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地动(修)
军中粮草至关重要, 大部分是便于携带和储存的干粮,平日里吃不到圆子这种甜食。
谢玹并不贪口舌之欲,但食讫后, 见容娡碗中见底,思及她一贯喜食甜食, 这一路随军行来, 却没怎么吃过, 许是没吃够, 便又给她要了一碗。
容娡的确爱吃。
圆滚滚的白圆子, 端上来时冒着热气, 一颗颗浮在甜汤里, 上面浇着一层亮晶晶的蜜渍桂花,咬一口,软糯糯,甜滋滋,怎么都吃不腻。
她毫不客气地吃了小半碗,直到实在是吃不下了,便拍了拍肚皮, 笑眯眯将碗往谢玹面前推了推。
意思很明显。
谢玹扫了眼容娡吃剩一半的圆子, 没说什么, 神情习以为常,无比自然的吃了几个。
容娡托着腮, 笑吟吟的看着他吃。
看了片刻, 她望着谢玹因咀嚼而微微鼓起的面颊, 像是发现什么有趣事一般, 眼眸弯了弯,轻笑道:“好乖呀, 云玠哥哥。”
谢玹的眼皮极轻地动了下。
他搁下调羹,掏出帕子拭净唇角,“吃不下了。”
容娡极有眼色的将脸凑过去,他垂眉敛目,认真地为她拭净唇角沾上的糖渍。
两人起身离开商铺,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飘落,在地面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容娡雀跃的欢呼一声,松开谢玹的手,小跑进雪地里。
“下雪了!”
这座城在江东地界,虽然靠近北地,但落雪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算是少见的景象。
细雪如柳絮,路边的屋檐下,有不少行人停足注目,成群的孩童从自家院门跑出来,发出新奇的惊呼,走街串巷,吆喝着玩伴一同玩雪。
江东的取暖方式,不像洛阳那般多样,只能多穿衣物来保暖。
容娡穿着厚厚的桃红袄裙,裹着厚实的狐毛斗篷,像个贪玩的孩童般踩在雪地上,身后缀着一长串脚印,没一会儿,头顶乌黑的发髻上便沾了一层碎雪。
谢玹走近她,抬手细致的拂去她发上的雪粒,给她带上斗篷上的兜帽。
他没有制止她玩雪的意思,只温声叮嘱:“小心着凉。”
容娡怕冷,没敢上手玩,只用鞋底踩着雪,没一会儿便觉得腻了。
雪势渐渐变大,四周的屋檐墙沿、碧瓦朱甍皆蒙上一层浓郁的白。
谢玹见容娡冷的不停搓手,便适时去牵她,感受到冰凉的温度后,自然而然地将她的双手拢在自己的掌心,为她暖手。
男人的双掌宽大而温暖,容娡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他。
他空净明淡的面容上,染着一层淡淡的雪意,越发显得眉眼清峻,神姿高彻。
而那双琥珀色的眼,此时正在专注的看着她。
容娡仰视着他,忽然忆起,去岁时,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天,她想方设法,费尽心思,想让谢玹记住自己。
谢玹微微抬眼,两人目光对视,他仿佛与她心有灵犀似的,不待她开口,便先行道:“我记住了。”
又何止是记住了。
他摩挲着她的指尖,顿了顿,又低声道:“更,爱你深切,思你成疾,无药可医。”
容娡听得心尖发颤,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哦。”她故作平静,悄然抓紧谢玹的手,“那我可能,也会一直记得你吧。”
——
巍军的营帐扎在南北要塞处,背靠绵延的山坡,东面与城池搭界,远远便能望见燃起的炊火。
从城中回来后,谢玹便被请去与将领们一起商谈军务。而容娡一下马车,就迫不及待的钻进帐子里。
谢玹处尊居显,有属于自己的一顶单独的帐篷,容娡进来时,帐中正烧着旺盛的炭火,温暖如春。
谢玹人不在帐中,但他身上的冷檀香残留在这里,清清浅浅的漂浮在空气中,被炭火一暖热,便弥漫的很浓郁。
容娡颇为喜欢这香气,嗅到以后只觉浑身舒畅,褪了外衣,心满意足地躺进被褥里。
天色已经很晚了,没多久容娡便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时,外面仍是一片昏黑。
炭火不知何时灭了,火盆底残存着些猩红的碳灰。
容娡冷的直发抖,不得不起身裹上衣裳。
帐中的冷檀香消散近无,谢玹似乎没回来过。
不知怎地,她忽然很想见到他。
思忖一瞬,容娡披上斗篷,搓着双手,摸黑走出军帐——刚好与端着炭盆走来的佩兰撞了满怀。
佩兰吓了一大跳,但她眼疾手快,端稳炭盆,敏捷地往旁边侧身让开,一块木炭也没撒。
瞧清是容娡,她“咦”了一声:“娘子,你怎地这时候起来了?”
容娡笑道:“火灭了,有些冷。”
佩兰点点头。
她避开容娡,俯身捡起了一物,不待容娡看清是什么,便进帐重新点着炭火,转头问她:“娘子要去何处?奴陪您前去。”
帐外仍在下雪,容娡立在军帐前,被风雪一吹,刚才醒来时,那种强烈想见到谢玹的念头消弭了不少,心里反而多出了些违和的怪异感。
“不去哪,出来透透气。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佩兰想了想:“卯时,快天亮了。”
容娡陷入沉思。
她很清楚,自己一向没心没肺,从来都不是个会被情爱迷惑头脑的人,近来却频频想黏着谢玹,甚至恨不得时时同他黏在一处——这实在是太过反常了。
她站在冷风里,仔细地想了想,忽然捂住心口,心里一咯噔。
——情蛊。
这半年来,各种事层出不穷,她竟一时忘了,谢玹去岁给她喂下情蛊之事!
情蛊将他们牢牢相系。
一切反常的迹象,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容娡喉间发涩,心里也愈发沉重,脊背处一寸寸爬上寒意。
这情蛊最初是用来压制快红尘的毒性,谢玹帮她把快红尘解了后,这蛊一直同她相安无事,她便以为它无害,因而没怎么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却是未必。
不过,她不曾提出解蛊之事,为何谢玹也不曾提到过?
是如她一样忘在脑后了,还是……
容娡不敢再深想下去。
谢玹应该,不会是那种不择手段的人。
只是,心里到底还是横了一根刺。
容娡忧心忡忡的回到帐中,枯坐半晌,勉强压下纷乱的心绪,决定日后寻个时机,好好问一问他。
眼下战事频繁,民不聊生,谢玹的每个决策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她虽然遇事总先想着自己,但还是能拎得清的,不想在这种时候影响他。
天还尚早,容娡正要再睡下,军帐外忽然响起低沉的号角鸣声,一群士兵举着火把从军帐前快速走过,在篷布上留下一道道人影。
容娡心知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把攥紧暗器,警觉地留意着外面。
没过多久,帐帘被一道裹挟着风雪的身影掀开。几个兵卫举着火把站在门前,火光摇曳,映亮了来人一张神姿高彻的面容。
见是谢玹,容娡顿时松了一口气。
谢玹走到她身边,掏出火折子点燃帐中的火把,沉声对她道:“前线战事告急,我得去一趟。”
他昳丽的眼眸里倒映着粲然的火光,璀璨如星,宛若千金难买的珠玉。
容娡看得微微走神,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嘴唇动了动:“好。”
也是在这时,她才后知后觉的留意到,谢玹身上穿着玄色轻铠,玄甲的边沿反射着火光,像是鎏了一层金漆。
她不禁微微出神。
许是因为初见时的印象,太过深刻,谢玹在容娡心里,始终有种悲悯众生、清心寡欲的刻板形象。
杀戮血腥的战场,似乎和他沾不上半点干系。
他合该衣不染尘,高坐神坛上,做他那渊清玉絜的神祇。
她知道他处尊居显,知道他手握大权、生杀予夺,能够号令千军万马,可对此一向没什么实感。
直到见到他这身装束。
见到他换下缓带轻裘,穿上鎏金玄甲,再看向他的面容时,顿时觉得,他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张扬与锐气,多了几分,属于弱冠年岁之人的意气风发。
她默默的想——
倘若贺兰寅老贼没有卖国求荣,倘若没有血河之役,天姿灵秀的太子殿下,合该应当是这种意气风发的模样。
或许,还要再恣意张扬一些。
头戴十二旒冕,身穿玄服纁裳,居于那最尊贵的位置之上,受万人朝拜、万人敬仰,尊贵无双。
可若那样,兴许她就不会遇见他了。
她出神的间隙,谢玹屏退侍从,站到她面前。
他的玄甲上似乎残留着外面的寒气,泛着幽幽的冷光,使得他一近身,容娡便被寒气激的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往床榻深处缩了缩。
谢玹的眼皮微微向下压了压。
他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低头审视她,眼底发黯:“怕孤?”
容娡手指微蜷,摇头否认:“没有。”
穿上这身玄甲,谢玹整个人都变得锋利起来,连带着一向空净明淡的面容,都显得昳丽而极具攻击性,周身的冷檀香也无端染上几分侵略性,强势地干扰着她的心绪。
她有点儿没法同他对视。
谢玹审视她两眼,却好似窥出她的怯意,长指勾起她的下巴尖,强调道,“姣姣,我要上战场了。你不应该……有所表示,为我送行么?”
容娡无端从他的声线中听出一丝委屈。
她抬眼看向他。
不待她张口说些什么,谢玹便倾身吻她,气息铺天盖地的将她席卷。
谢玹鼻息急促,那双漂亮的眼眸半开半阖,吻的投入和彻底,唇舌一寸寸舔舐她的唇瓣、撬开她的齿关,辗转出令人脸热的“啧啧”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等两人分开时,均有些呼吸不稳。
谢玹将脸埋在她的肩头,平复着呼吸。
少顷,他偏头看了眼帐外的天色,用鼻尖蹭了蹭容娡的颈侧,带着点鼻音道:“此战颇为紧要,天一亮,便要出兵了。”
容娡没说话,将下唇咬的发白。
顿了顿,默不作声的抱住他,倚在他身上。
“战事大约要持续小半月。”谢玹抚摸着她的后背,接着沉声道,“军帐内不安全,稍后我派人送你去城里。”
容娡闷闷的“嗯”了一声。
玄甲硌得她有些不舒服,她动了动身体,换了另一个姿势,将脸贴在谢玹的耳畔。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谢玹的神情蓦地一软。
他紧紧抱住她,漆黑的眼底不住晃动,似是在酝酿什么。
片刻后,他开口,从胸腔深处发出近似呢喃的话语。
“待到战事结束、一切尘埃落定后,”他说的很缓很慢,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姣姣,我们……成婚,可好?”
容娡有一瞬间的动容,她无声的动了动唇。
她觉得自己在这些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可又不知究竟该说什么。
于是这一瞬间,她恍然大悟。
她果然……还是在害怕。
害怕有朝一日,谢玹会弃她如敝履。
爱上他的代价,她实在是负担不起。
古往今来,有那么多兰因絮果的事例。
真实的史料如是,虚拟的话本亦如是。
她宁愿找一个不会爱上的、能任由她玩弄于鼓掌的人来虚度余生、安身立命,也不愿去经历一次,被牵肠挂肚的心爱之人抛弃。
她想,她应该是有些喜欢谢玹的。
不然,也不至于患得患失,杞人忧天,一想到有关他的未来,便忍不住做出最坏的打算。
谢玹一直没再说话,微沉的呼吸抚在她耳畔,带着点压抑的克制,像是在耐心等待她的回答。
静默良久。
容娡抱住他的脖颈,蹙起眉尖,认真地想了想,支支吾吾的开口:“唔……”
谢玹的肩背立即绷紧了。
容娡用面颊磨蹭着他的鬓发,眼睛望着不远处的虚空,含糊其辞道:“成婚兹事体大,得等你安然无恙地从战场上回来见我,再细细商议。我可不想为你守节。”
谢玹不知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忽然稍显愉悦的笑出声:“好。”
他抬手扣住她的后颈,很用力的含吮她的唇,力道狠的像是在啃咬。
容娡几乎怀疑自己的唇瓣要被他咬破了。
她满头雾水。
只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
谢玹啃完她的唇,又去吻她的眼皮。
天色渐渐亮了,帐外的脚步声变得密集起来。
他将容娡的碎发挽到耳后,垂眸凝视她清丽的小脸,良久,又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等我回来。”
容娡的心忽然狠狠的颤了一下。
她忍不住扯住他的袖口,鼻尖发酸,半晌,才强忍着情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谢云玠,你一定要,平安无事、毫发无损的回来。”
谢玹叹息着笑,清沉的眼眸里浮出细碎的光晕:“……没规没矩。”
待松开她时,却收敛神情,认真地、一字一顿地沉声道:
“我会的。容姣姣,我绝不会……放任你另嫁他人。”
——
谢玹前脚刚离开临时驻扎的营帐,后脚便派心腹将容娡护送入城。
他昨日进城时,命人去购置了一处宅邸,本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未曾想这么快便派上了用场。
容娡随身带着暗器,平日里常用的其他物件,被佩兰收拾成一个沉重的包袱,捆在马背上。
一行人趁着天色昏暗,悄然搬进城中的宅邸里。
谢玹此回留给容娡的人,她不大熟悉,身边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只有自少时便跟在她身边的佩兰。
佩兰心地良善,哪怕被父母发卖为奴,仍时不时救济家中,常常寄些书信回家。
她跟随容娡,从江东辗转到洛阳,又辗转回到江东,从无有过半分怨言,甚至在容娡的血亲弃她而去、连夜逃离洛阳时,仍留在谢府等她回来,容娡自是能信得过她。
主仆二人共居一室,风平浪静的度过一段时日。
某一日拂晓,容娡睡得正昏沉时,忽然被一股大力摇醒。
她迷迷糊糊的坐起身,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去,发现整座房屋,好似海上的船遇到风浪似的,不停地摇晃。
帷帐在晃,窗棂在晃,门扇也在晃。
妆奁与案上的各种摆件,噼里啪啦砸落一地。
容娡头脑发懵,猛地意识到这似乎是书中记载的地动,赶忙一个激灵从榻上爬起来,手忙脚乱的往身上套上几件厚衣,边往屋外跑,边大声喊人:“佩兰,佩兰——”
佩兰被她摇醒时,神情也是懵的。
此时地面已经晃动到有些站不稳,容娡顾不得那么多,动作飞快地往佩兰身上套衣裳,拉起她往外跑。
两个年轻的小娘子,携手跑出房屋,踉踉跄跄的往宅邸外跑去。
天色昏黑,容娡顾不得去喊醒住在宅子里的其他暗卫。他们有武艺傍身,若是想脱险,定然要比她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快上许多。
不知跑了多远,容娡喘气的间隙,感觉到天色渐渐明亮,周围的境况也能看得清了。
两人在一片空旷的荒地停下。
容娡撑着腰,大口大口喘息,额角薄汗涔涔。
佩兰亦在大口大口喘气,只是神情有些恍惚,似是还未从方才的惊变中缓过神。
容娡瞥她一眼,气喘吁吁的解释:“……地动了。”
佩兰怔怔地看向她。
容娡再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虚脱地坐在地上。
佩兰杵在她面前,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双一贯柔和的眼眸里,此时却像是有什么在死死的挣扎。
容娡被她盯得心里发毛,缓了会劲,忍不住关切的问:“你怎么了,吓坏了?”
佩兰的神情忽然变得极其痛苦。
她毫无征兆地跪在容娡面前,声音濒临坍塌与崩溃的边缘,哽咽着道:“娘子,我……我对不住您!您不该救我!”
第102章 祭神(修)
容娡被佩兰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怎么了?”
她想扶起她, 奈何方才跑的太急,地面又还在摇晃,实在是没有力气。
努力无果后, 只好无奈道:“佩兰,你先起来说话。”
佩兰泪流不止, 固执的跪在容娡面前, 不肯起来。
容娡一头雾水。
她看着举止反常的佩兰, 心底忽然涌出一股怪异的不安, 面色也不由得惊疑不定。
好半晌, 佩兰的情绪才平定了些。
她不敢看容娡, 只觑着天色, 神情焦灼:“娘子快走!”
容娡没有动。
她掐了把手心,略一思忖,镇定地问:“佩兰,你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为什么说我不该救你?”
佩兰像是难以承受她的这句话,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哭鸣。
“奴婢有罪。”她崩溃道,“二皇子离开洛阳前,给奴婢下了毒蛊, 命奴婢时时盯着娘子您的动向。前些日子他知道您来了江东后, 用蛊毒和奴婢全家人的性命, 逼奴婢同他里应外合,想办法将您掳去他那里……”
容娡的心狠狠一沉。
佩兰留意到她难看的脸色, 当即哭的更凄惨了, 伏在地上, 口中不住道歉。
容娡听得眉头直皱, 不耐地打断她:“你是怎么同他里应外合的?”
佩兰这才停止了抽泣,手忙脚乱的去翻自己的衣兜, 掏出来一个空瘪的香囊。
“他给了奴婢一些丸药,说吃了这个,他的蛊便有办法知道我们的位置。他……他前两日寄信给奴婢说,君上兵多将广、势不可挡,他不得不暂退建安郡,今日便会寻来。”
容娡终于明白,为什么说她不该救她了。
她救出佩兰,将她带在身边,贺兰铮的人便能有办法追来。
她大意了。
佩兰同江东的家里一直有书信往来,因此哪怕她在容娡眼皮子底下通信,容娡也没怎么警惕。
在军帐时,她似乎藏着什么不让她看见,应该就是这香囊。
这些日子,佩兰一直跟着她,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简直无比反常。
稍微一想,便能察觉到异样,只是她没留意。
容娡撑着地站起身,默默地看着痛苦的佩兰,心情很复杂。
但心里却没有很难过,甚至也没有过多的愤怒,只是觉得有一点点失落。
她以为,佩兰是为了她留下的。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就是这么脆弱,像胰子的泡沫,轻轻一戳就破。
若换作她是佩兰,她也会这样做。
容娡拍掉手上的尘土,伸手捏了捏那个香囊,似笑非笑道:“贺兰铮给你,你就敢吃?”
佩兰将头垂的很低,没敢说话,连抽泣都压制的很小声。
容娡的眼底冷了下来,扬手将那香囊远远抛开。
“他的蛊能找到你,你莫跟着我了。”她瞥她一眼,指了一个方向,思忖道,“待会儿我往那边走,你往相反的方向走。”
至于分开后佩兰会怎样,那就不关她容娡的事了。
容娡从来都自认不是什么好脾性。
佩兰做了背叛她的事,她不同她计较,已算仁至义尽,更别提去操心她的死活。
而佩兰自知做了错事,始终垂着头轻声哽咽,丝毫不敢置喙她的指挥。
时候不早,天快大亮了,容娡怕贺兰铮的人追来,不敢再耽误下去。
贺兰铮不敌巍军,应是想利用她来掣肘谢玹,她决不能让他得手。
临走前,佩兰仍失魂落魄,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哭。
容娡不明白她在哭什么。
被算计的人是她容月姣,她都还没哭呢。
想了想,容娡怕她误事,无奈道:“别哭了,我没后悔救你。你虽做了错事,可我现下并未被贺兰铮捉去,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快些走罢。”
救都救了,还能反悔不成?
更何况,就算她事先得知,也根本没法看着活生生的一条生命死在她面前。
言罢,容娡不禁轻叹一声,无暇再看佩兰的反应,匆匆离开了。
—
地动来势汹汹,天明以后,容娡才发现,城中的房屋坍塌了许多,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四处逃窜的人群。
容娡记得,书中记载,地动过后会有余震。她不敢贸然躲进房屋,只好沿着郊外的空地,警惕地留意四周,边跑边躲躲藏藏。
好在逃跑这种事,对容娡来说是轻车熟路。
贺兰铮既然能通过书信给佩兰下命令,必定知道他们的居所,宅邸是回不去了。
时值冬日,草木凋零,没什么藏身之处。
城池附近有临时驻扎的军营,容娡出门走的匆忙,没带足防身的暗器,眼下最妥当的法子,是她尽快去军营一趟,让谢玹的人解决掉贺兰铮。
近日频频下雪,出了城后,积雪消融,到处是泥泞的雪地,踩在上面走的每一步都很费力,严重妨碍容娡的前行速度。
容娡的裙摆上沾满污泥,双腿走的几乎没了知觉。
这种时候,便不由得念起谢玹的好来。
她走的胸口闷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想迫切的见到谢玹。
若是谢玹在……
可他不在。
她只能咬紧牙关,自己往前走。
等好不容易能依稀瞧见一点军帐的轮廓,已是日上三竿。
容娡疲累不堪,扶着一颗枯树大口喘气,瞧着不远处的军营,还没来得及高兴,颈后忽然刮过一阵凉风。
她反应很快,霎时明白是贺兰铮的人追来,迅速就地一滚,躲开了偷袭,袖中毒针随之射出。
污泥糊了容娡满身,呼吸间尽是难闻的泥腥气。容娡抓了满手泥,竭力支起身,不管不顾的往前跑。
只是她本就体力殆尽,来人又似乎并未被她的毒针伤到,很快追上来,紧接着一掌重重劈在她的颈侧。
容娡当即痛的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
容娡再次醒来时,窗外日光刺眼,周围有隐隐约约的谈话声。
她头痛欲裂,喉咙痛的像是吞了针,唇齿间弥漫着一股腥甜的血气,神思恍惚的坐起身。
房中摆设陌生,容娡扫了一眼,清楚自己应该是被贺兰铮掳来了,心中当即警铃大作。
候在一旁的陌生婢子,见她醒了,忙出去通报。
谈话声骤止。
不多时,一身锦袍的贺兰铮,被簇拥着走进来。
容娡闻声看去。
意外发现,随行的人中,竟有她那消失许久的父亲。
贺兰铮停在榻前,打量着她。
“容娘子。”他温和的笑道,“总算将你请来了。”
容娡才醒,心里烦闷不堪,憋着一口气,没理他,而是望向神情飘忽的父亲,须臾才收回视线,似笑非笑的讽道:“二殿下请人的方式,倒是特别。”
长时间没开口,她的嗓音嘶哑,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
贺兰铮微笑,没理会她带刺的话,同身后的人介绍她:“这位便是,有死而复生之能的天命圣女。”
听了这话,容娡忽然明白,贺兰铮捉她来做什么了。
时风重鬼神之说,他不敌谢玹,多半是要和贺兰铭用一套手段,假借圣女之名笼络人心。
这些人围着圣女的话题交谈起来,容娡心不在焉的听着,拿不准贺兰铮具体要做什么,又不知自己被掳来了几日,心里焦灼不已。
倒是她的父亲,趁别人交谈时,悄然走到榻前,安抚道:“姣姣,你莫怕,二殿下寻你来是有要事,你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不会伤到你。”
容娡嗤笑一声,别过脸,没理他。
贺兰铮注意到这边的状况,目光微顿,抬手屏退众人,和沐道:“容娘子好生歇息,孤不多打扰了。”
这人是个不露声色的人,容娡一时没摸出他的心思,不得不谨慎行事,假笑道:“殿下慢走。”
等人都走后,容娡向婢子要了一壶水,咕嘟咕嘟灌入腹。
贺兰铮将她掳来此处,却似乎没有要限制她行动的意思。容娡将水壶还给婢子时,借机同她攀谈,不动声色的套话。
婢子对她颇为敬重,一一同她道来。
原来在容娡经历地动前,建安郡也遭遇了一场规模更大的地动。
地动之后,百姓流离失所,惊惶不安。
彼时贺兰铮正在与巍军交战,战事激烈,正是需要民心的时候,便有人献计,搬出江东容氏有一天命圣女的名号,大肆宣扬容娡在洛阳时的那些神乎其神的事迹,借此来安抚当地百姓。
然而容娡的人却不在他手里,他只得想方设法将她掳来,摆在军中,稳定人心。
弄清贺兰铮的意图后,容娡稍稍安心了些。
她窝在房中养了两日伤,贺兰铮偶尔会在公务之余前来看她。
等她的身体养的差不多了,贺兰铮便经常请她到军中、以及流民的收留所走一走。
建安城里,矗立着一座前朝用来祭祀天神的明月台,有时贺兰铭也会让容娡到此处露面,站在高高的梯台上,承受百姓们敬仰的目光。
偶尔会有前线的战事,传到容娡耳中,多半是巍军大获全胜,而叛军节节败退。每当这时,贺兰铮请她出门的次数便会变得多起来。
战事如火如荼,容娡不知谢玹是否得知了她的下落。
贺兰铮虽没关着她,但看她看的很紧,容娡一时没找到逃脱的机遇,只得不情不愿的留下,假意配合他。
—
虚伪的平静,戛然而止于不久后的某个深夜。
容娡正在房中熟睡着,房门却被人急匆匆的推开。
她骤然清醒,警惕的看向门口,心尖突突急跳。
贺兰铮搜走了她的暗器,她如今没有防身之物,毫无自保之力,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仆妇大步走近,七手八脚的将她从榻上扶起。
容娡看清来人,定了定心神,厉声喝道:“放肆!你们好大的胆子!”
