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许久之前邵清被拉去参加婚纱展的时候, 他就有了跟秦小灯求婚的心思。但秦小灯那时候对此无动于衷,他拐弯抹角试探很多次,察觉到没有希望, 就不再开口。
秦小灯的心思比寻常人更敏感,因为听不到,她特别善于观察别人的举止和表情。邵清又是藏不住心事的人, 他有什么动作, 秦小灯心里跟明镜一样。因此秦小灯的“迟钝”, 实则就是“拒绝”。
她很喜欢邵清,但谈恋爱和走进婚姻,仿佛天堑两侧, 她不敢随意跨越。
地陷事件, 还有他俩被隋司掳走那件事儿,两人算是共度了患难。在医院里,邵清比秦小灯先清醒, 他握着秦小灯的手, 一字字地说: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吧……直到秦小灯哭着点头, 他才停下。
秦小灯说,她是被邵清吵醒的。在场的医生护士看懂了她的唇语,但全都没理解, 面面相觑,脸色尴尬——因为她没有听力呀,她是什么都听不到的。唯有邵清高高兴兴地说:我就知道你能听见。
“小灯说,他俩其实已经领证了。”向榕解释, “邵清不会回家乡, 他已经找到了这儿的工作,在一个专为特殊人类障碍者的辅具公司。这次回家是跟双方父母说一声, 等于展示一个阶段性结论,并不是要获得他们同意。”她说话时一直看着秦小灯,此时才转头面对向云来,“反正爸妈同不同意无所谓,他俩肯定是要在一块儿的。第一次相亲就认识了,分开这么多年还能重逢,重逢时居然还认得彼此,这不是缘分,什么是缘分?”
向云来:“……后面这几句不是小灯说的吧?”
向榕:“我是小灯肚子里的蛔虫,她想什么我都知道。”
秦小灯看不到她的嘴唇,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很放心地笑着。
向云来不同意向榕去云南。哈雷尔和任东阳都在云南,那个遥远的省份在向云来心中已经变作充满危险的地方。但向榕称云南很大,哈雷尔他们要偷渡出境,肯定在云南南部活动,而邵清父母在昆明,秦小灯父母则在宣威以北,一个与贵州接壤的地方。向榕认为自己是碰不到哈雷尔与任东阳的。
正说着,隋郁从阳台走进来。他跟秦小灯打了声招呼,转头对向云来说:“云来,我去一趟医院,我哥有点儿不舒服。”
隋郁最近开始频繁地用名字称呼向云来。向云来问他怎么不喊“小云”,连母亲和朋友也都这样喊他的,熟悉又亲近。隋郁却装作别扭:任东阳也这样喊,我不想和他一样。
在奇怪的地方有奇怪的坚持,向云来有时候觉得这人变得越来越稚气了。他把沾满火锅气味的外套递给隋郁,隋郁便自然地张开手臂,抱了他一下。向云来看着他:“不吐了?”隋郁答:“我闭着眼睛。好,测试成功。”
他揉了向云来脑袋一把,和他们道别了。
向云来把隋郁送到电梯才回来,逐字逐句对秦小灯说:“小灯,断代史的人想带走你们,是因为你俩的精神体被人盯上了。我不仅担心我妹,我也担心你们出事。”
秦小灯举起手机,传出人工智能机械的声音:“向云来,请不要把我当作你的妹妹,我比从前更警惕,足以保护自己,而且邵清跟我在一起。”
向云来:“可上次你俩……”
秦小灯打字速度飞快:“我们会注意的,请你放心。那是我的家乡,我也想回去看看,你进过我的海域,你知道的。如果你担心向榕的安全,就当作我今晚没提过这件事,好吗?”
秦小灯坐一会儿就回去了,向榕气得在房间里哭。她成年了,长大了,要去读大学了,但仍是一个被哥哥限制行动的孩子。
第二天,向榕很早就出门。即便前一晚闹得不愉快,她还是和往常一样给向云来留了纸条:我去王都区了。但纸条十分冷淡,没有称呼和落款,也没有平时写留言条时一定会画上的萨摩耶头和象鼩头。
向云来十点左右到王都区,发现密密麻麻的人群把黑兵的临时基地围得密不透风。他心里一毛:又出事了?
钻进人群还没仔细看,就被眼前一个闪着银光的东西刺得眼睛生疼。适应了光线,他才认出,那是正跟邢天意说话的如猊。金发的泉奴站在独角兽人身边,认真地听他俩交谈。
日光中,泉奴是金色的,如猊是银色的。两个美丽的、独特的造物在人群围成的空间里闪闪发光,简直就像一幅画。
向云来左右一望,看到了龙游。他挤到龙游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怎么来王都区了?”刚问完,便看见周围还有好几个危机办的人。
特殊人类论坛结束之后,各国代表本该启程回国,但如猊和泉奴很想到王都区来看看。这俩人走访过世界上其他两个特殊人类聚居区,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来王都区。若汤乐人在任,他必定会拒绝;但此时代为管理特管委的是蔡易。蔡易批准了。
向云来怀疑这里面有蔡易的私心:王都区地陷和被毁,那是汤乐人在任时发生的事情;而重建它,却是蔡易的工作。如今大名鼎鼎的外国友人到王都区来,记者和摄影像蚂蚁一样跟着。这些镜头上了电视和报纸,“王都区重建”就不再单纯是特殊人类的事情了,它关系到国家的面子,重建的资金和援助必定比之前要多得多。
但蔡易会被责备吗?向云来心想,这个人浸淫官道多年,懂得藏拙,懂得来事,更懂得卖惨。他会批准,一定是可收获的东西远大于他将失去的。
接待俩人的不是夏春,而是邢天意和胡令溪。邢天意在机关单位工作过几年,又是办公室出身,接人待物不会有差错;胡令溪更是个圆滑的人,彬彬有礼讲话风趣,他拿出这套本事侃侃而谈。
气氛十分融洽,双方又说又笑。
和周围人的兴奋快乐相比,龙游他们戒备得相当紧张。向云来和他没说上几句话,退回人群中,远远看着邢天意拄着拐杖,与胡令溪一同带着两位贵宾往前走。
向云来想起昨夜的讨论:胡令溪也被认为是黑兵首领的有力竞争者,但胡令溪本人明确表态,他对黑兵的未来毫无兴趣,柳川什么时候离开黑兵,他就什么时候离开黑兵。
当日有球球的带领,柳川跟向云来在地底人的聚居区里走了一整个来回。地下世界现在混乱不堪,比地上的损坏还要严重,而邓老三和铁岩六人都不在了,地底人大都撤离王都区,住在安置场地里,根本没有可靠的人牵头去梳理一切。柳川接下了这个重任。
据说夏春安排柳川去做这件事时,跟胡令溪吵了一架。胡令溪责备夏春乱来,夏春则责备胡令溪太过呵护柳川。“他是你的恋人,但他不是你未成年的孩子,他是独立的人”,这句话让胡令溪面红耳赤,更让柳川直接接下了这个任务。胡令溪后来用心研读《领导者的说话艺术》,但方向学歪了,讲话逐渐阴阳怪气。
向云来回到王都区之后,只见过柳川两次。来去匆匆、满身尘土的柳川只要看到他,就会飞奔过来,像大狗般围着他转。现在也一样,跟在胡令溪身边的柳川发现了向云来,立刻扭头走过来。
“他们要去011区。”柳川很快地说,“那边的情况我比较熟悉,我先过去。你等会儿不要走,你等等我,我们聊聊天!”
