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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威胁


    回到谢府的第一晚, 容娡早早回房歇下,却没由来的有些睡不着,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心里堵着一口闷气。


    她还没想好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死而复生。


    谢兰岫虽没再盘问她,但她总觉得, 母亲是极为在意这件事的。以至于她能够回来这件事, 在母亲心里好像也没那么要紧。


    她心里乱的厉害, 越发毫无睡意。


    夏夜闷热, 支摘窗大开, 虫鸣清晰可闻。


    因而, 当外面响起细弱的哭声时, 也清晰地传入容娡耳中。


    容娡吓了一跳,听得背后发毛,没忍住披衣起身,循着哭声,一路来到母亲的居室。


    居室里点着灯,容娡从窗口往里看,谢兰岫还未入眠, 正坐在桌前, 掩面而泣。


    她犹豫了一下, 推门而入:“阿娘。”


    谢兰岫连忙擦了把眼泪:“姣姣?怎么还没睡?”


    桌案上铺陈着一幅画,容娡一眼瞧见, 画卷上画着的人是她。


    她呆了呆。


    白日重逢时, 心里生出的那点母亲不在乎她的怨气, 忽然烟消云散了。


    谢兰岫见她好好的站在面前, 眼泪落得更凶,几乎泣不成声:“阿娘没用……没护住你……苦了我的女儿……”


    容娡心里发酸, 走过去抱住她,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暗自骂了谢玹许多声,后悔心软照顾病中的他了。


    旋即又想到,这一切是因她而起,她自作自受,怨不得人,不禁叹息一声。


    谢兰岫眼眶通红,拍了拍容娡的背:“好孩子……平安回来便好。”


    容娡能听出来母亲的欲言又止,知道她有许多话想问自己。


    但她尚未想好该如何作答,便只当没明白她的意思。


    两人相对哭了一阵,夜色已经很深了。


    谢兰岫本想让容娡歇在她房中,奈何容娡打小不养在她身边,没体会这种亲近,实在不习惯与人同榻,便回到自己的居室睡下。


    —


    起死回生着实是件奇事,容娡回府后,关于她的消息不胫而走,没几日便越传越离奇。


    从前贺兰铭先是掳走容娡,后又寻到谢府纠缠她,谢府众人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有关容娡是天命圣女的传言。眼下容娡死而复生,越发坐实了这一传言,一时众说纷纭,风风雨雨,闹得半个洛阳城人尽皆知。


    流言甚嚣尘上,传入谢兰岫的耳,她心中不安,经常夜半时分来容娡的居室,检查她是否还在榻上,更是三番五次催着容娡去烧香拜佛。


    容娡不信神佛,但拗不过母亲,再者她也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便挑了个好日子,在白芷的陪同下去了临近的明宣寺。


    明宣寺依山傍水,环境幽静,避世绝俗。


    寺里没什么人,很清净。容娡入寺拜了佛,又烧了香,感觉自己的衣袖上浸了一层厚厚的佛香。


    做这些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容娡出来后,听白芷不经意提起,谢玹在这座寺庙受过罚。


    她不大相信,失笑道:“你们君上那样的人,竟也会有做错事的时候么?”


    白芷神情古怪,欲言又止的看向她:“娘子不知晓么?君上来寺中受罚,是因为娘子……”


    容娡愣了一下。


    这事她的确不知晓,回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来白芷说的受罚,应当是许久之前,谢奕说将谢玹送入寺中修养那回。


    容娡心道不对,连忙追问:“我确实不知晓,你且细细说来。”


    白芷也没料到谢玹没同她说起这些,略一沉吟,将从前谢玹因容娡触犯家规,受了鞭刑,以及带着一身伤被罚来明宣寺禁足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君上伤贺兰铭,是在为娶您铺路。成婚所需的庚帖与婚服,入寺前君上便已命人去准备,怕族老为难娘子您,便没让您知晓。”


    白芷不知想起什么,瞟向容娡的脸,顿了顿,才继续道,“只是不曾料到,待君上禁足之期结束时,娘子已在同旁人议亲了,再后来……”


    容娡默不作声的听着,双唇渐渐抿紧。


    她着实不曾想到,在她选择放弃谢玹时,他却做了这样多的事。


    想来那时她用在谢玹身上的算计,是成功奏效了的。


    只是,中间出了差池。


    若非如此……现今的许多事,应该大为不同。


    她也不会被谢玹囚禁在暗室。


    到底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错一步,满盘皆输,万劫不复。


    容娡不禁叹息一声,唏嘘不已。


    但毕竟是已经成为事实的往事,容娡感慨了一阵,很快便抛之脑后。


    —


    回谢府的半路上,似是遇见有人在路中央打斗,马车无法通行,被迫停下。


    此地离谢府不算多远,容娡撩开竹帘扫视两眼,正欲让车夫调头换一条路走。前面正在扭打着的人,却突然冲过来,挡在马车旁。


    其中穿着褐黄直缀的男子,揪着另一个青衫男子的衣领将他推到车厢前,阴恻恻道:“谢玉安,我说了多少次,容娡的事同我没干系,睁大你的眼仔细看看!眼下容娡就在此,你大可以问问她是不是我将她掳走的!”


    话音才落,谢玉安便揪着他的衣领,反过来将他重重推到车壁上。


    车厢猛地一晃,容娡唬了一跳,定睛看去,才发现扭打的两人竟是贺兰铭和谢玉安。两人皆是鼻青脸肿,脸上挂彩。


    白芷跳下车,提着剑赶他们走。


    四周渐渐围上许多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两人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见状,不情不愿的松开手。


    谢玉安扶了把头顶歪斜的发冠,看向竹帘后的容娡,试探着道:“容小娘子?”


    容娡抚开竹帘,柔声道:“是我。”


    夏日明媚的日光洒在她面庞上,越发显得她肤如凝脂,眉眼秾丽。


    谢玉安看清她,当即眼眶一红。


    容娡待他没有丝毫情意,从前与他议亲,也不过是利用他甩开贺兰铭的逼迫,因而如今见他目中含泪,并无多少感触,更多的是对时过境迁的感慨。


    贺兰铭举着刀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眼。见谢玉安如此,他讽笑一声,阴阳怪气道:“容娘子啊容娘子,你有所不知,这位谢玉安呢,前些时日遵从父母之命与王氏嫡女订下婚事,你可莫要着了他的道啊……”


    容娡不想搭理他,“啪”的一下放下竹帘。


    她没想到谢玉安竟然定亲了。


    既如此,她显然要另做打算,得再物色几个郎君,留作自己的后路……


    闻言,谢玉安一下慌了神,口不择言的解释道:“定亲绝非我本意,如今你既回来,我自然……自然是想与你……”


    贺兰铭“嘁”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又奚落了谢玉安两句。


    谢玉安气得浑身发抖,照他嘴角重重锤了一拳,两人再次扭打在一起,滚了一身尘土。


    眼瞧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顾及脸面,跟来的小厮连忙上前将两人分开。


    贺兰铭偏头“呸”的吐出一口血,嚷嚷道:“好你个谢玉安,既已定下亲事,如今缠着本皇子的心上人算什么回事!”


    谢玉安气得又要冲上去打他,被小厮们七手八脚的摁住,强行架进马车。


    听了贺兰铭的那番话,容娡直皱眉,低声道:“大皇子说笑了。”


    “我并不是在说笑。”


    贺兰铭转过身,含情脉脉看着她,笑道,“我倾慕容娘子已久,早就想上门求娶。”


    容娡能清楚的看出,他的笑不达眼底,只觉得像滑溜溜的蛇爬到身上一样恶心。


    她没有应声。


    贺兰铭的笑一寸寸沉下去,上前一步,眯着眼,皮笑肉不笑地威胁:


    “如今你的圣女身份人尽皆知,若你不同意嫁我,我便请旨将你献给我父皇。……死在他手上的年轻女子不计其数,死法惨不忍睹,容娘子正年轻貌美,前程大好,也不想最后落得和她们一样的下场吧?”


    容娡气得发抖,死死攥紧拳头:“你好生卑鄙!”


    第82章 仁义


    贺兰铭与谢玉安当街打斗之事, 闹得沸沸扬扬,成了洛阳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并非二人第一回 动手,从前也因为容娡的事, 一言不合打过几回。这回他们打起来时,容娡恰好在场, 贺兰铭又故意说些暧昧的话推波助澜, 很快, 容娡便被闲言碎语推到了风口浪尖。


    贺兰铭恶名远扬, 行事离经叛道惯了, 与人打起来不足为奇。


    谢玉安则不然。


    三房主君谢奖听闻此事后, 险些被谢玉安气死, 将人带到戒律堂,依家规重罚。


    细鞭一道道落下,渐渐染血,谢奖心疼自己的长子,目露不忍:“玉安,你可知错?”


    谢玉安跪在族老前,被打皮开肉绽, 却坚持自己没错。


    “伯父与父亲常常教导我, ‘君子养心, 莫善于诚,唯仁之为守, 唯义之为行’。孩儿谨遵教诲, 守仁守义, 加护倾心的女子, 何错有之?”


    谢奖气得说不出话,使劲抽了他两鞭, 恨铁不成钢道:“你倾心她?那同你定下亲事的王氏女该如何自处?”


    谢玉安咬牙忍下,目光坚定:“亲事是你们强行为我定下,并非我本心所愿。”


    谢奖一脚将他踹倒,怒声道:“孽子——!”


    闻讯赶来的三夫人刚好瞧见这一幕,一把推开侍从,跌跌撞撞扑过去,护住浑身是血的谢玉安,哭道:“痛煞我儿!痛煞我儿!夫君怎能下此狠手!”


    谢奖丢开鞭子,吹须瞪眼:“你养的好儿子!你问问他都做了些什么!谢氏名誉尽数毁于他手也!”


    三夫人只是哭闹:“珉儿心地良善,何其无辜!若不是那狐媚子阴魂不散,我儿怎会做出如此糊涂事!”


    谢玉安不满道:“阿娘!”


    “还敢顶撞你阿娘!”谢奖怒不可遏,又要上前打他,“夫人!不可纵容这孽子!”


    三夫人紧紧护住谢玉安:“夫君连我一起打好了!”


    谢奖头疼不已,长吁短叹:“让开!”


    僵持不下时,谢云妙带着胞弟赶来,瞧清堂中情况,唬的不轻,几个年幼稚子更是嚎啕大哭:“爹爹!娘亲!”


    三夫人搂住稚子,痛哭不已:“我苦命的孩儿们啊——”


    戒律堂顿时乱作一团。


    直到族老出声,才制止了这一场闹剧。


    待哭哭啼啼的三夫人被请走后,谢奖看向谢玉安,脸色阴沉。


    “此女先是与云玠纠缠不清,如今又魅惑你,可见着实是个祸水。”


    “婚事绝无转圜之地,立秋你便与王氏女成亲。若你要与那祸水藕断丝连,谢氏绝不会容她!”


    谢玉安意识到什么,面露惊疑:“父亲……”


    “上一个引诱谢氏儿郎的女子,被你祖父下令制成人彘,不得善终。珉儿,你也不想让那容娘子落到那般地步罢?”


    谢玉安惊恐的睁大眼,颓然坐倒在地。


    谢奖观他反应,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


    贺兰铭行事的确卑鄙,当街威逼恐吓容娡后,虽没有明确采取什么行动,但总是隔三差五登门拜访,凑到容娡面前晃,无形施压。


    白芷提剑赶走过他几回,容励更是险些同他动手。但安生不了多久,贺兰铭还是会嬉皮笑脸的凑上来。


    哪怕贺兰铭是不受宠的皇子,谢氏也不会为了容娡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表姑娘而对他出手。大多数人自诩清高,独善其身,作壁上观,却在暗地里编排容娡,将她当作解闷的谈资笑料。


    谢兰岫自然见不得女儿难堪,去求四夫人,四夫人见她们母女可怜,命侍从支开贺兰铭。可贺兰铭逼得太紧,次数一多,她也没了法子。


    容娡寄人篱下,别无他法,只得强忍着刁难,同他周旋。


    倒是谢云妙,因为看不惯贺兰铭,常常来晴菡院坐镇,帮容娡解过几次围。


    这一日,贺兰铭来时,谢云妙早就等在院门口。


    贺兰铭与她不对付,拌上两句嘴,面子挂不住,便悻悻离去。


    谢云妙转而走进居室,看向哭的梨花带雨的容娡,神色复杂,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安慰:“没事了。”


    容娡以帕拭泪,抽噎着点头:“……多谢姐姐。”


    谢云妙遣散侍从,左右环顾后,自袖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容娡:“我兄长托我给你的。”


    容娡哭声一停,视线滑过那封信,眼眸微闪:“这是……何意?”


    “他放不下你。”谢云妙叹息一声,“他现在被罚在戒律堂面壁思过,无法前来,只能写信寄相思。”


    一听这话,容娡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她绝不是拎不清的人。


    谢玉安既然与人定下亲事,她又怎会不知好歹作出下贱事来,与有妇之夫纠缠不清。更何况,如今谢氏明摆着容不下她,她真是脑子进水了才会同他私相授受!


    谢云妙催促道:“怎么不接信?”


    见状,容娡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


    谢玉安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此时送信来,显然是在害她。除非——


    她心里一跳,脑中掠过许多猜想,忽然起身,对谢云妙行了个大礼。


    谢云妙没动:“娡儿这是何意。”


    容娡垂着眼帘:“这封信我不能收。”


    “哦?为何?”


    “玉安兄为我担下太多非议,我实在不能再连累他。”


    “再者兄长已定下婚事,若收下信,于礼不合,于身份也极为不妥。”容娡止了哭声,缓慢而坚定道,“请姐姐转达我的意思,前尘已逝,我与他有缘无分,此后各自婚姻嫁娶,当不相往来。”


    言罢,她俯身一礼。


    谢云妙凝视她许久,半晌,长叹一声。


    “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极好的。”


    她扶起容娡,没什么情绪道:“实不相瞒,此信并非我兄长所书。”


    容娡心里一咯噔,泪眼朦胧道:“姐姐这是何意?”


    谢云妙只淡声道:“兄长并无要与你旧情复燃的意思,此番我来,只是受长辈之命来试探你。若你收下这封信,谢府……恐怕容不下你了。”


    容娡佯作惊惧地睁大眼,不由得退后两步。


    谢云妙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我知你心性纯善,做不出腌臜事,才来护着你。但若贺兰铭一直胡搅蛮缠,即便错不在你,伯父与族老也未必会容你留在府中。”


    容娡楚楚可怜的看着她,眸中恰到好处的流露出惊惧与慌张,泪珠大滴大滴砸落。


    谢云妙神情愈发复杂,话语软了些:“依我所见,你不如先去寺中避避风头,等长兄自幽州回来,再做打算。”


    容娡简直要恨死贺兰铭了,只顺着她的话六神无主地点头,动作忽然一顿:“长公子?”


    谢云妙欲言又止:“长兄清心寡欲,不会喜爱风筝这种物件,他院里的风筝,是为你而制的罢。”


    容娡装傻,目露迷茫:“什么风筝?”


    谢云妙没再多言,将信笺收回袖中,起身离去了。


    —


    暑热炎炎,本应是躲在室内,偎着冰鉴乘凉的时候,容娡为了躲开贺兰铭,却不得不顶着暑热乘车外出,去寺中躲个清静。


    去明宣寺的路上,有一个占地辽阔的荷塘,塘中荷花开的正好,芳姿清纯,灼而不妖。


    容娡心里乱的很,哪怕美景如斯,她也无暇去看。


    她实在想是不明白,贺兰铭步步紧逼,到底是为何。


    若是她先蓄意引诱他,引火烧身,惹得他死缠烂打,那她也认了这自己作下的孽。


    可天地良心,她根本没见过贺兰铭几面,更别提引诱他了!


