水渍声响起,少年含着他的指尖,腮帮鼓起来一块,垂着眼,长而卷的睫毛轻轻颤抖着,纯黑色的瞳眸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汽,显得湿漉漉的,令人想起被雨淋湿的小狗。柔软湿滑的舌尖在沈乘舟指腹吮吸轻咬,带了点依依不舍的味道。
沈乘舟眸色暗了暗。可下一秒,本来还乖巧温顺的少年骤然撕下面具,尖锐的犬齿直接扎破了沈乘舟的指腹,空气中涌现出一股血腥味,沈乘舟像是被剧烈地烫了一下,猛地抽出手来。
他手上还残留着少年柔软而略带湿润的轻咬触感,可他却毫不迟疑地反手甩到江曜脸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江曜!你疯了不成?!”
江曜猝不及防被甩了一巴掌,没站稳,他浑身无力地往后仰倒,头狠狠地磕到案几上,脆弱的头骨和梨花木相撞,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声“砰”。案几上的文房宝具被撞乱,喜庆的红烛直接滚落在地。
他眼冒金星,口中骤然涌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即将脱口而出的惨叫被他死死地压在喉咙里,额角被撞破,鲜血从拇指粗的伤口汩汩流出,滚落在他苍白的脖颈,红得刺眼。
他的瞳孔涣散了一下,神智昏茫,像是有只大手伸进他的脑海中用力粗暴地搅动,疼得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
沈乘舟怔了一下,他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没想到会对江曜造成这样的伤害,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可很快就止住了步伐,皱着眉看了眼神情空白的江曜,狠声道:“你……我已经答应了你,你把金丹挖出来还给小师弟,我同你成婚……你好自为之。”
“……”江曜扶着案几,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站起来,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捂着嘴咳嗽了一声,咽下一口血。
他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慢慢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带血腥气的字:“我就那么令你不齿吗?”
沈乘舟的目光沉沉,看向他时如锋似雪,几乎快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层皮。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如一把利刃刺进江曜胸膛,一击致命。
“你自私自利,作恶多端,名声败坏,所犯之罪罄竹难书。”
他审判道:“江曜,我从来就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
“那些你口中关于我二人的过往,我丝毫也不想知道。”
江曜脑海中一片混乱,他胸口像是被压住一块大石,让他几乎窒息。可他居然哈哈大笑起来,“我作恶多端……我作恶多端?那些事情分明是……分明是……”
就在他祸从口出的一瞬间,沉寂已久的系统在他脑海中倏然阻止道:“住口!”
“天机不可泄露!此乃天道之秘,宿主请勿触犯天道禁令!”
江曜闭了嘴。可那股郁结之气依旧在他胸口沉甸甸地压着。江曜又想咳嗽了,他死命忍耐,胸口重重起伏,竟像要昏过去一般。
沈乘舟皱眉,想起此人过去斑斑劣迹,斥道:“还装?!你挖祝茫金丹时怎不见你手下留情?他如今还在床榻上躺着昏迷不醒!”
“那我呢?”江曜勉强把气顺下去,艰难地撑在案几上,看着沈乘舟,“……你昨日才挖了我的金丹还给他,他算人,我便不能算人吗?”
沈乘舟沉默地盯着他。
这是默认的意思吗?
洞房里红烛罗帐,桌上原本放着的两根龙凤高烛已经滚落在地,窗上贴着大红喜字沉默地看着这对喜结连理的新人。
江曜嘴里满是铁锈味,他不顾腹部传来的几乎让他死去活来的疼痛,不由分说地抓着沈乘舟来到案前那张红色宣纸面前,把他那流着血的指尖往上面用力地、死死地、几乎摁碎那薄薄的一张纸般盖了个戳。
宣纸上,写着他二人的名字,昭示着从今天起,直到死去,他二人的生命注定就要绑在一起,生生世世,至死不休。
誓言曰:“……沈乘舟,江曜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欣燕尔之,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谨订此约。”
沈乘舟怔愣地看着这句话,恍惚了一下。
江曜是第一次结婚,可他又如何不是?
可还没等他将这纸婚约吞进肚子,再回味几番,一道报喜便已匆忙而至。
那人在门外惊喜万分地叫道:
“大师兄——小师弟醒了!你快去看看他!”
第 166 章 小爷需要冷静
刚刚还面如寒霜的男人怔了一下,接着,面色便柔和起来。
江曜从未见过他用那种眼神看过自己,像是春水破冰,乍暖还寒。
他心里咯噔一声,有不详的预感,下一秒便见到男人转身迈开步伐,转身欲走。
竟是要在新婚之夜抛下他,去见别的人。
这简直像是又甩了他一巴掌,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手指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厉声喊道:“沈乘舟!”
沈乘舟漠然转头,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没有感情的东西。江曜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强压下心中诸多乌七八糟的情绪,“今日是你我大婚之日,你应当是知道的。”
洞房内,满眼的红纸灯笼。他坐在一地狼藉中,脸上的盖头早已不知所踪,他的侧脸有些红肿,乌发散乱地贴着他的脸颊,可是他却倔强地抬着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强势地命令道:“不许走。”
要是沈乘舟真的就那么走了,无疑会让他成为一个千古流传的笑话。沈乘舟冷眼看着江曜,似乎是要等江曜拿出威胁他的筹码,而江曜也确实如他所愿了——
“否则,我就引爆祝茫体内的金丹。你永远也别想见他了。”
话音刚落,门外弟子的脸色骤然僵硬,接着,便看见沈乘舟眼中寒冰碎裂,倏然爆发出熊熊怒火,下一秒,阴风大作,本是喜庆的婚房内骤然降低了十几度,冰霜四起,而沈乘舟便已以迅雷之势地掐着江曜的脖子,将他狠狠地摔倒在床榻上!
沈乘舟目眦欲裂,咬牙切齿,“江!曜!!!”
江曜被他掐着,看着沈乘舟铁青的脸,觉得有些好笑,“你就那么喜欢那个废物?”
他一身大红嫁衣,乌发如瀑,散成千千万万缕滚在他们俩的婚床上,沈乘舟声音如寒冰,他气笑了:“不然?难道喜欢你这个杀人如麻的东西?他清清白白,什么都不知道,却还要被你利用,被你算计。江曜,你从出生起便什么都有,那你能不能为我们这些无父无母的孤儿考虑一下?”
沈乘舟压着他,膝盖卡在青年的两腿之间,像是成心让他难堪。他用力地掐着江曜的脖子,高大的身形覆压而落,宽阔的肩膀比江曜几乎大了一圈。
江曜像是被猛禽捕获,身体不受控制地产生一股惧意。男人的眼底满是危险的情绪,身躯滚烫如火,几乎要贴着那薄薄的衣襟把他架起来燃烧殆尽。
他明知道现在对男人道歉,平息他的怒火才能让自己少受些痛。他不自觉地细细颤抖着,可还是倔强地仰着脖子,直视着沈乘舟,眼底满是戏谑,嬉笑道:“那又如何?不是你说的我就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东西么?我只恨,我怎么只是挖了他的金丹呢?”
“你!!!”
他说出这些话,并不是心中所想。他知道沈乘舟在意祝茫,在意这个他亲手从青楼捡回来的孤儿,因此当他生气时,他只想着让沈乘舟不顺心如意。
只是沈乘舟即使不顺心如意,他也没有多好过,所以在说出这句话时,虽然嘴上还是挂着笑,眼眶却不自觉地红了。
沈乘舟在看见江曜眼尾那抹薄红时,几乎勃然大怒。他胸膛起伏,气得几乎要升天,一双总是冰凉的瞳孔中满是戾气,简直快被这人逼疯。
江曜被他死死地压在床上,腹部的伤口早已重新裂开,缓缓往外渗血。
可嫁衣是红色,无论他流多少血,眼前的男人也是看不到,只有淡淡的血腥味和药味从他柔软的腰腹渗出来。
江曜疼得眼眶更红了,他忍着丹田处伤口传来的疼,笑吟吟道:“怎么,大师兄难道还未曾开荤过么?师弟在此只望大师兄还念及昔日同门之情,等会能手下留情,毕竟,我的金丹才被你挖出来不久,你若今晚不节制一点,说不定明早便能见我被你操|死在床头……”
他话音未落,就被沈乘舟不耐烦地用盖头捂住他的口鼻。他冰清似雪的脸庞上几乎刻满了厌恶与憎恨,咬牙切齿地警告道:“江曜,你别太过分。”
江曜只是挑着眉,讥讽地看着他。
他一身大红嫁衣,被掀起来的盖头下,是一张长相精致俊美的脸,唇红齿白,嘴唇还留着一点濡湿的痕迹。红衣衬得他肌肤如雪,一双黑瞳中满是倔强。
而偏偏此时这张脸上还有着一个泛着血丝的巴掌印,仿佛被人凌虐过,却还要不屈地伸出利爪挠你,顶撞你,像是一只怎么也不听话的猫。似乎非得把他摁在床榻间,用一天一夜的时间打他、欺辱他、折磨他,让他吃尽苦头,崩溃地丢盔弃甲,才愿意坦白求饶。
沈乘舟眼中的恨意混着愤怒,唇边挂着冷笑。他冷冷地审视着江曜,从青年红肿不堪的脸,泛着水光的唇,到他不断颤抖的肩脊。江曜还在那瞪着他,一双凤目扬利含怒,不屈不挠,可落在沈乘舟眼里,却如同浓重夜色中一弯清冷冷的寒月,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惊艳。
沈乘舟神思顿窒,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内心处某种不可言说的欲望油然而生,铺天盖地地顺着江曜与他纠葛在一起的墨色长发,如脱缰野马,把他的理智硬生生地冲垮。
江曜被他掐得快窒息,手指甲用力地抓进沈乘舟的手臂中,下一秒,他忽然天旋地转。
沈乘舟目光沉沉,粗暴地把江曜背翻过身来,面无表情打下去。
江曜:“你干什……啊!”
他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刺痛感传来。
江曜难以置信,他的脸色烧红起来,耳廓红得几欲滴血,他又气又恼,张嘴就骂,张嘴就咬。
“你怎么敢……呜!”
“沈乘舟你给我停下来,不要打了……”
“沈乘舟!我叫你停下来!你个混账!王八蛋!!!”
“你是混蛋,伪君子,狼心狗肺的白眼狼,呜……”
他骂一声,沈乘舟便打一下,打到后面江曜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像是被鞭子狠狠抽过一般。
他试图反抗,可很快便被沈乘舟无情镇压下来,只能困在他的阴影之下。
沈乘舟手里还有少年刚刚温软弹性的触感,像是一块水豆腐。他眯了眯眼,脸上挂着冻人的嘲讽,把嘴唇凑到江曜耳旁,粗浑灼热的吐息打在江曜敏感的耳垂处,让江曜脚尖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接着如遭雷击。
沈乘舟轻声吐出四个字:“勾栏倌馆。”
——这是在骂他跟男妓一样了。
江曜浑身一僵,他难以置信地想要回头。可是沈乘舟不容分说地把他的双手高高抓起摁在床头,大红嫁衣被粗暴地、没有一丝情感地撕开,露出青年苍白瘦削的背脊。
那背脊像是埋藏在雪原中的山谷,白得晃眼,因为愤怒,那薄薄的一层肌肤上似乎还带着点粉,像是雪原上落下一大片红梅,被冷空气刺激得瑟缩了一下。
沈乘舟的呼吸沉重起来,手指掐在了少年纤细瘦弱的腰腹间,像是想要活生生把他拧断,苍白的肌肤上泛出狰狞深重的红痕。
“不要!!”
江曜疯了,他试图挣扎,可他才被刨出金丹,伤痕累累,头重脚轻,浑身上下只有一副嘴还有力气。他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可还是打了沈乘舟好几下。
沈乘舟嘴角也带上了血,眸中闪着猩红,压抑的怒气快把他吞噬殆尽了,他抓着江曜的脚踝用力把他拖回来,低喝道:“你逃什么?!不是你强迫我同你合籍么?!现在如你所愿,你逃什么!!!”
床上全是长长的拖曳的痕迹。洞房花烛,本该是红浪翻滚,此时却变成了两人在床上拳打脚踢,互相殴打。江曜被沈乘舟摁着头,又撞了几下床杆,脑袋中嗡嗡作响,昏昏沉沉。他衣不蔽体,狼狈不堪,再也无法强撑,泪水顺着脸颊淌下,喉咙滚出泣音,像是一只呜咽的小兽。
“不对……我不是想要这个……”
他知道自己不被喜欢。可不被喜欢就得遭受这般待遇吗?
江曜把自己的脸埋在胳膊中,有些哽咽,“我想要……我想要……”
他恍惚间喃喃道,嗓音有些崩溃。
“我想回家……”
这话可真是可笑,江曜是昆仑宗主的儿子,昆仑便是他的家,他如今已经在家中,嘴里竟然还念叨着这种蠢话,实在是贻笑大方。
他一生受伤无数次,小时候母亲尚在,跌倒时有人疼,因此也会偶尔哭得额外大声,可后来他独自在外飘零辗转数百年,在时光洪流中踟蹰独行,无人疼他在意他,便再也不哭了。更多的时候,那些伤心和难过化作了锋芒毕露的盔甲,刚强地撑着他活着。
但眼下他像是被剥开了那层盔甲,露出了里面孱弱的青年。水光从他的下巴滑落,沈乘舟愣住了,伸手捏住江曜的脸,逼他从湿淋淋的被褥中抬头,迟疑道:“……你哭了?”
江曜不想被他看到眼泪,但他眼前阵阵发黑,根本没有力气反抗,被沈乘舟捏得下巴都红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可是他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隔着雾气,恶狠狠地瞪视着沈乘舟。
他发着狠,声音却很脆弱,像是被欺负的幼崽,一身大红嫁衣几乎被撕成碎片,破破烂烂地挂在他身上,凌乱不堪,真如沈乘舟讽刺他的那句话一般无二。沈乘舟看见他哭,心脏忽然间像是被一只大手抓了一下,一阵一阵地麻,疼得他几乎栽在江曜身上。
江曜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水汽氤氲,眼尾发红,沈乘舟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了手。
他的手指触碰到江曜的睫毛,江曜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他长卷浓密的睫毛坠落到沈乘舟的指尖,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给江曜擦一下眼泪。
然而他忽然间像是过电一样,猛地收回手。
因为此时,他倏然听见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匆匆,越来越近——
“大师兄怎么还没来见我?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么?”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小师弟麻烦你再等等!等一下就好了!”
门外的声音清澈温暖,停留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门口,“我想感江他在玄武秘境中救我性命,我刚刚仓促做了一点点心,怕久了会凉,我给完他就走。”
另一个声音叫苦不迭,“姑爷爷!使不得!使不得啊!!”
吱呀——
门被推开,那个温温柔柔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温润如玉的青年出现在门后,他一身青衣,眉眼间含着一种温柔的素雅,手中拎着一个竹篮,似乎因为走得太快,还有些喘,弱柳扶风地扶着门。
他身后追着的弟子看见洞房里面的第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忍不住一巴掌盖在自己眼睛上,根本不忍直视这副画面。
昏暗的洞房内,红烛与文房宝具散落一地,可见战况激烈。床榻上,沈乘舟正死死地抓着红衣青年的手,不由分说地摁在他的头顶上方。他一只腿屈起,暧昧地卡在红衣青年被强迫打开的两腿之间,另一只手还掐着红衣青年的腰,隐约可见红色的指痕。
江曜衣冠不整地被男人压在床上,眉眼间一片湿润,嫁衣被撕得乱七八糟,放眼望去,一片白花花得令人晃眼的皮肤。
青年茫然地睁大眼睛,手中提着的篮子“砰”地一声砸在地面上,里面精心准备的糕点四处滚落,沾了一地的泥土。
他猝不及防地问:“大师兄,你们……在干什么?”
第 167 章 外传 藤囿于篱(上)
沈乘舟猛地扭头,青年站在门口,他清秀的脸上满是怔然,视线从沈乘舟往下,慢慢地凝固在了乌发散乱,衣襟大开的江曜身上。
他见到江曜的脸时,愣了愣,失神了一瞬间。
江曜的眼尾通红,让人想起了沉沉压在枝头的海棠。他的眼神在青年红肿的嘴唇上来回逡巡,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语气依然是客客气气地,低眉顺目地鞠了一躬,轻声细语道:“是祝茫冲撞了二位,告辞。”
他抬眼看了沈乘舟一眼,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却还是被沈乘舟抓住了。
祝茫一贯聪慧、通透,又很善解人意,不会令人难堪。
这就是为什么沈乘舟喜欢他的原因,也是昆仑前任掌门喜欢他的原因。
在江曜叛变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昆仑都有些一蹶不振。
那是一场损失极为惨烈的战斗,史书记载为“溯光之战”。
在此战中,昆仑镇宗至宝“溯光镜”被盗,宗主重伤闭关,副宗主去世,昆仑掌门一职传位给受伤失忆的大师兄,昆仑死伤者超过千人,元气大伤,闭宗恢复三年后,宗主却重新收了一个新徒弟。
——正是祝茫。
祝茫是沈乘舟于青楼之地拾来的。彼时他刚刚失忆,在泥泞之地中瞥见这个如小鹿一般的男孩,起了怜悯之心,把他带回宗门后,昆仑前任掌门不知是不是为了弥补自己亲生儿子背叛自己的愤怒与苦痛,将祝茫收为义子,亲手教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祝茫与江曜简直天差地别,若说后者是混世魔王,十恶不赦,前者便是他的反义词。
祝茫性情温柔,待人接物如沐春风,知恩图报,刻苦努力,即使替代江曜小师弟的位置时年龄已经十六,却也在这几年进步神速,到了金丹期。
沈乘舟欣赏祝茫,他在祝茫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
出身无法选择,后天却靠自己努力拼搏逆天改命,在他眼里,世界上没有人比祝茫更好更令人敬佩。
对比起来,江曜这种衔玉而生却不知珍惜的叛徒,就愈发面目可憎起来。
上元佳节,昆仑万千灯火,所有人排着队为新来的小师弟举行生辰礼,江曜印象中总是格外严厉的父亲眉眼温柔地看着祝茫,抚摸他的头顶,带他来到江曜曾经的房间里,骄傲地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祝茫在这一刻被塞满了礼物,沈乘舟总是冻霜的脸如骤雪初霁,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对他道:“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便与你一同去玄武秘境,帮你取得玄武甲吧。”
玄武甲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材地宝,退可用药包治百病,进可炼制灵剑百折不摧,是千万灵石也买不回的珍宝。
可玄武秘境九死一生,有去无回,沈乘舟这是用命去帮他搏前途。
祝茫惊喜万分。
生日宴上,觥筹交错,祝贺声接连不断,所有人把穿着锦衣狐裘的祝茫重重包围,替他隔绝风雪,千盏花灯照彻长夜。
在寒冷的春夜中,温暖得令正站在山脚下的江曜向往不已。
他刚刚完成系统最后一个任务,一身红衣胜血,黑发如墨,神志不清地蜷缩在昆仑山脚的一株桃树下。
那株小桃树已经枯死,如今孤独而格格不入地矗立在一片绿油油的杉林中,仿佛是还没成长,就已经被那成群的桃花林舍弃,成了唯一被赶出来的种子,孤零零地漂泊到山脚下,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沈乘舟永远不知道,也不可能想象得出,他眼中“衔玉而生却不知珍惜”的江曜,逢年过节,总是会戴着斗篷,坐在昆仑山脚的村落中,喝一碗寒碜的汤圆,久久地凝望着那座永远不会再对他开放的山门。
或者说,家门。
这被他们挂在嘴边、总是唾弃辱骂的叛徒,此时正浑身是伤地软倒在昆仑山脚处,蜷缩在一株已经枯老死去的桃树下,四肢冰冷。
像是一只流浪了千万里的小狗,伤痕累累地回到家门口,却无法进去,只能在门口手足无措地徘徊眺望。
没有惊喜的欢呼,没有温暖的热水澡,更没有人为他温一碗粥,把他抱进怀里,说,山高路远,这一路你辛苦了。
他只能像是小偷一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在昆仑山脚,闻一闻顺着夜风,从昆仑上飘下的桃花香,听着等着火冷灯熄。
“恭喜宿主已完成所有任务。”
江曜仰头看着在他眼前跳跃出的一行大字,一双眼睛如漆墨般无光无芒,死寂沉沉。
他的头无力地歪着,脖颈处缠绕着几根鲜艳的红色丝线,如钢丝铁网一般勒进他苍白脆弱的脖颈中,血珠顺着锋利的丝线坠落在无声无息的夜色中,他过了好久,才从鼻腔间挤出丝奄奄一息的疑问,“……我完成了?”