人们跟在贵宾之后缓慢往前移动。向云来想起隋郁说过的断代史往事。
美国那两位断代史代表意见总是不合,开会时经常吵个没完,其他代表相当憎厌。有人提出:让泉奴来当十二宫不好吗?他们足够特殊,而且影响力巨大,应当发展。
不止一个断代史的人去找过泉奴。但他们得到的回答都是一致的:不感兴趣。
和寿命很长的独角兽人相比,泉奴很脆弱。他们容易因为离开故土、失去水分而死亡;但他们同时有真正漫长的生命——他们能共享一代代的经验、记忆,就像共同拥有一个永恒的大脑。
和探索生物、了解世界相比,毁灭某种种族,或者是争夺特殊人类的管理权力,实在是太过无聊无趣的事情。
眼前的泉奴也一样,他看见人群之中的枫人和赤须子之后果断转身走向他俩,主动开口与赤须子打招呼。
邢天意因此留下,和泉奴呆在一起。胡令溪和柳川继续领着如猊往前走。011区的出口比之前更大了,吞噬了宽大的路面和周围的建筑。站在深坑旁边往下看,雾气蒙蒙中隐约透出光线和人声。是地底深处的人正在重修地底人的聚居区。
如猊在这个位置看了很久。他问:这个地下区域有多大?
柳川告诉他确切的数字。如猊很吃惊:这么说来,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地底人聚居区。他们在这里的生活……我是说,他们活得跟普通人一样吗?
柳川答:当然。他把自己所见到的那些热闹景象告诉如猊。
如猊起初看上去并不相信,但渐渐的,他脸上的怀疑神色褪去,剩下尽是惊叹:“伟大的工程!”
胡令溪这时候补了一句:“铁岩六人是地底人的英雄。”
如猊:“是的,是的,当然。”他露出灿烂笑容。
送走两位客人,胡令溪脸色难看地在临时基地里抽烟。“那个独角兽人很欣赏铁岩六人。”他说,“哪怕我已经告诉他,铁岩六人在王都区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杀死了多少人,毁掉了多少房子……”
“他是断代史十二宫之一。”向云来说。
听完向云来说的话,胡令溪手里那根烟差点烧到他的指头。他慌张地丢下烟头,用脚碾灭,咬牙切齿:“原来如此,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邢天意插话:“泉奴倒是还不错,他对赤须子很感兴趣。赤须子告诉他斗兽场和人体改造的事情,泉奴半天不吭声,后来还说斗兽场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之一。可我还没告诉他饲育所的事儿呢。”
胡令溪:“不要因为他好看,就觉得他是我们的伙伴。”
邢天意:“可是他说,他回国之后会以泉奴的名义给我们捐100万美金,帮助王都区重建。这钱一点儿条件都没有,只要王都区建好之后给他发些照片就行。”
“好,那他就是我们的伙伴。”胡令溪看着邢天意,“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吗?天上哪有掉下来的馅饼?反正我不信任独角兽,也不信任他。邢天意,你想接夏春的班,你就要对这些事情多保持警惕。不要别人说什么你都……邢天意!”
邢天意捂紧耳朵喊“我才不想接班”,拖着瘸腿飞快溜走。
胡令溪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再次点燃一根烟:“泉奴明儿倒是回去了,但独角兽还没有。好几家企业邀请他去参观,他估计还会在国内停留一个月。对了,小云,你听过‘羽天子’这个种族吗?”
向云来:“我有个朋友就是羽天子。”
胡令溪:“巧了,那头独角兽问我,王都区有没有羽天子。”
向云来眨眨眼,想到了如猊对翅膀的渴望。“别告诉他。”向云来忽然担忧起来。何肆月现在关在特管委,而特管委里有断代史的人。他安全吗?他将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不用我开口。独角兽说,他很快就要见到一个羽天子。”胡令溪回忆如猊说起这件事的口吻:开心,欢喜,同时非常激动。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有羽人的喜爱,并且告诉胡令溪,有一位羽天子因为犯了错误被扣押在特管委,而他的行动将会解救这位羽天子于危难之中。
“简单来说,他俩原本是绝不可能访问王都区的。”胡令溪说,“申请被打回之后,有个特管委的高层秘密地去见了他和泉奴。那个人的意思是,他可以特批,让他俩到王都区来转转。但条件是,他俩作为特殊人类论坛的重要代表,要向特管委和上级部门提出一个要求:邀请那位被扣押的羽天子作为国家级代表,出国访问。”
向云来愣了,这位神秘人,明显是蔡易。
“独角兽和泉奴不仅是国家代表,在联合国特殊人类机构里也有很重要的地位。国内的特管委一直苦于没有办法更深入地接触那边的高层人物,决策层里,我们的人太少了,现在派出去的大多都是夏春这样的人,只能够在部队里执行任务而已。”胡令溪说,“所谓的‘出国’,其实就是去联合国转悠。能飞的特殊人类并不多,羽天子是我们国内特有的,相当特别。”
向云来:“这么机密的事情,他怎么会告诉你?”
胡令溪笑了:“这怎么会是机密的事情?蔡易做了这桩好事,难道秘不宣扬吗?独角兽当然也知道,蔡易需要宣传,所以才选择告诉我。这种事情最多只能在我们口头上讲讲,不可能被任何人拿到证据的。但讲得越多,蔡易就越得人心。你看,羽天子被释放了,安全;独角兽可以到王都区,满足;蔡易能笼络人心,得意。一箭三雕,很不错。”
如此一来,何肆月必然会被释放。他伤害的是反半丧尸人组织的头目,对方又是一个恶行累累的人,何肆月算是替天行道,可以酌情从轻处理。同时他是少见的特殊人类,执行任务的记录十分优秀,是特管委不想失去的人才。如今又有来自泉奴和独角兽人的邀约——一切阻力都将不复存在,何肆月会得到自由。
向云来坐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蔡易想保住何肆月,但又不想让自己成为包庇罪犯的人,因此才曲折地想出了这个办法。
他一定不知道如猊渴望羽天子的翅膀。向云来心想,否则他不会让自己的伙伴欠如猊一个大人情。
向云来紧接着想起另一件事:蔡易知道弗朗西斯科失踪吗?