    分明是这个癫人从第一次见她后,便开始穷追不舍。


    思来想去,容娡只想到一种可能。


    贺兰铭应是看上了天命圣女的身份,想利用这身份做些什么。


    可这身份分明是强加在她身上的。


    她心烦意乱,没想到费尽心思从谢玹身边逃离,好不容易回到洛阳,反而害的自己陷入虎狼环伺的地步。


    早知如此,她宁可被谢玹关在身边!


    虽然这人动辄要锁着她,但毕竟也是真心待她。


    谢玹……


    一想到他,她的心情便很是复杂。


    离开谢玹已有段时日,不知为何,容娡开始频频想念他。


    最难捱时,一想到眼下的举步维艰的境地,再想到谢玹这个名字,她便忍不住偷偷的落泪。


    见识过别人的丑恶嘴脸,方念及谢玹的好来。


    若是谢玹在她身边,定会护住她,哪会有一个人敢为难她!


    没由来的,容娡想他想的厉害,几乎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


    偶尔又清醒的觉得,自己不该念着他。


    情爱这种东西,向来是她借以利用旁人的趁手利器,她只爱自己,怎会为情所困。


    便只当是谢玹给她喂的蛊在作祟。


    容娡摒除杂念,冰冷的想。


    洛阳权贵如云,她就不信了,这样多的人,竟找不出来一个能护住她的正常郎君来!


    正出着神,车厢忽然一晃,旋即白芷跳下马车,“铮”的一声抽剑出鞘,斥道:“什么人!”


    容娡收回思绪,挑起竹帘,向外看去,望见一个浑身血污、蓬头垢面的男子,挡在马车前。


    她的视线在那男子身上打量一番,隐约辨认出,被血浸透的是一身华贵的锦衣华服,明白这男子当非富即贵。


    男子气若游丝,满是血污的手,举起一枚成色上好的玉佩:“救我……救救我……日后必有重谢……”


    白芷不为所动,要赶他离开。


    那玉佩……


    容娡看向男人手里,那枚似曾相识的玉佩,心念微动。


    略一沉吟,她眼眸一转,出声制止白芷。


    “白芷,等一等!”容娡柔声道,“这位郎君显然伤重,怎可见死不救?我们得救他。”


    白芷拧起眉头,满脸不赞许:“娘子!若是他图谋不轨……”


    容娡走下车,温柔而坚定道:“他伤的这样重,不会有什么威胁的,让他上马车罢。”


    白芷仍是不大情愿。


    容娡又温声相劝一阵,终于说动她,将这个血人抬上马车,一同带去明宣寺。


    第83章 幽州(修)


    明宣寺坐落在城外的景山山麓, 通往寺中的道路鲜有人迹,路旁栽着两排高大的树木,阴凉而僻静。


    男子伤的很重, 被随侍的侍者扶进马车后,便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这人显然是经历了一场刺杀, 白芷怕伤他的贼人追来, 命车夫加快行车速度。


    她去低声吩咐时, 容娡则趁机打量男子。


    面前的男子虽闭着眼, 但浑身紧绷, 显然是在警惕地留意四周的情况。


    容娡摸了摸袖中藏着的暗器, 悄悄看向男子腰间挂着的那枚玉佩, 若有所思。


    从前在丹阳时,她发善心想救人,却将自己害的不轻,自此吃了教训。


    若今日求救的是寻常人,她才不会滥发好心去救,定会避之如洪水猛兽。


    之所以救下他,是因为这人拿出的玉佩, 她从前在贺兰铭和贺兰铖身上见过类似的式样。


    如今细看之后, 发现他的这枚玉佩, 与她记忆里那些皇子们的龙凤纹韘形玉佩,简直是一模一样。


    她心里便立刻做好了打算, 想着今日救下他, 他日便成了王公贵族的恩人, 好处定然少不了, 说不定还能利用这个人的威势,好好治一治贺兰铭。


    容娡不是傻子, 她才不会做于己不利的事。


    利与弊,她在心里衡量的明明白白,算计好了日后要走的路,才出手施救。


    眼下离得近了,容娡隐约觉得此人的样貌,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不由得多看两眼。


    细细打量一阵,她忽然惊觉此人血污下的眉眼,竟与谢玹与几分相似,心里纳罕不已,不禁用力眨了眨眼,几乎要怀疑自己的想念谢玹想的过了头,想出幻觉了。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男子睁开眼,警惕道:“何事?”


    容娡顿时有些失望。


    睁眼后,一点儿也不像谢玹了。


    她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轻轻摇了摇头。


    临近明宣寺时,有要杀男子的人追来。好在数量不多,白芷带着侍卫三两下便解决掉。


    一行人匆匆赶到寺院。


    明宣寺的门房,见容娡带了个浑身是血的人来,唬的大惊失色,险些打翻桌案。


    容娡柔声细语的解释了好一番,又搬出谢玹的名头,门房这才将信将疑的放行。


    既是有人受伤,以慈悲为怀的出家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不多时,便有懂医理的比丘前来,为重伤的男子疗伤。


    容娡见男子渐渐放下戒心,便凑上前关切的问了两句伤势,而后状似不经意的打探,他姓甚名谁,为何会遭此毒手。


    她心道,若此人不如她想的那般身份尊贵,日后派不上用场,待伤口处理好后,她会毫不犹豫的让白芷将人丢到荒郊野岭去,免得惹祸上身。


    男子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半晌,才含糊不清道,自己姓贺名铮,此番是遭了仇家暗算。


    容娡并未听说过洛阳有哪个大族姓贺,心中很是失望,无不遗憾的要离去。


    转身时却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想到,当今国君的第二子,似乎也名铮。


    贺铮……贺兰铮。


    名姓的巧合,再联想到那枚玉佩,几乎能确认,他就是贺兰铮。


    容娡隐约听说过,贺兰铮是皇后所出,母族显赫,是诸皇子里最有望继承大统之人……


    她拧眉深思,慢慢停下脚步,不禁咬紧下唇。


    诚然,她不想与皇族的人扯上什么牵连。


    但如今她也算是贺兰铮的救命恩人,大可以先行利用他,甩开贺兰铭的逼迫,待谢玹自幽州回了洛阳,再另做打算。


    这般想着,容娡便打消了离开的念头,顺手斟了一杯茶水,递给贺兰铮,朝他露出温温柔柔的笑容。


    —


    贺兰铮失血过多,身上的伤口深浅不一,有些很严重,只得暂时在寺里住下。


    容娡有意利用他,便隔三差五去他养伤的院落探看。偶尔还会故意装装样子,佯作不经意地,让贺兰铮瞧见她亲力亲为的给他煎汤药的场景。


    她伪装的温婉良善,精心布好了局,笃信不会有哪个男子,能不被她的手段打动。


    贺兰铮的部下,没过多久便寻来,悄悄潜入寺院护主。


    容娡只当浑然不觉,对他的身份毫不知情,却依旧尽心尽力的照料他。


    在寺中修养小半月后,贺兰铮伤势大好,不准备在寺中久留,便来寻容娡辞行。


    他来到容娡的住处时,容娡的臂弯间挎着个小竹篮,正踮着脚去够枝头熟透的杏子。


    她今日穿了一件榴红的纱裙,抬手时宽袖滑落,露出一截羊脂玉似的细白藕臂,被树梢间露出的日光一照,白的几乎发光。


    盈盈一握的纤腰,更是因为踮脚的动作而显得越发纤细,仿佛轻而易举便能掌控。


    贺兰铮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一抹白吸引,喉结滚了滚,眸色微暗。


    容娡早知他会来。


    听见脚步声后,她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适时侧过身,佯作才发现他,面露惊喜道:“贺郎君!你怎地来了?伤势可大好了?我摘了些新杏,正要给你送过去。”


    贺兰铮凝视着少女明媚而欢喜的笑容,一时没有出声。


    半晌,他走上前,抬手摘下容娡先前怎么也够不到的那颗杏子,放到半满的竹篮里。


    “我今日便要离开寺院了,容娘子。”


    贺兰铮微微俯身行礼,道,“实不相瞒,我并非贺氏的郎君,而是贺兰氏排行第二的皇子,贺兰铮。此前为全己身,对娘子有所隐瞒,还望娘子见谅。”


    容娡的神情,恰到好处的流露出惊愕与慌张,手一松,装着杏子的竹篮掉落,黄澄澄的杏子骨碌碌滚了一地。


    见状,跟在贺兰铮身后的内侍,连忙极有眼色的低着头去捡杏子。


    容娡犹如受惊的小鹿般睁圆眼,手足无措的行礼,讷讷道:“殿、殿下。”


    贺兰铮扶起她:“容娘子待我有救命之恩,不必行此大礼。”


    他解下系在腰间的韘形玉佩,递到她眼前:“此物乃是我身份的象征,容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日后若有难处,可持它来宫中寻我。”


    容娡眼睫扑簌,咬着唇瓣,假模假样的推辞两回,矜持地收下。


    贺兰铮没再多说什么,深深凝视她娇美的面庞一阵,来去如风地离开了。


    他眼神里暗含的情愫,容娡自然能读出。


    分明算计到了自己想要的,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甚至莫名其妙的想念谢玹。


    若是谢玹在就好了。


    他若在,她又怎会如此费力,怎需这般苦心算计。


    容娡轻叹一声,攥紧玉佩,心情复杂。


    —


    贺兰铮走后没两日,容娡也启程返回谢府。


    几乎她前脚刚到,后脚贺兰铭便阴魂不散的出现在她面前,谁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白芷方才被容娡遣去歇息,她身边此刻无人跟着,贺兰铭轻而易举便拦住她的去路,摇着刀扇,吊儿郎当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容娘子离开半月有余,我思你如狂,竟如同几十年不曾相见一样!”


    容娡不想理会他,欲绕开他,从旁边的空地离开。


    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有贺兰铮这一层缘故,不怕得罪贺兰铭,不必再似从前那般畏手畏脚。


    贺兰铭将刀扇一横,挡住她的路,不怀好意的笑道:“我所说的事,娘子考虑的如何了?娘子当知如今国君并没立储,而我为长,依周礼,当由我来继承大统,天命也理应站在我这一边。”


    容娡听了他这一番如谋反无异的狂妄自傲的话语,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她好像,不经意得知了贺兰铭的不臣之心。


    储君大事,岂可儿戏,他为何如此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容娡脑中飞转,隐约有些明白,贺兰铭为何执着于她了。


    时风崇尚神佛,贺兰铭若是想篡位,定要利用神佛天命唬人,调动民心为自己造势。而她天命圣女的身份,便是他要利用的捷径……


    略一沉吟,她眼眸微动,柔声道:“殿下虽为长,却并非嫡,不该如此妄断。”


    贺兰铭的笑意一点点收敛,怨毒的看着她:“你竟不愿?我看你是想去伺候那头老|种|马!”


    容娡面色微变,厉声道:“殿下慎言!殿下出言未免太过大逆不道!”


    贺兰铭这癫人!


    怎么什么疯话都敢说!


    她可不想被他牵连掉了脑袋!


    容娡心跳剧烈,不欲同他继续攀谈,头也不回地转身要走。


    贺兰铭却忽然大笑出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笑的古怪,容娡生生止住脚步,满面不解的看向他。


    贺兰铭捂着肚子,狂笑不已,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不肯从我,是因为谢玹吧?你倒是有本事……也是,谢玹那么喜爱你,你定然想等他回来护你……”


    “可……哈哈哈哈!他谢玹自身难保,回不来咯!”


    容娡的心猛地一抽,惊惶不安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他快死了呗!嘻嘻嘻,他谢玹该死!”


    容娡气得发抖,袖中暗器悄无声息地滑入手心,沉着脸走到他面前,声色俱厉地寒声道:“你胆敢再咒他一个字试试?!”


    贺兰铭又哭又笑,哼唱着怪调,神色癫狂,根本没在意她的话。


    他手舞足蹈地原地转了两圈,打翻了自己的发冠,霎时便披头散发。


    容娡不明白他怎么突然疯成这样,后退两步,眉头紧皱。便见贺兰铭抖着手自怀里翻出一个纸包,撕开一个小口,哆哆嗦嗦将里面的白|粉倒入嘴里,快慰的叹息一声。


    他砸吧砸吧嘴,待疯劲过去,笑嘻嘻的扬起纸包:“五石散,要不要尝一尝?”


    容娡一阵恶寒,别开视线,恨不得立刻掉头就走。


    可贺兰铭方才的那一番话,实在是让她心惊肉跳。容娡总觉得他应该知晓些什么有关谢玹的事,便忍着恶寒同他交谈。


    “为何那样说谢玹?你知道些什么?”


    贺兰铭眯着眼哼笑:“我就是知道。反正他谢玹活不长了。等他一死,任你愿也好,不愿也罢,我都会将你带进宫中。”


    闻言,容娡怒不可遏,彻底没了耐性,扬声唤人。


    “白芷——”


    她狠狠剜了贺兰铭一眼,气得胸线起伏,眼底宛若淬了层冷冰。


    白芷踏着屋脊,应声而来。


    “此人满口胡言乱语,咒你们君上。给我打出去!”


    ——


    洛阳正是一派梅黄杏肥的繁华盛景时,千里之外的幽州,则是尽显苍凉肃穆之态,狼烟四起。


    时值孟夏,属于夏季的葱郁生机,却好似从未眷顾这座孤城。


    湛蓝穹顶上镶嵌着一枚烈日,毒辣的日光,炙烤着稀疏草木遮不住的黄土地,距地面三尺处的气流,仿佛都因暴晒而扭曲出水流般的波纹。


    草木蔫败,却顽强顺着宽阔的古道生长,一直绵延到幽州台下。


    日影渐渐偏移。


    傍晚时分,一抹欺霜赛雪的人影登上了幽州台。


    高处的风很大,砖缝里稀疏生长着的细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谢玹站立在苍穆的城墙上,霜色广袖被风鼓起,衣摆如流动的云烟。


    他极目远眺,俯瞰城池。


    一双岑湛如雪湖的眼眸,倒映着天际流光溢彩的灿烂晚霞,瞳仁上瑰色四溢,璀璨昳丽。


    不多时,静昙领着一个身穿玄甲的中年男子,登上幽州台。


    “君上,人带来了。”


    谢玹闻声转过身,轻轻颔首,面色空净而和沐,朝那位将军投去目光:“韦将军。前线战况如何?”


    韦叔侃拱手行礼,生硬道:“国师抬举了,鄙人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都尉。战况一切如旧,不知国师召鄙人来,所为何事?”


    语气里的疏离与敷衍,毫不掩饰。


    闻言,一旁静昙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谢玹面色不变,依旧空净明淡。


    “十七年前,韦将军曾是将军。平定血河之役,将军功不可没,绝非是孤在抬举。”


    韦叔侃神情一变,惊疑不定的看向谢玹:“国师此言何意?”


    谢玹却没有立即应声,而是微微垂眼,向远处看去,将城池河山尽收眼底。


    漫天绚烂的霞光,映在他苍白而不失俊美的面庞上,为他镀上一层瑰丽的金光,更显得他神清骨峻,面容深邃,俊美不似凡人,像九天之外的神祇。


    他的浓密睫羽垂落,在眼下投落淡淡的一层阴翳。


    谢玹薄唇微抿,垂着眼帘,温声道:“此地曾名黄金台,为千年前燕昭王所建,用以招揽贤士。”


    “今日请将军来,孤是想仿燕昭王揽贤士之举,向将军讨一个真相。十七年前,血河之役的真相。”


    韦叔侃打量他两眼,不知瞧出什么,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莫非,莫非你是先太——”


    谢玹面色淡然,极轻的颔首。


    远方,落日像天神遗落的一柄巨大的眼,一点一点下坠,由鲜亮的橘黄转为暗沉的血红,渐渐沉没在遥远的地平线下。


    幽州的落日,与从前所见很是不同。


    谢玹望向那枚赤红的落日,忽然觉得很可惜。


    这样好的美景,容娡却无法与他共赏。


    她一意孤行的想离开。


    如此也好。


    有所失,亦有所得。


    容娡那样的性子,若不顺着她,由着她逃离他,让她去看一看,她想要的自由,是怎样危险而不堪的存在——


    她又怎会认清自己的心意,怎会惦念他的好,甘愿投入他庇佑的怀抱。


    日后,他绝不会再这般纵容她了。


    非得将她拴在身边,不惜用尽一切手段。


    他会将她想要的权势牢牢掌握在手。


    她敢逃一次,他便会抓她一次。


    不会再给她离开他的机会。


    第84章 阋墙


    落日的余晖渐渐褪去, 周围万物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一切都渐渐融入黑暗之中,唯有西天一隅仍残存一道血痕。


    风声愈烈, 呼啸着掀起尘土,反而显得幽州台上有种深邃的宁静。


    韦叔侃听罢谢玹方才的那一番话后, 将信将疑, 沉默许久, 谨慎地试探道:“您既是那位太子, 现今又缘何成了谢氏中人?末将并非是对您有所猜忌, 而是……实在不敢冒险。”


    谢玹收回看向远处的目光。


    “此事说来话长。”


    他并未过多解释, 只是从袖中掏出一物。静昙上前接过那物件, 递到韦叔侃面前。


    韦叔侃双手接过,借着头顶皎洁的月光,辨认出谢玹给他的是一枚螭龙玉玺。


    看清此物后,他大惊失色,连忙高举着玉玺俯身跪拜:“末将愿誓死效忠君上!”


