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狐狸
谢玹侧对着烛台, 高挺的鼻梁被烛光一照,在侧脸投落深浅不一的阴影,连睫毛的阴影都是根根分明的, 随着他眼眸的眨动,阴影雄像一把精致的羽扇一般忽闪。
一阵衣料摩挲的窸窣声后, 谢玹解开她的发带, 缠住她的双腕, 而后将垂遮在他眼前的发丝捋到脑后。
那些发丝原本绕在容娡的颈间, 有几缕甚至滑进她松散的衣领, 缠在她绣着莲花的诃子下, 染了几分她的体温。
经他这么一捋, 发丝一点点抽离,简直如同冒着火星的炭滚进干草地,掀起火舌舔|舐般连片的麻意。
浓密的发丝从谢玹的指缝间溢出,像流淌的墨色瀑布,折射着粼粼的烛光。
容娡的脸涨的通红,雪白颈子也仿佛浸了一层胭脂。
她能感觉到药效在谢玹身上起了作用,久未相逢的玉璋抵的她浑身不自在, 不禁有点儿后悔留下来了。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赶紧把自己缩起来。
谢玹按住她的腿弯, 制止了她的动作。
他压低嗓音,如玉的长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她的膝盖:“姣姣, 我给过你离开的机会。”
容娡从这声线里听出警告之意。
她有点生气。
她倒是想走, 可他谢玹那是真心放她走吗?
容娡吸吸鼻子, 不想理会他, 偏头看向一旁映着错落影子的墙面,心房咚咚直跳, 快的要冲出胸腔。
见她不回应,谢玹眯了眯眼,手指顺着她的小腿滑到她的脚踝,略微施力捏住,指腹轻轻摩挲。
“帮我解药。”
黯黄的光线里,他鬓发濡湿,眼尾噙着浓郁的胭脂红,瞳仁极深极黑,整个人显得昳丽妖冶,话语里也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容娡不由得瑟缩了下,咬了咬唇,不说话。
她选择留下,就该料到如今这种局面的。
烛光轻轻跃动,映在墙上的影子也晃动起来,只是依旧亲密无间的偎着,一道横躺,一道竖坐。
容娡看着那影子,忽然想通了一点东西。
兴许谢玹早就着手谋划好了一切,堵住她所有的退路,只等她这条鱼儿自愿咬上钩。
她磨了磨牙。
而后脚踝又被谢玹捏了一下。
“姣姣,看我。”他嗓音微哑,鼻息沉重,“看着我。”
容娡脑中的弦仿佛被扯了一下,被他迫着,不情不愿地看向他,看清他肩上的箭伤时,瞳仁像是被烫到一般骤然一缩,有那么一瞬间,忘了呼吸。
谢玹肩头的肌肉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莹润的、白玉般的质感,秀美而不失力量感。然而如今白玉生了瑕,数道泛红的疤痕交错在他的肌肤上,破坏了原先的那种美感。
容娡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想问这些伤是怎么弄的,喉间却莫名发紧,问不出口。
“看见了吗?”
谢玹偏头吻了吻她纤细的脚踝上突出的那块骨头,吐息很烫,沾着金粉的睫羽脆弱的颤了颤,“这是,为了赶回来见你,姣姣。”
谢玹一向言简意赅,并不是个善于倾诉的人,哪怕亲历刀光剑影,也不会过多的同她描述。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
容娡却从他说出的寥寥几字中,听出了生死一线的凶险。
她想象着那场景,鼻尖发酸。
谢玹半阖着眼,指尖勾住她的诃子,掌心覆在绣着雪白莲花的布料上。
几个呼吸的来回,那团鼓翘的莲花从他的指缝溢出,摇曳生姿,栩栩如生的绽放。
他的唇舌随即覆于其上,像优雅的品尝佳肴那般汲取着花香,水痕一点点洇开。
被他捋到身后的发丝又落下来了,瀑布般流淌着遮住光线,却让彼此的呼吸声更加清晰。
容娡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被他吸出胸腔。
她细细的战栗着,脑袋晕乎乎的,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他指下的琴弦,流水般的琴音汹涌着要从她身体里溢出,浪潮拍打着她脑中的弦,唇齿间发出的声音都变得不像自己的了。
谢玹从前将“端雅方正”这四个字烙入骨髓里,鲜少同她展露自己的情绪。
然而如今在药效的作用下,他不再吝惜,将他的感受完完全全展示在她的眼前。
容娡一抬眼便能望见他眼皮上的那枚小痣,沾了情|潮后,他眼皮沁着胭脂般的绯红,眼皮上的小痣无端添了几分魅惑之意,使得他这张神姿高彻的脸多了些邪气,犹如行走在暗夜里的妖邪。
他不知想到什么,轻口耑着问:“后悔么,姣姣?”
容娡眨了眨蓄着水雾的眼,疑惑地看向他,语不成调:“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从我身边离开。”
容娡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支着浆糊般的脑袋,认真的想了想,觉得自己并不想跟他一同去战场,便如实摇头。
谢玹的神情骤然沉下去,用鼻腔发出一声冷笑。
体内的药效剧烈的发作着,迫切地要抵开突破口,他强忍着药效,忍得青筋绷涨,鬓角不住冒汗,换来的却是她并不后悔当初从他身边离开。
他不明白。
谢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沸腾起来,鼓涨着往一处涌流,紧绷的拥挤感,撕扯着他脑中的弦。
他死死盯着她,眼底翻涌着浓郁的阴鸷,蓦地沉了腰。
容娡摇头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
谢玹用指尖拨开沾在她唇角的一缕碎发,气定神闲地将玉璋送的更深。
他半阖着眼,纵容而略显无奈道:“姣姣,你该知道,我情系你,爱慕你……远比你想的要深。”
听了这句话,容娡头脑发晕,只觉得脑海深处的弦被撞了一下,身躯和心房好像都他的话填满了。
她的指尖微颤,眼睫不住眨动,漆亮的瞳仁上弥漫出更多的雾气。
谢玹眼皮上那枚沾了点胭脂色的小痣,在她的视线里摇曳起来。
她能看见他的鼻尖上渗着细汗,像是粼粼如水的烛光晃荡在鼻梁上。
她有点恍惚,仿佛真的听见烛光晃出了潺潺的水声,尚不及她想明白,下一瞬眼前忽然天旋地转,被顶的险些撞上桌案,又被谢玹的手护着扯回去。
他低口耑着,阖了阖眼,话语里包含歉意,力道却丝毫不减:“对不住,药效在发作……我有些难以自抑。”
容娡没法回应他的话。她心里酸涩,被难以言喻的饱月长感堵的喉间发紧。
她吸了吸鼻子,没由来的觉得药效是发作在她身上,不由得发出一点似泣非泣的哭吟,哽咽着控诉他:“……狐狸精。”
谢玹失笑,清峻的眉眼沾了点湿汗,笑时宛若春风怡荡。
“你喜欢狐狸精?”
“不准,只准你喜欢我。”
第92章 共浴
酝酿了一整日的雨意终于哗啦啦落了下来。雨丝淅淅沥沥淋着鳞瓦, 汇成潺潺的水流,顺着檐角流淌,滴滴答答, 敲在玉阶之上,发出连绵不绝的潮润水声, 宛如女子绵软婉转的歌吟。
雨汽一路渗至月昙殿, 为殿内送来了些许令人舒适的清凉气息, 却也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潮腻。
初秋天, 又紧阖着门窗, 并不算多冷。
但容娡咬着唇, 细白的双腕攀着谢玹平阔的肩, 打了个哆嗦。
她的眼瞳里满是潋滟的水波,眼角眉梢泛着绯红,浓密的发丝如流墨般堆在簟席上,树藤似的缠在她肩头,愈发衬的她的肌肤如脂玉般雪腻。
分明整个人像才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容娡缓了会儿神后,却轻声喊冷。
缠着她手腕的发带不知何时松开, 皱成湿哒哒的一团, 丢在簟席一角。
谢玹瞥了眼她鼻尖冒出的细汗, 没说什么,短暂地松开她, 蕴着力量感的长臂一捞, 将旁边的外衫扯过来, 披在她身上。
容娡立即将外衫紧紧圈在怀里, 而后皱起眉,警惕地打量他两眼, 见这人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禁抬起还有点发颤的脚踢了踢他,不耐地提醒道:“药解开了。”
声音有点哑。
谢玹慢悠悠地掀起眼帘看她,眼尾的胭脂色更甚,几乎像是用蘸着朱砂的细笔在他眼尾勾画了一道似的,鸦色的眉峰沾着未褪去的谷欠,幽邃眼瞳湿漉漉的,有种与他不大适配的、靡艳的风流之态。
他轻口耑着“嗯”了一声,不慌不忙地用指腹摩挲着她的脚腕,哑声道:“我知道。”
话虽这样说,可他眼中含笑,看向她的目光噙着缱绻的贪恋与不舍,哪有半点儿要抽身离开的意思!
容娡面露愠色,恨不得扑过去狠狠挠他两爪子。
她深深吸了口气,强忍着怒火,不适地动了动身子,蹙着眉不悦道:“……知道还不出去。”
谢玹却忽然一把摁住她,湿润的眼眸半阖着,似叹非叹的口耑了一声,鼻息很沉很重,像是在隐忍着什么,难耐地仰了仰头,露出线条流畅锋利的下颌线。
察觉到他的变化,容娡面色涨的通红,只觉得舌头不大利索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你……”
才发出一个音节,谢玹的喉结滑了滑,将她捞起来翻了个身,从背后紧紧将她紧紧抱住。
“还不够。”
他在她身后低声道。
容娡吓了一跳,呼吸都停了一下,回过神后立刻想破口大骂。
她看不见谢玹的脸,只能慌乱地抓住他的胳膊,旋即便感觉那枚久别重逢的玉璋,带着强势而不容拒绝的力道,徐缓而深刻地抵|近她。
容娡霎时哑了火。
她忽然一下子明白了谢玹说的“还不够”是什么意思。
——不够解药。
她气得浑身哆嗦,跪在簟席上的双膝有些稳不住,恼怒地哭骂道:“滚出去!”
不知是因为许久不曾敦伦,还是因为药效的发作,容娡总觉得这回比以往要涨的多。
她生出一种,自己是一条被架在火炉上炙烤着的鱼的错觉,周围的空气在火焰的灼烧下渐渐变得稀薄,以至于她的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炉中火焰如浪潮般燃烧着,一波波拍打着、灼烧着她这条鱼,烤的她浑身通红、滚烫,忍不住哆嗦着挣动,视线眩晕不清,全身的骨骼都仿佛要融化成黏|腻的汁水。
恍惚间,火焰仿佛凝成了一双大手,狠狠将她拖入滔天的火海里,毫不留情地吞噬她、撑开她,直贯灵魂深处,攫取了所有的神志,令她理智全无。
……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容娡无法忍受地哭出声,想挣开始作俑者的束缚,却怎么都无法挣脱。
她只听见谢玹的声音,低沉而磁,像是隔着濛濛的水雾。
“我们至死都会在一起。”
“别再想着离开我了……姣姣。”
——
谢玹披着外衫推开月昙殿的门时,雨已经停了。
雨下了几个时辰,地面上的水洼折射着灯光,空气里满含着潮湿的雨汽。
谢玹拢了拢身上的月白外衫,沉声问守在不远处的侍者:“玉檀池可放好沐浴的水了?”
他立在门前,侍者发觉他身上换了一身衣袍,不敢再细看下去,忙不迭垂下头,道:“回君上,都备好了。”
谢玹颔了颔首,折返回殿内,将容娡严严实实地裹好,抱到偏殿中。
偏殿很空旷,偌大的宫殿内没有过多的装潢,绕过屏风后便是宽长的玉阶,一路通往深处的玉檀池。
池内盛满温水,暖雾袅袅浮动,玉色的纱幔飘在水雾中,显得有些朦胧。
谢玹踏过玉阶,将容娡放在池水里。
才没入水里,容娡立即如一尾滑溜溜的鱼似的挪进水池里侧,离谢玹远远的。
热气将容娡的眼尾蒸的通红,像是才哭过,眼皮连着面颊都洇着浓郁的绯红。
她警惕地盯着谢玹,见他一动不动地杵在池边,脸上的警惕逐渐变成不耐烦,没好气道:“我要沐浴了,你出去。”
谢玹气定神闲:“我亦要沐浴,共浴未尝不可。”
言罢,他便慢条斯理地除去多余的衣物,神态自若地迈入池内。
水面抬升了几分,泛起道道涟漪。
容娡只瞥了他一眼便匆匆收回视线,不禁磨了磨牙,脸色涨得通红,恼怒地啐道:“谁说要和你共浴了,你这人怎么能这样!”
厚颜无耻!
好生不要脸!
谢玹笑了一下,倚着玉砌的池壁,阖上双眼,没理会她的叱责。
容娡忿忿地盯着他,隔了一小会儿,又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挪。好在这池子够大,她搅出来的动静没有惊动谢玹,两人之间保持着数尺远的距离,隔着缥缈的雾气,看不太清彼此。
见谢玹没有要靠过来的意图,容娡稍微松了口气,只是依旧有些不自在,往水里缩了缩。
过了一阵,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谢玹偏头看向她,鸦色的长发宛若浓密的水藻般在水里浮动,整个人笼罩在淡雾里,像一尊隐于云间的玉像。
他的眼眸染了几分水雾的潮湿,像一块温润的墨玉,嗓音里带着点儿戏谑的笑意:“怎么一直在看我,嗯?”
容娡噎了一下,扭过脸,小声嘀咕:“才没有,自作多情。”
谢玹将手背搭在眼上,叹息着笑:“容姣姣,你总是这般……”
闻言,容娡不由得扭头看过去,目光不受控制地滑向他玉质指尖上缀着的水珠,停顿一下,想听听他说什么。
他却没继续说下去,而是直起身,朝她走了两步,将水拨的哗哗响了两声。
谢玹的身量高,池水的深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一站直,小半身躯便露出水面,一道道水流顺着他有力的肌肉线条蜿蜒流下,在容娡惊愕的视线里汇入水中。
容娡惊的睁圆眼,警觉地后退一步:“你作什么!”