隋郁的电话正好打来。
昨夜因为隋司身体状态不佳,隋郁在医院守了一晚,顺便套出了他想知道的事情:血族之间彼此吸食血液,确实可以增强愈合能力,而“孩子”吸食“父亲”的,或者“父亲”吸食“孩子”的,都会让愈合的能力大大增强。
“哈雷尔一定咬了弗朗西斯科。”隋郁说,“而且他会把弗朗西斯科带在身边,随时吸血。骨翅被扯断之后重新长出来的部分很脆弱,容易折断。为了保证自己的……”
向云来为血族的残忍而惊呆:“可是那是他自己转化的……”他意识到责备哈雷尔没有任何意义,只好让自己冷静,“蔡易知道这件事吗?”
“我告诉他了。”隋郁说,“他没有任何反应,只说‘知道了’。”
向云来咬紧嘴唇,半天才问:“那如猊是断代史的人,他知道吗?”
隋郁:“记得血族决议的条件吗?哈雷尔提供给特管委很多断代史的情报,其中就包括十二宫,如猊当然也在其中。”
向云来几乎要喊出来了:“那他还用何肆月跟如猊做交易?!”
隋郁:“他跟我们不一样。他考虑的事情,包括他追求的目标都和我们的截然不同。云来,不要为他动气。”
向云来:“不……我不是动气……我是看不懂蔡易这个人。”
沉默片刻,隋郁低声说:“我能理解他。从我记事开始,我身边,还有断代史里面,甚至我最亲近的人,大哥和我的父亲,全都是蔡易的同类。他们为了目标可以不择手段,敌人随时可以变作朋友,而朋友也随时可以舍弃。”
向云来呻吟:“他现在已经是特管委的一把手了啊!”
隋郁:“也许他有更大的目标。”
向云来:“你在为他辩解吗?”
隋郁惊讶:“当然不是。”
但向云来这一天仍旧闷闷不乐,为蔡易、如猊和弗朗西斯科,还为似乎能理解这一切的隋郁。
他跟弗朗西斯科的来往并不多,但他知道,这个吸血鬼跟哈雷尔、孙惠然之流完全不同。他被关在任东阳的大房子里时,弗朗西斯科是他唯一的同伴。
晚上,向榕还生着他的气,十点钟仍未肯回家,发来信息说自己跟邢天意值夜班。向云来也生气,但向榕拒绝接听他的电话,他下楼准备到王都区把妹妹拽回家时,碰到了来找他的隋郁。
隋郁显然是有许多话想说,向云来能从他匆忙的脚步和脸上神情看出这一点。但还没等向云来问,隋郁先盯着他开口:“我不是蔡易的同类。”
他专程跑来,只为说这一句话。
向云来:“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轻轻碰隋郁的手,确定对方颤抖了一下,但并未出现不适反应后,握紧隋郁的手指,“对不起,我当时情绪不太好……我不应该生你的气。你不是他们的同类,我知道的,隋郁。”
隋郁笑了,松了一口气似的。戴着墨镜的他,让走过的人频频侧目,两人便走到僻静处坐下。隋郁想说的话似乎还未说完,向云来正要问,他先开口:“你怎么了?已经很晚,你还要去哪里?”
向云来只好告诉他,向榕为何闹别扭。
隋郁点点头:“云南是好地方,你想去吗?”
向云来:“小灯邀请的是榕榕……”
隋郁:“你想去吗?”
向云来:“你觉得我们要不要去找一找弗朗西斯科?他毕竟帮过我,也救过我,我……”
隋郁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加重了语气:“向云来,我想听你的愿望。我想听到你亲口说出你想做的事情。不是为了弗朗西斯科——当然他是我们的朋友,他的安危我也很担心,但,现在,不管为了谁,你只要告诉我,你想不想去。”
向云来:“……你怎么知道我想去?”
隋郁笑了一声:“因为任东阳在云南。”
向云来像是被刺中了一样,尖利地说:“我没有留恋他!”
隋郁吃了一惊,笑容从他脸上褪去,他把向云来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两手合紧,认真地说:“你已经有我了,怎么还会留恋他。”
顿了顿,他低声说:“但我知道,你一直认为,任东阳的人生被彻底改变,是因为你妈妈和你。你甚至还认为,他做下的残忍事情,斗兽场或者饲育所,还有骗走小灯的耳朵卖掉……所有这些的事情,都和你有关系。你想找到他,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你想解开这个心结,对吗?”
第152章
向云来一直知道, 自己性格不够硬朗,做事也总是瞻前顾后,下决定时总习惯先想“任东阳会同意吗”, 再想“榕榕会受影响吗”。他很少想到自己,也很少表达自己。
别人给他什么,他都接受。他有能力咽下苦头, 让自己心甘情愿接受一切。
也因此养成了, 做什么事都要先找出一个理由的习惯, 而且这理由往往与他自己无关。
隋郁又问他:“你想去吗?”
向云来:“……你明明知道答案。”
隋郁说:“我想听你告诉我。”
向云来终于点头。
昏黄路灯下,他心头豁然开朗。在隋郁面前是可以说的。什么都能说。因为隋郁什么都能够理解,什么都能懂, 甚至比自己还要先察觉自己的想法。他此时此刻忽然涌起一种强烈冲动, 想拥抱隋郁,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想吻他的脸颊,还有嘴唇。
每一次亲近隋郁的冲动涌现, 向云来总是头晕目眩。他的海域中, 罗清晨的幻象固执得总会让他想起任东阳说的话:那是一枚生了锈的、没办法拔除的针。她从深层海域浮到了浅层海域, 甚至会出现在向云来复刻的海域中,秦戈见过她几次。她不会跟秦戈交谈,总是笑着看向云来, 那目光中还有一些忧愁。
她的存在抑制了向云来的所有喜怒哀乐。
秦戈告诉向云来,这个幻影不能长留。
负面情绪一直控制着向云来,他几乎没有快乐和积极的迹象。原因很可能就是这个幻象。虽然幻象来自疼爱向云来的罗清晨,但它存在的机制让它本能地抑制向云来的快乐体验:快乐会让向云来重新找回对海域的控制权, 而这是幻象极力阻止的。
它要长久地存在着, 长久地施加影响。
秦戈与他的老师讨论之后,认为罗清晨的“嵌入”可能是一种频次极快的重复暗示。罗清晨本身的天赋让她能够突破深层海域的限制, 别人都只能在浅层海域给予暗示,但她施加暗示的地方是深层海域,因此暗示的力量更加强大。“幻影”正是罗清晨留下的一段记忆残片。
它会是你最重要也最困难的课题——秦戈曾这样告诉他。
向云来控制住亲近隋郁的想法,静静地把隋郁的手牵得更紧了。
隋郁让向云来回家休息,决定独自去王都区找向榕并承诺一定跟她好好谈谈。向云来回到家中,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如果要去云南,他必须先处理好自己海域中的问题。比如,清除那个不必要的幻影,至少夺回把控情绪的能力。
他落入自己的海域中。此刻海域中的景象来自于几天前见过面的秦戈。
向云来很喜欢秦戈的海域,美丽平静,辽阔自由。他走到湖泊旁。在湖水的中央,一个淡色的影子静静伫立。
几乎就在向云来看清她的瞬间,罗清晨的影子变得清晰了。
这个幻影的记忆永远停留在罗清晨离开家、去见谭月阳要抚养费的那一天。
那天向云来醒得很早。他应该要去幼儿园,但赖在床上不想动。他的精神体成形不久,他每天没事就习惯跟圆滚滚的象鼩说话。趴在桌上,坐在滑梯上,或者蹲在幼儿园的角落里,他总笑嘻嘻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地方,小声说大声笑。
小朋友们觉得他奇怪,老师以为他是自闭症,把罗清晨叫去客客气气商量。打开向云来档案一看,老师吃惊了:哎呀,罗云来……他是特殊人类?