“是。”
江曜靠着桃树,虬曲的枝桠凹凸不平,硌得他后背生疼,他重复地问道:“……不用再去杀不该杀之人了?”
“叮,订正一下。您杀的这些人在未来都会成为十恶不赦之徒,杀妻夺子,作奸犯科数不胜数。您不应该因为他们还年幼而放过他们。”
“……”
他疲惫地靠在小桃树上,嘴角似乎想要上扬,来回应系统,但最后还是因为没有力气而垂了下去。无神的双眼中,静静跳跃着昆仑上的万千灯火。
无一盏为他而亮。
“检测到宿主的求生欲极低——系统提醒您,生命可贵,请爱护好自己的身体。”
江曜呼吸轻得几乎消失,过了很久,他低声说:“……你不觉得你说这话有些残忍吗?我都死了一千多次,你还想要让我爱惜自己?”
“订正一下。您每次死亡受的伤都会恢复,您不会有任何损伤。天道会保佑您永存于世。”
江曜张了张嘴,然而他发不出声音,只能怔然地看着远方。
“请宿主接下来好好生活,”系统——或者说“天道”回答道:“天道系统感江您为了掰正世界线而死亡的一千八百八十八次。”
“您有许一次愿望的机会,请选择。”
江曜垂着头,凌乱的头发盖住他苍白的脸颊。
上一次的轮回中,沈乘舟进入玄武秘境后身死。等江曜赶到时,为时已晚。
他抱着沈乘舟冰凉的尸体时,忽然想起魔族攻陷,昆仑覆灭的那一天夜晚。
江曜模糊间记得,是沈乘舟背着他,在飘零的飞絮中,踩着一地的鲜血,走了足足三千级石阶,逃离到昆仑山最遥远的边界处。
忘川河畔旁的河谷怪石嶙峋,他被他的大师兄用衣袍裹着,塞进了一个山洞里。
沈乘舟的腹部都是血,可是他只是垂着眼睛,对他说:“乖乖在这等我。”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那是第一次轮回的记忆,如今已经模糊不清了,却还推着他往前,成为一个时间的戳记,滚烫难凉地烙印在他的心头。
一千八百八十八次轮回很长,长到成为数不清年岁的几百年,成为他与曾经年少轻狂的一道天堑。
即使用力地泅渡,升起,也无法降落。
于是江曜说道:“……那就帮我,再救他一次。”
就当是还他一场百年孤独的梦。
玄武秘境中,沈乘舟与祝茫失散,江曜一人来到了黑玄武的洞口,提着剑,与黑玄武大战三天三夜时,祝茫却意外闯入。
那黑玄武难缠至极,可直到祝茫忽然在洞口尖叫一声:“玄武幼崽!!”
江曜悚然,剑尖一抖,被黑玄武击中腹部,眼前一黑。
黑玄武是上古四大神兽的后代,若说玄武甲是千万灵石也买不回来的宝物,那么玄武幼崽便是倾一个宗门之所有财力,也难得到的绝品灵兽!
祝茫脸色已经变了,江曜心里咯噔一声,胸腹间一股血气上涌,骂道:“蠢货!别碰它!!!”
洞穴昏暗,玄武幼崽发出一声嗷嗷啼哭,祝茫看了看正在与黑玄武拼死缠斗的江曜,可他丝毫犹豫也没有,竟然向巢穴深处伸出手!
玄武幼崽被祝茫捉住,又惊又怕,张嘴狠狠咬住祝茫,祝茫一惊之下,竟然一掌拍下,幼兽当即口吐白沫,哭得更大声了。
正在与江曜缠斗的黑玄武猛地发出一声暴怒的长啸,宛若惊雷,它甩动巨大的长尾,把江曜狠狠地拍击到洞穴墙壁上。
江曜骤然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山洞几乎都要崩塌,漫天碎石里,江曜的红衣已经被血染了几回,鲜艳得如同原野上盛开的红花石蒜。
祝茫根本敌不过黑玄武,他甚至连剑都来不及拔出,就差点被一掌拍碎。
令他惊恐绝望的是,那黑玄武居然张开血盆大口,爆发出一股恐怖的吸力!
更令祝茫尖叫的是,他的丹田处传来一股撕裂般的剧痛,金丹居然隐隐有破体而出之势!
祝茫错愕不已,他拼命地运转灵力,试图抵抗黑玄武那恐怖的吸力,口中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典籍上从来没有记载过黑玄武可以吸食人的金丹啊!妖丹和金丹是冲突的两股灵力,怎么会……啊!!!”
他的灵力运转愈发滞涩,脸上的恐慌越来越重,好似灵魂都要被黑玄武从躯体里抽去了。
他眼珠惊恐万分地胡乱转动着,忽然瞥到墙边倒在血泊中的江曜。
他像是猛地想起什么一般,脸上神色千变万化,然而他的腹部处,竟然真的出现了一点金芒,金丹随时都要破体而出,他终于崩溃了,一只手指着江曜,尖叫求饶道:
“不要,不要!你去挖他的金丹,好不好?好不好?”
黑暗中,他根本没认出江曜是谁,只是继续满脸泪水地哀哀央求道:“求你去挖他的金丹……求你……我好不容易修炼得来的金丹,我努力了好久,我不能没有金丹,我还要去见他,我喜欢了他那么多年,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是他与你打斗,是他想要夺你性命……”
江曜怔住了。
难道他就……没有努力修炼吗?
你努力的话,那我这垂死挣扎,苟延残喘的一千八百多次轮回,又算什么?
可黑玄武根本不理会祝茫不停的无理取闹、挣扎求饶,一阵金光闪过,祝茫当即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一枚通体金黄的小圆球静静地浮在空中,黑玄武脸上露出厌恶之情,接着,尾巴一甩,把那金丹拍进了玄武幼崽的肚子里。
江曜明白了,成年的黑玄武妖丹已然大成,不会需要与妖丹修炼方式截然不同的金丹,可对于未成形的玄武幼崽,这金丹里面充沛的灵力可是大补。
玄武幼崽吞了金丹,安静下来。江曜咬着牙,拄着剑,正欲从地上重新站起,可是黑玄武只是看了他一眼,居然带着玄武幼崽离开了。
江曜心中一口大石重重落地,他疲惫地抹了把脸,踉踉跄跄地跑到祝茫身边。
祝茫的腹部正血流不止,玄武秘境妖兽众多,若是放任他就这么不管,势必又会引起其余高阶妖兽前来。
江曜厌恶此人,可他没信心与玄武打了三天三夜后,还能应付其余妖兽,便只能手中聚起灵力,摁在了祝茫的腹部。
金丹残余的灵力缓慢被江曜艰难地聚起,他此时已经几乎是油尽灯枯,纯粹是吊着一口气死撑,若非意志坚定,怕是下一秒就能昏厥过去。
但他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快锁住祝茫的伤,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江曜!你在做什么!”
下一秒,一个白色的身影掠过,他被用力推开,灵力被迫中断逆转,江水倒流般狠狠地冲进他的五脏六腑之中,江曜只觉脑袋“嗡”地一声,经脉逆流,无法抑制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沈乘舟广袖飘飞,抱着祝茫站在他的面前,冷冷地看着他,剑眉下目光若淬火般滚烫,酝酿起了滔天的怒火。
第 168 章 小爷小心翼翼
祝茫离了江曜的灵力支撑,又失去了金丹,面色肉眼可见地灰败起来。
江曜灵力骤然被打断,浑身剧痛,忍不住蹙起眉头,眼前白影重重,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怒吼:“小师弟!你怎么样了!”
江曜下意识地动了动,然而等沈成舟与他擦肩而过,把倒地之人扶在怀里时,才反应过来,哦,不是在叫他。
他的大师兄有了新的小师弟。
来人白衣佩剑,身形笔挺,剑眉星目,玉冠乌发。
他那张总是如冰雪般没有感情的脸终于裂出了一丝裂缝,焦急道:“小师弟,你怎么样了……你的金丹呢?”
他摸了摸青年的腹部,感受了一下青年空空荡荡的灵力,脸色骤然一变,猛地抬头,看向江曜,目眦欲裂,“血!观!!音!!!”
“祝茫与你无冤无仇,你作何要挖他金丹害他如此境地?!”
沈乘舟本是与祝茫共同进入玄武秘境,然而秘境入口不稳定,二人分散后,他担忧祝茫受伤,害怕他吃亏吃苦,因此找了祝茫足足三天三夜。
可他心急如焚地赶到时,便看见那传闻中十恶不赦的血观音正抱着昏迷不醒的祝茫,手上似乎试图抓住什么,然而那金色的液体像流沙一样从他指尖流逝而过,而祝茫失去金丹后身体骤然衰弱,眼看就要死了。
他一直听闻江曜此人心眼狭小,睚眦必报。前不久,便有弟子提醒他,祝茫取代了江曜原本的位置,恐怕会妒火中烧,让他小心。
他本来没放在心上,江曜是自愿叛出昆仑的,怎么可能还有脸去嫉妒祝茫?
他怎么敢?!
江曜被沈乘舟吼得稍微颤抖了一下,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头痛欲裂,捂住嘴,血液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星星点点地滴落在地上。
他低低咳嗽了一声,喉咙一片铁锈味,嘶哑道:“我没有伤他……不是我……”
“少骗人了!金丹凭空消失——这分明是化丹手的痕迹!此处就我们三人,你又修炼魔修功法,除了你,还能是谁害得他?!”
这话说得也不算全无逻辑。能凭空使人金丹消失的功法,确实只有魔族的化丹手,可取人金丹而无需剖腹。
但是事实确实不是这样的,江曜呼吸有些困难,微弱地喘了几口,“……是玄武,玄武吸走了祝茫的金丹……”
“闭嘴!”沈乘舟难以置信,“这般低劣的谎言你竟也说得出口!黑玄武是上古妖兽变异血脉之一,妖丹大成,与人类的金丹灵力根本不同,作甚要夺祝茫的金丹?!况且,这种情况从未在典籍上记录过!”
因为恐怕也没有任何典籍上记录过玄武幼崽的存在,因此也不会有玄武觊觎人类的金丹。可对于未成型的幼兽,金丹却是绝补。
江曜试图辩解,然而沈乘舟却已经怒急攻心。他想起出门前,弟子提醒他的话,质问道:“你觊觎玄武甲?”
江曜睁大眼睛,“不是,我没有……”
沈乘舟心道果然如此,对他愈发痛恶,眼神沉沉,“那你来玄武秘境,果真为了杀祝茫的?说,是谁透露给你的消息?”
他骤然抽出长剑,铮地一声鸣响,剑尖停在了江曜脖颈处,凌冽如霜,碧光流照,江曜脆弱的脖颈被凌厉的剑风划破,血顺着剑锋缓慢地流下,触目惊心地在那如芙蕖般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斑斑血痕。
江曜跪坐在地上,他经脉逆流,浑身绵软无力,被迫仰起脖颈躲避锋芒,乌发散乱,湿哒哒地黏在他没有血色的侧脸上。
他苍白的唇翕动了一下,“没有,我不是为了杀他……”
可此时,祝茫忽然在沈乘舟怀里动了一下。
他意识不清,气息微弱地开口,“好疼……不要挖我金丹……求求你……”
这一声求助无疑成为火星,点燃了沈乘舟的怒火。他并指如刀,飞快地在祝茫身上点了几下穴位,然而,祝茫的情况丝毫不能好转。恐怕唯有把金丹的漏洞给他填不上,才能救他一命。
他扭头看向江曜,眉眼间一片冷漠,而江曜还在辩解,他疼得神志不清,低声道:“我是为了救你来的……你信我……”
他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绝望,好似如果他不来,沈乘舟就注定死无葬身之地一般。
沈乘舟冷笑一声。江曜真是脸也不要,他已然元婴,距离渡劫也只有一步之遥,何须这修为刚到元婴的魔修来救他?何况,正道与魔修水火不容,他又为何救他,又如何来救他?
重重疑点使得江曜的话如同一个天大的笑话。沈乘舟嘲讽道:“你又如何知道我会死?”
江曜:“因为系统……啊!!!”
他刚欲说出口,心脏便传来一阵阵的疼,像是有人死死地掐住他的心脏,像个玩具般用力揉捏搓扁,天道系统冷漠地开口,“宿主,谨言慎行。”
江曜又吐出一大口血,浑身无力地软倒,系统在惩罚他,可落在沈乘舟眼里,便是他无话可说,连辩解也想不出来,怒火更旺。
“师兄,你信我一下,我真的没有挖他金丹……”
江曜趴在地上,艰难地伸出手,抓住沈乘舟的衣袖,无措地摇头,“我想救他,但是我的灵力已经不够了,我……”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沈乘舟打断了他。
他放下祝茫,往江曜方向大步迈出,背着手,,高高在上地俯视无力地跪坐在地的江曜,冰雪般的眉眼间一片厌恶:
“江曜,我原以为你只是背叛宗门,和魔修狼狈为奸的白眼狼——”
“没想到,你竟是这般恶毒之人。”
江曜怔了一下,接着,沈成舟漠然道:“一报还一报。你的金丹,我替祝茫拿出来,还给他。”
江曜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他像是遇到了难题的小孩,怎么也不明白眼前这人怎么会想着要挖他金丹。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明明他来到玄武秘境,和玄武拼尽全力地打了三天三夜,根本不是为了自己。
可是沈乘舟根本不相信他,他一步又一步,坚定而沉重地向江曜走来,江曜灵力枯竭,软倒在地,只能成为砧板上的鱼,露出雪白的肚皮,等待着沈乘舟刀起刀落,把他的一切挖走。
这种时候,寻常人应该抱紧沈乘舟大腿,哭天喊地,或者骂他不知好歹,可是江曜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打不过沈乘舟,闹下去,只会显得他滑稽得如同跳梁小丑,什么也得不到。
因此他最后只是挤出一个笑脸,怔怔地看着被沈成舟牢牢护在怀里的青年,慢慢说道:“……好,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江曜答应的时候,沈乘舟不禁愣了一下,他皱了皱眉,一双冰冷的眼中满是警惕,“你又想耍什么把戏?”
江曜笑了一下,然而他试了好几次,却都没能再提起嘴角,只能无力地仰起头,鼓起勇气问道:“你能不能……能不能……抱抱我?”
他浑身是血,一双如墨的双眼期待地看着他,像是一只流浪了很久的小狗,渴望将他抛弃的主人能重新将他捡回来。
江曜想,这只是一个很小的要求。比起要剜他金丹,这是很小的筹码,如果放出去,想必会被人破口大骂,揪着他耳朵骂他蠢。
可是他又转念一想,会对自己做此举的人早就不存在于世,因此他无论如何对待自己,也不会有人心疼。
但他没想到的是,沈成舟竟然拒绝了:“不。”
江曜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茫然地抬头,看向自己的大师兄,嘴唇颤抖了一下,沈成舟厌恶至极地看着他,冷漠道:
“尔等叛徒。休得痴心妄想。”
江曜脑袋里“嗡”了一声,似乎有根名为理智的弦发出裂帛般的声音,被眼前这人拉扯到极致,下一秒就能崩坏。
他捂着脸,脑浆沸腾,痛得他几乎要就地打滚,但是他死死地咬着自己嘴里的软肉,直到品尝到血腥味,才喘了一口气,哈哈笑道:“痴心妄想?痴心妄想?沈成舟,当初分明是你对我……现在便做不得数了么?”
“一码,归一码。”沈成舟语气毫无起伏,“你叛出宗门,我合当是要杀了你,何况,我并不记得你。”
“我与你无缘无故,除了死敌关系,不可能再有其余瓜葛。”他垂着眼睛,睥睨着江曜,居高临下道:“此次我只是挖你金丹,下一次,我便是要杀你不可。”
话音刚落,江曜的腹部倏然被一只手洞穿,那只手穿过他的皮囊,在腹中一阵乱搅,拨开层层经络与肺腑,抓住了那枚金丹。
明明伤口在腹部,但是那一刻,江曜的心脏疼得要揪起来。他吐出一大口血,软倒在沈乘舟的怀里,眼瞳渐渐涣散开来。
他们此刻的姿势十分亲密无间,可江曜却仿佛被人架在火上烤,他疼得剧烈地在沈乘舟怀里挣扎起来,重重喘气,眼尾通红,冰凉颤抖的指尖死死地陷入沈乘舟的衣袍中,像被拳打脚踢欺负,却只能缩在墙角的幼兽,呜咽道:“不要……不要……师兄……不要这样对我……师兄……”
那一声声“师兄”喊得肝肠寸断,嗓音近乎崩溃,沈乘舟一僵,但只是皱了皱眉:“我并非你师兄,住口。天道有常,报应不爽,江曜,这是你应得的。”
“…………”
我应得的?我应得的??我应得的???
江曜终于崩溃了。
他几乎要窒息了,像是被人掐着脖子摁进水中,头痛欲裂,怒极反笑,理智被汹涌的嫉妒吞没。
凭什么。
凭什么???
他迎着沈乘舟厌恶的目光,倏然抬起头,忍着痛,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滚烫的热气吞吐在沈乘舟的耳畔,似乎能感觉到少年温热柔软的唇瓣一张一合。
他笑了笑,软软地问道:“师兄,你很讨厌我吗?”
沈乘舟被那股暧昧不已的热气弄得浑身僵硬,紧皱眉头,脸上露出一瞬间的不自在。可接着,便听那阴晴不定的血观音在他耳边冷笑一声。
那声音轻柔缥缈,可却是字字带恨,声声泣血,江曜轻声道:“那我非得变本加厉,惹你心烦。”
他带着难以形容的憎恶戾气般,一字一顿,道:“我不好过,你凭什么好过?”
他腹部中金丹倏然发热,滚烫得如同沸油铁锅。
沈成舟明白他要做什么,脸色大变,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碎裂,怒喝道:“住手!你疯了不成?!”
江曜口中涌出一大口鲜血,湿哒哒地黏在了沈乘舟的白衣上,可是他却微笑着,熬着那剧痛,十分不要脸地趁人之危:
“沈乘舟,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偏要强求予夺,我要你同我合籍。”
沈乘舟眸色猛地一沉,“痴心妄想——!”