    谢玹收回玉玺,命静昙扶起他,淡声道:“将军现在可愿把真相告知?”


    不知为何, 谢玹分明语气温缓, 韦叔侃却感受到一种似有若无的压迫感, 当即浑身一凛:“自然!”


    回想片刻,他压低声音道:“血河之役, 并非全然出自匈奴人之手。而是如今的这位国君……您的叔父贺兰寅, 勾结外邦, 一手促就。”


    静昙当即惊怒道:“你说什么?!”


    反观谢玹, 则是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也不知信了没有。


    韦叔侃一时不知该不该说下去,悄悄觑了一眼谢玹的面色,见他面容平静,才继续道来。


    “当年贺兰寅还是一地封王,拥兵自重,起了谋逆之心,放任匈奴人偷袭洛阳城,许诺将幽州以北的十余座城池割给他们,只等匈奴人荡平洛阳,便伺机篡位。待贺兰寅带兵赶来,匈奴节节败退,宫中六千九百一十二人无一生还。末将带兵前去追捕,活捉了对方一名将领,严刑拷打出此事。”


    “可彼时贺兰寅已经即位,此人生性多疑,不待揭穿真相,吾等便被他抢先一步削了职,贬谪到远疆戍边。”


    “末将深知空口无凭,当年贺兰寅通敌的往来书信,至今仍完好保留。君上随时可以查检,效验末将所说之事的真假。”


    这一番话说下来,静昙听罢,已是怒发冲冠。


    他用剑重重锤了下地面:“贺兰寅这老贼,先帝待他不薄,他竟敢卖国求荣?!”


    重剑发出嗡嗡鸣响,谢玹的衣袖“哗”的一声鼓起,像白色的羽翼。


    他像一只白鹤那般优雅从容的站立着,面色无虞,似乎依旧气定神闲,但任谁都能感觉到,他表面的平静下,却透出一股堪称是诡谲的汹涌气息。


    韦叔侃心中发憷,自谢玹身上散发出的、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压迫感,使得他战战兢兢,不由得打心眼里相信眼前的这位,是前朝皇储。


    他定了定心神,略显担忧的看向谢玹。


    国师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美名,哪怕是他远在幽州,都曾有所耳闻。


    虽不知谢玹是如何从一朝太子摇身一变,成了世家的长公子……


    但,韦叔侃想,若是他猝然得知自己殚精竭虑、却是为在灭族仇人治理朝政,必然震惊到无以复加,一时无法接受。


    海晏河清,却因一己恶欲,残杀手足,险些将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国将不国。


    韦叔侃不禁叹了口气。


    夜风飒飒,吹得人遍体生寒。


    谢玹沉默良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极轻的笑了一下。


    短促的一声笑,却丝毫笑意也无,透着冰冷的嘲讽,仿佛薄刃般刮着人的耳膜,杀气四溢。


    “韦将军。”


    韦叔侃浑身一绷,拱手道:“末将在。”


    谢玹抬起眼帘,遥遥凝视着洛阳的方向,良久,目光看向北方,漆黑的眼眸在一瞬间淬满冷冰,犹如一场落满雪花的深渊。


    “随孤领兵,灭杀匈奴。”


    ——


    匈奴兵犯边境,北方战事告急。


    得知这一消息时,容娡正在院中练习谢玹教给她的弩|弓,一听这话,不由得分了心神,手一歪,箭矢“咻”的一声,擦着白芷的身刺入树干。


    树身一震,树叶纷纷扬扬飘落。


    见状,白芷面不改色,拍掉肩头的绿叶,扫量那枚钉在树干上的箭矢两眼,笑着夸赞道:“娘子的箭术近日越发好了!”


    容娡淡淡一笑,放下弩|弓:“匈奴来犯,北地……幽州那边,战况如何?”


    白芷的神情变得凝重,摇了摇头:“暂未可知。”


    容娡不由得皱紧眉头,眉尖似蹙非蹙。


    她今日穿了一身榴红的裙裾,为了方便射箭,宽袖被襻膊束起,纤腰紧收,微风拂过时,腰线下的榴红裙摆扬起,好似枝头上一朵盛放的榴花,袅娜而柔美。


    白芷见她鬓角渗了些细汗,便走过去递给她一张干净的帕子,在容娡拭汗时,宽慰道:“君上用兵如神,手中从未败绩,娘子不必担忧。”


    容娡娇哼一声:“谁担心他了,我只是在担心大巍的国土。”


    她虽嘴上这样说,紧皱的眉头却悄然松了一些。


    白芷但笑不语。


    时近晌午,温度变得热了起来。容娡拭完汗,没了继续练弩弓的念头,便解开衣袖,随口道:“很久之前,我初见你们君上时,见他宽衣博带,以为他是文臣,并不通武艺。”


    白芷收起弩|弓,失笑道:“君上只是瞧着文弱,实则精通君子六艺,骑射出众,书画一绝。幽州有君上坐镇,定然万无一失,周围的州郡也会平安无事。”


    容娡不懂军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白芷看向北方幽州的方向,总觉得那边飘着狼烟,不禁低声轻喃:“我大抵明白,为何君上肯放娘子回洛阳了。”


    容娡听见她的话,抿了抿唇,没应声。


    她在心里想,若是谢玹将她强行留在烽火连天的幽州,那她兴许正记恨他恨得不得了,哪还会如现在这样,假装不经意的挂念,笑盈盈的与白芷谈起他。


    白芷收完弩|弓后,便回了她的寝房。不多时,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飞出。


    容娡正站在树荫下乘凉,闻声看向那枚信鸽,眨了眨眼。


    她知道每隔一段时间,白芷会写信送往幽州,信的内容她没见过,不过不用深想也知道,应当是与她有关的事。


    容娡有些怅然,待热意褪去后,擦了擦手,回到室内翻出谢玹的菩提手串,坐在榻边,一下一下拨着佛珠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容娡听到贺兰铭的声音,立即将手串拢在手腕处,又迅速翻出几件首饰模样的暗器放在身上。


    做完这一切后,贺兰铭正好趾高气昂的走到她的房门前,叩响门扇,不待容娡有所反应,便兀自将门推开。


    容娡满脸戒备地看向他。


    “容娘子,此番我前来,是来传国君口谕。”


    贺兰铭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屋中的她,慢悠悠、阴恻恻道,“我父皇要见你,娘子——随我入宫走一趟吧。”


    容娡心中一惊,望见他身后跟着几个宫中的内侍,下意识的抓住腕上的菩提。


    贺兰铭注意到她的动作,嗤笑一声,挥了挥手:“来人,带走。”


    ——


    仲夏末。


    幽州北境。


    连绵的草原之上,旗帜迎风猎猎作响。大巍的营帐驻扎在此,日光下,这些营帐星罗棋布,像点缀在绿绸缎上的白色圆纹。


    昨日才与匈奴进行过一场血战,今日,双方皆是按兵不动。


    属于谢玹的那顶军帐内,挤满了身穿铠甲的将领。


    众人聚集在此,利用沙盘,排演用兵布阵的策略,进行了激烈的商讨。


    谢玹寡言少语,不怎么发表意见,往往一出声,便是一言而定,择定战策。


    直至入夜,帐中人才慢慢减少,只余下韦叔侃、与几名信得过的心腹将领留在帐中。


    夏夜闷热,帘帐被侍者挂起,夜风为军帐内送来阵阵清凉。


    与披着战甲的将士们不同,即使在军营中,谢玹依旧穿着霜雪般的白衣,与杂乱的军帐相比,略显格格不入。


    起先,军营里有许多人对这位年轻的国师提出过质疑。但谢玹神机妙算,亲自领兵,大败十数次兵临城下的匈奴,见识过他的用兵如神后,再无一人敢有所质疑。


    此时,谢玹坐在桌案前,玉质的长指支着额角,眼帘低垂。


    烛光映着他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落淡淡的阴翳。他望着桌案上铺陈的地图,神情专注,不知在想什么。


    众将领轻声商讨,态度恭敬,不敢有丝毫打扰。


    忽然,谢玹若有所感,微微抬起眼帘,清沉的视线望向帐外。


    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如密集的雨点般噼里啪啦,骤然止在帐前。


    马儿长长嘶鸣一声。


    一个兵卫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将信呈给谢玹:“君上,洛阳那边传来的信。”


    他呈来的,是白芷所书的信。


    谢玹眼眸微动,轻轻颔首,低低“嗯”了一声,如玉的长指翻转几下,飞速拆开信封,将信纸拿在手中,一目十行的浏览。


    看第一封信时,他的面色还算和沐,甚至称得上有几分愉悦。


    然而,看到第二封信时,他的神情却倏地冷了下去,眉宇间霎时覆上一层霜雪。


    军帐内的气压随之一沉。


    这些时日里,谢玹始终泰然自若、气定神闲,哪怕是对付匈奴的偷袭时,面色都没有过太大的变化。


    见状,众人悚然一惊,不禁面面相觑,明白洛阳出事了。


    一旁随侍的静昙,瞧清他的面色,却无比清楚——


    君上露出这样的神情,只会是因为身在洛阳的容娘子出了什么事。


    第85章 秋夜(修)


    夜色渐深, 风声渺远,丛草窸窣。


    营帐前,间歇有穿盔带甲的兵卫举着火把来回巡逻, 踏出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深邃的夜色中。


    夜风入帐, 然而帐中气压却一片沉翳, 好似凝了一层冰。


    众将领眼观鼻鼻观心, 皆是大气不敢出, 依次悄然离去。


    待人走光后, 韦叔侃放下帘帐, 回头看向沉默不语的谢玹, 试探道:“君上面色如此凝重,莫非是因贺兰寅那佞臣贼子察觉了什么?”


    谢玹极轻的摇了下头,低垂着眼帘,长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案,似是在沉思。


    韦叔侃观他面色,小心提议道:“皇族荒|淫无道,已是日暮途穷, 覆灭只在朝夕。只要君上一声令下, 我等必然杀上洛阳, 拥您复位!”


    谢玹依旧摇头。


    “外患未除,何以逐鹿?”


    韦叔侃面露愧色, 一时哑然无声。


    谢玹站起身, 走到陈列兵器的兰锜前, 拿起一把雕刻着螭虎云纹的宝剑, 握住剑柄,拔剑出鞘。


    剑身锋利而明亮, 折射着烛火,映出谢玹一双雪湖般的岑澈眼眸,寒光逼人。


    谢玹垂眸凝视着剑,淡声问:“韦将军先前预估,与匈奴的战事,至少还需三月?”


    韦叔侃忙道:“战场上的事,风云莫测,难以预料……保守预计是三个月,兴许还要更久才能结束。”


    “铮”的一声,寒光自谢玹的脸上闪过,映亮他眉宇间的锋锐。


    谢玹转动着剑身,目露睥睨之色:“至多一月。”


    韦叔侃大惊:“一月过于仓促,无异于天方夜谭。洛阳究竟出了何事,竟使得君上如此迫切地要赶回?”


    谢玹沉默了一瞬,收剑回鞘,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低声道:“兹事体大,与我密不可分。”


    韦叔侃似懂非懂,识趣地没再多问。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


    谢玹将他送到帐外。


    然而,待韦叔侃走后,谢玹抬起眼,望向夜幕上皎洁的明月,眼眸微动,忽然再次开口。


    声音极轻。


    “吾有心上人,思慕求不得。”


    提到容娡,谢玹略显无奈的笑了笑,眉眼变得温和。


    周围的兵卫皆回帐憩息,月色下,唯余谢玹一人茕茕独立,广袖被风抚起,身影优雅如鹤。


    他凝视着那泓明月,半晌,薄唇微张,轻声喃喃。


    “我的姣姣……如今在洛阳。”


    “我与她相隔千里,朝暮长相忆,却无法尽然护她周全。又恐虎狼环伺,她不得安稳,会另爱他人。”


    “我须得尽快回到她身边……将她牢牢藏好。”


    月色如霜,映入他岑澈的眼眸里。


    他的眼底,分明有深渊般的病色翻涌流溢。


    ——


    贺兰铭找上门后,容娡权衡了利弊,不敢忤逆国君之令,便决定顺从地随贺他入宫,等到了宫中,再见机行事。


    她只知宫规森严,但从未去过宫城,其中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容娡有些发憷,好在贺兰铮的玉佩被她藏在身上,一旦察觉情况对她不利,她会立刻亮出玉佩自保。


    容励与谢兰岫此时不在院里,她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来得及同母兄说,便被人带出谢府。


    离开前,容娡提了一桩请求。


    她看向远远跟着她的白芷:“敢问殿下,我可否能带我的侍女一起走?”


    贺兰铭挡在她面前,嗤笑:“她是谢玹的部下,你觉得呢?”


    容娡本想带着白芷护防身,见状,只好打消了小心思,无奈地乘上入宫的马车。


    入宫后,贺兰铭却并未带她去见国君,而是将她带进一间空着的宫殿里,一路径直入了内殿。


    正午的日光,洒满菱花窗,炽热的光斑晃得人眼生疼。


    贺兰铭倚着窗,眯眼看容娡,威胁道:“我父皇性命垂危,此时恐怕见不了你。容娡,你待在此处好好想一想。若你始终不愿从我,我很乐意将你送去给他殉葬。”


    一听这话,容娡瞬间明白了什么,心中警铃大作:“国君并未召见我,你在假传旨意!”


    贺兰铭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窗前的金猊兽:“是又如何?”


    此人实在是厚颜无耻,容娡气得满脸涨红,差点破口大骂。


    而贺兰铭满脸若无其事,丢下一句“你好好想想”,便哼着小曲离开了。


    殿门重重落上锁,宫人牢牢守在外面。


    待他一走,容娡立即收了脸上的气恼,仔仔细细地将宫殿扫视一圈。


    见门窗皆被锁死,她自知逃离无望,也没办法出去联系贺兰铮,便静下心来,思索脱身之法,准备伺机而动。


    被关起来的前几日,宫人看她看得很紧,几乎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她没寻到合适的机会,只好安安分分的度日。


    直到某一日,容娡灵光一闪,寻了个空子,用烛台烧了帷帐。


    火势很快蔓延开,炙热的温度烤的人浑身冒汗。


    容娡趁无人注意,往火里丢易燃的物件,待火势滔天后,假模假样地呼唤:“走水了——来人啊——”


    殿门轰然大开,惊叫声此起彼伏。宫人们奔走相告,急着灭火,无暇顾及她。


    烈火烧的漆柱噼啪作响,冒出刺鼻的浓烟。


    容娡用事先备好的湿帕捂住口鼻,但还是呛了两口烟,咳得惊天动地。


    好在她缩在安全的角落里,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她麻利地翻出一件宫女的衣裙,飞速换在身上,随手提起一个被人丢下的空水桶,逆着人流,悄悄离开宫殿。


    宫里的甬道四通八达,一眼望不到尽头。


    容娡逃出来后,左顾右盼一阵,不知该走哪条道能找到贺兰铮,便决定等走远一些后,寻个宫人问一问。


    暑热渐消,夜风清凉,将容娡脸上的热汗吹散了些。


    她心慌意乱,挑了条偏僻的甬道,走的飞快,很快便将浓烟滚滚的宫殿抛在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容娡忽然发现自己手里始终提着空桶,手心里满是热汗。她啼笑皆非地将空桶丢开,再抬起眼时,远远瞧见前方的甬道上,有两个宫人提着宫灯并肩而行,迎面向她走来。


    容娡心中一喜,赶忙快步上前,准备向她们打听贺兰铮宫殿的位置。


    怎知,她才亮出贺兰铮的玉佩,那两个宫人却忽然大惊失色,像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似的,赶忙跪地行礼。


    “大殿下。”


    一听到这个称呼,容娡宛若被雷劈了般僵在原地,背后霎时冒出一层冷汗。


    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过后,贺兰铭自暗处踱步而出。


    他死死地盯着她,阴恻恻道:“你倒是有能耐。”


    容娡迅速将玉佩收好,警惕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贺兰铭自然发觉了她的小动作,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


    “哟,贺兰铮的玉佩?”