幼儿园里没有特殊人类,老师的背脊立刻挺直了,屁股挪动,好像这样就能离眼前的母子远一点儿。
回家路上,向云来跟妈妈说,可不可以不去幼儿园?
罗清晨说不行,妈妈没有时间照顾你。而且你很快就要上小学了,读完今年的学前班,你就是大孩子了。
他便攥着手掌里的象鼩,扁着嘴巴回家。
更多人远离他,嘲笑他。他似懂非懂。幼儿园里没有人愿意跟他玩,他起初伤心,后来也习惯了,反正只有象鼩是自己最忠诚的伙伴。
然而那天醒来,他就像在想不起来的梦中经历了什么,忽然沮丧又伤心,埋在枕头里哭个不停,拒绝去幼儿园。
罗清晨急着出门,骂了他两句,把他从床上抓起来急匆匆地料理。把嚎啕大哭的他交给老师,罗清晨最后还是不忍心,回头说:帮我先照顾一下,我去办事,一小时后就回来。
她最终没有回来。且永不会回来了。
老师陪着哭累的向云来在幼儿园里呆到九点,最后只得把向云来带回家。如今的向云来对之后发生的事情印象非常模糊,好像记忆知道那是一段难以消化的痛苦,所以不让他清晰地记起。他隐约记得,老师家里与他同龄的小姑娘拿来玩具跟他一起玩耍,老师养的两只小猫在客厅里跑来跑去,而有两个陌生的男人到访,在门口和老师说话。听着听着,老师猛地捂住了嘴巴,下意识朝向云来看去。
他被那两个面目模糊的人带走了。
他们和他聊天,转移他的注意力。但向云来止不住地因为害怕而发抖:幼儿园里那些不爱跟他玩的小孩说,你是怪物,总有一天你妈妈也不肯要你的。
那时候向榕刚出生,一丢丢大,舅舅舅妈根本不想收留他。向云来哭得头疼,在沙发上睡了好多天,没人管他,也没人给他吃喝,他只能自己料理自己。意识到这个能自己烧水、煮面和打扫卫生的小孩可以帮忙照顾家中新生儿,舅舅夫妻俩的态度才有所转变。
向云来此时在自己的海域中,跟罗清晨一同坐在湖边回忆这些事情。他很平静,因过去太久了,很难有什么悲喜。罗清晨倒是听得流泪,幻影冰凉的、无重量的手圈住向云来,小声道歉。
即便只是幻影,罗清晨看起来也很享受与向云来交谈的时间。
她很小便失去了父亲,被母亲一手拉扯大。因为她小时候体弱多病,而且是一个“向导”,她的母亲带着她,很难在一个闭塞、落后、恐惧特殊人类的地方,找到再婚对象。
十四五岁时,还是初中生的罗清晨在河堤上碰到了一场斗殴。几个混混围着一个男的踢打、要钱,罗清晨走近时听见为首的那人说“我是哨兵,我能让我的精神体咬死你”。她强行入侵对方的海域,嵌入新的信念,解救了那个年轻人。对方向她道谢,问她名字。她那时候还叫“向清晨”,见对方清秀有礼,便没有太大的戒心。
那个人就是当时在远星社中活动的谭月阳。
不久后,与父亲同族的另一个向姓男人和母亲好上了。两人饱受亲族非议,决定一同离家做生意。男人带上自己的儿子,母亲带上罗清晨,在一个冬夜离开故乡,在新的城市扎根、结婚。结婚时那男人说,这样多好,都不用改姓,清晨也算是我的孩子。母亲却惴惴起来:她带罗清晨去改了姓氏,让女儿随自己姓。
这仿佛是一种确证:她是我的孩子,与你无关。
继父和哥哥对她不好不坏,客气生疏。母亲却因为生意和新的婚姻,骤然地冷落了她。罗清晨的家长会没人去开,报高中志愿时被继父问:你还要读?他们开的饭馆生意日渐红火,罗清晨时常去帮忙,成绩也因此一落千丈。
她难以融入新家庭,妈妈却跟继父、继兄关系很好。
她的母亲是一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女人,做生意更是左右逢源,俨然成了一家之主。也正因为她能干,丈夫和儿子过上了富庶的生活,他们很尊重和喜爱她。
但罗清晨要的不是钱,是爱。她是一个青春期的少女,羞于谈论它,又别别扭扭地渴望它。哥哥考上不错的大学,母亲在饭桌上举杯说“我们家孩子终于有出息了”,罗清晨觉得自己才是那热闹包厢里的异类。母亲说女孩不能有太多钱,会学坏,十分严格地限制她的消费。她连买卫生巾的钱都要逐个月逐个月问母亲要,20块,5块,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乞丐。
为什么呢?特意改名字,宣示所有权。但又并不关注她、疼惜她。罗清晨不能明白。她有时候听到继父说“清晨长得不像你”,母亲会点头,低声说“像那个男人”。答案仿佛就藏在这些短暂的语句里。
罗清晨读懂了,但不想承认。
她结识了社会上的朋友,开始夜不归宿。和谭月阳也正好是那时候重逢的。对方不再是被混混殴打的落魄男人,出手阔绰,对她更是呵护备至。她说什么谭月阳都耐心地听,做什么谭月阳都愿意陪伴。她在一个醒来的清晨告诉谭月阳自己的特殊能力,谭月阳愣住了,停顿片刻才忽然紧紧抱住她,叮嘱: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你太特别了,清晨。你是世界上最特别的女孩儿。谭月阳吻她,探索她,同时可怜巴巴地乞求她: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真害怕。
罗清晨十分惊奇。在家里是个透明人,在学校被老师同学厌弃,但在谭月阳这里,她熠熠生光,像宝石一样独特。
“所以我离不开他。”罗清晨说,“我当时离不开他。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是吗?”