一个仆妇忙道:“圣女言重了,并非是我等不敬,而是前线战事告急,城中又起了瘟疫,殿下命我等来接您前去明月台,请您祭祀上天,平息神怒。”
容娡心下隐约觉得古怪,用力挣开身上的手,怒道:“正值深夜,祭天给谁看?”
仆妇们不再搭话,冲上来摁住容娡,强行往她身上套着祭神的装束。
“您是天命圣女。”她们道,“臣民深陷水火之中,您理当为我们排忧解难。”
容娡一人反抗不过她们,只好安静下来,佯作乖顺,任由她们摆弄,脑中飞速思考对策。
这些仆妇,便以为她被她们的话说动,摸黑给她换好衣装,押着她走向停在外面的马车。
容娡不动声色,走到外面后,寻了个空子,猛地推倒身旁的一个仆妇,又踹了旁边人几脚,提着裙摆拔腿就跑。
这些人当她是傻子啊。
美其名曰请她去祭天,实则多半是要将她当人牲祭天!
她幼年便经历过一次这种事,又怎会再被诓骗。
仆妇们始料不及,你挤我我挤你,乱作一团,哎呦叫唤。
容娡铆足劲往外跑,藏到一座隐蔽的假山后。
府中的侍卫很快被惊动,火光照夜,吵嚷声喧天,阖府如煮沸的粥般沸腾起来。
天蒙蒙亮时,有一行人搜到假山前。
容娡小心翼翼俯低身子,屏着鼻息,大气不敢出,胸口因紧张而闷痛。
然而事与愿违,有脚步声朝假山靠近。
容娡脑中嗡的一声,心高高提起——
那脚步声停在假山前。
旋即容娡听到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声音:“此处无人,去旁处搜。”
容娡一怔。
是父亲。
她下意识抬眼,透过假山的缝隙,望见青袍纶巾的父亲。
容愈应付着搜查的侍卫,广袖下的手微动,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容娡瞧见了,当即鼻头一酸,心里因他们弃她离去而生出的怨气消了大半。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片刻后,容愈一人去而复返。
他绕过假山,拉起容娡,张望片刻,压低声音道:“爹爹带你出城。”
容娡吸吸鼻子,用力颔首,不疑有他,跟在他身后。
父女二人躲过搜查的侍卫,顺利地从侧门出府,乘上离开的马车。
折腾了小半夜,容娡困乏不堪,眼见父亲跟着自己上了车,便放心的闭着眼假寐。
马车轧过湿润的青石板,发出连绵的吱呀闷响。
不知行了多久,天色大亮时,马车停了下来。
车厢外人声喧哗,似是停在闹市。
容娡猝然睁开双眼,狐疑地看向容愈:“不是说要出城么?”
容愈面露愧色,不忍看她,将脸别到一旁。
“阿娡,爹爹对不住你。”
车一停稳,车帘便被几个五大三粗的仆妇掀开。
看见她们,容娡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的父亲,如坠冰窟:“你骗我?爹爹,你怎么能骗我?”
容愈用力闭了闭眼,侧过身子,任由仆妇们上前拖走容娡。
“为父……为父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唉声叹气,神情疲倦,“瘟疫横行,民怨沸腾,不知是哪里来的方士献计,说将天命圣女祭祀给上天,即可平息神怒。你兄长被暴起的流民捉去,扬言若圣女不祭天,便要砍杀他。为父是真的没办法啊——”
容娡拼命挣扎,听了他这一番话,怒极反笑:“兄长是你的骨血,难道我便不是吗?父亲,你好狠的心!幼年那次袖手旁观还不够,你如今竟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去祭坛上送死!”
容愈眼神飘忽,支支吾吾:“可……为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兄长出事……”
容娡一怔,忽地明白了。
不是因为他狠心,而是因为,在他心里,她容娡远没有兄长重要。
佩兰选择背叛她,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总是不被选择的那个。
容娡心口绞痛,双目通红,神情似笑非笑。
痛着痛着,她反而冷静下来,不再挣扎,跟从仆妇们走下马车。
容愈稳稳地坐在马车里,抬袖拭泪,注视着容娡,神情悲恸,像是不忍看着自己的骨肉送死。只不过容娡前脚刚下马车,他后脚便催促马夫,快马加鞭的离开了。
容娡看着这一切,心中再无半点悲痛,眼底浮出嘲意,只瞧一眼便收回视线。
明月台距离出城的城门并不远,不远处便是高耸的城墙,这也是为何她并没有发现异样。
然而咫尺之距,却是天壤之别。
她出不去了。
前线战事激烈,连贺兰铮这般锦衣玉食的人都去了战场,想必不用多久,谢玹便能攻进城。
容娡勉励定下心神,清醒的想。
在谢玹来之前,没人能救她,她得设法保护好自己。
不知为何,她心中很坚信,谢玹一定会来。
思及此,容娡垂下眼帘,神情愈发乖顺。
仆妇们自是十分满意,七手八脚的围着她,整理繁琐的祭神服,在原本的衣裙外又罩上一层琳琅而奢靡的珠饰。
容娡任由她们摆弄,脑中飞转,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周围站满密密麻麻的侍卫,侍卫之外,挤着数不清的人头。
——那是被天灾人祸荼毒的流民。
战火不休,天灾不断,他们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唯能将希望寄予虚妄的神明。
此时,他们正一脸愤怒的看着容娡,看着不愿献身于神的她,对她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天色阴沉,天幕上堆着浓密的的云翳。寒风飒飒,刀子似的割着人脸。方士与祭司立在高耸的明月台上,等候容娡这个作为祭品的人牲到来。
容娡身上广袖的裙裾,在风中猎猎作响。
仆妇给她披上一件斗篷,钳住她的双臂,迈向明月台的阶梯。
容娡听到风中传来无数漫骂的话语。
铺天盖地的骂声中,有一个声音格格不入。
软糯的、奶声奶气的,属于孩童的嗓音:“娘亲,这个姐姐做错了什么?”
她的娘亲没有回答。
容娡不禁默默的想,她做错了什么呢。
这样的指责与漫骂,她并不是第一次经历。
天命圣女,从来都是旁人硬加给她的名号,天灾尚可推究于神罚,可人祸并不是她导致的。
仅凭一个生辰八字上的巧合,为何要将生死与罪过尽数算在她头上?
哪怕今日将她献祭给上天,也是无济于事,不会有半分用处。
至多不过求个心安。
她何错之有?她何罪之有?
蜿蜒的梯台很快走到尽头,两排献官代替仆妇,将容娡带到巨大的方鼎前。
方鼎后是高高在上的神位,方鼎两侧,陈列各式玉帛、礼器与乐器。
大祭官将点燃的香插|在方鼎上,低诵几句高深莫测的梵语,而后递给容娡一支雀翎制成的翟羽,命她献跳一支用于祭祀的舞。
这人身上穿着纹路繁复的长袍,与多年前,要将容娡献给雨神的那名祭官,衣着打扮如出一辙,容娡看着,不由得有些恍惚。
大祭官敲了敲编钟,催促道:“圣女,请罢。”
容娡回神。
眼下这种情况,她只能配合,便褪去斗篷,伸手接过翟羽,款款迈步。
乌云攒动,天幕愈发阴沉。
容娡迎着风声起舞。
高台上,华服纁裳的女子,拈着翟羽,舞步翩翩。繁复的纁裳,并未限制她的舞姿,反而显得她的腰肢愈发纤细,身姿愈发曼妙,舞步轻盈灵动,宛若遗世独立的仙鹤。
潮冷的寒风,吹得她的肌肤泛起一层战栗。
容娡足尖轻点,翩跹旋转,裙摆层叠绽放,腰间珠石玲琅作响。
周遭的景象变得模糊,恍惚间,她的记忆回溯到六岁那年。
那一年,江东大旱,土地颗粒无收。容娡之父容愈初任官职,处处被当地富绅为难.
时兴玄学之风,富绅得知,曾有方士言说容娡有天女命格后,蓄意煽动流民,逼容娡去庙中祝祷。
彼时容娡尚年幼,容愈为了不让富绅抓住自己官职的把柄,任由暴|乱的流民将容娡带去神庙。
整整三日。
雨一直没下。
饿急眼的流民,要杀了容娡祭神。
容愈总算无法再坐视不管,命官兵将容娡解救出来。
众人翘首以盼的雨,终究是没有落下。
疯狂的饥民,将一切的过错都推到年幼的容娡身上,怨恨她,咒骂她。
——同现在如出一辙。
鼓瑟齐奏,新靡绝丽,洪心骇耳。
容娡的舞姿,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凌厉起来,广袖被风高高扬起,宛若凤鸟展翼。
她木然的跳着舞,有些遗憾的想,谢玹似乎,还不曾见过她的舞姿。
谢玹那个醋坛子精,若是得知,她给这么多人跳了舞,却没给他跳舞,定然会醋意大发的吧。
他应该会喜欢的她的舞。
有关她的一切,他皆会喜欢。
只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见到。
容娡的眼睛有点酸。
她忽然很想见到谢玹。
不是想让他来解救自己,只是想见到他。
一曲很快结束。
音乐停止的一瞬,容娡翩然站稳,听到身后的大祭官道:“吉时已至——”
三牲被人呈到神位面前,献官齐声低诵。
容娡望见一旁铮亮的铡刀,当即手脚冰凉,脑中的弦死死绷紧了。
她喉头发紧,本能地想跑。
——哪怕从这明月台上跳下去,摔断一条腿,她也不愿落得这样难堪丑陋的死法!
她一定得坚持到谢玹攻入城中!
容娡佯作温顺,跟随着礼官的步骤向神明行礼,心跳如鼓。
不待她琢磨出该怎么脱身,远处的城门口,忽然响起一阵震天撼地的鸣金声,一声比一声嘹亮。
人群骚乱起来,明月台上的众人停住动作,不约而同地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巍军来了!”
城门大开,箭如雨落。
旌旗在空中飞扬,潮水般的巍军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破入城门,齐声铿锵高喊:“杀——”
“杀——杀——!”
巍军势如破竹,贺兰铮大势已去,祭台下的叛军猝不及防,乱了阵脚,被打的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力。
一片混乱中,高台上的容娡最先反应过来,快步走到边沿。
一眼便望见,人潮中,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神姿高彻的男人。
周遭的血雨腥风,虚化成模糊的背景,飞速向后退去。他像是神佛的化身,像是骤然劈开混沌的一束光芒,牢牢攫住容娡的目光。
锋芒毕露,生杀予夺。
他在刀光剑影中,策马飞奔,霁雪剑所向披靡,一往无前,朝着她疾驰而来。
尘土漫天,神祇降临世间,仿若听到了她的心心念念,出现在她身边。
容娡遥遥望着他,心里攒积许久的无助与委屈,霎时汹涌而出,化作泪流满面。
她从不信天命与鬼神,很清楚事在人为。
不会有什么神明,会在意她的生死,会救她于水火之中。
可谢玹会在意。
这是她第一眼便喜欢上的男人。
这是独独向她投来注视的神明。
她的神明,她的谢玹——
如同从前的许多次那般,来拯救她了。
第103章 入骨(修)
灰色的天幕下, 谢玹一人一剑一骑,破开黑压压的千军万马。
玄色的身影,于刀枪铮鸣中, 用一种快的不可思议的速度,来到明月台下。
不知何时, 飘起了漫天飞羽的雪。
容娡却好似对凉意浑然不觉, 伏在栏杆上, 一动不动, 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谢玹翻身下马, 大步迈上台阶, 几乎是跑着登上明月台。
披风猎猎翻飞, 沾着血污的玄甲,在行走间被他解开、脱下。
转眼间,他便登到高台上,在容娡面前不远处站定,身姿清隽颀长,隔着如絮的雪幕,深深地望着她。
——细雪淅沥, 他的眼神里满是爱意。
有一片冰凉的雪花坠入容娡眼里, 融作温热的水滴, 顺着眼尾滑落。
沾着碎雪的眼睫猛地颤了颤,容娡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决堤的情绪, 飞奔着扑入他怀里。
“谢玹。”她死死地抱住他劲瘦的腰, 将面颊埋进他坚实的胸膛, 哽咽着唤, “……谢玹。”
谢玹像是对她的动作早有预料,在她扑过来的前一刻, 便早早张开双臂,上前将她拥入怀里。
他抱的很用力,几乎要将她揉入骨血,面颊紧紧贴着她的发顶。
厮杀的人声,在相拥的一霎,遥遥与他们隔绝。
天地寂静,唯有心跳声鼓震不止。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两人的头顶、肩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静止,天地之间,他们仅能感知到彼此。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仅是短短的一瞬。
谢玹浓长的睫羽轻轻眨动了一下。
似是想到什么,他将容娡稍稍松开一些,清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寸寸看过去。
容娡抬头看他。
这人琥珀色的眼眸里,折射着清浅的雪光,面容一如既往的神姿高彻。
只是,从前总是漠然的眼里,如今多了她的身影,被她牵动着心绪,眼底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细细端量着容娡,容娡知道他想问什么,便主动道:“我没有事。”
“没事便好。”他用指腹细致地拭净容娡眼尾的泪珠,眸光微漾,似是有千言万语想同她说,却莫名说不出口。
最后只重复道:“……没事便好。”
容娡听得又想哭了。
她撑着他的胸膛,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确认他没受伤后,重新抱住他。
隔着几层布料,能清楚的感受到谢玹的心跳,鲜活有力,稍微有些快,应是因为方才赶得太急。
容娡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温暖的胸口,贪恋地嗅着他身上的冷檀香,默默地想。
这个人,好像很笃定,她见到他后会抱住他,所以才提前将冰冷硌人的玄甲脱下。
——事实上,她也确实来抱住他了。
真是的。
他怎么能这么了解她。
容娡窝在谢玹怀里,心里小声嘀咕,唇角却不受控地上扬起来。
—
明月台上的其余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巍军惊得懵住,愣在原地,面面相觑,良久回不过神来。
谢玹将容娡搂在怀里,看向那些祭官与献官,目光变得极冷,仿佛浸透了雪意,凝成一柄无比锋利的冰刃,一一从他们脸上刮过。
众人战战兢兢,宛若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分毫不敢动弹。
高台之下,兵刃相接,祭坛变作战场。
叛军明显不敌巍军精兵,被打得落花流水,弃甲曳兵。
容娡面对着梯台外,刚好能将台下的战况尽收眼底。
血流成河,残肢遍地。洁白的雪地被血染的猩红,血流像裂开的冰面那般蜿蜒着伸向四面八方,惨叫声此起彼伏,宛如人间炼狱,惨不忍睹。
容娡的眼睫猛地颤了颤,不忍再看。
她转而看向祭台上的其余祭官、礼官、献官,目光灼灼,逐一从他们僵硬的脸上扫过。
声音很冷,裹挟着风雪似的,隐有肃杀感。
“你们这些人,求神拜佛,祭祀上天,究竟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你们自己,为了你们不知餍足的欲望?”
她的眼瞳漆黑又明亮,瞳仁深处宛若蕴着熠熠火光,哪怕是风雪茫茫交加,也难掩其中那股明艳的灼热。
众人目光闪躲,唯唯诺诺,无人应声。
容娡死死盯着他们,双目泛红:“为何不答?是不知,还是不敢?”
先前险些要被祭神的那种恐惧感,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她一回想便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用力紧了紧手心,才勉强使得自己没有失态。
依旧无人作答。
谢玹似乎看出了容娡的惊惧,眼眸微动,默不作声地拥紧她。
容娡盯着这些人,满含嘲讽的冷哼一声,这才别开视线,看向远处的城墙。
叛军乱作一团,丢盔弃甲地奔向城外,人潮攒动,不见主帅身影。
略一思忖,她问:“贺兰铮呢?”
谢玹不吭声。
过了一阵,才闷闷不乐道:“逃了。”
叛军落败,已成定局,贺兰铮许是自知日暮途穷,不知连夜逃去了何处,天未亮时便不见踪影。
容娡了然点点头,“喔”了一声,没有再多问。
天色昏沉,雪势渐渐大了,风饕雪虐,几乎瞧不清人影。
建安郡位置偏南,鲜少下这样大的雪,如今正是冬春交接之际,苍白的雪羽却笼罩了整座城池。
明月台露天而建,寒风裹挟着雪粒,冰冷刺骨,不宜再待下去。
谢玹将一旁斗篷上的积雪抖落,披在容娡身上,二人携手同行,从另一侧避风的阶梯走下明月台。
才走到台下,谢玹忽然脚步一顿,侧身将容娡挡在身后。
容娡疑惑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望见风雪中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贺兰铮?”
几名亲卫伫立在不远处,拦去了他们的退路,而贺兰铮一袭白色锦袍,被亲卫簇拥着,几乎要与漫天的雪融在一起。
听见容娡唤他,他颔首回礼,视线在她秾丽的脸上停留一瞬,转而看向谢玹。
他带着笑打量谢玹:“我是该叫你国师,还是该称呼你为……皇兄?”
谢玹没有出声,一手护着容娡,另一手按在霁雪剑上,沉静地望向他,眸光淡漠,眼底隐有审视的锐色。
贺兰铮面上笑意加深:“皇兄不必如此防备臣弟。败局已定,纵我有通天之能,也是无力回天。”
容娡看着他那笑容,心下莫名有些不适,眼皮也蓦地跳了起来。
她没由来的不安,想拉着谢玹转头就走,但见谢玹没动,犹豫了下,压下心头不适,凝神继续听他们的谈话。
稍微一想,便能想通谢玹为何沉住气不动。
建安郡是贺兰铮的据地,他兵败如山,却气定神闲,身边又跟着亲卫,保不齐会设埋伏。谢玹若是孤身一人自然可轻易脱身,可他身后有容娡,难免要顾及她,不若同贺兰铮相峙,静待座下兵卫赶来。
便听贺兰铮继续道:“臣弟年幼时,曾有幸得见皇兄仪容。皇兄渊清玉絜,高山仰止,是我等的标榜。那时我便暗中想,日后我也想成为你那样的人,受万人敬仰。”
容娡听得满腹疑惑,不明白此人为何要跑来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愈发提高警惕。
贺兰铮似是陷入某种回忆,安静片刻,才又缓声道:“臣弟此番前来,是同皇兄辞行。”
谢玹终于开口了,嗓音温淡,“你不会活着离开。”
他的声音并未刻意放大,语气很平静。
可这几字落下后,却似被冷气骤然浸透,凝成一把薄薄、冷戾的冰剑,杀气四溢,悬在贺兰铮头顶,宣判了他的死刑。
两个身高腿长的男人,隔着几步的距离,遥遥对峙,各怀心思。
“是么?”贺兰铮低喃,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似的,蓦地笑弯了眼,“——你也是。”
话音落下,他的神情骤然变得晦暗。
下一瞬,亲卫齐动,拔剑朝谢玹攻来。谢玹神情一凛,霁雪剑出鞘,与他们交手,剑光纷乱交织。
与此同时,容娡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警敏地察觉到身后的长阶上,似乎有人在靠近,速度极快。
她余光瞥见一道阴狠的寒光刺向谢玹毫无防备的后心,来不及多想,身体快过大脑,本能地扑过去替他挡下。
利刃划开衣裳,刺入容娡的肩。
好巧不巧,位置与当年容娡弄巧成拙、替谢玹挡下的那一剑几乎是同一处。
只不过,当年是装模作样,如今是真心实意。
在短剑刺过来的那一瞬,她终于,看破了自己的心意。
——她不是有点喜欢谢玹。
而是很喜欢,很喜欢谢玹。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在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情意便在心房深处埋下了一棵种子。只是她不愿承认,也不愿去发觉。
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就觉得自己与他会有一段缘。
到如今,蓦然回首,方觉情意已长成参天大树,深深植根于她的内心深处。
谢玹坚定的选择了她这么多次,她理应也该为他做些什么来弥补。
偷袭者见刺中的是她,极快地收了力道。
伤口并不深,也没伤到要害,只浅浅划破皮肉,
但容娡还是不由得“嘶”地吸了口凉气。
不远处,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的贺兰铮,蓦地失声大喊:“住手!”
声音惊慌,几近颤抖。
电光火石间,谢玹杀退亲卫,旋身划开那偷袭者的喉咙,一把扶住容娡,用手去捂她的伤处,声线微微不稳:“没事罢?”
刺伤容娡的短剑,当啷砸在雪地上。
容娡摇摇头,想说没事。
——然而此时,贺兰铮却踉踉跄跄的走过来,面色苍白如纸,声音濒临崩溃:“剑上有毒!”
霁雪剑的剑尖迅速抵在他的咽喉上,谢玹压着怒气,眼底狠戾,寒声道:“交出解药,饶你一命。”
贺兰铮神情仓皇,目露悲色,不住摇头:“……无药可解。”
容娡的心狠狠一沉,当即手脚发软,几欲站不住。
她很清楚贺兰铮对她存有情意,若是有解药,当不会藏着不拿给她,应该不是在说谎。
伤处隐隐作痛,不知是否是错觉,似乎痛的更厉害了。
若是以往,哪怕是磕破了点皮,容娡也早已大呼小叫,泪眼涟涟地抱住谢玹撒娇,让他哄她了。
但眼下,她明明心里慌得不行,却苦中作乐的想,贺兰铮如此狡诈,竟胆敢用无药可解的毒暗算谢玹,还好她给挡下了。
伤口明明很浅,却不知怎地,怎么都止不住血。温热粘稠的血,浸透谢玹冷白的指缝,周遭的空气渐渐染上甜腥的血气。
谢玹死死的攥住剑柄,用力到指节泛白,一贯空净明淡的脸上,此时出现了一道裂痕,充斥着从未有过的怒火与无措,烧的他的五脏六腑一阵绞痛。
不该将容娡带来的。
他眼尾泛着猩红,轻柔的将她揽入怀中,手背上青筋暴起,颤声道:“姣姣,别怕。”
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
这一声落下。
泪水当即涌上了容娡的眼,模糊了容娡的视线。
惊惶与疼痛如浪涛般涌来,迅速将容娡淹没,压着她如溺水的人般喘不上气。
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强忍着泪意,勉强勾起一抹笑,想安慰谢玹不用担心,告诉他自己不害怕。
可尚未出声,喉间忽然涌出一大股腥甜的血气,毒性开始发作,来不及说些什么,她便不省人事的昏了过去。
——
陷入昏睡后,容娡似乎做了一场梦。
梦里,弥漫着无边无际的大雾,她孤身一人,立在雾中,似乎要往什么地方去。
可雾太大,她迷了路,也不记得自己要去哪里了。
梦境中的容娡,竭尽全力的走啊走,绞尽脑汁的想啊想。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忆起,她要去找一个人,她要带他去吃甜香的酥酪。
可是,不知为何,一想到他,她的心口便隐隐作痛。
好奇怪。
那个人是谁呢?