可他话音未落,江曜舔了舔嘴角的血,慢条斯理地缓缓道:“否则,我就引爆金丹,我们三人一起,血溅当场。”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十年前,与沈乘舟初见时,故意欺辱他,让他背他上三千级台阶时如此。
十年后,逼迫沈乘舟与他成亲,换取一颗金丹时,亦如是。
第 169 章 小爷听副本解说
沈乘舟最终还是厌恶至极地答应了。
江曜被沈乘舟剜下金丹时,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婚礼隔日便举办。
江曜被喂下了回光返照丹,勉强吊着一口气,腹部缠着的绷带不停被血液浸透,带到昆仑的药阁时,药阁的人差点吓得把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与祝茫不同,他的金丹被剜下时,虽然也濒死,但是终究还是他的生命力更顽强一点,让他野草一般挺了过来。
此时此刻,祝茫站在门口,他刚刚醒来,便听见沈乘舟大婚的消息,他头痛欲裂,似乎丧失了一段记忆。
只记得模模糊糊间,好像是大师兄救的自己,是大师兄在自己濒死时,锁住了自己身体内流水般逝去的生命力。
那人的手修长苍白,却比身受重伤的他还冰凉,冷得令人心惊。
他在昏迷中挣扎着,想睁开眼睛看那人一眼,可灵力中途似乎被人突然打断,让他彻底昏厥过去。
眼下,他见到在床上衣冠不整的江曜,以及二人大婚的婚袍,几乎是电石火花间明白了一切,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可他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表情,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糕点,脸上露出了一点难过的神色,刚好刺了沈乘舟一下。
沈乘舟回过神来,似乎也明白自己差点做下了怎样的荒唐事,脸色难看,猛地站起,退得离床榻上的江曜远远的,仿佛他是什么瘟疫病毒、洪荒猛兽。
“师弟……你听我解释……”他急急切切地与江曜撇开关系,那张总是冷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可祝茫只是勉强一笑,十分体贴温柔地道:“没关系的,师兄。”
沈乘舟脸色凝重,他明白祝茫还是在误会他,就差没指天指地发誓,咬牙切齿地说道:
“江曜此人性情乖张,为人凉薄恶毒,我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对他生出任何一丝一毫的情思。”
祝茫破涕为笑,却也没问他们成亲的原因,只是温和地柔声道:“好,我相信师兄。”
他气质如山间松竹,客客气气,温温柔柔,令人亲近,不自觉地放下心防。
与他相比,江曜就像是一个浑身带刺的刺猬,任何靠近他的人都要被他剜下一层皮,高下立判。
江曜冷眼看着气质温和的祝茫,忽然冷冷说道:“你现在住的,是我的房间?”
祝茫一顿,有些茫然地睁大眼睛,被江曜忽如其来的质问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紧张地抓了抓衣角,小心翼翼地觑了眼沈乘舟,半晌,才慢慢道:“……是。”
江曜瞥了一眼为了如避蛇蝎的沈乘舟,嗤笑一声。
他坐起来,手撑在膝盖上,衣不蔽体,随着他慢悠悠的起身,乌发如瀑,勉强遮住了下面如白玉一般晃眼的肌肤。
江曜只是懒散地抬了抬眼,一双狐狸般的眼睛微微一眯,吐字清晰道:
“脏死了。”
祝茫一顿,脸色苍白起来。
他伤口刚好没多久,就想着要来见大师兄,结果不仅看到大师兄与那声名狼藉的血观音同床共枕,还被当众辱骂。
他平生最恨“脏”这个词,因为他知道自己是烟柳之地出身,可还没等他作何表示,沈乘舟便上前一步,神色冷厉,高高扬起了手。
他作势要打,祝茫见状,睁大眼睛,忙扑过去按住他,声音颤抖,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却还要坚强不屈,“别动手,师兄……”
沈乘舟脸色恐怖,寒声道:“你别管。”
他不顾祝茫含泪阻拦,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曜,嫌恶道:
“十年前,你背叛昆仑,你母亲在生下你弟那晚听见了这个消息,当场昏厥死去。这十年来,是祝茫替你扫的墓。”
“你父亲一夜白头,对你失望不已,每天每夜都愤怒得几乎晕死过去,头疼不已,是祝茫去学了按摩,日日夜夜替你照拂父亲。”
“你弟弟因为你从小到大就活在欺凌之中,是祝茫替你护住了他,让他后面能安安稳稳地去蓬莱学药,当下一任蓬莱岛主。”
“可你这十年来做了什么?你杀戮无数,屠灭百姓,可最后你居然还不愿意放过祝茫,因为嫉妒他抢了你小师弟的名号,便在玄武秘境中伤害他。”
他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暴怒,拽住了江曜的衣领,“他出身烟柳之地又如何?他远比你干净得多!”
江曜勉强坐在床上,沈乘舟一声暴喝如惊雷般炸在他耳边,令他耳畔闻蚊作响,仿佛失聪一般。
他觉得刚刚被沈乘舟打的那一巴掌有点疼,导致他反应迟缓了一点。
不过他还是听清了,因此,他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所以,你就可以剜下我的金……”
“闭嘴!!!”
沈乘舟怒喝,“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冥顽不固,害他愧疚吗?!”
怎么会有这种恶毒之人,难道到这种时候,他还想要把金丹之事告诉祝茫,让他歉疚自责吗?
祝茫那么善良,即使是亲自剜下他金丹的仇人,他也肯定会感到愧疚,每日活在不安之中,觉得自己亏欠了江曜。
“原来如此。”
江曜咳嗽了一声,他头痛欲裂,刚刚撞到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可是他却忽然笑起来。
那笑声一开始低沉,可越到后面,便仿佛遇见了极其开心的事情一般,变得诡异疯狂。
又或者,终于明白了摆在他眼前的一个事实。
他心里本来还存在一丝丝可能的幻想,幻想自己当年那个喜欢的师兄能回来,会……哄哄他。
可恐怕在昆仑之战的那一夜,那曾经为了保护他被一剑穿胸的大师兄就已经彻彻底底地死了。
他再也见不到了。
江曜忽然觉得,如果沈乘舟最开始不要救他就好了。
这样,他们也不用纠缠一生。
而无论纠缠多少次,只有江曜一个人记得。
因此,他放声大笑,诅咒眼前这人。
江曜捂着不断流血的额头,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他又咳又笑,大声道:“沈乘舟!你放心!我与你结婚,只是为了折磨你,只是为了让你尝到爱而不得究竟是如何滋味。我从未对你有过任何情爱,一丝、一毫也未曾——”
“你挖了我的金丹,我便要强娶你。我如今这样不人不鬼,你又凭什么好过?”
他肆意大笑道:“沈乘舟,我江曜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沈乘舟扭头,冷冷地看着他,那点刚刚冒了个头的愧疚之心瞬间消失不见、无影无踪。
他大步迈出门槛,走到祝茫身边,漠然地丢下一句日后他痛恨不已的话。
第 170 章 小爷我伪装
江曜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洞房内空空荡荡,只有滚落在地的红烛安静地看着他,流了一地的蜡泪。他倒在地上,四肢冰凉,头忽冷忽热,像是发起了高烧。
江曜抱着头,整个人被冷汗浇透了,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
他的脑海像是一壶沸腾的水,凌乱的记忆碎片如冲天海啸般向他铺天盖地地涌来,几乎把他吞没。
疼。
哪里都在疼。
肚子好像被人开了个口,脑袋像是被人用力砸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万钧重石压着,丝毫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地摸索了身上的所有东西,从口袋中翻找出什么时,倏然睁大眼睛,接着,不顾疼痛、手脚并用地爬起,跌跌撞撞地满屋子寻找着什么。
这个不能丢。
要特别小心地保管。
他好不容易得到的。
高热的混沌几乎吞噬了他的理智,他昏昏沉沉,爬起来的时候还摔了一跤,肚子像是被人挖了一个大洞,阴冷的风刮过,让他冷得直哆嗦。
他尝试了好几次,终于颤抖着从抽屉中,找到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东西放进去,动作轻柔,呼吸都不敢大一下,仿若那是什么绝世珍宝,世界上所有灵珍异兽都远远不如。
那玻璃瓶像是放了很久,积着薄薄一层灰,他用袖子擦干净,脸上沾染了一点灰尘,可他一双如墨的双眼却亮晶晶地看着玻璃瓶中的东西,像是孩童捡到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
可若是外人来看,必定得大吃一惊,费解这瓶子里,不是垃圾又是什么。
里面放着的,居然是几片昆仑的桃花。
那桃花被升温的季节丢弃,狼狈地跌落在昆仑山顶的桃花林中,风吹日晒,叫人千踩万塌,早已萎靡不堪,花瓣残缺不全,只余几缕残香落魄地飘着,蔫蔫哒哒的。
江曜却仿佛得到了糖的孩子,那玻璃瓶对他而言就像是求而不得的糖罐。他用力地、死死地把这个“糖罐”抱在怀里,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在一片叫人发疯的疼痛中,他像是在给自己加油打气,自言自语道:“没关系,深呼吸……对,就是这样,是是做得很好,再忍一会,很快就就会过去……”
他脱口而出“是是”的时候,怔了几下,才勉强从记忆中扒拉出来这是自己的小名,继续道:“是是很擅长这个,没关系,这点疼痛不算什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疼痛使他忍不住蜷缩起来,单薄的脊背在冰凉的地板上弯出脆弱的弧度,像是婴儿在保护自己,试图把自己缩得小小的来对抗这难捱的疼痛,然而他的胸膛起伏越来越微弱,呼吸越来越轻。
意识模糊间,似乎有人在对他说,不如就算了吧。
只要他闭上眼睛,就都可以结束了。
不会疼了。
江曜眼皮如有千钧重,力气一点一点从他的身体里消失,视野缓慢地滑入黑暗,手中抱着的玻璃瓶慢慢垂下。
可是就在玻璃瓶即将摔在地上粉身碎骨时,似乎有什么人在他耳边声音焦急地轻声喊:
“是是!醒醒!”
……谁?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猛地刺激了一下,心脏骤然一缩,宛若一脚踏空悬崖般浑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被惊醒,茫然地睁大眼睛,听见这声音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猛地坐起。
然而他坐起的速度太快,扯到了腹部的伤口,让他瞬间弯下了腰,涔涔冷汗从他挺秀的鼻尖落下。
“系统?系统?”他忽然叫道:“今天是什么时候?我们在哪里?”
“叮,”系统的声音平平:“今天是庆历六年五月廿九,宿主在昆仑山上的秋风阁。”
江曜捂着头,他茫然地看了看四一片红火的洞房,表情露出些许困惑,嘶了一声:“我在这里干什么……啊,等等!这个日期!”
他脸上的恍然一闪而过,可只是一瞬间,就被高热带来的昏沉所击倒,“……不对,我要做什么来着……”
他撞了下墙,脑袋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疼痛让他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他捂着头,断断续续地清醒了一下,在怀里摸了几把,终于摸到一个小本子。
那本子已然开了线,纸张都有些微微泛黄了,皱巴巴地窝在江曜怀里,他打开了翻了翻,终于翻到了今天的日期,上面正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
“庆历六年四月廿九,廷玉生辰宴。”
江曜“啊”了一声,像是被吓到了。
系统顿了顿,“宿主?”
“完了,廷玉今天生日,我怎么给忘了?他前不久才给我送了生辰宴的贺卡……我去年才放了他一次鸽子……”
江曜像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然后忽然想起来一般,脸色白了白。
他越想越不妙,居然不顾还在疼痛的伤口,艰难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门。
此时夜色已深,穿着白底蓝边校服的昆仑弟子挑灯夜巡,像是一个又一个逡巡的鬼影。
李廷玉是江曜为数不多的好友。在第一次轮回中,二人曾经在秘境中结识,曾一起戈壁对月,饮酒醉歌。
江曜叛出昆仑后,有很长一段日子过得不怎么好。
那时他已经从一个矜娇跋扈的少爷变得冷漠而疏离,被魔教教主使唤着去一个秘境夺宝,却意外遇到了李廷玉。
李廷玉是仙盟贵族李家的嫡长子,英姿飒爽,俊朗非凡,舞刀弄枪皆不在话下,可惜英年早婚,与门当户对的隋家小姐签订了婚约。
其实最开始,江曜很排斥李廷玉。这人第一眼见他时,不知为何就两眼放光,说着“我对你很感兴趣”的话,进入秘境后就每天跟着他。尤其在江曜并非本愿地救了他一命后,更加变本加厉,宛如牛皮糖。
江曜在叛出昆仑,又被魔族教主控制了很长一段时间,精神紧绷,但真的架不住李廷玉这堂堂的未来仙盟盟主每天热情似火地跟着他,只能无奈地和他在秘境中一起搭档,随后更是遇到了隋姐,三人共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确实是他叛出昆仑后,最开心的一段时间。
只是后面……
后面发生了什么?
他似乎有点不太记得了,但是,心里有声音告诉他,李廷玉是他唯一的朋友。
也是仅剩的朋友。
月色惨白地挂在黯淡无云的夜空上,像是在信笺上落了一颗泪珠,陈旧而模糊。十年前的月色也是这般,春波泛绿,惊鸿照影。
江曜来到了自己十年前埋的一个小土坑,用手指从里面挖出了一灌酒。
此酒名为“春风渡”,闻起来香醇可口,制作工艺极其繁琐复杂,虽然是江曜用咸菜坛子腌的,但起码他很认真地刷了三遍咸菜缸,所以此时倒也还算只有酒的清香。
树旁有只鸟闻到了,竟直接栽倒在这春风般的酒香之中。
江曜抱着酒坛,上面封着红色的蜡纸。泥土被阳光暴晒过,坚硬得难以下手。江曜挖得指甲都劈了,但他只是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脸上带着笑意。
系统忽然问道:“这酒你不是珍藏了快十年了吗?终于准备喝了?”
江曜愣了一下,茫然了好久,才说:“十年?有那么久吗?不过我不是准备自己喝啦,李廷玉今天要举行生日宴,作为至交好友,我自然是要给他送上的。”
“至交朋友?……你脑袋真没事?”系统总是平静的声音如石入深潭,泛起了一丝丝涟漪。它似乎有点疑惑,问道:“江曜,你终于疯了?”
“系统,你在质疑我什么?我身体好着呢。”江曜不满地道,他一身红衣,黑色的长发被他用一根红绳高高束起,露出他张扬的眉眼。
他挑了挑眉,眉眼弯弯,“还是说,你想偷喝?那可真是没门,春风渡酿起来可麻烦啦,我为了摘修罗秘境里面的血桂花还喂了不少血呢,要不是李廷玉生日,我怎么舍得送给他。”
“…………”
某种违和感愈演愈烈,天道彻底沉默了。
江曜没有再理会系统,火急火燎地抱着酒,符咒一闪,转眼来到了花宴楼。
花宴楼是九州中数一数二闻名的酒楼,檐牙高啄,灯烛通明,地理位置极好,连接着昆仑、嵩衡两大山脉,毗邻忘川河其中一条分支。仙盟的总督府便在不远处坐镇。
所谓仙盟,是仙门中担任凡间大理寺一般的存在。负责约束管理着作奸犯科的修士,而江曜的“好友”李廷玉便是仙盟盟主。
今日恰逢他的生日宴会,楼里人来人往,觥筹交错,宴厅中,舞女翩翩起舞,声乐阵阵,高山流水。
江曜赶到时,宴会正酣。
他的腹部被他重新简单包扎了一下,暂时堵住了血。他轻盈地跃上房梁上,抱着酒四处张望。
仙盟盟主最喜喝酒,江曜从以前就知道,而事实上,也有很多人知道,因此宴会上,大部分人都提着酒准备送给仙盟盟主。只不过,当江曜发现这些人送的酒都不如他的好时,不禁心里有些小得意。
他坐在房梁上晃了晃脚,长发在身后一晃一晃的,感觉自己都要翘起小尾巴了。
哼哼,等会李廷玉看到他的酒,一定会大吃一惊,大喜过望!
春风渡的酒香一直萦绕着他,他犹疑地看了看四,嘟囔一声,“我酿了十年呢……便宜这小子了!”
他像是赌气一般,飞快地揭开蜡封尝了一口。
他被春风渡熏得有点醉,脸色微微泛起一丝薄红,因此也没有听清下面正谈笑风生,热火朝天。
“你听说了么?那传闻中的血观音江曜,竟与正道魁首、昆仑掌门沈乘舟成亲了!”
“沈乘舟没发疯吧?那可是江曜!罪名数上一天一夜都数不清的血观音!!”
“不是说他们曾经是同门师兄弟么,怎的也能成婚?!”
“什么同门师兄弟!江曜早十年前便叛变了昆仑!谁不知道他这个白眼狼?”
“你们在说什么,不是说血观音乃是魔教妖女么?怎么变成男的了!”
有年少不懂事的,猝不及防被塞到了一嘴瓜子,提问道:“这个血观音是何人?”
“血观音名为江曜。”一人回答道:
“他常年一身被血浸染的红衣,听说他原本是一身白衣,但是因为手上全是累累血债,衣服沾染上了那些冤魂的血,侍从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可偏偏此人虽然行修罗事,却男生女相,色如春花,长得极为漂亮,故称‘血观音’。”
“什么漂亮?那就是个狐狸精,祸害,魔教妖女!”
一个大汉呸了一声,桌子拍得震天响,“谁不知道他毒害同门师弟,离经叛道,与魔教狼狈为奸,我们有多少无辜百姓是被他残害的???以色侍人还差不多!要我说,此人便应该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何止如此?听说他为了让自己容颜永驻,还杀害了五百多个药人,强迫他们吃下各种毒药,每个药人都在剧痛中死去,听说还有一味药,名为毒菟,可寄生于人体内,在灵力催动下,居然能活生生地从人体内破土而出!”
“……我听闻他更是曾经犯下屠城之举!莫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此人其心可诛,罪该万死!”一人已经是酩酊大醉,大手一挥指向坐在正位的男人,嘴比脑袋快,“我们的盟主大人便可作证!”
第 171 章 小爷到南域
“嗯,小家伙,你醒了?”或许是因为江曜的目光太过灼热,只见玄师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紧接着便睁开了眼睛,他顺势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地开口道。
红衣的魂灵动了动有些酸痛的手臂,江曜赶紧顺势松开手,掩藏好眼中或许有的一些不该出现的情绪,坐起身,顺势理了理衣衫。
“师父,我们今天……是要走了吗?”他开口询问道,强制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
“差不多。”玄师点了点头。
江曜点了点头,随即跳下床,他对于玄师的决定倒是没什么异议。毕竟精灵之森的事件已经差不多处理完毕,接着在这里待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
“炎烬。”玄师慢悠悠地开口,“南域火元素最为集中的地方便是南海的海底火山群,他们聚集在南海某处的一道海沟初,而最大的那一座,则位于海沟深处。”
“那里的火属性元素几乎能凝聚出实体……”
“所以我们要找的是海底火山凝聚出的火元素?”闻言,江曜恍然大悟道。
“不,那只是其中的一个条件。”谁知,玄师却摇了摇头,“准确地说,我们要找的,是能够抵御那道海沟之下某种东西侵蚀的,凝聚成形的火元素。”
“海沟之下的……东西?可是那不是元素凝聚而成的实体,怎么会被……”江曜似懂非懂地看向玄师,就算是侵蚀,但在荧烛大陆上,元素是构成能量的最基本要素。
“师父。”“炎烬……”似乎来寻求此物的人过于稀少,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很快脸上的笑容便又恢复了正常,“二位贵客还请稍等。”
她朝着二人行了一礼,朝着门口走去,然后不一会便折返回来,手中捧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
“二位所寻的,可是此物?”女子将托盘轻轻放置在几案上,纤手轻轻掀开上面的红布。
红布掀开的瞬间,本就明亮的室内光线更是变得有些晃眼,而江曜也能感觉到空气中的火元素一下子变得浓郁许多,甚至隐隐还有些狂躁的趋势。
红布之下是一个透明的罩子,上面有些能量波动,罩子内部是一块悬浮着的,如同红宝石一般的半透明结晶体,那结晶体边缘围绕着一圈不规则的黑,仿佛被一只不知名巨兽啃咬之后留下的残余物。
“你是说……”江曜一愣,立马明白过来,赶紧压低了声:“疏影阁的人?”
“八九不离十。”玄师点了点头,手轻轻抚上江矅的手腕,紧接着便是银光一闪,二人便直接进入到了镯子的小楼内。
“现在尚不明晰他们背后的目的,还是先避开些为好。”玄师解释了一句,然后顺势在木桌旁坐了下来。
“这疏影阁,怎么还穷追不舍的。”江矅也坐了下来,讪笑着挠了挠头。
毕竟若不是他不小心露出了端倪,他们也不至于遇上这种事情
“唉,每到这个时候整个岛上都鱼龙混杂的。要不是我闺女觉醒了毒灵喾,没办法只能来碰碰运气,不然谁想来趟这浑水啊。”
“毒灵喾?!”听见这个名词,江曜顿时一愣,“大哥你是说,那个非常危险,很容易就会反噬祸及自身和身边人的毒灵喾?”
