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意外
本朝男子追求潇洒飘逸, 惯有簪花的习俗。在洛阳时,容娡听闻常有玉树临风的郎君,在朝冠上簪满艳丽的鲜花, 行走间花枝摇颤,配上一身缓带轻裘, 衣袂翩翩, 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谢玹为人持重老成, 虽然也算注重仪容, 但只求淡雅, 穿着端庄得体即可, 衣装向来是一成不变的褒衣博带, 自然也不曾簪过什么花。
曾有一段时日,容娡暗自腹诽过他那身雷打不动的白,简直是白瞎了这样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后来转念一想,这人虽时常面无表情,可他顶着那样一番容色,无论怎样穿着皆是风姿俊秀,不满便迎刃而解了。
眼下谢玹鬓边簪着花, 陪她走在街上, 容娡余光常常瞥见他不时抬手轻触那朵花, 唇角微抿,神情有些古怪, 似乎是不太习惯。
她莫名有些想笑, 又从他怀里的花束中挑拣出几条鲜艳的花枝, 拉了下他的衣领令他低头, 将鲜花尽数簪到他的发髻上。
谢玹有一瞬间的怔忪,旋即眼睫轻颤, 略显无奈的轻叹道:“……姣姣。”
容娡的指尖抚过他的眉梢,仰面专注地望着他,唇角带笑:“你真好看。”
谢玹喉结轻滑,眼眸眨了眨,到底还是纵容了她。
—
一路慢悠悠地行至一家成衣铺。
铺子里有些新式样的衣裙,容娡不由得停下脚步,将手里提着的甜糕一股脑塞给谢玹,走进去挑选。
谢玹跟进去,粗略的扫视一眼,本想同她说衣料不够上佳,远比他为她备下的华服的要差。但见容娡满面带笑,他虽微有不解,但一字不发,由着容娡兴高采烈地挑选了几件,被掌柜引着去试衣。
谢玹几乎是寸步不离的跟着她。
但如今是在外面,倘若容娡试衣时他也跟着,未免有些不成体统,便只得候在门外。
待容娡撩起帘子走入更衣室,立即有暗卫现身走到谢玹身旁,压低声音道:“君上,韩州牧派人到府上问,前几日他所提议之事,君上考虑的如何了。”
谢玹垂眸望向怀里的鲜花,反应冷淡:“他提议的事太多,指的是哪一件?”
暗卫道:“韩氏女与您结亲,他携冀州臣服于您麾下。”
谢玹有一阵没说话。
暗卫不解其意,悄悄抬眼望去,却望见他的眉宇间不知何时布满暗含嘲讽的寒霜,心里不禁一悚。
“想借我拉拢谢氏一族,韩煦倒是好算计。”谢玹轻笑一声,眉眼间睥睨的锋锐隐现。
“回绝他。”他慢慢掀起眼帘,稍微走远几步,沉吟片刻,“便说我,幼年即遁入空门,脱离红尘,婚姻嫁娶,不在修行之列,从不曾考虑。”
暗卫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容娡所在的房门,犹豫了一会儿,低声试探:“可容小娘子……”
谢玹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只淡声点他的名。余下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迦夜。”
暗卫悚然一惊,哑了一瞬,仍要硬着头皮劝说:“得冀州则如虎添翼,君上算无遗策,当以大局为重……”
谢玹一动不动,淡淡打断他:“迦夜。”
“容娘子——”
“迦夜。”
暗卫猛然止声,低低的弯下腰,双手高举作揖,噤若寒蝉。
谢玹没什么情绪地瞥他一眼,若有所思:“有人教唆你。”
声若冰刃出鞘。
暗卫一字不发,抖若筛糠。
恰好成衣铺的掌柜娘子拿着件榴红的裙裾走过来,见此一幕,吓得僵住,饱含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谢玹意识到此处并非谈话之地,招手命白蔻上前守着容娡,而后走出几步,对那暗卫道:“你随我来。”
—
交谈声渐渐远去,更衣室内的容娡倚着房门,却如鲠在喉。
方才谢玹与暗卫的谈话,一字不漏的传入她的耳。
饶是听见谢玹丝毫没有要娶亲的意思,她也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满面火辣辣的难堪。
容娡明白那暗卫的隐意。
他虽没有说明,但言语间分明流露出对她的不满,觉得以她的身份远不能与谢玹相配。
这暗卫既能当面表露对她的不满,想来心中早就生了念头,说不定私底下对她不满的人不在少数。
她确实曾让谢玹屡屡打破自己的准则,可眼下身不由己的亦是她。
强行被谢玹困在身边,绝非她自己所愿。
如今这种情状,若是能寻得机会,她定会头也不回地逃离,免得被迫伏低做小,还要让人指责成魅主的祸水。
容娡没了试衣裙的心思,心里酸涩不已,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思路却也如当头淋了盆冷水般清醒了不少。
谢玹正值年华,虽说不会娶韩氏女,但日后难免要娶妻。届时,她这个在世人眼里早就身死的人该如何自处?
难不成要困在他身边做一辈子的金丝雀,成为她原先最看不上的外室之流?
容娡虽想要攀附权势,安身立命,可到底还是有几分心高气傲在。
——她绝不能沦落到那种地步。
哪怕,谢玹排除万难想要娶无权无势的她,她也不该任他摆布。
思绪纷乱间,门扇被叩响,容娡回过神:“何事?”
掌柜娘子道:“我们东家带来几件新裙,有一件妾身觉得很适合娘子,拿来给您瞧瞧。”
容娡压下纷乱的心思,接过那件榴红的衣裙,穿在身上,揽镜自照。
然而直勾勾地盯着镜中自己娇美的脸看了片刻,容娡却忽然没了兴致,索然无味地换上自己的衣裙,走出更衣室。
掌柜娘子见她原模原样的走出来,微讶:“娘子怎么没换上,不合适吗?”
容娡许久不曾与外人说过话,便和善地对她笑了笑,随口搪塞道:“不是,只是穿上后觉得有些冷。”
她扫视两眼,问不知何时跟过来的白蔻:“谢玹呢?”
“君上有事要议。”听见她直呼谢玹名讳,白蔻仍然面色平静,“娘子稍等。”
容娡点点头,瞥她一眼,知晓自己甩不开她,便没有轻举妄动,转而继续同掌柜娘子搭话:“那件榴红的褶裥裙,我挺喜欢,麻烦娘子帮我包起来。”
掌柜娘子立即吩咐人去办。
容娡又道:“可有现成的料子?我想挑些料子制衣。”
掌柜娘子便领着她到另一间房,白蔻寸步不离紧随其后。
堆叠的绸缎前立着个峨冠青衫的郎君,许是听见声响,抬眼朝她们望过来。
掌柜娘子主动介绍道:“这是我们东家,崔郎君。”
听见这人姓崔,容娡心中一动。
四夫人同她外祖母的母族……正是崔氏。
而这位面如冠玉的崔郎君,瞧见容娡,怔了一下,笑道:“娘子生的很像某的一位旧识。”
他看着她,若有所思。
容娡心跳怦然,也笑:“我瞧着郎君也很是面善,敢问郎君是哪里人士?”
“清河崔氏。”
容娡睫羽一颤,默不作声地攥紧衣袖下的手。
半晌,略带遗憾的摇摇头:“我不曾去过清河,与郎君并不相识。郎君的旧识如今在何处?”
“斯人……已逝。”
容娡眼眸一亮,若有所感,心房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本能地欲向这位算是她表兄的郎君求救。
紧接着她意识到白蔻在侧,神情一僵,眸中的光亮黯淡下去,只得咽下话语,专心挑选布料。
而崔郎君观她神色,亦极有分寸地没再出声。
容娡挑选裁衣的布料时,没一会儿,谢玹便寻过来。
彼时容娡正在与掌柜娘子商议前来取衣的日子,瞧见他来,眨了眨眼,亲昵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哥哥,我们还要在冀州待多久?”
谢玹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崔郎君,停在被她抱住的手臂上,面色稍微和缓:“七日左右。”
容娡便转头对掌柜娘子道:“五日之后,我来取衣,娘子意下如何?”
掌柜娘子点头应下,没有异议。
此行竟有意外之喜,容娡倒没有想到。回程路上,她心绪浮动,望着谢玹清峻的侧脸,百感交集,忍不住问:“哥哥会娶别人吗?”
闻言,谢玹蹙起眉头,像是听见什么荒谬的事一般,侧目看她。
“为何会这样想?我不会娶别人。”
容娡的心里浮出点酸涩,宛若惊蛰之后,春雨细密敲打出涟漪的水面。
“如果——”她的眼眸闪了闪,小声道,“我是说如果。倘若哥哥|日后娶妻,会放我离开吗?”
谢玹垂着眼帘,沉默下去。
半晌,他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声音温沉,听不出喜怒。
“不会有那种可能。我亦不会放你离开。”
容娡心里泛着涟漪的那块水面,霎时结了层坚实的冰。
她依偎着他的肩,紧紧抿着唇,没有吭声。
余光瞥见谢玹袖底一闪而过的冰冷银色,不禁细微地打了个哆嗦。
—
五日之期很快便至,容娡应约前去。
谢玹本欲陪她同去,但临出门前,有官员带来加急的政事寻他商议。他便只得留下,派白蔻 等人护送她前去。
临行前,容娡揪着他的衣襟,踮脚吻了吻他的唇角:“我很快便回来。”
吻完后,歪着脑袋看他,调笑着补了一句:“哥哥莫要太想我。”
谢玹扣住她的后颈,低头又凶又深的含住她的唇瓣。直至容娡喘不上气而拍打他,才将她松开,抵着她的肩头,略带不悦的闷声道:“……想你。”
容娡哭笑不得:“我还未走呢。”
一切如常,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马车平稳地驶离他们的住所,然而却久久未归。
住所与衣铺的路程来回不过半个时辰,便是容娡在店铺中耽误了些时辰,也绝不会过了两个时辰还未折返。
谢玹敏锐地察觉到异样,立即带人前去寻她,这才从一脸茫然的掌柜娘子口中得知,容娡今日压根便没有来取衣。
第72章 脱身
因着出门时, 时辰尚早,容娡乘车路过街边的商铺时,望见店家在卖酥酪, 起了兴致,便下车买了两碗。
买完后忽然想起谢玹并未跟来, 好在身旁跟着白蔻, 便将多出的那一碗给了她。
江东没有这种吃食, 来到洛阳后容娡尝过几回, 觉得还算可口。
然而如今谢玹不在, 她盘算着事, 心不在焉的吃着, 几口入腹,竟一时也没品出什么滋味。
那日离开成衣铺后,容娡避开谢玹,自榴红的层叠裙裾里摸出一块雕着“让尘”二字的玉佩。
她想起那位崔郎君当是崔氏的二公子崔让尘。当年血河之役后,崔让尘随父到过江南,应是同年幼的她见过面。
想来应是察觉到端倪,他才会留给她信物。如若她开口求救, 崔让尘不会坐视不管。而今日谢玹又恰好不曾跟来, 她的掣肘大大减轻, 有的是见机行事的机会。
只是事到临头,容娡莫名有些犹豫, 不知要不要开这个口了。
“娘子。”
正心神不宁着, 容娡听见白蔻唤她, 便放下调羹:“嗯?”
白蔻只说:“时辰不早了。”
容娡抬头看了眼天色, 想着回来时再买一碗带给谢玹,便起身往马车走, 白蔻则留在原地同店家结账。
只是没走几步,容娡忽然感觉耳边刮过一阵劲风,旋即一柄泛着寒光的剑横在她的脖颈前。
容娡几乎要吓丢了魂,不敢回头看,只哆哆嗦嗦唤:“白、白蔻——!”
剑刃压着她的皮肉下陷几分,随时能划破她的喉咙。
容娡大气不敢出一下,余光瞥见陆陆续续有蒙面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从房顶跳下来。瓦片稀里哗啦的砸落,他们踩着碎裂的瓦片,同谢玹拨给她的兵卫交手。
摊贩收了摊子拔腿便跑,街上的行人尖叫着四散,桌凳在打斗间被踹翻。
白蔻提着剑,试图上前救出容娡。然而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人数众多,白蔻尚未碰到她,便被人自背后砍了一刀,鲜血霎时染红了她半边身子。
容娡吓得惊叫一声,一颗心跳的如同擂鼓,默不作声攥紧了袖中的暗器:“白蔻!”