浓雾里的容娡,怎么都想不起来,耐心殆尽,变得焦灼,胸口闷痛不已,忍不住在大雾里横冲直撞的跑了起来。
可她怎么都跑不出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浓雾中忽然走来了一群装束奇怪的人。
他们捆住容娡,说要杀了她祭神。
容娡很害怕,害怕哭出声,拼命挣动。
混乱之中,她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清磁温冷,像是从前听过无数遍一样。
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知道他是在唤她。
听见这声音的一霎,容娡忽然记起,她要找的人是谁了。
他叫谢玹。
她要去找谢玹。
境随心转,漫天弥漫的大雾里,忽然迸出一道极其耀目的金光,劈开无边无际的混沌。
雾气骤然朝四面八方退去,容娡脚下一空,迅速下坠,失重的恐惧令她的心高高提起,不由得像个溺水的人般伸臂胡乱抓着。
——她抓住了一只冰凉的手。
半梦半醒间,有人掰开她的齿关,往她口中灌入难以下咽的药汁。
耳边乱嗡嗡的,混着许多她熟悉的不熟悉的声音,它们似乎在说,要醒了。
容娡从其中分辨出,一个她最想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
他死死攥住她的手,从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呢喃,
“说好要同枕共穴,你若胆敢死,我定不会放过你……”
“……容姣姣,孤不准你有事……”
—
容娡醒来时,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停了。
窗外新雪初霁,晴光正好,鸟雀啾啼。
喉咙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腥甜铁锈味,混杂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她蹙眉,稍微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只感觉胸口稍微有些闷痛,除此之外并无别的不适之处。
她这一动,伏在榻边的谢玹立刻被惊动,脊背僵直地绷紧,缓缓抬头看向她。
动作幅度极轻,连鼻息都屏住了,似是怕惊扰什么。
两人视线交汇。
他眼眸湿润,定定地望着她,雪净的脸上,错落着压出的红痕,鬓边发丝微乱,整个人不复从前的端方雅正,甚至有几分憔悴。
容娡瞧了他一阵,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过之后,她唏嘘不已,后怕道,“我还以为,再也醒不过来了。”
谢玹面色微变,倾身抱住她,嗓音低沉:“没事了,毒已经解了。”
他身上清浅的冷檀香,混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幽幽钻入容娡鼻腔。
容娡紧紧攥住他的衣袖,窝在他坚实的胸膛前,后知后觉害怕,缓了好一会神,才想起问:“不是说没有解药,怎地解开的?”
谢玹沉默一瞬。
容娡心下疑惑,纳闷地看向他。
谢玹错开视线,眼帘低垂,喉结上下滚了滚,扣住她的后颈,指腹摩挲着她颈侧的肌肤。
“找到解法了。”
不待容娡再说什么,他的眼皮向下压了压,倾身去吻她的眉眼,力度温柔而缱绻。
她心中一软,心房满溢着酸胀的情绪,当即将原本想追问的话抛在脑后,吸了吸鼻子,搂着他的脖颈,往他怀里钻,啄吻他的下颌、唇边。
“……有一件事,我骗了你。”温存过后,她惴惴不安的开口,“骗过了你。”
谢玹正凝神给她梳理头发,闻言,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上扬的音调,“嗯?”
容娡从他怀里爬出来,面对面跪坐在他面前,严肃地板住那张明丽的小脸:“你还记不记得,在云榕寺时,我为你挡过一次剑的事?”
提到这个,谢玹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黯了黯。
他自然记得,便点点头。
容娡咬了下唇瓣:“那是个意外,我本来没想帮你挡,但当时不知怎地,脚底绊了一下……我就顺水推舟的挡下了。”
她说话时,谢玹面容岑静,始终盯着她看,几乎一眨不眨,像是怕看一眼会少一眼似的。
待她说完后,他眯了眯眼,眸光粲然清沉,像是能看透她心中所想,沉吟道:“虽为身不由己,可你还是替我挡下了,不是么姣姣?不必太过在意。”
容娡心里一寻思,也对,顿时展颜一笑。
“唔……好像还有别的事也骗过你哦!”
谢玹眉梢微挑,抬手箍住她的腰,神情无奈:“……小骗子。”
容娡:“哼。”
谢玹将她揽入怀里,轻吻她的眉心,眼神惆怅,叹息着笑:“可我……爱慕你,又能如何呢。”
容娡微怔,心房好似被什么轻轻的敲了一下,泛起酸涩又甜蜜的涟漪。
他知道她骗她,却依然选择爱她。
她也愿意学着爱他。
“以后不会了。”
“好。”
窗外,不知名的树抽出新芽,日光摇漾。
冬去春来,春晖渐暖。
万象更新。
——
贺兰铮一党的叛军于建安伏诛,战事初定,百废待兴。
军中有诸多事须得谢玹亲自前去处理,书信与案牍堆成小山。但先前因着容娡出事,谢玹寸步不离的陪在她身边,余事一概不问,只好一直拖着。
容娡醒来后,谢玹便变得忙碌起来。
律回春至,草长莺飞,等这边的事务解决后,不日便要启程回洛阳。
谢玹旰衣宵食,忙的成日不见人影,只留下静昙护在容娡身边。
容娡怕他过于劳累,去军帐寻了他数回,只有第一回 见到了他的人。
春日负暄,不知怎地,这人的手却冷的像冰块,比容娡的手还要冷。
她牵住时,忍不住皱眉,告诉他添些衣裳。
谢玹心不在焉地应下。
往后再没见到他的面。
没几日,远在北地的白芷与白蔻,兴师动众的奉命前来,而一向在容娡身边严防死守的静昙不知去了何处,没了踪影。
白芷一见容娡,便忍不住红了眼眶:“娘子受苦了。”
白蔻在旁边端详她良久,也道:“娘子瘦了许多。”
容娡摸了摸自己的脸,对她们笑道:“没事,都过去了。”
白芷摇头,仍不停流泪,容娡安慰她两句,她反而更加泪如决堤。
容娡心下奇怪,目光狐疑。
白蔻急匆匆地将白芷拽走了。
容娡细细回想一番近日发生的一切,联想到不见人影的谢玹,愈发觉得古怪。
过了一日,她寻了个借口支开白蔻,不动声色的盘问白芷:“你昨日哭什么?”
白芷忍不住又红了眼,支吾道:“……没什么。”
容娡双眸微眯,拨着菩提手串,淡声道:“你们瞒不过我。说罢,你们君上为了解我身上的毒,做了什么。”
白芷慌了神:“不能说!”
言罢,她自知失言,神情僵住。
见状,容娡心中一沉,指尖身不由己的颤抖起来。
她定了定心神,似笑非笑地盯着白芷,语气不容置喙:“说!”
在她叠声压迫下,白芷终于红着眼,将实情一一道来。
原来那日,容娡中毒昏迷后,谢玹遍访名医与毒师,仍寻不得解药。
只有一名南疆的蛊师,看出两人身上种着同脉连心的情蛊,而容娡身上的蛊又恰好是母蛊,便提出一计。
即,利用情蛊,将毒引到谢玹身上,之后再设法压制、清除。
此计不亚于一命换一命。
但谢玹毫不犹豫地应了,召来随军的近臣,交代后事。
臣子们听后大惊失色,坚决反对谢玹的做法。魏学益的反应尤为激烈,冒雪立在军帐外,唇枪舌剑,唾骂了他一夜,骂他被情爱冲昏了头脑,骂他是个疯子。
但任凭他如何说,谢玹心意已决。
皇位也好,性命也罢。
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只要他的容姣姣。
当晚,蛊师剖开谢玹的心脉,取蛊引毒。
子蛊亲近母蛊,将容娡体内的毒尽数吸收,再钻回谢玹体内。
引毒用了三日三夜。
大雪漫天,风声如泣,遍地苍白,万籁俱寂。
整整三日。
剖心取蛊,煎熬无比,须得清醒着进行,非寻常人能忍受之痛。
谢玹生生熬过剖心引毒,强撑着等到容娡醒来。
但毒性逐渐在他体内发作,虽有暂时压制毒性的法子,但不过是杯水车薪,微乎其微。
至多不过……能延续一年性命。
白芷回忆说,当蛊师引完毒,将谢玹余下的时日告诉谢玹和他们这些近卫时。
谢玹神情依旧淡然,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死期,只是若有所思,不紧不慢地沉吟道,
“一年,足够孤安排好她的后路了。”
听到此处,容娡心中大恸,有如刀割,不禁潸然泪下,竟拿不住手中的菩提手持,任由它掉在地上。
她浑身颤抖,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却失声般的说不出一个字。
半晌,才哽咽着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谢玹这个人,不是动辄想将她关在身边,让她独属于他一人吗。
他不是最爱掌控她了吗。
他怎么敢抛下她去赴死。
他怎么敢死。
情蛊一事,是横在容娡心里的一根刺,她曾心烦意乱,唯恐谢玹利用蛊控制她,想发设法想让他解蛊。
却不曾想,谢玹竟能为了她,甚至不顾性命,爱她爱到如此地步,
心甘情愿,虽死不悔。
闻言,白芷犹豫了一瞬,心一横,道:“君上如今还算安好,只是怕被娘子瞧出端倪,才去了临近的丹阳郡疗毒。天下之大,能人众多,兴许能寻到旁的解毒的法子。”
“若能寻到解药,等再下雪的时候,君上便会回来见您。”
春回大地,春暖花开,等再下雪,不知是何时了。
容娡立即下定决心,哀求道:“我要去见他。”
“白芷……我要去陪他。”
她一刻也等不了,迫切的想见谢玹。
他们说好要同枕共穴。
无论如何,哪怕时日无多,她也不能不陪在他身边。
容娡亲历过追捧与遗弃,自此看破人性,头脑一直都很清醒。
连血脉相连的至亲,都能置她于不顾之地,可见人心不过如此。
世人多利己,各司其职,各谋其利。
究其一生,到死也在追逐权势名利。
她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免不了落俗,一直以来,都只想谋个安稳的去处,求得安身立命。
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哪会有人,因为虚无缥缈的情爱,便既会心甘情愿为她奉上一切,也甘愿为她放弃所拥有的一切。
爱她爱的入骨,甚至不惜以命相护。
可谢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他谢玹,就是做到了。
第104章 皈依(修)
贺兰铮伏诛后, 江东失陷的城池一一收复。
邻近巍军营地的丹阳郡,临山傍水,郡中有恬静清幽的槃桓山, 适宜人修养,隐士众多。
将毒引到体内后, 随着毒性侵入, 谢玹身体每况愈下。为防容娡窥觉端倪, 他便搬进山中的云榕寺养伤。
槃桓山与世隔绝, 昨夜下了一场濛濛的细雨, 晨起时, 山岚叠嶂, 杳霭空蒙。
屋舍里外,透着一股青草味儿的潮湿气息。
静昙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进青檀院时,听到从前容娡住过的那间房内,传出一阵压抑的咳声。
谢玹并未歇在自己的禅舍里,思及此,静昙心神一凛, 当即加快脚步, 推门而入。
咳声在门响的那一瞬停了。
谢玹一身霜色缓带轻裘, 端坐在靠窗的案前,侧脸清峻, 神色如常, 睫羽垂覆, 正翻看着案上的经书。
有春光自支摘窗洒进来, 映亮他过于苍白、但仍不失雅净秀丽的一张面庞。
静昙见状,脚步一顿, 心神稍定,恭声道:“君上。”
这一声落下后,谢玹才不紧不慢地掀起眼帘,朝静昙看来。眼若点漆,面容清和,画中人似的端坐着,仿佛方才咳得那样剧烈的人不是他。
静昙明白他面上这般风轻云淡,是为了不让旁人担忧自己,当即心中酸涩不已。
谢玹清沉的目光朝他望过来,面上若有所思。
静昙心下一凛,收敛心神,将药碗搁到他面前。
“君上,白蔻来了信,说容娘子知晓您在此处,执意要前来。”
谢玹正在翻书页的长指一僵,神情也不复方才的从容:“她……知道了?”
静昙摇头,“娘子还不知道,只是闹着要见您,兴许是想您想的紧了。”
谢玹眼中晕开一点笑意,神情略显无奈,摇头叹息。
“你们拦不住她,她若想来,便由她来罢。”
静昙抓抓后脑勺,不大好意思地讪笑:“我等确实拦不住娘子,人已经在路上了。”
谢玹眼中笑意更甚,垂眉敛目,长指拢着广袖的袖口,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窗前栽种着一棵梨树,满树梨花开的正盛。春风微漾,有一片梨花瓣打飐儿飞入支摘窗中,颤悠悠落在谢玹手中的经卷上,幽香混着淡淡的水渍,在纸上缓缓晕开。
静昙觑着谢玹的神色,斟酌道:“可是您身上的伤,若是教容娘子得知……”
谢玹注视着经卷,目光清沉而隽永,似是在思索,听了这话后,久久不语。
“迟早会知晓,能瞒几日是几日。你去将仡濮先生备下的药熬了,我服下且撑几日。”
仡濮先生正是为谢玹剖心引毒的那名蛊师,他开下的药,能短期压住蛊中毒性,使中毒人与常人无异。代价是极为损害身体,每服用一回,便要减去许多寿数。
上回容娡醒来时,谢玹为了不在她面前露出破绽,提前饮下了药。那时他刚历经剖心之痛,身体撑不住,隔日便毒发吐了血,此后情况凶险万分,身体每况愈下,险些去了半条命,直把魏学益气得指着他的鼻子骂。
静昙心中大骇,脸色变得极差,有意制止。
然而抬眼看向谢玹时,却见他双眸沉静,面上神情不容置疑,心知劝不动他,暗自叹息一声,只好依言去熬药。
待静昙离开后,谢玹看向书页间的那片花瓣,睫羽垂覆,陷入沉思。
回想前半生,他自幼便被教导心怀天下,端方自持。
冷血寡情,算无遗策,从未心软。
唯一的失算,便是让容娡入了他的心,动了他的念。
由着她,以并不高明的引诱,挤入他循规蹈矩的人生。
将他拖入世间无数俗人沉沦的情海里,令他心中生出贪嗔痴的虚妄念,坠入她编织出的情网,再难以将她割舍。
可如今历经生死,步步走来,从头再看,却是甘之如殆,心甘情愿。
若没有容娡,这人间将了无生趣,他实在是无法忍受她不在身边。
无论如何,他都想让容娡好好活着……哪怕自己去赴死。
——
容娡这次重回丹阳郡,才知道她当年为了躲流民爬上的那座山,叫做槃桓山。
当年她一心扑在谢玹身上,成天算计着要得到他的人,根本无暇留意旁的东西。
而今得偿所愿,故地重返,自是万般滋味浮上心间。
近来战事频繁,原本香火旺盛的云榕寺,如今人迹寥寥,容娡乘马车上山时,一路上没遇见几个香客。
山下草木葳蕤,枝梢树叶上朝露晶莹。
晨风阵阵,车帘轻晃,容娡素手抚开帷帐,走下马车,身上的裙裾被风吹的泛起一道道涟漪。
容娡走了几步,在白芷的陪同下,站在通往寺中的长阶前,思忖一瞬,偏头对白芷道:“我们下车,走上山罢。”
白芷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不解道:“娘子?”
一步一步,迈上石阶,往往是有求于神佛的虔诚信徒才会做的事,容娡并不是一个会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佛的人,白芷一时没太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
容娡侧目看向她,神色温和,说话的语气却很坚定。
“我知道。只是……我总得为他做些什么。就当是祈福罢。”
白芷哑然失声,觑着容娡的神情,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一阵难受。
她用力点点头,抛下马车,陪着容娡,一同踩着石阶往山上走。
长阶三千,漫漫无边。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到寺里时,天气晴朗,青山远黛,春风和畅。
容娡问过静昙,在寺中的祈愿树下寻到谢玹。
她停住脚步,怔怔地看着他。
这个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卸下肃杀的玄甲,换上霜色的宽衣博带,隽长的身形,宛若簪星曳月,与佛寺清雅幽静的环境融作一体,却又格外凸显。
仿若天地间所有的华光,皆凝集在他一人身上,一下子便攫取了容娡所有的视线。
容娡来到时,谢玹正背对着她,往树上系着许愿牌。
系完后,他转身看见她,面容明净,未见病容。
这人似是对她的到来早有预料,神情没有半分意外。
“你来了。”
容娡眼睫轻轻一颤,心下一阵阵泛酸,难受的厉害。
她忍住情绪看,慢慢迈步走向他。
“我好想你。”她吸吸鼻子,眼眶中泪花打转,双臂张开,比划出一个很大的形状,“很想很想。”
谢玹的瞳仁剧烈地晃动起来。
容娡走到他身畔,几乎不用看,便知他许了什么心愿。
但她还是抬头看了过去。
新挂上的那个祈愿牌上写着:“容姣姣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耳边同时响起他清磁的嗓音:“愿我的姣姣,逢凶化吉,岁岁安康。”
容娡眼中蓄着的泪当即便落下来了。
她转头去看谢玹,泪眼婆娑,视线里一片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他冰凉的指腹划过她的眼尾,轻柔地拭去她的泪。
“若是做了皇后,还如这般孩子气的爱哭,”谢玹略显无奈的叹道,“那可真是让礼官贻笑大方了。”
他的手指很冰、很凉,冰的她的肌肤上泛起一阵阵战栗。
容娡知道他这是在为她铺好日后的路,心中钝痛,眼泪无法遏止地落得更凶。
一见到谢玹,她便控制不住,连带着佯作不知他中毒的伪装,都维持不下去了。
见状,谢玹神情微顿,只好用袖口给她拭泪,垂眉敛目,语气似叹非叹:“这么多眼泪。”
容娡不知他从她的反应中瞧出什么没有,总归她从前也爱哭,索性也不忍了,恶狠狠地扯着他的袖子擦眼泪,哽咽道:
“要做皇后,也只能做你一人的皇后。我容月姣素来眼高于顶,只会爱慕这世间最出色的男子,旁人皆不及你好,可入不了我的眼。”
谢玹的动作顿住了。
他整个人宛若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在原地。
泪珠不断从容娡的眼中掉下来,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好去抓他冰凉的手。
抓住了,便狠狠地握住,像是怎么都不愿松手,哪怕他的手冰冷而毫无温度。
谢玹迟钝了一瞬,乍然回神,用力反握住她温软的手,牢牢回握住。
即便如此,他仍控制住了力气,将手劲控制在不会伤到容娡的范围内。
容娡察觉到,越发泪如泉涌。
过了好半晌,容娡胸腔中翻涌的情绪平定下来。
她擦净泪,飞快的瞟了他一眼,明明知道怨不得谢玹,却仍忍不住埋怨:“都怪你,惹得我哭。”
谢玹低低地笑,眸若雪湖,折射着细碎而璀璨的光芒:“都怪我。”
容娡不再哭了,忍不住好奇地看向余下的祈愿牌,然后愕然发现,枝叶间数不清的木牌上,满满当当写着她的名字,尽数是与她相关的心愿。
她一脸震惊地看向谢玹,“这是……怎么回事?”
谢玹睫羽垂覆,错开视线,薄唇微微抿起,神情中有一丝极为罕见的难为情:“……我每想你一次,便会来此挂一次祈愿牌。”
容娡喉头哽塞,说不出话。
她心绪纷乱,不由得唏嘘道:“你这般离不开我,若我那时醒不过来,你当如何是好?”
谢玹倏地抬眼望进她眼底,回答的毫不犹豫:“我不会独活。”
容娡的心脏,仿佛被一只长满尖刺的手狠狠握了一下。
她强忍泪意,佯作不经意地问:“那,若当时中毒的人是你呢,你当如何?”
谢玹沉吟,琥珀色的眼底漾着细碎的光芒,深深地凝视着她,眸光若有实质,沉甸甸的。
他缓声道:“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哪怕我独赴阴司。”
哪怕容娡心中早有预料,在听到他亲口说出这句话时,心中还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你不怕我忘了你吗?”
“怕的。”谢玹深深看了她一眼,睫羽颤了颤,垂覆着遮住眼眸,低低地道,“可我仔细想了想,人死如灯灭,这盏灯还亮着时,烛焰明亮炽热,吸引飞蛾扑火。若你为灯烛,我愿为飞蛾,贪着爱乐,赶在你熄灭前,入中赴死,短暂地在你心中燃烧,化作尘烬,不分你我。*”
“但若入欲灯,则堕地狱。姣姣,我不愿你成为那样愚痴的飞蛾,我宁愿你为明色可爱的长明灯,独自明亮,独自快活……哪怕你余生蹉跎,会在日后的某天忘了我。”
容娡听罢,心中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团火:“愿我独活?”
“……是。”
容娡心中的火气烧的更甚,忍怒不发,追问道:“你从前不是说,要与我共枕同穴,若你死了,不会让我独活,怎地改口了?”
“你怎地变了心性,愿意放过我了?你不是说过,不会放任我另嫁他人吗?你不是说过,我们至死都会在一起吗?你不是……最爱迫着我留在你身边吗?”
她浑身颤抖,简直恨不得扑进他怀里,恨恨捶打他一气,但谢玹心口处有伤,她万不能那样做,便只能颤声道,“你说话啊谢玹,怎么不说话了?”
“你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啊!”
这个可恶的人。
他怎么能。
怎么能替她去死。
如若没有她,他坐明堂、握皇权,明明可以活的很好。
谢玹岑寂的眼底,隐有痛色浮动。
容娡仰面看着他,心中猜想,他应该知道她得知情蛊的事了,但她已无暇去顾及那些。
——在她神思纷乱之际,谢玹用力将她抱进怀里,鼻息沉而紊乱,似是在压制着某种极为浓重的情绪。
“……我爱你。”
因为我爱你。
所以愿意为你转变心性,愿意放手,愿意为你赴死。
容娡的强作镇定,在听到这三个字后,霎时溃不成兵,不由得潸然泪下。
“骗子!谢云玠,你个骗子!”
她死死揪住谢玹的衣袖,哭骂道,“我不要一人独活,我不要你死……我喜欢你……你说过的,战事结束便成婚。我心悦你,我要做你的皇后,你休想抛下我!”
眼泪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对谢玹说,但眼下没有机会了。
谢玹扳过她的肩膀,死死将她扣在怀里,深深地吻住了她。
他吻的那样用力,容娡几乎喘不上气。她什么都听不到了,也什么都看不到了,浑身上下都被这个人的气息给严密包裹住,冷檀香铺天盖地的灌入她的口鼻,她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
亲吻的间隙,谢玹在她耳边低低的喘息,从喉咙深处发出近似梦呓的呢喃:“……我爱你。”
一声又一声,缱绻而不舍,像是怎么都说不够。
“姣姣……我爱你。”
容娡浑身无法遏制地剧烈颤抖。
她捧住谢玹的面颊,吻他的下颌,流着泪道:“会有办法的……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谢云玠会逢凶化吉,平安顺遂。我们会在一起。”
——
容娡此次来到云榕寺,做好了长住的架势。一住下后,便命人四处打探擅长解毒的医者,连民间谣传的能生白骨活死人的神医也不曾放过。
谢玹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由着她上山下山折腾,自己不慌不忙,按时参禅清修,坐镇寺中,处理江东的政务,时不时派兵去清剿叛军的余孽。
民间传的神乎其神的神医,大多是打着幌子招摇撞骗,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名副其实的,却是对谢玹体内的毒束手无策——然后被谢玹请去医治民间盛行的瘟疫。
忙活了小半月,一无所获,容娡心里无比沉重,每日早出晚归,变得沉默寡言。
她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情绪,唯恐心思缜密的谢玹窥觉到她的异样。
因着战乱,寺中的僧侣离开许多,偌大的寺院少了这些晨钟暮鼓的僧人,变得空旷冷清。
不过,当年与容娡交好的寂清法师并未离开。有时她心里难受的厉害,不想被谢玹察觉,便会找寂清法师谈心。
这日她谈心出来,走往青檀院时,迎面遇见两个熟人。
是前来寻谢玹一同商讨政事的李复举与魏学益。
李复举瞧见她,拉着身侧的魏学益行礼。魏学益瞟了她一眼,一脸不情不愿,但还是勉强以礼相待,躬身行了一礼。
容娡停下脚步,还他们一礼。
几人并不是很相熟,互相行过礼后,便继续各走各路。
但容娡走了两步,忽然想起自己的菩提手持落在了寂清法师处,便匆匆折返回去。
岂止那李复举与魏学益并未走远,容娡原路返回时,刚好听到魏学益烦闷的话语。
她心中莫名浮出一种极为强烈的直觉,驱使她不由得放慢脚步,侧耳细听。
“我和云玠的师父,就是上任国师,你晓得罢?他还活着的时候,曾预言云玠日后会为情所困,因为一个女子乱了心念,如今看来,着实灵验,我师父果真是神人也,当真是奇哉。”
“你说云玠那样的人,分明自小冷清冷性,怎会被情爱迷惑至此?寻到解毒的法子也不肯用……”他叹息一声,“依我看,此女是否背负天命尚未可知,但可见着实是个祸水。”
李复举倒是神态自若:“君上如何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我不必庸人自扰。”
魏学益又是一声长叹,抬头看天,满脸怅然。
而容娡屏息凝神,听到此处,脑中“嗡”的一声,浑身的血液霎时沸腾着翻涌起来,再顾不得其他,满脑子皆是“解毒之法”这几个字。
她小跑着追上去,顾不得体面,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唤一声:“二位郎君且慢!”