“不是那个还能是是什么。哎哟,我那可怜的闺女哦……”那人轻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些愁容来,“若是其他灵喾,哪怕弱一点也就算了,但怎么偏偏是毒灵喾呢?”
他将那玉牌放置于墙根处,紧接着便是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那堵墙竟然从中分开,露出其后的一片黑漆漆的空间。
“疏影阁和疏影楼不同,我最多也只能带一人出入。”他看向江曜和玄师,“不知二位……”
“我去。”江曜冲着他点头道,然后看向玄师,“兄长你在这里等我便好。”
他还记得玄师在躲着那些人。哪怕做了伪装,想起疏影阁可能和那些人有关系一事,他还是不敢让玄师亲身犯险。
“怎么了?”玄师的声音很快在他心底响起。
“我觉得……”玄师朝着他点了点头,然后又盯着江曜看了一眼,似乎想要嘱咐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容地笑着,目送江曜走进了那片漆黑之中。
那片黑暗似乎是一个狭窄的通道。他现在的实力已经足以让他在这样的黑暗中行动自如。江曜跟在老李身后,顺着那漆黑的通道向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这才突然眼前一亮。
江曜这才发现他们站在了一栋外观相当雅致的小楼外,明亮的灯火将整个空间照的明亮如白昼,但江曜稍微一看便发现,他们并不是在室外。
这是楼中楼?还是说,他们现在在地底?江曜还没来得及深究,一旁的老李却忽然递来了什么圆圆的东西,江曜定睛一看,却发现是一张面具。
江曜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毕竟就算不缺灵器,但也没人会心甘情愿让自己被宰。
但最终,他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再掏出三件五阶灵器交到那人手中,然后从那人那里拿回三枚玉简。
“客人慢走。”临走时,那招待还来相送,但比起来时的镇定,江曜只觉得自己现在浑身都写满了冤大头三个字。
老李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在楼上的遭遇有些好奇,但江曜什么都不说,他自然不好开口询问。
疏影阁的入口和出口并不是同一个,故而离开疏影阁的路和来时的不同。江曜跟着老李一路向前,出来之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另一条陌生的街道上,还是老李带路,才终于让他找到了等在原地的玄师。
“那个疏影楼有蹊跷?”江曜还在犹豫,但玄师却替他把话说了出来。
“嗯……”“师……咳,兄长。”江曜差点下意识地喊了声师父,还好及时反应过来改了口。
“怎么样?”玄师抬头看向他,轻笑道,“那东西的情报找到了吗?”
江曜点点头,随即表情便变得有些微妙。手中的玉简中的内容他还没有看过,但一想起他刚刚送出去了的那些五阶灵器,他依旧难免肉痛。
“哈哈哈,既然二位得偿所愿,那我也就不打扰二位了。”闻言,老李站在他们身后搓了搓手,
“不过,若是之后二位还想再出入这疏影楼,也可以随时联系我。”
毒灵喾?似乎是提起了伤心事,那人一下子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但江曜听着那个字眼,眉头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他虽然年纪也不算大,但跟着玄师也算是已经见识了不少。听见那人提到毒灵喾,他便一下子想到了一个人——萧池。
江曜对那个总不太正经的炼药师印象并不坏,就连玄师也说他心性不错,否则也不会对他多有关照。
当然,除此之外,有关于萧池的记忆中,江曜怎么样也绕不开那句“不要对他动情”。
“那就要看他的目的了。”玄师轻笑道,“听你说,那人不求财。若是只是想赚点声誉,随便什么人,只要是毒灵喾,给他炼药就好。”
“但毒灵喾灵士往往活得生不如死,其中变态扭曲的自然也不在少数,像我刚刚说的那样做,说不定救下的就是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呢。”
“所以,你是说,这个人这么做,是在……筛选?筛选出好人?”玄师这么一说,江曜再回头一看那些需要自己填的信息,好像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如果那人就是萧池,那就很有可能。”玄师点头道,“像你刚刚说的那个小姑娘,萧池如果想救的是这些人,我倒也不反对他这么做,这个方子的主人也不会反对。”
“好了,看看该怎么填吧。”他拿出那块黑色石头,注入灵力,调出那些文字。
这种倾向可能是合作,投靠,甚至根本就是在那些人的操纵之下,也可能是警惕,提防如同夏家一般。但除非本身就对那些人有了解,否则他们不会从江曜透露的信息中发现什么端倪进而起了试探的心思。
他们发现了江曜的试探,并将计就计给江曜设了个套引得江曜上钩。但与此同时,因为玄师发现他们给自家小徒弟设了套,由此也可以反推出,这疏影阁背后,应该确实和那些人有所关联。
虽然也不知这关联究竟是正是反。这就还需要更多的信息才能佐证了。
江曜轻轻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却见玄师眉头突然一皱,紧接着,他便感觉自己的唇上覆盖上一片冰凉。
“等一下,小家伙。”江曜差点就要应激,但随即他心头便突然响起玄师的声音,“小心隔墙有耳。”
说着,他轻轻瞌上眼睛,几息之后才睁开,脸上却依旧是一贯的游刃有余的笑容,“果然来了。”
“大哥,关于这个疏影阁,可否再详细说说?”江曜凑近那人,压低了声音,似乎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个嘛,说来可就话长了。”那人闻言,略微沉吟了一下,似乎陷入了回忆,
“其实这疏影楼和疏影阁的事情,在南域也不是什么秘密。大概十年前,依澜岛突然出了一个疏影楼,带来了大量的宝物,很多稀罕玩意甚至是当年商会的拍卖会上也难得一见的珍品。”
“当时我们也只当是哪家商铺想要拓展销路,只是疏影楼的高级材料丹药确实不少,同样的商品又比商会来得便宜一些,因此很多大家族都会和疏影楼合作,久而久之,就连南域的商会也被压了一头。”
“这之后疏影楼也没闲着,在南域各岛上迅速开起了分楼,互相连带着宣传,没过多久便成了南域的一座庞然大物。”
他也感觉江曜的问题问得有些奇怪,但毕竟江曜给够了钱,他自然也不好太多嘴。
“据我所知,疏影阁暗杀的对象男女老少都有,至于天赋……有些确实算是当地的天才,但天赋平平的同样不少。其中有大户家主也有地痞流氓,似乎…还真没有共同点。”
如此说来,在暗杀对象的这一点上,和圣渊教倒是对不上了,江曜沉思道:
“那,这个疏影阁,可和南域的家族有联系?”他还是有些不死心。
“唉,二位有所不知。这疏影楼和疏影阁互为表里,在南域屹立不倒。疏影楼做的是买卖,那些稀罕玩意的买卖。而疏影阁同样是做的买卖。”
“不过啊,这疏影阁做的,可就是情报,甚至人命买卖了。”那人冲着江曜露出一个有些神秘的笑容,
“小兄弟你要是有什么仇家在南域,直接去疏影阁,运气好只用花些金灵币,就可以……”他将手横着放在脖子上,往侧面一拉,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这话已经算是明示了。即使是江曜,此刻也不由得微微抽了口凉气。
那李姓男子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也暗自松了口气,似乎在庆幸江曜没有问出什么更加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带着江曜和玄师走到疏影楼边,取下腰间的令牌,分别让江曜二人注入了灵力,然后便带着二人走进疏影楼中,期间江曜没感觉到半点阻碍。
疏影楼内面积并不小,穿行其中的人也不少,但江曜环顾一周,却并未看见商会中通常都会有的接待人员,只能看见一个个被分成格子,似乎只能容纳下一两人的小房间。
“疏影楼一共六层,另外在地下还有一层用于拍卖会等活动。”那人看着江曜有些探寻的目光,开口解释道
“贵客还请往这边来。”闻言,女子对着二人微微颔首行礼,然后便带着江曜师徒朝着五楼深处走去。
“二位还请稍等。”女子将二人带到一间装饰豪华的房间前,让他们在此等候后,又朝着二人行了一礼,然后身影便消失在了长长的走廊尽头。
江曜和玄师在房间内的软榻上坐下,不一会,便看见一个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子走了进来。
“不知二位贵客今日光临我疏影楼,所求为何物?”她走到江曜和玄师面前,对着他们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然后开口道。
所以,按照这个人所说,疏影楼的幕后,似乎还有一个极大的情报组织和暗杀组织?
“疏影楼兴起于约莫十年前,如今南域上层的交易都在那里进行。”女接待轻轻叹了口气,“其他的小女子不宜多嘴,但二位客人想要的东西,应该也只有那里才可能有了。”
“还麻烦姑娘为在下兄弟二人指路。”听闻女招待的话,玄师对着她作揖道。
“沿着这条街走到底,最高最大的那房子便是了,上面应该有招牌,你们不会不认识的。”那女招待倒是很爽快地指着窗外对江曜二人示意道。
江曜师徒朝那女招待道过谢,又给人留下一枚金灵币做答谢,顺便再变卖了一些江曜在西域那段时间的练手作换取了不少金灵币,然后便朝着商会门口走去。
只是,刚一踏出商会门,江曜的传音便在玄师心底响起。
江曜点了点头,紧接着便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疑惑地开口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下一件进阶物又是何物?”
其实进阶物的事情并不需要他操心,玄师会为他安排好一切。但毕竟现在都到了地方,他总还是要知道自己找的东西是什么。
更何况,玄师说过,他的几个进阶物都是各个属性的极致。他同样也很好奇,这火属性的极致,又该是什么材料。
第 172 章 小爷发现新线索
昆仑山边界,暴雨如注。洪水从千万里高的天空上倾盆而下,狠厉地砸下一大片血红落花,一片雾霭沉沉,云烟弥漫。
断天阁上,沈乘舟阴沉着脸。
断天阁是昆仑建立在忘川河旁专门用来监守的哨塔,而此时,透过雨幕,可以看见不远处立着一道石碑,上面龙飞凤舞刻着一道血字,惨白鬼影一般写道:
莫近此处,擅入者死无葬身之地。
石碑旁悬挂着一串又一串的铜制印铃,被小臂粗状的麻绳吊着,与不远处的忘川河隔绝。此时,这些平日里安静无声的印铃正疯了一般在暴雨中剧烈摇动着,像是千万的厉鬼冤魂齐齐尖啸,如催命潮水般的叮当声急促得令人头皮发麻,甚至有好几个印铃震掉在了泥上。
“叮叮叮叮叮——”
沈乘舟一身白衣,衣袖间镶着的银边隐约闪烁着光泽,玉冠长发,负手而立。他阴沉的眉眼间一片漠然,身后是下跪的昆仑弟子,匍匐在地细细地颤抖着。
“宗主,我没想到。”弟子惶恐地试图辩解道,“血观音嫁入昆仑,高攀了您,本应该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做梦都合该笑醒。可他居然还不知天高地厚地逃走,真是下贱无耻——”
他猜出宗主应该极其厌烦恶心血观音,便试图通过辱骂江曜的方式为自己开脱。然而他话音未落,就被沈乘舟淡淡的一句话给堵住了嘴,神色惨白起来。
“二十灵鞭。”
弟子一窒,他心惊胆战地看了祝茫一眼,低下了头,直接被拖了下去。祝茫神情恬淡,看都没看那弟子一眼,轻轻碰了碰沈乘舟的手,温声说道:“乘舟,别心急,江曜不会有事的。”
“我心急?”沈乘舟喘了几声,冷笑一下,厌恶道:“我管这邪魔外道做甚?他是我人生之耻,我恨不得他被挫骨扬灰。”
祝茫笑着用“嗯”了一声,他大病初愈,声音黏黏糊糊的,整个人弱柳扶风,在暴风雨中如同一叶扁舟,下一瞬就要被掀翻,看上去楚楚可怜。
可即使如此,他也贴过来安抚沈乘舟,眼里满是柔情万分的依恋之色。
沈乘舟被他眼里的依恋之色触动,滚了滚喉结,声音柔下来,拍了拍祝茫的手,算作回应,“阿茫,你身体刚好,不应该过来,这里有我就够了,快去歇息吧。”
祝茫摇了摇头,体贴地道:“忘川河暴动,我不放心你。”
“生死之事,怎可胡闹?”沈乘舟不赞同地皱眉,他身后是数十位昆仑弟子,皆为高阶修士,“忘川河毗邻无涧鬼域,里面鬼修无数,此处有我驻守,你不应该冒险。”
“更何况,怕是新任的鬼王上位了。”
提到无涧鬼域时,他的脸色凝重,而谈及“鬼王”两个字时,他总是冷酷严厉的脸上隐隐约约露出深深的忌惮。
正如界碑所言,无涧鬼域是九州中最为险峻的禁地,进入者十死无生。
据说,里面全都是生前惨死,怨念极重,无法超度转世的鬼修。
鬼修者,来去无踪,性情不定,人行邪道,违抗生死,逆天道而行之。
上古时期,鬼修祸乱,被坐化莲佛与昆仑老祖联手将鬼修封印于昆仑边界,忘川河外,二人双双陨落。而众鬼争斗,互相残杀,几乎每逢百年,便诞生一名“鬼王”。
鬼王一出,天下大乱。
祝茫被沈乘舟拒绝,有些伤心,低声道:“是我拖累了你,我这便走。”
他咳嗽了几声,捂着胸口,可还没转过身,便被沈乘舟拉住了手,昆仑宗主一贯冰冷的表情上满是纵容的无奈,眼梢似冰凌融化,他叹气道:“……阿茫,我不是这个意思。”
“罢了。”他望了忘川河一眼,“今夜只是狂风暴雨大作,即使真的是鬼王现世,也起不了什么大风浪。”
鬼王诞生,天生异象,必有灾殃。
根据古籍记载经验来看,鬼王的危险程度与降世时异象灾祸的频次与程度相对应。
池中小人惊现,是为死生对半,黑白龙斗,九死一生,灾祸四起,而上一次两位大能献祭镇压的那位时,则是湖鱼望天,血月当空。
传闻那位鬼王出世时,方圆百里了无生机,生灵尽焚,天下大乱。
按照镇魂铃摇得把自己都震掉震碎的频率来看,此次怕是至少是黑白龙斗程度的鬼王诞生,可偏偏没有异象,仅仅是狂风暴雨这点皮毛小事,怕是史上最弱鬼王诞生。
沈乘舟不得不怀疑是否是镇魂铃出了差错。
“嗯,”祝茫感受到从男人手心传来的温度,明白他这是同意自己留下,立刻回握住,苍白清秀的脸上立刻浮现甜蜜的笑容,柔柔道:“大师兄最好了。”
两人身后的数十名弟子皆低着头,不敢看这两人眉目传情。更不敢妄谈沈乘舟昨日才与江曜大婚,今日便与祝茫如此亲密。
但在他们心中,这也是理所应当的。祝茫性情温和,善解人意,平日里关注每一位弟子,纯白无暇,怎么能是江曜这种浪荡无耻的小人能相提并论的?简直是在侮辱祝茫。
萤火也配和皓月争辉?
甚至有一个弟子抬起头,眼眶通红地望向祝茫,感动肺腑般:“小师弟受了重伤,还如此坚强地陪我们驻守在此,真是……”
“是啊,”有弟子应和,忿忿不平道:“若不是江曜此人第三者插足,小师弟本该和大师兄情投意合,天生一对。”
祝茫听见了,可他不仅没开心,眼眶还瞬间红了。他像是才意识到什么一般,和沈乘舟拉开了距离,难过道:“我竟忘了大师兄已是有妇之夫了,是我逾矩孟浪……”
沈乘舟听得心里一痛,他上前一步又拉近二人距离,握住祝茫的手,沉声道:“师弟,我与他之间当真毫无关系。”
“可你们毕竟已经结婚……?”
“缓兵之计罢了。”沈乘舟语气漠然,充满了冰冷的不屑,仿佛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于我而言,他最多只是一个可以任意羞辱的小妾。一个魔修,居然也痴心妄想,他配吗?”
“多可笑。”
他一字一顿,坚信不疑:“不过一张废纸,不日我必定休了他。”
“若是他不愿意……?”祝茫问道。
“那我就慢慢折磨他,”沈乘舟笑了,慢慢道:“有的是方法,让他像狗一样跪在我面前。”
祝茫得了保证,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他眼中满是星星,无法抑制的爱慕几乎从他那双漂亮的眼眸中倾泻而出,任何人看了,都会溺毙在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
江曜强迫沈乘舟与他合籍,可沈乘舟却反而被他亲手推了一把,与祝茫之间的关系不知不觉地又上了一层楼。
祝茫无声地勾起嘴角,宛如一个胜利者看见曙光。
他几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师兄,你知不知道我们第一次见……”
沈乘舟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才一激灵,猛地住了嘴。
不对,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
他的眼神暗沉沉的,最后只是温柔一笑:“没什么。”
他没说出口的是,在祝茫心中,二人第一相见,并非是后来那次他意外路过烟柳花巷之地。
而是尚且年幼时,一个少年闯入了他的世界。
他的童年充斥着阴暗、孤独、扭曲,是泔水里的一片菜叶,任人踩任人踏,而只有少年每次跑来时,他才能从井里抬头,怔怔地窥见了一寸月光。
记忆中的声音软软糯糯,少年与他同床共枕时,总是会忍不住把手脚缠在他身上,在他耳边嘟囔道:“……小哥哥。”
“小哥哥。”
滚烫地落在他心尖上。
只是后来分别,除了一个玉珏大致的模样和“乘舟”二字,什么也没留下。
因此多年以后他跪在泥泞里,听见“乘舟”二字时,他不顾一切、从巷子里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撞入他的怀里时,就知道他们又再次相遇了。
即使沈乘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遗忘了过去也不重要。
他可以重新制造独属于他们的专属回忆。
沈乘舟看向祝茫的目光柔和,但是嘴上却是在吩咐:“此次鬼王应当十分虚弱,诸位昆仑弟子听令驻守于此处,无须紧张……”
昆仑弟子们闻言纷纷放松了肩膀,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开玩笑,那可是鬼王,上一次的鬼王诞生昆仑折了三分之一的弟子过去,过来支援的仙盟盟主直接陨落,只能秘境传承选择了李廷玉作为新的盟主。
只是这个时间感觉多少不对劲,鬼王百年一现,这次的鬼王和上次的鬼王间隔,似乎只隔绝了十年?
他们心里的疑虑刚起,下一刻,远处猛地炸开一道绚烂白光,刺眼至极,几乎令人失明,一条巨大的银蛇狰狞地劈开天幕,白光铺天盖地,惊雷炸响,像是一只沉睡的猛兽即将苏醒。
“等等,不对,忘川河……忘川河!”有弟子伸出手指,惊叫,“你们看!”
风雨大作,浪潮疯狂击打着两岸,血红的河水汹涌咆哮着,卷起滔天巨浪。
忘川河少有如此狂暴的时候,然而所有人转过头,透过沉沉雾霭看过去时,头皮纷纷炸开,一股寒意如冰蛇顺着脊梁直上天灵盖!
“天……”
有人目瞪口呆,声音都是颤着的:“忘川河……忘川河倒流了?!”
而更令他们肝胆俱裂的是,浓厚的乌云后,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丝猩红色,沈乘舟脸色一变,他撑住栏杆,望向夜空,瞳孔不断震动。
夜空不知何时已经变成血红色,尤其是无间鬼域的上空,红得仿佛能滴血,月亮从黑云后探出头来——竟然是血淋淋的红色!
那悬挂于高空之上的仿佛是一颗血人头,阴森森地照耀着前路。有百姓抬头见了,脸色煞白,喃喃道:“月赤如血,灾难将至。”
“这是……大凶啊!”