    贺兰铭走到她面前,眯了眯眼,不耐的挥手,将宫人斥退。


    “容娡啊容娡,你倒是让我另眼相看。与谢玹纠缠不说,竟不知怎地又搭上了我的好皇弟。不过也难怪他们对你青眼有加,连我那时初见你,亦不免一见倾心……”


    容娡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生怕触及他的逆鳞,便不说话,只睁着一双水眸看他,佯作懵懂不知。


    “贺兰铮今日不在宫中。”贺兰铭捏住容娡的下巴尖,“别想着找他求救了。”


    容娡吃痛,咬紧下唇,眼里霎时蓄出泪花,可怜兮兮道:“……疼。”


    见她泪眼婆娑的模样,贺兰铭一愣,手上的力气松了些。


    “父皇想要圣女来延年益寿,屡屡想召见你,但我忤逆了他。若非如此,你现在估计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了。”


    贺兰铭咧着嘴笑,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皮笑肉不笑道,“战事四起,时局动荡,父皇年迈无力,朝政尽然为我掌控。为今之计,你只能顺从我。”


    听了他这番话,容娡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她别开脸,下意识地想反驳:“你——”


    “嘘。”贺兰铭打断了她的话,不知想到什么,笑容忽然变得诡异,“你也别想着等谢玹回来救你。”


    “谢玹死了。”


    容娡呼吸一停,用力挣开他的手:“谁死了?殿下莫不是口误?”


    贺兰铭笑嘻嘻的:“谢玹啊。我怎会说错,谢玹死了。——哦对,你这些日子被关在宫里,并不知情。”


    “国师谢玹,护国不力,意图谋反,被巍军与匈奴联合围剿,万箭穿心,死于十日前。”


    容娡耳中嗡的一声,难以置信的睁大眼。


    贺兰铭似乎很满意她的神情,抬手捏住她的脸,迫使她继续听谢玹的死状。


    “你知道吗容娡,据探子说,谢玹的死状极为凄美,死时白衣染血,有上千只蝴蝶前来,围着他的尸身飞了一整日,怎么都赶不走。”


    他像是很向往那场景一般,啧啧感慨,“奇哉,怪哉。如斯美景,可惜不曾亲眼瞧见。”


    容娡目露惊惶,只摇头喃喃道:“他……他可是谢玹,怎么会死……他绝不会有事……”


    她失神片刻,竟顾不得委曲求全,一把掐住贺兰铭的手臂:“是不是你害的他?”


    贺兰铭挑了挑眉,理所当然的点头认下:“是啊。”


    “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贺兰瑄!”


    他的脸变得扭曲,恶狠狠甩开她的手,“他早就该死在十几年前!他就是该死!我不过略施小计,便能送他去死,让他到黄泉下与故人相聚,何不美哉?”


    容娡怒不可遏,一巴掌甩到他的脸上,浑身难以遏制地发抖:“卑鄙小人!”


    贺兰铭的脸被她打的一偏。


    可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走上前把容娡抱进怀里。


    “谢玹死了,容娡。你嫁给我吧。你嫁我为正妃,我会给你万人之上的后位。”


    万人之上的后位。


    以往梦寐以求的权势近在眼前,只要她应下,便可以拥有滔天的权势,不必再为安身立命苦恼。


    可容娡却没有半点喜悦,反而不知怎地,心如刀割,钝痛弥漫。


    她面色发白,心中悲恸,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眼尾一滴一滴砸落,怔愣半晌,忽然用力挣扎。


    见状,贺兰铭脸色一沉,拽着她的双手,蛮横地将她关进一间宫殿,疯疯癫癫地低喃:“你不愿意嫁我?为何不愿?”


    “父皇时日无多,我很快便能继位。你是天命圣女,你的身份能助我……只要你愿意嫁给我……天命从来都是站在我这边的……”


    容娡拼命挣开他,躲他躲得远远的,环膝缩在角落里,心口一阵一阵的抽疼。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得她不由自主的抽泣。


    容娡有些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是在为谢玹而哭吗?


    她听着贺兰铭的疯话,最初的恐慌过去后,渐渐不再流泪,反而清醒了许多。


    谢玹怎么可能会死。


    贺兰铭一定是在骗她。


    容娡拭去眼尾的泪,沾湿的睫羽脆弱的眨了眨。


    可……


    若是谢玹真的死了呢?


    到那时,没了后路,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还是得设法保全自己。


    ——


    盛夏转瞬即逝。


    初秋夜,繁星明灭,嵌在浓黑的夜幕之上,像是为光滑的绸布缀满珠石。


    时近拂晓,虫鸣啛喳。


    本应是万籁俱寂的时刻,蜿蜒的道路上,却忽然出现连亘的军队,在月光下严阵以待。


    急促的马蹄声,踏破寂静的夜。


    静昙驾马驶上一处高坡,翘首远眺一阵,扬声向身后的马车禀报道:“君上,还有两日的路程,便到洛阳了。”


    车厢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立即有侍从露出关切而担忧的目光,上前等候吩咐。


    片刻后,车厢里的人掀开车帘,露出一张苍白病弱的面庞。


    皎洁如银的月光,幽幽洒落,仿佛在他清峻的眉宇间镀上一层银霜,更显得他俊美不似真人。


    谢玹遥遥望着夜幕,拢紧披在身上的外衫领口,低声吩咐:“再快一些。”


    白芷从洛阳传信给他,容娡一月前被贺兰铭强行带入宫中,福祸不知,朝不保夕。


    他须得再快一些。


    战事初定,匈奴不敌大巍,节节败退。谢玹领兵守住边境的城池,更是将计就计,除去军中细作,解决了对方的主帅,收复十余座城池,逼得匈奴退至关外。


    可战事本应为期三月,强行压在一月内结束,更有奸人暗自作伥,罗织罪名,意欲加害谢玹的性命。


    谢玹虽神机妙算,算准了他们的阴谋,将计就计地设了场计策,躲过万箭穿心的死劫,但为迷惑敌军,他以身涉险,亦受了重伤。


    静昙面露犹豫:“可您身上的伤……”


    随行的韦叔侃也立即劝慰道:“君上,眼下万无一失,便是要讨伐贺兰寅,也不该如此心急。”


    谢玹偏头低咳两声,轻轻一笑。


    “无妨。”


    第86章 重逢(二合一)(修)


    漆黑的宫殿里, 并未点灯,唯一的光线是漏窗漏入的月光,勉强能容人视物。


    殿中回荡着贺兰铭自言自语的疯话, 容娡看不清周遭的环境,不知他将自己带到了何处, 便没有轻举妄动, 始终沉默地缩在墙角, 心里酸涩而沉甸甸的, 好像压了块棱角不平的巨石。


    直至三鼓后, 有黄门前来禀报, 说棠棣殿的火势已经被扑灭。


    棠棣殿常年空置, 不是什么重要的宫殿。哪怕容娡纵火烧了内殿,也无关紧要。


    贺兰铭并未处罚她,只下令将她关在现处的灼华殿,而后便带着黄门离开了。


    不多时,陆陆续续有宫婢入殿,依次点亮烛台,燃起的烛光将宫室映的亮如白昼。


    宫婢逐渐朝角落里的容娡围拢过来, 容娡听见脚步声, 抹了把面颊上的泪, 下一刻便被宫婢们七手八脚地扶起来,强行扶她去沐浴。


    容娡神情麻木, 任由她们动作。


    匆匆洗浴过后, 容娡拨开牢牢围在她面前的宫婢, 径直走到榻前, 倒头睡下。


    这一夜,她似是被梦魇所扰, 睡得并不安稳。


    守夜的宫婢,半梦半醒间,听到了许多声容娡惊惧的、带着哭腔的梦呓。


    —


    隔日午后,贺兰铭大摇大摆地迈入殿内。


    容娡昨夜哭肿了眼,醒来后不愿搭理人,只坐在窗前发呆。


    先前贺兰铭命人端给她的酥山,她一口没动,搁置在手边的桌案上,如今融化成一滩粘稠的乳液。


    贺兰铭见状不禁皱眉,偏头低斥两句,宫婢连忙诚惶诚恐地上前收走那碗酥山。


    容娡听见了他那边的动静。


    但她置若罔闻,没有起身行礼,依旧看着窗外。


    贺兰铭落座在她的对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望见一株开的茂盛的夹竹桃。


    他清了清嗓子,斟酌片刻,小声道:“对不住,昨晚吓到你了。”


    他一出声,容娡无法忽略他的存在,只得起身行礼:“大殿下。”


    贺兰铭摆手免了她的礼,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容娡恭顺地垂着头,中规中矩的露出假笑:“大殿下言重了,您何错之有?是民女有错在先。”


    贺兰铭沉默片刻,神色庄重道:“你不必怕我,容娡……我是真心想娶你。”


    不知为何,容娡有些想笑。


    她没有说话。


    “大约三年前,我在江东见过你。那时我遇见了一些麻烦,是你出面帮我解决的。”


    容娡愣住,略显惊奇而不解地看向他。


    贺兰铭示意她坐下,好半晌,才别别扭扭的开口:“那年我尚年少,去江东调查一桩旧案,却遭人暗算,险些被人牙子卖到鬼市。是你看穿了那人牙子的乔装,带来衙役将我救出。”


    那时他狼狈不堪,而带人赶来的容娡,穿着一身五彩间色裙,袖间披帛随风飘荡,粉面杏眼,容貌秾丽,简直如同下凡的九天仙女。


    贺兰铭这么一说,容娡总算有了点印象,也终于明白为何贺兰铭掳错人见到她时,会是那番神情了。


    原来暖寒会那回,并非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容娡年少时爱发善心,确实从人牙子手里救过人。


    年深日久,容娡对此的记忆有些模糊,只隐约记得,似乎她的本意并不是为了救贺兰铭,而是因为看出他的身份不一般,顺手救下了他,想给自己谋个人情。


    没想到……


    容娡登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早知救下的是贺兰铭,她就该袖手旁观,放任他自生自灭!


    这个奸恶小人!


    他害死了谢玹!


    谁知道他今日同她说起这些话,是打的是什么坏主意!


    容娡悔青了肠子,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又不能表现的太明显,只好咬着牙不语。


    贺兰铭说出陈年旧事,神情有些不自在。


    他觑着容娡的脸色,见她没什么反应,便深情脉脉地表明心迹。


    “容娘子,我爱慕你数年,真心实意想娶你,也只想娶你一人。若你肯嫁我,待我继位后,愿将后宫废置,独尊你一人为后,让你拥有无上权势。”


    这种空头许诺的骗人话术,容娡听得多了,丝毫不为所动。


    她又不是傻子,向来只有她将男人们当做垫脚石耍的团团转的份儿,哪里轮得上男人骗她。


    若她听信这种空话,那可当真是昏了头了。


    情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说变就变,是最不要紧的事。


    容娡看见贺兰铭这张脸,便心里发堵,随口说了两句好听的话敷衍,将他打发走。


    贺兰铭临走前,命人端上新的酥山。


    这东西绵滑甜腻,解暑又可口,容娡很喜欢吃。


    但一想到是贺兰铭命人做的,她霎时便没了胃口,待贺兰铭走远后,赏给了守在她身边的两个宫婢,顺水推舟套个近乎。


    那两个宫婢梳着双丫髻,年岁不大,受宠若惊地分食酥山。


    其中一个,见容娡双目微肿,神情恹恹,似乎有些难过,便主动同她搭话解闷。


    “娘子可是在宫中待久了觉得无趣?恰好奴婢才听闻了一桩美事,不知娘子可愿听来解闷?”


    容娡兴致缺缺:“说来听听。”


    宫婢道:“骊华公主苦恋许久,终于要嫁给她的心上人了。”


    容娡有些索然无味,但她心里憋屈又难受,实在是无事可做,便示意宫婢继续说下去。


    “公主的心上人,是新任的光禄大夫李大人。只可惜李大人入朝前便早早娶妻生子,与妻子鹣鲽情深,哪怕公主自贬身份,提出可为平妻的话,李大人也不愿娶。”


    容娡越听越熟悉,某一瞬间回忆涌上心头,连忙追问:“你说的这位李大人,可是去岁被举荐为大中正的李复举?他的妻姓许?”


    宫婢歪着头回想,点点头:“正是。”


    容娡心中一沉:“李大人既然深爱其妻,不愿尚主,又为何愿意了?”


    宫婢叹息一声,唏嘘不已:“或许是情深不寿吧,李大人的妻室,三个月前外出游玩,惨死在荒郊野岭。据说李大人找到她时,她的半个身子都被啃食的不成样子了……奴婢听人说,缺的那部分肉,是被饥民煮着吃了……”


    说到这里,她没忍住干呕一声。


    而容娡亦是不禁皱紧眉头,有些恍惚。


    她与李复举之妻许蕙,在暖寒会上有过一面之缘,还算聊得来。她记得,那时骊华公主便对李复举威逼利诱,闹得很是难堪。


    哪知再闻故人名,竟是以这种方式。


    许蕙之死未免太过蹊跷。


    旧事一幕幕浮出脑海,容娡忆起暖寒会上的那场大火,以及贺兰铭发现被掳来的人是她后,暴跳如雷地说掳错人了。


    他本来要掳的是谁?


    她记得,她与许蕙走的是同一方向……


    容娡想到一种可能,登时悚然一惊。


    莫非那时他们便对许蕙起了杀心?!


    容娡心惊肉跳,遍体生寒,忍不住将许蕙之死与贺兰铭联系在一起。


    她无心再听下去,心烦意乱地打发走宫婢,独自坐着,缓了好半晌,仍是不寒而栗。


    皇族的人,为了一己私欲,竟如此惨无人道吗?


    容娡简直无法想象,贺兰铭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会对她做出什么事。


    接连听闻了两桩死讯,她实在是惶恐交加,接连灌了两盏凉茶入腹,才勉强驱散了心头的惊惧与不安。


    ——


    宫中近日似乎有什么大事,贺兰铭成日忙的不见人影,顾不上逼迫容娡。


    这反而正合容娡心意,她趁机同灼华殿里的宫婢亲近,巧言令色数日,终于取得大部分宫婢的信任,不再如从前那般寸步不离的被监视着。


    盛夏转瞬即逝。


    初秋的某日,容娡说了些甜言蜜语哄人,蓄意引着宫婢带她出殿赏花。


    一回生二回熟,容娡并非第一次被拘禁起来,自然有许多应对的法子。


    原本她只是打算碰碰运气,想着没准能找个人救她出去。


    怎料一出门,竟遇见了个意料之外的熟人,不禁一愣。


    贺兰铖瞧见她,亦是无比惊诧:“容……娘子,你怎么在宫中?”