话还没说完脖颈便一痛,持剑挟持她的人终于自她身后冰冷地开口:“娘子莫怕,我等并非是来杀娘子的。”
容娡能感觉到利刃划破了她的皮肤,火辣辣的疼,一种莫大的恐慌紧紧裹住了她。
她僵硬地瞥了眼剑刃,没有出声。
对方放松了些压在剑上的力道:“娘子挡了我们主公的路,主公不想伤人,只是想请娘子远离国师。待出了冀州城后,我们自会放了娘子。”
疼痛令容娡浑身绷紧,思绪转的飞快,但一时也没想明白她是挡了谁的路。
眼看着谢玹的手下伤势惨重,就算她反抗也无济于事,只得提心吊胆的被人推上马车。
车厢外,负伤的白蔻带着兵卫拖住大多数蒙面人的脚步。
刀剑铮鸣间,劫持容娡的那个蒙面人调转了马车的方向,马匹长咴一声,迈开四蹄,朝出城的方位奔去。
车轮碾过路面上的杂物,咯吱作响。马车驶的很快,车厢里的容娡被颠的晕头转向。
好在这贼人行动匆忙,约莫以为容娡是柔弱而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娘子,并未搜她的身。谢玹留给她的暗器,如今都完好无损的放在她身上。
容娡掐着手心,望着剧烈摇曳的帘帐,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并不怎么信这贼人的说辞,但也不敢轻举妄动,权衡之下,悄然攥紧暗器,姑且静观其变。
—
谢玹带人赶往成衣铺,走的是近路,故而没有撞见主道上激烈的打斗。
掌柜娘子回答完谢玹的疑问,小心翼翼地抬眼打量他的神情。
谢玹似是正在垂眸沉思,半张面庞沐浴在日光里,然而清峻的眉宇间却好似覆着一层浓重的霜雪,神情冷的吓人,令人不寒而栗。
掌柜娘子从未见过如他这般俊美的男子。
她曾以为东家已是世间少有之姿,见过谢玹之后,方知何为谪仙之貌,往人面前一站,简直如同神祇下凡,俊美矜贵到让人生不出半分亵渎的心思。
但他神情太冷,掌柜娘子不敢多看,只匆匆瞥了两眼,便赶忙错开视线,大气不敢出一下,生怕惹得贵人不悦。
谢玹命人去查容娡的去向后,便没再出声,成衣铺里霎时陷入令人不安的寂静中,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掌柜娘子正惴惴不安地揣摩时,门外忽然传来夹杂着惊呼的骚动。
浑身是血的白蔻翻身下马,疾步走近,跪到谢玹面前:“君上,属下无能,容娘子让人掳走了。”
她飞快而简要地叙述了当时的情形。
而谢玹听完后,睫羽轻颤,神情却稍有缓和。
他早就知道容娡买下的衣裙里藏着块玉佩,明白她似乎在盘算着什么事,但他没有插手。本以为今日她忽然不见,是逃离了,听完白蔻的说辞后,方知并非他所猜想的那样。
眼下这种状况,去寻容娡显然要棘手的多,但知晓她并非蓄意逃离后,紧绷的心弦反而安定了些。
容娡身上有许多暗器,她又聪明的很,带走她的那个贼人绝不会伤到她分毫。
虽想到她不会有恙,但心中还是难免浮出焦灼。
她那样娇气,不知会不会吓哭。
沉吟一瞬,对于此事出于谁的手笔,谢玹有了大致判断。
白蔻被扶下去疗伤,其余众暗卫纷纷看着谢玹,等候他的指令。
谢玹面沉如水,先行出声向掌柜娘子取走容娡的衣裙,留下银两后,抱着那些五彩斑斓的裙裾,一言不发地快步向外走,身影像一株落雪的青松。
静昙抬手对其余人做了个“跟上”的手势,很快密如雨点的马蹄声响起,一行人策马飞奔,急速朝城门外追去。
待他们匆匆赶到城门口,门前却乌泱泱地堵着许多流民,竟是城中大族在此施粥。
施粥的大族里混着些韩氏族人。
此举刻意至极,但也十分有用。
兵卫上前开道,好不容易清出一条出城的路,循迹追到半路,偏偏再遇刺客伏击。
谢玹微微抬眼,看向隐在草丛间密密麻麻的身影,手指微动,拔剑出鞘,眉间划过一丝极致的冷寒。
数不清的人影持利刃扑上来,刀剑纷纷出鞘,连片的铮鸣声甚至惊起了不远处树林间的飞鸟。
打斗波及马匹,马蹄扬起满天尘土,刀光剑影间,几名兵卫杀出一条血路,护着谢玹离开。
不多时便有刺客发现端倪,大喊一声,朝谢玹追去。
护在谢玹身旁的兵卫立即调转马头,同刺客缠斗起来。
—
马车颠簸着驶出冀州城,容娡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颠的搅成一团。
她不知这贼人要带她去何处,因而虽被颠簸的头晕脑胀,但丝毫不敢有半分松懈,始终保持警醒。
帘帐外的景象飞速掠过,人烟越发稀少。
容娡恐这贼人将她拉去荒山里杀人灭口,略一思索,假哭了几声,惊恐万状地问:“公子……公子不是说,出城后便放了我么?为何仍不停下……”
“若现在便放了娘子,娘子随时可以返回城中,如此我等岂不是前功尽弃?”对方冷声道,“待将娘子带到临近的州郡,自会放了你。”
容娡抽泣两声,试探着问:“公子要将我带去何处?”
“最好不要多问。”
容娡擦了把手心的冷汗,一时没有再出声。
风声呼啸而过,透过飞扬的帘帐,她望见日渐西移,也不知谢玹发现她不见没有。
最初的惊恐逐渐褪去,容娡倚着车壁,细细想了一番,大致猜到她是挡了谁的路。
“你们主公,是位女子吧。”
对方没有应声。
容娡却已经得知答案。
起先,她怀疑过派人来掳她的是韩州牧。毕竟此人想要与谢氏结亲,却被谢玹回绝。
但她仔细想想,又觉得应当不是他。
若真是韩州牧派人前来,大可直接派人杀了她,何必大费周章地将她送走。容娡看得很清楚,这些人与白蔻她们交手时,虽然来势汹汹,但并无杀招,甚至有几分优柔寡断,没有杀人的意思。
思来想去,或许派人前来送走她的,是韩州牧之女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容娡忽然有些烦躁。
眼下韩氏女虽无意取她性命,可谁也不知,日后会不会有其他人为了与谢玹结亲而要她的命。
光是谢氏的族老便足以令她提心吊胆,容娡压根不敢想,若是有朝一日谢玹与她的事暴露在外,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
男女之间的情爱,似乎无论如何,过错总会归咎于女子。
若真有那么一日……
那她岂不是成了活靶子!
容娡跟在谢玹身边这样久,并非没有察觉过端倪。她知晓他似乎另有身份。
拜谢玹所赐,一路上不是刺杀便是劫持,若她早知他身边这样危机四伏,即便是由着母亲随意为她定下终身大事,也不会选择引诱谢玹。
对于自己这样的想法,容娡并没有多少愧意。
哪怕谢玹变成如今这样,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拜她所赐。
可他也设计了她,囚禁了她许久。
人啊,总得为自己而活,还是得先顾着自己。
“你们主公到底是心肠软,”马车的颠簸令容娡回过神,她不咸不淡道,“杀人灭口,才能以绝后患。”
对方大笑:“娘子倒是同我想到一块去了!”
容娡敷衍地笑笑,将车帘拨开一道缝隙,褪下藏有毒针的发簪,指尖抚上机括,悄然对准正在驾车的人。
但紧接着她意识到,马车正在疾驰,若她此时动手,马车必然会失控,她不会驾马车,难免要吃点苦头。
她便收了手,略一思索,寻了个三急的借口,骗此人停下马车。
这贼人不疑有他,听信了她的话。
容娡跳下马车,跟在他身后,趁他不备,瞄准他,按动机括。
细微的咔哒声过后,毒针悄无声息地射出。
“噗通”一声,人高马大的贼人重重倒在草丛里。
容娡歪着脑袋,柳眉微蹙,满面柔弱无辜。
她屏气凝神,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试探着用脚尖踢了踢他,确认这贼人不会再对她造成威胁后,提着裙摆小跑到马车旁。
谢玹教过她骑马,但不曾教过她驾马车。容娡扯着缰绳琢磨一阵,没琢磨出该如何驾驶。
天色渐晚,田野间的风很清凉,夹杂着淡淡的青草气息,将她层叠的榴红裙裾吹拂的如同一朵盛放的红莲。
风中隐约送来哒哒的马蹄声,容娡恐怕是贼人的同伙追来,心里一紧,攥着暗器的手心渐渐出了层汗。
她借着车厢的遮掩,悄悄向后看去,却出乎意料地望见一身霜白的谢玹。
尘土飘扬,衣袂翻飞,他的身影如一道圣光劈开昏沉的天色。
只是一个朦胧的身影而已,但容娡无比笃定地认出来,来人就是谢玹。
单枪匹马、只身前来的谢玹。
她怔怔地看着他。
心里翻涌出潮水般的酸涩。
谢玹雪净清峻的面庞,在她的视线里逐渐清晰,他也看见了她。
他飞身下马,疾步走近,将蹲在车厢后的容娡捞起来,蹙眉打量她,确认她无恙后,极轻的呼出一口气。
离得近了,容娡才看见他的衣摆上沾了许多尘土,洁白的衣袖也染了些血迹,不复以往从容不迫的风度。
“你受伤了?”
谢玹摇头:“并非我的血。”
容娡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的身后,并没有暗卫跟随。
他真的是只身前来的。
容娡的心房溢满酸胀复杂的情愫。
她几乎是无措地攥住他背上的衣料,小声将自己的猜测说给他听:“是……韩氏女对我出手的。”
谢玹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的下颌压着她的发顶,用一种几乎要将她揉入骨血的力道拥着她,略显无奈的轻叹一声,沉声道:“早知如此,便不该允你出门,应将你永远藏起来,藏一辈子。”
听了这句话——
原本还沉溺在温情里的容娡,一个激灵,忽然清醒了。
谁想被他藏一辈子!
她喉头发紧,脊背生寒,心里的酸胀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极为大胆的脱身之法。
确认谢玹的兵卫没有跟来后。
容娡望着谢玹清峻的面庞,眸光闪了闪,踮脚吻住他的唇,悄无声息地,将藏有麻药的暗器对准他的颈侧。
在谢玹的呼吸渐渐不稳、抬手捏住她的下颌,试图低头深吻回来时——
指尖快而稳地摁动机括。
“……哥哥,”
容娡红润的唇瓣上还残留着被他含吻出的潋滟水光,她的呼吸也有些不稳,嗓音甜软发腻,带着点喘息,眼眸却亮的惊人。
“你看我,这回的手法稳不稳?”