多年后,史书记载:
庆历六年五月廿九,忘川倒流,血月当空,百难具现。
天生异象,必有灾殃。
天行无常,倒行逆施……是为末世。
鬼王现,异象临。据言,鬼王身高八尺,面如冠玉,然性格阴晴不定,残忍嗜杀,偏又一袭白衣胜雪,是谓——
“白衣阎罗”。
第 173 章 小爷我散财
夜色如赤,风声如雷。
黑红色的云层如鱼鳞般铺开,枝头上红色的满月升空,放着猩红的光。满月离得太近,隐约可见上面可怖的坑坑疤疤,忘川河躁动般咆哮着,血红色的江水在白浪间翻涌着,诡异地从下往上流,仿佛大火在雨中劈啪燃烧,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流下一道愤怒的血泪。
边界上,铜制的镇魂铃尖锐地鸣叫,不堪重负般,直接在昆仑弟子惊恐的目光中一个接着一个地震爆开来,铜片如流萤般四处迸溅,仿佛因为恐惧而尖叫的孩童。
“结界……结界破了!”弟子瞳孔地震,冲去塔顶的钟楼,暴雨灌进他的嘴巴中,他疯狂地撞着钟,顿时整座昆仑都被警报声包围,“万鬼来袭!昆仑所有弟子听令!低阶弟子疏散山下亡村村民,高阶弟子火速赶来昆仑边界,镇压无涧鬼域!”
警钟长鸣,不远处,似乎能看见黑色的鬼影从河对岸云雾升腾般缓慢地升起,沈乘舟脸色阴沉地看向逆流而上的赤红色血河,呼吸沉重。
“鬼王是竞争上位。新鬼王诞生意味着旧鬼王陨落,旧鬼王已经足够棘手,怎么还能有新的鬼王?!”有弟子骇然,“这是要有多凶,多绝?!”
“静心。”沈乘舟转身,冷冷地看了那弟子一眼,握着剑的掌心却是已经微湿。
这次恐怕是昆仑的大劫,他略一沉思,便一拍双手,瞬间,空中浮现出三个古老铜镜。
他低声喝道:“联络无净佛门的明净大师!告诉他,印铃破,血月当空,有大难降临!”
铜镜上面模糊地浮着一层雾气,他沉着脸,等了半晌,终于接通,还没等通讯镜中的人讲话,他便飞快道:“明净大师,新任鬼王诞生,昆仑请求支援——”
他话还没说完,等铜镜中慢慢浮现一张脸时,瞳孔不禁微微一缩,道:“你是谁?”
铜镜中,居然是一张少年和尚的面孔,他看上去年纪很小,剃着光头,头顶上还有六道戒疤,怎么看也不像是佛门活了上百年的明净老祖。
小和尚闻言,似乎丝毫感觉不到沈乘舟的焦急一般,慢吞吞道:“师父不在。”
“什么叫不在?”沈乘舟蹙眉。
他隐约有预感,这次出境的鬼王与他之间恐怕有着如天堑般的实力差距,因此佛门的明净老祖必须出面,“恳请明净大师见晚辈一面,此为天下生死大事,不可耽误,若是鬼王破境,天下必将生灵涂炭!上一次血月当空时……”
他用天下大义与苍生来压人,镜中的小和尚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悦,在沈乘舟阴沉如水的目光中,他思虑半晌,最后才叹气,“哦,好吧,那我问问师父。”
他转身,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久到沈乘舟以为他不会回来,终于,铜镜上出现了一张脸。
“怎么又是你?”沈乘舟神色一僵,隐隐动怒,“此事并非儿戏,若天下大乱,佛门也难逃其咎,望佛门知。”
小和尚撩起眼皮,打了个哈欠,他那边也不知道在哪里,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他耸了耸肩,没什么诚意地说:“抱歉,佛门无法参与此事。”
“黄发小儿,你有什么资格代表佛门?”沈乘舟已经不悦到了极点,他负手而立,高高在上地睥睨,然而少年却立刻打断他,冷笑道:“这是师父说的,你在质疑师父吗?”
九州天下十六城,四方龙虎斗山河。这四方龙虎,自然指的便是天下四大宗,一是剑法天下的昆仑,二是道法天下的仙盟,三是医者天下的蓬莱,四则是慈悲为怀的无净佛门。
沈乘舟沉默下来,额角青筋狠狠跳了几下。
他当然不能质疑明净老祖,先不说四宫之间是相互平级、相互制衡的关系,明净老祖已经活了几百年了,不仅是他的前辈,还是比他修为还要再上一台阶的大能,而他只是一个新上任的昆仑掌门,无论如何也不能去逾矩冒犯。
可是这事情难道是小事?若是封印破,万鬼来袭,昆仑首当其冲,要受到多少损失和伤害?
他作为昆仑新任掌门,不仅要被质疑能力,还要“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若是昆仑破,他便是昆仑的千古罪人,是比江曜还要刻在耻辱柱上的败笔。
而且,到那时,他还能活着么?
他死死地咬着牙,嘴里泛起一股血腥味,他飞快地权衡利弊,纵使万般不愿,也不得不低声下气,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昆仑向佛门……请求支援。求佛门老祖前来帮助,为天下开太平。”
小和尚似乎隐约间翻了个白眼,双手合十,转了转手里的佛珠,阿弥陀佛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注】此为因果报应,顺应自然。”
“施主请回吧。”他说。
沈乘舟凝固住了,“佛门这是要逃避?……”
他话没来得及说完,小和尚单方面地切断通讯,铜镜瞬间灰暗下来,徒然地倒映着沈乘舟发青的脸,隐约有些狰狞。
他深呼吸一口气,面上还是冷静下来,冷冷吐字道:“一群懦夫。”
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全憋在胸口,沉闷得几乎要窒息,偏偏祝茫在一旁用担心的目光看着他,让他无法将这股怒气爆发出来。
昆仑掌门从来便是清冷谪仙般的人物,认真刻苦,心怀天下,冷静睿智。火烧眉毛、泰山将倾都必须面不改色,他不能因为这件事情失去理智。
他接着拨通下一个铜镜,铜镜上渐渐浮现出一处云雾深处的海岛,海水碧蓝,岛屿青葱,像是汪洋上的一颗玉石。
“蓬莱列岛,新任鬼王诞生,血月当空,忘川倒流,是大灾祸之征兆。”他沉声道:“昆仑掌门沈乘舟在此请求支援。”
铜镜中,似乎能看见蓬莱岛上一座道观拔地而起,云雾缭绕,烟云滚滚,他皱了皱眉,没有人回应他,“蓬莱岛主?”
“快快快!”铜镜中似乎隐约能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恭喜江琅哥哥!你即将成为新的蓬莱岛主了!”
“嘘。不可妄言。”另一人似乎责备道:“岛主更换仪式还未开始,戒骄戒躁。”
“江琅?”沈乘舟启唇,“你即将成为蓬莱岛主了?”
似乎是应了他的话,铜镜中鞭炮炸响,锣鼓暄天,无论沈乘舟说什么,都毫无反应,恐怕是那边正喜庆热闹着,根本没空理他。
“你是江曜的弟弟,”沈乘舟有些不悦,他换了个话题,“也是曾经昆仑的一份子,你……”
他话还未说完,铜镜居然直接掐断,沈乘舟脸色隐约有些发黑,他低喝一句:“胡闹!此事难道是儿戏么?!”
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冷笑道:“亲哥下落不明,做弟弟的却不管不问,只顾升官发财,可真是……”
祝茫拍了拍他的背,沈乘舟隐忍地看了他一眼,深吸口气,直接与仙盟通讯,这次铜镜总算没出什么问题,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从铜镜中传来:“沈掌门?”
“李盟主,”沈乘舟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总算遇到了个靠谱的,“新鬼王降世了。”
“知道了,我很快就来。”仙盟盟主沉默了一会,过了半晌,久到沈乘舟皱眉,神色冷下来,才缓缓开口,“血观音是不是在你那?”
沈乘舟呼吸一顿,“……怎么?”
“没什么,”李廷玉冷笑了一下,“我只是想问问,沈掌门与血观音大婚感受如何?”
“此事似乎与李盟主无关。”沈乘舟有些不悦。
“是吗,做过没?”李廷玉闻言只是嗤笑一声,他像是咬着什么东西,嗓音像是砂砾摩擦上桑叶,低沉喑哑。
“……什么?”沈乘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李廷玉含糊不清地笑了笑,“他看上去没几两肉,操|起来不会嫌硌手?哦不对,他的肉全长在屁股那了。啧,长着一张看上去就像是被很多人操|过的脸。怎么,紧不紧?”
沈乘舟神色彻底冷下去,寒声道:“李盟主,慎言。”
李廷玉笑了笑,他吐了口气,话题骤然一转,声音沉下来,仿佛那些轻佻放荡的话不是出自他口,“那么,我问你,”
“血观音的金丹,是谁挖的?”
幸好这通讯镜只能由镜主本人听见,沈乘舟看了在旁边一脸温柔茫然的青衣青年一眼,慢条斯理道:“这不是李盟主的分内之事吧。”
“怎么不是分内事了?他毕竟是我的,仇人。”通讯镜中的声音死死咬住后面两个字,像是野狼叼住了猎物的后颈,研磨撕咬,从中汲取到血肉。
“是吗?这我倒是不知了。”沈乘舟声音冷淡,“只是,他也算是我的妻子,家妻之事,还请李盟主勿要多问,更别挂念。”
李廷玉接连被拒绝,咬着腮肉,神色阴沉得要滴血,脑海中似乎有根弦在疯狂跳动,“沈掌门,血观音既然是我的仇人,我希望,有些事情,还是由我来做。
“他欠我诸多,在我未一一讨回之前,我不会让他,也不允许他死。”
他生性中属于独狼的部分在叫嚣,血液沸腾中,他病态的占有欲冒了个泡,厉声警告道:“我的仇人,必须我自己手刃,自己折磨,其余人谁也不能动。”
沈乘舟像是被猛地踩了一脚,眯起眼睛,“李盟主这番,会不会未免过于霸道了?”
李廷玉被问得一顿,脸紧绷着,叫人看着有些发憷。
他依然记得少年软倒在他怀里的温度,冷冰冰的,像是全部的体温都顺着血液流了出来。
少年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他仰起头,苍白修长的脖颈在空中划出脆弱的弧度,像是一只被一寸寸、踩在脚下碾碎翅膀后的蝴蝶。
他安静的黑眼睛蒙上一层水,痛得手指都在颤抖,只能抓住李廷玉干净的衣袖,靠着腹中尖锐的疼痛,才能勉强站稳。
可他几乎透明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既不痛苦,也不悲伤,但是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满是茫然,用尽全力,才从铁锈味的喉咙里挤出一声茫然的气音:“廷玉……春风渡……只有一瓶。”
李廷玉眉头一皱。
“我当初答应你了……有酒就陪你喝。”他像是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那回忆估计是快乐而耀眼的,所以李廷玉看到他弯了弯眼睛,眼睛里都是温暖细碎的光。
但是他又很快泄气一般,垂下了头,睫毛微微颤抖,沾着血沫的唇乏力地轻轻笑了一下。
沉默的难过与遗憾顺着他温温柔柔弯起来的双眼,不受控制地溢出,可几乎是瞬间就将李廷玉溺毙。
“——可以后,大概是做不到了。”
在那颗落英缤纷的桃树下,三个人总是脑袋挨着脑袋,捧着酒盏挤做一团,赌书泼酒,桃花在少年少女们的头顶上搭着窝,柔和的光穿过枝桠在他们身上影影绰绰地随风晃动着,春日正好。
但那段时光终究是只有他一人记得,大雪白茫茫地落下,将这段光阴埋葬在厚厚的雪地里。
这句话像是一根银针,尖锐地刺进李廷玉的心中。
李廷玉从未有如此强烈的自己即将失去什么的预感。
再也找不回来,再也得不到。
可他却像是被蛇咬了一口,又像是双手忽然被沸水滚烫地淋了一下,条件反射一般,反应极大地将怀中无力绵软的人重重甩了出去,仿佛那是什么灾星。
少年被用力甩到地上,头和地板重重地磕在了一起,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江曜。”
李廷玉的声音沉了下去,“你又在发什么疯?”
他厌恶地看着歪着脑袋、倒在地上的红衣少年,踢了踢碎裂一地的酒坛,嗤笑:“朋友?谁和你是朋友,痴人说梦,你怎么不照照镜子,看看你,配吗?”
“像是个下贱的婊|子。”
少年腹部的血迹汩汩流出,红衣已经彻底濡湿,宛如刚刚从血水中捞起一般。
可偏偏没有任何反应,一动不动,无声无息,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
像是死了。
沈乘舟神色一僵,接着隐约有些狰狞起来,“少给我摆死气沉沉的样子,装什么?”
“我知道了,你又想从我这骗走什么?”
“不对。”他又笑了起来,摇摇头,继续自言自语道:“我不管你是不是装的,我不在乎。一壶酒而已,我的酒窖里好酒美酒要多少有多少,你这酒看着就劣质,路边随便买的?糊弄谁?”
江曜眼里的雾气越来越多。
李廷玉却视若罔闻,恶意地笑起来,“被我说中了?羞愧难当了?”
他不客气地踩住少年皓白的手腕,眼里满是怜悯与讥讽。
“看看你这副样子,真是没吃过苦头。”他说,“我为了当上盟主,上刀山下火海什么没做过?怎么好像我摔碎你一壶酒,捅了你一剑,你就这幅模样?”
他叹了口气,蹲在江曜旁边,摸了摸他冰凉的脸,接着,猛地掐住他的下巴,强迫少年仰头,他垂着眼睛,手不自觉地从少年沾血的嘴唇擦过,接着,用力地揉捏起来,冷漠地嘲讽道:“真是娇气的小少爷。”
他微微走神,可等到他回过神来时,表情骤然扭曲,像是一个看见自己心爱玩具被抢走的顽劣孩童。
那片血泊上空空荡荡。
江曜不见了。
第 174 章 小爷试图查户口
风雨交加,远处的潮水声哗啦作响,暗流涌动。
祝茫咬了咬手指,他神色有些阴沉地盯着沈乘舟,或者说悬浮于他面前的铜镜。
“家妻之事,还请李盟主勿要多问,更别挂念。”
不远处,男人冷淡的声音警告道。
又在聊那个人。
真烦。
他什么时候才能将这个人的痕迹彻底抹除?
他漠然而无情地垂下眼睛,又心不在焉般地回忆起去年的上元佳节,又忽然笑了一下。
那是他的生日。自从被接到昆仑后,他每一年的生日都被格外重视,每年江曜的亲生父亲江棠生都会给他贵重至极的礼物,无论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又或者是灵丹妙药。
对他而言,都是手到擒来的东西。
他其实很擅长获得他人的爱,比如最开始,他与沈乘舟初见时,故意设计让自己看起来狼狈不堪,进入昆仑后,更是一副唯唯诺诺、害怕自卑的模样。
他生得温柔好看,自然就让人对他有了天然的好感。而后面,他更是主动提出比自己辈分小的外门弟子做一些小事,比如特意在他们练习后送给他们自己山下买的包子,谎称是自己做的,让他们感激涕零。
至于讨好江棠生就更简单了。他需要的是“听话”的好孩子,在昆仑的这些年,表面上,他从来不反抗江棠生所做的任何决定。而每逢江棠生醉酒,他都会故意接近,听他在外人面前怒斥自己的亲生儿子。
沈乘舟喜欢努力认真的人,那他就努力认真。事实上,他确实要努力认真,因为昆仑有太多原本属于江曜的东西了,他需要一一抢过来。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去年上元佳节,他的生日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正是春岁之始,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氛围。月夜春好,花灯不灭,街上到处都是张灯结彩,人们结伴而行,穿梭在灯火璀璨的集市中。
昆仑山上错落有致的花灯悬挂于朱漆雕栏上,宛若漫天星河流于长夜,被灯火映得橙黄的细雪簌簌而落,薄薄地给黛瓦披上了一层新纱。
阁楼内热闹非凡,觥筹交错,祝贺声接连不断,所有人把穿着锦衣狐裘的祝茫重重包围,他手里被塞了一个金玉瑞兽小火炉,温暖得两颊微微发红,浑身上下都是剪裁精致、面料昂贵的衣服,像是从小到大就在昆仑长大的贵公子。
江棠生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满意地上下打量着祝茫,温和道:“小茫,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了。有什么想要的生日礼物吗?”
不久前他修炼差点走火入魔,是祝茫为他去万分凶险的绝境取高山雪莲,才让他重新获得意识。
这小孩听话,乖巧,对他好,愿意为他吃苦。不像那个人,只会惹他生气,还气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是农夫捂在怀里也捂不热的蛇。
祝茫闻言,先是睁大双眼,像是不可思议般呼吸颤抖了一下,接着,猛地跪在地上,声音发颤:“江长老……!祝茫乃是下三流之子,勾栏之地出生的肮脏之人,怎可……您的名声会被我玷污的!”
“你只是里面的小厮,并非真的做那事之人。”江棠生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会苛待你的,你可愿意?”
自然是愿意得不能再愿意了。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立刻答应。于是祝茫继续贬低自己:“可是我天赋一般,修炼起点晚,而且我……”
他目光闪烁了一下,有些失落地道:“我不如江曜好看,怕是……会给您丢脸。”
江棠生的脸一沉,隐约有些怒气,“……提那混账东西作甚?!”
他道:“我决不允许你认为自己比他差,你比他努力,比他善良,比他值得更多。我这辈子最恨之事,最后悔之事,便是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让我颜面尽失,还气死了自己的母亲。试问,天下比他心狠手辣之人还能有谁?”
“一只白眼狼。”
“从此以后,你就是我江棠生的儿子。”他一挥衣袖,“够了,无需推脱,你只需相信我便好。”
祝茫故意提起江曜,就是为了彻底激江棠生一把,他垂着头,感恩地叩首:“是……父亲。”
江棠生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他把祝茫扶起来,欣慰至极。祝茫也十分高兴的模样,只是,他的脸色有些犹豫,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羞于开口。江棠生挑眉:“怎么?”
“弟子……不,孩儿有一个不情之请,”祝茫一鞠躬。
“今天是你生辰,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必然满足你。”
祝茫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才不好意思道:“孩儿的房间离学舍有点远,可否申请离学堂近一些的位置呢?”
“弟子常路过一间空房,不知是否……”
有弟子悄声交流:“那不是江曜的空房吗?”
祝茫瞬间神色一僵,慌张起来,赶忙低下头抱歉道:“我不知那竟是江公子的房间,是我冒犯……”
“罢了,也没必要给他留着,你就住进去吧。”
江棠生满不在乎,大度地一挥手,根本不需要征得江曜的同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有他,哪里来的江曜?
何况江曜现在早就不是昆仑的人了。
在他的授意下,所有人居然直接涌进江曜的房间,四处打量着。
这是一间竹舍,曲径通幽,花草深深,扑鼻而来全是竹的清香。里面全都是江曜的记忆,甚至有人发现门廊前的竹上面还划了几道痕迹,一道比一道高,这是江曜小时候母亲给他丈量身高的老竹。
“有些老旧了……”
弟子们打量着这间屋子,评头论足着,有弟子主动站出来,“我替阿茫打扫一下……”
“你个混蛋,怎么把我的活儿给抢了,那我把屋子里没用的东西扔了吧。”
“这里居然还放着衣服?啧,碍事,丢掉。”
“还有画?画得真丑,这是在画谁?画技这么拙劣,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吧。”
“阿茫住这破屋子真不觉得委屈?冬日怕是会冷,我等会就把我屋里的火属性灵气给你抱过来。”
他们嬉笑怒骂着互相推搡,句里句外都是对祝茫的维护和对另一人的不屑。
祝茫站在后面看着他们,嘴角带着笑容,眉眼温柔,“大家慢慢来,这样一来,我们就住得更近了,平时有什么都可以互相帮助呀。”
“哈哈,那是自然!”
众人相互交谈着,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在这除夕之夜好不快活。
就在这时,竹门却忽然被推开,风雪猛地从外面灌进来,所有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齐齐望去。
一个红色的人影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太清他脸上的表情,冰凉刺骨的寒风吹过来,勾勒出他纤细的腰线,单薄的红衣空荡荡地晃悠,像是一根立在风雪中飘摇燃烧的红烛,下一秒就要熄灭。
竹屋内瞬间安静,只剩门扉被风吹的吱呀吱呀的声音回荡。祝茫惊愕地睁大眼睛,而江棠生脸上的笑容直接凝固,“孽子!”