    容娡一见到他,便不由自主的想到谢玹。


    她无法控制地鼻尖发酸,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含泪行礼:“三殿下,民女的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民女想先行同殿下求证一件事,谢玹他如今在何处?”


    贺兰铖默然。


    半晌,他看向别处,神情悲戚,艰难道:“云玠……去了,娘子节哀。”


    一听这话,容娡不由得心跳一滞,身形微晃。


    一旁的宫婢连忙扶住她,担忧的问:“娘子没事吧?”


    容娡面色发白,竭力维持镇定,轻轻摇了摇头:“……无事。”


    贺兰铖是谢玹的挚友,断然没有骗她的道理。


    容娡从前总怀着一丝侥幸,认为贺兰铭不过是在骗她,欲将她作为牵制谢玹的把柄。


    可谢玹真的死了。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谢玹分明是算无遗策、无所不能的。


    他说过的,会护她周全,要与她共枕同穴。


    没了他,她被困在宫中,日后又该如何安身立命?


    历经波折后,容娡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哪怕她曾恼恨过谢玹对她的掌控,恼恨过谢玹偏执的性情,无数次想过要摆脱他的掌控,想要另觅良人——


    可这一切皆因她的贪念而起。


    落到如今的境地,难免是她自作自受。


    世人多各谋其利,人情冷暖,拘泥于利害得失。


    如谢玹那般渊清玉絜、如似神祇的人……极难得见。


    容娡的眼前蒙上一层水雾,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谢玹待她用情至深,是她曾经精挑细选的最好的选择。


    他是她留给自己的后路。


    可他却死了。


    天地之大,再无她的庇身之所。


    也不知怎地,容娡听着身边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忽然满心茫然。


    无措而悲戚地想——


    她再也不会遇到,比谢玹更好的人了。


    不会再遇见了。


    不会再有了。


    ——


    元嘉十七年,八月庚午,帝薨。


    尊庙曰神宗,谥哀武帝。


    举国服丧,满宫缟素,恸哭不绝。


    哭声遥遥飘入灼华殿,空气仿佛也被泪水浸透,满殿弥漫着咸腥的潮湿气息。


    天幕雾蒙蒙的,风声潇潇,仿佛随时能落下一场雨。


    容娡穿着一身白衣,独立在殿后的水心亭上,面颊上垂着未干的泪水,宽大的白袖被风鼓的猎猎作响。


    然而她的眼底却冰冷一片,毫无哀伤之色。


    容娡很清楚的知道,国君一死,贺兰铭即位,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祸端。


    贺兰铭执着于娶她。


    成为一国皇后,似乎是安身立命极好的归所。


    对于世间女子来说,没有比这再好的去处了。


    可容娡却莫名如鲠在喉。


    她从,还是不从?


    前夜——


    贺兰铭为了逼迫容娡答应嫁给他,强行将她带入国君的寝殿,桎梏着她,亲眼目睹了国君的死亡全程。


    这位年轻时野心勃勃、手腕狠厉的君王,到了风烛残年,却沉迷于神佛之道。哪怕是苟延残喘地躺在龙榻上时,仍不忘修仙问道。


    容娡站在屏风后,隐约能望见榻上形如骷髅的身躯。


    殿外,电闪雷鸣,雨下如瀑。


    方士与僧弥挤满寝殿,诵经声低沉悠扬。


    国君垂死挣扎,嗓音如同含着无数砂砾,却不住嘶吼着:“圣女……寻天命圣女来……朕奉天命加冕……朕……朕的皇位……名正言顺——”


    “朕要天命圣女……朕不甘啊,朕不甘!朕……要续命……!”


    倏而一道闪电劈开漆黑的夜幕,容娡被贺兰铭掰着脸,面向龙榻,清楚地望见老国君不成人样的脸庞。


    她吓得险些尖叫出声,死死咬着唇,拼命挣扎起来。


    而贺兰铭站在她身后,死死将她摁在原地,逼迫她睁眼看着。


    容娡看的心惊肉跳,不由得瑟瑟发抖,用力别开视线。


    贺兰铭举止疯癫,凑到她耳边,喃喃低语道:“很快便要结束了,容娡。”


    “很快我便要继位登基,而你必须成为一国之后,成为我唯一的妻……”


    纷乱的、嘈杂的声音不断钻入容娡的耳,使得她耳中嗡嗡作响。


    她却从这荒诞而可怖的场景之中,品出国君这父子俩的相似之处来。


    ——如出一辙的疯癫。


    贺兰铭这副疯样,显然是又吃了五石散。


    一种莫名的愤恨与无力,袭上容娡的心头。


    战乱不止,哀鸿遍野,百姓易子而食。


    而统领他们的皇室,安逸的享受着荣华富贵,却是这副颓靡昏庸的模样。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轻声问:“你做了什么?”


    贺兰铭没回答,只是掐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推出屏风的遮挡范围。


    烛光猛地晃动起来。


    贺兰铭死死钳制住她,推着她向前走,哈哈一笑:“父皇,您要的天命圣女,儿臣为你找来了!”


    容娡悚然一惊,心跳的简直要挣出胸膛,下意识地想躲避。


    方士与僧弥见状,却好像习以为常一般,主动分开一条道路,容他们通过。


    容娡浑身汗毛竖起,拼命反抗,却还是被推到了龙榻前。


    老国君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她……在哪……”


    贺兰铭笑眯眯的,拍了拍容娡的肩:“她就在儿臣手里。”


    “只要父皇下旨传位给我……”


    老国君“嗬嗬”两声,迫不及待地召来黄门,颁下传位的旨意。


    贺兰铭松开容娡,附在她耳边说了句“别怕”,而后自一个方士手中接过丸药,喂入国君口中。


    烛光忽明忽暗,容娡惊恐万状地发现,老国君浑浊的眼珠,在吃完丸药后冒出诡异的光亮。


    她吓得两腿一软,贺兰铭拉着她后退几步,扶她站稳后,拍了拍手。


    不多时,成排的女子被黄门带入寝殿,一个接一个地靠近龙榻。


    老国君又问:“圣女……在哪……”


    贺兰铭将容娡挡在身后,温声道:“她们在这里。”


    “每一个都是父皇您要的圣女。”


    殿内很快响起古怪的声响,交叠的人影,被烛光打在垂落的帷帐上。


    容娡看见有黑血自龙榻上蜿蜒流下。


    她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浑身难以遏制的发抖。


    贺兰铭却神色癫狂,亲密的贴在容娡耳边,低喃的话语里充满警告之意。


    “容娡,你瞧见了吗,这便是惹恼我的下场。”


    “嫁、还是不嫁,你好好想想。”


    ……


    电光诡谲,雷声轰鸣——


    远处,忽然响起噌吰激越的钟声,敲碎了宫城里的死寂,猛地击破脑海中诡异的场景,将容娡从可怕的回忆中拉出。


    容娡心有余悸,额角突突直跳,面色惨白,扶着柱子缓了好一阵,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守在不远处的宫婢:“何处传来的钟声?”


    宫婢踮脚张望:“回娘子,似乎是迦宁塔上传来的,奴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容娡若有所思,轻轻颔首,没再多问。


    宫婢见她心事重重,主动搭话:“娘子并非洛阳人士,可知这迦宁塔的来历?”


    容娡摇头:“不知。”


    “这是先皇……前朝的那位先皇,为太子瑄所建。”


    宫婢小声道:“据说太子瑄降生时,天降异象,漫天祥云不说,分明是孟冬,却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彩蝶飞来,环绕着皇后的寝殿,千蝶朝拜,三日方散。”


    “后来匈奴兵临城下,年幼的太子瑄不愿降,抱着玉玺自迦宁塔上一跃而下,百名宮侍堆成人山,接住了太子殿下……”


    容娡循着钟声,看向宫婢说的那座塔。


    她想象着那场景,缓慢地眨了眨眼,也不知怎地,胸腔里忽然溢满酸涩的钝痛。


    痛感在她的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痛得她心如刀割,几乎要喘不上气,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宫婢悄悄觑向她的脸,吓了一跳:“哎呀,娘子,您怎地哭了?”


    ……


    ——


    八月甲戌,帝葬,入皇陵。


    长子贺兰铭即国君位。


    是日天晴,大吉,百无禁忌。


    然而登基大典过后,天幕上却渐渐堆满阴沉的云翳。


    阖宫缟素未除,一派死气沉沉,容娡却在此时,被新即位的贺兰铭宣到金銮殿。


    容娡跟随黄门,沿着甬道往金銮殿走。


    不知为何,她所见的宫人皆是行色匆匆,远处更是隐隐有喧嚣的吵嚷声,似是发生了什么斗争。


    容娡粗略打量了两眼,便收回视线。


    她对打打杀杀并无兴趣,比起那些,她更关心贺兰铭见她的目的。


    容娡到金銮殿时,贺兰铭身穿国君吉服,头顶十二旒冕,正没骨头似的歪在龙椅上。


    她恭顺地站在大殿中央。


    听见脚步声,贺兰铭抬起头,拨开眼前的垂着旒珠,眯着眼打量她。


    “阿娡。”他凝视着她,半晌,低低的唤,“你一身缟素,究竟是因为国丧,还是为了早已死去的旁人而哀伤?”


    他的话里明显意有所指。


    ——旁人。


    除了不久前惨死的谢玹,还能有什么旁人。


    容娡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心中一颤,掐着手心,努力克制住情绪,强作镇定,缓声道:“自然是因为国丧。”


    贺兰铭没有继续逼问,懒洋洋地换了个坐姿,随手拿起几封信件,甩到容娡脚下。


    “清河崔氏向朕施压,让朕将你放出宫。”


    “还有谢氏三房的几个黄毛小儿,联合赵侯之子,闹到登基大典上,逼朕就范。”


    “容娡啊容娡,朕原以为你柔弱无害,眼下看来,你却当真是手段厉害。”


    “你究竟是何时令贺兰铮对你如此情深义重?朕分明事先将我的好二弟调出洛阳,眼下倒好,他也来凑热闹,要从朕手里将你夺走。你来时,应见到了外面的乱况吧?这正是贺兰铮为见你,惹出来的乱子。”


    容娡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没理会他的话,而是轻声道:“陛下又吃五石散了?”


    贺兰铭轻哼一声,面色却稍作缓和。


    “朕命人备好了成婚用的吉服,你且去试一试。”


    容娡后退一步,眉头皱的更紧:“现在?”


    贺兰铭理所当然的点头:“不然呢?”


    容娡继续后退:“陛下说好不逼迫我的,此时成婚,不合礼数。”


    贺兰铭冷笑:“朕又没说现在便成婚,只是让你去试试婚服,何况朕如今是皇帝,什么时候嫁,由得了你?你不想嫁也得嫁。”


    “还是说,仲秋将至,你想让朕将你的母兄接到宫中小聚?”


    容娡面色微变,猛地抬头看他。


    旒珠摇曳,四目相对。


    贺兰铭坐在玉阶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色阴鸷而复杂。


    须臾,他拍了拍手:“来人——为容娘子换上婚服。”


    十几名嬷嬷应声自殿后走出,团团围住容娡,不待她反抗,便将她簇拥至另一间宫殿。


    嬷嬷们将容娡推到榻前,容娡身上素白的裙裾被她们粗|暴的扯开。


    容娡几时受过这种屈辱,气得浑身发抖,拼命挣扎两下,抬脚踹开几个嬷嬷,惊怒道:“我自己来!”


    嬷嬷们挨了她几脚,面面相觑一阵,犹犹豫豫地退后。


    几名宫婢捧着纁色镶边的吉服,缓步上前。


    她们扯住容娡的手臂,为她换上繁复的玄纁深衣。


    容娡不会穿这种深衣,也拗不过她们,只得顺从,憋屈的满脸涨红,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在宫婢的摆弄下,吉服的绅带,紧束在容娡的腰身处,将她的腰勒的极细,盈盈一握,犹如柔软的细柳。


    深色的衣料,将容娡的颈项衬的更为修长,身姿也更为袅娜。


    深衣形制庄重,穿在容娡身上,虽然刚好合身,却并不显得端正。


    她肌肤雪腻,唇如渥丹,眸如秋水,乌云叠鬓,分明不施粉黛,却美的犹如话本中美艳绝伦的祸水精魅,容色秾丽,娇媚动人。


    哪怕是她此时正在气头上,柳眉微蹙,仍是美的惊心动魄。


    众人观她容色,不由得屏息凝神,啧啧感叹。


    容娡没好气的拽了拽紧束的衣领。


    有宫婢立即要上前制止她。


    掌侍嬷嬷挥了挥手,命宫婢退下,由着她折腾。


    待容娡消气后,掌侍嬷嬷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将一尺见方的盖头遮在容娡头顶,语重心长的劝慰。


    “娘子,那位是高高在上的国君,您何必同他较劲呢?不如放软态度,同他说几句好话,他定然不会为难您。没有男人不吃女人柔声细语的那一套。”


    容娡自然懂得这道理。


    她对于应付男子熟心应手,仗着一张明丽的容颜,曾利用此道,将无数男子耍的团团转。


    哪怕是无情无欲的谢玹,对上她的手段,亦不能避免。


    容娡也明白这位掌侍嬷嬷的意思。


    保命要紧,说两句好话哄人罢了,又不会损失她什么。


    她从前分明很擅长这样做的。


    容娡心里莫名酸涩,沉默片刻,极轻地点了下头。


    换好庄重的吉服后,嬷嬷便要扶着容娡往金銮殿走。


    然而,殿外却不知怎地,蓦地传出一阵混乱的动静,隐约有贺兰铭的怒斥声传来。


    纷沓的脚步声接连响起,凌乱地交错在一起,嘈杂声此起彼伏,甚至能听到箭矢“咻咻”的破空声。


    容娡头上盖着盖头,看不见情况,听觉却格外灵敏。


    她听着那些声响,心里的不安如潮水般蔓延,下意识地扯住嬷嬷的衣袖。


    嬷嬷停步,奇道:“方才还好好的,这是什么了?”


    她不知道,容娡更无法得知。


    盖头被容娡掀开,她躲在内殿里,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好半晌,混乱的声响才停歇。


    嬷嬷走到殿门前扫了两眼:“没事了,我们去见陛下罢。”


    她将容娡头上的盖头重新盖好,殿中剩余的宫婢适时走上前,簇拥着容娡,向金銮殿走去。


    混乱过后,周遭有种异样的寂静,不知为何,反而让人惴惴不安。


    容娡没由来的心神不宁。


    临进殿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容娡的胳膊,扶着她迈过门槛,小声提醒:“容娡娘子莫要忘了老奴交代您的话……”


    话音未落,不知怎地,嬷嬷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容娡心里奇怪。


    可此时她的视线被盖头遮住,什么也看不见,便只依着嬷嬷的意思,软着嗓子,说出近乎献媚的说辞:


    “成婚的深衣我已换上,陛下瞧瞧,可还合身?陛下稍安勿躁,我自然是愿意成为万人之上的皇后。此前我的所作所为,只是在欲拒还迎,使小性子,想试探陛下待我的心意。如今我穿着这身吉服深衣,方明白,我与陛下朝夕相处,又有年少邂逅在先,是有难以割舍的情分在的。


    “待孝期过后,我便嫁您。”


    她强忍着不适的情绪,说出违心的话,没心没肺地想。


    总归谢玹已经死了,她合该为自己谋个其他的好去处。


    这世间又不是只有他谢玹一个男子,寻不到如他那般好的,稍逊色些的也无妨,活下去最要紧。


    殿内一片死寂。


    容娡无比清晰的感觉到,她此言一出,立即有一道深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可贺兰铭却始终没有出声。


    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没有多犹豫,扯开绸布盖头。


    光线骤然出现在眼前,容娡不禁眯了眯眼。


    天幕中的雨云堆叠的越发浓密,风声飒飒,金銮殿中的帐幔被风吹得纷飞,空气中像是缠绕着无数道潮湿的丝线。弥漫着浑浊而甜腥的气息。


    红绸如血,滑落在地,容娡下意识地垂眼,望见几支箭簇凌乱的横陈在她脚边。


    嬷嬷惊恐万状地大叫一声,松开容娡的手臂,跌跌撞撞地跑远。


    簇拥在容娡身后的宫婢,亦是尖叫着四散。


    哄乱人声中,容娡将视线放远了一些,望见地面上蜿蜒流淌的血。


    一股极其熟悉的、略带苦涩的冷檀香,犹如清浅的霜雪,穿透浑浊的空气,飘入她的鼻间。


    容娡心尖一颤,睫羽扑簌眨动两下,缓慢地抬起眼帘。


    一道清霁雪光般的人影,随着视线的抬起,缓缓映入她的眸底。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缓慢——


    容娡望见,谢玹穿着一身欺霜赛雪的道袍,执剑立在龙椅旁,身姿端正,清尘脱俗,犹如一座淡漠的佛尊玉像。


    他的面色雪净,眉眼清峻,容貌一如既往,神姿高彻。


    容娡怔怔地望着他,心跳如鼓。


    他攥着螭龙云纹的剑柄,手指修长如玉,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剑上的纹路,手背上青筋微鼓。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自他身上,强势而极具侵略性地向四周蔓延。


    他周身的气场,比从前容娡所见的每一次,都要沉冷凛冽许多。


    有血滴顺着他手中剑身的血槽滑落,一滴接着一滴,敲在玉阶之上,溅起一朵朵血花。


    在容娡剧烈的心跳声中。


    谢玹气定神闲地转了转剑柄。


    剑尖泛出寒光,映亮他雪湖般的一双淡漠凤目。


    可他的神情,分明比他手中的剑,还要寒上几分。


    谢玹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薄唇微勾,唇角泛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他的眼眸,犹如深不见底的深渊,仿佛能攫取灵魂,幽邃摄人,嗓音薄如冷刃。


    “容姣姣,你要嫁谁?”