第73章 逃离
日落西山, 天际瑰丽的火烧云逐渐燃烧成灰烬,大片的浮灰般的晚霞在天际晕开,吞噬了夕阳的残影, 光线仿佛在刹那间变得昏沉而晦暗。
容娡仰面凝视着谢玹,澄亮的眼眸里燃起一簇温柔的瑰色, 紧接着那抹瑰色在谢玹的视线里变得模糊。
晚风拂过草丛, 沙沙作响。容娡冰凉的发丝被风扬起, 穿过他的指缝。
谢玹正在为容娡披衣的动作顿住了。
颈后迟钝地传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感, 谢玹的睫羽颤了颤, 映着她面容的瞳仁微缩, 空净明淡的脸上, 闪过一丝不解的愕然。
与他相反,容娡神色如常,唇角甚至勾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一如从前,谢玹教她怎样使用暗器时,她潜心求解的模样。
只是现在,她却是将同他所学的暗器,用到了他的身上。
容娡抓住他为她披上的外袍, 看着他, 目光染上些怜惜, 抿着唇在心里倒数。
三。
二。
一。
最后一声落下时,中了暗器的谢玹, 身躯极轻的晃了晃, 眼瞧着便要狼狈的栽到地上——
然而容娡犹豫一瞬, 发现自己无法狠下心来看着他跌入尘泥, 便伸手扶了他一把,让他倒在自己身上。
生杀予夺的谢玹,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她放倒,容娡反而有些不真实感。
但肩头传来的重量,令她确信了这一事实。
谢玹的确对她毫无防备。
她不禁叹息一声,心里充斥着说不上来的滋味。
谢玹只是无法动弹,但尚有神识。他倚着她的肩头,瞳仁涣散,气若游丝,语气里满是无奈。
“……很稳。你做的很好。”
他阖了阖眼,隐约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然而,一想到容娡会离开,心脏便仿佛被锋利的丝线缠住,狠狠撕扯着他的心弦。除却灼烧般的疼痛与惊怒外,涌入心头更多的是束手无策的不解与慌乱。
风声此起彼伏的穿过,呼啸声如同某种呜咽,如泣如诉。
容娡很清楚,此刻自己应该抛下他一走了之。
然而她不经意瞥向谢玹的脸,竟从他眉眼低垂的神情里,窥出一丝无措的脆弱,顿时有些不忍。
夜深露重,谢玹无法动弹,若是将他扔在地上,说不准会有野兽将他吃了。
那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容娡寻到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
她杵在晚风里思索一阵,使出全身的力,将谢玹拖到马车里。
睡在车厢里,显然比躺在野地里要安全的多。
将谢玹安置好后,容娡已是气喘吁吁。
她坐在他身旁,缓了一会儿,抹了把额角渗出的细汗,小声道:“哥哥,你别怨我。”
谢玹一言不发。
容娡叹了口气,将他的头摆正,打量他两眼,又将他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端端正正的摆成他从前的睡姿。
“今日有韩氏女为了同你成婚而掳走我,日后说不定会有其他人因此而谋害我。”她好声好气道,“你当清楚旁人对于我的态度,我留在你身边只会是累赘,你我不如好聚好散。”
“……我……会护住你。”谢玹的嗓音沙哑的不成样子,药效的发作使得他说出每一个字都极为费力,以往总是温缓清傲的语气,如今似有无措的恳求,“不会娶旁人,只……娶你。”
他的声音有些小,容娡不得不低头分辨,听清内容后,有一瞬间的怔忪,心里发酸。
若是从前的她,听了这话,必然会心花怒放,毫不犹豫地留下。可如今的她,见识过谢玹的疯魔,经历过心惊胆战的囚|禁时光,又怎会因为一句轻飘飘的话停下脚步,甘愿陷在囚笼般的情爱中。
“我并不是独属于你的物件。若你说的护住,便是将我藏起来……”她沉默一阵,淡然一笑,“那我宁愿离开你的庇护,也好过提心吊胆的被你关一辈子。”
“谢玹,你可知娶我意味着什么?”容娡的语气染上几分怅然,索性不装了,把话说开了讲。
“我实在是……担不起族老之怒与他人之妒。想来我贪图权势富贵的本性你也早已看穿,从前的温存,不过是迫于无奈的虚情假意,今日一别,好聚好散,你就当我是……不愿同你共苦。”
谢玹如同溺了水的人一般,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别……别走……”
容娡没有理会他的恳求,冷下心来,起身欲走。
怎料,衣角却被一只颤抖的手挣扎着攥住。
她身形一顿,有些惊讶,没想到谢玹竟能挣开药效。
浓墨般的黑暗里,看不清谢玹的面容,但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仿佛扯住她的衣角已经用光了他的所有余力。
容娡拽了拽衣角,居然没拽动,不禁叹息一声。“你……这又是何必。”
“哥哥,你说过的,万物皆有定数,强求不得。”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忌惮谢玹的权势,不欲同他撕破脸,便好声好气的劝,“若一味纠结某些人与事的得失,实在是不值当。”
谢玹身不能动,鼻息凌乱,只固执地用几根手指扯住她的衣角。
容娡同他较着劲,渐渐不耐,狠心又用暗器刺了他一下,这才成功脱身。
跳下马车后,她用力呼吸着清凉的晚风,感受着久违的自由,吐出积压在心头的浊气,心里好似空了一块,却很快便被更多的舒畅填满,一时间心跳如擂鼓。
念着从前的温情,容娡略一衡量,费力牵着马将马车挪到相对安全的区域。
月色如水,车厢里的谢玹没有再动弹,周遭一片安谧。
容娡撩开帘子,借着月光深深看了他两眼,忽地想起一桩事来,又爬上马车,翻找一阵,从车中的软垫下翻出冰凉的锁链,锁在谢玹的手腕上。
做完这一切后,这才匆忙爬上谢玹骑来的马匹,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并不觉得自己愧对谢玹,只是觉得自己用在他身上的算计,自此付诸一炬,有些可惜。
两人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总归她哄骗他时也被他那玉璋刺过几回,如今她用暗器刺他,不过是一报还一报,有什么好愧对的。
马蹄哒哒,密如鼓点,很快便将承载谢玹的那辆马车远远抛开。
容娡从前并不会骑马,说起来,还得多亏谢玹,是他费尽心思教会了她骑马。若不是有此层缘故在,她还不至于决绝的下定决心逃离。毕竟,只是如何逃走,便足以令她头疼不已。
但她也只是才学会骑马,并不熟练,只会僵硬地趴在马背上,用力夹着马腹,生怕自己摔下马。
不过,容娡倒也没想着要靠骑马逃走,她选择骑马,更重要的一层原因,是为了掩人耳目。
在马背上颠簸了一段路后,她扯着缰绳,小心翼翼地翻下马。
下马时因为太紧张,不慎崴了脚,摔倒在地,疼的她呜咽一声,霎时眼冒泪花。
然而时间刻不容缓,她连忙抹掉眼尾的泪珠,从地上爬起来,用力拍了一把马背,让马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疾驰离去。
马蹄扬起滚滚尘土,容娡目送它离去,扶着树大口大口喘着气,一颗狂跳不止的心这才渐渐安定下来。
她不知谢玹身上的药效何时会失去作用,为今之计,只能混淆视听,尽力为自己争取逃离的时间。
所幸如今她所处的郊外,离冀州城不算太远,今夜的月光又还算明亮,不至于让人辨不清方向。
容娡借着草木掩藏身形,忍着脚踝的酸疼,快步往城中赶,一刻也不敢停息。
途中,她不慎踩到了一滩干涸的血,吓得双眸圆睁,险些尖叫出声,借着月光分辨出此处似有打斗的痕迹。
她想到谢玹衣袍上沾着的血,意识到什么,怔了一下,心扑通扑通狂跳。
很快她便回过神来,步履不停,绕过那滩血迹,终于赶在天亮前抵达冀州城,趁着夜色,从偏门溜入城内。
街上行人寥寥,没多少人影。容娡心惊胆战,警惕地张望一阵,确认无人注意她后,小心翼翼地敲响成衣铺的门。
下马摔倒时,容娡滚了一身尘土与草叶,发髻也散开了,如今发丝被露水打湿,湿漉漉的贴在脸上。
天色渐亮,她心里焦灼不已,敲了好一阵的门,掌柜娘子才将门打开,瞧见形容狼狈的她,惊得睁圆了眼。
“娘子……”
容娡松了一口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有气无力地从袖中掏出崔让尘的玉佩,递到她眼前。
“别声张,我要见你们崔郎君。”
掌柜娘子面色一凛,将容娡扶到门内,左右观望两眼,重重落上门锁。
—
车厢内密不透风,堆积着让人喘不上气的浓重黑暗,四周一片死寂。
谢玹意识昏沉,怔然的看着风拂过时,帘帐扬起而透入的一线皎洁月光,双眸如同砌在冰里的墨玉般寒冷幽邃,然而面容上却似覆着几分近似于空白的茫然无措。
他想挣扎着起身,然而在麻药的作用下,几经尝试,却束手无策,根本动弹不得。
谢玹几乎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身不由己的时刻。
他曾算无遗策。
眼下却因为容娡,只能惊愕、憋屈、无可奈何。
额角的青筋突突急跳,胸腔里有什么在用力撕扯。
起初,谢玹有些想不通,他分明不顾自身安危,孤身前来寻容娡,为何事态最后竟会演变成这种失控的局面。
然而容娡临走前的话语,不断在他脑海中盘旋。
某一瞬,他忽然顿悟。
因为容娡不爱他,她并不是非他不可。
他自己,才是那个无法割舍她的人。
他被她引得动了情,不惜违背一向恪守的准则,坚定的选择她,想要娶她。
然,对于容娡而言,他并非是她唯一的选择。她虽贪慕他的权势,但几经取舍,觉得为了他面对风险并不值得,所以哪怕是与他有了夫妻之实,仍然毫不犹豫地将他舍弃,头也不回地逃离。
真是他的好容娡。
谢玹的心里不由得烧起一团名为愤怒的火,除此之外,更多复杂混乱的情绪推搡着挤进他的胸腔,在他心里横冲直撞,让他喘不过气,几乎无法保持从容镇定,心底甚至在某一瞬浮出无能为力的凄怆。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他动了心。
他尝到了情爱带来的苦。
他作茧自缚。
至于容娡……
谢玹一时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他从未待一个人这般毫无防备,竟教她暗算得手。
容娡既然敢招惹他,却又想逃离,那她最好有万全之策,不会很快便被他抓回。
她休想独善其身。
第74章 疲怠
掌柜娘子心细如发, 将容娡迎入房内后,没有多问,立即命办事稳妥的心腹去请崔让尘。
她去吩咐人时, 容娡站在半开的窗边,被晨风一吹, 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战, 面色发白。
掌柜娘子注意到她的状况, 上前阖紧支摘窗。
昨日白蔻来禀报时, 她刚好在场, 是为数不多知晓容娡被当街掳走的人。如今虽不知为何容娡来此, 满腹疑惑, 但观她神情恍惚,似乎不大想与人交谈,一时不好主动开口。
不多时,仆从送来新衣与热茶。掌柜娘子抖开外衫,披在容娡身上,又端起热茶递给她:“娘子喝茶压压惊。”
谢玹披在容娡身上的外衫,在奔逃中早就不知丢到了哪里。
容娡小声道谢。
然而她伸手接茶时, 余光瞥见自己袖口上沾染的一块血迹, 动作一顿, 仿佛被烫到一般,手指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下。
掌柜娘子也望见了那血迹, 吃了一惊:“娘子受伤了?”
容娡怔忪一会儿, 将茶盏端在手里, 摇摇头:“没有。”
她看着氤氲的茶雾, 有些出神。
摔倒时,她只是将手掌蹭破一层油皮, 并未受伤,血不是她的。
应该是谢玹身上的。
容娡想到路上撞见的大片血迹,不知为何,总感觉那同谢玹有关。
谢玹说他没有受伤,她那时脑中乱的很,并未细看。
可究竟如何,她现在也没法得知了。
容娡感觉自己的心里好似打了个结,有种说不出的拧巴难受。
……也不知谢玹现在怎么样了。
两人朝夕相处这样久,她很清楚似乎有许多势力想要除掉谢玹。一想到自己的暗算,说不定会让谢玹身陷险境,她便忍不住心烦意乱。
她绝无要加害他的意思。
可谁让他总想要关着她呢。
容娡并不觉得她做错了什么。
以谢玹从前待她的所作所为,她没趁机捅他两刀已算是仁至义尽。此回她算是将谢玹得罪了个彻底,必须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过了一会儿,掌柜娘子见她的面色稍有和缓,便主动同她说起昨日情况。
“娘子,您有所不知,那位郎君听说您被掳走时,哎呦,那脸色差的,我们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被他冻成冰块!不过那郎君也是真心念着您,一听说您出了事,立即马不停蹄地去寻您……”
听了这话,本就心神不宁的容娡,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怅然地叹了口气。
她低垂着头,纤长的睫羽不住眨动,瞧着竟像是要哭出来了。
见状,掌柜娘子意识到什么,识趣地不再多言。
派去寻崔让尘的小厮动作麻利,没多久便将人请了回来。
崔让尘并不意外容娡会前来寻他,听闻容娡被贼人掳走时,还派人去悄悄调查她的去向。
只是他有些没料到,他的人尚未寻到容娡,她自己便先行找上门来了。听小厮来禀报时,他甚至以为自己睡糊涂了,吹了阵晨风后才反应过来,仓促地披了件外衫便赶忙出了门。
成衣铺距崔让尘的宅邸不算太远,他到地方时,天光方明,容娡仍保持着先前那个低着头的坐姿,手里端着的茶还尚有余温。
听见脚步声,容娡吸了吸鼻子,眼眶泛起薄红,楚楚可怜地看向来人。
崔让尘快步走进房门:“娘子应是姓容罢。”
容娡颔首。
“你这是……”崔让尘打量她两眼,皱起眉头,“我听姑母说,你已经……为何会出现在冀州?”
“此事说来话长。”
容娡站起身,双手捧着那枚玉佩,屈膝一礼:“郎君既然给我玉佩,想来那日见面便已认出我。我此番前来,实乃有事相求,想恳请郎君带我回洛阳。”
崔让尘的视线滑过玉佩,若有所思:“那日随你前来的那位郎君还在寻你,为何……不去寻他?”
他并不认识谢玹,但只是打了个照面,便知那人必然出身尊贵显赫,在没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前,有所顾忌,不好定夺。
听他提到谢玹,容娡深深吸了口气:“年前我的死讯,正是出于那位郎君的算计。”
崔让尘面色微变:“什么?”