谢玹正若有所思地拨着自己沾着水珠的发丝,闻言掀起眼帘看向她:“让你看我。”
他极轻地笑了笑,眼尾上挑,噙着一点尚未完全褪去的绯红,视线紧紧盯着她:“从前不是想看么?”
谢玹生来便处尊居显,一直以来都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他不能容忍有人或事脱离他的掌控,而容娡偏偏从来不在他的掌控之内,是第一次扰乱他淡漠的心绪,令他无法保持清醒自持的人。
她引得他动了情,是他唯一的例外。
谢玹曾无数次想过要修正她这个错误。他处心积虑想将她牢牢掌控在手中,却反而令自己频频失控,无法自拔地坠入她编造的情网。
他能够掌控她的躯体,看着她因情|谷欠而失神的样子,却依旧无法控制她的心思。
他对容娡根本无计可施。
谢玹从前不愿承认这一点,所以他从来不允许她亲眼看见,她心心念念的玉璋。
——他不愿让她看清他待她的情意,不愿让她看见他为情失控的模样。
他只想迫使她明白,她只能属于他。
谢玹想以这种——堪称是自欺欺人的方式,来否决他在掌控容娡的同时,也在被她掌控、被她的喜笑嗔骂牵制。
可眼下他算是看明白了,从来都是他不能没有容娡,而不是容娡非他不可。
她甚至不知自己喜欢的究竟是什么。
谢玹大概弄清她与他之间的问题是什么了。
因而,他不再吝于表露情绪,想让她明白他的想法。
……
思及此,谢玹定了定心神,又朝她迈了一步,坦然自若道:“我仔细想了想,你说的对,玉璋没什么不能给你看的,你若想看,便允你看。”
容娡隐约记得这是她说过的话。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她面色涨红,恼怒地别开脸。
默了一瞬,她瞥了他一眼,也不知怎地,话没经脑子便脱口而出:“我不光想看,我还想摸上一摸,你情愿吗?”
此话一出,她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谢玹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愣了一瞬,眉梢缓缓蹙起,似乎是在认真思索她的话,而后一板一眼地同她分析:“我并非不情愿,只是我算不上坐怀不乱的君子,若你如此,今夜恐不得安眠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缩减了不少,容娡能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跃跃欲试,也理解了他的意思。
“……”她难得吃瘪,怒火中烧,无比怀念从前那个无论她怎么撩拨都无动于衷的谢玹,说不出半个字。
好半晌,才怒气冲冲地掬起一捧水泼他:“滚出去!”
怕惹怒他,她又连忙放软了语气,好声好气的找补了句:“我有些口渴,哥哥,想喝茶。”
谢玹不躲不避,被她泼了一脸水。
他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忽然变得凝重,连带着看向容娡的眼神都变的沉了几分。
容娡被他看的心里发毛:“怎、怎么了?”
谢玹的神情有些古怪,欲言又止道:“今日我未饮避子茶。”
第93章 避子
反应过来谢玹的话意味着什么后, 容娡懵了。
腿一软,险些栽到水里。
水声乱响,她手忙脚乱地坐到水里的玉阶上, 这才稳住身形。
见她如此,谢玹止了声。
他自知理亏, 平日里总是不动声色的人, 此刻眉尖紧蹙, 目光复杂, 默然凝视着容娡, 罕见的有些词穷。
二人面面相觑, 相对无言。
暗渠里的竹筒掐着时辰往水池里送了些新的热水, 水面缓缓上升。
容娡脑中乱成一团,哪还有心思注意旁的,连水渐渐没过她的肩头也不曾察觉,一动不动的坐着。
眼瞧着水要淹没她半个脖颈,谢玹无法再继续沉默旁观。
他快步淌过水,攥着容娡的手臂将人从水里捞起来,池水被搅动的哗啦四溅。
容娡的手臂嫩的像细藕似的, 被他的手一攥, 立即起了大片红痕, 晕在雪白的肌肤上。
她懵懵地瞥向自己的手臂,又看向谢玹。
谢玹抿了抿唇, 沾着水汽的睫羽低垂, 沉声道:“对不住。”
这句话不知怎么招到了容娡, 她撇了撇嘴, 眼眶泛红,瞧着像是要哭了。
过了好一会儿, 才吸了吸鼻子,嗫嚅着道:“若是未婚先孕,母亲恐怕要打死我了……”
谢玹没有半分迟疑,将她柔软的手拢入掌中,正色道:“我们成婚。”
闻言,容娡愣了一下,陷入沉思。
成婚,倒也不失为一个计策。
只是……
且不论这一回会不会有身孕。
单就是否要嫁给谢玹这一桩事,她都尚未想好定论。
目前来看,谢玹继位国君是毋庸置疑的事。
待他称帝后,是否还能从一而终的喜爱她?
她并非信不过谢玹。
只是自古以来权势熏变人心的事例数不胜数。
她从前没想过将皇室的人列为夫君人选,正是出于对此的考量。
她担心自己无权无势,仅凭一点小伎俩,若是万一日后谢玹不再喜爱她,她看不清他的心意——实在是没法同皇权抗衡。
谢玹身上有太多谜团了,她看不透他,更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没准儿有朝一日,他会像杀了贺兰铭那样轻而易举地杀了她。
她不能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赌。
——他没喝避子汤。
若是不慎有了身孕呢?
即便是嫁与他,也终究是留了个把柄在,难免落人口舌。
容娡犹豫不决,有些心慌。
思索片刻,她定了定心神,抽出自己的手,对谢玹坚定摇头。
“我尚未做好为人母的准备,眼下要紧的不是成婚,而是不能有身孕。”
谢玹握她握的很紧,容娡费了些力气才缓缓将手抽回。
她瞥了眼手背上被攥出的红痕,深吸一口气:“我去命人备避子的汤药。”
谢玹眉头紧蹙,不赞许道:“避子汤于你有害无益。”
“那也比有了身孕再打掉要好!”
谢玹的脸色冷了下去,扯着她的手腕拦住她,语气里不由得染上些怒火:“容娡!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她的名字了。
容娡在谢玹面前娇纵惯了,被他这样严厉的一喝,当即委屈的红了眼,没多久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她拗不过他,恼怒地甩开谢玹的手,呜呜咽咽道:“你既没饮避子茶,又不准我喝,莫非是存心让我怀有身孕,好借此来留住我?我知你谢云玠智谋出众,可你这心思未免太深重了些,始终想着算计我……若我嫁给你,日后的日子该如何过?岂非要像个玩意儿似的被你耍的团团转……”
她越想越气,怒不可遏道:“你混蛋!”
谢玹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如何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简直要被她气到失语,恨不能钻进她的脑中瞧瞧她成日都在想些什么,偏偏舍不得对她说半句重话。
一瞧见她的泪,便觉得自己方才的语气有些重,不由得软下态度哄她。
“别哭,我绝无此意。”
容娡依旧又恼又委屈,凶巴巴道:“谁让你未饮避子汤,却偏要迫着我行房!”
谢玹默了一瞬,抬手给她抹眼泪:“对不住,是我情难自禁,一时思虑不周,没有备好稳妥之策。”
等他将眼泪擦的差不多干净了,容娡别开脸:“哼!”
她推了推他,“你且让开,我吩咐人去备避子汤。”
谢玹按住她的肩,不知想到什么,紧蹙的眉心舒展几分。
“不必饮避子汤。”
他的目光瞥向晃动的水面下,嗓音放轻,委婉而意有所指道:“弄出来、弄干净便好。”
经他这样一提醒,容娡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小腹里隐隐涨痛。
她抬手摸了摸,惊愕不已,气得不行,又羞耻于大声发作,敢怒不敢言,只得压低嗓音道:“你无耻……你当时怎么不直接……在外面?”
谢玹义正辞严,雪净的面上瞧不出半点儿羞愧。
“一则情难自抑……二则,彼时你咬我咬的太紧,便是我能竭力找回几分理智,一时恐也无法抽身……”
容娡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话回想,简直要无地自容了,连忙面红耳赤的打断他:“谢玹!你不知寡廉鲜耻的吗?别说了!”
谢玹观她面色,目光微动,轻笑了一声。
手指缓缓朝她探过去,没在水里。
容娡咬住唇瓣。
……
水波悠悠摇晃,水声窸窣咕叽,荡出道道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谢玹收回手,指缝间沾了些莹白的光泽。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痕迹看。
容娡只瞥了一眼,便烫到了一般别开视线。
可两人如今挨得很近,她一时不察,从前好奇不已的玉璋,便猝不及防的撞进她眼里。
容娡吓得呼吸一紧:“……”
这么……这么……!
庞大!
她都不敢想,自己从前到底是怎么将这东西吞进去的!
谢玹慢条斯理地掬水濯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怎么了?”
容娡察觉到一种隐约要苏醒的势头,立即戒备起来。
她简直不知该看哪儿好,咬牙切齿道:“不是才解了药?那么多回!你怎么又……!”
谢玹镇定自若地扫了一眼,略显无奈的笑了笑。
“久别重逢……它很想你。”
容娡柳眉倒竖,脸涨得通红,才要破口大骂,谢玹忽然低下头凑近,在她眉心印上一个极轻的吻。
“姣姣,我很想你。”
————
天亮后不久,便传来了贺兰铮兵败的消息。
谢玹轻手轻脚地起身去处理政务,但容娡还是被他的动静吵醒了。
她困得睁不开眼,嘀咕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
谢玹停下手中的事务,哄孩童般拍了拍她。
容娡没管他,翻了个身接着睡。
等到她再次醒来时,寝殿内已空无一人,外面日头高照。
容娡心不在焉地用了膳,忆及昨晚,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便避开白芷与白蔻二人,偷偷给了一个宫婢一些银钱,让她悄悄去抓一副避子药。
饮下熬好的汤药后,她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容娡在睡梦中听到了贺兰铮兵败之事,忆及自己从前还想着利用他,不禁有些唏嘘。
大半日没见到谢玹的人影,容娡闲来无事,怕谢玹回来后发现端倪,便想着借出门透透风的由头,将药渣毁尸灭迹。
谁知还没迈出殿门,便被抱着剑的静昙拦下了。
“宫里纷乱不休。”静昙一板一眼道,“君上吩咐过,为确保娘子安全,还是留在月昙宫为好。”
容娡的火气一下子就冒上来了。
贺兰铮兵败如山倒,宫里哪还有什么乱子,分明就是拦她的说辞。
她本来也没有很想出门,被静昙一拦,反而非得要同他唱反调。
容娡记得去岁时,静昙为人很好相与,不明白他几时成这样了。
“让开。”她抬了抬下巴,“你也知道这是月昙宫,当知我是什么身份。眼下便是你们君上在此,都未必会拦我。”
用膳时,容娡同侍者交谈了几句,知道月昙宫是前朝太子的寝宫。
虽然谢玹从未主动提及,可她就算再笨,也知晓谢玹就是那位前朝太子瑄。
至于为何他成了谢氏中人,容娡不得而知,不过这不是眼下最要紧的。
容娡着重强调“月昙宫”,是想提醒静昙,谢玹允她留宿在此,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静昙没被她的话唬住,态度坚决,抱着剑杵在殿门前,一动不动。
容娡没了辙,只好返回殿内。
好在月昙宫足够大,殿后单独设院,有一大片栽着花草的泥土地。
容娡便不再纠结出宫之事,命人去拿铁锨,准备将避子汤的药渣埋了。
月昙宫的宫人大多数守在殿外,殿内静悄悄的,只有零星几个人。
因而当拿铁锨的内侍折返回来时,容娡一眼便瞧出了不对。
这不是刚才的那个人。
她心下一凛,飞快地确认袖中的暗器还在后,面不改色地接过铁锨。
“你是何人?”
那内侍立即低声道:“鄙人是二皇子豢养的死士。殿下即日将南下,预备在江东养精蓄锐,筹兵讨伐谢贼,特命鄙人前来解救娘子。”
贺兰铮的人。
容娡谨慎地往旁边走了几步,攥住袖中的暗器,想了想,微笑道:“殿下的好意,民女心领了。只是我位卑言微,恐拖累殿下,又暂无性命之忧,还是不必麻烦了。”
死士并不好糊弄,打量她两眼,一针见血道:“娘子想留下。”
容娡面上挂着假笑,并未答话。
那死士冷笑一声:“天命圣女也不过如此,一心攀附权势。女子为祸,果不其然。”
听了这话,容娡忽然明白他为何冒险来救她了。
她顿觉好笑:“你倒说错了。”
“我选择留下,并非为了荣华富贵,而是因为有让我舍不得离开的人在此。我是为情,不是为权。”
“反观阁下,满口仁义道德,却也不过是想,借我这区区女子在外的空名,来为你们殿下的大业造势。”
“再者——谢玹究竟是不是反贼、他究竟是什么身份,阁下当真不清楚么?”
她神情镇定,说出一连串的话,说完后,自己不禁都感到有些意外。
那死士听罢,已是面色铁青,见无法说动她,竟伸手成爪,破开身上的长衫,要强行将她掳走!
容娡早有预料,袖箭咻咻射出。
死士中了几箭,吃痛后退,捂着伤处跃上房顶,遥遥看向容娡,咬牙切齿道:“娘子的意思,鄙人会一一传达给二殿下的!”
“娘子的那位情郎,来日二殿下定会多多‘关照’!”
……
目送那道人影远去后,容娡紧绷的身体才松懈下来。
她丢开铁锨,倚着一株桂花树,回想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
她有点没想到——
自己竟会对一个从未见过的生人,说出她对谢玹有情的这种话……
实在是太古怪了。
容娡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有些头重脚轻,晕乎乎的,面上发热,浑身都十分不自在。
她傻站着吹了会凉风,脸上的热度依旧丝毫不减,便决定回殿内饮些茶水。
才至殿内,没走几步,便瞧见谢玹雪松般笔直立在殿门口的身形。
他同身后的侍者吩咐了两句什么,而后换上一身干净的霜色外袍,朝她走来。
容娡愈发不自在了,心虚地垂下眼。
谢玹扫视她两眼:“脸怎么这样红?”
容娡心里一颤,小声道:“没什么,屋里有些闷……”
谢玹颔了颔首,并未多想,才要收回视线,忽然一顿:“手里拿的什么?”