向云来:“嗯。”
他实在说不出话。眼前的罗清晨,和如今的向云来差不多年纪。她的生命永恒定格,而向云来对她最后的印象,是在幼儿园门口自己大喊“你不要来接我了,我不喜欢你”的时候,罗清晨回头看他的那一眼。
他很想回到罗清晨年幼的时候,以家人的身份,站在她面前遮挡风雨。
“看到你好开心哟。”罗清晨说的话里带上故乡的方言,她开始讲述带向云来回国之后发生的事情。
她在加拿大向大使馆求助之后,才知道国内的特管委一直在寻找自己。回国之后,在机场迎接她的也是特管委的人,精神调剂师和他的潜伴。那个调剂师告诉罗清晨,自己也有特殊的巡弋天赋,而且这种天赋绝对会令人痛苦。他希望罗清晨乖一些,不要让他动用自己的技能。
罗清晨说:那就试试是你快一点,还是我快一点。
对方坐在驾驶座上,汽车正在路面飞驰。罗清晨本可以入侵,但她想到怀中的孩子,伊特鲁里亚鼩鼱在车子里复制出十几个,团团围住那个调剂师,没有动作。
坐在罗清晨身边的那位潜伴淡淡说:很明智。
罗清晨厉声道:你也别妄想入侵我的……
“我没想过入侵你的。”红灯间隙,那位调剂师回头看他,无感情的目光从她脸上,落到怀中的婴儿身上。“我会入侵,和切割他的海域。”他说,“罗清晨,乖一点。否则我说到做到。”
罗清晨顿时僵住了。
从此,她开始了被监视的生活。
他们询问她曾在国内做过什么,比如谭月阳带她去见过什么人,让她在谁的海域里嵌入过理念,还有在加拿大的时候做过什么,为什么跑回来。罗清晨当然不愿意和盘托出。她意识到如果自己全都坦白,绝不可能有安稳日子。
无论问什么,她都答不知道,在谎言中掺杂一些真话。她渐渐察觉,特管委在追查的似乎并不是谭月阳背后那个已经覆灭的警铃协会,而是断代史。而与断代史相关的事情,她确实知之甚少。
而因为带着一个向云来,她还受到了一些善待。特管委为她找到了住所,向云来生病住院时,熟悉罗清晨的人还会到医院来探望,甚至有好几次,那个调剂师和他的潜伴代替疲累不堪的她在病床前陪夜。
罗清晨在独自照顾孩子的过程里,理解了母亲的艰难。但她不原谅她。即便在最苦最难的日子里,她也没有迁怒过向云来。她从不认为向云来是属于谭月阳的。这个从她腹中诞生的孩子,确确实实,是仅与她相关的小小生命。
她不清楚谭月阳何时回国,但谭月阳总有门路,终于辗转找上门。那天也巧,向云来正病着,十分虚弱,医生说他出生后颠沛流离,时时惊恐,这病难好。罗清晨愁得披头散发,开门见到谭月阳,正要把人赶出去,向云来在房间里哭了。两人奔到房间,向云来正在呕吐。罗清晨抱着向云来冲出房间时,谭月阳下意识地让了让。他脸上的嫌弃难以掩饰,最终也并未跟着到医院去。
之后谭月阳便很少露面,偶尔会给一点钱。罗清晨很想当一个清高的、彻底与他切割的母亲,但向云来的药费实在不便宜。谭月阳对这个孩子和她都没有什么感情,只有每年向云来生日,他才会露面,给钱,带一个楼下蛋糕铺买的廉价小蛋糕,听向云来喊一声“爸爸”。
爸爸。爸爸。向云来喊得毫无感情,谭月阳与罗清晨都别扭万分。
“这么说来,他给抚养费还是挺慷慨的?”向云来问。
“算不上慷慨,但至少我问他,他就会给。他也知道我开口的时候,总是没门路了。他不问我用来做什么,也不问你怎样了,我发个信息过去,他回个信息来,第二天就会给我打一两千块。”罗清晨说,“我跟他开口,一年顶天了也就两次。”
向云来一岁多,罗清晨找到了在家里可以干的手工活儿。向云来两岁时,罗清晨把他送到社区的托儿班,终于出门正式工作。日子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好起来的。向云来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罗清晨从餐厅服务员一路干到分店店长,整个人容光焕发。
“你那时候,为什么还要去找他要钱呢?”向云来问,“我记得家里当时还过得去。”
如果罗清晨不去,她现在一定还能跟向云来一起生活。向云来心中生出无穷伤感和懊恼。
“我不是去找谭月阳要钱的。”罗清晨说,“是他联系我,说断代史里有人想见我。”
这跟向云来多年来听到的事情完全相反!
“谁?谁想见你?”他忙问。
“我没见过的人。”罗清晨在自己额前比划,“谭月阳说是断代史的十二宫……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总之是十二宫之一,一个独角兽,额头长角的。”
这事实带来的震动差点让向云来退离自己的海域。海域因为他的惊愕而不住动荡,他努力让自己冷静:“是如猊吗?”
“我不清楚那个人是谁,小云。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见到他。”罗清晨叹气,“谭月阳一说是断代史的人,我就想起,特管委一直监视我和你,就是为了找到谭月阳和断代史的消息。谭月阳他们肯定已经发现了,但断代史的什么……十二宫,说不定他们不知道呢?”
向云来明白了,声音随之颤抖:“你去见他,是想打听这个独角兽和断代史的事儿?”
罗清晨:“对。”
向云来喊了出来:“为什么啊!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你怎么……你怎么一直都是这种冲动性格……”他想起自己和罗清晨在性格的底色上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依恃自己的能力,随意干扰他人,冲动而不计后果。
罗清晨看着他:“我以为帮特管委打听到断代史那些人的事情,就能让特管委放松对我们的监视嘛。”她说着,语气低落下去,有点儿哀求和歉意了,“你以后要上学,你会长大,也会发现一切的。我要怎么跟你解释,你的不自由都是因为我呢?”