容娡阖了阖眼,眼中蓄出泪光,哭腔道:“郎君应当听说过他,他是谢氏的长公子谢玹。我与母亲北上寻亲时,蒙受他照拂,暗生情愫,怎知谢氏的族老认为我身份低微,不堪同他相配……我寄人篱下,又怎敢让长公子因我美玉蒙尘,便从母命与旁人议亲,谁知……谁知他不甘放手,设了场让我假死的局,将我关起来……”
说到这里,她已是泣不成声,勉强能断断续续地将话说清。
“眼下我被迫随他来到冀州,举目无亲,本以为逃离无望,幸而得遇崔郎君,方有一线机遇。”
容娡很清楚,以谢玹那样的权势地位,崔让尘未必会冒着得罪他的风险带她走。可如今她别无他法,只得尽己所能地将自己的遭遇说的再凄惨些,放手一搏。
其中历经的许多细节,容娡并未说清,但崔让尘听完,已是震惊到无以复加。
谢玹之名,他的确常常从父辈口中听闻。此人美誉在外,素来高风亮节,崔让尘如何也想不到,他竟会因为一己私欲而作出这种龌|龊事来。
然而容娡实在哭的可怜,他虽知不能听信她的一己之词,但仅凭容娡一个弱女子,定然不会蹊跷的出现在冀州……
衡量片刻,崔让尘望着哭的梨花带雨的容娡,心中已有定夺。
他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姣姣,幼年时我还抱过你呢,你当唤我一声表兄。”
一听这话,容娡低下头,眸光闪了闪,一颗悬着的心落到实处。
她拭去眼尾的泪,小声唤:“……表兄。”
崔让尘笑着应了一声,又问过她昨日的经历,明白事不宜迟,立即着手安排出城之策。
—
田野的风空旷而寂寥,连带着草叶的摩挲声都显得很萧索,听得久了,难免会使人心生悲戚。
时间在风声中缓慢流逝,不知过去了多久,周遭仍是浓墨般的漆黑。
虽然知道暗卫用不了多久便会寻来,但谢玹仍试着冲破药效带给他的影响。
容娡的气息仍残留在车厢内,可她早就不在此处了。
马车被容娡牵到不那么显眼的树丛中,许是被什么小兽惊动,马匹忽然嘶鸣起来,焦躁地围着树打转。随着马蹄声鼓点般响起,车厢亦开始颠簸晃动,车辕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呀声。
车厢骤然倾翻的那一刻,谢玹重重摔落在地,脑中却不合时宜地掠过容娡的脸。
天旋地转间,他好像回到年幼时,也是这样颠簸的车厢,数不清的尸骨压在他的身上,将他严密的挡好,他浑身上下尽数被血水浸透。
与那时不同的是,恍惚间,似乎有一双柔软的手扯住他,担忧地唤:“谢玹。”
风声呼啸着掀开帘帐,皎洁的月色映入谢玹的眼瞳。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目光渐渐凝聚,一向空净明淡的面容,透出些疲怠与无奈。
痛感冲破了麻药的药效,渐渐的,谢玹的手脚不再那么僵硬,能够轻微动作。
但容娡临走前摸出链条,锁住了他的手,哪怕他能够动了,一时也无法自倾倒的车厢中脱身。
即便如此,谢玹依旧镇定自若,耐心十足地等候着。
没过多久,静昙便带着人寻来,瞧见他的情况,眼里满是愕然之色,连忙抽剑砍断链条,将他自车厢中扶出。
“我等没有寻见容小娘子,君上可曾受伤?”
“……她逃了。”
谢玹慢条斯理地拂平衣衫上的褶皱,周身矜贵气度不减,抬眼看向远处,眯了眯眼。
“抓她回来。”
第75章 轻舟
静昙一开始还以为谢玹落得这番窘迫模样, 是遭了贼人暗算,便没有多问,只吩咐暗卫前去追捕。
因而, 当他听谢玹说容娡逃了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愣了一下。
旋即他意识到什么, 蓦地倒吸一口凉气, 震惊地看向谢玹,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皎洁的月光下, 谢玹的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银霜, 泛着冷彻的寒光。
他收回看向远方的视线, 瞥了一眼静昙,而后低垂着眼帘,抬手揉了揉额角,无声地叹息一声,话语里仿佛也浸上一层寒霜。
“……她出手暗算了我,只为能够逃离。”
静昙自他的话语里听出一丝无奈。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宽慰的话, 喉咙却好像被石子堵住。
旁边的暗卫听了这话, 大惊失色, 愤愤不平道:“君上为护容娘子周全,孤身涉险前来, 她怎敢以怨报德, 莫非是那不识好歹的白眼狼不成?!以君上的身份……”
静昙瞪了那暗卫一眼, 惊天动地的咳嗽两声。
谢玹淡声打断他:“迦夜。”
暗卫听出他话语中的警示意味, 闭上嘴,不吭声了。
静昙吹了声短哨, 先前分散开的暗卫纷纷被召回,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围在谢玹等人周围。
火把渐次亮起,火光星星点点,仿佛将浓黑的夜幕烧出一个个明亮的小窟窿。
有暗卫举着火把上前,火光跃动,映亮谢玹俊美无俦的雪净面容。
谢玹霜白的衣摆上沾着不知是他还是旁人的血,猩红的血迹在暗夜里显得分外阴森,他的神情似乎都因此而更冷了几分,垂眸思索时,鸦羽下的一双琥珀眼瞳都似乎折射着冷锐的光泽。
容娡骑走了他的马,但以她的马术……若是骑马逃走,恐有些困难。
谢玹了解她,更倾向于她骑走马是在使障眼法。
沉吟片刻,想到容娡那堪比狐狸的狡猾禀性,他命暗卫兵分两路前去追捕她,自己则带着余下的静昙几人,马不停蹄地赶回冀州城。
—
稳妥起见,容娡并未在成衣铺待多久,换了身干净衣服后,便随崔让尘走僻静小道去了他的宅邸。
为防谢玹循迹追上他们,成衣铺里见过容娡的小厮全部换下,只留下办事稳重的掌柜娘子。
崔让尘拟了几条路径,二人商议过后,最终决定走水路去清河,抵达崔氏的地界后,再另作谋算。
敲定这一计划后,崔让尘命人收拾行囊,马不停蹄地带容娡赶往停船的渡口。
此时天色尚早,渡口停泊的船只并不多,多半是用于捕鱼的渔船。
好在清河崔氏在冀州有自己的势力,崔让尘提前调来可用的游船。
踩着木质船舷登船时,容娡压了下头顶戴着的幕离,偏头小声问:“表兄要与我一起走吗?”
崔让尘隔着垂落的白纱看她一眼,温和地扬起唇角:“是啊。你一个女儿家,若是让你只身一人赶路,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白纱下,容娡的眼眸闪了闪。
她垂下眼帘,屈膝再拜一礼:“给表兄添麻烦了。”
崔让尘扶起她,笑着摇头:“我恰好要回清河一趟,顺道罢了,谈何麻烦。”
崔氏虽亦为名门望族,然而谢氏一家独大,权势滔天,他们崔氏无法抗衡。
但父亲赴任江东时蒙受过容娡父母的帮扶,如今还时不时提及当年的恩情。眼下容娡有难在身,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坐视不管。选择与她同路,是想着途中当能够照拂一二。
容娡试探过后,见他的确是宅心仁厚的君子,又小声道了句谢,便不再出声。
他们走的这条河道宽阔平稳。
清明过后,雨水充沛。
河道里的水很澄澈,船驶过时,水面在日光下泛着粼粼的波纹,金灿灿的,看久了有些晃眼。
船舶顺流而下,桨橹之下,水声哗哗,没多久便驶离了冀州地界,到达了城郊。
远处青山如画,河道两岸栽种着桃树。
桃红映着柳绿,莺飞燕舞,水秀山青,渔歌嘹亮,轻舟逐浪,处处是盎然的生机。
冀州城在视线里渐渐远去,过往仿佛也随之远远抛离,化作涟漪消散在水声中。
容娡抬手摘下幕离,仰面望着广阔的天地,一眨不眨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极轻的叹了口气。
崔让尘本来正在凭栏远眺,听到叹息声后,转头看向她:“怎么了?”
容娡摇摇头,抬手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挽到耳后,轻声道,“方才瞥见岸边有一个摊贩,似乎是卖甜酪的,说起甜酪……到冀州后,我还未曾好好尝过。”
她只是,在看见那摊贩时,忽然忆起,昨日她买甜酪时,还想着回去后,带一份给谢玹尝一尝,怎料阴差阳错,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到如此决绝的地步。
崔让尘自然无法得知她心中所想:“不打紧,清河亦有卖甜酪的地方,届时带你去尝一尝。”
容娡收回视线,对他笑了笑,清湛的眸底晃了晃,浮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怅然:“……嗯。”
可那不是她想要的那份甜酪了。
直到现在,谢玹仍未带人追来,想来并未查到她的行踪。
他那样的人,竟也会有疏漏的时候么?
是因为她吗?
容娡心里仿佛涨起了一场潮水,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包裹了她的心房,令她久久无法从惆怅中抽身而出。
河道上的船只渐渐减少,风平浪静,他们所乘的游船愈发畅通无阻。
提心吊胆的奔波一宿,强撑到现在,容娡难免有些困倦,不由得打了个哈欠,眼里泛出泪花。
见状,崔让尘催她去歇息。
容娡并未推辞,转身钻进船舱,头一沾枕便睡着了。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她做了许多错乱的梦。
眼前时而是谢玹带她去看雪的场景,画面一转,倏而变成谢玹用冰冷的链条将她锁在昏暗的室内;时而又是谢玹同她一起尝了她想买给他的那家甜酪,这一次她品出了甜酪的滋味,是醇香清甜的,只是不知为何,咽下的最后一口,味道忽然变得又苦又涩,苦的她几乎想要流泪。
船身颠簸,睡梦中的容娡忍不住蹙起眉头,似乎没多久便被一阵嘈杂的声响惊醒。
容娡还以为是船到岸了,连忙坐起身,眼皮没由来地突突直跳,仿佛仍未从梦魇中脱身。
她揉了揉眼,缓了一阵,走出船舱查看外面的情况。
外面的风势越发大了,水面荡起层层褶皱,船身摇晃的很剧烈。
容娡踉跄了一步,扶着木质舱门站稳。
她才露面,尚未看清状况,身后忽有一只羽箭蓦地破空而来,钉入她身旁不远处的桅杆上,箭尾嗡鸣一声,竟是将那根桅杆给生生折断了!
断裂的桅杆发出苟延残喘般的吱呀悲鸣,咣当一声,砸到水中。
容娡的发丝被掀起的风吹得乱舞。
她吓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蓦地清醒过来。
放眼看去,不知何时,她所乘的游船附近,围拢了许多艘战船。它们星罗棋布的排列着,将游船的航线堵截。
那些战船上的兵卫,披坚执锐,井然有序地站在甲板上,纷纷搭箭拉弓。
无数支羽箭对准船上的人,随时能将她们射成刺猬。
渺远风声吹着船帆,猎猎作响。
容娡抿了抿唇,看着水面上那些船只的倒影,意识到什么,当即僵在原地,喉间发紧,不敢回头看。
摇漾的水声里,属于谢玹的、温沉的嗓音,顺着风声清晰地传入她的耳,竟似乎隐约带着点冷漠的笑意。
“容姣姣,你想逃去哪儿?”
第76章 跳船
北地的春风与江东的很是不同, 实在是称不上和煦,似乎总是夹杂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凉意。
凉风呜呜吹着,吹得水声哗哗, 四周密密麻麻的船帆也被风鼓起,猎猎作响。
无数道帆声汇在一起, 震得人脑中嗡鸣。
嘈杂声中, 谢玹徐缓温沉的嗓音, 却偏偏极为清晰。以至于容娡一听到这熟悉的清磁声线, 心底便漫开一股彻骨的凉意。
不知是因为寒风的吹拂, 还是因为谢玹的话语, 她打了个哆嗦, 宛若被雷劈了般浑身僵直。
日光笼在他们头顶,天边却翻涌着几抹墨似的乌云。风势越发大了,掀起一波波潮湿的气流,水面上的船只皆晃动不稳。
兵卫们合力扯着帆索降下船帆。
纷乱的哗啦声响起时,载着谢玹的船缓缓驶到容娡面前。
容娡不敢看他,在察觉到那艘船靠近时,便飞快地垂下眼, 只盯着船头前的铜制兽首看。
风将她身上的纱裙吹拂的宛若云烟般摇曳, 游船上护送容娡出行的仆役纷纷看向她, 目光惊疑不定。
不远处的崔让尘欲靠近容娡,被仆役们七手八脚地拦住。
静昙抱着剑, 扬声道:“容娘子——你这又是何苦?跟君上回去吧。”
容娡咬着唇, 抬头看他。
“你以为我想平白无故地给自己找麻烦么?照你这样说, 他谢玹不依不饶, 又是何苦?”