——避子汤的药渣。
……完了。
容娡心道。
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第94章 顾虑
容娡心思飞转, 赶在谢玹起疑心前,提起手里的袋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笑着回答:“没什么呀, 就是一些药渣。”
怕谢玹瞧出她真正的意图,紧接着她又解释道:“我先前无事, 听人说药渣可用作沤肥, 正好殿后的园子里有几株新栽的石榴树, 便找来这些药渣, 想试试能不能有用。”
谢玹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不知信了没有。
容娡总觉得他这声“嗯”, 颇为意味深长。
她悄悄觑向他的脸, 没瞧出什么,心中忐忑,索性将方才遇见死士之事一五一十同谢玹道来,好借此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谢玹听罢,脸色在容娡的目光中一点点冷了下去,果然如她所料,没再多问药渣的事, 而是召来暗卫, 去旁处追查死士潜入宫中之事。
容娡这才舒了一口气。
待谢玹的脚步声远去, 她定了定心神,后知后觉地发现, 自己背后不知何时冒出一层冷汗。
许是见她脸色不好, 守在一旁的宫婢走过来, 关切地询问了几句话。
容娡心乱如麻, 没仔细听她说了什么,只和善地对她笑了笑, 找了个借口将守在殿内的侍从皆屏退了。
殿内静悄悄的,容娡倒了杯茶灌入腹中,想着做戏要做全套,便又去了殿后的园子,随便找了棵树,将药渣埋在树下。
做完这一切,她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
直到快三更时,谢玹才回到月昙宫。
谢玹事先命人给容娡带过话,说他会晚归。容娡便没等他,早早睡下。
只是她近日睡眠很浅,即便谢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她还是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睡眼朦胧地看向谢玹。
偌大的月昙殿,寝殿有许多间,这人却偏要同她挤在一张榻上,生生打搅了她的好眠。
容娡有点恼火。
她不习惯这种同床共枕的亲密,但见谢玹褪下外衫,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只得不情不愿地往床榻里侧挪了挪,让出大半容身的空间。
时辰不早,谢玹进门后,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再无旁的动作。
容娡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注意到,这人似是沐浴过,身上的衣裳又换了一件。
她腹诽了他两句,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等谢玹将烛光拨暗后,转身背对着他睡下。
谢玹走近床榻时,他身上的冷檀香先一步钻入容娡的鼻腔。
“吵醒你了?”
容娡不悦道:“嗯。”
谢玹没再说话。
帷帐极轻的晃了晃,他躺在她身旁。
被褥间很快便染上几分不属于容娡的体温,她有点别扭,又往里侧挪了挪,阖上眼酝酿睡意。
谢玹的鼻息萦绕在她耳边,均匀而平稳。不过与往日相较,似乎有些发沉,像是在隐忍着什么情绪。
容娡不知他这是怎么了,心里直犯嘀咕。
正胡思乱想着,被褥忽然一轻,冷不丁一只手伸过来,用力掐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扯到怀里,翻身将她摁在身|下。
容娡吓了一跳,一声尖叫脱口而出,紧接着唇瓣被谢玹封住。
叫声被他吞入腹,轻薄的里衣也被他剥开。
他吻的又凶又激烈,容娡根本来不及换气,很快便气喘吁吁,口中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些“呜呜”声,浓密的发丝散乱地铺满帛枕。
谢玹将她作乱的手摁在头顶,幽黑的眼瞳沉沉盯着惊慌失措的她,鼻息很重很乱:“避子汤非喝不可?”
容娡霎时便明白他的反常因何而起。
果然还是瞒不住他。
她动了动唇,没敢看谢玹,小声道:“只是为了稳妥起见……”
谢玹轻笑一声,审视着她,目光灼灼,仿佛能洞悉一切。
“只是如此?”
容娡不喜欢他这种审犯人似的语气,抿了抿唇,不想理会他了。
而谢玹沉默了一会儿,捏住她的下巴尖,迫使她与他对视。
“你始终不信我。”
“容姣姣,你如此惧怕怀有身孕,究竟是因为不想为人母,还是因为不想怀上你与我的孩子?”
容娡垂眸看向别处,没说话。
谢玹的目光一寸寸割过她的脸,不知看出了什么,唇角勾起一个古怪的弧度,像是在自嘲。
“你分明是……不想与我有太多羁绊啊。”
他叹息一声,神情无奈而不解,眼底却冷的仿佛结了冰,喃喃自语道:“你生怕我们之间纠缠不清,始终没放弃过要离开的念头。可你分明知道我对你的情意,分明知道我只爱慕你一人……为什么?”
他隐约能猜出一些容娡的顾虑。
可他不明白。
情爱是她为他编织的甜蜜陷阱,是她用来牵制他的无形枷锁。
她引着他坠入情网,撬开他冷硬如石的心房,在他心上破土生根,长成他无法割舍的一块血肉。
为什么,她却反而不信他的情意?
被他说中了部分心事,容娡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
她叹了口气,索性不再回避,而是看向他,直截了当地反问道:“倘若有朝一日,你不再喜爱我了呢?”
谢玹的脸上浮现出一点不解之色,像是不明白她为何会问出这种堪称是荒谬的问题。
他认真地看向她的眼,郑重解释道:“不会有那么一日,便是死了我也不会放手。你我天生一对,注定要共枕同穴。”
“你以为我待你的情意如何?嗯?微乎其微,不过尔尔?”
“若当真如此,容姣姣,早在第一次知晓你是在骗我时,我便不会留下你的性命。”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话里话外,分明是爱极了她,要与她纠缠到死,根本没给她留下任何值得担忧的余地。
这场因妄念而生、以哄骗开局的情爱,占上风的始终都是她容娡。
容娡有一瞬间的动容。
但同时,也想到被情困住大半辈子、成了深闺怨妇的姑母,瞬间清醒了几分。
与男子相比,女子囿于宅院,在这世道活的如意实在是太过艰难。
她决不能被情爱蛊惑心智,成为下一个姑母。
她衡量着谢玹的话,含糊道:“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诺言可以更改,人心更是易变,没准儿你会遇见一个更喜爱的女子,届时自然会觉得对我的喜爱算不得什么。”
这句话不知怎地惹到了谢玹,他刚和缓的脸色霎时又凝成冷冰。
他被她气得冷笑出声,额角青筋暴起,狠狠低头封缄住她的唇,将那些他不乐意听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容娡瑟缩着“呜呜”抗议,身躯却在他唇舌的攻势下,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抗拒的气焰一下子便显得不足了,只好默默承受他的吻。
察觉到她的情|动,谢玹松开她的唇,转而掐住她柔软的腰,沉腰挤进她的双膝间,有理有据道:“避子汤不能白喝。”
“……”
容娡攀着他的肩颈,鼻息乱的不成样子,竟被他说的半点反驳之力也无。
“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
谢玹凝视着她,见她满脸茫然,低哼一声,毫不犹豫地抵进最深处,嗓音潮哑,含着些冰冷的警告之意,“我说过不会利用孩子困住你,可你若再说这种话,再想着离开我,我未必不会不择手段。”
容娡哆嗦了下,狐疑地看向他,目光里隐有忌惮之色,哭腔道:“你……你才不是那种人。”
谢玹愉悦地喟叹一声,像是被她的话取悦,笑着退开一些,紧接着抵的更深。
“我从来都不是心胸开阔的好人。”
容娡急促地吸了口气,无暇同他口舌相争了。
——
秋雨过后,天气渐凉。
距谢玹攻进皇城,已过去十余日。
贺兰寅父子荒|淫无道,作恶已久,他们这一脉昏庸的皇权倒台,对于在宫中谋生的奴仆而言,是大快人心的好事。
谢玹手下有能说会道的李复举坐镇,没费多少力气,便收拢了大半人心,平定了宫中的乱子。
新任国君贺兰铭伏诛,皇子贺兰铮兵败南下,巍国的皇权尽数掌握在谢玹手中。
只是谢玹未曾登基,社稷失守,国无君主,百姓免不了要民心惶惶。
盘踞在洛阳的几大世家豪族,却因底蕴深厚,没有受到多少影响,谢氏一族更是因为谢玹的缘故,丝毫没有被波及,宅邸中一派祥和安宁,风平浪静。
谢玹处理完紧要的政务后,将手中琐事交由魏学益与李复举处理,抽空回了趟谢府。
此行注定不会顺利,他几经衡量,没有带容娡同去,只带了几名暗卫随行。
谢玹进入长房地界时,几个稚子正围在学堂附近的一棵桂树下玩弹棋,谈笑声传出很远。
跟着他身后的静昙目力极佳,一眼便瞧见稚子中眼熟的那个,奇道:“大夫人怎舍得放小郎君出来了。”
静昙口中的“小郎君”,是长君谢奕与夫人前些年添的次子、谢玹名义上的胞弟,谢璟,今年不过十二岁。
闻言,谢玹的脚步微顿,往桂花树下瞥了一眼,看到那个身影后,若有所思,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
他一向威严在外,那几个稚子瞧见他,难免惊慌失措,神态各异,唯一的相同点便是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些畏惧。
谢璟手忙脚乱的站好,讷讷行礼:“长兄。”
谢玹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一路走到谢奕处理事务的三省堂。
三省堂门扇紧闭,守在门外的侍者们,远远瞧见谢玹如雪松般的身影走近,交头接耳一阵,连忙低声向房中的谢奕禀报。
室内沉寂,久无回应。
侍者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一下。
半晌,房门被人大力推开,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传出:
“跪下!”
第95章 碎玉(修)
与谢奕威严的嗓音一同从三省堂扔出的, 还有用红绸包着的一截碎裂的青玉。
碎玉是半弧形的一块,像是环状玉璧的碎片。与红绸一起砸在地上时,发出丁啷闷响。
谢玹循声望向那块碎玉, 目光微微一顿。
他没有跪下,端直地站着, 腰杆笔挺, 宛若挺立的松竹。
谢奕板着脸自三省堂内走出, 目光冷峻, 脸上并不见怒火, 只有冷肃与威严。
这位统领谢氏一族、常年身居高位的长君家主, 一出现在人前, 便有一股无形的威严气息沉沉压下来,使人不由得挺直身板,不敢有半分放松之态。
谢奕的目光带着审视,犹如一把锐利的冷剑扫向谢玹:“云玠,你可还记得当年是如何允诺的?”
谢玹恪守这个诺言恪守了十几年,自然铭记的一清二楚,对答如流:“不问前尘, 不念旧魂, 舍却余恨, 修养已身,此后入谢氏门, 遵谢氏规, 为谢氏人。”
谢奕听罢, 脸色变得复杂, 看着面前自己教养出的芝兰玉树,心中起了无名火, 叱道:“既然牢记于心,又如何能做出那种有辱门风的事来!”
谢玹默了一瞬,垂下眼帘:“对不住……父亲。”
二人皆是心知肚明,他们之间并无血缘,因而谢玹甚少这般称呼谢奕。
谢奕听到他这一声“父亲”不禁一愣,心情越发复杂,看向谢玹时,目光竟带上了点怀念之意,像是透过他来追忆什么人。
若非父命难违,他与阿珩为了家族利益,各自婚嫁,阿珩又怎会成为别人之妻。
云玠……本应是他的血脉。
定了定心神,谢奕沉声问:“为何毁诺?”
谢玹慢慢掀起眼帘,神情平静,眼底却微冷,不答反问:“父亲从前同我说,十七年前的祸事是因匈奴而起,可我在幽州查到了些证据,父亲并未言明实情。”
视线相触,谢奕眸光微闪,心道果然。
他叹息一声:“云玠,仇恨会蒙蔽人的心智,我不希望你被仇恨所困。你当时年岁尚小,瞒骗你是无奈之举,哪怕告诉你实情也无济于事,更会有被贺兰寅识破你的身份的风险。”
谢玹不动声色:“父亲殚精竭虑,委实为孩儿、为谢氏一族用心良苦。”
谢奕听了这句意味不明的话,眉尖微蹙,鹰隼似的双眸眯起。
“篡位势必要背负千古骂名,事已至此,并非毫无转圜之地。你当知晓,区区皇室,不过是各大世家推举出的傀儡,朝堂的实权并不在皇室手中。眼下谢氏为世族之尊,只要你想,云玠,你依旧是谢氏的嫡长公子。”
“你一向行事沉稳,此回实在是太过莽撞、太过心急。”
“孩儿受教。”
谢玹当然清楚自己有多心急。
他原本并没打算血刃贺兰铭父子。
可,只有手握至上权力,才能给容娡想要的,才能将她留在身边,才能护得住她。
之所以逐权,是为自己,也是为容娡。
谢奕沉默地看着他,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忽然一凛,拧眉道:“不对。”
到底做了十余年的父子,谢奕很快便理清了谢玹行事的蹊跷:“到幽州后你并无起兵的意思,反而是容娡一入宫,你便匆匆带兵赶回。云玠,你如实道来,究竟是因何而起兵?”
这次谢玹没有回答,默然而立。
谢奕从他的沉默中读出了默认的意味。
他怫然而怒,嗓音因为怒火而拔高:“你……当真是昏了头!”
冷肃的怒气当头压下,三省堂前的气氛当即变得压抑。
旁边随侍的侍者战战兢兢,跪倒一片。
谢玹微微垂首,神情看似恭敬:“父亲息怒。”
谢奕愈发怒不可遏:“以那女子的出身、地位,如何能与你相配?从前你百般相护,后来又将她囚于明彰院,我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下她的性命。你怎该为色所迷、被她迷惑至此,惹出颠覆皇权的大乱子来!”
为色所迷么?