两人齐齐停步,转身看向她,神情各异。
一个惊疑不定,一个若有所思。
惊疑不定的魏学益,率先开口问:“娘子何事?”
容娡沉浸在寻到解毒之法的狂喜之中,心跳飞快,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郎君方才说,寻到了解毒的法子,是什么法子?还请快些言于我!”
李复举与魏学益对视一眼。
后者讪讪的闭上嘴,伸手抓了抓脑勺,不说话了。
容娡观他们神情,心下了然,明白应当是不便同她说。
她脑中飞转,立即言辞恳切的哀求道:“你们只管言于我,若谢玹怪罪下来,概由我一人揽下罪名。”
二人皆是一脸为难。
容娡放低姿态,一声接一声,软声百般恳求,几乎要磨破了嘴皮,双目泛红,眼瞧着急的要哭出来。
见状,魏学益神色动容,看不下去,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唉!你和他真真是……罢了!我言于你。”
“你知道你与谢玹身上种着情蛊,他是用情蛊将毒引入自己体内的罢?”
容娡连忙眼泪汪汪地点头。
魏学益扫了她一眼,又道:“这味毒名为“断魂”,听名字便知毒性十分厉害,解药是没有的,不过呢,善蛊的仡濮先生手里养出了一种新的情蛊,叫同心蛊。这蛊能有法子将毒素从谢玹体内逼出,但是……这同心蛊十分凶险,还需要两个有情人同时种下蛊,利用体内原本存在的情蛊,来化解同心蛊本身的毒性,方可再用来引毒。”
“以毒攻毒,只有三成胜算,若是不成功,没准儿当场便归西了,你的那位好情郎,不愿让你陪他冒险,也想多陪你些时日,便不愿用此法解毒,选择用旁的药姑且吊着半条性命。好了,大概就是这样。——你可别说出去是我说的哈。”
容娡听罢,垂首陷入深思,喃喃道:“……三成。”
“对,三成。”
容娡沉思许久,再抬眼时,一双眼眸里流光溢彩,灼灼发亮,神情无比坚定。
“三成,足够了。”
余下的时日无多,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性,她也愿放手一搏。
史料记载,太子瑄降生,天兆祥瑞,是为神祇临世;而她容娡又被方士断言身负天命。
她二人合力,定会如有神助,所向披靡。种个区区的同心蛊罢了,决不会出问题。
况且,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经向神明请过愿,愿她的恩人谢玹,逢凶化吉。
容娡向两人道过谢,去寂清大师处取回自己的手持,而后匆匆赶回青檀院,将自己心中所想言于谢玹。
谢玹听得皱眉,冷下脸来,不悦道:“谁同你说的?魏学益?”
容娡不答,只抱着他的胳膊,催促道:“哥哥,不妨一试!”
谢玹的体温很凉,她摸到后,百般滋味浮上心头,鼻尖一酸,顺势落下眼泪,哭哭啼啼道:“哥哥,你不是说爱我吗?难道你便忍心抛下我吗?你真是好狠的心……”
谢玹面容沉肃,难得没有伸手为她拭泪。
他睫羽垂覆,神色凝重,浓重的睫影遮住眼眸,眼中情绪难以分辨。
二人离得很近,容娡一抬眼便能瞧见他眼皮上的那颗小痣。
她撑起身子,轻轻在那小痣上印下一吻。
谢玹的睫羽极轻地颤了颤。
许久后,谢玹缓缓掀起眼帘,深深地望进她眼底,幽幽地问:“你,愿意为我种下同心情蛊?”
他的眸光极其幽邃,较平日黯上许多,与他对视的久了,极容易被他琥珀色的瞳仁吸引,不由得神魂震颤。
容娡怔怔地望进他眼底,有点不明白他怎么这样问,但还是乖乖的点头,回道:“愿意的。”
谢玹微微一笑,眸光轻闪,泛着轻涟。
“好。”
——
当晚,静昙便奉命去将仡濮先生请来。
而谢玹趁着夜色,避开众人,先行同仡濮会面,面容沉静,说明寻他来的意图。
仡濮先生并非中原人士,性情直爽,不拘小节。
听谢玹说完来龙去脉,他不禁纳闷道:“同心蛊在容娘子中毒时,臣便养好,君上当时不是不愿用吗?怎么又要用了?”
谢玹面容空净明淡,眉眼间依稀能瞧出愉悦之色,不疾不徐地对答:“今非昔比。”
为何今非昔比?
“怎么个不一样法?”
仡濮先生来中原不久,不大懂得文绉绉的中原官话,心直口快的问出声,又想到什么似的,道,
“同心蛊尚未种下,不必容娘子亲自来,换作旁人,也是可以的。虽然同心蛊能驱出她体内的母蛊、进而取代,但臣也有别的方法。”
谢玹眯了眯眼,眼瞳泛出幽光,眼底幽邃如深渊,似是能将人的魂魄攫取入内,摔得粉身碎骨。
仡濮先生不经意瞧见了,心中大骇,竟忍不住后退半步!
只一刹那的异样,转瞬间,谢玹的神色便恢复如常,眸若雪湖,面容明净而清和。
他眼睫垂覆,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腕上的菩提珠,气定神闲,一字一顿道:
“你错了,非她不可。”
只能是容娡,只会是容娡。
仡濮先生听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愈发纳闷了。
——
隔日一早,仡濮先生奉命为两人种下同心蛊。
种蛊的过程十分顺利,只待谢玹体内余毒排除。
虽然种下同心蛊后,基本不会出什么问题,仡濮先生也宽慰容娡大可放宽心,他有十成十的把握能够成功。
但容娡种蛊后,见谢玹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双眸紧闭,清峻的面容失了血色,唇色发白,她便不由得心神不宁,紧张万分。
候了片刻,容娡忍不住焦灼的走动。
她怕自己影响到仡濮先生,识趣地离开了他进行医治的居室。
向来不信神佛的她,踟蹰片刻,抓着当年初见时,谢玹给她的那串手持,先行去佛殿祷告一番,又忍不住去祈愿树下祈愿。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
寂清法师参禅归来时,执伞经过祈愿树,目光不受控制地,被撑着一扇二十四骨的油纸伞的白芷吸引。
伞面被雨丝雾湿,伞下的容娡长身玉立,神情认真而紧张。
寂清法师看过来时,她正踮着脚,不住地往枝梢上挂祈愿牌。
寂清法师遥遥望了一阵,偏头笑着同白芷打趣:“娘子当真是上心那位郎君,连贫尼这种佛门中人见了,都不禁心中感慨万分。”
白芷闻言也笑。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一个时辰,又兴许是许多个时辰。
容娡写下的祈愿牌,在树枝间挂的满满当当,木牌上的红绸被风雨吹的缠绕在一处,宛若在树冠上盖了一块巨大的红布。
祈愿树的枝条,被这些木牌坠的沉甸甸的弯垂,没了半点空隙,风雨都不能再撼动分毫。
树下众人,仰面望着树,正思索容娡新写的这块许愿牌该系在何处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静昙飞身掠过屋檐,眉开眼笑的落在容娡面前,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喜气洋洋:“娘子!容娘子!君上醒了!体内的毒也解了!您……”
“啪嗒”一声。
油纸伞摔落在地。
容娡心中狂跳,将多出的那块祈愿牌塞进白芷手里,眼睫剧烈的抖动。
不待静昙言明谢玹在何处,她便提着裙裾,不顾一切地迈步跑了起来。
他们心有灵犀。
她知道谢玹在哪里。
寂清法师目送属于容娡的那道倩影远去,率先回过神,看向白芷手里的那块写满字迹的祈愿牌。
“娘子写的什么?”
静昙好奇地凑过来,众人齐齐凝眸看去——
“一愿云玠逢凶化吉,平安顺遂,日后无病无疾。”
“二愿信女求得安身立命之所,此后再不必颠沛流离。”
“三愿,容月姣与谢云玠生同衾、死同穴,岁岁常相见,朝暮长相依,白首不相离。”
……
春风骀荡,沾湿云鬟,春雨渐歇。
容娡眸底含笑,坚定地向前迈步,裙裾在行步间被风抚起,广袖翻飞,像振翅而飞的凤尾蝶。
她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跑入大雄宝殿。
钟响噌吰,响彻云巅。
巨大的佛祖像前,焚香的烟雾被惊扰,幽幽轻晃。
容娡一眼瞧见那个,高阶之上,满身清冷的男人。
他一袭霜色长袍立在佛像前,春日雨霁后的第一缕日光,恰如其时的洒落他满身,一瞬间,好似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尽数落在他身上,宛若神祇临世,簪星曳月,衬的万物黯然失色。
一切皆如当年。
谢玹转过身,面向她,微掀眼帘。
烟雾摇漾着散去,露出他琥珀色的一双眼眸。
他面容雪净,眉宇间攒着霜雪,身形挺隽,整个人宛若他身后佛尊玉相,身在凡尘中,但不似凡尘中人。
然而,当他定睛望见容娡,微微一笑,恰如晴光霁雪,春色漫生。
通身上下超然物外的漠然感,宛若潮水般倏而退散。
一刹那间,贪痴嗔爱怨,往事如大梦三千。
他凝望着她,深深望入她眼底,低笑道:“过来么?”
这是她遗世拔俗的神祇,因着她的心心念念,向她投来独一无二的注视,为她甘愿坠入不曾入眼的红尘。
容娡心中剧烈震颤。
如当年那般,她朝着他奔过去了。
谢玹将她揽入怀中,她紧紧抱住他劲瘦的腰身,埋进他怀里,轻轻吸着气。
顿了顿,闷声道:“你站在这里,像九天之上的谪仙,不像凡间的活人,太不真实了。”
谢玹低笑,胸腔深处笑得发颤,震着她的耳。
他微微俯面,吻她的发顶,眉心,眼皮,薄唇辗转向下,在她的唇角印下一吻。
琥珀色的眼底,粲光轻曳,温柔的不成样子。
如春潮带雨,草木葳蕤。
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而后轻笑道:“这般呢,可真实了?”
这可是在佛像前,饶是容娡再怎么没脸没皮,也还是不禁微微脸热。
她一抬眼,便被谢玹无比温柔的眸光旋吸进去,半晌才回神,嘀咕道:“哥哥,你不皈依你的佛了么?竟敢与我在佛前破戒。”
谢玹垂眸,深深凝视她,话音含笑。
“不皈依佛了,只皈依你。”
她是他的明月。
我观汝之净,如见五色旌。
饰汝以珠璎,姣好如画屏。
姣姣入我心,始觉欲与情。
正如明月来,意乱为卿卿。*
他是谢玹,是贺兰瑄,更是……她一人的,云玠哥哥。
他只皈依他的明月,他的姣姣。
—正文完结—
第105章 与吾妻书(修)
番外(一)与吾妻书
民间有俗语道, 一场春雨一场暖。
甲辰年阳春三月,一场春雨过后,新绿如茵, 绿意盎然。
春风化作润物的雨丝,眷顾了槃桓山中遗世独立的山寺。春意顺着潺潺雨水, 渗入云榕寺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中。
江东战事初定, 北上之期将近。
谢玹如今虽处尊居显, 高坐明堂、贵为君主, 却素来贤明果决, 深谙帝王之道, 始亲万机, 厉精为治,诸般政事皆亲力亲为。
先前毒性发作,谢玹不得不放下政务,隐居山中,修身养性。然而如今,仡濮先生将他体内余毒清除,解决了掣肘他的一桩要事, 除却容娡, 再无其他什么事能将他牵制。谢玹便成日勤于政事, 宵衣旰食,着手准备北上洛阳的事宜。
这日, 风和日暖。
这样好的天气, 本应着手清点北上要带的行囊, 然而政务突发而来, 绊住了谢玹的脚步。
当地的官员们上山前来汇报政事,乌泱泱的围在用作议政的佛殿外。谢玹抽不开身, 思忖过后,只得命静昙先行去他的居室一趟,整理书案上尚未来得及收拾信件与案牍。
青山远黛,云淡风轻。一身黑色劲装的静昙,领了谢玹的授意,迈入谢玹在云榕寺中,那间日常用于处理政务的居室。
谢玹一向是个有条有理的人,他的书案,就犹如他这个人一般整齐洁净。
虽是命静昙前来收拾,但静昙进门后,打眼一瞧,案上的书籍信件,皆摆放的井然有序,并不算多乱。
居室窗明几净,明灿的春光透过菱花窗,斜斜洒进房内,春意盎然。
静昙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将书案上横陈的信笺,按日期整理好。
他转而去尚未收好的经书,因着太过专心,没留神身旁的情形,抬手间,腰间佩剑的剑柄随身形一动,不慎将案上的一卷经书碰掉,“啪嗒”一声,摔落在地。
书页哗啦啦翻开,有一封信笺自书中滑落出来。
静昙被这动静惊得回神,连忙去捡地上的经书。
俯下|身后,他的视线却被从经书中摔得滑出的那封信笺吸引。
静昙动作微顿,凝目看去。
信笺崭新,一看便知保存的很好。信的外封上,写着银画铁钩、隽秀有力的四个字——
与吾妻书。
这四个字的字迹,静昙很是熟悉,是属于他的君上谢玹的。
迟疑一瞬,静昙俯身拾起信与经书。
他小心翼翼地拍掉经书封皮上站着的微尘,将经书安放进架几案,而后不知所措的捏着那封摔出的信笺,几经思量,心道坏事,不禁没好气地拍了把自己的佩剑。
信笺夹在书中,想来君上应是不愿让别人看到。
他绝非存心拿到这封信,然而既然掉在他跟前了,他又不能视而不见,一时很是无措,拿不准主意,不知是该将这封信原位放回,还是该另做处理。
静昙很清楚,自家君上至圣至明,绝不是会随意处罚下属的昏庸之辈。
然而信封写着“与吾妻书”四个大字,显而易见是写给谁的。事关容娘子,静昙忽然有些又不确定,谢玹是否会因此不悦了。
正心乱如麻的思忖着,静昙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竟瞧见信封的一角上,起了一块铜钱大小的褶皱。
静昙心下猛地一惊,以为是自己手劲太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留意到给捏出来的。
他慌乱不已,连忙收敛心神,定睛去看。
细细看过之后,却发现这褶皱不是捏痕,倒像是某种水液溅上去后干涸的水渍,当即重重的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静昙看清这水渍后,第一反应竟是泪痕。
信笺没拆封,想来应是并未送至容娘子手中,一直存放在经书里。而谢玹的经书,惯来不会有侍者敢去碰,若是泪痕,也只会是谢玹的泪浸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
他被自己的念头荒谬到了,不禁觉得好笑。
然而笑过之后,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却在他的脑中愈发强烈,挥之不去。
静昙略感诧异,不禁蹙起眉头。
他去岁及冠,跟在谢玹身边近二十年,从未见过他落泪。
谢玹仿佛天生便合该是端方雅正、从容不迫、镇定沉稳的,哪怕是在他尚且年少时,亦不例外。
只唯有一回,便是不久前,容娡替谢玹挡剑,中毒昏迷不醒之际,静昙见到了谢玹从未有过的失态。
那时候,风雪交加,静昙带兵赶到明月台下。
飞雪漫天,周遭的城墙与地面被雪花淹没,放眼望去,皆是清一色死气沉沉的白。苍凉的白雪无边无际地延伸向远方。
谢玹颓然跪坐于雪地中,身形清隽,肩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几乎被裹成了一个雪人,遍身清冷,宛若冰雪铸就。
待走近了,方见他的手上与袖口沾满鲜血。
静昙瞧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担忧的唤:“君上……”
谢玹一动不动,睫羽上落满碎雪,像一尊毫无生气的冰冷石像。
他像是被什么无形而庞大的东西击垮一般,惯来淡然的神色,流露出几分无措的仓皇,整个人失去了端庄沉静的气度。
他死死地拥着昏迷的容娡,鼻息沉乱的不成样子,双目赤红,眸中情绪决堤,眼尾隐有泪光。
静昙仔细想了想,能令谢玹悲恸到几近落泪的,确实只有那一回。
他又仔细回想一番,而后愕然发现,自家君上为数不多的失态,皆是与容娘子息息相关。
譬如谢玹为她破了杀戒,因她动了心念,染上俗世的红尘,做出诸多违背他清风朗月的行事准则之事。
曾有一段时间,静昙也如魏学益、迦夜等人一般,不怎么赞同谢玹将容娡留在身边。他也认为,自家君上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才做出如此不清醒的举动。
只是他将想法藏在心中,并未表露出半分。
然而一路走来,静昙看着他们历经波折,至今虽仍不大赞成谢玹某些不顾性命的举动,却也不得不感慨一句,他们二人,实乃天生一对,天作之合。
这万丈红尘,这情路坎坷,携手踏遍之后,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容娘子愿意为君上挡剑,君上愿意为她以身涉险。
不会再有比他们更适合彼此的人了。
往事浮现在眼前,静昙不免有些唏嘘,心里沉甸甸的,一时说不上来是何种感受。
诸多滋味,最终化作无边无际的怅然。
稍稍平复了情绪,他叹息一声,回过神来,正欲将手里拿着的信放好,门外却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静昙侧目扫过去,未见其人,先听到一道甜润的声线:“静昙,你怎么在这儿?你手里拿的什么呀?”
话音才落,与此同时,容娡那张秾丽明艳的小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春晖和煦温暖,容娡褪去厚重的冬装,换上轻便的春裙,眼下身上正穿着一件修身的妃色曲裾。
她身姿窈窕,体态轻盈,裙裾随着步履,翩翩摇漾,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木芙蓉。
方一进门,容娡的目光,便被静昙手里的信笺吸引。
“你们君上正忙,我闲来无事,不想打搅他处理政务,便过来随意逛逛。”她的视线仿佛沾在了信笺上,眼眸亮晶晶的,折射着明灿的春光,走进门后,笑着又问了一遍,“静昙,你手里拿的信哪里来的?是写给谁的信呀?”