她抬眼时,恰好最后一张帆落下, 日光没了阻碍,霎时摇漾着倾洒,熠熠生辉。
澈然光线下,谢玹一身霜色,仪态矜贵地立在船头,通身鎏金,似晴光映雪,若神祇临世,仿佛所有的光尽数洒落在他身上,周围的所有人与物,皆因他的存在而黯然失色。
容娡的目光无可避免地被他吸引过去。
谢玹也在凝视着她,眼眸空净明淡,淡若雪湖。
哪怕是遭了她的暗算,此时谢玹面对她时,眼底依旧岑静,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他只是近乎纵容地看着她,须臾,淡声道:“姣姣,别想着逃,随我回去。”
容娡看着他的脸,有一瞬间的恍惚。
然而听了这话,立即回过神,用力摇头:“不要。”
谢玹的语气冷下去:“不要?”
“那你想同谁一起,那个人么?”他冷淡而轻蔑地瞥了崔让尘一眼,立即有兵卫抬箭瞄准后者。
容娡气得发抖,疾走两步上前,低声道:“我已说过好聚好散,你又何必死缠烂打?”
谢玹的神情变得似笑非笑。
“可我不欲同你离散,此事绝无可能。”
容娡从他温沉的嗓音里,听出一种不容抗拒的逼迫。
见他如此,她心里稀薄的愧意荡然无存,只恨自己昨夜不够狠心,合该狠狠捅他两刀,再将他踹下马车!
谁要跟他回去继续池鱼笼鸟般被关着!
脑袋进水了不成?!
容娡吸吸鼻子,目光扫视四周围得密不透风的兵卫,心中浮出些无可奈何,杏眼愤怒的睁圆,怒目瞪向谢玹。
“既如此,那我也绝无可能跟你走!”
谢玹淡然而纵容地看着她,说出的话却是隐带压迫的:“此事由不得你。”
容娡怒视着谢玹,余光环顾四周,视线一顿,缓缓后退几步,直至背倚上横栏。
她瞥了眼粼粼的河水,紧抿着唇,原本澄澈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不定。
水面辽阔,与之相比,哪怕是大型的船只也被衬的犹如一片叶子,更不用提小船上的她,简直渺小若蝼蚁。
然而她这只蝼蚁,此时却被数不清的精兵围得密不透风,避无可避。
以往她所憧憬的、给予她庇护的滔天权势,如今强势的横在她面前,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身临其境,方知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谢玹浓密的睫羽颤了颤,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命令道:“姣姣,听话,过来。”
容娡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她看向谢玹无情无欲的脸,眼神很快变得坚定,摇着头对他笑了笑,抬手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挽到耳后。
“云玠……哥哥。”
她轻声喃喃着,袅娜的立在那里,裙纱缥缈如雾,眸泛轻波,嗓音轻柔甜软,整个人宛若像一场绮丽甜蜜的梦,“只差一点儿啊……造化弄人,事情好像总是与人愿相违。”
只差一点儿,指的是什么?
是那碗不曾与他共饮的甜酪,还是在更早之前,旁的什么事物?
阴差阳错,事到如今,容娡一时也说不清楚。
也更无法说清,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她复杂地看了谢玹一眼。
“……再会。”
谢玹瞳仁微缩,淡然的神色裂开一道缝隙,嗓音急促:“姣姣,过来!”
容娡不再看他,蓦地转身跨过横栏,咬着牙,心一横,纵身一跃,跳入水中。
水花迸溅,容娡的身影转瞬便被涟漪包围。
她打小长在襟江带湖的江东,自然是会凫水的。
可正是雨水充沛的时节,河流湍急的很,水底又生着杂七杂八的水草,此时跳下去,稍有不慎,说不定便会丢了命。
众人始料不及,尚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谢玹踏着船板跨到这艘游船上,疾步行至容娡落水之处,褪下外衫,沉声命令:“拦住她。”
旋即紧随着容娡跳下去。
又是哗啦一道水声,谢玹的霜色广袖被风鼓起,如同展翅的鹤羽,倏而没入水里。
静昙来晚一步,没能拦住谢玹。
他丢下剑,却因不通水性,并不能帮上忙,只能焦灼地看着水里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回头吼道:“还不敢快救君上和容娘子上来!”
众兵卫如梦初醒,会水的兵卫赶忙跳入水中,不会水的也连忙驱动船只去堵容娡。
崔让尘船上会水的仆役,也连忙跳下去帮忙。
北地会水的兵卫不多,拢共不过五六个,但容娡毕竟是柔弱的女子,体力不支,光是这些人也足够拦截企图凫水逃跑的她,迫使她无路可退。
谢玹身高腿长,凫水破浪,很快便追上容娡。
他的眼睫上沾着水珠,清峻的眉眼上浸了层水光,显得面容温润柔和。
“姣姣。”他屏着呼吸,放软语气,温声哄道,“水凉,泡久了你来月信时会疼,听话,跟我上船去。”
不知想到什么,谢玹极轻的笑了笑:“你既要离弃我,到时若是疼的哭了,谁来抱你?”
他说的是,从前有一回,容娡来月信时小腹胀痛,哭的梨花带雨的,呜呜咽咽往他怀里钻,撒娇让他抱她,缠他缠的紧,不让他去处理政务。
容娡面上一热,咬着牙,理也不理他,见前路被船堵住,立即换了个方向,奋力向岸边游去。
涟漪一圈接着一圈碰撞,水流一声接着一声的哗啦作响。
谢玹气息不稳,略显无奈的轻叹:“姣姣,听话。你若乖一些,便不会吃苦。”
春水微寒,寒意透骨。容娡的发髻狼狈的散开,本就游的疲累不堪,呼吸又急又重,委屈的想哭。一听他这从容不迫的语气,不必回头看,也能想象到他此时气定神闲的神情。
以及,冷漠又高高在上的眼神。
无论处于何种境况,谢玹似乎总是能保持从容不迫。
容娡同样不许自己失态,但她自认做不到谢玹这般地步。
同样的境地里,他这种出尘超脱的气度,反而显出她穷途末路的窘迫。
容娡又气又恼,心里烧起了一团火,忍不住反唇相讥:
“要你管!”
“眼下我落得这番境地,还不是拜你所赐!”
她一说话,便不禁分神,游水的速度慢了一些。
只短短一瞬,谢玹便趁机追上,伸手捞住如滑溜溜的一尾鱼般的她,扳着她的纤瘦的肩膀,将她用力摁在怀里。
容娡呛了口水,咳嗽两声,不管不顾地挣动起来。
谢玹圈住她的一截细腰,手臂上有力的肱肌鼓起,铜墙铁壁般桎梏着她。
他被挣扎的她泼了一脸水,水珠滴滴答答的滑过眼尾,低眉看向她时,似神明垂泪。
一双琥珀瞳里映着水光,折射出眼底的细微不解与迷茫。
容娡的眼尾挂着呛出来的泪,被他摁着,憋屈不已,脸涨得通红,肺都好似要气炸了,简直恨不得揪着谢玹的脑袋狠狠掼到船板上。
可她没有那么多的力气,也舍不得伤到谢玹神姿高砌的那张脸。
水花被她搅动的四溅,一股潮湿的血腥气蔓延开,从面前的谢玹身上传来。
容娡嗅到后,下意识地看向这人,发现两人周围的水浮着一层血色,挣扎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
她目露迟疑,张张口:“你……”
谢玹气息不稳,吻了吻她的发顶,将她搂得更紧,眼底流露着晦暗的、浓郁到化不开的偏执占有欲:“你是我的。”
容娡抬头触及他的眼神,倏而哑了声。
四下有船舶渐渐朝他们围拢过来,许是怕他们溺水,船上的人放出许多皮筏。
用不了多久,她便逃无可逃。
一想到触手可及的自由,因为谢玹近乎扭曲的掌控欲,即将再次化作齑粉,她便不由自主地怒火中烧。
但容娡只是想逃,没想着搭上自己的命。察觉到自己四肢无力,隐隐有要沉入水里的苗头后,她识趣的不再挣动。
谢玹携她游向临近的一条皮筏,捞起浑身湿漉漉的她,乘到皮筏上。
两人浑身是水,水流滴滴答答的顺着发梢、衣摆往下滴。
容娡咳嗽两声,胸线起伏,微张着水粼粼的红唇大口大口喘气。
才端坐下的谢玹,见状,微微蹙起眉,拎起她湿透的长发,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容娡浑身脱力,气息不稳,温顺的坐在皮筏上,盯着谢玹,心跳如擂。
她嗅着谢玹身上的冷檀香,瞅准时机,狠下心来,反手掏出装着麻药的手镯刺向他。
谢玹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所举动,轻而易举地偏头躲过,而后一把攥住她持暗器的手腕。
水声哗哗,皮筏不安的晃了晃,周围此起彼伏的响起惊叫声。
容娡吸了口凉气,倔强的仰着脸,抬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同他目光对峙。
谢玹紧紧抿着薄唇,目光扫过那暗器,垂眸看向她,不怒反笑,只是这笑容毫无温度,带着些轻蔑的讽意。
“教你得手一次,还能教你得手第二次不成?”
容娡咬着牙,有些心虚,不说话了。
谢玹审视她片刻,如玉的长指强硬的插|入她的指缝间,迫使她松开暗器。
“容姣姣,我能护住你,给你想要的,留在我身边,不好么?”
闻言,容娡目光微动,轻叹一声,无奈的笑了笑。
她凝视着他漂亮的、雪湖般的眼眸,须臾,状似亲密地贴在他耳畔,轻声道:“我知道你的情意。”
“我也并不是非逃不可。”
“我只是……不想被你那样关着。”
谢玹睫羽轻颤,眸光微澜,紧抿的薄唇动了动。
容娡的眼底闪过一抹淡淡的怅然。
下一瞬,她目光一凝,迅速自衣袖的暗袋掏出打磨过的、如利刃般的发簪,反手抵在自己的咽喉前。
谢玹反应敏捷,一把捏住她细白的手腕。
容娡蹙了下眉,手上力道不减,锋利的簪头,将脖颈处细腻的雪肤压出一个小小的陷坑。
“但你所做的一切,你的所有谋划,又可曾问过我的意愿、问过我的想法?”
“我不是你的雀鸟,谢玹……放我离开吧。”
谢玹神色不变,怜悯而漠然的看着她。
“何必以命相挟,你不敢寻死。”
容娡歪了歪头,笑容灿若朝霞:“可……你舍不得我死。”
第77章 妥协
天边翻涌着的阴云, 渐渐拢聚,笼在山峦之上,遮住日光。
谢玹原本还算淡然自若的神色, 骤然冷了下去,清峻的眉眼间, 覆上一层幽冷霜雪。
他瞥向容娡抵在颈间的那枚簪子, 唇线绷直。
容娡说的不错。
正如他了解容娡那样, 容娡同样也了解他。
他很清楚, 容娡惜命贪生, 绝不会轻易寻死;
容娡也清楚, 他惜她爱她, 绝不会任她伤到自己。
所谓自戕,不过是她的逃离之计,而他明知是她的算计,却奈何她不得。
谢玹阖了阖眼,浓密的睫羽轻颤。
“倘若……我执意不放手呢?”
容娡有恃无恐,浅浅一笑,笑弯一双杏眼, 丹唇逐笑开。
她扫了一眼谢玹捏在她腕上的手, 一言不发, 只将簪子下压。
谢玹果然拿她没辙,睫羽眨动数下, 无奈松开手, 却仍扯着她一角衣袖。
船舶上的人遥遥望见这一幕, 不敢轻易靠近。
片刻后, 谢玹喉结微动,怕她当真伤到自己, 便和缓地解释:“我并非要一直关着你。”
往日总是清傲漠然的目光,望向她时,流露出几分淡淡的无奈,连带着一向总是强势的、带着压迫感的语气,也软了下来。
“你既不喜被关着,此番随我离开后,再不关着你便是了。”
“姣姣,你最是清楚,你想要的,无论是权势地位,还是荣华富贵,我皆能给你最好的。”
他抛出的条件极其诱人。
容娡望着他幽邃的眼眸,抿了抿唇,目露迟疑。
然而她衡量片刻,想到谢玹的城府与手段,绝非是能任由她摆布的。她根本斗不过他,若听信了他的话,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只会是她自己。
便硬下心来,坚定的摇头。“幽州苦寒之地,我不愿去。再者……我也不能随你走。阿娘还在洛阳等我。”
见谢玹面色发冷,神情不虞,顿了顿,她好声好气地哄道:“你且放我离开,待你从幽州折返,到时……到时你我再续前缘,也未尝不可。”
谢玹垂着眼帘,低声喃喃:“再续前缘……”
被扯住的衣袖一松,见状,容娡以为他被自己说动,松了口气,压在脖颈间的发簪也随之放松力道。
谢玹却倏地冷笑一声,手掌一翻,竟上前夺她手里的发簪!