谢玹琢磨着这几个字,迎着谢奕愠怒的目光,却忽然极轻的笑了一下,不赞成道:
“她无权无势,只是个柔弱的女子,一切是因我的妄念而起,不该推成她的错。”
谢奕气得说不出话,半晌,拂袖道:“好,好得很。既是你的错处,且不论其他,你顶着谢氏长公子的身份,身为谢氏族人,便要守谢氏的规矩。戒律堂的长老想来正在前来的路上,你犯下大错,无可饶恕,当去受罚。”
静昙闻言大怒,咬牙切齿地要拔剑:“君上岂是——”
“静昙。”
谢玹早先料到了眼下的局面,面色不变,悄无声息地拦住静昙。
他低垂着眼,浓长的睫羽遮住眼帘,神情显得有些晦暗不清。
然而长睫之下,他的一双眼眸,不知何时变得暗如深渊,仿佛不小心触及他的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跌进去,摔得粉身碎骨。
丢在地上的碎玉,被谢奕命侍者拾起来,递到谢玹面前。
谢奕冷声道:“莫要忘了,玉璧之主,是替你而死!你收着它,留作提醒。”
谢玹看向那枚碎玉,不知想到什么,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伸手接过,温声道:“是。”
——
谢玹处理政务时并不避着容娡,很多时候都纵容她留在议政殿。
近几日夜里,谢玹总要缠着她不放,容娡被折腾的狠了,睡得不大好。有时犯了困,会歇在议政殿的软榻上小睡。
因而,早在谢玹与李复举商议回谢府之事时,窝在屏风后小睡的容娡,便将他们的话听了个大概。
待其余人一走,容娡眼眸微动,心里打起了算盘,慢吞吞地挪下榻,伸手环住谢玹的脖颈,偎在他怀里,央着他带自己同去。
她才睡醒,说话时鼻音很重,嗓音软浓。
像是在撒娇。
谢玹揽住她的腰,垂眸看向面前铺陈的纸张,沉默许久,最后摇了摇头,没同意。
容娡原本心怀希冀,见状,有点儿不高兴。
她又娇声软语地央求他好一阵,谢玹依旧态度坚决,只摇头道:“此回不行。”
容娡心中当即就来了火,气冲冲的推开他,一个字也不想同他多说了。
因而连谢玹何时出的宫都不清楚。
这些时日两人一直同床共枕,入寝时谢玹不在,容娡反倒有些不大习惯,好半晌才入睡。
然而次日一早,容娡晨起后,发现身旁的被褥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谢玹彻夜未归。
月昙宫外面多了许多兵卫,静昙不在,另一名叫镜明的暗卫守在宫殿外。
容娡观察了一阵,知晓谢玹应是昨日离了宫。
算盘落了空,她不免心中忿忿,腹诽谢玹两句。
宫里没什么有趣的地方,谢玹又不在,容娡无处可去,只好回殿对镜描妆。
涂口脂时,她余光不经意一瞥,竟意外发现妆台上竟放着玉玺,顿时一愣。
玉玺通身净澈如雪,形状方正,雕刻着复杂的纹路,顶上盘着一条威风凛凛的龙。
龙身|下的四个棱角,因为历年久远而磨损的稍显圆润,其中有一角缺了一块像指甲盖那么大的缺口。
上回容娡并未细看这东西,此刻不禁有些好奇,见寝殿中没旁的人,便新奇地伸手摸了摸。
手感很奇异。
不知谢玹为何将此物放在这里。
容娡摩挲着那道缺口,忽地忆起,先前有宫人同她说过,先太子瑄不愿降敌,抱着玉玺从迦宁塔上一跃而下。
这缺口,不会是那时摔出的罢?
眼下没人能解答她的疑问,兴许只有谢玹才知道答案。
血河之役时,谢玹年纪多大?
五岁?六岁?无论几岁,总归是个年幼的孩童。
容娡的心里忽然浮出些没由来的异样感。
她发现谢玹身上有许多谜团,她其实对他了解甚少。
这个认知不禁让她有些心烦。
她胡思乱想一会儿,越发心乱,便放下玉玺,分心去做旁的事了。
—
过了大半日,天色将晚未晚时,谢玹还是没回来。
只是回趟谢府,哪至于花这样久的时间,这不大像谢玹的行事作风。
用晚膳时,思及谢玹,容娡的眼皮莫名的跳了起来,胸口也隐隐不适。
她心中不安,有些按捺不住,便去问守在殿外的镜明:“你们君上缘何迟迟不归?”
镜明遥遥看向宫外谢府的方向,一脸冷漠:“卑职不知。”
容娡拧起眉头,想了想,又去找了白芷。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莫名其妙的,很想见到谢玹。
想念他的声音,想念他身上独特的冷檀香,想念他的手、他的眼眸。
分明他不在时,她会自在许多,可他总是时不时的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令她无法静下心来,坐立难安。
“……我有些想谢玹。”她立在白芷面前,嗫嚅半晌,别别扭扭道,“你知道他何时回来吗?”
白芷正欲调笑她,瞧了眼天色,也有些不安,便亲自前去查探。
容娡便回了月昙殿。
等待的期间,心里越发焦灼,不由得在殿前来回踱步。
约莫大半时辰后,白芷折返回来,三步做两步飞跨至容娡面前,脸色差的吓人:“奴不曾见到君上,只知君上现今正在戒律堂受罚。”
容娡听罢,脸色已不大好:“他们拦着不让你见谢玹?”
白芷颔首:“戒律堂周围守着许多护卫,族老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
见状,容娡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那些族老好生猖獗,以谢玹如今的身份,他们怎敢施以惩戒!”
又问镜明:“谢玹离宫前可同你说过去谢府是因何事?”
镜明摇头。
白芷却似想到什么,眸光闪了闪,斟酌着道:“奴不大确定,但兴许是因十几年前的旧事。”
容娡没多问是什么事,咬了咬唇,小声道:“谢玹会不会有事?我想去见一见他……”
她目露担忧,话音里隐约带着恳求。
白芷与镜明对视一眼。
后者道:“谢府那边可能要生变故,奴带人陪娘子去一趟。”
容娡点点头,跟着白芷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事,提着裙摆哒哒回了趟寝殿,将玉玺和菩提手持揣在袖中,一同带去谢府。
第96章 却妇(修)
容娡到谢府时,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漆黑的天幕上,零星缀着几颗星子,弯月散发着朦胧的浅蓝色光晕, 与谢府门前的灯笼发出的光亮一比,便显得微乎其微, 衬的偌大的府邸愈发冷清。
容娡走下马车, 听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后知后觉有些冷, 拢了拢衣领, 从侧门进入谢府。
侧门离四房地界近, 容娡心里惦念着母兄, 便寻了个借口,先行回了晴菡院一趟。
然而,以往在这个时辰一向灯火通明的晴菡院,眼下却漆黑一片,只有偏房里亮着一盏如豆的烛火,院门前无人看守。
容娡心中疑惑,左右张望一阵, 出声唤人。
过了许久, 偏房的灯亮起, 佩兰遥遥应了一句,提着灯笼快步走到她面前, 惊喜道:“娘子!”
容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看向两侧漆黑的居室:“怎么只有你一人在?我母亲与兄长呢?”
佩兰手里的灯笼忽然一晃。
容娡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便见佩兰的眼睛被摇曳的灯笼光映得忽闪, 好半晌,欲言又止:“夫人与郎君……前些时日被郎主接走了。”
容娡一愣:“父亲?”
佩兰点头, 支支吾吾道:“正是,奴婢……奴婢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只知郎主遇难后,似乎另投了明主。北地的叛军攻入皇城后不久,郎主便来了谢府,连夜将夫人与郎君接走,现今应是回江东了。”
还有些话,佩兰犹豫了一会儿,没说出口。
郎主与夫人只顾着自己逃亡,没管在宫中无法脱身的容娡,连封信都没留给她。
故而这一番话,佩兰说的小心翼翼,觑着容娡的脸色,生怕会惹得她心里不舒坦。
容娡听罢,抿紧了唇。
她心里反而没有太意外。
佩兰的话里,没提到家人为她着想的半个字。
她的父母兄长——她的血亲,谁都不愿意为她冒险。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总是被抛下。
仔细想来,他们的做法也算无可厚非。
在那种兵荒马乱的情况下,首要之事自然是保全自己。
换做容娡,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以己为先,抛下别人。
只是……到底还是有些失落。
她忽然意识到,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人非她不可。
她从来都是被抛下的那个。
容娡如鲠在喉,心头酸胀,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垂眸默然半晌,她收敛心神,极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
从四房通往戒律堂,要经过三房的地界。
其中有一条鲜有人迹的偏僻小路,比旁处守卫要少些,是从前谢玉安受罚时,谢云妙悄悄言于容娡的。
走大道势必会被族老阻拦,眼下容娡若想去戒律堂,只能绕行这条小路。
天色完全黑透,四周的光源只有白芷手里提着的灯笼,朦朦胧胧的,勉强能照亮路两旁黑黢黢的树丛。
夜风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回荡在阒寂的夜色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容娡许久不曾外出,衣裳穿的有些少了。没走多久,便被风吹的打了个哆嗦,脑中不受控制地冒出许多话本里的鬼怪故事,霎时觉得周围的树影张牙舞爪的,很是可怖,连忙往白芷身侧靠了靠。
正胡思乱想着,前方幽暗的路上,忽地冒出个影影绰绰的黑影,吓得她险些尖叫出声。
黑影嗤笑一声:“就知道你会来。”
容娡定了定心神,凝眸望去,辨认出这团黑影是谢云妙,便走近她,笑着问安。
谢云妙瞥她一眼,指了指旁边的树丛,语气生硬:“你随我来。”
容娡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树丛后有个凉亭。
这是要有话同她说的意思了。
凉亭前的石灯亮着,柔和的光芒映亮半枯的草丛。
容娡心里直犯嘀咕,但还是跟着谢云妙绕过树丛,这才看见亭中还有一人,像是在此处等候她许久了。
她心念微动,遥遥行了一礼:“三郎君。”
谢玉安起身回礼:“容娘子。”
谢云妙瞅着他们二人,翻了个白眼,扯着一脸警惕的白芷走远几步。
谢玉安走出凉亭,朝容娡走近两步。
石灯发出浅淡的橘黄光晕,映亮他的半边衣衫。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距离,容娡悄悄打量着他,一时没想出他找自己所为何事,便没有贸然出声。
互相问过安后,谁也没再开口。
容娡等的有些不耐烦,正要寻个借口辞别,谢玉安许是看出了她的意图,连忙开口道:“容娘子且慢。”
容娡只好止步。
谢玉安走到容娡面前,整张脸红的像是要滴血,磕磕巴巴道:“你、你随我离开吧!”
容娡疑惑:“什么?”
谢玉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掏出一把地契塞进容娡手里。
“我知道了去岁长兄……国师把你关起来的事。如今他手握大权,必然会再次强迫你。我还算有些积蓄,你若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远走高飞躲起来,找个小城住下,从此远离是非之地,安稳度日。”
容娡总算明白了谢玉安的来意。
他这是要带她私奔!
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说出这种看似为她考虑、实则只会将她害惨的话!
她才不要跟他过躲躲藏藏的日子!
容娡心下不悦,脸色冷了几分,将地契还给他:“我不情愿,郎君慎言。”
谢玉安的神情显而易见变得慌乱,旋即不知想到什么,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介意我有婚约?与王氏女的婚约我这几日正在设法解除,容娘子不必为此忧心。”
容娡拧起眉头:“不是。”
“那……那是为何?是因为长兄?他的确令人忌惮……不过,他如今弑君篡位,是谢氏一族的罪人。若娘子肯出面指认他曾经做过的不光彩之事,没准儿各大世族能借此来打压他,届时他必然会元气大伤,无暇顾及娘子的去处。”
容娡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种话,不知怎地,心里冒出些古怪的不适,眼神也变得微妙起来。
谢玉安陷入自己的设想中,没注意到她古怪的神情,滔滔不绝:“……自此他从神坛跌落,无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们也不必隐居于世……”
容娡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拧紧眉头,打断他的话,没好气道:“郎君请回罢。谢玹并无不光彩之处,我没什么可指认的,也绝不会跟你走。今日我便当郎君没来过。”
谢玉安愣住,满脸难以置信:“你不恨他?他对你做了那般过分的事,夺去了你的清白,难道你不想看着他斯文扫地、声名狼藉?”
“所以郎君今夜前来寻我,是觉得我没得选,只能没名没分的同你私奔,合该躲藏度日?”
容娡忽然明白谢玉安的话语里,那种断定她会同他离开、令她不适的底气来自何处。
不过是因为劳什子的名节,揪着她与谢玹已有了夫妻之实不放,进而以此束缚住她。
虚伪。
他谢玉安未免有些太过理所当然了。
不知怎地,容娡如同吞了苍蝇般难受,心里的那点耐性荡然无存,“郎君慎言,我并不想。”
她摸了摸手腕上戴着的那串属于谢玹的菩提手持,勉强忍下讽刺的话,一字一顿道:
“我想看着他始终高坐神坛之上,始终一尘不染、渊清玉絜。
“我要他功德圆满。
“我要他在神坛上便爱我。”
她绝不会看着谢玹落魄,落到任谁都能踩上两脚的地步。
谢玉安本欲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她面色不虞,也明白自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满脸懊恼之色:“我不是那种意思……娡儿,你当明白,我一直以来都倾慕你,哪怕你身死也不曾消减半分,对你的心意未必会比谢云玠少。你不如再稍作考虑……”
容娡几乎要冷笑出声,半点儿不想同他多费口舌。
深夜私会,多说下去只会惹是生非。
她不想节外生枝,便垂下眼帘,假模假样地黯然道:“对不住……我不能连累郎君,不能随你一走了之。”
“三郎君请回罢,你我异轨殊途,不必再相见,日后珍重。”
说完后,容娡对不远处的谢云妙颔首示意,没有半分犹豫,转身离去。
脸色在转身的那一刹彻底沉了下去。
今日谢云妙虽帮着谢玉安与她私会,但见她除了不耐烦没有别的情绪,只怕还不知道,她的好兄长对她说了什么。
容娡算是看明白了,谢玉安未必是真心实意的倾慕她,只不过是听多了假话,陷在她曾经捏造的假象里,理所当然地觉得她应该附属于他罢了。
……
而谢玉安目送她的窈窕的背影离去,呆呆地愣在原地。
他原以为今夜之行,容娡定会对她感激不尽,反倒是他自己犹豫不决,尚未完全下定决心,为了一个女子割舍家族的荣华富贵。
万万没想到,眼下处境艰难的容娡,竟会拒绝与他私逃。
他百思不得其解,脑中乱成一团浆糊。
一时忘了提醒容娡,今夜莫要往戒律堂附近去,大夫人或许会在今夜对谢玹动手。
想起这件事后,谢玉安一个激灵,立即便想追上前告诉容娡。
紧接着,他忆起容娡方才说过的话,忽然意识到,哪怕他加以提醒,容娡大约也不会不去寻谢玹。
他面色一僵,猛地刹住脚步。
——
即便是谢氏的族老,面对如今有弑君之权的谢玹,也颇为忌惮,因而并未罚他重刑,只罚他抄写经书。
府中唯一的佛堂,去岁被谢玹烧毁,因着众人误以为容娡被烧死在佛堂里,便一直不曾重建,荒废在那处。
族老们只好将谢玹关在戒律堂。
戒律堂门前守卫森严,便是连偶尔的一只鸟雀飞过,都会引起侍卫的警觉。
整座堂内,皆是一派死沉沉的静寂,只有谢玹所在的那间禁室点着灯,偶尔有窸窣的翻书声。
谢玹背对着窗,跪坐在蒲团上,身形如松,烛光下的清峻面容泛着白玉般的光泽。
他垂眸看着案上铺陈的经卷,抬手欲翻开下一页纸。
然而就在同一刻,他的身后的窗牗传出窸窣的声响,有什么人鬼鬼祟祟地接近禁室。
谢玹翻书的动作一顿,手腕一转,藏在案下的霁雪剑倏地出鞘,雪白的剑身在空中划出半圆弧,锋利的剑尖直指身后人。
然而那剑势却蓦地一滞。
光可鉴人的剑身,映出容娡娇若桃花的一张脸。
剑尖离容娡的鼻尖不过半尺远。
“……哥哥?”