静昙心知躲不过,暗暗叹息一声,无暇去想谢玹是否愿意让容娡看到这封信,权衡一瞬,一咬牙,心一横,索性将这信笺递给容娡。
他心道,给了容娘子总不会出错,哪怕日后君上追究起来,也不好挑他的错处。
“这信笺是属下整理书案时,无意间翻出,应当是君上写给娘子的。”
容娡伸手接过信,瞧见信封上书写着的“与吾妻书”这几个清峻的字,目光微顿,微微挑了挑眉。
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这几个字,不知想到什么,眉眼间展露出笑意,神情很是愉悦。
然而,待她轻手轻脚的拆开信,展开信纸,目光落在行云流水的字里行间,看清楚信中所写,眼睫忽地颤了颤。
一旁的静昙眼观鼻鼻观心,不知谢玹在信中写了什么,大气不敢出一下。
容娡盯着谢玹的字迹,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淡、乃至消失,神情也变得渐渐凝重,眼眶悄无声息的变红了。
……
谢玹在这封《与吾妻书》中写道:
姣姣,见字如晤。
快雪时晴,春寒料峭,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自吾与卿别,已三日又三日。
山寺阒寂,长夜霜冷,明月照彻孤影,风抚檐铃,奏音泠泠,如见卿卿。吾甚是思念,辗转不能眠,遂成此书。
今毒性入骨,解药无觅处,吾虽不舍卿卿,但身染沉疴,终不能长伴身侧。
窗下新雪初霁,月影浮流银,吾见之,则忆卿卿甚爱雪,欲与卿于明岁雪时,共赏新雪,然时日无多,寿数将尽,恐不得见。
思及此,忽难以继书移,数次搁笔。
待明月雪时,姣姣展信之际,吾盖已赴黄泉、入阴司,往生归寂,不复再见姣姣笑靥。思卿不得相见,此乃吾生之一大憾事也。
吾常念冀州某日,是夜微雨,卿卿枕我膝,笑语不知憩。及寐,东风卷挟桃花,渐暴雨如注,檐上若有飞泉,窗外疏枝乱舞。卿为之惊扰,于梦中呓,声声唤我名姓。吾观你睡容,心遽生欢喜,竟忘时之流转。
少顷,倏闻莺啼,昏昏晨起。棂外雾正浓,金乌渲红映,清露滚落英。
卿卿未足觉,呼吾阖窗牗,而后卧于吾怀。吾拥卿卿眠,卧仍不寝,于心中暗思,若能恒与卿同,则甚为美哉。
吾生于霜华十月,为洛阳人士,曾姓贺兰,名瑄,出身皇族一脉。而后死里逃生,更名换姓,如今姓谢,名玹,字云玠,今岁二十有二。
夫贺兰者,宗室之族也。
吾幼年则钦为太子,得以为皇嗣,食馔奢靡,衣冕饶溢,处尊居显,听从傅训,学为政,学守礼,学百家,学典籍,学经文,学六艺,学焚香,学品茗,学兵书,学抚琴,学对弈,兼以学太上之忘情,修身养性,超脱六欲。
其后社稷倾覆,我固当为一孤魂野鬼矣,然阴差阳误,冒为谢氏者,受谢氏规训,冠谢氏名姓,为谢氏行事。言行举止,视为一表。
然趋行学之半生,虽超然物外,处尊居显,达官显赫,昼锦之荣,却是随波逐流,未尝有一事从于己心,皆庸庸而度。
唯思慕卿卿一事,是为吾之心意,方得入红尘,尝情爱滋味,乃知我谓何求,何谓生而为人。
吾知汝好权势,好钱财,好繁华,好美衣,爱之遥胜于爱吾。然吾孰审之,吾甚爱汝,爱之胜于吾之性命。
吾常记汝言,恨不能同吾生同衾、死同穴,若吾身死,汝当不得独活。
然历经情爱,生死攸关之际,吾却惟愿卿卿善生于世。
情蛊一事,乃吾慨然赴死。玹不敢为鳏寡,不能视卿卿玉殒离世,故宁为己死。日后若卿卿知之,当宜不以挂心。
提笔至此,概以言讫。然,又思及卿卿或忘我、及别嫁他人,心存不甘。
吾但以姣姣为唯一之妻,生亦当唯爱姣姣一人。然吾妻之慕者,多于过江之鲫,数不胜数,无玹在身侧,更有他人可择焉。
故而,待吾身死后,吾愿吾妻姣姣,若待吾有半分情谊,当为我守节足年,方可再另嫁于他人。
然,若吾妻展信过后,心有不悦,不能遂吾遗愿,吾亦当早已身死,为地府阴司一孤魂野鬼,无可奈何,莫能知晓也。
言至此,吾但有一愿。如其可得,愿吾妻容娡,恒念谢玹于心。
诸般身后事,吾皆以妥当安排。吾欲搁笔,却仍觉言之未尽,思及吾妻笑靥,无玹之余生,何以安身立命,总以为并未交托妥善。
余下千言万语,不过希求吾妻善存于人世,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吾妻生于孟春肇岁,犹春于绿之际,长于江东,生性甚爱观雪。
吾犹有一恨事,尚未与吾妻共度生辰。
待百年之后,六道轮回,周而复始,逢明月雪时,吾当再与卿卿共赏之。
愿卿安好,如是而已。
甲辰年二月初七,夜阑秉烛,谢玹诀书。
临别神驰,书不成字。
若复重逢,相晤梦中,莫念云玠,伏惟珍重。
……
容娡屏息凝神,所有的思绪皆被信上的字迹牵引。
她逐字逐句地,默读着谢玹留给她的这封诀别书,心中的弦被用力拨动,眼尾不由得滚落一滴滴清泪。
不知不觉间,待她将全信看完时,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二月初七。
那大概是一月前,谢玹将断魂之毒引入体内之后不久。
那时这人假借政务之由,消失在容娡身边,搬进云榕寺里养伤。
容娡纤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上的笔迹,柔荑难以遏制的颤抖起来,带动着信纸窸窣发颤。
她设身处地的思索一番,能在脑海中描摹出,谢玹提笔时神姿高砌的模样。
却有些无法想象,长夜霜冷的山寺之夜,谢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封字字陈情的诀别信的。
只稍微一想,她便心痛不已,心脏像是被什么用力挤压,压的她喘不上气来。
然而痛心之余,却又有些庆幸的想,还好谢玹如今安然无恙。
一时又哭又笑,泪珠落得更凶,喉间溢出似哭非哭的细小呜咽。
听见哭声,静昙心中一咯噔,无法再若无其事的旁观下去,慌里慌张地看向容娡,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女子,最后只局促不安地唤:“……娘子……”
容娡哭声一顿,这才记起身旁有个静昙来。
当着旁人的面失了仪态,她有些不大好意思,小心翼翼地收好信纸,背过身去,掏出帕子飞快拭净脸上的泪水。
随后她收敛心绪,清清喉咙,缓声道:“我无事,你且退下罢。”
静昙瞟向容娡手里的信纸,有些踟蹰,心下暗暗揣摩。
也不知信里写了什么,竟能使容娡哭成这般模样。
他满腹疑惑,但君主夫妻间的密信,岂是能由着他随意看的,便只好压下好奇,打消了这个念头,识趣地离开居室。
离开之际,静昙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容娡再次垂眸看向手中的信纸,唇角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不知瞧见什么,她吸了吸鼻子,笑着笑着,再次落下眼泪。
——
春和景明,满堂春风。
粲然的日光,透过漏窗洒进明堂内,为堂中布设镀上一层明晃晃的金漆。
前几日,巍军收复了叛军分布最多的一座城池,今日前来议事的官员格外的多。
佛殿临时充作议事堂,文臣武将分列两侧,唇枪舌剑,各执己见,争执不下。
谢玹一袭霜色宽衣博带,端坐于明堂的尊位之上,身形如鹤,面容雪净,神情镇定自若,从容不迫地听着臣下的争论。
待时机成熟,他眼眸微动,适时开口,给出一个众人皆大欢喜的结果。
他的嗓音清沉而淡漠,没什么情绪,让人揣测不出他的心思,语气却是丝毫不容置疑的。
日影渐渐西移,堂中的光线变得昏暗。
议政结束。
众官员四散离开,人声淡去,佛殿内重归寂静。
来时轰轰烈烈,去时阒然无声,世间的诸多事,譬如生死大事,皆是如此。
谢玹独自坐在明堂上,垂眉敛目,神情若有所思,一时间在脑中想到许多。
默然片刻,他修长的玉指捧起一卷经书,睫羽垂覆,凤眸半开半阖,漫不经心的翻阅经文。
指腹翻过几页,忽然一阵困意涌上心头。
他大病初愈,这几日又连续宵衣旰食,有些撑不住了。
谢玹缓慢地眨了眨眼,略一思量,没有强行驱散睡意,而是放下经卷,放任自己沉入睡梦之中。
他并不是一个经常做梦的人,然而这次短短一瞬的小憩,却做了一个有些奇异的梦。
他梦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竹林。
……
竹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
竹叶将雨声隔离的模糊不清,雨丝涟涟,潮气密密地晕染开,闷湿而沉,没由来地令人有些呼吸不畅。
在这个梦境中,谢玹看见了容娡。
她穿着一袭凤信紫的裙裾,执一柄油纸伞,踩着石子路,缓缓地走入竹林深处。
地上攒积的雨珠,浸透了她绣花鞋的鞋边。潮气缭绕,沾在纤缕轻薄的纱裙之上。
她步履轻盈,身姿翩翩,仿佛行在仙山,脚踏云雾。
雨声忽地大了。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敲击着伞面,如奏鼓点。
容娡也在这时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原本正在遥遥凝视着她背影的谢玹,眼前的景象忽地天旋地转——
待他自眩晕感中缓过神,微微掀起眼帘,却有些诧异的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来到容娡面前。
谢玹不动声色,沉静地想,佛语道,相由心生,境由心转,如今身在梦境中,发生何事皆有可能,不必太过讶然。
既然梦到容娡,不若静观其变,且看这梦境会如何展开。
他收敛心神,留意四周。
眼下他倚坐着一株绿竹,容娡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目光轻飘飘的扫过他的胸口。
谢玹若有所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自己的胸前洇着大片血渍,殷红的血液被雨水冲刷乘浅淡的红色。
这时,谢玹听到容娡出声,嗓音是他熟悉的软浓甜润。
“哥哥,我生来本性顽劣,没心没肺,乖张不改。你早便知道的。你又……何必这般,做到如此地步。”
闻言,谢玹心念微动,仰头望向她,一眨不眨的。
有细密的雨丝飘落,沾湿他的长睫。
他清峻的侧颜之上,鬓发微散,雪净的面颊沾着几缕凌乱的发,薄唇因失血而微微发白,仪容实在是算不上端方雅正。
然而他望向容娡时,清湛漆亮的眼瞳里,仿若积雪清霁,春水映日,潺潺溶溶,折射出细碎的光晕。
眉眼间的神情,依旧那般的淡然,从容不迫,即便他在仰头望着旁人,仍让人无端有一种,他在垂眉敛目、悲悯世人的错觉。
谢玹不知梦中的她与他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她,思忖片刻,轻轻咳了一下,顺从自己的心意,温声道:“我知道。可我……心悦你。”
听了这话,容娡明艳的小脸上,霎时有一瞬间的怔忪。
雨声渐渐小了。
细密的雨丝飘摇而下,像是在轻轻亲吻人的面颊。
容娡的手紧紧握着伞柄,用力到骨节几乎泛白。
她盯着谢玹,像是在辨认他话中虚实一般,半晌,似笑非笑地别开视线:“可我伤你,害你,利用你,几次三番要杀掉你。”
谢玹想了想,平静地回视她。
他没有回应她用来描述自己的任何一个词,只是淡然道:“可我心悦你。”
容娡的手指猛地一抖。
她丢开伞,任由雨帘迅速将她裹挟。
谢玹看着她蹲在自己面前,双手撑着膝盖,与他平视,面庞是世间少有的明艳秾丽,澄澈的眼底却在微微晃颤。
她凝视他一阵,示意他看向她的头顶,轻笑道:“我长着狐狸的耳朵,你看见了吗?你可知我是什么?”
谢玹闻言,看向她头顶不知何时多出的那对火红的蓬松狐耳,眼睫忽然不自然地颤了颤。
原来他的姣姣,真的是一只小狐狸。
“我看见了。”略一思量,他温和的、低低的道,“可我爱你。”
梦境中的容娡,神情复杂的看着他,陷入沉默。
谢玹略显无奈地轻叹一声,阖了阖眼,像是在向某种东西妥协一般,伸手摸向她的狐耳。
——然后,然后。
那张明艳娇嫩的脸,蓦地在他的眼眸中放大。
谢玹始料未及,鼻息一顿。
他因失血而干裂苍白的唇上,有柔软的唇瓣一触即离。
谢玹僵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如今这是在做梦。
他冷静的想,那他们这般,算是他在做……春|梦吗?
容娡直勾勾地盯着他,头顶毛绒绒的狐耳动了动。
她眨巴眨巴眼,不知从谢玹的脸上瞧出什么,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得意洋洋的笑出声。
“哥哥,你说的很对。”
“你本来就该爱我……你命中注定,就是要爱上我的。”
……
梦中的景象,在容娡甜润的嗓音落下后,忽然飞快向着远处褪去。
梦境里的一切皆失去颜色,变得模糊,朦朦胧胧,宛若浸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坐于明堂上的谢玹,对此若有所感,聚精会神,强迫自己清醒,使自己强行从梦境中脱离出来。
自他恢复意识后,胸膛便控制不住的剧烈起伏,胸腔里的一颗心脏跳动的极为剧烈。
谢玹的眼睫颤了颤,缓了会儿神,缓慢地睁开眼,露出雪湖般的眼眸。
他的额角仍在突突急跳,鼻息也有些紊乱。
谢玹不由得抬手撑住侧脸,指尖用力按揉额角处的穴位,好一阵,心跳才慢慢平稳。
自梦中醒来之后,神识中有关先前那场梦的记忆所剩无几,仿若一缕轻烟似的,风一吹,便缥缥缈缈的散了。
谢玹换了个姿势,支颐沉思。
良久,他也只忆起容娡头顶上长着的,那对蓬松柔软的耳朵。
他若有所思。
梦见了狐妖么?
容娡这只狡黠的小狐狸,倒是与狐妖的身份完美契合。
思及此,谢玹不禁哑然失笑,眼中晕开星星点点的笑意。
神情乍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依旧岑静淡然,细看过后,却能窥出他的眉眼间隐有愉悦之色。
毛绒绒的狐狸耳朵。
长在容娡头顶的狐狸耳朵。
很可爱。
非常可爱。
他的心里漫生出一种奇异的情绪,像是有一只柔软的小手,撩拨着他的心弦。
谢玹后知后觉,已经大半日不曾见过容娡。
他忽然很想见到她。
几乎没有丝毫迟疑,他起身向外走去。
尚未迈出佛殿,门前忽然冒出一个柔软而窈窕的身影。
来人提着裙裾,快步迈过门槛,毫无章法的乱跑一气,一头扎进他怀里,扑了他满怀。
她死死环住他的腰身。
谢玹被容娡撞得身形微晃一下。
他没有半分犹豫,在她扑过来的同时便伸手揽住她。
旋即他便察觉到,怀里的身躯不住的发颤,似是在抽泣。
谢玹垂眸看向她,眼底水波随着垂眸的动作温柔的晃动。
他不知她因何而哭,便语气关切的问:“姣姣,怎么了?”
思及自己方才做了一个梦,他便自然而然地问道:“做噩梦了?”
“……没有。”
容娡吸吸鼻子,在他怀里拱了拱。
她抓着谢玹的袖子,胡乱擦净泪水,而后仰起脸,没好气的横他一眼,用力哼了一声,鼻音浓重,“我看到你从前写给我的诀别信了!
“哥哥,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玹眼眸微动,不知想到什么,薄唇轻抿,耳尖悄然洇开一点绯红,喃喃道:“……竟被你找到了。”
其实信是静昙找到的。
但容娡谨慎地想了想,决定不把他供出来。总归眼下占理的是她,她便理直气壮的撒娇:“对啊,被我找到了,哥哥你想拿我怎么办呢?”
谢玹面露无奈之色,低低的笑出声。
“依姣姣看,我当如何?”他拍了拍她的脊背,淡淡出声,
“我并非有意藏起,只是怕你看了之后,心中难过,便一直将它不曾拿给你。当时觉得,毁去这封信有些可惜,那些经书你向来不爱翻看,我便将信笺藏在其中。没想到,竟还是被你寻到了。”
停顿一瞬,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又道:“此物惹你伤心,不若毁去。”
容娡抓住他的袖口,气鼓鼓的制止:“不许毁!我……我要留着,留一辈子!”
谢玹略一思忖,点头赞成:“留着也好。我原本想着,即便断魂之毒解除,若我日后万一遭遇其他不测,也算是留给你一个交代。”
听了这话,容娡心里冒火,气得直跺脚:“你在说什么啊!怎么能这样咒自己!”
一张口,她莫名鼻头一酸,话音带着哭腔,眼眶也红了。
谢玹一时没再说话,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半晌,他将她往怀里揽了揽,轻吻她的眉心和眼皮,柔声安抚:“都过去了……我如今安然无事,不会身死。”
容娡不理他,死死揪住他的衣领,埋在他胸口呜呜咽咽的抽泣。
过了好半晌,她才闷闷不乐地抱住他劲瘦的腰,小声道:“可我还是害怕,害怕信中所写成真。”
她有些过于在意这封信了。
谢玹很清楚她的情绪是因他而起,心房深处的脉络仿佛被轻轻拨动,莫名浮出一种柔软而奇异的满足感,鼻息不由得急了几分。
他轻轻笑了笑:“只是一封信而已,姣姣,不必怕,我不会有事。”
容娡撇了撇嘴。
她抬头看向他的脸,顶着哭的通红的鼻尖,红润的唇瓣张合,背诵出信里的一段话。
“吾但以姣姣为唯一之妻,生亦当爱姣姣一人。然吾妻之慕者,数不胜数,无玹在身侧,更有他人可择焉。”
容娡的乌黑的眼眸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心里忽地冒出个主意来。
她目光灼灼,盯着谢玹的眼,眼底幽光轻闪。
顿了顿,轻哼一声,存心取乐他,蓄意娇声细语道,“云玠哥哥,你留给我这封信里,怎么一口一个‘吾妻’呀,我几时同意嫁你啦?你这人怎么这样不知礼数呀。”
谢玹神情无奈,纵容地看着她,叹息着笑:“……姣姣啊。”
容娡忍住笑意,努力板着一张小脸:“你我不曾婚嫁,‘吾妻’之类的称谓,于理不合,着实有些不妥,日后还是不要这般唤我了。”
谢玹轻阖双眸,头疼的捏了捏自己的额角。
容娡装腔作势地演了两下,被自己激的肌肤上泛起一层战栗。
她实在是忍不住了,窝在谢玹怀里,愉悦的笑出声。
她笑得前俯后合,双腿发软,险些站不住。
谢玹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将她稳稳地捞入怀里。
“待回到洛阳,我们便成婚,如是当合乎礼节。”
“可你都还没问过我是否愿意呢。”
“那姣姣,可愿意嫁我?”
“唔……我想想啊……”
容娡懒洋洋地偎着谢玹,嗅着他身上清浅的冷檀香,惬意地眯了眯双眼。
她凝视着谢玹神姿高砌的面容,蹙起眉头,状似苦恼的思索片刻,佯作不情不愿道,“那好吧,我勉强愿意一下。”
谢玹轻笑。
“好。”
第106章 青山有思
番外(二)青山有思
惊蛰过后, 山中的雨水日渐丰沛,每每隔上几日,便要淅淅沥沥的洒下一场雨。
山居的这些时日里, 江东的局势逐渐安稳,谢玹被毒性侵蚀过的身体也基本养的痊愈。
临行回洛阳的前一日, 是个难得的晴天。
容娡晨起后, 绕着住惯了的青檀院看了一圈, 心里很是不舍。
雨过天晴后, 视野格外辽阔。
容娡只消微微一抬眼, 便能极为清晰地望见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峦, 云雾缭绕间, 宛若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画卷。
她忽地忆起,在山中住了这样久,自己却从未登上槃桓山的山顶,俯瞰山的全貌。
想到即将要离开,日后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容娡心血来潮,想登上山顶看上一看, 便小跑着折返回居室去寻谢玹。
居室中一片静谧。
谢玹端坐在书案前, 明澈的春光, 透过窗牗,洒在他的肩头, 映得他俊容愈发清峻, 宛若画中人。
容娡到时, 他正垂眉敛目, 翻看上奏政事的案牍。
容娡停在门口,欣赏了一阵谢玹神姿高彻的面容, 慢吞吞的迈入房中,十分熟练地钻进他怀里,侧身坐到他的膝上,搂住他的脖颈。
谢玹一动不动,任由她胡乱折腾。只是在她坐入怀中时,微微掀起眼帘,扫视一圈,眼底清凌而隐有锐色。
候在一旁的侍者立即会意,快步走出居室,临走前还不忘轻手轻脚的掩上门扇。
“哥哥。”待侍者离开后,容娡在谢玹怀里拱了拱,红润的唇瓣凑到他的耳畔,吐息温热,“今日无事,我们去山上逛一逛吧?来这边这样久,我还未曾见过这座山的全貌呢。”
谢玹放下案牍,伸臂护着她的腰,闻言,垂眸思忖一瞬,温声道:“嗯,可以。”
容娡眉开眼笑,仰面凑近谢玹,笑吟吟地在谢玹的薄唇上用力亲了一口。
谢玹的睫羽忽地颤了颤,揽着她的那条手臂蓦地一紧。
种下同心蛊后,仡濮先生三令五申,为防万一,两人不得行房事,须得禁谷欠半月。
这些时日里,容娡严遵医嘱,与他分榻而眠,半点儿不允许彼此越过界限,行亲密之事。
然而谢玹实在算不得清心寡欲之人。
他的长指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容娡的腰侧,漫不经意地垂下眼帘,在心中算了算时日。
今日,恰好是半月之期后的第一天。
很好。
想到此处,谢玹愉悦地挑了下眉梢,喉咙深处溢出低低的笑。
在容娡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他扣着她的腰,让她转了个圈,面对面地坐在他膝上。
粉白色的裙裾,随着旋身的动作,宛若一朵巨大的芙蓉一般绽开,搭在谢玹霜色的衣角上。
容娡紧紧贴着他,纤细的小腿分别垂在他腰身两侧。
春衫轻薄,离得过于近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玉璋,不由得一僵。
那存在感极为强烈,灼烧着她面上发热,无法忽视。
容娡心中警铃大作,不禁咽了咽口水,惴惴不安道:“哥、哥哥……仡濮先生说过的……”
谢玹气定神闲,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凤眸半开半阖,意味不明的睨她一眼。
不待容娡分辨出他眼中是何等情绪,他便抬手扣住她纤细的后颈,俯面深深地吻住她。
容娡喉间发出“唔”的一声,双手撑在他坚实的胸膛前,抗拒的向后仰去。
然而以她的力气,又如何撼动谢玹,反而显得有些欲拒还迎。
谢玹箍住她的腰身,唇舌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强势侵入她的齿关,将她未说出口的话碾成破碎的口耑吟。
容娡被他吻的面上滚烫,浑身发软,渐渐失了力气。
她鼻息紊乱,眸中满溢着潋滟的水色,胸口不住起伏,脑中一片混沌,只觉得自己要被他唇舌的温热烫化,融化成一滩春水。
谢玹炙热的吻,辗转来到她的耳畔。
他的鼻息热而发沉,像是在克制着某种令她无法承受的情绪,嗓音喑哑:“半月之期,已经过去了。”
气息洒在容娡的颈侧,她的脊背上立即激起一层酥酥麻麻的战栗。
过、过去了?
容娡抓住谢玹的一缕发,失神地看向房顶。
她只记得仡濮先生叮嘱的半个月,却并未刻意去计算时日。
旷了许久的玉璋,眼下蓄势待发,显然是躲不掉了。
容娡不自在地挪了挪地方,瞥了眼谢玹松散领口处的漂亮锁骨,衡量一番,哼哼唧唧地去吻他。
霜色衣袍上的堆着粉白芙蓉花,花瓣渐渐一片片散开。
有晶莹的露水滑落,潺潺黏连,洇出一道道湿润的水痕。
没过多久,玉璋便如愿抵入。
谢玹面不改色心不跳,眼眸半开半阖,不知想到什么,睫羽垂覆,毫无征兆的站起身。
容娡始料不及,被他吓得惊叫一声,手忙脚乱的攀住他:“……哥哥你做什么!”
她简直要被他吓死了!
谢玹不答,稳稳抱着她,偏头吻了吻她眼尾因受惊而渗出的泪。
容娡整个人几乎算悬在半空中,肌肤上激起密密麻麻的战栗。
她怕的要死,心房扑通扑通急跳,浑身紧绷,宛若一张拉满的弓弦,却顾忌着不敢贸然闪躲。
容娡从来没有如此深刻的体会到,被谢玹完完全全抱在怀里,竟然是这般的高度。
实在是……太高了。
她承受不住那力道,死死地扣住谢玹的肩膀,总疑心自己会摔倒在地,忍不住哭出声:“放我下来……啊!哥哥,放我下来……”
谢玹充耳不闻,拥住她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他贴在她耳边,贴了贴她的耳垂,鼻息潮湿的出声,嗓音又低又磁,温柔动听,带着点哄诱的蛊惑之意,犹如一只蛊惑人心的妖邪:“……喜欢么?”
容娡张着口大口大口呼吸,心跳如鼓,又月长又麻,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
她还是害怕,哭着摇头,扭着身子躲,悬在谢玹臂弯间的双足,毫无章法的乱蹬。
见状,谢玹略显无奈的叹息一声,怕她伤到自己,只得轻柔地将她放在地上,虚虚搂着她。
两人的身高差了一大截,谢玹如同一座高大的铜墙铁壁般杵在娇小的她面前。
一从他的怀抱中下来,容娡便不得不踮起脚尖,脚背死死地绷直。
脚尖发颤,勉强能够到地面。
随着谢玹扶住她的动作,她不禁微微蹙眉,呜咽一声。
谢玹垂下眼帘,耐人寻味地看她一眼,缓慢而温柔的问:“怎么了?”
容娡听着他的语气,磨了磨牙,又想哭了。
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然而眼下她受制于他,无可奈何。
便只好努力攀住他的颈项,咬了咬唇瓣,小声道:“我……我站不住……”
谢玹长眉微挑,扫视她一眼,清湛的眼中晕开一点笑意,眼底神情越发耐人寻味,却讶然道:“缘何会站不住?”
他松开扶住容娡的那只手,撤去所有她可以借力的凭依,只留下同她相连的玉璋,让她只能踮着脚尖站立。
容娡没有多少力气,很快双腿便剧烈打颤。
谢玹分明是蓄意为之,她欲哭无泪,没了法子,哼唧两声,只得顺着力道去往他的方向,重新倒在他的臂弯间。
旋即被他伸手抱住,牢牢钉在他怀里。
她呜呜咽咽的想,这个人简直是无耻至极!
她咽不下这口气,恶狠狠地在他漂亮的锁骨上咬了一口。
谢玹嘶了一声,拍拍她的背,长臂对着书案一扫,扫空上面的杂物,身形一转,将容娡抱着放到上面。
容娡抬脚蹬他,鼻息不稳道:“……再耽误下去,就来不及登山了!”
谢玹抚摸着她的面颊,低而愉悦的笑出声。
“来得及。”
——
二人在居室里厮磨许久,耽误了小半日时辰。
容娡原以为来不及登上山顶了,心里窝火,一脸不悦,窝在窗前的软榻上生闷气。
窗扇大开,明媚的日光斜斜照入窗牗,映得她的一张小脸愈发娇嫩粉白,眼尾犹有哭过的痕迹。
谢玹先前抱着她去沐浴过,眼下他自己简单清洗归来,递给容娡一杯温热的茶水。
容娡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的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茶。
“都怪你!”
谢玹淡淡的“嗯”了一声,算作应下她这句饱含埋怨的话。
他侧目看向窗外的天气,观察一阵,忽然道:“现在上山,应该还来得及。”
容娡面上一喜:“真的吗?你莫不是在骗我罢?”
谢玹摇头:“没有。”
容娡“哼”了一声,连忙下榻去更衣。
云榕寺前,建着一道窄窄的石阶,一直蜿蜒着通往山顶。
容娡与谢玹走出寺门,身后远远跟着几个侍从,一行人顺着石阶往山上走去。
雨水丰沛,石阶两侧草木丛生,掩映着石阶的走势。
春日里粲然的日光,照彻山岚弥漫的山间,映出一道道金光粲然的缥缈雾气来。
惠风和畅,叶影婆娑,有不知名的清越鸟鸣声忽远忽近。
走着走着,容娡双腿发软,有些累了。
她停住脚步,扯了扯谢玹的衣袖,看向他的脸。
谢玹此刻正眺望着前方的景色,神姿高彻,眉宇间湛湛雪净。
这人一袭霜色的宽衣博带,立在山岚间,显得有些超然脱俗。他的广袖被风鼓起,犹如鹤羽展翅,宛若画中谪仙,又如降世的佛尊玉相。
一瞬间,竟给了容娡一种,他随时要乘云登仙的错觉。
她心中一颤,抓着他衣袖的手指忍不住紧了紧。
谢玹侧目看向她,琥珀色的眼瞳映着澄净的天地,眼底蕴着温柔之色:“怎么了?”