容娡悚然一惊,恐让他得了手,那她便再无逃离的可能,永无天日了!
可她的力道又怎与谢玹抗衡,拉扯两下,险些教他得手后,恼怒不已,偏了偏头,发了狠劲,竟当真要用力将簪子捅向自己的喉咙——
利刃入肉,鲜血汩汩流出。
容娡睨向那支簪子,鼻息一窒。
颈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但她只是作势用力,自己的肌肤不过是刺破了点皮。
血是谢玹的。他怕她受伤,攥住了这枚开了刃的发簪。
——这枚,他命人打造给她,用以防身的发簪。
容娡只是嗅着血腥气,不用看,也知谢玹的掌心必然血肉模糊。
殷红的血液,滴滴答答砸在浑身湿透的二人身上,血花四溅,洇红大片衣料。
容娡的额角突突跳了两下,僵硬地抬头,望见谢玹布满血丝的眼眸。
他衣衫染血,紧紧盯着她,满目阴鸷,不复往日的矜贵从容。
“……好。”
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状似亲密地贴在她耳边,含笑道,“用你的命来胁迫我,容姣姣,好得很。”
“你说过的,要与我生同衾死同穴……你大可以试试,即便是死了,你也是属于我的。”
他放着冰冷的狠话,手却与之相反的紧紧攥着簪子,生怕她伤到自己分毫。
凌乱而发烫的气息洒在肌肤上,容娡哆嗦了下,想松开这枚割伤他的簪子,却又怕他趁机制住自己,不敢松开。
谢玹自然能看出她的犹豫。
他心疼她,舍不得她,可她竟半点也不曾心软。
他听着她的心跳,满心困惑与不解。
明明最开始,是她向他走来,哄骗他沉溺情爱,坚定不移的说她不会离开。
既是要骗他、引诱他,为何不能一直假装下去?为何不能从一而终、矢志不渝?
谢玹的心里烧起一团恼怒的烈火,烧的他额角鼓起青筋,被割伤的左掌也仿佛被火舌灼燎,泛出更为细密的痛感,胸口窒息般的涨痛。
他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昳丽冷湛的眼半阖着,不知想到什么,嗓音堵着水似的发闷。
“你当真是……铁石心肠。”
容娡看不清他的神情,摸不准他在想什么,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一下。
她不松手,谢玹也不肯松手,鲜血汩汩流淌着,两人四周弥漫着血腥潮湿的气流。
容娡良心不安,悄悄瞥向他,见他面色惨白,恐他伤得厉害,小心翼翼的摸了摸他的手背,软声道:“哥哥,我看看你的伤。”
谢玹眼睫一颤,松开手,摊开掌心放在她的膝上。
容娡只是扫了一眼那道血淋淋的伤口,便吓得呼吸一停,呜呜咽咽地掉眼泪:“你……执意留我,这又是何必呢。”
眼泪滑到谢玹侧脸,他仿佛被烫到一般,阖了阖眼。
他明明能将一切尽数掌握,唯独掌控不了与她相关的所有。只是她的泪,便足以牵动他全部的心念。
再睁开眼时,晦暗沉至幽邃眼底,谢玹的面容重又变得空净明淡,仿佛仍是那尊神坛之上,渊清玉絜的神像。
“别哭。”
他用另一只完好无伤的手,拭去容娡眼尾的泪,似是终于妥协。
“我……放你离开。”
容娡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当真?”
水波荡漾中,谢玹的嗓音显得有些不真实。
“当真。”
容娡两眼放光,简直要喜极而泣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谢玹枕在她肩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缥缈的水雾,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叹息一声,自言自语般呢喃。
“……没心没肺。”
—
天边滚过惊雷,飘起细如牛毛的雨丝,原本平静的河面陡然变得汹涌起来。
容娡与谢玹相继被捞上船。
崔让尘派来的游船,断了桅杆,自然无法再继续行驶了。
容娡只得上了谢玹的船,崔让尘以及船上的仆役也随之跟来。
进入舱室后,谢玹将干净的帕子搭在容娡身上后,被侍者扶下去疗伤。白芷随侍在容娡身旁,端给她一碗热气腾腾的热汤。
容娡不敢掉以轻心,想了想,只将那碗汤端在手里取暖,一口也没有尝。
守在船上的暗卫不时看向容娡,满脸的敢怒不敢言。
见状,崔让尘走到容娡面前,挡住那些视线。
“约莫还有五十里,便到清河地界了。”
容娡略微松了口气,点点头,小声道:“好。”
她坐在圈椅上,脊背紧绷,始终不敢放松警惕,生怕谢玹会突然反悔,再将她锁起来。
但谢玹一直没有动静。
直至临近清河地界,快要下船时,他才露面。
先前的那身衣裳泡在水里湿透了,他换了一身云纹白底的直裰,未束发髻,半湿的长发随意拢在肩头。即便如此,仍不减通身矜贵的气度。
几乎他一出现,那张神姿高砌的脸,便将在场所有男子比的黯然失色,如何看,都比他要稍逊一筹。
容娡抬头看他,无不遗憾地在心里唏嘘。
谢玹的左掌裹着一层白布,离得近了,她能嗅到他身上混着清苦草药味的冷檀香,似乎还隐隐浮动着血腥气。
她当然知道他的伤因何而来,心虚地垂下眼。
乱雨如丝,天色将晚。舱室外传来船夫的几声吆喝。将要靠岸了。
谢玹停在她面前,向外看了一眼,再看向她时,雪湖般的眼眸,泛起雾似的波澜,嗓音也融着一层微哑的潮湿。
“姣姣……”
容娡从他褪去压迫与命令的声线里,听出恳求之意。
他在试探,试探着挽留她。
她心里发酸,小声道:“我又不是再也不见你了。”
谢玹似乎被她的这句话安抚住,没有再出声。
直到下船时,他立在甲板上,举着伞撑在她头顶,将淅淅沥沥的雨幕隔绝在外,低声问:“……别爱旁人,好不好?”
容娡心上一软,想着今日一别,待她回了洛阳,日后或许再也无法见面,便顺着他的心意哄道:
“好。”
谢玹凝视着她,轻轻颔首,将白芷指给她。
“我不在你身旁,难免护不住你,白芷会些武功,让她随你离开吧。”
哪怕她处心积虑,即将要弃他而去,他仍是想着护她周全。
容娡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慎重地想了想,觉得他所说的有道理,便同意了。
她提起裙摆,接过白芷递来的伞,撑开伞,走到崔让尘身旁。
分别在即,明明一直渴望的自由近在咫尺,她却反而有些心情低落。
回头看去,谢玹一动不动,如雪松般立在雨幕中。
霜白的身影被雨丝搅的模糊不清,仿佛遗世独立,有种说不出的萧条孤独。
崔让尘低声道:“走罢。”
容娡颔首应下,看了眼漆黑的天色,念着谢玹身上的伤,目露担忧,终是不忍。
她遥遥问谢玹:“你要连夜回冀州?”
谢玹微微抬伞,露出雪净的面容,以及清峻的眉眼。
他清沉的目光,穿过缥缈雨雾落在她身上:“是。”
顿了顿,他无奈一笑,低低询问:“姣姣是在担心我么?”
容娡没有否认,只说出自己的提议。
“虽有政务在身,可眼下夜黑风高,又下着雨,连夜赶回去,恐不安全,不若在清河留宿一晚,耽搁不了什么。”
她想,总归如今她已经到了崔氏的地界,谢玹也已答应放她离开,以他的为人,既然作出承诺,应当不会再拦她。
两人之间,毕竟是有过温情在的。
这是她曾经心心念念的人,容娡念着他的好,若非不得已,自然也盼着他好。
第78章 心意
下船后夜色已深, 不便去崔府打扰。容娡本欲去临近的客舍将就一晚,但崔让尘说有几处闲置的宅邸,可容她歇一晚。
在丹阳时, 容娡险些教贼人自客舍里掳走,她想了想, 觉得宅邸要比客舍安全的多, 便同意了。
连着两日的提心吊胆, 容娡疲惫不堪, 谢玹的动向也没再注意, 到了宅邸后, 本想倒头就睡。然而身上黏糊糊的不适, 便强打着精神,唤婢女备水沐浴。
她困得睁不开眼,泡在温热的水中,嗅着香料的清浅香气,迷迷糊糊间,竟倚着浴桶睡着了。
浴水没多久便没过容娡的下巴,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往桶里沉, 渐渐有些喘不上气。想撑坐起身, 四肢却很沉重, 梦魇般怎么都无法动弹。
她急的浑身冒汗,即将要窒息时, 身上却忽然一轻, 水花哗啦四溅, 似乎是有人将她自浴桶里捞了出来, 用干燥的帕子将她裹住。
容娡咳嗽两声,想睁眼看看是谁, 眼皮却像灌了铅一般掀不起来。
她头昏脑涨,像是在做梦似的,思绪搅成一团浆糊,一时分不清如今身在何地,下意识依赖地偎着来人撒娇:“谢玹哥哥……”
抱着她的那个人,脚步似乎一停。
容娡艰难的将眼睁开一道小缝,只匆匆望见烛光下,泛着朦胧光泽的银丝云纹衣料,紧接着眼皮又无力地阖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过了一瞬。
混沌中,沉稳的脚步声重新响起,容娡被抱着放到床榻上。
温暖的被褥盖在身上,容娡小声嘟囔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很快便被浓重的困意淹没,沉入睡梦之中。
—
容娡再次醒来时,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烛台上的蜡烛燃的还剩两指宽的小半截,光线水似的朦胧,室内像蒙着一层轻纱。
睡前的记忆有些模糊,她呆呆的反应片刻,看向更漏,距离天亮还得一两个时辰。
容娡昨夜睡得早,此时醒来,一时也没了睡意,索性披衣起身,端起烛台。
地上洒着些水迹,浴桶仍放置在屏风后,里面盛着的水早已凉透,水面浮动着粼粼的金光。
容娡盯着浴桶瞧了一阵,听见耳房里有窸窣的动静,以为守夜的白芷被自己吵醒,便趿着鞋,绕过浴桶朝耳房走去,抬手抚开珠帘:“白……”
珠石微凉,丁啷着自她的肌肤滑过。
烛光跃动着映亮珠帘,珠石晃动,光影摇漾,洒在耳房中,正端坐着的那人的一身白衣上。
他闻声掀起眼帘,清峻的眉眼被飘漾的烛光映亮,琥珀色的眼瞳泛出冷湛的光晕。
容娡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眼花了。
她揉了揉眼,有些警惕、又有些不确定地问:“谢玹,你怎么在这?”
谢玹阖上手中书卷,仰面凝视着她,面容一如既往的温雅,睫羽下的眸光复杂而古怪。
他轻而缓声道:“我……想你。”
“想,再多看你两眼。”
闻言,容娡心口发堵,喉间好像塞了石头,堵得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半晌,她叹息一声,“你一夜没睡吗?”
谢玹摇头,起身走到她身旁,自然而然地从她手里接过烛台,动作没有半点违和与犹豫,仿佛照顾她,早已成了刻入他骨子里的习惯。
“才醒。”他极轻的笑了笑,眼眸里晕开细碎而璀璨的光,“正想着你,你便来了。”
容娡心里越发堵得慌,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低下头,干巴巴的“哦”了一声。
谢玹身量极高,站在人面前时极具压迫感。然而此时他的面容温雅而平和,似乎只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想来看看她,并无别样的心思。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时辰还早,回去再小憩一阵?”
容娡摇摇头,不知想到什么,扯住他的衣袖:“你随我来。”
居室内的灯盏一一被点亮,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容娡将谢玹牵到灯光下,捧起他的手,低头查看他裹着白布的掌心,小声道:“……伤还疼不疼了?”