门前正是叛逃已久的江曜,所有人都绷紧了身体,江曜的功法极其诡异,每次他们试图抓住江曜时,江曜仿佛都对他们的出招方式了如指掌,什么角度,什么时机,什么速度,永远都烂熟于心,简直像是只未卜先知、滑溜溜的泥鳅。
江曜站在门口,他沉默地抬起脚,一步又一步,缓慢地走来,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流下一串串的水痕,像是谁流下的泪。
他脚步虚软,走路姿势很奇怪,歪歪扭扭的,根本不是一条直线。祝茫皱起眉,总感觉哪里不对,直到一个弟子拦住他,“血观音,你怎么还有脸回来的?”
他扬了扬下巴,然而红衣少年被他挡住,怔了怔,转了个方向,试图越过弟子继续向前。
这画面实在有些好笑,然而祝茫的眉头却越皱越紧,违和感浮现,弟子再次挡在江曜面前,有些恼怒地质问道:“你回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江曜呆住了,他表情茫然,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口,似乎艰难地意识到不回答就不能过去,最后,只能像是牙牙学语的孩童,笨拙而小声地吐出一个字:“……JIA。”
“什么?”弟子没听清。
窗外树影婆娑,月色被树梢切碎,温凉如水地落在江曜脸上。
祝茫一惊。
他看清江曜的表情了。
那传闻中凶残血腥,无恶不作的红衣少年头发凌乱,乌黑的长发长长地拖曳在地,单薄清瘦的线条若隐若现。
他的睫毛天生就很黑很密,垂下眼睛时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微微颤抖时抖出惊心动魄的频率,丰满微湿的唇红润,像是涂抹胭脂的女子,藏在黑发下的脸漂亮得宛若一块价值连城的瓷器,光是看着就令人心惊。
只是这玉人此时脸上的表情一片空茫,眼瞳涣散,眼底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没有焦距,像是在梦游一般,静静地看着这间屋子。
月色凉如水,将他如玉的面孔浸泡得宛若透明,没有一丝血色,他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着前进。
江曜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像是输入指令的人偶,“……家,回家。”
江曜呆呆的,“这是,回家的路。”
“我要,回家。”
他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来,嘴唇翕动,像是在向谁打招呼,即使眼前空无一物。他眼睛温柔地弯起来,“我回家啦,妈妈。”“南域不少家族都是疏影阁的常客,自然是有联系的。”那人笑了,“毕竟,疏影阁的情报,不就是做的这些家族间的生意吗?”
第 175 章 小爷进入疏影楼
竹房里安静了一瞬。
大概是没有人能想到,江曜说出这样的话来。江棠生手指一根一根地收紧,说话的时候嘴里透着血腥气,像是叼着一块血淋淋的肉撕咬研磨,他嘶哑道:“回家?你还当这里是你的家?”
祝茫睁大眼睛,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江棠生,拉住这位江曜的亲生父亲。
他能看出来江曜的状态不对。这个平时总是张扬燃烧,如同一簇永不熄灭的火苗的少年此时却像是被冷水浇灭,浑身上下是灰烬般死寂的气息,眼底是疲惫的青黑色眼圈。
任何一个正常人在场,都能看出他的精神世界此时此刻恐怕是一片狼藉,神智昏茫,且无法自行重建,只有经历过严重的创伤,遭到了无法承受的打击才能露出这种表情。
江曜的记忆其实很早就出现了混乱的状态,但他一直没意识到,如今却被一个外人看出来。祝茫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眼神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怜悯。
但可惜的是,在场的人恐怕只有他和江曜无冤无仇,能看出少年摇摇欲坠的生命,而其余人都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因此对少年那被磨损得快要消失的灵魂熟视无睹、视若无物。
他可能真的很爱他们,很在乎他们,所以才即使在梦游中,也要忍着身上很疼很疼的伤痛漂泊来到此处。
江棠生的目光中有失望,有杀念,有憎恶,他掏出剑,锋芒毕露的剑尖指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容置疑道:“跪下。”
红衣少年没有动静,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聚焦,罔若未闻地偏了偏自己的头。
祝茫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他在看角落里的衣柜,而江棠生被他忽视的态度激怒,猛地一剑挥过,竹木制成的衣柜瞬间爆裂开,无数碎屑在空中纷纷扬扬,像是落下了一场草木清香的大雪。
江曜呆了呆,他茫然地看着那个木柜在他面前被杀死,死寂一般的眸子宛若大雨砸进湖中,泛起波澜。
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伸出了手。
没有人知道,他每次偷偷回昆仑,都会缩进自己母亲做的衣柜中。那是妈妈亲手为他做的,小时候捉迷藏时他总是躲在里面,不小心睡着后,会被妈妈叹着气,温柔地抱出来,在怀里小小一团。
“怎么总是躲在衣柜里啊,小奶猫。”母亲温柔的笑脸仿佛在他眼前浮现,刮了刮他的挺秀的鼻子,开玩笑道:“不知道的,以为衣柜才是你的家。”
“因为在衣柜里的话,妈妈会来找我。衣柜有妈妈的味道。”小江曜仰起头,把小脸搁在母亲的肩窝里,软软糯糯地道:“是是好喜欢妈妈,妈妈可以永远陪着我吗?”
“永远陪着吗?”母亲抱着他,就那么也坐进了衣柜里,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紧紧拥抱着,她闻着男孩身上散发的淡淡奶香,笑了笑,“恐怕,这世上很少有事情可以说‘永远’吧。”
男孩一听就急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瞪,长长的睫毛扑簌簌地抖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掉小珍珠。
女人轻笑了一声,捏了捏男孩肉嘟嘟的脸蛋,清晰地道:“但是妈妈永远爱你。”
她额头抵着额头,蹭了蹭男孩稚嫩的脸,叹息一般笑了,“好想看是是长大啊。”
可是我长大了,你在哪里?
他狼狈地跑到木柜前。
对于江曜来说,他是被流放在千千万万时间线中的漂泊者,但是他并不是无家可归的。
无数次,他被记忆淹没到窒息,感到绝望难过崩溃想要自杀想要去死又死不了的时候,他打开这扇衣柜,把自己蜷缩进去,偶尔休息一下。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他好像连家也没了。
天地之大,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小到连一个木柜大的地方,也没有。
他眼中的雾气越来越浓,耳中有剧烈的鸣叫,所有人的呼吸声在他的耳畔成倍地放大,汇聚成了狂风暴雨捶打他的耳膜,让人想起过载运转时剧烈嗡鸣的风箱。
在这尖锐的耳鸣中,他似乎听见了江棠生的一声暴喝:“孽子!我叫你跪下!!!”
他不想跪,不愿意跪,他的母亲从小就告诉他,膝下有黄金。
可是江棠生却认为,江曜犯错,就必须向他道歉。小时候,江曜就经常被他罚跪在祠堂中,而如今,他依然想要让他低头。
“我没错……”
江曜无意识地喃喃,他仰起头,脸色淡白得仿佛随时要消失。
他重复道:“我没有……”
江棠生却觉得他是在强词夺理,怒火直接把他的理智烧干,他看着少年倔强地站在那里,像是无论如何,都折不弯他的脊梁。
“到了现在,居然还在顶嘴,”江棠生难以置信,“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江曜,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没错……我没错!”江曜像是个孩子一般,执着地重复道,他一字一顿,像是把每个字都咬紧了,掷地有声,即使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他也固执地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我……没错!”
“跪下!!!”
“不跪!!!”江曜背脊挺直,他的眼眶通红,气息急促,不断地重复,好像这样就有人相信他。
他依然还在梦中,却终于能声嘶力竭地喊出多年以来,一直未曾出口的话:“我没有杀人,我没有害人,我没有做坏事……我没有……你们说的那些,我没有做过!!!”
“砰”
江棠生额角青筋迸起,毫不犹豫地一脚用力踹进江曜的膝窝。少年本就孱弱的身体承受不住,在受力的影响下,被踢得跪在了冰凉的地上。
他跪在地上的那一刻,脑袋里“嗡”了一声,膝盖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重重地回荡。
江曜表情凝固住了,那一脚好像踢碎了他的尊严,也把他从混混沌沌的梦中残忍地唤醒。
他心脏传来一阵钻心的痛,脑海宛若沸腾。梦游状态被强行打断对病人往往容易造成心理伤害,但是没有人会在乎他。
在一片几乎失去神智的剧痛中,他弯下腰,冷汗从额角流下,滴落在地板上,视野忽然模糊又忽然明亮,白噪音疯狂地在他耳旁尖叫。
对了,他为什么不说呢?
因为——没有人相信他。
“你居然还在狡辩,”亲生父亲的话语朦朦胧胧地落在他的耳畔,失望至极,“祝茫比你好千倍万倍,你永远无法比上他。”
“在我闭关,差点因为你的事情走火入魔之际,是他为我摘得了高山雪莲。”
江曜耳鸣得厉害,他模模糊糊间,好像听见了什么。
高山雪莲……不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摘得的吗?他为此在雪地里流了一天一夜的血,血都快要流干了。
“你心术不正,从小就吃不了苦,娇生惯养,是你母亲把你养坏了。你就是吃的苦不够多,日子过得太好了,才会变成现在这般不知廉耻的模样。应该把你关到牢狱中,让你吃点苦头,你才能长点教训。”
“你就是太幸福,才会认不清自己该走的路。”
江曜呆住了,他刚刚听见了什么?
他过得太好了。
这仿佛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三百年的记忆中,他有被他人背叛时从身后对准心脏捅进刀子,有因为偷偷救人被魔教教主发现后折磨致死,有被曾经至交亲手钉死在断天柱上等血流干,有在自己体内种植毒株,只为了炼药救人,痛死五百多次,有……有……
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大概都是些抽筋拔骨的痛。
可比起这些,更让他痛彻心扉,深夜里发疯撞墙的是,那一张张对他露出陌生或者憎恶表情的人。
他们中有他曾经的朋友,他的弟弟,他的爱人,他的……所有爱的人,却都不爱他了。
那一句句的“你是谁啊”和“我这辈子最恨你”的话语化成了利箭,让他知道,原来万箭穿心还有这样的方法啊。
你看,他都没流血,却觉得自己快被杀死了。
他依然记得小时候,自己有试过讨好父亲。他出生时父亲还在闭关,等他见到父亲时,他就像所有孩子一般,既怕,又渴望着来自父亲的爱。
但是他的童年,永远只有训斥、鞭笞、从天而降的冰水,以及父亲冷冰冰的:“你做得还不够好。”
最后,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冷汗从他苍白的鼻尖滑落。
然而他却笑了笑,说了什么。
父亲却忽然面色大变,他不可置信地冲了过来,把他的衣领揪起来,疯了一般大叫一起。
他像个玩偶一样被左摇右晃,衣领卡住他的脖颈,让他几乎呼吸不上来。乌发软软地贴着他的脸颊,让他此刻看上去,像是一个冷静的疯子。
“江棠生,你很爱母亲吗?”他直呼其名。
“可是,”他弯了弯眼睛,像是一对月牙,“那个木柜,是母亲留下最后的东西了。”
“被你亲手,毁掉了。”
“炎烬。”江曜也露出一个微笑,“南海海底的炎烬。听闻疏影楼宝物众多,不知在下可有幸得偿所愿?”
第 176 章 小爷得到进阶物
那一次,江曜与他的亲手父亲彻底决裂。
江棠生无法面对自己亲手毁了妻子遗物的事情,转而更加怨恨江曜,他的亲儿子。
如果不是他。
他们本应是幸福的一家。
小儿子不会因为无法忍受亲哥哥的名声而离家出走。
妻子不会因为他叛宗而难产致死。
他也不会道心不稳,差点走火入魔。
这个家因为江曜而支离破碎,他是一切的源头,是罪魁祸首。
并不是他在逃避,而是江曜做的事情实在太过分了。
因此他不会去想,他作为一个父亲,在这其中,究竟是否有好好扮演属于他的角色,是否有好好承担属于他的责任。
他应该向他们赎罪.
“我之前似乎在忘川河旁看过血观音……”
祝茫的回忆被打断,他抬起头,一个弟子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向沈乘舟汇报。
沈乘舟面前依然悬浮着铜镜,透过铜镜,似乎隐约还可看见一张俊逸瘦削的下巴,和一闪而过的狼牙项链。
镜中人唇紧绷成一条直线,沈乘舟似乎听他说了什么,皱着眉问道:“什么时候?”
“三、三天前。”弟子有些惶恐,他新入门不久,第一次与掌门对话,紧张又兴奋,磕磕巴巴地回忆道:“我巡逻的时候,似乎、似乎看到过他。”
三天前,那是江曜从秘境中被抓回昆仑的时间。沈乘舟脸色一沉,“为什么不上报?”
“太、太黑了。”弟子有些呆呆的,试图辩解:“我……”
“够了。”沈乘舟打断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在那种地方做什么?”
“……什么也没干。”
沈乘舟顿了顿,“……什么?”
“他就只是,呆呆地看着忘川河。”弟子绞尽脑汁地回忆,“叫他他也不回应,所以我以为是我看花了眼。”
忘川河常年烟云缭绕,在那个夕阳昏黄的傍晚,红衣少年沉默地站在河边,远远望去,像是水墨画中的唯一一抹水红,又像是刚刚从河中爬上来的水鬼,凌乱的头发披散下来,眼角眉梢被雾笼罩,茫然空白得宛如一张白纸。
只是这画似乎浸了水,快要烂掉了。
弟子似乎想起什么一般,忽然叫道:“他看起来,好像是,准备跳下去。”
沈乘舟浑身绷紧,他想起之前准备挖江曜金丹时,他有来过。
还在深夜,床上没看到人,他以为少年又逃跑了,愤怒和说不清的情感混乱在一起,他握紧剑柄,森白的骨节突起,喉咙中溢出一声怒笑。
永远不乖。
他就该把他的手筋和脚筋挑断,这样,他就再也不会闯祸了。
他冰洁如玉的外表下,一颗阴暗的心蔓草丛生。
然而刚转过头,他就怔住了。
那本该消失的少年站在窗边,窗外树影婆娑,他披着一层月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江曜!”他提着剑,揪起他的衣领,少年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被他一掀,哗啦啦地落下,露出苍白瘦削的胸膛和染着血的绷带。
“你又想做什么坏事,我警告,”
沈乘舟话还没说完,对上了江曜的眼睛,呼吸一窒。
那是一双极空洞的眼,他像是被撤掉傀儡丝的木偶,没有操控后灵魂也剥离了身体,他垂眼站在原地,月光被树梢切碎,跌落在他半透明的脸上,他不说话,也不动,毫无生机。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双眼睛时,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被剧烈挤压了一下,眼皮直跳,指骨颤了下。
一种快要失去某种重要东西的预感篡住了他,他手背蔓延青筋,一直到小臂上,仿佛在克制什么。
但是他最后也只是把江曜扔回床上,在少年无意识的痛叫中,用绳子把他像狗一样拴在床边。
他不知道的是,那是江曜第三百七十五次离开灵魂离开肉|体,他漠然地看见自己像是毛毛虫一般蜷缩起来,又被沈乘舟残忍地打开,像是一张纸被一寸寸强制性熨平,烫得他生疼。绳索在他身上留下青紫的印记,接着有弟子推门而入,他们手上是保存灵丹的匣,和止血的绷带,他被冰冷的刀进入,针线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地游走着,好像他是一个缝缝补补的破烂。
窗外的黑夜是那么浓稠,像是永远也等不到白昼闯入。
他看着自己的肉|体在哭,可是他的灵魂却没有一滴泪水。
“沈乘舟!”铜镜中传来声音,李廷玉的声音隐隐约约有些不对劲,他吼道:“血观音到底去哪里了?!”
沈乘舟回过神来,不悦地蹙起眉头,冷冷道:“我倒是从不知道,李盟主这么关心魔教中人。”
“我……”李廷玉一想到他捅进江曜腹部时,剑留下的触感,还有空气中漂浮的血腥气,情绪有些失控,“他被我捅了一剑,又被人挖了金丹,你若再是找不到他,他会,”
“……你捅了他一剑?”
沈乘舟胸膛明显地滞了几秒。
他难以置信地打断李廷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席卷而过,他眼前划过那双空洞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深呼吸一口气,面孔煞白,厉声道:“他刚被挖走金丹,你又捅他一剑,你知不知道,这会要他的命?!”
“那又是谁挖了他金丹?!”李廷玉双眼猩红,他喘了口气,嘶声道:“沈乘舟,挖他金丹,难道就不会要他的命了吗?!”
这两个平日里总是客客气气,各居高位的好友破天荒地撕下了两人各自的厚重面具,仿佛恨不得从对方身上咬一口下来,那是猎物被抢夺的愤怒与领地被侵犯的憎恶。
李廷玉喉咙滚动了一下,“你不会平白无故地挖他金丹,你最多只是把他囚禁起来……”
“囚禁起来也没关系,我还能从你手上抢回来,”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顷刻间便已经确定了罪魁祸首,“所以你只有迫不得已、且失去理智的情况,才会挖他金丹。”
“是你挖的他金丹,你为了别人,挖了江曜金丹,你凭什么为了别人,就要他的命?……沈乘舟,江曜死了,我向谁讨回我那些年的绝望和痛苦?”
李廷玉抬起头,眼睛里是嘲讽的戏谑,“向你吗?”
第 177 章 小爷进入疏影阁
沈乘舟面无表情,然而熟知他的人,却能从他几乎扣烂自己的掌心看出他内心的焦虑与怒火。
“无理取闹。”
沈乘舟冷眼:“只允许你向他讨要,就不允许我向他要什么么?他是我的妻子,就是我的东西。”
李廷玉的嘴角扭曲的笑容加深,“你的妻子?所以你挖了你妻子的金丹,并且没有好好看护好他,让他失踪了?”
沈乘舟觉得脸上像是被人“啪”地用力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他漆黑的双目中隐隐燃烧起怒火,“李廷玉,你……”
“轰!!!”
一声巨响打断他的话,远处忘川河忽然暴动,冲天的水柱从河底伸起肆虐,镇魂铃一个接一个地在空中爆开炸裂,噼里啪啦地碎裂一地。
“撤退!撤退!”
瞭望塔上的弟子拉向警铃,风雨交加,雷声滚滚,雨水灌进他的嘴巴里,他狼狈地抹了张脸,大声吼道:“所有弟子退出第一防线!忘川河要涨潮了!”
沈乘舟骤然回神,祝茫拉住他的手,他温和的脸上是罕见的凝重之色:“师兄!别想了!先撤离!”
“我……”沈乘舟抹了一把脸,声音嘶哑:“江曜……血观音还没找到。”
“都这个时候了!他说不定早就逃走了呢?”祝茫是真的急了。
忘川河的危险性他是知道的,入水者无论几何,必死一人,神佛难救。简直是上古神话中向鬼神献祭的祭品。
“你是昆仑的掌门,你要主持局面。”
沈乘舟被祝茫这句话彻底拉回神智,他掐断和李廷玉的通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色已经冷静下来。
他恢复那股如寒冰一般的冷淡气质,开始指挥弟子有序撤离,口吻不容置疑:“大家从东南方向撤退,路上会有沙袋,填到路中,堵住进水口。”
“忘川河至少还有半刻钟漫过来,大家有序撤离,时间足够,但是不能耽误。”
他的脑海中有根弦拼了命地疯狂颤抖,似乎是想要敲醒他告诉他。
不对。
有哪里不对。
他有哪里遗漏了。
可是他从眼前所有的弟子扫过,扫过祝茫担忧但坚强的面孔,扫过昆仑一道又一道阻止忘川的防线,又忍不住把提起的那口气放下。他摁了摁自己过快的心跳,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他如玉的眉眼。
没事的。
怎么会有事呢?