容娡往他身边偎了偎,张开双臂,娇声道:“走的好累,哥哥抱我。”
谢玹轻笑,没有半点儿犹豫,依言将她打横抱起:“好。”
山光明净,草木葳蕤。
谢玹抱着容娡,穿行在浓密的绿茵之中,凝眸望着眼前的路,鼻息未曾紊乱分毫,还能分出心神同她搭话。
他们身后的山寺,时不时传来噌吰嘹亮的钟声,渺远而空旷。
走在这样深邃幽渺的道路上,心中不由得变得宁静,犹如被清凉的泉水洗过心房,恍然生出忘却俗世间万般烦恼的错觉。
容娡被谢玹抱着,登上栾桓山的山顶。
放眼望去,群山层岩叠嶂,山峰若隐若现,云海翻腾。
容娡心下欢喜,拍了拍谢玹的手臂:“哥哥,我要下来。”
谢玹颔首,目光逡巡一圈,将容娡放在一块平稳的山石上。
容娡站在上面,比谢玹要高出小半个头。
她很满意,迎着山风展开双臂,踮起脚尖,极目远眺,将远方的山河尽收眼底。
日渐西移,日薄西山。
天幕铺开大片瑰丽的云翳,霞光映照,如同火光漫天,映红了他们的衣襟。
玫红色的火烧云在天际翻涌,如同赤腾腾的火海,将山上的石阶护栏都烧的通红,像是浸透了一层蔷薇色的漆。
容娡兴高采烈的看着远处天际山峦的剪影,余光却望见,谢玹并未去看眼前震撼人心的美景,而是望着她,神情专注。
她心尖忽地一颤,偏头看向他。
谢玹长身鹤立,站在她身旁,清沉的目光,始终一眨不眨的追随着她。
漫天绚烂的霞光,照彻山巅,映在谢玹神姿高砌的面庞上,为他镀上一层粲然的金光。
愈发显得他神骨清峻,面容俊美昳丽,俊美不似凡人,宛若遗世独立的的神祇。
山风鼓着衣袖,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容娡无意识地抬手,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挽到耳后。
二人目光交汇,长久的对视。
风鸣山逾静,一时间,天地之间,恍如只有山巅之上的他们。
容娡目不转睛,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她忍不住轻声唤他,一声接着一声:“哥哥,谢玹,云玠哥哥。”
谢玹眸底浮出一点笑意,微微仰面,深深凝视着她,一一应下她的呼唤:“嗯。”
他的一双琥珀色的眼瞳,清湛如雪湖。此时此刻,他的眼底,倒映着天际流光溢彩的灿烂晚霞、倒映远方层峦叠嶂的山峦、倒映着面前的她。
眼眸折射出绚丽的光芒。
瑰色缱绻,温情四溢。
容娡看着他这双眼,望进他眼底,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那时谢玹高高在上,清冷矜贵。
而她跪伏在地,低在尘埃里。
那是她第一次明白权势的滋味。
也就是在那时,她看向谢玹的一眼,便在心里根植了要得到他的情根。
忆及过往,容娡吸了吸鼻子,心里没由来的有些委屈。
哪怕她心里很清楚,当时路过的谢玹,救过她一次。
他们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谢玹路过的仪仗顺手搭救了她,已经是绝地逢生,她又能希冀谢玹为她做什么呢?
但今非昔比。
容娡胡思乱想了一阵,不禁娇声娇气的控诉道:“我们在丹阳的城门外第一次见面时,你衣不沾尘的坐在马车里,真的好冷漠无情,我现在一想起来就好难过。”
谢玹微微仰面,专注地凝视着她的眼,“……以后不会了。”
容娡心中犹有些气:“后来我同你说起我们的初见时,你是不是根本毫无印象啊?”
谢玹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
“我记得你。”
“那时城门前的众人皆卑躬屈膝,跪拜在地,唯有你虽伏在地上,却敢抬眼注视我。你的眼眸很明亮,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便觉得,你很是与众不同。”
顿了顿,他低声道:“姣姣,对不住。”
容娡被他这一番话哄得心花怒放,大度的摆摆手:“算啦算啦,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谢玹的唇角勾了勾。
不知想到什么,他睫羽垂覆,迟疑片刻,斟酌着问:“所以那时,你见我衣不染尘,便想将我拉入红尘中?”
“不是哦。”
容娡温柔地笑了笑,蹦蹦跳跳走了两步,从山石上跳下来,钻入谢玹怀里。
她将面颊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环住他的腰身,偏头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我在那时啊,便想让你在神坛之上就爱我。”
第107章 醉玉颓山(修)
番外(三)醉玉颓山
回京之途漫漫, 一路走走停停。
四月初时,因着临时有政务要处理,一行人便在北地的一座小城镇临时休整。
随行的众人三三两两住入驿站和客舍, 谢玹照例住不惯这些地方,派人置办了一处崭新的宅院, 与容娡搬进去。
小城在北地境内, 并未被江东的战火波及。置办的这座宅院坐落在小城中心, 闹中取静。
出了宅门, 走上数十步, 便能走到诸多极具当地特色的街市。
街市里的许多东西, 对容娡而言新奇有趣。她如今正值好玩的年纪, 谢玹忙于政务时,她便会拉上白芷、白蔻她们,一同去附近的街市逛一逛。
她们几人在当地是生面孔,却偏偏容貌一个赛一个的出众。淳朴的当地人哪曾见过这等美若天仙的美人,每逢容娡领人出门,总要引起一番轰动。
白芷与白蔻剑不离手,虽然容貌如花似玉, 却总是板着脸, 打眼一瞧通身清冽的气势, 便知极为不好惹,拒人于千里之外。
于是, 当地绝大多数春心萌动的少年郎, 将目光落在靡颜腻理、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容娡身上。
这些舞象之年的少年, 只一星半点的得知, 近日城中来了一位权势滔天的大人物,却不知容娡同这位大人物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因而, 待容娡出门游玩的次数多了后,这些少年郎按捺不住,策马过长街,大着胆子同她搭话。
容娡并不是未经情事的小娘子,她打眼一扫,便能明明白白的看出这些少年躁动的心事。
然而这座城镇实属山清水秀,容娡总按捺不住想出门玩。
暗中跟随她的暗卫,悄悄驱赶过几次这些少年,却是徒劳无功。
容娡寻思着,左右是些半大的少年,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闹不出什么幺蛾子,再说了,她也颇为享受这种被人众星捧月的感受。
便与白芷一合计,留了几个生的俊俏的小郎君,跟在她们身边,充作游玩的向导。
如是玩乐两日,这日傍晚,天色将晚未晚之时,容娡玩的倦了,挽着白芷的胳膊,准备打道回府,却有一个周姓的小郎君迟迟不愿离去,一路跟随她们到了宅邸前。
这周小郎君,应是耳闻过宅邸里住着大人物。瞧见容娡往宅邸中走,先是唬了一跳,看看宅邸漆红的大门,又看看容娡窈窕的倩影,犹豫一瞬,还是趁容娡没进门前,快走两步跟上去了。
“容娘子!且留步!”
容娡闻声回头,瞧见他,微微讶然,打量他两眼,笑道:“小郎君怎么跟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周小郎君先是摇了摇头,随后飞快地瞥了容娡一眼,又用力的点点头。
容娡被他这一前后矛盾的举动逗笑,眉眼弯弯,掩唇道:“周小郎君但说无妨。”
天幕铺着大片大片赤橙瑰丽的云霞,斜斜映入她温柔含笑的眼底,愈发显得她容色秾丽绝艳,恍若神仙妃子。
不知不觉间,周小郎君竟看的痴了,发了好半晌的呆,才猛地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手忙脚乱的走上前。
容娡歪了歪脑袋,略带疑惑的看着他。
周小郎君屏着呼吸,盯着她那双粲如明珠的眼眸,仿佛下定某种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枚成色水润的木槿花玉簪,小心翼翼地递到容娡面前。
一见这玉簪,容娡当即神情一僵,笑容有些挂不住。
若她没记错……木槿在当地用来表示相思之意。
至于男女间相赠玉簪,是何种含义,适婚男女皆心知肚明,不言而喻。
周小郎君浑然不觉她的异样,递出玉佩的同时,浑身紧绷地开口:“容娘子,我我我我我我心悦你。古人有云,明珠赠美人,玉簪赠与心上人。我……我自知无法娘子相配,眼下贸然陈情,只是想让娘子知晓我的心意。娘子若不嫌弃,便收下这玉簪罢。”
说到这里,他才敢悄悄觑向容娡的脸,少年英俊的面庞浮上一层绯红:“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娘子拿着玩,权当全了周某心意。”
听了这番话,一旁的白芷双眼瞪得溜圆,抓着剑柄忍笑,憋得脸通红。
容娡侧目嗔她一眼。
白芷连忙收敛神情,假模假样的咳嗽两声,一本正经的站好。
容娡又看向周小郎君,瞥见他手里的玉簪,颇为头疼,一时啼笑皆非。
这两日,她虽与这些少年郎结伴同游,但心里清楚日后多半不会再有交集,便把握了分寸,并未同他们过多亲近,除却互通名姓外,其余家中情况不曾互相透露半分。
哪曾想,好巧不巧,偏偏因此让这少年生了误会。
容娡是真没想到,他竟会大着胆子来表露心迹。
这小郎君虽然一番话说的磕磕绊绊,但双眸极为坚定,想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容娡有些不忍伤了少年郎的一颗赤诚之心,可她如今有了谢玹,必须同他说清楚,断了旁人的念想。
几经思量,她叹息一声,斟酌着道:“周郎君,我不能收。我已订过亲事,是不日便要成家的人。”
周小郎君霎时傻在原地:“订过、订过亲?”
容娡肯定的点头:“嗯,订过亲。”
周小郎君傻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打量她娇妍的面庞两眼,满脸不信,委屈道:“可娘子分明同周某年纪相仿,怎么看都不像是订过亲的人……莫不是为了拒绝我而随口哄骗的说辞?”
白芷“噗嗤”一下笑出声,被容娡瞪了一眼,偏头咳得惊天动地。
容娡愈发头疼,抬头看天。
几人如今身处在宅邸的大门口,虽然来往并无多少人,但容娡怕府中的那位君上瞧见后乱吃飞醋,不欲与他多作纠缠。
略一思忖,她狠心下来,只想快刀斩乱麻,信口道:“真的没有骗你。我夫君此时就在家中,你若实在不信,我大可派人唤他来。”
话音才落。
容娡忽然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似乎无端凝滞了几分。
与此同时,一道清寒冷漠的声音幽幽自她身后传来。
“她夫君是我,你还有什么事吗?”
容娡心里一咯噔。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也不知这人是几时过来的,她与周小郎君的交谈被他听去了多少。
转头看去,谢玹自门后的阴影暗处徐徐走出,行过夕阳的余晖,站在容娡身畔。
他身量隽长,面容神姿高彻,神情却极冷。
一袭宽衣博带,分明是很素雅的霜白色,穿在他身上,却分毫不显寡淡,反而恰如其分的合适,犹如簪星曳月,愈发显得他通身气势清冷矜贵,出尘绝艳,不似凡尘中人,宛若谪仙临世。
这容貌绝色的二人,单单是站在一处,便不由得令人心叹不已,直道当为天造地设的一对。
白芷敛了敛神色,不再忍笑了,瞧着很是般配的自家君上与娘子,一脸满意。
周小郎君愣愣地瞧了容娡一阵,又畏惧地瞧向谢玹。
谢玹肩宽腿长,比他高上许多,整个人的气势矜贵,有种不容冒犯的凛然之气。
两人目光相峙。
谢玹眯了眯眼,锐利的目光,极具威严地直直刺入周小郎君眼底。
哪怕他自出现伊始,便没与容娡有过亲密的举动,可同样大家同样都是男子,周小郎君一看这情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当即面红耳赤,嘴唇哆嗦两下,求助般的看向容娡。
容娡低垂着头,正偷偷觑着谢玹的霜色衣角,根本无暇留意他。
周小郎君眼眶通红,深深看了容娡一眼,死死攥着玉簪跑开了。
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漆红的门前一派死寂。
容娡自知做了亏心事,心虚不已,大气不敢出一下,眼神飘忽,只不时瞟一眼谢玹的一角,不敢看他的脸。
半晌,悄悄抬眼,觑向谢玹俊美无俦的面庞。
两人目光交汇,谢玹低眉敛目,没多说什么,只睨她一眼,淡淡道:“进来罢。”
语气里情绪莫辨,听不出喜怒。
他似乎还有事要做,说完后便转身进门,留给她一个清隽挺拔的背影。
容娡咬住嘴唇,心房没由来的咚咚跳了两下。
她点头“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走进门。
谢玹身高腿长,没走几步便同她拉开距离。容娡正要加快脚步追上他,却见几名穿着常服的官员远远迎面走向谢玹。
容娡停下脚步。
那几名官员围着谢玹,不知说了什么,谢玹轻轻颔首,被他们簇拥着,往居室相反方向的前厅去了。
容娡盯着那道霜白清隽的背影远去,心里莫名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谢玹明显是不大高兴了。
她不想同他因为这种小事心生罅隙,郁闷地往居室走去,边走边出神的在脑中思索,待会儿该如何哄好谢玹。
思索一路,实在是拿不准谢玹的心思,只得决定先行去湢室梳洗一番。
——
月色满庭凉如水。
待容娡沐浴梳洗完,已是接近一个时辰后了。
湢室中水汽湿热,飘飘袅袅的摇晃,将她雪白的双颊蒸的泛红。
她趿着鞋自满是水雾的湢室中走出,乌黑如墨绸的长发披在身后,一截盈盈纤腰犹如细柳,身姿袅娜窈窕,步履间摇曳生姿,宛若一只才修得人身的精魅,一颦一笑,却是早已拥有蛊惑人心的本领。
白芷抬眼瞧见她,当即心魂发颤。
容娡歪头打量她,眸中水波轻漾,有些不解的唤:“白芷?”
她的墨发长过腰臀,湿哒哒的垂着,发梢缀着着细密的水珠,行走间,水珠淅淅沥沥的顺着发丝坠落,好似在人心上下了一场潮湿的春雨。
白芷闻声回神,“哎”了一声,捧着帕子上前,为她绞干头发,笑吟吟地打趣道:“娘子明日还要上街游玩么?”
容娡笑啐她,没好气道:“存心取笑我是不是?”
白芷眉飞色舞的眨巴眨巴眼,揶揄道:“娘子属实容色出众,魅力过人呐!”
容娡正因此事而心烦不已呢,闻言又气又好笑,作势要打她。
白芷身手敏捷,笑着躲开。
容娡本就没有要打她的意思,同她打闹两下,心里稍微舒坦了些。
她揉了揉眉心,叹息着笑了两声,一本正经道:“不去了不去了!这两天玩腻了,说什么也不去了!我可是拥有你们君上那般谪仙的女子,万万不会让那些寻常的凡夫俗子入眼!”
白芷大笑。
两人笑着闹了好一阵,直到容娡的头发半干了,方止了笑闹。
夜色渐深,容娡更衣后回到居室,瞥见妆奁旁谢玹的发冠,却未在房中寻到谢玹,心中纳罕。
略一琢磨,便明白他是呷了醋,故意表露出来,等着让她去哄他呢。
她披上外衣,走出居室,在不怎么熟悉的宅院里寻了一圈,问过几个侍从,最后在居室前栽着茉莉花的园子里寻到谢玹。
这人一袭霜色长袍,一声不响站在一颗柳树旁,墨色的长发如同绸缎般流淌在肩侧,折射着月色的光泽。
容娡看过去时,他正怏怏不乐地垂着头,修长如玉的手指,一片一片地揪着柳条上的叶子往地上丢。
这一幕颇具喜感,容娡哪曾想到谢玹会做出这种幼稚的事,当即哭笑不得:“好端端的,哥哥你糟蹋它做什么?”
谢玹迟钝地抬头瞧了她一眼,眼珠雾蒙蒙、黑漆漆的,没有理会她,依旧埋头揪着柳叶。
揪秃了一枝,便伸手去捞另一枝,接着揪叶子。
柳叶纷纷扬扬的落下,在地面上零零散散堆着。
幽幽一片茉莉香,两三点星子亮。
杨柳枝在那双修长如玉的手指下,窸窸窣窣的响。
容娡打量着他,走近两步,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酒气。
定睛一瞧,谢玹的脚边倒着一个酒壶。
她不禁轻轻挑了挑眉尖。
谢玹古怪的行迹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这副模样,应当是饮酒了。
容娡回想了一下,她同谢玹相识至今,还从未见过他饮酒的模样呢,原来竟会是……这样的。
面上一本正经、正气凛然,偏偏在做极度古怪又滑稽的事。
容娡心下觉得好笑,双眸含笑,看着他做出与平日举止十分违和的事。
许是她良久没什么动静,谢玹薅柳叶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犹犹豫豫的、飞快的偷偷瞟了她一眼。
他的眼眸湿漉漉的,眼底像是盛着一碗澄净浓醇的酒液,原本雪净淡漠的脸庞,因此而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顺与平和,像是在无言地希冀着什么。
容娡瞧地心尖一软,不由得软声软语的哄道:“哥哥,别气啦,那郎君过来同我搭话时,我已经同他说清,我是要成婚的人。我是你的姣姣,谁也抢不走。”
话音才落,也不知是哪个字眼惹到了谢玹,这人眉眼一沉,突然将柳枝一丢,大步朝她走过来!
容娡尚未及反应,只觉天旋地转,下一瞬便已被他提抱着走了几步,困在门板与臂膀之间。
谢玹的身量极高,肩膀又宽阔,将身形娇小的她圈进臂弯之间时,压迫感很强。
二人呼吸交缠,容娡能清晰地感觉到,谢玹身上透着一股浓醇的酒气。
她的脊背自上而下滚过一阵战栗,心房怦怦直跳。
屋檐下挂着灯笼,光线昏黄朦胧,斜斜照下来,被谢玹平阔的肩头遮住大半。
容娡瞧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正在深深的盯着自己,莫名心悸,心跳的愈发快。
她不熟悉醉酒后的他,拿不准他会做出什么事,不禁别过脸,不安道:“你……饮了多少酒?”
谢玹没有回答。
他的鼻息急而发沉,像是在强忍着某种阴暗晦涩的情绪。
微凉的夜风吹过,有一缕属于谢玹的发丝,被风吹的滑进容娡领口,冰凉的发丝在她的肌肤上撩起一阵战栗的痒意。
容娡不适地动了动,谢玹却似误会了她的意思,高大的身躯不悦地压向她。
容娡察觉到他身上某种强硬的变化,当即浑身一僵。
下一瞬腰身被人重重地掼住,谢玹捏住她的下巴,俯身重重吻住她。
他吻的又深又重,容娡始料不及,后背险些撞上门板,好在谢玹的手掌及时横在她的腰后,将她往自己怀里摁去。
冷檀香的唇舌强势侵入齿关,谢玹的鼻息沉重又紊乱。
容娡脑中空白一瞬,睁大双眼,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呜呜”推他胸膛。
谢玹力气极大,铜墙铁壁般不容撼动。他牢牢地按着她的腰,提抱着她,几乎要将她托举起来。
冷檀香混着酒香灌入鼻腔,容娡脑袋一阵发蒙,却因着被谢玹的另一只手攥着腿根,只得艰难的环住他的脖颈。
她仰着脸、踮着脚,被他提抱着亲了良久,浑身发软,分毫没有反抗之力。
冰凉的发丝,随着亲吻的深入渐渐被捂热。唇舌交缠间,容娡的身躯也不由自主的发热,喉咙深处溢出一点破碎的娇吟。
周围有侍者来来往往,不时有人怀着探究的目光看来,看清他们二人正在做什么后,又落荒而逃地别开视线。
容娡眼角余光瞥见那些视线,面颊烧的滚烫。
偏偏谢玹死死摁着她,恨不得将她揉入身体里,她分毫动弹不得。
唇舌分开的间隙,容娡无力地倚着谢玹,急促地大口吸了两口气,心房剧烈的跳动,只觉得自己的脖颈似乎要被他亲断了,心里噌噌往外冒火。
她睁着一双漆亮的眼瞳,气鼓鼓地瞪向他。
谢玹搂着她,气息也有些不稳。她看过来时,他若有所感地看向她。
两人目光交汇,容娡的视线落在他的薄唇,瞧见他唇角沾着的一抹湿痕后,脑中混乱一瞬,勾着他的脖颈往下压了压,不管不顾、不甘示弱地回吻过去。
唇齿再次交缠,谢玹眼底神色骤变,翻涌着幽黑的墨色,如有深渊在其间。
而后便听得门板咣当一声响,这个惯来风轻云淡的男人,抬起长腿,毫无风度的,将门一脚踹开,提抱着容娡旋了个身。
两人难舍难分的拥吻着,踉踉跄跄进了居室。
他霜色的长袖往桌案上一扫,杂物纷纷霹雳咣当的掉落在地。
下一瞬容娡被他强势地按在桌上,宛若溺水的人一般,被他亲的喘不上气,只得抱着他轻轻口耑|息。
披在身上的外袍凌乱的铺在桌面,粉白的裙裾宛若芙蓉花瓣层层堆叠于霜色衣袍之上。
容娡在不知不觉间落了下风,不禁微微有些恼,指甲深深陷入他的肩背间,急促地喘了两口气,不悦道:“谢云玠!”
谢玹从喉咙深处发出沉闷的一声,温热的唇瓣转而来到她的颈侧,似叹非叹的喃喃,说出了今晚见到她后第一句话:“……我在。”
他微微抬眼,漆黑的眉眼勾挑,眸中水光潋滟,看向面泛潮红的容娡。
容娡咬住红唇,双眸雾湿,没好气地蹬了他一脚。
谢玹眼眸微动,抬手攥住她纤细的脚踝,曲起她的一只膝盖。
被他温热掌心触及的肌肤之上,当即泛起一层酥酥麻麻的战栗。
容娡试着挣动两下,这人简直如铜墙铁壁般坚固而无法撼动。
她嗅到危险的气息,见好就收,当即软下声音,抱着他的肩颈,柔声哄道:“哥哥,好哥哥,别醋啦。”
谢玹循声,钝钝地望进她眼底。
哪怕是饮了酒,这人的神情也并没有多大变化。除却那些古怪的行径外,他依旧面容雪净,只有眼尾弥漫勾挑一道靡艳的绯色,冲散了神情间的空净明淡。
他眼眸湿润,眼底墨色翻涌,沉沉打量容娡一阵,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掐着她的腿木艮,分开她的双膝。
容娡吓了一跳,重心不稳,双臂胡乱撑在身后。
她抬足便要踢他,蹙眉道:“做什么?”