    第87章 弑君


    ——“容姣姣, 你要嫁谁?”


    空旷的宫殿,回荡着谢玹徐缓的话音。


    问出这句话时,谢玹岿然立在汉白玉的台阶上, 幽邃的眼眸底,有某种浓重的独占欲呼之欲出, 翻涌、挣扎。


    可他的面容尚且还算平静, 情绪内敛, 只是居高临下, 遥遥凝视着她, 声音并未刻意放大。


    然而, 当那几个字淡淡落下后, 整座金銮殿却好似掠过了一场弥天大雪,风雪肆虐而过,殿内陷入死寂的沉肃。


    清磁而熟悉的声线,极为清晰地传入容娡的耳。


    分明是含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的,却无端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错觉,好似那声音是一把锐利的、寒冷的冰剑,重重敲在人心尖, 力道遒劲, 震得她脑中嗡嗡作响。


    容娡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谢玹不是死了吗?


    殿内人影幢幢,似乎还有其他人在, 但此刻容娡无暇分给旁人眼神, 眼中只能看得见谢玹。


    她神情恍惚, 目不转睛地盯着死而复生的他, 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跳一滞,仿佛被人拿刀牢牢钉死。


    一时竟无法确认, 自己是不是置身于梦里。


    好半晌,容娡阖了阖眼,用力掐了把自己的手心,几乎要掐出血来,这才找回了自己的神志。


    ——能感觉到痛。


    她不是在做梦。


    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谢玹。


    谢玹回来了。


    确认这一事实后,容娡的心里漫上一层潮水般的欣喜。


    但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霎时头皮一麻,宛若雷劈一般僵立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她说错话了。


    容娡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然而余光瞥见龙椅上奄奄一息的贺兰铭,喉间却好似被密集的砂砾堵住,浑身僵直,一个字也说不出。


    原本挂满缟素的宫殿,如今处处溅上殷红的血。


    金灿灿的金銮殿内,御案与龙椅底座溅满凌乱的血滴,粘稠的血液,蜿蜒着流淌在白玉阶上,腥甜的血腥气,幽幽钻入容娡的鼻腔。


    容娡僵硬地看向那些血,瞳仁猛地一缩,脸上血色飞快褪去。


    她喉间发紧,胸腔里喜与惧交加,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试探着轻声唤他:


    “……谢玹?”


    谢玹气定神闲地站在玉阶上,闻声,慢条斯理地换了只手拿剑,面色平静,并没有回应。


    容娡遥遥望着他,澄澈如琉璃的眼底晃出水波,似是要哭出来。


    她有许多话想问他,可话到嘴边,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只嗓音发颤道:“他们……都说你魂归冥府了……”


    谢玹极轻地笑了下,语气淡淡:“你很希望我死,好另嫁他人?”


    容娡眼里水光更甚,立即用力摇头:“不是的,我绝没有那样想过。”


    谢玹沉冷的目光滑过她身上的吉服,眸中渐渐泛出轻嘲之色,冰冷的讽笑一声,未置一词。


    顶着他那极具压迫感的、宛若能窥破一切的眼神,容娡不由得心里一沉,睫羽簌簌颤抖两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吉服的裙摆,一时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话,十指蜷缩着将精美的袖口揉出褶皱。


    她咬着唇,犹豫片刻,小声为自己开脱:“我……”


    才发出一点气声,倒在龙椅上的贺兰铭忽然阴森地笑出声,打断容娡想说的话。


    他捂着胸口,费力挣扎起身,有气无力的喘息。


    “谢玹啊谢玹,你听不见吗?容娡她想嫁的是我,还是说,你在自欺欺人?”


    他笑得狰狞可怖,说话时唇齿间往外喷溅着血沫,笑声里带着一种不可抑制的疯狂,令人头皮发麻。


    摇晃的旒珠哗哗作响,噼里啪啦砸在容娡心头。


    容娡心慌意乱,额角突突急跳,不禁提着裙摆上前两步,狠狠瞪了贺兰铭一眼。


    而后她想到什么,脚步一顿,惶惶看向谢玹,对上他深渊般的眼,哀婉凄艳地摇头,衣襟上露出的一截纤细的颈项,宛若暴雨中不堪一折的花枝。


    她心惊肉跳,浑身紧绷。


    她要被贺兰铭这疯子害死了!


    迈入金銮殿后,能清楚的看见,殿内站了许多听命于谢玹的兵卫。此刻,他们正有条不紊地地清扫打斗的血迹,将死尸从侧门搬出。


    此情此景,容娡如何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贺兰铭大势已去,谢玹才是那个生杀予夺的人!


    她将碾压式的战况尽收眼底,感到恐惧,哭腔道:“哥哥,你信我,我方才那番话只是为了自保……”


    谢玹视线自她身上挪开,提起寒光粼粼的剑,横在眼前,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剑刃,眉宇间渐渐覆上一层霜雪,瞧不出在想什么。


    光可鉴人的剑身,映出他昳丽的眼,在他脸上折射出一道明晃晃的剑光。


    他凝视着剑上的那双眼,若有所思。


    见状,一旁的静昙与李复举对视一眼。


    李复举会意上前,拱了拱手,哀痛欲绝道:“君上,贺兰铭设计谋杀臣妻,可否交由臣处置?”


    谢玹端量着剑,没说好还是不好。


    龙椅上苟延残喘的贺兰铭,反而目眦尽裂,神色癫狂,死死抓住龙椅的把手,气喘如牛地怒吼道:“谁敢动朕?!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都该去死!来人!护驾!护驾!”


    “朕是皇帝!朕今日继承大统,连你谢玹心心念念的人也要与我成婚!谁也别想成为我们的阻碍!”


    李复举怒喝一声,拦下贺兰铭伸向谢玹的手。


    谢玹眯了眯眼,眼底愈发晦暗。


    容娡听着贺兰铭的疯话,宛若被人给了当头一棒,一个激灵道:“哥哥,且别杀他!”


    贺兰铭这种恶人,死不足惜。


    可他如今是国君,不该死在谢玹手里。


    谢玹那般的人,不该被扣上弑君篡位的污名!


    然而这句话落入旁人耳中,却是别有意味。


    贺兰铭话音一顿,欣喜若狂的看向容娡,眼里燃起一簇明亮的光:“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哈哈大笑,笑的前俯后合,几乎要笑出眼泪来,无不得意道:“谢玹——不,贺兰瑄,你听听!容娡她分明是对我有意!她舍不得我,她想嫁我!你强求不得!你就该去死!死在十七年前!”


    “容娡就算不嫁我,也有的选!她嫁贺兰铮,嫁谢玉安,嫁随便什么人,都不愿嫁你!”


    李复举大怒,铮然拔剑指向他:“鼠辈尔敢!”


    容娡气得发抖,啐骂一声,怒道:“谁管你死活?我只是担心谢玹他的名誉会因你有损!若不是你强行逼迫,我才不会换上这身吉服!”


    说这话时,她悄悄觑着谢玹的脸色,生怕谢玹会因贺兰铭的话而迁怒于她。


    谢玹缓慢地眨了下眼,怜悯地看向她,似乎被她的话触动,竟然和沐一笑:“好啊。”


    容娡松了口气,眼眸转了转,想借机为自己开脱:“哥哥,你信我,我……”


    话未说出口,她忽然发现,谢玹虽然含着笑,眼尾却眯起一个危险的弧度,一种堪称暴虐的占有欲盛满他的眼瞳,原本空净明淡的面容,骤然闪过狠戾之色。


    容娡哑然失声,心尖一颤。


    下一瞬——


    谢玹抬手挥剑,霜白的广袖宛若展开的鹤羽般鼓起。


    他挥剑的姿势极为好看,像是在抚琴弄弦。


    然而这赏心悦目的一剑,却斩出遒劲如弯刀的力度,眨眼间削去了贺兰铭的头颅。


    尖锐的笑声戛然而止,鲜血如瀑,喷涌而出,溅红了谢玹的一角衣袖,也映红了容娡的眼。


    象征国君身份的旒冕咣当落地。


    贺兰铭的头颅,重重落在御案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噗通砸在谢玹脚边,一双死不瞑目的眼,恰好直勾勾的对着不远处的容娡,其状惨不忍睹。


    李复举倒吸一口冷气:“君上!”


    容娡如坠冰窟,呼吸都停滞了一下,胃里猛地一抽。


    她根本无法直视那令人作呕的惨状,僵硬地转动颈项,看向谢玹。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他的神情,竟觉得他像一只嗜血的妖邪,随时随地会扑上前,将她撕碎。


    谢玹不该是这样的。


    他从前一向衣不染尘,也将她护的很好,从来不会让她直面这种血腥的场景。


    身为国君的贺兰铭,就这般轻而易举地死在他的剑下。


    那曾经允诺要等他归来再续前缘、却另觅他人的她呢?


    恐慌如潮水蔓延,淹没容娡的心房,拍打着她脑中紧绷的弦,使她几乎无法呼吸,吉服下的身躯更是难以抑制的战栗。


    容娡并不觉得自己为了自保,寻觅旁人的庇护有什么过错。


    总不能得知谢玹死了后,她便跟着不活了,总得利用长处,为自己博取一线生机。


    只是容娡不曾料到,谢玹并没有死,甚至扭转局势,杀入宫城。


    更是万万不曾想到,这个自初见时,便满身神性、渊清玉絜的男子,有朝一日竟会站在皇位之上。


    她僵直地站在原地,看着俊美不似凡人的谢玹,抬起皂靴,随意踢开贺兰铭的头颅。


    染血的头颅,骨碌碌顺着玉阶滚落,发出“咚咚”闷响。


    容娡眼瞳骤缩,当即吓得眼泪汪汪,宛若被施了定身咒般动弹不得。


    她知道自己躲不掉。


    众目睽睽下,谢玹一步一步走下玉阶,漏窗的暗淡光线笼罩住他,映亮他眉宇间锋锐的倨傲,以及眼底翻涌着的暴虐的占有欲。


    李复举退至静昙身侧,后者担忧地唤:“……君上,宫中尚有几处余孽未曾清剿。”


    谢玹置若罔闻,步履不停,“当啷”一声,若无旁人的丢开染血的剑,走到面无血色的容娡面前。


    清冽馥郁的冷檀香,幽幽钻入容娡的鼻腔。


    她下意识地抬头,咬着唇,眼泪汪汪看向谢玹神姿高彻的脸,忍着头皮发麻的惧意,讨好般的攥住他一角干净的衣袖,唇瓣微微翕动。


    “哥哥……你信我,这身吉服是贺兰铭逼迫我换上,绝非我本愿……我更不是自愿入宫……与谢玉安,也早早划清了界限……”


    谢玹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她,修长如玉的手捏住她的指尖,眯了眯眼,低声问:“那贺兰铮呢?他也曾逼迫过你么?”


    容娡指尖一蜷,仿佛被人灌入一盅哑药,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余浑身战栗。


    谢玹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忽然自嘲般的笑出声,漠然道:“骗子。”


    他阖了阖眼眸,浓长的睫羽随之垂落,在眼底投落一层阴翳。


    “容姣姣,孤想要信你。”


    “可你惯来巧言令色,孤实在是信不过。”


    再睁开眼时,他一贯清沉的眉眼,眼尾晕开薄红,目光一寸寸割向她。


    薄红在他眼尾挑起一抹危险的弧度,他脸上不达眼底的笑意敛去,露出谪仙般皮相下,堆叠的阴暗掌控欲。


    容娡心虚不已,根本无法承受他这种灼灼的、洞若观火的目光,慌乱的别开视线。


    谢玹却挑着她的下巴尖,迫着她抬起头,与他对望,直至将她逼退到角落,退无可退。


    在殿内待命的兵卫,极有眼色的移开视线,抬着尸首分离的贺兰铭,悄无声息退出金銮殿。


    谢玹微微俯身,一缕墨发垂在容娡的肩头,与她的长发缠绕在一处。


    他的语气很温缓,然而这种反常的平和,却像是风暴来临前平静的海面,压抑着某种能将她吞噬的狠戾。


    “你分明说过,要与我再续前缘。”


    “你也说过,要与我同枕共穴,若我身死,你不会独活。”


    “可你转头便要另嫁他人。”


    他呼出的温热的鼻息,洒在容娡脸上,有些发痒。


    容娡双腿发软,不自在的偏了偏头,嗓音里染上了浓重的哭腔,竭力为自己开脱。


    “我……我找他们只是为了自保,我知错了……唔——”


    谢玹平阔的肩,遮住了大半光线。


    他将娇小的她完全笼罩在墙角,看着她满是潮气的眼眸,听着她求饶般半真半假的话语,心里忽然挤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喉结上下滑动,一把掐住她的后颈,摁着她强势地索吻。


    阴孽的掌控欲在此刻暴露无遗,谢玹禁锢着她,唇舌极具侵略性地探入她的齿关,汲取着她口中所有的空气,牢牢地将她掌控。


    容娡仰面承受着他激烈的吻,没多久便浑身绵软,倚着墙一点点向下滑。


    谢玹仿佛被这个吻安抚住,眼眸翻涌着幽冷情绪缓和了些,鸦色的眉睫,覆上一层霜雪似的岑静。


    “……你总是骗我。”


    他似叹非叹的低喃,半阖着眼,气息不匀,顿了顿,垂眸看向眼瞳上笼着水雾的容娡,将她捞入怀里。


    如玉的长指暧昧地箍住她的腰侧,嗓音噙着阴沉的低哑:


    “孤在此,你再说一遍,想嫁谁?”


    以往容娡习惯给自己披上一层伪装,说出的话总是半真半假,只有在这种处于弱势的时候,被逼的无路可退了,才能迫着她说出一两句真话。


    谢玹何等熟悉她,自然深谙这一点,语气里含着逼迫与命令的意味。


    容娡的腰被他箍的生疼,眼眸泛出一层盈盈的泪光,濡湿眼睫。


    他更换了自称,容娡不知该如何称呼现在的他,想了想,只得顺着他的心意,“我想嫁你……哥哥。”


    顿了顿,她想到贺兰铭瓜熟落地般掉下的头颅,不禁打了个哆嗦,哭腔道:“我真的知错了,另觅旁人不过是为了保命,我爱慕你是真,心悦你是真,想与你再续前缘亦是真,云玠哥哥……别杀我。”


    谢玹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睨她,“我自然不会杀你。”


    “可若你仍旧见异思迁,是否杀你,便未必。”


    第88章 玉玺(修)


    容娡倏地噤声, 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下,双目睁的溜圆。


    见状,谢玹眼尾晕着的薄红更甚, 鼻息发沉,目光若有实质, 刀刃似的割着她, 径直望进她眼底, 神情似笑非笑, 说出的每个字, 都透着寒彻脊髓的冷意。


    “这般畏怕, 莫非你当真意志不坚, 还存有另觅他人的心思?”