凌厉的剑气将容娡鬓边的碎发掀的乱飞,她吓得瞳仁微缩,整个人保持着跨|坐的动作,僵在窗棂上,小声埋怨:“你吓死我啦!”
谢玹没想到来的人竟会是她。
他匆匆收了剑,将容娡抱下来:“我不知是你。”
容娡“哼”了一声,不满地嘀咕:“连我都认不出来,白同床共枕了那么多时日。”
谢玹轻笑,搂着她的腰,将她散开的碎发挽到耳后:“你总爱翻窗。”
“门外守着那么多人,不翻窗如何能见到你?你……”
说着说着,容娡忽然意识到这人是在拿从前的事取笑她呢。
她恼怒地瞪他一眼:“不许笑我!”
谢玹笑着将她抵到墙角,低头吻她:“好,不笑你。”
“……唔!”
容娡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齿关被他的唇舌撩拨开,余下的话尽数破碎在交|缠的舌尖。
不知过了多久,待唇瓣分开时,容娡眼里已盛满潋滟的水光,娇躯软的没骨头似的偎在谢玹怀里。
他的气息将她牢牢包裹,她嗅着冷檀香,顿觉安心不少。
谢玹没问她为何来寻他,只搂着她坐到灯下。
容娡也没多解释。
见到他就好,有些话不必说太清。
案上放着许多抄好的经书,容娡自然识得谢玹的字迹,翻看了两眼,不禁咬牙切齿道:“他们怎么敢罚你!”
谢玹不甚在意。
容娡话语里有着不加遮掩的袒护之意,他听得眉宇间的冷峻一点点消融,神情多了几分愉悦之意。
心情显而易见的好。
谢玹把玩着容娡的发梢,如玉的长指,将她松散的发髻拆开,专心拨弄她柔顺的长发,说话时喉结微微的滑了滑:“头发上怎么沾了这么多水珠。”
容娡想了想,许是走在树丛间沾到的:“应该是树上的露水。”
谢玹抚开那些露珠,持剑抚琴的手,穿过浓密的发丝,为她绾了一个新的发髻。
时辰不早了,绾好发后,容娡接连打了数个哈欠,在谢玹怀里动了动,寻了个舒服的角度,歪歪斜斜地枕在他腿上。
才梳好的发髻,转眼间便被她枕乱。
谢玹眸中含笑,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睡罢。”
烛火氤氲,满室缱绻。
谢玹定定地注视着容娡乌黑的发顶,过了许久才挪开视线,继续去翻案上的经书。
容娡闭着眼安静了会儿,忽然扯住谢玹的衣袖,娇声软语地撒娇:“哥哥,我睡不着。你念话本给我听嘛。”
戒律堂哪里来的话本?
谢玹略一思忖:“没有话本。不是说要睡了?听经书或许会快一些入睡。”
容娡撇嘴:“那好吧。”
谢玹看向面前的经书,翻开有典故的那一卷。
“长老目连,得罗汉道。本妇欲从之,盛服庄严,欲坏目连。目连即说偈言:“‘汝身骨干立,皮肉相缠裹,不净内充满,无一是好物。凡愚所贪爱,智者所不惑。我心如虚空,一切无所著,正使天欲来,不能染我心。’”
容娡听得入神,愈发没了睡意,似懂非懂地问:“说的是这个叫目连的人,修成罗汉后,他出家前的妻子盛装打扮和他见面,想引诱他嘛?”
闻言,谢玹微妙地停顿了一瞬,视线滑过她潋滟的眼,神情有些不自在:“……嗯。”
容娡“嗯”了一声,支起身,瞥了眼成堆的经书,狐疑地看向谢玹。
“哥哥,你是不是故意的?”
“嗯?”
“修佛道的目连。”容娡指了指谢玹,又指了指自己,“盛装前来的女子。”
“你是不是,故意念这个典故给我听。”她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眼,放慢语速,“暗示想与我同房。”
谢玹的薄唇微微抿起:“……不是。”
真的是巧合。
容娡不大信,依旧用狐疑的目光盯着他。
这人的面庞迎着烛光,神情一如既往地空净明淡。然而他的眼底映着她小小的身影,清峻的眉眼间因而多了几分和沐的温柔。
愈发显得神姿高彻。
“其实也不是不行。”
容娡发现自己没办法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
她直勾勾地盯着谢玹的脸,往他面前挪了挪,仰面亲了亲他正在微微滑动的喉结。
“就是此处……外面守了太多人,他们可能会听到。”
谢玹忍无可忍,捂住她的唇,沉声道:“容娡,你知不知羞的?”
第97章 明月(修)
侍卫大多守在戒律堂外, 堂内没什么人,四下里静悄悄的,安静的仿佛时间都停滞了, 偶尔有几声微弱的秋虫鸣叫,穿透茫茫月色下的寂静。
禁室里只有他们二人, 谈话绝不会被第三人听到。
容娡瞧着谢玹, 莫名觉得有趣。
不过是说两句撩拨的话罢了, 更亲密的事, 他们都曾做过不知多少回, 又何来什么羞不羞之说。
谢玹的话里带着些恼意, 隐约有从前那个坚贞的正人君子的影子, 与床笫之间的他判若两人。
容娡琢磨了一下,发现即便谢玹再怎么不乱处惊不变、游刃有余,只要她没羞没臊的大胆撩拨,这人还是会乱了阵脚,不再从容不迫。
就好似她再怎么没心没肺,也没办法抗拒谢玹的蛊惑那样。
她眨了眨眼,将谢玹从头到脚打量一圈, 忽然狡黠的笑了笑。
谢玹微微蹙眉:“笑什么?”
说完他便立即意识到, 容娡被他捂着嘴, 自然没法回答。
容娡的脸很小,他的手轻而易举便能遮住她大半张脸, 只露出清丽的眉眼。
她显然也意识到了他的失言, 一双没被遮住的眼, 滴溜溜的转了转, 睨了眼他的手,又看向他的脸, 眼底笑意更甚,隐约闪着戏谑之意。
谢玹又怎会看不出她那明晃晃的意思,薄唇的唇角,在容娡的目光注视下,逐渐抿成一条直线。
他阖了阖眼,正思索着是否要将她的眼一同捂住时,却忽然感觉掌心一热。
覆在容娡唇上那只手的掌心,被她温热的舌尖碰了碰。
准确来说,是舔。
带着一种亲昵与讨好的意味的舔舐。
只极轻的一下。
有点儿细微的痒。
谢玹的睫羽却忽然颤了颤,仿佛被烫到一般,手背上青筋猛地一绷,飞快收回手。
容娡的小伎俩得逞,几乎要得意笑出声。
她挪了挪腿,状似乖顺地跪坐好,歪了歪脑袋,却是在明知故问地挑衅,轻快道:“怎么了哥哥?”
谢玹深深地看她一眼,神情不辨喜怒,只是气息变得有些不稳。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上面沾着极其细微的一点水痕,在烛光下泛着粼粼光晕。
好似仍残留着舌尖舔过时的触感。
谢玹的眼底黯了黯。
沉默一瞬,他若有所思地睨向容娡的腰腹,唇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
“这般不知分寸……前夜是如何哭着讨饶,可见是忘干净了。”
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然而容娡听完后,面色却猛然大变,手忙脚乱地往后躲,离他远远的。
动作之慌乱,险些撞翻了桌案。
——就好像只要慢一下,她的脚腕便会如前夜那般,被一双铜浇铁铸的手牢牢扣住,不顾她的哭求,将她攥着扯回去。
谢玹在床笫间对她的掌控欲,总是分外的重。
容娡是仗着他们如今在戒律堂,料想谢玹不会真的对她做些什么,才敢有恃无恐的撩拨他。
她可没想当真将自己赔进去。
她还是要脸面的。
匆忙之间,几卷经书哗啦啦滑落在地。书案的一角硌到了容娡的背,她痛的闷哼一声,小脸皱成一团。
谢玹蹙眉:“撞到了?过来,让我看看。”
容娡反手揉了揉背,警惕地看着他:“不用。”
见她如临大敌,谢玹的眉尾挑了挑,发出极轻的一声笑。
容娡退到簟席的另一侧,离他有段距离。但谢玹肩宽腿长,只微微倾身,手指便够到了她的脚。
绣鞋被容娡随意踢到了旁处,她脚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绢袜。因为方才慌乱的后退动作,被裙摆遮住的纤细小腿露出一截,嫩藕似的白。
谢玹五指收拢,圈住她的脚腕。
烛光下,他的发丝流漾着珠玉般的光泽,熠熠生辉,整个人宛若一尊玉像。
然而如玉的长指,却攥住她的一只脚腕,双眼略显危险的眯起,语气低沉:“姣姣,你应最是知道,我从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正人君子,经不起你的撩拨。为何还来招惹我?”
他在心里暗叹一声,心想,他终究做不了目连,修不成无情无欲的罗汉。
她不必刻意做些什么,便能毫不费力地拨动他的心弦。
我观汝之净,如见五色旌。
饰汝以珠璎,姣好如画屏。
姣姣入我心,始觉欲与情。
正如明月来,意乱为卿卿。*
她是他的妄念,是他的六欲七情。
他乱了一向清净的心性,乱了一贯尊崇的道。
坠入她的万丈红尘中,甘愿成为从前他认为是愚蠢的俗人,对她存有贪婪的爱|欲。
岿然不动的定力,在她面前不值一提。
禁室里安静下来,气氛却变得黏腻,空气里仿佛攒着夏日午后将落未落的一场雨,潮热而闷。
手中拢着的脚腕不安的动了动,谢玹回神,见容娡咬着下唇,面颊微红,不复先前的嚣张气焰,哼笑一声:“方才不是挺能说的么,怎么不说话了?”
容娡连忙可怜巴巴的讨饶,边说边觑着谢玹的脸色,试探着想将脚收回。
“我错了哥哥,方才我那是猪油蒙了心,一时昏了头,并不是有意的。我不该撩拨你的哥哥,我知错了,我们不能在这里……”
室内黏糊糊的气氛,被她一连串往外蹦的话打破。
谢玹捏了捏她脚踝处突出的骨头,试图让她安分些,又是一声哼笑:“伶牙俐齿。”
容娡从善如流:“哥哥教训的是。”
脚腕上的触感有些痒。
被人攥住这处的滋味并不好受,犹如被掐住命脉一般令人担惊受怕,容娡总疑心谢玹下一刻会把她扯过去。
谢玹却没了旁的动作,只若有所思的摩挲着她的脚腕,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沉默片刻,他缓缓抬起眼,清沉的视线直直望进容娡眼底:“你今日,为何来寻我?”
容娡没想到他会转而问她的来意,张了张口,脑袋却好似生了锈,说不出话。
谢玹含笑将她往身前扯了扯:“嗯?”
容娡欲言又止,想到自己对白芷说的那番想念谢玹的说辞,莫名有些难为情。
半晌,只好先用揣在袖中的玉玺当托词:“你久久不归,我怕你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便想着将玉玺给你送来。”
她献宝似的用双手托着玉玺,不知怎地,谢玹扫了一眼后,神情忽然冷了几分。
他淡声道:“玉玺于谢氏而言,不甚有震慑之威。”
容娡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但说不准能派上些用场嘛。”
谢玹“嗯”了一声,又问:“只是因为这件事?”
“什么?”
“只是因为要送玉玺,所以深夜前来寻我?”
“……是啊。”
谢玹眯了眯眼:“若只是如此,你大可不必亲自前来,随意遣个暗卫送来即可。”
果然还是被他看破了。
再说下去,只会显得她欲盖弥彰,然后被他揭开她的真实意图。
容娡面颊发热,愈发难为情,便打了个哈欠,糊弄道:“这样要紧的东西,只经我手总要放心一些。——我有些困倦了,哥哥……”
她努力夺回自己脚腕的掌控权。
谢玹抿了抿唇,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上前近了她的身,单腿抵开她的膝盖,琥珀色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她。
虽未明说,但俨然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
二人的视线在烛光里碰撞、进而对峙。
容娡轻轻叹了口气,率先别开眼,败下阵来:“我担忧你,实在放心不下,便来寻你了。”
话音将落,谢玹的神情便缓和许多,显然是被她的话取悦到了。
他颔了颔首,含笑道:“我知道了。”
而后展臂将她搂进怀里:“睡罢。禁室简陋,并无枕榻,只好委屈你将就一晚了。”
容娡偎在他肩头,摇摇头:“不碍事的。”
她幼时独自待在花园里席地睡了一整晚都无人来寻,眼下这点小事实在算不得什么。
再者,她这不是正枕着谢玹么?