谢玹半跪在她身前,衣襟松松垮垮,长发泼墨似的披在平阔的肩头。
从容娡居高临下的角度,能清晰地望见他领口露出的一截漂亮的锁骨,嶙峋清峻,泛着温润的玉色。
容娡无端从此时的他身上品出一点勾人的蛊惑之意。
她咽了咽口水,试着要将自己的腿收回:“松开。”
谢玹没有松。
他只是在听到她的诘问后,散漫地掀起眼帘,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眼尾微微上挑,眉眼间春风怡荡,瞳仁湿润,好似春风化雨,尽数凝入他的眼底。
谢玹眯了眯眼,玉色的长指剥开芙蓉花瓣,低头含吮住她。
容娡如遭雷击,“啊”了一声,当即浑身紧绷,红润的唇瓣动了动,张开一道小缝,却说不出半个字。
她的指尖死死扣住桌沿,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先前热雾弥漫的湢室里,白皙的面颊上透着被热气蒸出的薄红,澄澈的眼瞳上蒙着潋滟的水汽。
她的脑中乱成浆糊,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喝醉酒的人,忍不住细微的颤抖。
过了好半晌,谢玹才松开她。
居室里满是潮热而黏连的气息,谢玹站直身体,鸦色的发梢轻轻扫过她的膝盖。
这人的薄唇亮晶晶的,仿佛涂了一层晶莹润泽的口脂。他抿了抿唇,眼眸半开半阖,将容娡揽进怀里。
“姣姣,夫人……姣姣。”
他埋在她的肩头,闷闷不乐的蹭着她的肩窝。
不知是醉的、还是醋的,他的语气里暗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酸气,语无伦次道,“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子,那点有我好?我们之间种着同心蛊,我……我是你的云玠哥哥,你莫要抛下我,姣姣……”
容娡心里蓦地一软,抱紧他,拍拍他的肩背,失笑道。
“不会抛下你的,哥哥。”
第108章 引火烧身
番外(四)引火烧身
容娡抱着谢玹顺毛时, 谢玹垂着眼帘,盯着容娡身后凌乱的桌面,视线有些放空, 不知在想什么。
他靠在容娡的肩上,身体的大半重量压着她。
容娡看不到他的神情, 本以为哄好了他, 他却迟迟不出声, 不禁艰难地转了转头, 有些纳闷的看向他。
她看过去时, 谢玹正捞着她的一角裙摆, 一点一点地擦拭湿淋淋的长指。
似是察觉到她看过来的视线, 他漫不经心的侧目,湿黑的眼瞳扫了她一眼,十分淡然的转开,在她的目光注视之下,擦净手指上的湿痕。
又不紧不慢的拭净唇角。
裙裾的布料和肌肤摩擦,弄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门扉半开,居室里很安静, 这点儿细微的动静便分外明显, 伴随着窗牗外的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声声拨动着容娡脑中紧绷的弦。
容娡瞧地脸上一阵阵发烫,面红耳赤地别开视线, 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谢玹慢条斯理的收拾好, 浓长的睫羽颤了颤, 想起什么似的, 偏头吻了吻她的耳垂,贴在她耳边, 低低的道:“适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他嗓音浓醇,带着点哄人的意味,好似浸透了酒液。
“……”
容娡短暂的沉默了一瞬。
她有点怀疑这人是否是真的吃醉了,总觉得他的一举一动,分明清醒的很。
然而她一垂眼,便见谢玹漂亮深邃的锁骨在眼前晃,明晃晃的勾人。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蛊惑到了,她的思绪凝滞了一瞬,不由自主的重复道:“……我说,不会抛下你的,哥哥。”
谢玹这才满意了些,傲娇的从鼻腔中哼出一声,尾音洋洋得意的上扬。
一听他这样,容娡又觉得,他确实是醉了。
清醒着的谢玹,哪怕是争风吃醋,也不会清醒的表露出来,根本不会做出这种堪称是幼稚的、孩子气的行径。
这人难得有这种情绪外露的时候,容娡觉得好笑,偏偏心里一阵柔软,不禁将他抱紧了些,任由他的长发流淌在指缝间。
谢玹顺从地将脑袋埋在容娡肩窝,慢慢磨蹭,动作亲昵,带着点儿撒娇的意味。
他的头发随着动作钻进容娡的领口,弄得她有些痒。她忍不住伸手推了推谢玹,这人却将她抱的更紧,喉咙深处低低地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容娡心中纳闷,疑惑地“嗯”了一声,侧耳细听,辨认出他在含混不清的重复:“你……你是我的……”
他高挺的鼻梁骨,时不时蹭过容娡的颈侧,激的她颈间浮出一阵战栗的痒意。
容娡脑中莫名闪过某种犬类动物的形象。
偏偏谢玹毛绒绒的脑袋,还搁在她肩头不住磨蹭。
她将两者放在脑海里对比了下,觉得奇怪却又莫名不违和,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这样一反常态的谢玹,着实是太有趣了!
容娡心口发痒,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下心尖,想逗他玩的念头,雨后春笋般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骨碌碌的在她心窝打滚,像是有无数小人在叽叽喳喳,蹦蹦跳跳,蠢蠢欲动。
她定了定心神,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肩背顺毛,眸底含笑,状似不经意道:“嗯,你是我的。”
谢玹动作一顿。
他忽然陷入沉默。
容娡窥着他的反应,滴溜溜的转了半圈眼珠,心里的念头翻滚的更欢快了。
她忍笑道:“怎么啦?”
谢玹迟钝地抬起头。
容娡一脸坦然的看向他。
谢玹一贯冷峻的眉眼,此刻眼眸湿漉漉的,眉尖微蹙,神情有点迷茫,似是察觉出容娡说的话有些不对劲,却又没想通究竟是何处不对,只定定地盯着容娡瞧。
容娡作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然而当她的目光与谢玹的对上时,视线却不受控的落在谢玹润泽的薄唇上,霎时脑海中闪过方才发生的一幕幕,心跳微滞。
心里的小人却越发雀跃了,滚来滚去,蹦蹦跳跳,蹦跶的她的心房咚咚直跳。
容娡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将自己的注意力重新拉回谢玹的眼睛上。
有清凉的夜风,自半开的窗牗渗进来,吹淡了些房中的闷热。
两人在微风的吹拂中,一动不动的对视着,目光仿佛化作实质的丝线,轻曳着缠连。
容娡面色还算镇定,心房却不受控制地跳的飞快,脊背滚过一阵阵战栗。
谢玹盯着她瞧了好一阵,像是若有所思的思索了好半晌,最后仍然没想明白这句话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歪歪脑袋,浓长的睫羽极轻的眨了眨,又搂住容娡的细腰,慢吞吞地埋进她的肩窝里。
容娡心跳如擂鼓。
谢玹没有出声,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倚着她,呼吸声平缓而颇有韵律,一起一伏的萦绕在容娡耳边,同她的心跳声共振。
容娡候了片刻,见他行事木木愣愣的,在心中大笑,浑身的血液都叫嚣着沸腾起来,心里的小人也跟着一齐欢呼。
这下她可以确认,谢玹真的是醉了。
喝醉酒的谢玹,实在是太好玩了!!!
容娡忍不住伸手撸了把谢玹散乱的长发,略一思忖,柔声问:“谁给你喝的酒?”
她的脑中闪过傍晚时见过的那几名官员的脸。
多亏有人喂了谢玹吃酒,她今晚才能见到他这样的一面。
谢玹不知想到什么,语气低落下去:“……没有谁。”
容娡一想也是,以他的身份,哪怕是借了十个胆子,也不会有人敢灌他酒。
没有人灌,那便只会是他自己喝的了。
容娡心念微动,眨了眨眼,继续柔声道:“那哥哥,为什么要喝酒?”
谢玹不吭声。
容娡感觉到他压在自己肩上的重量沉了几分。
她心中暗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背,谆谆善诱道:“怎么啦哥哥,不想同我说?”
谢玹依旧一言不发。
容娡叹息一声,故作黯然道:“既不愿说,那便罢了……你且放开我,天色不早,我要去歇息了。”
言罢,她便作势要推开谢玹。
谢玹岂会放她走开,当即死死的箍住她的腰,不管不顾地将她按倒在桌案上,语气阴森:“不许走!”
他动作突然,容娡吓了一跳,不禁细细地低呼一声,嗓音宛如熟透蜜桃的汁水,清甜流腻。
她心里浮出一股强烈的不安,急忙推他,“我不走。”
谢玹高大的身躯整个儿朝她倾过去,热息洒在她耳边,语气又沉了几分,狠声道:“我、不、准、你、走。”
容娡只想逗一逗他玩,哪曾想他的反应这样大,令她措手不及。
她不禁有些慌了神,下意识地挣动几下,却被谢玹大力钳住下颌。
他眼尾泛红,死死地盯着她,眼底晦色翻涌,不悦道:“你说我为何要饮酒?姣姣,你觉得我为何要饮酒?”
春衫轻薄,容娡能清晰地感觉到,玉璋抵着自己的腿肉。
她愈发心慌意乱,吸了吸鼻子,颤声道:“我……我不知道。”
谢玹的指尖拂过她红润的唇瓣,眸光微动,似叹非叹道:“还能因为什么,姣姣?嗯?”
他略显无奈地轻笑一声,语气却阴冷的宛若淬冰。
“你可曾察觉到,那些……男人看向你时,眼底的贪婪与觊觎?我恨不得将他们尽数杀了,恨不得将你寸步不离的锁在身边,只由我一人得见……可那般你必然不会情愿,我不能……不能……”
房内的气压,随着他这句话落下,彻底沉了下去。
容娡喉间发紧,脑中一片混乱。
她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下一瞬箍在她腰间的手猛然收紧,谢玹低下头,用力吻住她。
摇漾的烛光下,他垂眉敛目,专注地吻着她,雪净的面庞洇开一点绯色,不知是烛光染成的,还是酒气熏出的。
唇瓣辗转,谢玹鼻息渐沉,滚烫的薄唇含吮着她的唇瓣,潮湿的热度从容娡的唇角,一直蔓延至她的耳垂、颈侧、锁骨。
——再往下。
他对她实在是太熟悉了,不过几个呼吸的来回,便轻而易举地便调动了她的所有心绪与感受。
这下可当真是玩火自焚了。
容娡悔青了肠子,后悔先前逗他玩了。她被他吻的头晕脑胀,瞳仁变得迷离而涣散,只觉得他身上温热的酒气侵入她的五感,令她也如喝醉酒那般神思飘忽起来。
玉璋抵入的前一瞬,谢玹不知想到什么,指尖在她腰侧摩挲两下,忽然俯身贴在她耳畔,睫羽垂覆,长眸半开半阖,低口耑着道。
“姣姣,你今日……在那竖子面前,是如何唤我来着?”
容娡咬着唇瓣,脑袋乱成浆糊,仿佛被泡进了水里,根本来不及细想他问这句话的深意,下意识的顺着他的意思唤出口:“……夫君。”
谢玹低低的笑出声。
下一瞬,桌案猛地刮过地面,发出一声闷响。书册和杂物噼里啪啦滚落在地,玉璋坚定而深刻地长驱直入,一抵到底。
容娡神思彻底混乱了,脑中的那根弦仿佛被他顶的啪嗒一下断开了。
潮湿的夜风穿过窗牗,拂过汗湿的身上,微微有些凉。
容娡打了个激灵,稍稍回过神,不由得细细的颤抖了几下,心房怦怦直跳,小腹月长的厉害。
脑中懵了那一瞬,神识反而清明了几分。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话本子。
她记得很清楚,话本里分明写过,男子醉酒后应当是不|举的!
可谢玹明明……明明好的很!
她恼怒的抓了一下他的肩头,脊背不受控制的打颤,眼中蓄出雾气,哭腔道:“你……你是不是根本就没醉!”
谢玹没应她这句话,手指牢牢箍住她的小腿,故意使力动作。
直到容娡难以忍受的哭出声,他这才稍显愉悦的弯了弯眉眼,伸手拨了拨她颊侧汗湿的碎发,冷白的手背上青筋微鼓。
他轻笑着道:“再唤一声夫君听听。”
容娡最是受不住他这样,切身体会到了何为引火烧身,整个人被潮水般的羞耻与愉悦牢牢裹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谢玹微微眯了眯眼。
容娡呜哼一声,打了个哆嗦,忙口齿不清的唤:“夫、夫君……”
烛光摇曳起伏,窗外夜色渐深。
满室缱绻,情意无边。
——
翌日一早,谢玹率先醒来,眼帘微掀,便看见怀里容娡恬静秾丽的睡容。
朦胧的曦光里,她侧躺着蜷缩在他的臂弯间,凝脂般的脖颈上,星星点点错落着些暧|昧的红痕。
谢玹的视线在那些痕迹上停留了许久。
视线上移,容娡那双灵动的眼眸此时轻阖着,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投落一层浓郁的阴影,唇若渥丹,整个人甜美的如同一场香甜的梦境,令人屏息凝神,难以移开眼。
自从被他看破本性后,她在他面前向来不肯安分下来,难得有这种乖巧安静的模样。
谢玹琥珀色的眼底洇开一点笑意,任由她枕着自己的胳膊,一动不动地看了她许久。
不知是否察觉到他注视的目光,容娡娇气的呜哼一声,在他怀里拱了拱,亲昵地用脸颊贴了贴他的胸膛,半梦半醒的呓语道:“……哥哥?”
谢玹眉眼间笑意更甚,将嗓音放的又低又轻,几乎是在哄她:“我今日有些公务须得处理,你要随我起身吗?”
容娡睡眼朦胧地看他一眼,摇摇头:“……才不要。”
她的意识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昨夜两人闹了许久,记不清换了几个地方,依稀记得最后去了趟湢室,在里面沐浴了很久很久。她被人扶着腰站在汤池里,水花四溅,水波悠悠晃个不停,四更天方回到居室。
睡得太晚,她根本没办法清醒。
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就躺在自己身边,容娡不悦的皱起眉,没好气的睁开眼瞪了他一眼,气鼓鼓的翻身背对着他,用被子蒙住脸,准备继续睡觉。
她一挪动,谢玹被她枕着的那条,良久保持一个姿势的胳膊慢慢缓过劲来,泛起一阵阵蚀骨的麻意。
谢玹只极轻地蹙了下眉,便压下麻意,从背后将她整个人拦腰拥入怀里,下颌抵着她的发顶磨蹭,也阖上双目。
容娡闭着眼忍了一阵,忍无可忍,伸手推他:“哥哥你不是说有政务要处理,怎么还不走?”
谢玹心不在焉的“唔”了一声,宽大的手指扣住她的手,长指挤入她的指缝间,低声道:“并非要紧之事,时辰尚早,不若……陪我的姣姣再睡会儿。”
容娡磨了磨牙齿。
若是正儿八经的睡觉还好,可这人哪里有半点要睡觉的意思,手指不安分的握着她的手乱动,一会儿揉捏她的指尖,一会儿又摩挲她的手腕。
容娡困得睁不开眼,偏偏又被他干扰了睡意,心里噌噌直冒火,一把反握住他的手,递到自己嘴边,嗷呜咬了一口。
谢玹极轻的“嘶”了口气,停顿一瞬,指尖捏了捏她柔软的面颊,轻笑道:“……牙尖嘴利。”
容娡懒得同他计较,没好气的拍开他的手,不耐烦的扯过被褥蒙住整个头。落在谢玹眼中,便是模样娇憨,十分可爱。
她紧紧揪着被角,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谢玹怕她闷到自己,抬手扯了扯乱成一团的被褥,提醒道:“小心闷坏了。”
容娡嘟囔着应了声什么。
谢玹没听清:“嗯?”
被褥乱糟糟的堆在容娡身畔,她大半个莹润的肩膀露在外面,雪白的肌肤上,同样分布着星星点点的吻痕,一览无余。
谢玹撑坐起身,清沉的视线扫过那些痕迹,略显无奈的轻叹一声,扯过被褥,盖住她的肩头。
容娡被褥间滚了小半圈,双眼紧闭,鼻音浓重道:“我不冷。”
谢玹沉声道:“不冷也要盖好。”
容娡无话可说,故意同他对着干,不安分的滚来滚去,将被褥弄得满是褶皱。
谢玹的眉眼沉沉下压:“姣姣。”
容娡捂住耳朵,抬脚踢开被子,哼哼唧唧的控诉:“呜呜呜哥哥你好凶……”
谢玹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叹道:“……姣姣。”
待她稍稍安分些,不再胡乱动弹,谢玹扯过堆在角落的那团被子,摊平盖在她身上。
——他给她掖被角时,好巧不巧,容娡刚好翻了个身,胸脯正正好撞上他的手。
谢玹下意识地收拢五指,丰盈的触感霎时溢满他的掌心。
二人皆是一僵。
他掌心的温度熨烫过来,热度仿佛毫无阻碍的包裹住她的心脏,烫的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肌肤上滚过一阵酥酥麻麻的战栗,困意散了大半。
眼下是说什么都无法继续睡下去了。
容娡终于睁开沉重的眼皮,没好气的看向谢玹。
因着昨夜没睡好,她明显精神不济,眼下晕着淡淡的青黑,眼里蓄着濛濛的水光,眼尾泛着点红意。
谢玹的视线落在她脸上时,她吸了吸鼻子,瞳仁上水意更浓,显得有些可怜。
她满腹怒火,气不打一处来,然而看清谢玹那张神姿高彻的脸,心里的气无端消减了大半——
窗牗外晴光正好,谢玹盘腿坐在她身侧,身上随意披着一件霜白的外衫,墨发未束,披散在肩头。
和煦的春光斜斜透过帷帐,摇漾着落在他的俊美的脸上,洒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显得他的鼻梁愈发清峻高挺。
从容娡仰视的角度望过去,他满身璀璨,乌发鎏金,琥珀色的瞳仁被日光一映,颜色越发浅淡,整个人身上泛着无比柔和的气势,褪去平日里的那种冷淡漠然。
但——
容娡只一瞬间的恍惚,便回过神来。
她面无表情的扫了眼胸口上的那只碍事的手,幽幽道:“能松开了么?”
谢玹意识到什么,浓长的睫羽颤了颤,眼神瞟向自己的手,视线在其上停留一瞬,强忍着揉握的谷欠望,勉强从容的收回手。
还不忘回应她:“嗯。”
容娡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打了个哈欠,眼尾渗出些泪花。
明明没睡够,偏偏又清醒的睡不着,容娡被自己气到了,心里一阵烦躁,撇着嘴生闷气。
谢玹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上的变化,端详着她的神情,略一思忖,大致能猜出她这是怎么了。
他给她掖好被角,重新躺到她身畔,宽大的手掌隔着被褥搂住她的腰,微微一用力,将她揽进自己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毛:“不闹你了,睡罢。”
容娡嗅着他身上那股沁人心脾的冷檀香,心里的火气稍微消减了一些。
她动了动身体,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窝进他温热的胸膛,满意地阖上眼。
——可还是睡不着。
容娡叹了口气,睁开眼,在谢玹怀里拱了拱,看向他漂亮的锁骨。
她在他面前向来不会忍着委屈,尤其是行房时,每每受不住了,便哭哭啼啼的抓挠着他发泄出来,必然是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的。
果不其然,谢玹的锁骨上多了一排新鲜的齿痕。
容娡心里没有半点愧疚。
相反,她还觉得有些不够。
谢玹装醉骗她,可比她做的要过火多了。
亏她还信以为真,耐着性子哄了他那样久!
眼帘微掀,容娡的视线对上谢玹清沉的眼。
这人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神情专注,眼底神色缱绻而温柔。
容娡哑然失声,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顿了顿,才收敛心神,气势汹汹的质问道:“昨夜,你是不是根本没喝醉?”
谢玹的指尖抚上她的面颊:“为何这样问?”
容娡用鼻子重重哼出一声:“哼,装,还装!话本上写的清清楚楚,喝醉的男子根本举不起来!”
闻言,谢玹意味深长的扫了一眼她的腰腹,似笑非笑道:“……不举?姣姣,我举与不举,你不应当是最清楚的人么,嗯?可要试上一试?”
一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容娡的腰后便阵阵发麻,凌乱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的涌入脑海。
她恼怒的捂住耳朵,气鼓鼓的控诉:“对啊,正因为我很清楚,所以说!”
她盯着他的眼,一字一顿,用力强调:“所以说——你就是在装醉骗我!!!”
谢玹略显无奈的叹了口气,,神色无辜,看不出什么破绽,不过倒也没有出声否认,算是认下这个罪名。
“一开始的确是醉了的,后面酒意慢慢醒了。”
他抬手揉了揉眉骨,有些头疼道,“唔……我有些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你似乎哽咽着唤我夫君。是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么,姣姣?”
容娡一把捂住他的唇,面无表情道:“哦,不是,没有,没事了。”
谢玹微微挑眉,神情稍显愉悦。
容娡不让他说话,同他大眼瞪小眼的对望一阵,困倦的打了个哈欠。
她的眼皮有些沉,睡意朦胧的往他怀里拱了拱,又打了个哈欠。
谢玹摸摸她的脑袋,低声道:“困了么?”
容娡睡眼惺忪的点点头:“嗯。”
困意袭来,她吸吸鼻子,没由来的有些委屈,哼唧道:“困,但是睡不着。哥哥,你念经书给我听,好不好?”
谢玹搂紧她,略一思忖,温声默诵道:“……稽首皈依苏悉帝。头面顶礼七俱胝。我今称赞大准提,唯愿慈悲垂加护,南无飒哆喃。三藐三菩陀……”
听着他清沉的嗓音,容娡慢慢阖上眼眸。
谢玹凝视着她,神色柔和,声音渐渐放轻。
容娡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含混不清的嘟囔道:“日后我不在时,你不准饮酒。你喝醉的样子……唔,只能让我一个人看到。”
谢玹微怔,旋即轻轻一笑:“好。”
第109章 前尘往事(慎)
番外(五)前尘往事
容娡前几日出门游玩时, 那些当地的少年郎,不约而同的警告她,不要往西山的地界去。
提醒的人多了, 容娡反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禁追问缘由。而后得知原来是西山附近有山匪占山为王, 经常干一打家劫舍的勾当。他们提醒她不要去, 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
如今容娡出门时, 周围总是雷打不动的跟着重重暗卫, 白芷又如影随影的护着她, 自然不会怕山匪。
但她也没闲到没事给自己惹麻烦的地步, 十分听劝的没往西山那边去过, 只在城镇里面游玩。
后来回到宅邸,她偶然想到此事,随口和谢玹提过一次西山的山匪。
当时,谢玹淡淡的应了一声,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容娡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然而不知是同她有关,亦或是凑巧,谢玹这日清晨, 所说的有事要处理, 正是要带人去清剿山匪。
——此事还是在谢玹启程之后, 白芷同容娡讲起的。
谢玹此行,多则三五日, 少则一两日。
容娡听白芷说起此事时, 正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 往嘴里送了一颗新剥好的清甜荔枝。
听罢, 她垂眸沉思片刻,慢吞吞的吐出荔枝核, 若有所思道:“你说你们君上为何要去剿匪,不会是因为我同他提过这事罢?”
白芷也不知晓。
容娡心事重重,连着往嘴里塞了好几个荔枝,嚼着荔枝清甜多汁的果肉思索,吐出的荔枝核,在面前一字排开。
满满当当的一盘荔枝被她吃净,她垂眸思索,伸手捞了个空,抬眼示意白芷再去端一盘来。
白芷一动不动,摇了摇头,不赞成道:“娘子,此物吃多了,体内阴阳失衡,阳火旺盛,容易上火。”
她板着眉眼,作古正经的神态和语气,同谢玹管教容娡时如出一辙。
容娡回神,瞥她一眼,不由得眉尖微挑。
她眼巴巴地看向桌案上堆成小山的荔枝壳,不情不愿的应道:“哦,好吧。”
白芷无奈笑了笑,动手收拾被容娡弄得乱糟糟的桌案。
见容娡似是闷闷不乐,她宽慰道:“娘子没必要想太多,山匪烧杀抢掠,便是娘子没有同君上提过,君上途径此地,也断然不会坐视不管的。”
容娡叹息一声,起身走到一旁的舆盆前,掬着水洗手:“我知道的。我只是……不想让他再为我犯杀戒。”
这句话一出,两人齐齐陷入沉默。
白芷收拾好桌案,有心安慰容娡,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踯躅片刻,她笑了笑,道:“这哪算是破杀戒!君上领兵剿匪,除暴安良,做的是造福百姓的好事,娘子不必忧心!”
容娡犹犹豫豫的看向她:“真的吗?”
白芷十分肯定的用力颔首:“当然是真的!”
容娡这才开心了些,皱成一团的眉眼舒展开。
她用帕子擦干手,扫了眼干净的桌面,不知想到什么,漆亮的眼珠滴溜溜的转了版权,上前笑吟吟的挽住白芷的胳膊,亲昵的偎着她,娇声细语的唤:“姐姐,姐姐,好姐姐——”
尾音甜润上挑,像一把甜蜜的小勾子搔着人的心弦。
白芷被她唤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中暗道,怪不得君上那样淡漠的人会对容娘子再三纵容。莫说他了,便是她作为一个女子也受不住她的撒娇攻势啊!
白芷定定心神,清了清喉咙,十分谨慎道:“娘子唤我何事?”
容娡笑得狡黠,一双杏眼水波盈盈,笑意潋滟:“还想吃荔枝,姐姐再去拿一些来嘛。”
白芷不为所动,一板一眼道:“吃多了会……”
容娡才不管那么多呢。
管他阴阳失衡还是阳火旺盛,她只想大饱口福,满足当下的口腹之欲。
她抱着白芷的胳膊,不停的摇晃,一声接一声叠声道:“姐姐姐姐,好姐姐,白芷姐姐,再让我吃几个嘛,我保证不贪食……”
白芷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噗嗤”一声破了功。
她又气又无奈的抬头看天,深吸一口笑,妥协道:“……好罢好罢,我这便去取来,娘子且松开我。”
容娡满脸笑意,乖乖的松开手。
白芷端起盘子,抬足时忽然想起一事,转头看向容娡娇嫩的小脸,沉声叮嘱道:“说好了,只吃几个,不能再多吃了。”
容娡用力点头:“嗯嗯!”