谢玹竭力维持的从容镇定,因为她的这句话,霎时冰消瓦解。
他俯身枕在容娡肩头,微凉的发丝搔着她的颈侧,鼻骨压着她的衣料,嗓音又闷又低,带着点儿鼻音:“疼……姣姣,伤口好疼。”
容娡心中涩然,说不出话,抬手轻轻搂住他的背。
想了想,偏头在他鬓边落下轻若羽毛的一吻。
谢玹的气息变得不稳,坚实的双臂箍着她的腰,将她摁在怀里,迫着她仰起颈项。
披在身上的外衫滑落,他清冷的目光落在她颈侧破了皮的伤口处,顿了顿,温热的唇舌随之覆盖其上。
容娡颤了颤,手指微蜷,瞳里酝酿出水光。
谢玹的吻辗转着来到她的唇边,低哑着唤她:“姣姣……”
不及她回应,他便扣住她纤细的后颈,唇舌极具侵|略|性的撬开她的齿关,索取她的气息。
容娡仿佛浸到热水里,头脑发晕。她眼里攒着的水光几乎要满溢出来,听着谢玹潮湿的鼻息,隐约意会到他的意思,眨了眨眼,没有抗拒,踮起脚迎合他的吻。
谢玹的喉结上下滑动,吻的更深。等到他口耑息着松开她时,容娡腿一软,简直要如一滩水那般软倒在地,又被谢玹捞起。
她抓着他的衣袖,水润的红唇微张开一道缝隙,吐息两下,半阖着眼,试图制止:“你……你还有伤。”
“不碍事。”
谢玹深深凝视着她,鸦色的长眉下,眸若湿墨,眼尾微微挑起一个勾人的弧度。
勾着她与他一起浮沉。
容娡听着他的嗓音,酥的心尖发麻,心跳剧烈,想强硬的推开他。然而对上他一双隐含恳求的湿润眼瞳,竟像被蛊惑一般,无法狠下心来。
……罢了。
其实她并不抗拒与他做这种亲密的事,大不了……大不了就当再解一次药。
左右天亮后,她南下,而他北上,这辈子的缘分,说不定就此尽了。
说什么再续前缘,不过是她为了安抚他的哄骗。
放纵这一回……也未尝不可。
虽这样想着,忆起从前那两回,容娡心尖一酥,心里不禁还是有些异样的慌乱。
谢玹将她抵在案边,她踉跄着站稳,双手顺势撑在身后。
他继续亲吻她。
裙裾犹如盛放的芙蓉花朵那般,花瓣一片片剥离。
他一寸寸吻过她的唇,她的下颌,她的颈侧,她的锁骨。
继续往下。
容娡咬着唇,仰起脸,澄澈的眼中倒映着摇漾的烛光,瞳仁倏地一缩。
谢玹单膝跪在她身前。
他鸦色的长发,水瀑般搭在肩头,有几缕缠在她的膝弯上。
容娡眼里蕴着的水光晃了晃,搭在桌边的细白手指猛地收紧,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双目圆溜溜的睁大。
她凉的哆嗦了下,想要蜷缩着合拢自己,却被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驳回。
容娡的眼睫簌簌颤抖起来,鼻音浓重的像是要哭了:“……松开。谢玹,松开!”
她不是他的肴馔!
谢玹短暂的抬了下头,薄唇上浸着一层水光。
这人面容雪净,仍是那副不染纤尘的谪仙样,幽邃的眸底深处,却翻涌着浓重的掌控谷欠望,清峻的眼角眉梢,映着暖融烛光,仿佛染了层水色,宛若春风骀荡。
他清沉的目光落在她惊慌的脸上,端量一瞬,薄唇抿了抿,眼帘再次垂落。
容娡咬住唇,呼吸紊乱,很快说不出话。
顾及谢玹身上的伤——那伤还是因她而起,她不能肆无忌惮地蹬开他。
于是一低头,便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以及挺峻的鼻骨。
他眉眼低垂,神情专注,仿佛在啜饮着贵重的茗茶,举止有种说不出的温雅。
容娡的眼瞳微缩,异样的浪潮窜入她的脑海。她的足失控地蹬了几下,像一条被钓上岸的鱼那般扭动着腰徒劳的挣扎,呜呜咽咽的哭吟出声。
谢玹的头发被她扯住,他被迫仰起脸,无奈地看着她,嗓音微哑:“姣姣……松手。”
容娡不松,气恼的发抖,哆嗦着抽泣。“我讨厌死你了!”
窗外仍下着淅淅沥沥的细雨,居室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流。
谢玹没说话,垂着眉眼,不知瞧见什么,唇角极轻的勾了勾,直起身将她捞入怀里。
容娡恼极怒极,面颊涨红,抬脚蹬他,顿了顿,又好像不解气似的,一口咬在他肩头。
谢玹纵容地看着她,冷白的手背上鼓出淡青色的青筋,玉璋试探着往里。
容娡浑身一僵,眼睫飞快的眨动两下,啐骂的话闷在喉咙里,搂住他的脖颈,不敢再乱蹬了。
谢玹半阖着眼,眸色幽深。
他气息不稳,贴在容娡耳边,声线仿佛浸了一层微哑的潮意:“姣姣,我放你走……别爱旁人,好不好?”
容娡的顾虑不无道理,北上幽州之路,凶险重重,她的确会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
他城府深沉,最初答应放容娡离开不过是缓兵之计,本想待她放松警惕后,再次故技重施,将她关起来。
但若如此做了,她恐怕会心生憎意,难免会再次以命相挟,惹出乱子来。
不如,短暂的放她自由,既能护她周全,又让她认清楚,只有他最爱她。
他……爱她。
无论是真实的算计还是虚假的情意,每一面的她,皆牵动着他的心弦。
只有他能给她,她想要的。
权势也好,富贵也罢。
她既不爱他,爱他的身外之物,那他就牢牢将那些掌控在手中,尽数奉给她便是了。
只要,她别爱上旁人,别另觅他人。
容娡咬着唇,浑身发颤,眼神涣散,没有出声。
谢玹没听到她的回应,眼白一寸寸覆上血丝,眼角眉梢挑起一个锋锐的弧度,像只行走在暗夜里的俊美妖邪似的,修长的颈侧鼓起淡青青筋,蓦地发了狠劲,迫着她看向他。
“姣姣,你答应要与我再续前缘,等我半年,不准爱别人,别爱上别人,好不好?”
“我会给你想要的,你……爱我,好不好?”
容娡被填的涨满,无法回避,攀着他的肩哭吟出声,怔忪地看向他神姿高砌的面庞,凝视他沾湿的眉眼,断断续续的啜泣着,像是被他蛊惑似的,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好。”
她真的无法抵抗这样的谢玹。
话音一落,她自己先愣了一下,一时有些无所适从,蓦地清醒了些。
怎么就鬼迷心窍地答应了。
她难得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再次骗了他,心虚的垂下眼。
……爱谢玹么?
她好像,谁也不爱。
她最爱自己,只爱自己。
容娡一向觉得,轻飘飘的许诺,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不用费什么力气,只需动动嘴皮,便能轻而易举地引着人沉沦,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她自恃美貌,有着自己的傲气,曾经只有在对付谢玹时,才会费尽心思哄骗。
面对谢玹时,无论是从前的别有用心的引诱,还是后来为保全自己的讨好,她从不吝惜甜言蜜语。
谢玹对她来说,是特殊而不同的。
她气谢玹算计她,关着她,却也从未否认过谢玹待她的好,更何况他如今还承诺放她自由。
谢玹显然再次沉沦在她甜蜜的假话里,眉目含情,修长的手指强势地挤入她指缝间,同她紧紧十指相扣,力道愈发深重,要她与他一同欢愉。
容娡心里酸涩,意识混沌,一时无法辨别,自己待谢玹究竟是怀着何种心意。
她支着浆糊似的思绪,暗暗心想,既然鬼迷心窍地答应了谢玹——
那么……
或许,她可以试着等待与他的再次见面,试着与他再续前缘。
第79章 天命
窗外的天色渐渐明亮, 枝梢上雀鸟叽喳。
谢玹仍紧紧拥着容娡不放,甚至还心血来潮,要为她颈侧的伤口涂药。
她那点伤微不足道, 明明更需要涂药的是他自己。
容娡迷迷糊糊的想,这人这般执着的要她随他沉浮, 多半还是有些不甘愿放她走的意思。
她怕他反悔, 想用力挣脱他, 但顾及谢玹掌心的伤, 以及身上其他地方不知伤在何处的伤口, 又犹豫着停手。
便只好无措地睁大眼, 看着光影在她迷蒙的视线里颠簸摇晃。
有时候, 谢玹会贴在她耳边低声说话。
“看我。”他眼帘低垂,指尖抚过她的伤处,嗓音沉哑,“姣姣……看着我。”
容娡真的无法抗拒这样的他。
无论是暗含蛊惑的语气,还是愈发强势的力道。
她只能抬起婆娑的泪眼,看向谢玹。
谢玹雪净的面色罕见的覆着一层薄红,冷湛的眼眸里摇漾着水光, 像是盛着一泓玉液般的美酒, 眼底隐有晦暗情绪蔓延。
他凝视着她时, 容娡生出一种,会被他的视线吞噬、攫取, 抛入云巅的错觉, 她无所凭依, 只能紧紧攀着他, 否则随时会坠入无底的深渊。
颈侧处破了皮的伤口,泛出古怪而细密的痒痛。
谢玹温和的、低低地问, 与语气相反的,是不容置喙的强势举止。
“可以再多一些吗?”
容娡难以忍受,似痛非痛地蹙眉,鼻息像一口气爬了整座山头那般急促,呜呜咽咽着要蹬开他。
她当然无法撼动谢玹分毫。
这时,谢玹会半阖着眼。他薄薄的眼皮也泛着潮湿的绯红,眼皮上的那枚小痣因而显得更加明显。
他紧紧拥着她,意有所指:“你明明……也是欢愉的。姣姣,你因我而欢愉。”
“你我紧密相连,合该共枕同穴……为何总想着离开我呢?”
容娡阖着眼,说不出完整的话,也不大想理他,恼怒地在他鼓着青筋的手臂上抓了几下。
谢玹的眼里攒出些笑意,唇角微翘,又拥了她一阵,才不依不舍的抽离,总算放过她。
春日负暄,暖融而灿然的日光自窗棂倾入室内,满地洒金,居室内的温度仿佛都上升了些,透着汗湿春衫时特有的潮热。
婢女来唤容娡起身时,这人早已给容娡换上了一身新裙装,居室里的狼藉也已清理完毕,只剩移位的桌案尚未收拾好。
容娡与婢女交谈完,折返回室内时,他正气定神闲地站在桌案前,身形挺直,宛若一株雪松。
容娡打量他两眼,视线一顿,唇角勾了勾:“奇怪,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谢玹将桌案复位,睫羽眨了眨,欲言又止地看向她,目光滑过她的腰腹,神情有些古怪。
容娡注意到他的目光,愣了愣,脸上一热,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她暗啐他不要脸,脚步未停,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谢玹,你头好烫。”
谢玹不知想到什么,眉尖微蹙,慢吞吞吐字:“或许是因为热。”
这人一向面白如雪,鲜少有脸红的时候,更别提像现在这样满面皆是古怪的潮红了。容娡越瞧他,越觉得不太对劲,连带着他的鼻息也让她觉得气若游丝。
想了想,转身向外走去,准备唤人传医师来。
谢玹的目光迟钝地追随着她,见她转身,追上来扯她的袖子,脚步声慌张而凌乱:“别走——”
容娡脚步一顿,诧异地转身,刚好被直直栽倒的他扑了个满怀。
她踉跄了下,吓得鼻息都停了。
—
容娡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昏迷的谢玹扶到床上。
他晕的太突然,容娡不敢掉以轻心,急忙去寻医师。
医师很快赶来,把脉诊断后,说谢玹是因为伤势处理的不得当,起了热症,再加上连夜未眠,心力交瘁,伤了精气,才会晕过去。
他为何病成这样,容娡心知肚明,一听这话,不禁有些心虚。
她缩在医师与侍者后,遥遥看了榻上的谢玹一眼,见他鬓发汗湿,满面不正常的潮红,薄唇却惨白一片,心里愧疚更甚,欲上前细看。
然而,谢玹的暗卫闻讯陆续前来,作为害他生病的罪魁祸首,容娡心虚不已,哪还敢不知死活地往上凑,便静悄悄地离开居室。
原本容娡还盘算着,既然谢玹跟来了,那她不如借机向谢玹示好,哄骗着他,从他口中套出蛊的解法。
快红尘这味情毒虽然已经解了,但她被囚|禁在明彰院时,谢玹在她身上种下的蛊是另一个大隐患,若不解开,她始终心中不安。
可谢玹如今昏迷不醒,这味蛊目前来看,又似乎对她没什么影响,便打消了心思。
昨夜下了半宿的细雨,夜半时,雨势淅淅沥沥的停了,此时天色初晴,日光格外明湛,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青草气息。
容娡走出居室时,罗裙轻轻扫过石阶旁的兰花,沾了些雨露,裙纱上以金线绣出的牡丹花纹,越发清晰,纹路折射出细碎的光晕。
她眯着眼看向日头,穿过连廊匆匆走来的崔让尘迎面朝她走来。
崔让尘在廊庑前停步,往她身后的居室里看了一眼,目光微顿,但没有多问。
他面色和沐地看着容娡:“去洛阳的车马已经备好,姣姣打算何时出发?”