    容娡被那仿佛能看破一切的眼神压得头皮发麻,躯体不由自主的发僵,做不出任何反应。


    直至谢玹微凉的长指,如游弋的玉蛇般绕上她的颈侧,她才猛地一个激灵,泪眼汪汪地看向他:“没有,真的没有……”


    谢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眸色翻涌, 仿佛要将她吸进深不见底的眼里, 让她跌进去,摔得粉身碎骨。


    容娡怕他真的会醋意大发而杀了她, 绞尽脑汁思索一阵, 没了辙, 只得踮起脚, 硬着头皮凑上去主动吻他的唇,以此来示好。


    “我只同哥哥这般亲密过……”她攥着他的衣襟, 生疏地舔舐他的唇瓣,含糊不清道,“有哥哥这般谪仙般的人在身边,旁的凡夫俗子怎会入我眼……你消消气……”


    谢玹任由她毫无章法地乱亲,低垂着眉眼,神情没什么变化,须臾,松开她的颈项,用鼻腔哼出一声低低的“嗯”,不知是在回应她的示好,还是在嘲讽她的惺惺作态。


    他语气不明,容娡拿不准他的意思,莫名有些委屈,亲不下去了。


    她大概明白谢玹是在吃醋,可他这醋意未免也太大了些。


    哪有像他这般爱慕人的!


    成天想将心爱的女子关起来不说,如今可倒好,吃了些醋,竟变本加厉想将她杀了!


    她越想越委屈,松开他的衣襟,别开脸不愿再看他,眼里渐渐蓄出泪。


    谢玹缓慢地眨了下眼,看向她。


    容娡感觉到自己的眼尾有温热的泪水滑落。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只咬紧牙关,暗骂自己太过没出息。


    然而一脸冷漠的谢玹,却在她的眼尾渗出泪时,下意识地伸手拭去那颗泪珠,手上的动作,是与他漠然的神情,截然相反的温和。


    他的指腹很凉,触碰到容娡的肌肤时,两人同时一愣。


    容娡吸吸鼻子,窥觉到他言行之间的反差,缓缓抬眼看向他。


    她忽然有种直觉,谢玹刚才说要杀她的话,不过是在吓唬她。


    这人是怕她爱上旁人,才会那样说的。


    她琢磨了一阵,蓦地福至心灵——


    谢玹拿她没办法。


    他无法掌控她的心意,所以只得说出那番话,以她的性命要挟,想发设法将她困在身边。


    原来……竟是如此吗?


    容娡倚着墙,思绪万千,心跳都不由自主快了几分。


    谢玹单手撑墙,圈着她,两人挨得很近,鼻息清晰可闻。


    容娡一抬眼,便清晰地看见他眼白上覆着的、浓密如蛛网的血丝。


    她想了很多,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眨了眨眼,小声嘀咕:“……你才舍不得杀我呢。”


    谢玹被她的不以为意气笑,面色沉郁:“不信孤?”


    尾音上扬,很好听,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薄愠。


    容娡确实是不信的。


    她之前暗器暗算他,做到那种地步,谢玹都没同她计较,又怎舍得杀她。


    至多将她再关起来,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不假思索,张口欲说:“难道不是吗?”


    可转念想到贺兰铭那双死不瞑目的眼,她轻轻打了个哆嗦,又有些不确定自己的揣测是否正确,便谨慎地闭上嘴,决定不说话,生怕自己说错话惹到他。


    谢玹同样没出声,只用一双幽邃的眼眸盯着她,鼻息微沉,像是在隐忍着某种阴暗的情绪。


    他发现自己无法狠下心来,即便他此刻醋意滔天,妒怒又不安,却拿她毫无办法。


    良久,谢玹阖了阖眼,叹息一声,手臂绕过她的肩背,略一用力,将她摁入怀里,贴在她耳侧,低低地发问。


    “若我始终不曾来,你当如何?”


    容娡听着他的心跳,眼眸闪动,想了想,如实道:“我不知道。”


    谢玹搂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鼻息沉了几分,像是被她的这句话点燃了怒火,周身气息霎时凝固,清泠如霜雪。


    他嗓音低哑,再次染上命令的意味,几乎咬牙切齿道:“不知道?容姣姣,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容娡被他勒的喘不上气,推了推他,反而被不容置喙地拥的更紧。


    “你……”


    她皱起眉,想让他松手,然而瞥见他泛红的眼尾、不复从容的神情,想到这一切是因何而起,不禁哑然失声,惧意亦无声无息地消减。


    僵持片刻,容娡在他怀里挣动两下,费力抽出自己的左手,举在他面前,将腕上伪装成手镯的暗器给他看。


    谢玹的目光短暂地在手镯上停留一瞬,继续看向她,眸色沉的浓黑的夜,仿佛要将她吞噬。


    容娡放下手。


    “是真的不知道。”她垂着眼帘,小声道,“可能会想办法逃出宫。”


    顿了顿,她仰面看向他,声音更小:“……我在身上藏了几件暗器,若贺兰铭逼人太甚,我做好了杀他的准备。”


    看着谢玹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容娡的喉咙忽然仿佛被什么攫住,说不出任何瞒骗的话。


    好一阵,才揪住他的衣边,哽咽着道:“我问过许多人,他们……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当真以为贺兰铭杀了你……若不是知道你身死……我又怎会……又怎会……”


    眼泪不受控制,啪嗒啪嗒砸落。也不知怎地,容娡泣不成声,仿佛这些时日的担惊受怕与所受的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开了闸似的往外涌,怎么都流不尽。


    泪珠滚落到谢玹的衣袖上,很快没入衣料,洇开点点湿痕。


    谢玹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面上蓦地一片空白。


    容娡泪眼婆娑地瞥见他的神情,心里大致有了底,越发委屈,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不小心呛了一口,便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谢玹被咳声惊得回神,眨了眨眼眸,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容娡抽泣不已,满脸是泪,揪起谢玹的衣袖擦眼泪,却怎么都擦不干净,气得呜咽两声,没好气地挠了把袖子,犹豫了一下,没舍得松开。


    “都怨你!”


    分明哭的语不成调,却偏偏要虚张声势的抱怨。


    “若论背信弃义,也是你假死在先……我已经解释过,今日种种并非我本愿,你为何不信我?我……我讨厌你!”


    若她先前说的那番心悦谢玹的话,并非出自真心,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哄骗的假话。


    而眼下她所说的字字句句,却着实是真情实感。


    谢玹待她如何,她是看在眼里的。


    她知道谢玹待她情深,无论怎样,都不愿意看着这样一个人身死。


    谢玹望着她婆娑的泪眼,瞳仁微微一缩,隐约明白她的意思,胸腔内翻涌着的怒火,忽然间没由来地偃息了。


    他沉默着看着她。


    妒怒、醋意、戾气,最终化成一声极轻的、略显无奈的叹息。


    “对不住,是怨我。”


    谢玹认下她没道理的责怨,面上的冷意一点点消融,捧着她的脸,细致地为她擦拭眼泪。


    他眼帘低垂,眨眼时,浓密的睫毛像鸦羽那般轻颤,眼眸像浸了水的琥珀,泛出粼粼的光晕。


    美的摄人心魂。


    容娡渐渐止住哭声,眼巴巴的盯着他的脸,想了想,犹豫着问:“你是在哄我吗?”


    谢玹颔首:“嗯。”


    他在她哭红的眼尾印上一吻:“别哭,姣姣,我并未死。”


    容娡舔了舔唇角,并不领情,轻哼一声:“刚才不是还威胁要杀我?才不稀罕你哄。”


    谢玹没再说话,深深凝视她,眼尾始终噙着一抹红。


    过了一会儿,他阖上眼,揽住她的腰,道:“姣姣,我不是什么圣人,真的动过杀念。”


    “我曾想过很多次,你既然不愿独属于我一人,那好,你爱上谁,我便杀了谁。若你始终不愿真心喜爱我,那也无妨,我会杀了你,死人总不能见异思迁,待你死后,只能乖乖留在我身边,与我同枕共穴。”


    他的语气平静又淡漠,像是在与她谈论稀松平常的小事,嗓音里甚至带着点薄冷的笑意。


    “至于贺兰铭,由你看着我亲手斩杀他,已算手下留情。我其实本想利用他来教你如何杀人,让你来杀他。”


    容娡听得瞪圆了眼,小脸皱成一团,又要哭了。


    可旋即,谢玹话音一转,像是妥协一般,略显无奈的笑了笑:“可我没料想到,情爱竟能如此蛊惑心智,令我无法对你狠下心来,终究还是……罢了。”


    容娡眨了眨沾湿的眼睫,听懂了他的意思,怔怔地望入他昳丽冷湛的、带着纵容的眼,心尖一颤。


    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谢玹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神祇了。


    他那样的人,因她沾上了这万千红尘。


    仿佛有温热的泉水溢满容娡的心房,她心里发软,抬手摸了摸他眼皮上的那颗小痣。


    谢玹眨了下眼,睫羽扫过她的指尖,有种微妙的痒感。


    容娡发现自己不抗拒谢玹的心迹,但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情意。


    她心乱如麻,只顾左右而言他,轻声道:“秋日又至,我第一次见你,也是在秋日。”


    那时的他,高不可攀,清冷矜贵,超然物外。


    直到她不择手段,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的端方自持,被她的引诱打破。


    他们之间的一切,因她贪妄的心念而起。


    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改变,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谢玹沉默一瞬,不知想到什么,低低一笑,没接她的话茬,只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了。”


    容娡疑惑:“啊?”


    谢玹的声线里含着清冽的笑意:“爱慕我是真,心悦我是真,想与我再续前缘亦是真?”


    容娡的心跳莫名有些快。


    她觑着他的脸,认真地想了想,纠结的掐着手心,犹豫不决道:“……应该是吧。”


    谢玹低头,同她额头相触,鸦色的长发顺着肩头垂落到胸口,泼墨般的流泻,与她的发丝缭绕在一处。


    两人鼻息相闻,他垂敛眉眼,指尖点在她的心口,久久停留。


    怦怦。


    怦怦怦。


    两种不同的心跳声,渐渐交融。


    须臾,谢玹像是确认了什么,蓦地掀起眼帘,眸底蕴着星海一般的光亮,直勾勾地望着她,嗓音慵懒蛊人,又隐约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压迫,点破她的反应。


    “姣姣,你心乱了。”


    “你喜爱我。”


    容娡脸上倏地一热。


    不知为何,她嗅着他身上的冷檀香,有些头晕目眩,脚底也轻飘飘的。


    她听见自己鼓点般的心跳,面上滚烫,说不出反驳的话。


    喜爱谢玹么?


    ……怎么会。


    她不该被谢玹的话扰乱心绪的。


    一定是那枚蛊在作祟。


    一定是。


    ……


    好在,谢玹并未继续追问她。


    两人厮磨之际,殿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打破殿内的宁静。


    谢玹反应很快,将面红耳赤的容娡护在身后,抬眼看向殿门口,神情骤然冷下去。


    不多时,兵卫护着口中喋喋不休的魏学益,走进金銮殿。


    瞧清楚殿内情形,魏学益气急败坏:“谢云玠!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卿卿我我!贺兰铮那厮快要攻过来了!指名道姓要你交出容娡!”


    谢玹冷笑,眼中显出轻蔑之色:“他尽管来。”


    魏学益看向他身后的容娡,视线来回扫视着二人,欲言又止,须臾,拂袖而去。


    待她走后,谢玹含笑看向容娡,声音刻意放的极缓:“贺兰铮,你惹出的风流债。”


    这是又打翻醋坛子了。


    容娡心虚地别开眼。


    顿了顿,她小声道:“他算不上。若要论起来,你才是我惹出的风流债。”


    谢玹微愣,喉结上下滚动,叹息着笑。


    没过多久,殿外便响起刀剑交错的铮鸣声。


    容娡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拉住谢玹的衣袖。


    谢玹察觉到她的不安,拍拍她的手腕,侧目看向暗卫,眉眼变得锋锐而尽显睥睨之色,低声吩咐两句。


    随后他牵起容娡的手,领着她从暗道离开金銮殿。


    暗卫上前护送两人,穿行在复杂的宫道之中。


    宫中兵荒马乱,他们却走的不急不缓,一路东行,闲庭漫步般,走到一处戒备森严的幽静宫院。


    白芷与白蔻领精兵守卫守在宫殿外,见谢玹带人走来,他们纷纷恭敬行礼。


    时辰渐晚,天色昏暗。天幕上堆积着浓密的雨云,雨却迟迟不曾落下,风势反而越发大。


    甬道间,不时有飒飒风声掠过,谢玹霜白的广袖被吹得鼓起,像鹤影展翼。


    容娡与他比肩同行,身上的吉服层叠繁复,裙摆很长,迤逦拖地,像一朵盛放在她身后的巨大的鸢尾花,有些不便行走。


    她没管裙摆,追着谢玹的脚步,走的很快,腰间玉石配饰,玲琅作响。


    入殿后,容娡提着的心才稍稍有所松懈。


    谢玹命侍者点燃灯烛,借着亮起的烛光,打量容娡两眼,俯身为她整理裙摆,细致地抚平每一道褶皱。


    从前谢玹经常亲手为她更衣,容娡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此时他的动作有什么不妥,乖顺地站好。


    反而是旁边候着的侍者,见此一幕,神情一个比一个惊愕。


    谢玹将她裙摆的拖尾摆正,直起身,站在她面前,凝视她片刻,低声道:“这身皇后吉服,是多年前为我母后而制。你穿着很好看。”


    容娡没料到贺兰铭竟会拿旁人的吉服来充数,忆起惨绝的血河之役,霎时手足无措,磕磕绊绊道:“我、我不知道这是……”


    谢玹摇头:“无妨。”


    容娡词穷了一会,越发浑身不自在,想说些什么缓解沉重的气氛:“哥哥,你别难过,我这便换下吉服。”


    谢玹拦她“不必。”


    他不知被容娡的哪句话戳中,忽然伸手扣住她的后颈,将她摁在怀里索吻,堵住她的唇。


    殿内的光线有些暗,暖黄的烛火烧灼着空气,温度一点点上升。


    属于谢玹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凶狠地侵入容娡的五感,唇舌交缠,容娡仿佛被抽去全身的力气,浑身发软,气息变得紊乱。


    她面红耳赤,唇齿间不受控制地溢出一些甜腻的轻吟,被他吻的有些站不住,只得无助地攀住他的肩。


    不知过了多久,当容娡唇瓣发麻,差点喘不上气时,忽然感觉手心一沉。


    谢玹松开她,将一个沉甸甸的物件塞进她手里。


    她无力地偎着他,听到他清磁的声音,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水幕。


    “贺兰铭许你皇后之位,那我许你帝王之权,你意下如何?”


    容娡头脑发晕,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


    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看向手里的东西,吓得杏眼睁圆,险些将它摔了:“这是……玉玺?”


    “是玉玺。”


    谢玹揽她入怀,吻了吻她的耳垂,嗓音很低。


    “你想要的,无外乎是至高无上的权势。若你想要皇权,我便予你皇权,扶持你登基。”


    “作为交换,你从此只能爱我一人,好不好?”


    第89章 红尘(修)


    谢玹清湛幽邃的眼底, 流溢着深渊般的病色,语气平静又淡漠,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语有多么惊世骇俗。


    容娡脑中嗡的一声, 被雷劈了一般惊在原地,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让她登基?