向云来重新坐回她身边:“对不起,我不是怪你。告诉我吧,你去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不会再一惊一乍了。”
然而罗清晨接下来说的话,还是令向云来大为震惊。
第153章
谭月阳的电话来得很突然。过去总是罗清晨主动联系谭月阳, 谭月阳从不会询问罗清晨任何事情。
那时候他利用国内的人脉开始做生意,生意似乎还跟特殊人类相关。正是特殊人类权益开始受到重视的时候,谭月阳依靠特管委里头的线人, 足以洗清自己,站稳脚跟。
他不想跟罗清晨扯上关系,罗清晨对他也无任何兴趣。
那日谭月阳在电话里异常亲切, 先问她如何, 再问孩子如何。罗清晨反问:别装了, 你还记得他几岁吗?谭月阳沉默几秒,岔开话题:你有空吗?有一个特别的朋友想见见你。
一个来自欧洲的特殊人类,银色的头发, 金色的眼睛。在谭月阳的讲述中, 他是一个额头上长角的独角兽人。但谭月阳发来的照片却与描述不同:赤身坐在花园中晒太阳的青年有一头几乎拖曳到绿色草坪上的银亮长发,但没有角。
“很快就有了。”谭月阳这样说,“只需要动一个小手术。”
或许是因为罗清晨与他都了解断代史在地下世界里经营着人口市场, 谭月阳毫不讳言:这样的独角兽世界上还有好几个, 都是断代史制造出来的。这一个寿命最长, 最聪明,最懂得如何融入人类世界并且左右逢源。以往安在他头上的都是假角,但断代史决定为他移植一只真正的、独角兽的角。
罗清晨说, 世界上没有独角兽。
谭月阳说,但是有其他的独角兽人。他想了想更正:脑子没那么有用的独角兽人,为同类贡献身体的其他部位,是很正常的事情。
断代史早就在培育可以做这种特殊手术的人才, 他们在内部统一称他们为“整形医生”。罗清晨在加拿大时就听贝沙说过, 血族之中有相当出色的“医生”,当然, 其他种族也有不少。这些医生分布在世界各地,尤其是三大特殊人类聚居区之中,不断地为断代史敛财,以及为制造新特殊人类的伟大事业贡献材料。
谭月阳说,“材料”是很多的。
看着身边还未睡醒的向云来,罗清晨不得不悚然。她在那一刻下定决心,自己去接触谭月阳和神秘的独角兽人。无论是怎样的情报,她都要竭尽全力挖出来,告诉特管委……不,告诉那些带着疲倦脸色到医院为她分担劳累的,算不得朋友的“朋友”们,比如那位脾气不太好的调剂师和他的潜伴。
但,她忽然联系不上那个调剂师了。
那个调剂师时常要执行机密任务,罗清晨不以为奇,只好用别的方式留下讯息,等待对方查看。
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了,谭月阳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
因罗清晨每次要钱都会添加许多虚假的抱怨,比如特管委监视太狠,她打不了工,好恨;比如社区的特殊人类协调员太凶,时常骂她,还不让孩子上托儿班,她也好恨。她总是发这些凶恶的牢骚,信息中加一些错乱的字词和标点,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神智不太正常的女人,好彻底断绝谭月阳和她见面的想法。方法是奏效的,谭月阳回复很快,又很嫌弃:好了好了,明天就打钱,你冷静点——过往的刻意经营,让谭月阳确信罗清晨现在对特管委和周围的人们充满恶意。他也因此认为罗清晨不会向他人求助,更不会泄露这些原本就跟她有关的重要信息。
罗清晨从他口中套出了不少事情。
那个独角兽人来到中国,是专程到王都区寻找一个可以为他安装角的整形医生。对方是血族,女性,排斥男性,如非必要绝不给男性动手术。独角兽人打算亲自来见她,尝试说服她。
罗清晨从谭月阳口中听到了许多与王都区相关的事情。那个危险但自由的地方,那个可以隐匿一生而不必担心被仇敌发现的地方。
罗清晨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见我?你如果不肯告诉我原因,我可就不去了啊。
谭月阳答,我跟他说过你的特殊能力。
罗清晨又问,我是向导,他是兽人,我们没有关联。
谭月阳又答,但他就是感兴趣,没有办法。他是一个非常好学而且对许多事务充满兴趣……说到这里,谭月阳深吸一口气,那种客气的、虚伪的口吻消失了,咬着牙说:“真他妈烦,我也不想接待这个断代史的人,你到底来不来!”
罗清晨当然去。她出发之前检查了身上的微型摄影机和录音装置,一个别在领口的胸针上,一个藏在辫子的头花里。
临走之前,她忽然感到不安。她回到床边亲吻熟睡的向云来,动了一个念头。
她以往“嵌入”他人海域,完全是为了控制别人为自己或谭月阳做事。但她可以在自己孩子的海域中留下一个永恒的幻影。
她会死去,会死在向云来之前。在他以后漫长的孤独人生里,他还能找到爱他的人吗?
罗清晨从未得到过什么爱,但她的孩子会全心全意爱她。被她责骂,被她用筷子敲手背,被她罚站,被她捏脸捏耳朵,也仍旧很快地忘记不快和怨恨,暖呼呼地和她依偎。
这么好的孩子,当然值得被爱。但罗清晨真的不能确定。她也不敢去想象。
一旦想到向云来孤单单度过一生,甚至比自己还要孤单,她害怕极了。她牵着向云来的手,在他的脸颊上吻呀吻呀。向云来醒了一会儿又睡过去,没听到她很轻很轻的一句“小云,对不起”。
嵌入是痛苦的,她像利刃扎入向云来的海域。当然那也是她自己海域。但是当她踏进向云来的深层记忆里,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年幼的孩子,所有清晰的记忆,都与她有关。
快乐的,难受的,沮丧的,幸福的。全都是妈妈、妈妈、妈妈。
早上好,妈妈。我放学了,妈妈。这个真好吃,妈妈。我好疼,妈妈。不要哭,妈妈。抱抱我,妈妈。或者让我抱抱你,妈妈。
罗清晨从未在他人的海域里停留那么久。她哭着用向云来的目光看自己。怎么这样凶?怎么笑成那样?怎么不多点儿耐心?她责备自己,却又无法控制地仰望、憧憬、依恋和爱自己。
她被她自己照顾着。她变作幼嫩的孩童,被二十五岁的罗清晨全心全意爱着。
她彻底被这难以想象的澎湃的爱击倒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干涸,却没想到心底还拥有这么多——爱,这奇特的、她从未捉摸到的东西,就在她的深处藏着。
于是,她在向云来的海域中,留下了最复杂、最细腻也最真实的一个幻影。
向云来哭着问:“我醒的时候浑身难受,一直哭……是因为你在我海域里停留太久,还有嵌入了……现在的你吗?”
罗清晨捧着他的脸:“对不起,小云。我知道这样很难受,但……但我想给你留下些什么。凡事总要先做最坏的打算,我准备得很充分,而且谭月阳知道我和他都被危机办和特管委盯着,他不会对我下手的。但万一呢?”
向云来抱着眼前的幻影,手臂松松圈成一个圆。他现在同时被幸福和痛楚淹没,躺在蜜的海上吞咽刀子。
“我看到你深层海域那天,我就懂了。不是你需要我,是我需要你。你是我的救命稻草,你是我最好最好的礼物。妈妈这辈子都没收过什么像样的礼物,只获得了一个你。可是你多么好呀……你是最好的,小云。你比世上所有好东西加起来,都还要好。”罗清晨很不好意思地笑,“我读书读得差,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听。我想,万一我真的没了,而你以后有一天忽然需要我,或者想见我,该怎么办呐?我……我就这样留了下来。”
向云来把脸埋在她的胸口嚎啕大哭。他也变作幼嫩的孩童,可以肆无忌惮地大哭,在爱他的人怀里彻底崩溃,再重新站起来。
向榕唤醒他的时候,他满脸是泪,不知何时从沙发上摔了下来。
“哥!”向榕吓哭了,“你怎么了?你别生我气,我错了,我不去云南,我哪里都不去了!”