窗外月影西移,夜风微凉。
时过三更,人定声疏,禁室内一片安谧。
谢玹将烛光拨暗了些,容娡阖上眼,没一会儿便昏昏欲睡。
睡意朦胧时,她感觉谢玹将外衫披在她身上,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当真只是因为担忧,而不是因为想见我么……”
语气又轻又低,莫名有些失落。
清磁嗓音入耳,容娡的心尖好似被轻轻抓了一下。
也不知怎地,她仿佛被蛊惑了,鬼使神差地抓住谢玹的衣襟让他低头,而后仰起脸,对准他的唇瓣重重吻了一口。
“啵”的一声。
容娡的脸颊烧起了一团火。
她的眼睫颤了颤,声若蚊讷:“……想的。”
想见你的。
想方设法、深夜前来,只是因为想你。
只是因为想见你。
她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实在是难为情,索性连眼都没睁,吻过谢玹后,便屏着呼吸装睡。
谢玹一动不动,怔了许久。
长睫下的眼底,翻涌着浓郁而汹涌的情绪,原本浅色的瞳仁,沉聚成极致的幽黑。
良久过后,谢玹偏头,无声的笑了下,轻轻在容娡的颊侧落下一吻。
——凡愚所贪爱,智者所不惑。
他愿为愚者。
他对容娡的贪欲,从来都不仅仅是满足于将她留在身边而已。
——
拂晓时,窗外飘起了雨。雨丝渐密,滴滴答答敲着屋瓦。
天幕上堆积着的乌云沉沉下压,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不知为何,戒律堂内的灯火尽数熄灭,透不出一丝光亮。雕梁画栋的屋檐下,熄灭的灯笼吱呀摇晃,阖堂内外,有种反常而古怪的死寂,房室皆是一片漆黑,仿佛被浸在墨团里,伸手不见五指。
飘摇风雨中,唯有禁室的角落里,点着一盏如豆灯火,眼下那烛火正随着飘零的雨声摇晃,听得人心里愈发不安。
不知雨下了多久,当轻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脚步声响起时,谢玹倏地睁开眼,侧目看向门外。
他的眼底,一片清明,分明没有半分睡意。
与此同时,房顶的瓦片亦有异响传出。
——并不是雨水冲刷檐瓦的声响,而是因为人为踩踏而发出的咔嚓声。
容娡伏在谢玹膝上,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仍在熟睡,呼吸清浅而均匀,身上盖着的外衫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谢玹将手搭在她的腰上,神情略有些无奈,默默叹息一声,在心里说了句对不住。
也不知为何,遇到刺杀时,容娡总会在他身旁。
总是跟着他吃苦头,也怨不得她从前埋怨。
想取他性命的人不在少数,但敢在谢府之内动手的人……
那位长君夫人,他如今名义上的母亲,知他身份有异,自然要除去他这个……妨碍幼子前程的“嫡长子”。
谢璟有一位好母亲。
短短几个呼吸间,窗棂便在谢玹的注视下被人破开了。
刺啦的破窗声打破戒律堂内的死寂,谢玹凤眸微眯,一把捞起容娡,用一臂将她牢牢搂在怀里,飞快后退几步。
另一手持着未出鞘的霁雪剑,挽了个凌厉的剑花,而后挑起面前的经卷,蓦地袭向那名率先破窗而入的刺客——
冰凉的风雨争先恐后涌入房中,近窗处挂着的经幡猎猎作响。
经卷带着凛冽的剑势,刺向大开的窗扇。黑衣刺客身形一滞,抬剑格挡,却反被飞起的经卷惊得后退,稍顿一瞬,才“刷刷”将它们劈开。
纸屑纷飞。
霁雪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剑尖泛出幽蓝的冷光。
谢玹怀里的容娡,被突如其来的惊变惊醒,吓得一个激灵,发着抖呜咽一声,抓紧谢玹的衣袖。
谢玹戾气稍敛,安抚地拍了拍她,余光扫向聚在门窗外影影绰绰的黑影,神情变得极冷,宛若覆上了霜雪。
“宵小鼠辈。”
他寒声道。
“你们,吵到她睡觉了。”
第98章 引颈(修)
容娡睁开眼时, 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室内唯一亮着的那盏烛火,早就在窗棂大开的那一瞬遽然熄灭。周遭陷入令人恐慌的漆黑中,再不见一丝光亮。
潮湿的寒风不断从破损的窗牗灌入, 冷的容娡直打哆嗦,忍不住瑟瑟发抖。
却也因此将她浑浑噩噩的脑袋吹得清醒了些。
她掐住自己的手心, 发现能感觉到疼痛, 并不是在做梦, 顿时心下一沉, 人也彻底清醒了。
谢玹几乎在同一时刻便察觉到她的情绪, 温声安抚:“别怕。”
容娡攥紧披在身上的外衫衣领, 揉了揉眼, 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
她瞥了眼窗外的人影,哪里还不明白眼下发生了什么,忍不住没好气的埋怨:“怎么每回和你在一处,总能遇见这种事。为何有那么多人争着抢着要你的性命,你到底有多少仇家?”
谢玹听了她这番饱含怨气的话后,嗓音里却带了点笑意:“没睡醒?”
容娡闷闷不乐,鼻音浓重:“……嗯。”
“眼下是不能再睡了。”
谢玹拢了拢她身上的外衫, 忽然含笑道, “睡得那样香, 我本以为你要再迟一些才会醒。”
说的好似她多娇气似的。
刀都要架到脖子上了,她又不是聋子, 如何会沉睡不醒!
她有那么贪睡吗!
容娡磨了磨牙, 不作声了。
谢玹观她反应, 无声的笑了笑。
这些被指派来的刺客, 原本是要趁夜深人静时偷袭,他们显然没想到, 谢玹在这个时辰竟然是清醒着的,一时很是忌惮,踟蹰着不敢上前。
僵持片刻,有人低喝一声:“还愣着作什么,杀!”
这一声落下,黑暗中响起了齐刷刷的拔刀声,刮得人耳膜生疼。
饶是容娡并非第一次经历这场景,也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起来,连忙攥紧藏在袖中的暗器,担忧道:“哥哥,你当心些……”
尾音发颤,显然是害怕了。
谢玹将她护在身后,手中霁雪剑铮然出鞘,沉声应道:“跟紧我。”
剑鞘当啷落地,霁雪剑的剑尖划出一道雪白的剑光,劈开浓黑的夜色,与刺客的兵刃相接在一起。
“锵”的一声——
锋利的刀刃碰撞在一处,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动静。
容娡躲在谢玹身后,模模糊糊能瞧见些战况。
她屏气凝神,生怕自己拖累谢玹,不敢有半点儿分心,看的揪心不已。
刺客既然能潜入谢府,在戒律堂对谢玹出手,如此有恃无恐,想来定是得了谢府中某位位高权重之人的授意。
……会是谁呢?
容娡忽然想到,昨夜她翻窗来见谢玹时,谢玹剑不离手,险些将她误以为是刺客而误伤她,应是对有人欲谋害他之事有所预料。
想到此处,她悬着的一颗心稍稍安定一些。
不待容娡细想,短短眨眼间,谢玹已与冲上前的刺客交手了数个来回。
锋利的兵刃重重碰撞在一处,铮然锐鸣后,又在转瞬间再次相击,几乎要迸出火花。
容娡粗略数了数人影,约有二十多个。对方人数众多,天色又暗的难以视物,她不确定谢玹能不能应付得来,只得小心翼翼躲在谢玹身后,生怕自己拖了他的后腿。
谢玹倒是气定神闲,手腕翻转,不紧不慢地将刺客刺向他心口的剑击飞,霁雪剑剑尖一转,紧接着便将那个刺客击退。
其余刺客见单打独斗不敌谢玹,立即三五成群,一窝蜂地齐齐上前围攻他。
容娡眼睁睁地瞧着一柄刀锋以一种刁钻的角度砍向谢玹的颈侧,吓得呼吸一紧,险些尖叫出声。
谢玹反手拽住容娡的手腕,护着她往一旁退了几步,而后淡然地偏了下头,从容地避开刺向他的那柄刀锋。
刺客偷袭不成,恼羞成怒,怒喝一声,提刀再次砍向谢玹。
只是不待谢玹出手,容娡忽然听到“咻咻”两道破空声,倏地刺破雨幕。
下一瞬,那扑过来的刺客痛呼一声,跪倒在地。
门外传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数不清的兵卫踩着积有雨水的青石板而来,将地面踏的嗡嗡发颤。
转瞬之间,密密麻麻的火把,点燃漆黑的夜幕,将禁室前的空地映亮。
静昙立在兵卫前面,挥了挥手,弓箭手立刻会意,张弓射箭。
箭如雨落,痛呼声一声接一声地响起。
静昙迎上前:“君上!”
谢玹挥剑击退刺客,淡声道:“孤无事。”
熄灭的灯笼与烛台接二连三亮起,禁室前一时亮如白昼。
静昙提剑杀出一条血路,待走到谢玹跟前时,忽然发现藏在他身后的容娡,狠狠吃了一惊,错愕道:“容娘子怎么在此?属下护送你们离开!”
跟在静昙身后的几名兵卫手起刀落,迅速抹了几个刺客的脖子,霎时便血肉模糊一片,场面血腥不已。
谢玹眉心微蹙,一把掀起披在容娡肩头的外衫,将她兜头蒙住,遮住她的视线。
他侧身避开迸溅的血花,没过多解释,只言简意赅道:“记得留几个活口。”
“属下明白。”
静昙抬剑挡开一个扑过来的刺客,飞身捡起霁雪剑的剑鞘,递给谢玹。
谢玹收好剑鞘,护着容娡从另一侧的门离开。
虽然谢玹的动作很快,但容娡方才还是不小心瞥见了一眼血腥的尸体。
她被唬的不轻,一颗心扑通扑通急跳,忍不住抓住谢玹的手,不安的唤:“云玠哥哥……”
这个称呼仿佛覆着某种神奇的力量,谢玹听后,身上翻涌的戾气渐渐平息,将她搂紧:“我在。”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出了房门后,血气变得淡了些,可被雨水一浇,便混了潮湿的土腥气,愈发难闻。
容娡不能视物,但敏锐的听到身后有凌乱的脚步声,正快速地朝他们追来。
谢玹在她察觉的同一时间回过头。
他提剑反手刺中刺客的膝盖,那人吃痛,膝盖弯下去,却仍不死心,喘着粗气发了狠扑上前与他缠斗。
谢玹面露不耐,抬剑击飞他的刀,刺客却忽然阴恻恻的笑了一声,目露狠色,蓦地从靴中抽出一枚匕首,飞身刺向谢玹身侧的容娡——
此人一路跟踪谢玹二人,必然看出谢玹极其在乎身旁的容娡,偷袭她虽为棋出险招,却着实有效。
他分明是在赌,赌谢玹绝不会让容娡伤到分毫。
就在匕首堪堪触及容娡的一瞬,谢玹长眸微眯,侧身替她挡了这一下,任由匕首的利刃刺破他的手臂。
他平静地站在容娡身前,不待此人再有动作,几乎在同一刻,便用霁雪剑刺穿这刺客的胸膛。
刺客倒在泥水里,粗喘声骤止,四下里忽然显然寂静。
容娡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听见没了缠斗声,她便往谢玹怀里偎了偎,小声问:“结束了?”
谢玹收回剑,淡然的“嗯”了一声。
容娡松了口气,想了想,由衷赞道:“云玠哥哥,你好厉害!”
谢玹垂眸看向身前泛着涟漪的水洼,含笑道:“这句话,若是你肯在榻上说,兴许我会更愉悦些。”
这人在榻上和榻下的反差太大,容娡最听不得他光天化日之下说这种话,羞恼不已:“……谢玹!”
谢玹回神,极轻的笑了下:“先离开。”
容娡欲将蒙在头顶的外衫扯开,谢玹却不赞成的按住她的手:“雨还在下。”
容娡不想狼狈地淋一身雨,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好。”
东方的天际泛出鱼肚白,距容娡醒来已过去了许久,天色渐渐明亮。
下过雨的地面格外湿滑,容娡走的小心翼翼,时刻注意着脚下。
途径一处积着水的水洼时,许是怕她滑倒,谢玹揽紧她,扶了一把她的手腕。
有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滴到容娡的手上。
那水珠却不是冰冰凉凉的,而是温热的,带着人体温的温度。
容娡一愣:“你是不是受伤了?”
回答她的是谢玹极淡定的嗓音:“没有。”
揽在她身后的手松开了。
容娡嗅到淡淡的血腥气。
她才不信他的话,一把揭开头上的外衫,凝眸看向他。
谢玹抿紧唇,欲盖弥彰地侧了侧身。
但这并不能够阻挡容娡的视线。
她看见,谢玹左臂雪白的衣袖湿了半边,手肘上方破了一道口子,被雨水冲淡的血色,大片大片晕湿衣料,血水顺着他的指尖,滴滴答答往下落。
偏偏这人还一脸平静,浑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反而先行安抚她:“不碍事。”
容娡气得磨了磨牙。
她只稍微一想,便想通谢玹是如何受的伤。
先前她一直盯着谢玹,没瞧见他受伤,这伤只会是方才她看不见的时候伤到的。
她那会儿隐约能感觉到有一道阴狠的剑气袭向她,只是还没躲,便被谢玹挡下了。
谁让他帮她挡剑了,万一剑上有毒怎么办?
她并不值得他用性命来保护。
蠢死了。
再开口时,不知是气得还是心疼的,容娡的声音里带上了点儿哭腔:“这就是你说的没受伤?”
谢玹轻叹一声,略显无奈地看着她:“别哭。”
容娡用力抹了把眼尾渗出的泪,没好气道:“我才没哭!”
只是不知为何,心里酸胀的厉害。
戒律堂离谢玹的明彰院最近,容娡虽然有点儿生气,但到底惦念着谢玹身上的伤,顾不得计较那处是曾经囚禁她的地方,与他一同回了明彰院一趟。
好在伤口并不深,那刺客也并未在短剑上染毒,只需简单上药包扎。
容娡检查完伤口,松了口气。然而为谢玹上药时,看着血肉淋漓的伤口,还是忍不住说了他几句:“你分明是知晓有人要对你动手,缘何引颈受戮,甘愿留在戒律堂受罚?你可知是谁要取你性命?”