他……
一阵刺耳的铃声忽然打断了沈乘舟的自我安慰。
他猛地抬头,看向铜镜,瞳孔紧缩,指骨不自觉地颤抖。
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轻轻的,明明只是一天未见,却像是如隔春秋。
那声音像是下一秒即将被吹散的梦,是下一秒就要振翅而飞的鸽子,是沉入海底再也不会浮上来的锚。
铜镜中,有人轻声唤他道:“师兄。”
那声音他听过无数次,只是这一次,不知为何,却让他感觉到有点陌生。
他说:“这是你小时候送给我的通讯镜,你还记得吗?”
沈乘舟面无表情,但他的眼底隐约可见猩红的血丝,未去细想,被戏耍的怒气就已经从脚底冲到天灵盖。
他寒声道:“江、曜!你去哪里了?你在找死?!”
少年罔若未闻,他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声音里因此带了点笑意和眷恋。
“小时候,我总是走丢,是你找到我,把我背起来,拖着我回家。你说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就给了我这个铜镜,说,以后如果我迷路了,就打给你。”
那时候杨柳深深,师兄的背对他而言是炎夏的避难所,只是春雪易消,风筝线断,他成了一只没有舵楫的孤舟,一生潦倒漂浮。
“你说,你带我回家。”
明明只是回忆了一下曾经,少年的声音却好像一瞬间带了一点苦涩的哽咽,短促到近似错觉。
沈乘舟情不自禁地停顿了一下,但很快,更灼人的怒火冒出来,他沉着声音:“江曜,你究竟想怎么——”
“可是师兄,”少年打断他,笑了一下,那笑声低低的,满是心力交瘁的疲惫,他站在回忆的岔路口上,身边人影绰绰,却只有他记得,无尽的回忆是座大山,一寸一寸地压断他身上所有的骨头,他等不到春暖花开,迎接属于他的新生,快要腐烂了。
他喃喃道:“我没有家了。”
“当初那个说带我回家的人,也不在了。”
沈乘舟感觉自己被冒犯了,他眼神暗沉:“你在说什么胡话?”
“师兄。”
江曜似乎站在海边,背景是涛声震天,海浪拍打在堤岸化作泡沫消散,把他的声音冲刷得模糊,拉长,晦暗,仿佛下一秒就要支离破碎。
他有些生涩般,很慢很慢地,对他说:“我没有挖祝茫的金丹。”
“我没有害人。”
“没有背叛昆仑。”
“没有对不起母亲。”
“我从来……没有做过坏事。”
他抬起头,暴雨从天而降,砸落在他的脸颊上,生疼而咸腥。湿漉漉的乌发贴着他苍白的脖颈,他的睫毛抖了抖,落下一片脆弱的阴影,“你们说的那些坏事……我没有做过。”
沈乘舟紧紧地抿着嘴,可他开口时,却依然透着冷如骨髓的冰渣,他失望道:“江曜,你居然还死不悔改。”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这么多年,究竟都做了什么?”
一阵尖锐的耳鸣袭来,记忆碎片在他的脑海中沸腾,像是砸在他身上四分五裂的花瓶,他几乎能感觉到耳廓被自己的血打湿,淌进他的脖子。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喃喃道:“……我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这句话仿佛是在嘲笑他这三百年的困苦时光,好似这些年都是浮光泡影,最后镜花水月,一场空。
他眼前一片白光,怔怔地站在原地,水被拍在岸上,打湿了他的脚。他静了静,最后,眼睛弯了起来。
江曜笑起来实在是好看至极,他不笑的时候也很好看,可是笑起来,就让人想到了春雪乍融,微雨潇潇,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沈乘舟在铜镜中惊鸿一瞥,瞥到一寸模糊的侧影,怔了一瞬间,就听见里面的少年软软道:
“我不记得了。”
沈乘舟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他忽然意识到,江曜的记性好像确实不太好。
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记性不太好的?
他来不及深思,铜镜中的少年继续说道:
“我有好多好多的地方没有去,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情啊。”
他想看那些他不曾看过的风景,他想去做好多好多的事情,他想做回一个小医生,背着药篓漫无目的地游遍山川湖海。
所以今天,他要告个别。
那声音里的不祥意味太浓,沈乘舟声音绷紧,像是一根被拉扯就要断裂的丝线,“江曜!你要干什么!”
“你总是修炼太勤,但是却忘记了问心,容易走火入魔,以后没有我骚扰你走神,你不要迷失了方向。”
江曜微顿,“祝茫……你若是真喜欢,那就,祝你们,长长久久吧。他喜欢吃艾叶米果,你可以做给他吃,他会高兴。”
沈乘舟脑袋“嗡”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父亲的生日在十五日后,你不要忘记了。他喜欢收集剑,在我从前旧屋的竹林里埋着一把灵剑,送给他吧。我不要了。”
“昆仑的桃花真的很好看,只是,我明年估计看不到花开了,好可惜啊。”
昆仑的桃花开起来如灼灼烈日,漫天遍野抬起头时,树枝连着树枝,连成一片遮天蔽日的云。
那是他回不去的故乡。
少年的声音隐隐打着抖,有牙齿磕碰在一起的声音,似乎冷得紧了,呼吸间都是冰天雪地,但是他依然轻快:
“我不在的话,你要好好的。我不欠你了。”
沈乘舟整个人凝固了一瞬间。他呼吸有些凌乱,那终年严寒苛刻的面具快要戴不住了。他急促地打断少年,那种不祥的预感快要吞噬了他,声音压抑到极点:“够了!你在哪!”
“你是不是想让我愧疚,你想去哪,你现在回来我还能原谅你,你——”
弟子中不知是谁回过头,看清被雨雾笼罩的忘川河时,爆发出一声惊叫:“有一个小孩落水了!!!”
沈乘舟猛地回头,他瞳孔缩小,同时,听见了铜镜中的一声轻笑,”忘川河的河水,好漂亮啊。”
那声轻笑和背后的嘈杂交错在一起,弟子们轰然:“怎么办?有小孩落入水中——”
“闭嘴!你能怎么办!”弟子们争吵起来,他们看见了忘川河中居然裹进了一个布衣孩童,“忘川河必沉一人!你去了就是你死!你们两个注定只能活一个,救不了!!!”
“等等,那岸边,那岸边,站着的不是血观音吗!!!”
沈乘舟如遭雷劈,他睁大眼睛,透过浓稠的雨雾,发现居然真的有一个男孩不知如何闯过禁地,此时被血浪冲卷着,手吃力地举起来,在暴雨中哭嚎着,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铜镜那边一片混乱,有谁在急声说话,江曜轻轻地呼了口气,他闭了闭眼,在呼出的雾气中,让记忆的大雪一寸又一寸地将他掩埋。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没有任何留恋,轻快道:“大师兄,我乖乖的。”
“我们从此往后,就再也不见了吧。”
铜镜哐当一声,从他手中掉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未来得及传完沈乘舟几乎发狂的怒吼:“停下!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许动——”
“咚”
他忽然哑声,血色从他脸上一瞬间消失了,他倏地苍白起来,整个人摇晃了一下,剑“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嘴唇颤抖。
铜镜中,传来一声闷闷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投入水中,溅起了水声。
寒冷刺骨的水顺着少年的口鼻灌入,嘈杂的声音渐渐离他远去,死亡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忽然想起来。
今天……好像是他的生辰来着。
生辰快乐,江曜。
·
此时正是春天的尾巴,桃花已经完全凋零了。
暴雨中,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隔着层层雨幕传来,沈乘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手还维持着伸出的动作,似乎想要捞住谁的衣角。
庆历六年五月廿九,昆仑曾经年纪最小的小师弟,一个人孤身辗转飘零三百年,最后掩埋于昆仑山最遥远最穷凶恶极的边界。
他生于此,还于此。没有鲜花,没有糖果,没有祝福。
这个世界留给十九岁的江曜最后的礼物,是他从河岸上一跃而下,落进忘川时“咚”的入水声。
可……怎么算不上一句“入土还乡”呢?
山高路远,他终究还是回家了。
第 178 章 小爷我中套
天色暗沉,猩红色的云鱼鳞般铺开,雷霆贯穿长空,寂静被暴雨击碎,天地之间,一时只有雨沙沙落下的声音。
所有昆仑弟子都狼狈不堪,他们身上月白色的校服满是泥泞,被雨淋得透湿,像是一只又一只的落汤鸡。忘川河已经把第一防线彻底淹没了,整座山谷都是血红色的河水,仿佛大海从天而降。
他们进入昆仑内阁避雨,听着外面凄风苦雨,浑身上下都是湿意和冷意,怕冷似地抱着双臂。祝茫抱着一张又一张的毯子,披在每个人的身上,他们感激地望向祝茫。
“小师弟人真好啊,”有弟子痴痴地望着祝茫,小声道:“如果是我,我就一定选小师弟了,谁管那血观音。”
“嘘,别说了,”一个弟子拐了他一下,低声喝道:“刚刚我亲眼见到他跳下去了,大师兄似乎有些不对劲,你就管住你这张嘴行不行?”
他们顿时噤声,目光游移不定地飘向站在阁楼前望雨的昆仑掌门。
男人背影挺拔,整个人站立得笔直,沾着水汽的乌发披散在肩头,身上的白衣纤尘不染,宛如一株屹立不倒的雪松矗立在这暴雨中。
只是如今他浑身上下缠满着着一股冷如骨髓的寒意,像是挂着冰刺般的雾凇,阴冷而沉默,让人不敢靠近。
一声嘹亮的哭嚎打破这片寂静,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男孩抽噎着,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布衣紧紧地贴着他瘦小的骨骼,一双大而黑的眼睛中却满是泪水,祝茫把毯子披在他身上,温柔地给他擦了擦脸,轻声细语道:“小朋友,你怎么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了?”
“要不是昆仑在,你现在怕是就再也上不来了。”他露出松口气的表情,关怀地看着男孩,“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
“啪”
祝茫故作关切的表情一僵,男孩一巴掌打开了祝茫想要给他擦脸的手,他的手高高地被甩在半空中,脸上是凝滞的笑意。
男孩眼中豆大的泪水不断滚出来,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地质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救那个大哥哥?”
他跌跌撞撞地拽下身上祝茫递给他的毯子,猛地向站在雨帘前沉默不语的昆仑掌门冲去,把毯子用力甩在他身上,在一片昆仑弟子的倒吸声中骂道:“我求你们救他,你们为什么不救!”
沈乘舟被他甩了一下毯子,纹丝不动,男孩见状,眼泪疯狂地涌出来,他颤抖地跑到沈乘舟面前,仰着头,抓着他的衣襟,哭道:
“你不是昆仑掌门吗?你不是很厉害的吗?大哥哥是为了救我沉下去的,能不能救救他,我求求你了,大哥哥会死的,他没有浮上来,我看见他吐了好大一口血,全吐我身上……”
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少年生性顽劣,意外闯入昆仑禁地。他本是与同伴们打赌,要见一见那个传说中的血观音是如何漂亮,如何蛊惑人心,又如何心狠手辣。
他来之前抱着少年人天真的恶意与残忍,“血观音”这个名字,在他们孩童的耳中,便一直是十恶不赦的。每次玩“打倒恶人”的游戏中,他总是得扮演“血观音”被其余小伙伴殴打和辱骂,自然而然地就对这素未谋面的血观音从未有过任何好感,甚至是憎恶的。
这次他前来忘川河,就是为了从此处偷渡进入昆仑,用灵器录下血观音狼狈不堪的留影,为了回去和同伴们一起去嘲笑他。
人类残忍的天性从小便深入骨髓,他用留影去换自己不用扮演恶人的机会,也幻想着自己将来有一天能进入昆仑,成为正义的剑修扬眉吐气,将剑刺入这无恶不作的大魔头心脏处,除恶扬善。
可大概是为了嘲笑他的想法太过幼稚与天真,在猩红的河水淹没他的那一刻,恐惧与无助吞没了他。
他试图呼救,可那些他从小便一直崇拜向往的白衣修士,却站在远处的阁楼中,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他们的面目被大雨冲刷得模糊不清,像是一群聚众的恶鬼,看着他陷落在无间地狱中死去。
怎么会这样呢?
他呆呆地,昆仑不是以守护天下为己任吗?
昆仑掌门不应该是无所不能,所向披靡的吗?可为什么此时却见死不救?
他不是没有看见站在忘川河旁边的少年,少年长相精致,肌肤莹润如玉,只是太过瘦削,在暴雨中摇摇欲坠,像是下一刻就要无声无息地倒下。
少年似乎在和谁说着话,脑袋低垂着,他最后抬起了头,对着落水的男孩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眼神空洞,笑起来的时候,就仿佛往看他的人心里挖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是惑人心智的鬼魅,是飘落在一池春水上的花瓣,一眼就令人移不开目光。
男孩根本张不开口,他认出那是血观音,红衣胜血,艳若桃李,可是汹涌的河水不断灌进他的口鼻,他不抱希望地最后挣扎了一下,“救我——”
他没来得及说完,就沉入了忘川河。他的视野逐渐黑暗下去,窒息如水草一样缠绕着他,他甚至感觉到有什么在抓着自己往下沉,像是有水鬼在捉着他的脚踝。
他无助地哭出声来,从未有一刻在内心如此地渴求着呼吸,冰冷刺骨的寒水挤压着他的肺泡,声音越来越沉寂,他挣扎的四肢渐渐失去力气,体温不断地从他体内流出。
在窒息夺走他的意识之前,他想起了那河岸边静静的少年,忍不住嘲笑自己一声。
自己在奢望什么呢?
血观音传闻中杀人不落泪,屠城不眨眼,怎么会在乎他这么一个小小少年落入水中无助地呼喊?
他绝望地闭上眼,吐出最后一口气。
然而他的绝望只持续了一瞬。
因为一双温暖的手抱住了他。
“别怕。”
下一刻,他破水而出,巨大的浪花四溅,他被一股巨力猛地推向岸边,一个温柔的声音落在他耳边,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好像把他从水中捞出来,只是一件轻松至极的小事。
他有短短一瞬间接触到了这个传闻中的魔头的体温,有些凉,但是对他来说,却像是行走在沙漠中的旅人遇到的那一洼水池,对他来说那一瞬间的温度将永远地铭刻烙印在他的脑海中,耳畔的温柔吹拂成了他人生的一个戳记,把他尚未成型的人生一分为二,耳畔被自己剧烈嘈杂的心跳声冲刷占据。
他呆坐在岸边,身上都是江曜刚刚将他托起时吐在他肩窝的血,一大片的,快把他烫得剥落一层皮。
他怔了半秒,猛地回过神来,那红衣少年在水中往下坠,他把他从死亡线上推开了,自己迎接撞上了那巨大的死亡,铜镜在他脚边四分五裂,里面还有一个人的咆哮:“江曜!!!”
他试图冲上去,抓住那只冰凉的手,可是下一秒,昆仑弟子便从后扑上来把他摁倒在地,有人在他耳边吼::“凡过忘川河者无论几何,必沉一人!你现在跳进去,也是死!”
他没听进去,他大概只知道,自己今天害死了一个人。
男孩抹了把脸,试图把脸上的泪水擦干,他对着沈乘舟艰涩道:“求您了,救救他。”
他眉眼青涩,眼瞳极大,年龄尚幼,可依稀能看出完全长开时是如何的英俊帅气,他死死地抿着嘴,眼神中满是悔恨与哀求,然而沈乘舟却一动不动,所有人都是一片沉默的,无法回答。
男孩忽然心里燃烧起一股怒火,他“蹭”地一下,明明比沈乘舟还要矮个几公分,却抓住了他的衣襟,红着眼睛,一字一顿:“你们昆仑是要见死不救?”
有昆仑弟子在后面仿佛被猛踩了一脚,整个人都蹦起来,“我们为什么要救他?!他是魔修!你懂什么是魔修……”
“够了。”沈乘舟忽然出声打断。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泪水雨水混满整张脸的男孩,冷冷道:“谁是今日负责值守的?拖下去自己领罚。”
他不会去救江曜的。
又不是他逼着他跳。
只不过是说了几句,难道就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么?
荒谬。
他有哪句话不对?
沈乘舟面如寒冰,祝茫看得出他如今心情不佳,拍了拍他的肩膀,软着声音:“他这也算是临死前做了件好事。”
沈乘舟面色骤然森然,他阴沉道:“谁说他死了?”
祝茫一怔。
沈乘舟冷冷道:“他之前中了那么多次陷阱,那么多名门正派围攻他取他狗命,他不都活过来了吗?之前就一直杀不死他。他怎么可能会死在跳河上?”
祝茫怔然:“可……那毕竟是忘川河。”
忘川河与天道相系,再厉害的人也无法阻断忘川,除非把天道斩破。
但这几乎是痴人说梦。那可是千万修仙之人可望不可即的天道。
“所以呢?他想证明什么?”沈乘舟猛地抬头,一张脸如若冰霜,他气息有些不稳,眼瞳微微颤抖,“他跳进河里,是为了证明我是错的,还是证明是我逼死了他?”
“自作多情。”
他闭了闭眼,“我永远……都不会把他放在心上。”
“即使他真的死了。”
可他怎么会死?
沈乘舟阖上眼眸,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容。
又要和他甩什么手段?
小骗子.
男孩那天情绪过于激动,直接被打晕。男孩被带走的第三天,忘川河已经被剧烈的红雾笼罩,十里以内皆是一片血茫茫,雾气甚至还带着剧毒,沿途的所有名木花草都死绝了。
祝茫陪伴沈乘舟一同将信函发给了所有名门正派,告知忘川河破,鬼界大乱,恐万鬼来朝,务必小心。
他坐在本应属于江曜的竹屋中,里面所有属于江曜的东西都已经丢掉或者烧掉了。他低着头,不紧不慢地清理自己的指甲,心情很好地哼着歌。
江曜失踪,他重回生活的正轨。是的,他一直认为,江曜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障碍物,让他的人生一次又一次地脱轨。
如果没有江曜,他本应早已与沈乘舟,他心心念念了十载的心上人合籍,与他喝合卺酒、入洞房。
所以他不得不把江曜留在昆仑的所有痕迹抹除,他必须要抢走那些本属于江曜的东西,然后覆盖上自己的印记。
理所当然。
门忽然被敲响,他起身推门,门外竟然是沈乘舟。他讶异地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惊喜之色,“师兄怎么来到我这寒舍了?”
沈乘舟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他像是不知如何面对青年的喜悦,半晌才道:“……我来拿剑。”
江曜之前在竹屋埋了一把灵剑,说是要送给他父亲。祝茫知道,可他此刻却像是被泼了盆冷水,脸上的笑容一僵,紧张而失落地低下头去,捏了捏衣角:“是、是吗……”
沈乘舟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来祝茫的屋子,却不是为了祝茫,必定是让祝茫伤心了,“抱歉,你别生气,我也想来看看你……你的伤如何了?”
“还有些疼,”祝茫柔柔弱弱地叹了口气,幽幽道:“只是,这种小伤不足挂齿,大师兄请勿放在心上。”
沈乘舟拿出一瓶丹药,放在祝茫手心中,他沉稳道:“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这是灵妙丹,能帮你更快地修复好伤口,阿茫,身体可不是小事。”
祝茫撇了撇嘴,故作为难道:“这怎么好意思。”
两人进行了一番推脱,最后他还是收下了丹药,这瓶药价值连城,沈乘舟只字未提,足以看出他对祝茫的重视。
祝茫带着沈乘舟进屋,此时还淅淅沥沥地下着下雨,他撑着伞,用了咒语,陪着沈乘舟走入屋后那片幽深竹林。
雨滴啪啪地落在伞面和竹叶上,他漫不经心地听着雨声,望着沈乘舟的背影,忽然笑了笑。
江曜死了,那么他们的婚约自然作废,沈乘舟又不可能为了江曜守寡。
绊脚石没了。
死得好。
大快人心。
他不知道江曜拿了沈乘舟什么把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挟沈乘舟的人已经死了。
他笑意盎然,沈乘舟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
两个人共同站在伞下,沈乘舟比祝茫高一点,他依然不染纤尘,高贵,眉间一点朱砂痣若隐若现,像是九天之外来的高人仙子。而他就是那被引渡的溺水者。
祝茫被他那么看着,耳廓微红,心里某种冲动在催促着他。
拿出来啊。
拿出来啊。
为什么不相认呢?