白芷左右环视一圈,压低声音:“君上临行前,特地命属下看着点娘子,莫要让娘子贪吃。属下纵着娘子偷吃之事,万不能被君上知晓。”
容娡点头如捣蒜,冲她挤挤眼,也学她那般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白芷同她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神神秘秘的会心一笑。
……然而最后,白芷还是被容娡花言巧语的哄着,多给她吃了两盘荔枝。
——
午后,惠风和畅,柳枝摇曳。
和煦的日光,透过菱花窗的窗格,斜斜映入居室内,在地砖上投落斑驳的光影,天气晴朗静好。
容娡午憩后,闲来无事,看向窗外的柳树时,忽然心血来潮,决定捡起许久不曾碰过的弩|弓,练一练手。
日头很晒,白芷屏退侍从,命人在庭院的树荫下布置好练弓的场地。容娡回房换了一身轻薄的春衫,用襻膊束好袖子,拎着□□,走进树木阴影的笼罩范围内。
她低头调试弓弦时,白芷候在一旁,随口问道:“娘子今日怎地想起练弓了?”
容娡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凝神看向远方的靶心:“闲着也是闲着。”
话音落地,羽箭“咻”的飞出,射中箭靶,只是离靶心颇远,在很靠外的一个位置。
容娡扫了一眼,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神色有些遗憾。
白芷觑着她的脸色,安慰道:“娘子得有大半年不曾碰过这弓了罢?兴许是手生了,没发挥好,若是正常发挥,定然是会正中靶心的!”
容娡笑着睨她一眼,啐道:“你少来了!”
白芷俏皮的眨眨眼,抿唇一笑。
谢玹熟习君子六艺,容娡的十字弓是他手把手教的。然而眼下他不在,容娡一时拿不准自己是何处出了问题。好在白芷自小习武,也会使十字弓,在旁不时为她指点一二。
容娡又射出几箭,准头比第一箭好了许多,射出的羽箭渐渐能逼近靶心。
她有些高兴,正要搭弓再射,一旁忽然冒出一个凉嗖嗖的声音:“你们倒是悠闲得很。”
这道声音有些阴阳怪气,容娡不禁蹙眉,下意识想看清声音的来源。如此分了心神,手指一松,箭矢“咻”的一声,擦着箭靶斜斜刺入旁边的柳树。
柳叶纷纷扬扬飘落,容娡收了弓,偏头看向方才那道声音传出的地方。
那处又传出一道不加掩饰的嘲笑。
容娡紧了紧手中的弓。
白芷先她一步认出来人,没好气道:“魏学益?你来做什么?”
魏学益拍掉肩头的柳叶,漫不经心的对着容娡的方向行了一礼,而后掸了掸青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伸手指了指,示意她们往那个方向看。
“你以为我想来?”
容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注意到不远处的影壁后,多了些影影绰绰的人影。细细瞧了,方辨认出是佩刀的兵卫。
停顿片刻,待她们二人皆看见兵卫的存在了,魏学益才继续道:“是君上命我来的,他记挂着这位娘子的安危,派我带兵卫来守好宅院。”
一听这话,容娡微抿唇角,心头霎时浮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白芷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自说自话的嘀咕道:“怨不得呢。”
她如今一心向着容娡,因着魏学益从前害过容娡的那件事,素来同他不对付,知晓来龙去脉后,便敷衍的送客:“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魏学益“啧”了一声:“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才露个面便要赶我走?”
白芷用余光睨着他,不咸不淡的评价道:“倒也不是洪水猛兽。”
魏学益神色稍缓:“这还差不……”
便听白芷又道:“你这厮,应该是衣冠禽兽。”
魏学益一口气卡在嗓子眼:“……”
容娡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魏学益舌尖顶了下腮,气急败坏道:“我就不明白了,白芷你为何总是同我不对付呢?”
白芷叉起腰,刚要同他理论,一旁始终没出声的容娡,却忽然上前一步,挡在白芷面前。
她提着弓,平心气和道:“魏先生此言差矣。”
魏学益对上她,忿忿的神色收敛了些,别别扭扭作了个揖,道:“愿闻其详。”
容娡心里清楚这人一直不喜自己,便没同他废话,有理有据道:“白芷并非存心同先生不对付,然而先生一见到我们,便明嘲暗讽,白芷只是看不过去,悉数还给先生罢了。”
魏学益一脸诧异,忙“哎哎”叫停:“娘子这话就不对了,我几时明嘲暗讽你们了?”
容娡按住欲要还嘴的白芷,依然心平气和:“先生不妨仔细想想,你见到我们后,都说过什么。”
魏学益沉默一瞬,声音渐渐弱下去:“我是有意指责你们太过悠闲,可我并未说错吧,你们无忧无虑的在院子里射箭玩闹,一点儿也不关心外界战况如何了,不是悠闲是什么?”
“照先生的意思——”容娡抬了抬下巴尖,和颜悦色的反问,“先生不去同你们君上一同剿匪,反而在此处同我们这两个女子斗嘴,不是悠闲是什么?”
白芷畅快的笑出声:“就是!”
魏学益被她说的词穷,自知理亏,面色尴尬。
他无奈的拱了拱手:“是魏某多有冒犯。”
白芷看向容娡,二人相视一笑。
容娡与魏学益并不相熟,只知道他似乎一直将她评价为祸水,曾一度想将她从谢玹身边抹去。
两人打过寥寥几回照面,令容娡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曾冒着被谢玹处罚的风险,告诉她解除断魂之毒的法子。
因而两人之间虽曾有龃龉,但她对他的印象还没到很差劲的地步。
不过她倒也有些没想到,魏学益竟会这样快的认错。
白芷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他这人神神叨叨的,娘子不必理会他。”
容娡有些想笑,极轻地点了点头。
经魏学益一打岔,她没了练弓的心思,便放下十字弓,解开襻膊。
转头一看,魏学益不知为何还杵在原地,正盯着箭靶上容娡射出的那几支羽箭看。
察觉到容娡看过来的视线,他侧了侧身子,打手势比划几下:“你的力气有些小,下次试试这样用弓,能省下些力气,兴许命中率也会高些。”
容娡心念微动,重新拿起弓,走过去同他交谈几句,意外发现他所提的地方,竟与被她遗忘的、谢玹教过她的如出一辙,不禁有些讶然:“云玠也是这般教我的。”
魏学益瞥她一眼,挑挑眉:“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与他师出一门。若不是后来……你当随着他一同称我一句师兄。”
容娡与他交谈完弩|弓,忆起往事,心中疑云重重。
犹豫片刻,她斟酌着开口:“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魏学益爽快道:“是要问云玠的事么?我与他自小一起长大,你想问些什么,我必然知无不言。”
顿了顿,他不知想到什么,神神秘秘一笑,促狭道:“哦——我知道了,容娘子是不是想同我打听打听,云玠可曾有什么旧红颜老相好?放心吧,遇见你之前,他洁身自好的很,我就没见过有哪个女子能近他的身!”
容娡面上一热,哭笑不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她耐着性子听魏学益絮叨完,才道:“我想问先生的事,确实同云玠哥哥有关。”
魏学益点头:“你问。”
容娡抿唇:“我其实一直都不太明白,为何你似乎一直都不赞成我与谢玹在一起,甚至曾经不惜千方百计地阻拦。”
闻言,魏学益神色一僵。
容娡默不作声地攥紧衣角,心绪纷乱。
她真的想不明白。
“因为我……是个红颜祸水?”
魏学益沉默着摇了摇头,不知想到什么,又点了点头。
良久。
他叹息一声:“此事说来话长。你想听听谢玹年幼时的事么?”
容娡自然想听,点头如捣蒜。
魏学益眸光浮动,又是一声长叹,缓缓道来。同她说起往事。
……
——
前朝未曾覆灭前,朝中有位神机妙算的清隐国师,料事如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国师年逾知命,样貌却年轻的宛若而立之年,未曾婚娶,座下仅有两名关门弟子。
一个是被他捡来的孤童魏学益,另一个是彼时还是太子的谢玹。
太子瑄出生时,虽然天兆大吉,可他出生当晚,他的生母、大巍最尊贵那位的皇后娘娘便血崩离世。前朝的那位国君,深爱着皇后,因为皇后之死,即使很早便将谢玹谢玹立为太子,对年幼的他也并无多少喜爱,严苛有余而疼爱不足,平日里对他不怎么过问。
没两年,他便寻了个由头,让谢玹拜国师为师,送他到国师身边,由国师教养。
魏学益比谢玹大上几岁,很多事记得比他清楚。他记得谢玹初来国师府时,小小一只,还没有大人的半条腿高。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幼童,却是天姿灵秀,聪颖早慧,小小年纪便作古正经,能口齿清晰的诵读各种艰涩的典籍,他们的师父经常将他抱在怀里,考他魏学益听不明白的题目。
国师是个颇有闲情逸致的人,心灵手巧,会做各种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除却教他们诗书,闲下来时,也会教他们做各种木雕。
谢玹虽然年纪小,但做出的木雕却比魏学益做的要好。
国师夸奖了谢玹几句,谁知他连夜不知疲倦的做了很多个木雕,满满当当的在国师的房门前摆成几排,弄得人哭笑不得。
国师看着那些木雕,很是无奈,蹲在他面前叮嘱道:“殿下尚且年少,不必事事追求掌握,更不必事事追求做到极致,慢慢来便是。”
年幼的谢玹,板着一张雪团子似的脸,眼睫垂覆,望着自己的脚尖,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的话。
魏学益曾听到师父私底下颇有感慨,说谢玹沉默寡言,少年老成,性子有些偏执了。
他觉得师父评价的颇为中肯。
谢玹脾性为何如此,同他的父皇脱不了干系。那位国君,对待别的孩子——甚至是对魏学益,都总是和蔼可亲的,唯有面对谢玹时,面色会冷下来,总是神情复杂。
年幼的谢玹,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的缘故,便提高对自己的要求,事事要求自己做到最优、最出色。
他勤学苦练,也只是想让自己的亲生父亲多关注自己一些罢了。
可惜,国君始终因皇后的去世,对他心存芥蒂。
甚至不肯抱他一下。
魏学益自小跟在国师身边,知道自己的师父博学多才,忧国忧民,未曾入朝为官时,在民间声望便已经极高。
他怀着抱负来到皇城。
然而国家的君主,却只看中国师的占卜之术,对他的才华和抱负并不关心。
国师怀才不遇,便将希望都寄托在身为太子的谢玹身上,希望将他培养成一代明君,心怀天下,治理出昌盛之世。
他对谢玹的要求也颇为严格。
魏学益曾一度幸灾乐祸。
他曾有段时间一直以为,国师愿意收谢玹为徒,是因为他的太子身份。
后来稍微长大一两岁,实在是没想通缘由,心中困惑,忍不住去问了国师。
国师捻着胡须,开怀大笑,口中声声道非也。
他说之所以收下谢玹,是因为他卜了一卦,卦象说这孩子与他有师徒缘。
他还说,当年捡走魏学益,也是因为算出他们有缘。
说着说着,国师起了占卜的兴致,让魏学益叫来谢玹,为他们起卦。
国师先给魏学益算了一卦。
他看完卦象,笑眯眯道:“你这孩子,福泽深厚,幼年虽有劫数,但命中有贵人相助,平稳度过劫难,逢凶化吉,日后达官显赫,有昼锦之荣。”
他不住颔首,爽朗的笑出声:“不错,不错,你命中的这个贵人,怕不是为师我罢?”
魏学益喜滋滋的咧开嘴笑。
国师说完后,又给谢玹起卦。
“天姿灵秀……处尊居显……虽幼年坎坷,此后君临天下,必有大作为……”
正解读着卦辞,他忽然疑惑的“嗯”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神情严肃,手指眼花缭乱的掐算起来。
“命宫偏曜、化曜、杂曜尽多凶星,会聚四煞劫空,而无吉星加会……与父母亲缘浅薄,日后有一死生劫数,是为……情劫。”
这一声落下后,周遭一片死寂。
谢玹跪坐在国师面前的蒲团上,腰杆端直,神情淡漠,似是对自己的命数并不关心。
国师定定的看着他,神情复杂,面色沉重。
魏学益从未在他脸上见过那样的神情。
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中,他小心翼翼的发问:“师父……怎么了?”
国师看向他,神情稍微缓和了些,轻叹一声:“没什么事。”
他寻了个由头支开谢玹,只留魏学益在身侧,心事重重的对他道:“为师算出,你师弟命格虽贵不可言,然而命运多舛,日后或会为情所困,因为一个女子乱了心念,惹来性命之忧。”
“……届时为师未必会在人世,须得你这个做兄长的,多加注意,提醒他莫要囿于情爱……”
一语成谶。
国师的确是魏学益命里,令他逢凶化吉的贵人。
谢玹六岁那年,奸臣与匈奴勾结,整座皇城被屠戮,国师为了保全年幼的魏学益,被贼人逼着自尽。
这位神机妙算的圣贤,唯独没有算准自己的命数,壮志未酬,溘然离世。
叛军压城之际,彼时谢玹正在宫中,生死未卜。
后来,魏学益收到宫人密信,集结国师旧部,铤而走险,自皇城外的尸山血海中,将藏在其中的谢玹挖出。
再后来,他们辗转同谢氏结盟,谢奕选择保太子瑄,将自己亲生儿子的尸身献出。
其后谢玹隐姓埋名,失去太子身份,成了谢氏中人。
谢奕因为献上假太子的尸身,得以保全谢氏全族。谢氏一族迅速起势。
怕有心之人查出端倪,对谢玹的身份起疑心,谢奕寻来方士,给他套了个国师转世的身份,常常送他去道观佛寺修养,长达数年深居简出,及至稍大一些,容貌较幼年有了变化,方允他于朝中露面。
自小受道义佛法的浸润,又有谢氏洁身自好家规的训诫,谢玹向来活的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半点儿不沾男女之情。
魏学益一度侥幸的以为,谢玹命中的情劫已经过去了。
他那样冷淡漠然的人,怎么会为情所困,为了一个女子乱了心念呢?
若不是后面,谢玹去丹阳平乱时遇见容娡,魏学益都险些要忘记师父的叮嘱了。
谢玹虽然无意逐鹿夺权,可当权的国君昏庸残暴,若无意外啊,他本该按照国师旧部的规划,将朝中大权尽数掌握,伺机复位登基。
可偏偏,他就是遇见容娡了。
可偏偏,他就是爱上容娡了。
他爱她爱的入骨,甚至不惜置自己于万分凶险的境地,用性命护着容娡。
命中的劫数,兜兜转转,终究是没有躲过。
……
这些皆是后话了。
——
魏学益最后一句落下,容娡脑中纷乱,只觉耳畔嗡鸣不已,良久不能回神。
短短一刻的叙事,她却听的心神俱颤,仿佛亲身经历了谢玹的前半生。
往事历历在目。
“娘子……”白芷有些担心的唤了声容娡。
容娡仿若无知无觉,死死地攥着弩|弓,用力到指尖泛白,掌心被弓弦割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一向带着笑意的妍丽面庞,此刻笑意一扫而空,面色彻底冷沉下去,不知是气得还是心疼的,眼眶泛红,神情宛若淬冰。
魏学益觑见她的脸色,背后忽然一阵战栗。
他搓着胳膊上激起的鸡皮疙瘩,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吓我一跳!你这神情,简直同谢云玠生气时一模一样,难怪你们二人是一对呢……”
白芷是国师旧部的后裔,年幼时亲历过血河之役,在一旁也听得双目通红。
然而一听魏学益的这句嘀咕,她有些不乐意了,冲他囔囔道:“什么叫‘难怪你们二人是一对’?你是不是还想着拆散娘子和君上?你……你不会得逞的,他们天生就合该是一对!合该在一起!”
被误解了意思,魏学益不禁拧眉看向她,也不出言解释,只颇为无奈的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容娡被他们两人的争吵唤回思绪。
她敛了敛心神,掀起眼帘,幽幽的看向魏学益。
魏学益被她看的心口一跳,犹如被她的目光点了哑穴,瞬间噤声。
他眼神飘忽,不敢同她对视,过了好一阵,才叹息一声,颇为艰难道:“所以……容娘子应该明白,我缘何频频阻挠你们二人了罢……”
容娡歪了歪脑袋,若有所思道:“因为我不单是个祸水,还是个乱了谢玹心念的祸水,刚好应验了国师卜算出的命数。”
魏学益叹息着点头,满面愁容:“确是如此。云玠未遇见你之前,我从未见过他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他仿佛天生便合该是从容不迫、镇定沉稳的,哪怕是在他尚且年幼,我带人从尸山血海中将他挖出时,他满身是血……
他顿了顿,回忆一瞬,有些不可思议的感慨道,“满身是血,面色惨白,眼中却不见惊惧与慌乱,反而淡漠的安慰我,莫要惊慌。”
“直到遇到你。他便渐渐变得……不大像他了。你还记不记得,前岁暖寒会那回……”
说到暖寒会,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心虚的扫了容娡一眼,见她神色无恙,才继续道:“贺兰铭趁着走水,误将你掳走。云玠知道你不见后,怒不可遏,同我翻脸。我自小与他一起长大,从未见过他失态成那个样子。”
“那时我便笃定,你就是师父占卜出来的,那个会让他谢云玠困于情爱之中的人。”
“……如今看来,果然灵验了。”
容娡沉默的听他说完,心中百感交集,很不是滋味。
略一思忖,她斟酌着道:“魏郎君,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既是情劫本身,也是谢玹度过情劫的人?”
魏学益瞳仁一缩,忽地怔在原地,哑然失声。
容娡心里有些难受,勉强压下浮动的心绪,接着轻缓而坚定道。
“国师的确神机妙算。”
“我与他的缘分……本就是命中注定。”
第110章 鱼与荔枝
番外(六)鱼与荔枝
夜色渐深, 风声窸窣。
容娡口中,那位与她命中注定的君上谢玹,此时正在百里外的西山上。
此地的山匪虽然穷凶极恶, 但尚未成气候,一听有官兵前来剿匪, 当即慌了神, 乱成一窝粥。
谢玹带领数百精兵上山, 没费多少功夫, 当晚便端平了山寨。
匪首归顺后, 李复举与韦叔侃各自领命, 一个前去安抚受惊的百姓, 另一个带人去收押作恶的匪徒。
火把燃起的光芒,照彻山寨,一时亮如白昼。
众人听从吩咐,各司其事之际,谢玹独自登上山寨中的瞭望台。
高台上的夜风格外大些,谢玹身上霜色的衣袂被风鼓的猎猎作响,流云般弥漫在夜色里, 宛若展翅的鹤羽。
夜幕之上, 繁星明灭。
谢玹遥遥看向远方的城池, 目光隽长。
不知想到什么,他一双清湛的眼眸, 晕开一点儿轻微的笑意, 眼底倒映着漫天星月, 似融入万千光芒, 粲然明亮。
月辉如霜,幽幽洒落, 仿佛为他清峻的眉眼镀上一层银霜,使得他浑身摇漾着温润、乃至称得上是圣洁的光泽,遍体不沾凡尘。
独自立于此,宛若九天神祇临世。
月影偏移,渐至中天。
不知过了多久,后半夜,喧闹的山寨渐渐归于寂静。
李复举与韦叔侃前来寻谢玹复命:“山中诸事皆已依照君上吩咐处置妥当,君上可还有旁的吩咐?若无安排,我等即刻便可动身启程,折返城中。”
谢玹轻轻颔首应下,听到此处,忽然微掀眼帘,目光逡巡半圈,看向他们身后的静昙。
“静昙。”
静昙正躲在火把的阴影下打哈欠,冷不丁被他这么一唤,当即一个激灵,困意全无:“属下在。”
谢玹不徐不疾道:“孤来时命你带的渔具,你可带上了?”
韦叔侃不解他为何突然提及渔具,疑惑的看向他,又看向李复举。
李复举眸光微闪,却似想到什么。
静昙答道:“带上了。”
谢玹颔首,转而对李复举与韦叔侃道:“在此休憩半宿,天亮后启程。”
他二人应下,一一吩咐下去。
谢玹自然不会就地住在山寨中,好在他早有所料,来时乘的是马车,便折返回马车里,将就着歇了一夜。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时,一行人便启程下山了。
西山与城镇之间,有一处水域辽阔的湖泊。
连绵的马蹄声,踏破寂静的清晨。众人穿过浓郁的山岚,行至烟波浩渺的湖畔。
一路沉默的谢玹,忽然抬手掀开车帘,低声命令道:“停。”
他走下马车。
韦叔侃没明白他的意思,左顾右盼一阵,从马上下来,不解道:“这……君上,在此停下,是为何意?”
谢玹言简意赅:“原地休整。”
他转而看向眼下乌黑的静昙:“你将渔具拿出来,随我去钓鱼。”
哈欠连天的静昙,恹恹道:“……遵命。”
韦叔侃越发满头雾水,疑惑道:“什么?钓鱼?钓什么鱼??”
李复举扯了下他的袖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以袖掩唇,压低声音道:“我听闻,君上心尖上的那位容娘子,自小长在江东水乡,应当喜爱食鱼。君上去钓鱼,多半是为了那位娘子。”
韦叔侃望向谢玹芝兰玉树的身影,剑眉拧成结,神情复杂,连连摇头,叹了三声。
事实上,李复举猜的八九不离十。
谢玹之所以要来清缴西山的山匪,正是因为某日临窗读书时,听见窗外经过的侍者同庖妇抱怨,如今正是吃鳜鱼的好时节,西山湖里的鳜鱼鲜美肥嫩的很,偏偏山匪占山为王,他们无法一饱口福。
交谈声渐渐远去,谢玹的注意力,却没有重新回到书卷之间。
他垂着眼帘,指尖漫不经心的敲着书脊,思绪飘出很远,忆起许久之前,容娡曾同他提过,鳜鱼鲜美可口,她幼时顽劣,伸手逗弄庖丁买来的活鳜鱼,还被那东西咬伤了手指。
谢玹不禁莞尔。
他合上书册,当即开始拟定清剿山匪的具体事宜。
然,李复举的猜想是,谢玹带着渔具,是为了顺路给容娡钓鱼。
但实则,剿匪从最开始便是次要之事,不过顺道而为。
而谢玹的目的,从一开始,都只是想让容娡能吃到她喜食的鳜鱼一个而已。
……
谢玹不在的这两日,无人对容娡的饮食进行看管,她毫无节制的吃了许多荔枝。
每每白芷狠下心来,不欲纵着她多吃,她便会软磨硬泡,有理有据道:“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白芷——与其看着它们坏掉,不若让他们尽数入我的腹中,省得浪费。”
白芷经不住她的攻势,总是妥协。
这日午后,侍者来报,说谢玹已抵达城门口。
而容娡刚刚吃完满满三大盘荔枝。
一听他即将回府,两人对视一眼,连忙风风火火的收拾在桌上堆成小山的果皮与果核。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谢玹迈入府门前,将罪状收拾好,交由白芷带出居室,毁尸灭迹。
容娡洗净手,定了定心神,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托腮看着菱花窗。不一会儿,便远远瞧见谢玹那抹欺霜赛雪的身影走来。
她心里欢喜,走下榻去迎他。
只是没走几步,才迈出房门,堪堪能瞧清谢玹那张神姿高彻的脸时,她正欲出声唤他,忽然感觉鼻腔一热。
下意识地用手背一抹,糊了一手黏稠鲜血。
容娡动作一顿,心道不妙。
谢玹神情一凝,快步走到她面前,伸手将她搂进怀中,低着头仔细端视她正在汩汩流血的鼻腔,嗓音中带着一丝堪称是惶恐的紧张:“好端端的,怎地忽然流鼻血了?”
容娡心虚不已,悄悄扣着手指,大气不敢出一下。
原来白芷没有骗她。
吃多了荔枝,真的会上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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