谢玹沉默良久,垂下眼帘,低声道:“是母亲。”
容娡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一下子愣住,舌头好似打了结,忽然有些说不出话。
此时天色大亮,雨势也小了许多。
两人如今坐在临窗的软榻上,谢玹侧目看向窗外的雨幕,清沉的眼中浮动着容娡看不懂的情绪。
良久之后,他收回视线,极轻的说了一句:“我对谢氏有愧。”
室内的气氛莫名沉重起来。
容娡垂着眼帘,轻手轻脚地包扎好他的伤口,没有再说话。
谢玹却在她处理完伤口后,伸手扣住她的后颈,用力吻住她的唇,青筋凸起的手摩挲着她纤细的颈侧。
“姣姣心疼我……我很欢喜。”
不枉他分明能躲开那刺客的剑,却有意没有躲开,留了点轻伤。
他想让她心疼他。
第99章 惊喜
窗外濛濛的雨汽, 在唇瓣的辗转厮磨间,仿佛穿透木质的窗棂,在谢玹的脸上晕开薄薄的一层, 氤氲了他清峻的眉眼。
容娡不自觉地屏息。
她的耳边,回荡着落雨声与谢玹的呼吸声。
分明是很轻微的声响, 可在她听来却莫名震耳欲聋, 震得她的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
在两人的唇瓣分开时, 她眨了眨眼, 小声又认真的说:“你是才知晓我会心疼吗?我一直都心疼你。”
谢玹单手撑着额头, 很愉悦的笑了。
容娡瞥了眼他的伤处, 心有余悸的重复:“日后莫要让自己受伤了, 你会疼,我也会很心疼、很心疼。”
她的语气很认真。
谢玹抬眼望向她,忽然不笑了。
沉默一瞬,他垂下眼帘,极低的、许诺般应下:“好。”
居室内安静下来,唯余檐下雨声淅沥。
容娡看着谢玹,总觉得此时的他有些奇怪。
方要细问长君夫人为何要对他出手, 她忽然发现, 许是因为受伤失血, 谢玹的面庞显得苍白如纸,没有半点血气, 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
谢玹从来不是个善于诉苦的人。
她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
很多事情——譬如这次长君夫人谋划的刺杀, 他会选择压在心底, 独自一人思索解决之策。
其中苦楚, 绝不会向旁人吐露半分。
从前朝太子,到谢氏未来的掌权人, 再到如今……
他一路走来,必然经历了数不胜数的艰辛。
所以有时候,容娡虽然好奇他身上的谜团,但也很清楚,若她问起,谢玹多半会轻飘飘的带过。
个中滋味,旁人很难切身体会。
昨夜谢玹怕是一夜未眠,容娡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再出声,安静的陪在他身边。
她本欲劝谢玹小憩片刻,谁知自己反而伏在案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雨也已经停了。
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容娡便从榻上坐起身,四下寻谢玹。
片刻后,门扇被人叩的发出一声闷响,她偏头看去,见谢玹抱着胳膊斜斜倚在门旁,盯着她笑:“在这。”
容娡趿着鞋走到他面前,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一遍:“你的伤如何了?”
她本来伏在案上睡着,眼下却从榻上醒来,不用想也知道谢玹将她抱过去的。
谢玹很配合地将受伤的那条胳膊递到她眼前:“无碍。”
容娡瞪了他一眼,道:“我可以趴在案上睡。”
谢玹极轻地挑了下眉。
她板着脸:“你将我抱过去,伤口要是裂开怎么办?”
谢玹用完好的那只手在容娡的腰间比划了一下,眼底晕开笑意:“一只手。”
一只手便能将她抱到榻上。
容娡噎住,不说话了。
谢玹像给小动物顺毛那般摸了摸容娡的头顶,又用指腹蹭了蹭她脸颊上压出来的、还没完全消退的红痕,温声道:“我去处理些事。”
他没说是什么事,但容娡立即意会到,他是要去处理长君夫人和刺客的事了。
她不由得蹙眉,有些放心不下谢玹,转念一想,似乎自己跟着他只会拖后腿,便点点头:“小心行事。”
谢玹勾唇,将她凌乱的鬓发挽到耳后:“好。”
——
容娡睡了许久的回笼觉,如今睡意散的一干二净。
谢玹离开后,她重新躺到榻上,倒没有再继续睡,只是仰躺着想事。
过了半刻钟,容娡想到什么,看向窗外,果然瞧见院内守着许多暗卫,将门口堵得密不透风。
绝不会有半分令她陷入危险的可能性。
谢玹总是将她保护的很好。
她出神地望着头顶的帷帐,极轻的叹了口气。
时辰不早,左右不会再睡着,容娡索性决定起来走走。
此处曾是囚|禁她的牢笼,她在这里身不由己、提心吊胆的度过数月时光,眼下故地重游,到底还是有些发憷,心里也不由得冒出些火气。
那时谢玹占有欲作祟,犯起疯劲,真的很吓人。
如今细细回想起来,容娡几乎要怀疑,他们贺兰氏一族是不是有什么疯子的血脉,族中人除却皮相生的不错,瞧着内里没几个正常人。
谢玹……
实话实话,也不大正常。
想到这里,容娡又好气好笑,反而莫名其妙的把自己逗乐了。
谢玹囚禁她的时日,是她与他之间的矛盾不断激化的引子,看似如冰面般平静,实则内里波涛汹涌,随时会因为一点点风吹草动,而让脆弱的冰面裂崩。
扪心自问,容娡并非毫无芥蒂,也做不到不存芥蒂。
那些往事与他们之间的矛盾,犹如一根满是尖刺的毒藤,横亘在两人之间,稍有不慎,便会被扎上一下。
哪怕谢玹爱慕她,被毒刺扎的次数多了,也未必不会腻烦她。
正常人的天性皆是这样的。
谢玹是否能一直爱慕自己,在容娡心里是另一根藤。
谁也不知道这根藤蔓,究竟是解毒的藤,还是同样剧毒的藤。知道答案只是时间问题,缺的是该用什么方法来验证答案。
容娡不敢伸手触碰。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远离藤。
不过容娡现在算是想明白了。
谢玹可不是什么正常人。
而她,也从来都算不得什么好人。
两个异端又怎会被毒藤束缚住手脚。
大不了,忍着被刺的鲜血淋漓的痛楚,将毒藤薅下来,紧紧攥在手里。
若是对囚|禁耿耿于怀,那大不了她用锁链锁着谢玹,报复回去。
实在不成,大不了一拍两散分道扬镳,哪有那么多可顾忌的。
这般想着,容娡心里舒坦了许多,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些。
她折返回寝房,褪去脚上的绣鞋,跪在榻上翻找一阵,在床头的暗格里找到了谢玹曾经用来锁她的银链。
她伸手将银链捞起来。
链条触及肌肤,像一条冰冷的小蛇爬过。
容娡盘腿坐在榻上,将链条团在手心掂了掂,眼珠一转,心里的主意简直如烧开了的沸水似的,咕噜咕噜直往外冒泡。
她决定等谢玹回来后,给他一个小小的惊喜。
——
容娡与谢玹名义上的母亲、那位长君夫人并不相识,只在某次宴会上远远打过一回照面,她并不关心谢玹会如何处置这位夫人,至多问一句这件事的结果。
谢玹很了解她的脾性,傍晚回来时,并未同她说太多,只说了一句:“处理好了。”
顿了顿,他看向容娡,不知想到什么,又补充道:“母亲怕我日后与谢璟抢夺家主之位,才对我出手,本不是什么大事,我也只是想借母亲之手引出幕后操纵者。如今我目的达到,谢氏不会与我为敌,我亦无意为难她。家事不可外扬,故而对外只宣称母亲旧疾发作,被父亲送去庄子修养。”
容娡心有忿忿,瘪了瘪嘴。
谢玹哑然失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面颊:“这是怎么了。”
容娡摇头,仰面看他,迟疑的问:“那个人,是谁?”
“你被贺兰铭困在宫中时,北地传出我被万箭穿心的死讯,还记得么?”
谢玹话音一转,没直接说明是谁,而是反问了一句。见容娡点头,他才接着道,“那件事是有人蓄意算计,母亲也参与其中。那人在幕后为贺兰铭出谋划策,伙同母亲与匈奴设计围困我,前来支援的巍军被他们调走,死讯只是我将计就计之策。”
容娡听出谢玹是在向她解释他死而复生的事,唇角不由得上扬几分,同时她的脑海中立刻浮出一个名字:“是贺兰铭?”
“不。”谢玹微微眯了眯眼,“是贺兰铮。”
容娡一愣,有些不可思议的睁大眼,喃喃道:“竟会是他。”
谢玹颔首:“匈奴兵败后,贺兰铮便以自己为贺兰氏正统血脉的旗号,在江左一带自立为王。兵乱不平则国无定日,不日我将领兵南下,清剿叛军。”
听了这一番话,容娡蹙眉,陷入深思。
谢玹等了须臾,俯身吻了吻她的面颊,低低地道:“待南下归来,我会登基。到时,你可愿……”
——可愿同他成婚。
他欲言又止,点到为止地停住话音。
然而,他说话时,温热的呼吸洒在容娡耳畔,宛若柔软的羽尖拂过,温柔而缱绻。
容娡听得有些心猿意马,神游九天之外,根本没细想谢玹的话中深意。
她抬眸扫量谢玹:“你可曾沐浴过了?”
谢玹不明所以的颔首。他一向喜洁,外出后必会沐浴更衣。
话题转变的太突然,谢玹盯着她,看不出她是没听出他的意思,还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眼底逐渐变黯,幽黑冷邃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她。
容娡浑然不觉他的变化,歪着脑袋,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满意而狡黠的笑。
她踮起脚,神神秘秘的凑到谢玹耳边,软声道:“我也沐浴过了。哥哥,我有个好东西给你,你随我去寝房一趟,好不好呀?”
尾音上扬,简直如同一把甜蜜的小勾子,若即若离地勾着人心口。
谢玹的瞳仁缩了一下,薄唇抿成一道直线。
容娡拉住他的衣袖,小声催促。
谢玹用力阖了阖目,随她步入寝房。
天色将晚未晚,寝房内未点灯,光线昏暗,有些难以视物,好在他们二人皆对房中布局了然于胸,不至于撞到东西磕碰到。
容娡拉着谢玹停在榻前。
她柔声道:“哥哥,你闭一下眼。”
谢玹面露犹豫之色,但还是配合的闭上眼。
旋即房中便响起了细微而清脆的金器碰撞声。
窸窸窣窣一阵动静过后,离他们最近的一盏灯被容娡点亮。
伴随着“咔哒”两声,容娡将锁链锁在谢玹的手腕上,锁链的另一头连接着床头的床柱。
谢玹缓慢地睁开眼。
容娡站在床尾,笑得人畜无害:“惊不惊喜?”
第100章 新岁
燃起的烛光不甚明亮, 朦朦胧胧的,像罩着一层雾。容娡的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泛着狡黠的光晕, 在昏暗中分外夺目。
像只得逞的小狐狸。
谢玹定定的望着她,一时没出声。
过了一阵, 他垂下沉黑的眼, 瞥向手腕上的锁链, 点评道:“这样, 锁不住我。”
嗓音温淡, 说出的话却是一针见血的。
烛光下, 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显然没将锁链放在眼里。
不过他倒是没有贸然出手挣脱。
毕竟,这是容娡精心为他准备的“惊喜”。
容娡噎了噎,一口气卡在了嗓子眼。
她扯住锁链,掂了掂挣断它的难度,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用一种很不解的语气道:“这么结实的链条!怎么会锁不住你!你是……你是钳子精吗?”
谢玹轻笑,语气理所当然:“锁不住。需要我演示给你看么?”
容娡说不出话, 觑着谢玹, 不自觉地撅起嘴, 满脸不甘。
这下像气呼呼的小狐狸了。
谢玹仿佛被她的这副模样逗笑,笑着摇头, 长指随意地拨了下链条, 拨出“哗啦”的声响。
容娡以为他要挣开锁链, 忙按住他的手, 大声道:“等一下!”
谢玹动作一顿,用眼神询问她。
容娡将他的手从链条上拿开:“你不许动。”
她打量他两眼:“我再锁一次。”
他很高、很大, 捆起来有些费劲。
谢玹依言不动了,安静地凝视着她。
在容娡提着链条、围着他打转,思索该如何捆他,才能使他不易挣脱时——
他的神情逐渐变得古怪。
“姣姣。”他欲言又止,眼中隐有挣扎之色,斟酌着轻声道,“你是觉得,你我之间的房事,太过死板守旧,所以今日,才用锁链……来寻求……某种新意么?”
容娡没听清,一头雾水看向他:“什么?——你抬下手臂。”
她一心想着要锁住他,根本无暇留意旁的事,手上动作未停。
长长的链条,在她的摆弄之下,绕过谢玹劲瘦的腰侧,用一种五花大绑的捆法,避开他臂上的伤处,将他的双手锁在他身后。
她扫了谢玹一眼,目露得意之色:“这下总该锁住了吧!”
谢玹阖了阖眼,低低地“嗯”了一声。
容娡愈发得意,满意的拍了拍手,“你方才说什么?”
谢玹抿唇,低声重复了方才的那句话,顿了顿,又道,“其实……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暖阁里有许多我寻来的这类书籍,那边的柜子里,也放着缅|铃之类的小物。只是我原以为你不喜,便一直不曾拿出过。若你觉得腻烦无趣,我们可以一一试过。”
从他说出第一句话后,容娡便傻在原地,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她未曾想谢玹会错了意。
还错的这么荒谬。
说出如此,让人面红耳赤的话。
而被五花大绑着的谢玹,并未察觉到她的异常。
他凝视着她睁圆的双眼,略一停顿,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用从前给她授课的语气,轻声道,“不过,若你是喜欢用锁链……我自是全力配合……”
他似是有些难为情,耳尖悄悄红了。
容娡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匆匆去捂他的嘴:“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你在想什么啊!”
谢玹被她扑的身形不稳,朝后退了几步,坐到榻上。
因为腾不出手扶容娡,她顺势跨|坐在他腿上。
他说不了话,只轻轻眨了眨眼。
容娡气急败坏:“锁链是在报复你!报复!你懂吗?”