隋郁把他从地上扶起,脸色和向榕一样惨白。
向云来现在迫切地需要拥抱一个人,他紧紧抱住了无血缘关系的妹妹,骤然想起母亲的话——不是你需要我,是我需要你。
不是向榕需要他,是他需要向榕。
不是隋郁需要他,是他需要隋郁。
或者,他们是紧密联结在一起的,拆不开分不掉。
他抱住向榕,隋郁则抱住他们俩。那些一直被幻影死死压抑的情绪终于决堤,他再次在爱他的人怀中大哭起来。
银狐和萨摩耶紧张地在他周围窜来窜去,毛绒绒的手脚都挤到他身上。
象鼩依旧无法显形,一团绒绒的雾气重重压在他的头顶。向云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要消除母亲的幻影,对他和罗清晨而言都太过残酷了。他已经知道幻影的愿望,但他没法对幻影说出口。
情绪的反噬十分剧烈,向云来失控的哭泣持续了好几天,随时随地会突然流泪。向榕怕极了,偷偷跟隋郁说:这是严重抑郁的表现,我哥不会真生病了吧?
隋郁说不会,我们多抱抱他就好了。
向榕于是总是跟在向云来身边,牵手挽臂,振振有词:科学研究指出,人和人的肢体接触可以增加这个激素和那个激素的分泌,让人感到幸福。
她又说:我确定不去云南了,你放心吧!
向云来:“可是我去。”
向榕怔住了。
向云来:“而且跟隋郁一起去。”
向榕差点把筷子掰断:“姓隋的说服我不去,就是为了消除我这个大灯泡吧!”
向云来酸溜溜地:“你现在很听他的话。”
向榕一秒钟都没犹豫:“他能说什么话?他不就是你的传声筒,你说啥他就说啥,我听他的就是听你的——而且我没有听他的!是他骗我!他说你因为我去云南的事儿哭了好几天,说你讲什么……‘榕榕以后都不需要我了’‘榕榕嫌我了’……这种话我怎么听得下去!”
说着说着,她一拍桌子,气冲霄汉:“我偏要去!!!”
向云来把向榕的怒气转达给隋郁,隋郁装傻:“我说过吗?我没有吧?”
几日后他们就要跟秦小灯、邵清一同启程去云南,这日黑兵却忽然接到消息,独角兽人如猊又到王都区来了。这次与他同行的护卫人员,有向云来很想见的羽天子何肆月。
何肆月已经被释放,但蔡羽还没有。向云来联络不上何肆月,此时在黑兵基地等得坐立不安。
罗清晨说的事情,他对隋郁全不隐瞒。两人都想起在任东阳家中与孙惠然初次见面时,在场的除了弗朗西斯科,还有两位血族的整形医生。这些人跟任东阳、孙惠然关系密切,应该也是断代史相关人物。
可惜俩人都记不住他们长相,隋郁只记得在场的全是怪物,唯有向云来闪闪发光。向云来只记得所有血族都很漂亮,但没一个人正眼看他。
想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弗朗西斯科,向云来顿觉忧愁。
“来了。”对讲机里传出邢天意的声音,她顿了顿,响亮地骂了句脏话,“我日,怎么来的还有吸血鬼……咦?金毛?弗朗西斯科?!”
第154章
弗朗西斯科是从云南回来的。
哈雷尔跟邢天意打的那一场, 不仅丢掉了任东阳和何肆月,自己也差点没命。狼人的牙齿和利爪让他遍体鳞伤,被踩断的脊椎还可缓慢愈合, 但一侧骨翅被扯掉,短时间内不可能自行恢复。
那对骨翅是哈雷尔最为珍爱,也最乐于炫耀的东西。他灰溜溜从邢天意面前逃离, 但根本没走多久, 才长好的脊骨因为一次摔倒, 又断了。他躺在树林里,咬牙切齿地诅咒邢天意和天底下所有的狼人。
骨翅的恢复非常缓慢,这种伤筋动骨的创伤对血族也绝不好受。哈雷尔这段时间多次受伤, 且因为特管委对血族的管制突然加剧, 他找不到可以随时活体吸血的对象,自愈能力更是大幅下降。
难道真的要开始喝恶心无味的人造血液?他正愁着,弗朗西斯科找了过来。
从任东阳别墅里把无关人等转移到安全处之后, 弗朗西斯科没有在原地久留。他毕竟不是特管委和危机办的人, 就算帮了点儿忙, 但始终是血族,身份仍旧不方便。他离开别墅后压根儿没想起过哈雷尔,是经过林子时闻到熟悉的血腥气, 才找到地上蜷缩的哈雷尔。
弗朗西斯科是个没有什么准则的滥好人。血族伤害普通人,他会帮普通人。自己的“父亲”受伤了,他也会救助“父亲”。他把哈雷尔搀起来,背着往前走。
还没走出几步, 颈侧忽然一疼。他连同背后的哈雷尔一起摔倒在地, 还没等他爬起来,哈雷尔趴在他的背上, 一手掐住他的后颈,尖牙已经咬了下来。
血族被血族吸血,毒素渗入体内导致的麻痹和疼痛是寻常人的几十倍。弗朗西斯科顿时因剧痛失去意识。醒来时,他已经被“父亲”囚禁在地下室里。
哈雷尔在这座城市有好几个落脚点。他几乎不出门,清醒了就到地下室,拖出没有行动能力的弗朗西斯科吸血。因为弗朗西斯科的自愈能力很寻常,同族造成的伤口难以愈合,眼看他的颈脖和肩膀遍布无法愈合的伤痕,哈雷尔开始对手臂、大腿下口。总之身上一切能让牙齿轻易钻破皮肤的地方,他都留下了齿痕。
有一次因为啃咬的地方太过于靠近心脏,死亡的恐惧让弗朗西斯科在他的牙齿下抽搐起来。哈雷尔那时候才猛然一惊:除了弗朗西斯科之外,他再没有别的补给了。
那时候他理智和体力都大为恢复,终于开始对弗朗西斯科释放善意。
然而一条咬过你,且无数次咬过你的狗,即便温柔舔舐你的手心,你也只会恐惧。
弗朗西斯科可以离开地下室住进舒适的睡房,可以穿上柔软的衣服并在伤痕上涂抹血族专用的药物,可以坐在餐桌前与哈雷尔共同进餐——虽然哈雷尔只是微笑看着弗朗西斯科吸食人造血液,之后再吸食弗朗西斯科的血液。哈雷尔认为自己对“孩子”已经足够仁慈,但弗朗西斯科看他的目光变得异常陌生和警惕。
那已经不再是“孩子”对“父亲”的眼神。
为了让弗朗西斯科不再那么紧绷,哈雷尔有时候会聊起自己转化弗朗西斯科的那天。那当然只会引来弗朗西斯科更强烈的恐惧。