    他疯了不成!


    她喉间发紧, 胆战心惊, 心里产生了一种从所未有的荒谬感, 震惊到无以复加, 恍惚间, 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被门夹过, 一时分不清是自己疯了, 还是谢玹疯了。


    好一阵,容娡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深吸一口气,用力摇头,将耳珰甩的乱颤:“登基大事岂能儿戏,我不想要。”


    她虽想要安身立命的权势,但绝没动过这种荒诞的心思。


    皇权之争, 骨肉相残, 兄弟阋墙……


    见识过贺兰铭父子的疯狂后, 她对此更是恨不得避之不及。


    给她一百个胆子她都不敢说‘想要’这两个字!


    若是她敢插手朝政,谢玹的那些部下岂不是得想方设法杀了她!


    谢玹的手指按在她的腰侧, 低垂着眼, 邃亮的眼眸深深盯着她, 似是想从她的神情中分辨出些什么。


    容娡被他圈在怀里, 他的身形遮住大半烛光,落在她脸上的光线很昏暗, 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清晰地听到她略显不安的呼吸声。


    半晌,谢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解,蹙眉道:“你既不愿,那便罢了。”


    容娡松了口气,只觉得这块玉玺犹如烫手山芋,连忙战战兢兢地递到他手边。


    谢玹松开她的腰,拿起玉玺放回袖中。


    殿内陷入沉默。


    容娡本想坐下歇息,然而吉服加身,她行动不便,浑身不自在,便召来婢女,命她随她去内殿换一套常服。


    等容娡换上曲裾出来时,谢玹也换下了染血的霜袍,身上随意披着一件苍色外衫,鸦色长发松松拢在肩后,身形愈发像一株清冽的雪松。


    眼下,他正端方地坐在平头案前,提着茶盏为自己斟茶,眼帘低垂,被烛光一照,眉宇间隐现从前那种带着神性的悯色。


    容娡脚步一顿,定定地望着他,鼻尖有点儿发涩。


    分开了这样久,又误以为他身死,如今出人意表的重逢,她心里其实有些想他。


    可她说不出口。


    只得将这些情绪,归结于黑夜的降临。


    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她小声唤:“谢玹?”


    闻言,谢玹侧目看向容娡,俊美的面庞因为烛光晕染而显得很柔和,面容雪净明淡,眉眼若画,睫羽洒金,瞳仁很亮:“怎么了?”


    容娡注视着他,慢慢地摇头:“没怎么。”


    许是谢玹神情太过温和与熟悉,使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还算美好的回忆。


    她犹豫了一下,抱着试探的态度,柔声细语道:“……我在宫中待了太久,想离开皇宫。”


    谢玹和沐地注视着她,神情没有因她的话产生多余的变化,只轻轻颔了颔首。


    迎着容娡希冀的视线,他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温和地问:“姣姣,皇权尚不能用来交换你的心意,你说,我当如何,才能让你只爱我一人?”


    容娡一愣,没想到他会这样答,思索着他的话,莫名觉得此时的他很古怪。


    谢玹好像误会了些什么,她不要玉玺,不是拒绝与他交换的意思。


    她蹙起眉,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解释,便听谢玹轻叹一声。


    “罢了。”


    他垂眸看着手中的茶水,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你既然不愿说,我便不迫着你了,放你出宫便是。”


    容娡当即将解释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笑颜逐开,喜不自胜道:“此话当真?”


    谢玹将手中茶一饮而尽,抬眼看她:“当真。”


    他的神情淡然温和,然而容娡欣喜过后,触及他的眼神,却笑容一僵,没由来地脊髓发寒,心房突突跳动起来,莫名觉得他每个轻飘飘的动作,都好像重重地砸在她的心口,令她浑身紧绷。


    谢玹放下手中的玉杯,单手支着半边脸,看向她时,眼眸像盛了一汪醇浓的酒液,晶莹清湛,泛着瑰丽的光泽,璀璨夺目。


    “忘了同你说。”他睫羽颤了颤,抖落金粉般细碎的光晕,在容娡不解的目光中,用另一只手摩挲着用过的那只玉杯,轻喘着道。


    “我方才,饮下了快红尘。”


    “药性如何,你应该了解。只是不知,用在男子身上,能否用药解除。”


    “嗯……”谢玹蹙了下眉,玉质的手指骤然捏住桌沿,鼻息潮重而微喘,原本泛着粉红的关节与指尖,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


    他眼眸半阖,宛如玉像,眼尾却蓄着一抹浓重的胭脂红,像是难以忍受药效,微微仰头,露出脖颈上突起的喉结。


    此时此刻,这枚喉结正在难耐地上下滑动。


    “药性尚未完全发作,你若现在想走,还来得及。”


    “姣姣,你要离开吗?”


    第90章 孟浪


    侍者事先被屏退, 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容娡与谢玹二人,烛影轻曳,静的落针可闻。


    因而, 谢玹每一声鼻音浓重的喘息,都能清楚地传入容娡的耳朵里。像一根沾着水的羽毛, 湿润的纤长羽尖, 一下接着一下, 轻轻搔着她的心口, 撩拨着她脑中的弦, 勾挠出涟漪般的潮痒。


    本来想走出殿门的容娡, 当即愣住。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枚滑动着的、泛粉的喉结, 只觉得视线仿佛缠上了无数道黏胶,将她的脑袋黏成一坨混沌的浆糊,使她无法将目光自他身上挪开,心跳都要停滞了。


    谢玹的侧前方置着一盏烛台。他半阖着眼,用手背撑着侧脸,手指间缠着几缕发丝,被烛光一照, 在冷白的面颊与颈侧映落几道深浅不一的阴影。


    他的喉结滑动几下, 略微低了低头, 手指支在额角,侧脸迎着烛台, 目光放低, 直勾勾地看向容娡, 漆黑的眼珠, 揉碎了粼粼烛光,墨色里融着金。


    墨愈黑, 金愈亮,像是在黑夜里点燃了一小簇明亮炽热的火苗。


    被他这么一看,容娡勉强找回了一点儿神志,艰难地别开视线,咽了咽口水,磕磕绊绊道:“谁人胆敢给你、给你下这种药?现在怎么办?”


    若是能教谢玹毫无防备地饮下掺了快红尘的茶水,那给他下毒岂不是也轻而易举?


    思及此,容娡不免有些心焦,人也清醒了不少,快步朝门口走:“我去传医官。”


    谢玹气定神闲,注视着她的背影,在她身后慢悠悠地开口:“不必。”


    “是我自己饮下的。”


    容娡傻在原地。


    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幻听了,背对着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紧阖的门扇:“你说什么?”


    谢玹发出一声带着气声的笑,尾音上扬:“我说,快红尘是我给自己下的,这样能听懂了吗——姣姣?”


    容娡能听懂他说的每一个字。


    但这些字合成一句话后,却让她怀疑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被人按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


    不然为何,她的脑中乱糟糟的,怎么都无法弄明白他的意思。


    容娡神思飘忽,傻站了一会儿,忽然发现,离她一步之遥的门,似乎……落了锁。


    她正要细看,与此同时,却听到了一声轻缓的铮然声,像是剑身被人慢慢抽出鞘。


    容娡目光一凝,霎时浑身寒毛直竖。


    她僵硬地转身面向他,手心紧紧攥着袖角,欲哭无泪:“你怎么能这样。”


    “嗯?”


    谢玹轻轻喘息着,将出了一截的鞘的剑推回去,嗓音带着点儿笑意:“怎样?”


    容娡听不得他这种低醇如酒的嗓音,噎了一下:“……轻浮孟浪。”


    谢玹单手托着腮,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眉骨,指下拢着黯淡的阴影,覆在眉眼上,神情显得有些深不可测。整个人不复从前的端雅方正,慵懒而松弛,眼尾蓄着的那抹胭脂红却偏偏越发浓郁。


    闻言,他低笑地重复了一遍她说的词,漫不经心道:“你当初因何饮下快红尘?我是在学你,容姣姣。”


    容娡的脸上炸开了一团热浪,烫的的她面红耳赤。


    学她什么?


    学她怎么勾引人吗?


    容娡无地自容,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早知谢玹会来这么一出,她当初就不该自己饮下那快红尘!


    应该哄着他,喂进他嘴里,待药效发作,撩拨他两下,立刻溜之大吉!


    容娡悔青了肠子,蹙起眉,揪着裙边,悄悄往门口挪步:“这不一样。”


    谢玹抬手扯松衣领,浓密的眼睫迎着烛光,像金色的蝶翼那般颤了颤,哑声道:“哪里不一样?”


    容娡咬着唇,说不出话,也不敢看向他。


    殿内弥漫着清冽的冷檀香,然而这香气的背后,萦绕着谢玹沉重潮喘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时,宛若干燥的银碳沾上了火星,霎时便燃起了成片炽烈的火,烧的殿内的温度急剧上升,清冷的檀香也变得滚烫。


    谢玹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是个极能忍耐的人。


    容娡几乎没见过这个人失态。


    他雪净的脸上鲜少有强烈的表情,一直以来,都是从容不迫的。


    但眼下的境况,谢玹显然无法再保持从容。


    快红尘的药效开始慢慢发作,热浪顺着血液击打着他的四肢百骸,宛若火舌舔舐着他的五脏六腑,烧的他手背上青筋暴起,腹中有什么随之绞紧了。


    细密的薄汗一点点渗出,濡湿他鸦色的鬓角,将那抹墨色浸的越发深、越发浓郁。


    谢玹极轻地甩了下头,像是要借此驱散药效带来的影响。


    他坐直身体,支在脸侧的手缓缓下滑,用拇指的指腹按了按喉结,将那处碾出更浓郁的绯红色。


    容娡看着他低垂的眉眼,无端嗅出一点危险的气息。


    谢玹缓缓掀开眼帘,露出一双幽邃湛丽的眼眸,瞳仁上晕着朦胧的水雾,眼尾勾挑着一抹胭脂红。


    然而细看之下,那眼眸却是沉在冰里的黑曜石,冷而漠然,毫无温度,要将她扯进眼里,要将她溺在水底。


    他像捕猎的某种凶兽盯上柔软的猎物般盯着她,神情显现出一种平静的沉冷。他舔了舔红润的唇角,鼻息闷的要滴出水,好心提醒:“嗯……姣姣,要来不及了。”


    容娡的脊背靠着门扇,脑中警铃大作。


    她想拔腿就跑,却又不敢贸然离开,目光不住往他放在手边的剑上瞟,心跳的要挣脱胸膛。


    他这架势,哪里是要放她走,分明是强迫她自愿留下!


    只怕她还没走出这间宫殿,那柄削头如削瓜的剑便会架在她的脖子上,逼着她退回来。


    容娡简直不敢想,若是她迈出这扇门,还能不能有命见到明日的太阳。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阖上眼。谢玹压抑的喘息,却偏偏一个劲的往她耳中钻。


    谢玹抿了抿唇,又斟了一杯茶饮下。


    他的手背上鼓满青筋,仰着脸往口中送茶水时,眯眼看向瑟缩的容娡,指尖忽然痉|挛般的颤了一下,有透明的茶水洒出来,落在他紧绷的颈侧。


    喉结难耐而快速地滑动。


    谢玹的眼底暗的犹如万丈深渊,指尖用力按在桌沿,哑声道:“还不走?”


    容娡打了个哆嗦,睁眼看向他,看清他眼里几乎要压制不住的占有欲时,眸中蓄出水雾。


    她倒是想走!


    可他谢玹又是给自己下药,又是给殿门上锁,除了嘴上说说,哪里有半点要放她走的意思?


    分明是在变着法子试探她!


    迫着她主动留在他身边。


    棋差一着,她便有可能令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她不敢走。


    她不想丢了性命!


    容娡也不是非得出宫,她只是察觉到谢玹和从前大为不同。


    伴君如伴虎,时时如履薄冰,这种道理,她是省得的。


    谢玹一向强势,是她没把握驾驭的人,现今又掌生杀予夺的大权。


    他现在是喜爱她,可他未必会一直喜爱她。


    哪有什么亘古不变的爱。


    她只想用虚情假意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没想过靠虚无缥缈的情爱将他与自己拴死。


    情爱自古以来都是朝令夕改的、不可靠的。


    她怕谢玹一旦对她的那点儿情意消耗殆尽,会不念及旧情,翻脸杀了她。


    所以她找了个出宫的借口,想先离他远一些,再好好想一想应对之策。


    可眼下,显然不是离开的时候。


    保命才是最要紧的。


    容娡脑中天人交战,挣扎了一会儿,终究选择留下。


    她小跑着奔向谢玹,跑的有些急,接近他时,脚底踩着裙边绊了一下,重重摔进他怀里。


    膝盖磕在簟席上,有点轻微的痛感。


    容娡委屈的不行,伏在他膝上,眼泪“哗”的涌出来。


    谢玹被她撞得身躯微晃,垂眸看向她,神情似淡漠又似怜悯。


    他握住她不堪一折的腰侧,眼尾蓄着的胭脂色,浓郁的像是要滴出来,冲淡了他眼底的冷:“哭什么。”


    容娡在他怀里拱了拱,找到一个舒服的角度窝着。


    余光瞥见横在案上的剑,她打了个寒颤,死死抱住他的腰,往他身上蹭眼泪。


    “我不走……我是你的……别杀我,哥哥……”


    谢玹面上平静的表象被她的这句话打破。


    他闷喘着,泛着绯色的喉结,小弧度的快速滑动几下,看向容娡泪盈盈的眼,忽然伸手将她推到铺着绒毯的簟席上。


    粉白的裙裾散成一朵巨大的木芙蓉,谢玹苍色的宽大衣袖压在花瓣一角。


    容娡吓了一跳,双眼睁得溜圆,仓皇支起上半身,双手撑在身后,将身躯撑出上弦月般的弯弧,想要往后退。


    然而这一幕落入谢玹眼里,更像是她在主动逢迎,将自己往他怀里送。


    容娡警惕地看着他,脚上的绣花鞋不知踢到了何处。


    谢玹跪坐在她身前,用修长的手捏住她的足腕,手背上鼓着的青筋,与她纤细的腕骨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阖了阖眼,温和的神情一扫而空,眼尾的胭脂红蔓延至眼白,在眼底融成极致的情谷欠。


    谢玹攥着她纤细的足腕将她扯过来,膝盖抵开木芙蓉层叠的花瓣。


    尚不及容娡蹬开他,他的吻、连同他这个人已经一同覆过来,平阔的肩膀遮住她眼前的大半烛光。


    药效的作用下,谢玹的唇瓣很烫。他的唇齿极具侵|略|性的探入她的齿关,吻的又深又凶,简直像是要将她拆吃入腹。


    容娡被他压的有点喘不上气,脑袋也晕乎乎的,只觉得自己要被他烫的融化成一滩水,喉中不由自主溢出甜腻的轻吟,心跳如击鼓,胸口剧烈起伏。


    她用力推了推谢玹,没推动,反而被他攥住两只手腕,牢牢摁在头顶,以便更好的迎合他。


    谢玹的吻辗转来到她耳畔,炽热的气息洒在她颈侧,烫的她一抖,瑟缩着别开脸。


    他捏住她细嫩的下巴尖,将她的脸掰回来,居高临下地望进她潋滟的眼底。


    “怎么办。”


    谢玹冰凉的发丝流墨般垂到她的脖颈上,如同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冷檀香一般,牢牢将她缠绕。


    “你我之间,种着情蛊,快红尘的药效,唯有你能解,姣姣……”


    谢玹的喉结不停的滑动,嗓音低哑,鼻息发喘,语气看似是在同她商议,实则话里蕴着强势的、不容拒绝的命令意味,“帮帮我。”


    持续发作的药效,横冲直撞,急切地要顶出一个突破口。


    他强忍着药效激出的本能,耐心而认真地询问她,刻意压制过的鼻息,却依旧很沉很重,暗含着激烈的风雨,要将她整个人裹挟着吞进雨幕里。


    “……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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