谢玹想了想,点点头。
容娡用鼻子哼出声,睨他一眼,“你才不懂呢!”
懂的话,就不会说出方才那番话了。
谢玹轻笑:“好,我不懂。”
他太过顺从,容娡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烛火潮水般摇漾,泛起满室涟漪。
容娡坐的有些朝后,怕自己从他腿上摔下去,便往前挪了挪。
——随即她顿了下,忽然意识到,两人目前的姿势有些微妙。
她低头看了一眼。
然后良久没说话。
久到谢玹忍不住动了动,低声唤她:“姣姣……”
容娡这才抬眼看向他。
她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而是若有所思的挪动了下,像是在确认什么。
而后才喃喃道:“它……”
谢玹将脸抵在她的肩窝处,闷声道:“起来了。”
“……”
容娡闭上嘴,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憋着笑,忍不住在口舌上称快,揶揄道:“看得出来,它很想要新意了。”
谢玹偏头吻了下她的颈侧,用气声道:“……想要。”
他呼出的温热气流弄的容娡有些痒,她往旁边躲了躲:“不行,你身上还有伤。”
谢玹没说话,转而试探着,去吻她的耳垂。
他吻的很轻,像羽毛的绒尖拂过。
边吻着她,边分神留意她的神情。
见容娡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他这才得寸进尺的含住她的耳垂,含混不清的呢喃:“不碍事的。姣姣……”
四周的温度渐渐攀升,某种暧昧,在两人之间,蓬生、发酵。
容娡有些坐不住了。
她抓住他的腰带,气息不稳:“……我来。”
谢玹没懂她的意思:“嗯?”
容娡扫他一眼,命令道:“你别动。我自己来。”
说话间,她抬手解开谢玹的腰带。
动作是与话语截然相反的妥协。
谢玹忽然明白了她要做什么,鼻息重了几分,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容娡的手接着向上,停在他的胸膛,去扒他的领口。
谢玹身上捆着锁链,她有些无从下手,不满的小声嘀咕:“早知道就先解开衣裳再捆了。”
谢玹立即去动反剪着锁在背后的双手。
链条哗啦啦的响动起来,在昏暗的室内分外暧昧,容娡连忙按住他:“不用。”
她扫视他两眼,眼中闪过遗憾,无声的叹了口气:“算了。”
她胡乱扒了几下,将谢玹的衣领扒的松松垮垮,露出一片坚实的胸膛。
肤色如玉,锁骨很漂亮,她伸手摸了摸。
谢玹忍不住倾身去吻她。
冷檀香幽幽入鼻,容娡躲开,将他的脸推到一边,视线在漂亮的锁骨上停留片刻,一口咬上去。
锁链猛地响了一声,盖住谢玹低低的口耑息。
容娡眨了眨眼,忽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
她没看他,而是往下摸了一把,掂了掂,听着他逐渐变重的口耑息,玩心大发,毫无征兆的松开手,控诉道:“你总是这样。”
谢玹哑声,气息不稳:“怎样?”
容娡没好气地看他,拈起他垂落在胸口的一缕墨发:“强势,独断,专横,什么都不同我讲。”
谢玹蹙眉,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会儿,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面颊:“对不住,是我的问题……我会改正。”
容娡心里欢喜,却仍负气道:“哼。”
谢玹观她神色,默了默,问:“想知道什么?我皆同你讲。”
容娡被他说的心念微动。
她本意只是想捉弄他一番,不过……若是能趁机审一审他,她自然是万分乐意。
他身上有那么多谜团,她都一无所知。
眼下刚好有了时机。
沉吟片刻,她清了清嗓子:“那我问了。”
她瞄他一眼,半开玩笑般道:“你姓甚名谁,出身何处,年方几岁,可曾婚配?”
谢玹一时没有出声。
容娡只是随口一问,没想让他回答。
她以为他不会理会这种无聊的问话,正要换些别的问,谢玹却忽然开口了。
“某曾姓贺兰,名瑄,出身皇族,为贺兰氏嫡出一脉。”他垂着眼帘,缓声道,“而后死里逃生,更名换姓,如今姓谢,名玹,字云玠,今岁二十有二。”
容娡听得微怔,胸腔里忽然掀起了一阵涩然的轻风。
吹得她心上泛起了无边涟漪,心里发胀、发酸。
十余年的风霜雨雪、白云苍狗,皆在他的这句话中,旃檀逝去。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她不禁有些唏嘘。
谢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着看向她,神情里多了几分认真:“某尚不曾婚配,但已有心悦之人。我爱慕她,如潮汐倾慕明月,如佛陀渴慕菩提。”
说这话时,他始终认真地凝望着她,声音温磁。
容娡听着,心房仿佛被他轻轻叩响,紧闭的门扉悄然打开一道小缝。
她伸臂环住他的脖颈,嗅着他身上的冷檀香,明知故问:“你的心上人,是何方人士?”
谢玹在她唇角落下一吻,醇声道:“江东容氏。”
容娡被他的话取悦到,心底甜滋滋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这个人真是的。
好好说着话,怎么就忽然……
害得她都没办法专心做事了。
“好巧。”须臾,她压住笑意,故意说,“我也姓容。”
谢玹含笑不语,纵容地看着她。
容娡抱着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小声说:“我也……不曾婚配。”
她声音很轻,谢玹似乎没听清,侧耳:“什么?”
“没什么。”容娡有点脸热,飞快转移话题,“既然你是太子瑄,那刚好,我有些事想问你。”
谢玹“嗯”了一声:“知无不言。”
容娡抬手抚摸他清峻的眉眼:“在宫中时,宫婢同我说,匈奴破城时,太子瑄不肯降,携国玺跳迦宁塔自戕……”
“我想问你,”她停顿了下,轻声道,“那时……疼不疼,怕不怕?”
谢玹微怔。
他原以为,她是想问,他是如何逃脱的。
不曾想,她竟问的是这种不被挂念的小事。
他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是一国储君,父皇一向待他严厉,谢奕管教后辈亦颇为严苛,他们从来都仅关心他做的好不好。
只有她另辟蹊径,关心他怕不怕。
怔愣良久,谢玹笑了笑,没什么情绪道:“为君者,当守江山、稳社稷。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朝纲将倾,君主代表一国气节,当万死不辞。我的感受究竟如何,并不要紧。”
容娡面露不悦,不满地盯着他:“你看,你又那样。”
谢玹明白她的意思,不禁哑然失笑,想了想,真心实意道:“不大记得了,只隐约记得是有些害怕,兴许也是有些疼的。”
那时匈奴杀进宫城,杀人无数,遍地尸骨,他站在数十丈高的迦宁塔上,放眼望去,俯瞰地面,人如蝼蚁。
太子的声名再如何孚尹明达,但那时的他,也不过是个年幼的孩童,自然是会害怕的。
他事先,也并不知臣民会围成人墙接住他,跳下去,抱了必死的决心。
容娡听完,默不作声的抱紧他。
谢玹便知道,她又在心疼他了。
外面的天色完全黑透,房中看不见星月,天地之间,似乎只有他们身旁的那盏蜡烛在亮着。
仿佛没有战乱,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别的什么人,一切无关紧要的人和事都被远远抛开。
只有依偎在一起的他们。
似有若无的烛光,落在谢玹的脸上,映亮了他琥珀色的一双眼,显得他的神情分外温柔。
本来淡漠无一物,此刻却满眼皆是她,也只有她一人。
容娡忍不住上前,轻轻吻了下他的唇。
想了想,剥掉碍事的衣裙,又吻得深了些。
——说好她自己来的。
她可不能露怯。
谢玹没给她退缩的机会,在她第二次吻过来时,便结结实实的吻住她。
他的吻一如既往的强势,吻的很深入。
哪怕不用手,他也能够掌控她,调动她的感受与心潮。
两个人的呼吸发烫,气息交织在一处,难舍难分。
容娡逐渐被他吻的头脑发昏,浑身发烫。
她竭力分出一丝清醒的神志,撑着他的胸膛喊停:“我……我还没问完!”
强行从亲密状态中分离,显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谢玹不悦地咬了口容娡的下唇,埋在她肩头低低喘息,“说。”
但容娡其实也没什么想问的。
她只是发觉在两人吻的沉迷时,谢玹有要占上风的势头,便胡乱寻个借口,以此来重新夺得主动权罢了。
容娡定了定心神,思索片刻,谨慎的问:“你先前说,对谢氏有愧,是何意?”
她隐约有种直觉,谢玹似乎不太想过多谈及这个话题。
若他不愿说,她反倒可以趁机发作。
——不过她一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打断那个吻后,谢玹一时没有别的动作,主动权果然回到了她的手上。
她低头看他,琢磨了一会儿,心一横,将自己抬高,试探着往下坐。
坐不下去。
她坐的突然,谢玹猝不及防,来不及说些什么,喉咙深处传出闷闷的一声低哼。
锁链蓦地响了两下,谢玹被锁住的手臂上,青筋陡然暴涨。
他忍不住重新吻住她,亲吻的间隙,从喉咙深处发出含糊的话语,嗓音低沉浓重:“这样……不行……谢氏的事,晚些再同你说……先做要紧事……姣姣……”
容娡停住动作,平复着呼吸,存心磨他、逗他:“哼,你不说,我就不坐。”
谢玹顿住,看向她。
他墨发尽散,眼尾洇红,眼眸半开半阖,薄唇上还沾着被她亲出的水光,整个人俊美近妖,宛若一只勾人心魄的妖孽。
他似是思索了下,语速放的飞快:“真正的谢氏长公子,与我年岁相仿,在匈奴破城时得了无法医治的重病。彼时满城追兵,谢奕为了保住我,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将他的尸身伪作我,献给了匈奴,换来我与谢氏一族的周全。我那时势孤力薄……实在是,对不住他。”
容娡这才恍然大悟。
先前许多她想不通的地方,譬如谢玹为何隐姓埋名,甘愿留在谢氏、为谢氏所用,终于在此时拨云见日。
认真地理了一遍思路,她点评道:“我倒觉得,谢奕那样的人,做出那样的事,未必是为了你,而是为了谢氏全族,你不必太过耿耿于怀。”
这件事,可谓是一根深深扎在谢玹心里的刺,然而眼下他听完容娡的话,却只是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随后偏头含住她的耳垂:“可以继续了么?”
可以。
当然可以。
他有问必答,容娡很是满意,任由他亲吻,愉悦的眯起眼。
谢玹吻过她的耳垂,唇瓣辗转来到她的唇角。
他束手束脚,比从前有所克制,但依旧吻的深入而彻底。
情|潮泛滥成灾,呼吸紊乱的不成样子。
容娡估摸着差不多好了,便扶着他的肩,哼哼唧唧往下坐。
谢玹半阖着眼,低低的喘了一声。
链条窸窣轻响,他忍不住在她唇上咬了一口,胸腔深处发出含混不清的低喃:“真的是在报复我么,姣姣……在冀州时,你不是,已经锁过我一次了?”
他这句话尾音微扬,含着点揶揄的笑意。
容娡正吃力的不行,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怕自己坐不稳,又惦念着他臂上的伤,始终紧紧攀着他的肩,腾不出手。
闻言,她羞恼地瞪他一眼,面色涨的通红:“闭嘴。”
谢玹眼尾的胭脂色洇开,氤氲迤逦,眉眼间的雪色消霁,显得旖旎而缱绻。
他埋在她的肩头,眼尾勾挑,叹息着低笑。
月色溶溶,烛影深深。
窗外长河渐落,情意缠绵无边。
——
洛阳的秋日,总是来去匆匆,仿佛在一夜之间来临,又在一夕之间离去。
月昙殿外,树梢上的枯叶落尽时,军情传入宫中。
贺兰铮一方的叛军,拉拢各方势力,在江东渐成气候,不日必会北上讨伐,亟待平乱,刻不容缓。
解决完谢府的事后,谢玹便着手准备南下征战的事宜。
国尚无君主,但朝政有彼此牵制的各大世家把持,亦有谢玹手下能臣在朝中辅佐,不会出什么差错。
至于容娡——
即便宫中护卫无数,谢玹也还是放心不下留她一人。
时局诡谲,风云莫测,倘若他看不到她,难免有思量不全之处。最稳妥的法子将她带在身边。
大军出征,逐鹿天下,威势磅礴,浩浩荡荡,犹如一柄势不可挡的铁剑玄矛,向南直指江东。
谢玹带兵攻下叛军地界的一座城池时,正值年关。
暂无战事,军队原地休整,谢玹安排好军中事宜后,带了几个侍从,陪容娡去城中透风。
两军交战不断,沿途遍是尸骨。村庄冷冷清清,没什么人影。
坐在马车上,一路看过来,容娡的心情渐渐变得沉重,不禁往谢玹身侧贴近。
入城后,行人多了起来。二人下了马车,牵着手四处走。
城中不少人家门前贴着桃符,两人不紧不慢的走着,容娡四下张望,忽然瞧见一家卖糖水的摊贩,立即有些挪不开眼,脑中天人交战一阵,依依不舍的收回视线。
她怕自己耽搁谢玹的时间。
谢玹却好似能窥破她心中所想,主动道:“不要紧,我们过去尝尝。”
闻言,容娡的脸上现出久违的明媚笑容:“嗯!”
店中食客不多,正在卖新岁时常吃的乳糖圆子,容娡给自己和谢玹要了两碗,又给随行的佩兰等人也要了几碗。
摊主笑眯眯的端来他们的圆子,见两人衣着不凡,又额外送来两盏屠苏酒,口中说着吉祥话:“二位客人,新岁安康!”
容娡笑着回他:“新岁安康。”
她吃完圆子,抬头见谢玹面无表情,一脸冷肃,忍不住凑上前,伸出两根手指,往上推他的唇角:“新岁要到啦,哥哥,笑一笑嘛。”
谢玹的脸被她推的微微变形,像是终于有了旁的表情。容娡瞧着,忍不住笑出声。
谢玹咽下口中的最后一个圆子,牵住她的手,略显无奈地看着她,唇角配合地勾起一点儿笑意。
他与她十指相扣,缓声道,“愿保兹善,千载为常,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姣姣,新岁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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