容娡垂头不语,像是陷入深思,半晌后,犹豫着小声道:“……明日早晨吧。”
崔让尘观她神情,了然颔首,领着她去崔府走了一趟。
—
午后,谢玹仍昏迷不醒。
容娡去崔府登门拜访,同远近亲疏的各个表亲逢迎了一个上午,回来后,有些疲乏,便小憩了小半时辰。
她小睡醒来,却听白芷说,谢玹的热症还没降下温,不禁有些心焦,连忙去探查他的情况。
门前守着静昙与其余几个暗卫,瞧见她来,面面相觑,看向静昙。
静昙微微颔首,暗卫们犹犹豫豫地放她进了居室。
居室内有些闷热。
床前烟红帷帐半垂着,容娡走过去,抬手将帘帐拨开一道缝隙,便望见谢玹一张略显憔悴的病容。
他轻阖着眼,浓密的睫羽温顺垂落,以往总是雪净的面颊,眼下如同涂了厚厚的胭脂般红艳,有种说不出的怪诞。
容娡的神情微微一僵。
她记得分明,自她同谢玹相识以来,似乎从没见过这人如此病弱的模样。
谢玹一向是高不可攀、贵不可言,无所不能的。
然而此刻,他毫无生气的躺在榻上,若非细微起伏的呼吸,简直脆弱的如同一抔在日头下暴晒的白雪,好像随时都会消散。
容娡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静昙尾随容娡进了居室,影子般跟在她身后,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容娡察觉到他的警惕,有些无奈。
“你不必如此提防我。”她叹息一声,“我不会害你们君上。”
静昙不吭不响,依旧杵在她身后。
容娡见说不动他,顿了顿,毫不客气的使唤他。
“备些冰水与干净的帕子来。”
“几时喂得汤药?”
“将煎好的汤药端过来。”
喂药时,谢玹眉头紧蹙,不大配合,碗里的汤汁有一些洒在了雪白的衣襟上。
两人朝夕相处那么多时日,容娡当然知晓他好洁的脾性,连忙张罗着要给他更衣。
静昙神情古怪,目光闪烁地问:“容娘子要亲自为君上更衣吗?”
闻言,容娡正在解谢玹带扣的手顿住,有些哭笑不得,一脸“废话不然呢”的表情看向静昙:“你觉得呢?你不会以为,你们君上将我囚|禁在明彰院里,就只是将我关着吧?”
谢玹浑身上下哪块地方她没瞧过!
她的思绪顿了一下,下意识地瞄向谢玹腰下。
好像是有一处地方……
那里的玉璋,她只摸过、感受过,但并未亲眼瞧过……
容娡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忙别开眼,在心里道了两声罪过。
偏偏静昙欲言又止,直愣愣的杵着不肯走。
容娡更不自在了,下不去手,一把丢开谢玹的银丝衣带。
反正这人如今昏迷不醒,只好委屈他忍一忍脏污了。
—
饮了两回药后,谢玹的热症仍不见消退。
医师束手无策,容娡更没法子,便让静昙找来平日谢玹手不释卷的经书,坐在榻沿念给他听。
往日总让她觉得枯燥无味的经文,如今细细读来,反而有静心凝神之效,渐渐也不觉得乏味了。
谢玹的热症,在翌日入夜后才稍微消减。
容娡放心不下他,斟酌许久,将回洛阳的行程向后延期一日。
直至谢玹的体温恢复如常,她怕他一旦醒来,或许不甘放她离开,得知他病症痊愈后,想着得尽快离开,于是大清早便乘上备好的车马。
白芷对此并未置喙什么,安静地跟随着她乘上马车。
崔让尘事务缠身,无法亲自送容娡去洛阳,便派了一个数十人的车队护送她。
拂晓时,飘起了潮湿的雾。日头出来后,缥缈的雾气散了些,马车旁的翠绿草叶上缀满细密的露珠。
临行前,崔让尘吩咐完仆役,走到马车前叮嘱容娡。
“眼下我走不开身,无法护你回洛阳,或许立秋后会前往。”
容娡抬手挑开细竹篾的竹帘,轻轻颔首,再次道谢:“多谢表兄。”
“不必言谢,一路顺遂。”
“好。”
容娡放下竹帘。
马车碾过草地,缓慢行驶起来,草叶晃动几下,露珠簌簌滚落。
容娡倚着车壁,略有些茫然地望向车顶,心情说不上是轻松还是沉重,只是觉得心里有种奇怪的怅然,与白芷相对无言。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事。
白芷抱着剑,静悄悄地看向帘外,不知瞧见什么,忽然道:“娘子没有与君上辞别。”
于是容娡便记起自己遗漏的是什么了。
她呼了口气,失笑道:“可你们君上尚未苏醒。”
白芷不置可否,只是用眼神示意她往外看。
见状,容娡的心尖颤了一下,仿佛被人拿着鼓槌击在心口,敲出细密的涟漪。
她意识到什么,掀开竹帘,向后看去——
薄雾缭绕。
不远处漂浮着几缕袅袅的雾气,谢玹披着霜色直缀,端直地站立在朱红的漆门前。
弥漫的白雾,飘漾在他身上。他的面容有些瞧不清,依稀能望见清峻的眉眼。
但只是如此,便足以彰显出他骨髓里所带有的清冷矜贵的气度,恍若传说中,存在于九天仙境里的仙尊,衬的他周身的人与事,皆浑然不似凡尘中物。
只一眼,便知是谢玹。
容娡能感觉到,他清沉的视线,跃过缥缈的雾气,落在她身上,若即若离。
马车持续向前行驶,那道清霁雪光般的身影,很快便瞧不清了。
容娡凝视着那一簇雪影,眨了眨眼,慢慢收回视线。
她冷静的想,尽人事,听天命。若是他们有命定之缘,自会再此相见。
旋即,又不无苦涩的想。
她一贯不信命,怎么如今,也相信听天由命那一套了。
第80章 复生
一直到出了清河, 谢玹都没有追上来。
这对于容娡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省了她许多麻烦。她不必再大费周章, 可以径直回洛阳寻母兄。
车队跋山涉水,经过数个驿站, 初夏时, 行至洛阳。
洛阳一如既往的繁华, 与容娡记忆里没有太大出入。只是时移物换, 有些地方稍显陌生。
任谁也看不出, 十多年前, 这座繁华的都城, 遭遇过一场流血千里的浩劫。
连日奔波,舟车劳顿,众人皆是疲累不堪。
容娡偏头看着竹帘外熟悉又陌生的场景,也有些恍惚,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梦。
白芷前去谢府的门房通报,容娡打起精神走下马车,听见一个仆役大惊失色道:“你说谁回来了?”
容娡不徐不疾地走过去, 闻言, 对他温柔地笑了笑。
守门的仆役们, 有些曾见过容娡。眼下瞧清她的脸,一个个惊恐万状地瞪大眼, 仿佛青天白日见了鬼。
没见过容娡的, 也无不惊艳地盯着她过于美丽的面庞。
白芷用剑鞘敲了敲桌角, 柳眉倒竖:“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放行?”
门卫如梦初醒, “嗳”了一声,连忙张罗着仆役们打开府门。
一个早就死了的人, 如今死而复生,活生生的出现在人前,实在是稀奇事。容娡走进谢府时,不少人盯着她脚下,想瞧瞧她有没有影子,借此来判断她是否是活人。
容娡活得好好的,自然有影子。
众人惊疑不定,待她走远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很快便将这一奇事传开。
—
今日恰逢学堂休暇,婢女急急慌慌来报容小娘子归来时,正在书写课业的容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抬起头。
“你说什么?”
婢女一路小跑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容……容小娘子回来了!此时就在院外!”
容励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又惊又喜,一把丢了笔,撩着衣摆疾步跑向门外。
此时,容娡正在白芷的陪同下,步履翩翩,穿过月亮门,迎面向他走来。
容励远远瞧见她,猛地停步,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只愣愣地看着自己死而复生的妹妹,连眼都不敢眨一下。
容娡正在心里琢磨着事,垂着眼帘,没注意到他。
白芷率先瞧见了容励,偏头提醒容娡:“娘子。”
容娡若有所感,抬头向前看去。
容励呆呆地立在假山旁,用力揉了揉眼,不确定的问:“姣姣……?”
容娡恍了下神,眼里慢慢蓄出泪水,忍泪道:“是我。”
容励一个激灵,慌慌张张地转身朝院里跑,口不择言的大喊:“娘!阿娘!阿娘——”
“姣姣!姣姣回来了!”
他太过慌乱,以至于两脚绊在一起,险些栽倒,模样滑稽。
容娡破涕为笑,跟在他身后往庭院里走。
容励跑的很快,容娡与白芷追上他时,他正拉着谢兰岫的衣袖,激动万分地解释些什么。
谢兰岫满脸不耐烦,抬手要拧他的耳朵:“胡说八道!你做梦做迷糊了不成?”
容娡遥遥望着他们,哭笑不得,小声唤:“阿娘……”
谢兰岫听到了。
她动作一顿,诧异的转身,满脸难以置信。
容娡走近一些,又小声唤了一句:“阿娘。”
谢兰岫打量她两眼,眉头蹙起,惊疑不定,眼神往她脚底下的影子上瞟:“姣姣?你怎么……”
容娡明白她的意思,不禁有些头疼,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的事因谢玹而起,虽然被囚|禁那些日子里,容娡很想大肆宣扬他的下作手段,让世人看看他伪君子的真面目。
但谢玹姑且也算是她留给自己的一条后路,容娡存着点利己的私心,没想和他撕破脸皮,暂时不想揭穿他。
况且,若是一五一十的道来,以谢玹在洛阳的名望,没准儿不光没人会信她的话,说不定还会有人反过来指责她……
容娡犹豫不决,暗自盘算着该如何将此事圆过去,连重逢的喜悦都冲散了。
白芷远远跟在容娡身后,听了谢兰岫的询问,像是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谢兰岫的目光扫过她,神情微微一变,眼底浮出几分若有所思的衡量,压低嗓音道:
“白芷是长房那边的人,缘何同你一起?”
闻言,容励不满嚷嚷:“阿娘!您这话问的,听着怎么一点儿也不关心姣姣啊!”
谢兰岫啐他:“姣姣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如何不关心?”
她再看向容娡时,目光复杂而酸楚,没再说什么,只拍了拍容娡的手。
容娡垂着眼,听着母兄的声音,忆及这一路波折的辛酸,不由得潸然落泪。
她以袖掩面,啜泣着道:“此事说来话长……”
容励最看不得妹妹受委屈,连忙低声哄她。
见状,谢兰岫也没了继续盘问容娡的心思,长叹一声。
“罢了,你能回来便好。且先回房好好歇息,待得了闲,去庙里上柱香去去晦气。”
—
雨后的河道上涨,水面初平。
河面上驶过一列井然有序的船,乘风破浪,旌旗蔽空,其余船只纷纷避让。
其中一艘船的甲板上,谢玹独自在船头,霜色广袖被风鼓起,衣摆如流云。
他视线低垂,望向清澈的水面,睫羽的阴影在眼下投落淡淡的阴翳,不知在想什么,浑身上下透着冰雪般的岑寂。
驶过容娡跳船的那段河道时,船夫们心照不宣地加快船速,旌旗猎猎作响,转眼间便将那段河道远远抛开。
容娡走后,谢玹便下令折返冀州。
静昙担忧他的伤情,有心劝阻,但谢玹的命令不容置喙,只得遵守。
船队逆流而上,很快抵达冀州。
早有侍从守在港口,见谢玹下了船,牵着马匹迎上前,恭声道:“君上,前几日您去寻容娘子时丢的那匹马,自己寻回来了。属下恰好碰见,便将它牵来。”
这匹马,是容娡暗算谢玹后,骑走的那匹。
谢玹脚步一顿。
静昙心里一咯噔,瞪了那侍从一眼。
侍从不解其意,满头雾水,委屈巴巴的退下。
凉风吹拂着河水,呜呜呼啸,如泣如诉。
谢玹慢慢抬起眼,望向那匹马,原本平和的神情,在这一刻猛地被打破。
眉眼间的冷淡一扫而空,他的睫羽颤了颤,眼底一寸寸沉暗。
半晌,谢玹轻笑一声,唇角扯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冷笑,目光似讥诮,又似哀伤。
不通人性的马,尚且知道回来找他。
而容娡却不知道。
她薄情至此,当真是铁石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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