祝茫喉结滚了滚,雨水,竹林,白衣,共淋一场雨,共撑一把伞,这确实是一个很浪漫的场景。
他下定决心,想起什么似的,不经意般地掏出怀里一枚玉佩,口吻随意,仿佛只是在征询意见:“对了,大师兄,这是我新买的玉佩,你觉得如何?”
那玉佩色泽上乘,里面刻着一朵又一朵的玉兰,尾端的颜色微微发红,用红绳系着,是那不知名的少年在他童年时留下的唯一印记,被他烙印在脑海中仿拓出来。
那是他们最开始的见证。
少年小时候不知他年龄,所以总是喜欢叫他“小哥哥”,他后来遇到沈乘舟,发现对方年龄比他大时还很意外,但是仔细一想也便释然了,毕竟当初的他被老鸨用画皮微调了眉骨,所以显得有些少年老成。
祝茫表面上漫不经心,实际上,手指却紧紧地捏着玉珏,几乎要把肉陷进去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沈乘舟的反应,屏住了呼吸。
伞上静静地开着雨花。
祝茫有想过,他们相认的一天,他预想着沈乘舟会睁大眼睛,掏出一枚一模一样的玉珏,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脸会泛起微红,他说不定会开口:“金玉良缘,可若是同一块玉,也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或许也只是会淡然一笑:“好巧,我有块玉与阿茫的相同。”
那会是他们相认的第一步。而只要踏出这一步,他们便能共享彼此的童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会告诉他,是他把他从泥泞里捞出来,是他让他对人生重新燃起活的欲望,他是他从井里抬头时,惊鸿一瞥的月光。
祝茫望向沈乘舟,眼底都是温柔的笑意和隐隐的期盼。
沈乘舟微微一蹙眉,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一副回忆的模样。
祝茫有些紧张。
他会认得我的。
他在自己心里告诉自己,给自己打气。
沈乘舟抬起头,他目光不再停留在玉珏上,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祝茫感觉自己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他眼眶酸涩,只觉得自己那么多年的爱恋说不定要在此时开出花,便开心地要落下眼泪。
他等着他们相认。
沈乘舟摸了摸那枚玉珏,在祝茫期盼的眼神下,他缓缓开口,语气不疾不徐。
他说:“我第一次见这种半红半绿的玉,很漂亮。”
“不知,阿茫是在哪里买到的?”
第 179 章 小爷眉头一皱
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祝茫耳朵嗡鸣了一下。
他捏着伞骨的指骨发白,手上青筋骤然跳出,如青蛇一般蜿蜒到他的手背上。过了好一会,才轻声说道:“大师兄,抱歉,雨太大,我没听清楚。”
他依然保持着嘴角的笑容,只是若是仔细看去,能发现他眼角眉梢有一闪而过的阴郁和暴躁,让他像是一条因为久未寻觅到猎物而有些焦躁的毒蛇。
沈乘舟皱了皱眉,他刚想要开口,就被祝茫打断了,青衣青年低着头,脚尖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磨蹭了一下,“我们不是来找血观音的灵剑吗?雨等会恐怕会下大,我们赶紧再找找吧。”
沈乘舟没再说什么,两人沉默着继续在竹林中寻找,竹叶沙沙作响,祝茫从未如现在一般觉得春雨声烦,水汽过于浓重地堆积起来,重重地挤压着他的胸口,让他觉得烦闷至极,一种从未有过的焦灼篡住了他的心脏。
他深呼吸一口气,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冷静下来。
没关系。
沈乘舟曾经失忆过一次,听说当时捡到他时他已经头破血流,没有意识地倒在路旁,刚好是江曜叛逃的那个节点。
当时他头撞到路边的石块上,整个人灵魂像是都被剥离了,忘记了不少事,也因此性情大变。
或许是在那次事故中,他也不小心把属于他们的过往忘了。
他垂着眼,掩盖淬了毒的寒芒从眼底一闪而过,心里的恨意与愤怒瞬息膨胀。
江、曜。
又是他。
他到底还要妨碍自己多少次?
他捏了捏自己的指骨,有些后悔没有折磨一下江曜。
他伤得比江曜轻,又得到了很好的治疗,因此比江曜早醒,也知道了江曜与沈乘舟即将大婚的事情。在知道的时候,他没忍住撕下平时总是温柔似水的面具,发了一通大火,暴躁地把房间里所有东西都砸了个遍。
最后他踩着一地凌乱的落花,手中拿着一罐红瓶子,来到了江曜的房门前。
看守的弟子与他有私下交易,因此他没费什么力气,就走入了被月色浸满的房间中。
房间正中央的床上,红衣少年艰难地躺在上面,蜷缩着手脚,双眼紧闭,呼吸又弱又乱,整个人被冷汗浸湿,像是陷入在一场万劫不复的噩梦中。
月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睫毛颤抖着,像是一个精致易碎的瓷娃娃。
房间里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他没什么表情地爬上红衣少年的床,把他的身体扳正,细细地端详了一番。
确实长得不错。
然后,伸手捂住他的口鼻。
他的嘴角是漫不经心的笑意,看着少年因为窒息在他手下无意识地挣扎,死命地扒着他的手,却怎么都拔不开,最后脸跟唇都开始发紫,留着血的脖子上鼓起脆弱的青筋,乱蹬的脚逐渐无力起来,渐渐地不动了。
不行,只是这样不够。
青衣青年松开手,他高高在上地看着江曜跌回床上,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着颤抖的背喘气,肚子上的伤口因为挣扎而渗血,忽然很想把他身上的衣服划烂。
就这样,把他拖出去,然后从山下叫上几个人,他们都是喝醉了酒吃了药的壮汉,看见少年这么好看的人,会被下半身驱使,而他只需要把他的双腿打开,让失去意识的少年去迎接几个醉汉的发泄。
恐怕这样,才能打碎他总是宁折不弯的脊梁吧?
祝茫叹息一声,可惜,风险有点大,要是牵扯出他来,败坏他在沈乘舟面前故意竖立这么多年的形象,就不好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撬开了少年的牙齿,随后讶异地挑了挑眉。
江曜居然已经把自己的舌头咬烂了,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剧烈的疼痛折磨。此时没什么力气地被他捏在手中,吐出一点软而红的舌尖。只要用食指轻轻摁一下,鲜血就涌得更厉害,显得湿软的舌尖更为嫣红,祝茫的眼神愈发幽深起来,喉结忍不住上下一滚。
“骚货。”他冷笑一声,最后往江曜脸上轻轻拍了拍,侮辱地嗤笑,“插足别人的小三,你就这么爱?”
他打开手中的红瓶,里面是一种慢性的毒药,毒性不大,但是只要多服用几次,就可以让人神智不清,记不清事情,甚至忘记自己是谁。
他捏住江曜的下颔,透明的液体被不容抗拒地灌进他的嘴里,水迹从他无法合上的唇流出来,在他的脖颈处留下一片蜿蜒的水痕,汇聚在凸出来的锁骨处,莫名想要让人在上面细细啃咬几口。
祝茫“嗤”了一声,把昏迷不醒的少年重新丢回床上,回到了本该是江曜房间的竹屋。
他并不觉得自己抢江曜东西有什么错,毕竟物竞天择,人本就是靠掠夺才能活下去的生物,他出生就比江曜拥有得少,是江曜自己不珍惜,才给他趁虚而入的机会。
江曜太过张扬,他像是一团热烈燃烧的火焰,明亮到刺眼,可为了与沈乘舟在一起,他不得不不断地妥协,露出柔软温热的腹部,让冷水一重又一重地扑到他身上,只为了能更好地接近沈乘舟,不让沈乘舟被他烫伤灼伤。
可最后却彻底熄灭,成为一簇残蜷于手心、余温散尽的灰烬。
他知道江曜逢年过节都会偷偷来到昆仑,他知道在江曜口是心非的外表下,内里是深爱着昆仑的一切。他在人群中亲眼见到江曜捧起泥泞里的桃花,小心翼翼地塞入怀中,眼底是惊喜与珍惜。
他能感觉到江曜像是像是一个被重复打碎又黏成原样的花瓶,可他为了靠近昆仑的一切,把自己缝缝补补,勉强地拼凑着,不顾瓶身上布满交错的裂纹,每走一步路,都能听见碎片互相撞击发出的令人心惊的声音。
可那又怎样?
他也过得不好,有谁会可怜他么?
只是没想到,药刚发挥作用,他就自己想不开跳进了忘川河中。
他看见时,就差没当场笑出声来,拍掌唱歌了。
大快人心。
沈乘舟忽然出声:“找到了。”
祝茫骤然收敛起脸上阴郁的神色,重新挂上充满爱意的笑容看过去。
只有沈乘舟才能让他心情好,幼年相遇的少年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救赎,他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和他在一起。
他早就病入膏肓,曾经的少年是他唯一的解药。吃不下,就会死。
地面上是一个木制的剑匣,散发着雨水和竹木的清香,沈乘舟打开后掏出一把剑,剑鞘似乎已经锈蚀了,祝茫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在心中不屑地嗤笑一声。
废铜烂铁。
这种东西也想送人?不嫌寒酸?
狗都不要。
他内心嫌弃不已,目光缓慢上移,从剑尾往上一寸一寸地游走,可渐渐地,嘴边漫不经心的笑容凝固了。
沾着一些泥土的剑柄上,一枚玉佩被风吹得旋转了一圈,雨水击打在上面,好似发出了一声“叮铃”的脆响。
那玉佩尾端带点红,玉面上刻着玉兰花,在雨中慢悠悠地摇晃着。
他忽然间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地狠狠扇了一巴掌,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中,他听见了沈乘舟在唤他:“阿茫。”
沈乘舟似乎有些不解。他说:“你的玉佩,怎么会和江曜的玉佩一模一样?”
远方惊雷炸响。
第 180 章 小爷我排队
祝茫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雷声震聋了,才会产生幻听。
大师兄在说什么?
江曜的灵剑上挂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玉佩?
他目光缓慢地下移,迟缓滞涩地眨了眨眼,忽然想要笑出声来。
“不可能。”他笑着说,“怎么可能一样,大师兄,你是不是看错了?”
沈乘舟站在他面前,可他就是不往沈乘舟,或者灵剑的方向看。明明他也有眼睛,但他却下意识地躲开,只顾着让沈乘舟再看一眼,自己却好像在逃避什么。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滴重重地砸在他的伞面上,让他有些撑不住似的,握着伞骨的手臂微微摇晃颤抖。
沈乘舟不打算多言,他摘下那枚玉佩,放到祝茫面前,祝茫视野中猝不及防地闯入一枚血色的玉佩,仿佛被那缎红刺痛般闭上了眼,呼吸颤抖,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惨白得像鬼。
沈乘舟没有多说:“细节上应该有些许不同,但……确实一样。你们在同一家店铺买的?”
怎么可能是同一家店铺?祝茫差点张口反驳,为了仿制玉佩,他找了几乎快上百家玉料店,没有一个店主说他们那里有这样剔透的血玉,更别说是要像几尾游鱼附在白玉上,这种玉必定是独一无二,或者至少是出在同一块玉料上。
“不对……不对……”祝茫突然想到什么,惨白的面部整个活了过来,他猛地抓住沈乘舟的肩,指甲生生地扣进了他的皮肉中,“你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对不对?”
沈乘舟不是很喜欢听别人提起他失忆的事情,但是祝茫此时神情不太正常,因此他只是微微蹙了蹙眉,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那就对了。”祝茫松了口气,放开几乎要把沈乘舟抓出血的手,来来回回地不断走动。这枚玉佩出自同一块玉料上,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枚玉佩是昆仑人人共有的,是昆仑的信物?
又或者,沈乘舟失忆后不记得曾经有这样一枚玉佩,是江曜从他这里……偷过来的?
他眼中燃起火焰,豁然开朗,像是个不小心陷入迷宫的旅人终于冲破了迷障,又像是陷入层层蛛网后又竭力挣脱成功,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又安安稳稳地落回去。
对,肯定是江曜偷过来的。他不可能有这枚玉佩,祝茫以己度人,觉得合理至极。江曜喜欢沈乘舟,因此要把他的物品贴身携带,于是刚好趁沈乘舟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东西时下手。
这人真真是下流卑鄙,居然觊觎别人的宝物。
他松口气,好险,他差一点就要被江曜骗了。
江曜和沈乘舟不一样,沈乘舟干干净净,做事磊落光明,与心机深沉,坏事做尽的江曜截然相反。
江曜一看就是毒药,怎么可能会是他的解药呢?
他是要一心一意对沈乘舟好,一心一意爱他的,江曜死了都不安生,居然还要扰乱他的心智。
远处惊雷四起,头顶黑云漫山,空气粘稠而湿闷,他平复好自己心情,整个人神清气爽起来,撑着伞的手也不抖了。
他扭头对着沈乘舟,灿然一笑,“没事,大师兄,应该只是凑巧,雨太大了,我们走……”
他最后一句话被吞没在惊雷中。
一道巨大的银蛇劈开了天幕,洪水从天而降,不远处依稀能听见忘川河咆哮着,仿佛有什么人在残忍地将它斩首,咆哮中充满了求饶般的委屈。
血红色的河水不断翻涌着,在岸上拍打出雪白的浪花,昆仑上,所有弟子看向那巨大的银蛇,目瞪口呆,被那夺目的光芒刺得闭上了眼睛,脑袋同时像是被重重地挨了一拳,好似那惊雷落在了他们身上。
祝茫猛地抬头,刚刚怡然自若的表情瞬间崩塌,他下意识地扑过去,在沈乘舟震惊的目光中,把他手中生了锈,宛如废铜烂铁的灵剑抢过来,紧紧地抱在怀中,那枚冰凉的玉佩被他五指并拢死死地扣住,好似这是他比生命还要重要的宝物。
接着,一道雷光淹没了他们。
等他们再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一片寂静无声,无无穷无尽的黑暗如潮水把他们紧紧包裹。
“这是哪里?”
有昆仑弟子愕然不已,“我们刚刚不是还在昆仑上吗?”
“这是哪里的秘境吗?放我们出去!”
“喂!有人吗?”
他们不断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奔跑,却惊悚地发现这里的黑暗简直没有尽头,仿佛延绵千里,恐惧在他们心底发酵,直到终于发现了沈乘舟和祝茫。
二人并肩站立,沈乘舟负手而立,蹙着眉头抬眼望向这片空间,眉头的朱砂痣在黑暗中红得发亮。而旁边的青衣青年手上不知为何正抱着一把剑,手指紧紧地扣住剑柄上半红半绿的玉佩上,平时总是温柔似春风柳絮的脸上有狰狞之色一闪而过。
“掌门!请问这是哪里……”
他们有了主心骨,瞬间像一群小鸡崽发现妈妈一样快速地把祝茫和沈乘舟包围起来。沈乘舟默然不语,抬头望着深不见底的黑色天穹半晌,说:“这是浮生若梦。”
“浮生若梦?”
“一种上古的秘境。”祝茫抱着剑站起来,他喘了口气,低着头,神色不明地看着怀里的玉佩,把自己心头那乱如麻的思绪整顿好。
他只是在护着沈乘舟的玉佩罢了。他回想起自己刚刚下意识的举动,为自己编造出了一个合适的理由与动机,心下一定,脸上又浮现温柔的笑靥,戴回他那总是杨柳碧波春水天的面具,为迷茫的昆仑弟子解释道: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是由梦境编织而成的秘境,但没什么危害性,大家不用担心。”
“梦境编织的秘境?那也就是说,这个秘境是境主的梦?”弟子呆呆地询问,“好厉害啊,境主修为是什么水平,一个梦就能形成秘境?”
“这和修为水平无关。”沈乘舟淡淡地开口,“而是和灵识强度有关。”
“灵识?”
“也就是一个人的灵魂强度,或者说是他的记忆厚度。”沈乘舟说:“因此,一般能形成浮生若梦的都是极为长寿之人,甚至到达冥灵之年。”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但若是活到这个年纪,基本也都是数一数二的大能。
“秘境中一般会有境主的过往与他最为珍贵的东……”沈乘舟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个弟子意外地叫了一声,“这里有一罐玻璃瓶!”
他捡起来,发现玻璃瓶里居然是几片破破烂烂的桃花。那桃花上沾满了灰尘与泥土,像是已经被千人踩万人踏了,可居然就这么小心翼翼地装进玻璃瓶,好似那是什么比生命还贵重的宝物。
一个弟子没忍住,嘲笑说:“这烂桃花怎么这么像昆仑的桃花,不会是昆仑的人吧,都烂成这样了还放瓶子里,这么爱昆仑?”
“等等,这里还有……这是什么?一个酒坛?旁边还有一张纸,写着……好朋友的酒?”有人被逗笑了,“怎么措辞这么像小孩。”
“这里有他的信纸,上面都有标着日期……这是日记?字迹模糊不清了,但是第一次、第二次……第十八次……这些是什么意思?”
“……”
祝茫忽然出声了:“这里有一面墙。”
他微微仰着头,瞳孔缩至针尖大小,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面前的一道高墙。
这是一堵黑色的墙,墙壁高深入穹顶,看不见尽头,静默地伫立在这片黑色的天地间,人在它面前,仿佛蜉蝣撼树,过于庞大的体型差让人感觉到一丝恐惧。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面墙上刻满了字,从下往上。一开始字迹端正,似乎是板正的瘦金体,可随着视野逐渐上移,字迹越来越凌乱,好似记录的人已经越来越神志不清,弟子们抬头时,嘴巴越张越大,看到最后的时候,一股寒意从脚直直地蹿上天灵盖,头皮纷纷炸开,表情简直是白日活生生地见鬼了!
这面墙上……居然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正”字!
足足有三百多个的……“正”字!
有人在记录着什么?
他们惊疑交加,某种疯狂似乎从那深深刻入墙壁,恨不得入骨三分的字迹中如血般渗透出来,仿佛能看见一个人影在墙壁前神情癫狂、手中舞剑,一次又一次地刺进墙壁中,剑尖划破墙壁时留下令人牙酸的声音。
共有……一千八百八十八次!
他们还没从这面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墙壁中回过神来,眼前忽然一花,接着一股馥郁浓稠的芳香撞入他们的鼻腔中,一大片的桃花林如画卷展开,跃然浮现于他们眼前。
初春刚至,碧海长天,十里桃花顺着昆仑三千台阶一路扶摇而上,沉甸甸地压在枝头上热烈地怒放着,疏条交映地切碎了一片片晨光,跌落在地上随着树影晃动着,像是揉碎了一池春水,台阶的最上方,一块巨石门匾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
“昆仑。”
所有人心头一跳,祝茫的胸口忽然一滞,一个红衣少年倏然出现在这片桃花林中,乌发散落在肩头,提着剑向他跑来。
他目光清澈,脸庞稚嫩,但依稀能看出日后绝色的影子,眉眼弯弯,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少年的调皮与狡黠,手中提着一把剑,剑柄处摇晃着一枚血玉,像是一只小狗调皮晃动的尾巴。
祝茫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看见少年向他跑来,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张开了双手,似乎想要把少年扣下来,质问他那枚血玉玉佩究竟是如何而来,他的心跳鼓噪到嗡鸣,快要冲破他的胸膛,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是怀有一丝期冀,好似想要把那只飞鸟一般的红衣少年给囚禁于怀抱之中。
然而少年只是如一阵穿堂风拂过,那枚幻影在触碰到祝茫的一瞬间就破碎,再之后,欢笑着往他身后跑去。
所有人看见那名红衣少年,都僵在了原地,如遭雷劈。
这里的境主……居然是江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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