哈雷尔会描述支离破碎的弗朗西斯科,描述他濒死时仍旧漂亮的脸庞被雨水和血水浸泡,霓虹涂抹他的脸庞,他像悬浮在暴雨积水的街道上,一个正在瘪下去的美丽人偶。正是灿烂的生和寂灭之死混合而成的光彩,吸引了路过的哈雷尔。
哈雷尔心想或许自己也老了,只有老人才会一遍遍回忆往事。而最可惜的是,他唯一听众对他回忆的一切毫无兴趣。
弗朗西斯科跟不少人谈论过自己的上一次死亡与转化,包括对蔡易。这些故事无一例外都是编造的,包括对蔡易说的那个“大学毕业时被觊觎我美貌的哈雷尔盯上”,像刑侦小说一样跌宕离奇的故事。
他憎恨自己屈辱的死亡,世界上与他共享这个秘密的人只有哈雷尔。正是因为知道他不喜欢提起,哈雷尔才总喜欢在他面前一遍遍提起。他最反感的事情,对方可以毫无障碍复述,这是一种毋庸置疑的控制。
弗朗西斯科被哈雷尔、任东阳带到云南之后,多次尝试逃跑,但全都失败了。他自己的体力不济是重要原因。他在云南不认识任何朋友,没有人会来解救他,这让弗朗西斯科感到绝望。后来,他得知哈雷尔打算继续尝试去转化新的“孩子”,即便失去拉斐尔之后“转化”的成功率大大降低,但这是必须的,因为“弗朗西斯科不够了”。
他们如果离开边境、进入东南亚,哈雷尔必然会释放嗜血和嗜杀的天性。那里是他这种人的天堂。他将拥有充足的血源,里头说不定还会出现一两个成功转化的“孩子”,到时候弗朗西斯科的存在就无足轻重了。
而弗朗西斯科知道的事情又太多、太多。哈雷尔不可能让他活着。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弗朗西斯科穿着长袖高领的轻薄外套,从衣物的边缘能隐约看见污渍一样斑驳的,重重叠叠的伤痕。还是那张笑眯眯的脸,但过去长到肩头的金发剪成了极短的寸头。他跟在独角兽人身后,偶尔跟他说几句话。
如猊和何肆月走在最前头,迎接他们的仍旧是邢天意和胡令溪。何肆月和人群中的向云来对上了目光,微微颔首,示意待会儿再聊。向云来跟着听了一会儿,如猊到王都区,聊的也是给重建事务捐款的事儿,之所以一定要带上何肆月,是因为他认为能飞行的特殊人类很稀有,想更多地了解羽天子的特性。
向云来看他说话,就像看另一个蔡易说话,一套套的,很周到圆滑,但总是不够真诚。
上次如猊已经看过了011区,这回一行人往王都区另一个方向走。弗朗西斯科离开队伍,朝向云来他们走来。他看起来仍旧虚弱,脑门上都是细汗。
“过来。”他招呼向云来和隋郁。
如猊正在给欧洲区的特殊人类联合协会直播王都区的情况。他在其余两大特殊人类聚居区里颇有影响力,这些聚居区曾经也发生过大规模的地陷事件。远方的人们依靠自己的经验给了些建议。邢天意与胡令溪听得十分专注。
向云来把弗朗西斯科拉到人群之外,问他:“你怎么回来的?”
弗朗西斯科:“危机办派人去救我了!”他脸上甚至还有点儿兴奋,“特别惊险,我……”
向云来:“是蔡易派去的人吗?”
弗朗西斯科的兴奋消去了,取而代之是一种平静的表情:“不,不是的。不是他。是危机办派去的人,我好像见过……姓高的哨兵,很帅。”他笑起来,“听说他的精神体是狼,可惜我看不到。别看我是血族,我其实很喜欢狼。”
提到这件事,他的话明显多起来。
他在云南呆了几天,有人借着送外卖上门的时机,冲进了那间民宿。哈雷尔和任东阳都不在家,只有被锁在卫生间里的弗朗西斯科被解救了。他听带队的哨兵说,哈雷尔离开北京时就已经他们被盯上。他们认为云南这边还有接头的人,于是按兵不动,一路紧随。
去的人不多,都是精锐,除解救弗朗西斯科之外,还抓了几个断代史的人。为首那个哨兵始终不甘心,毕竟没有抓到主犯,这任务完成得不够漂亮。但他们似乎只为弗朗西斯科而去,没有再追击哈雷尔他们。在云南的危机办里给弗朗西斯科做了些简单治疗后,当晚他们便带着弗朗西斯科启程回来。
隋郁眨眼:“起初不想打草惊蛇,但为了救你还是行动了。如果不是上级授意,精锐的危机办哨兵怎么会只解救……”
“不是他。”弗朗西斯科看着隋郁,“求你了,别让我以为是他。”
隋郁闭嘴了。
弗朗西斯科这次回来,带回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因为早已打算在出境之后除掉弗朗西斯科,很多事情哈雷尔和任东阳并不特意躲着他。云南的断代史成员、基地位置还有哈雷尔之后的出境计划,金毛全都知道。他被解救,这些计划一定会更改,计划涉及的离境地点也一定会被哈雷尔等人放弃。
隋郁接话:“计划不会改动吗?”
弗朗西斯科:“那两个人很谨慎,当然会改动。他们之后应该不会再接触断代史的人。”
隋郁:“这样一来,他们被发现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弗朗西斯科:“断代史熟悉的离境地点有十四个,这十四个现在都用不了,他们只能选择其他的。但剩下的不多了。最近你们别到那边去,即便去了也不要靠近边境,很危险。”
向云来和隋郁一起点头,对之后的计划保持默契:“多谢提醒。”
隋郁随即想起一件事:“等等,哈雷尔是断代史的,这个独角兽人也是断代史的。你背叛了哈雷尔,为什么他还会带你来王都区?”
弗朗西斯科凑近他俩,低声说:“哈雷尔在云南的落脚点,就是如猊提供给危机办的。”
连向云来都愣了:“为什么?”
弗朗西斯科耸肩:“我不知道。”
这时何肆月呼唤弗朗西斯科,他往那边去了。向云来和隋郁面面相觑。隋郁低声说:“蔡易。”
向云来慢慢点头。
如猊想见到何肆月,想深入了解王都区和王都区的情况。向云来之前就感到奇怪:王都区难以管理,却又十分重要,好不容易把断代史里的地底人除去,为什么又允许十二宫之一的如猊参观拜访?
蔡易很擅长跟人做交易。这显然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隋郁有点儿恍然大悟:“我感觉,蔡易知道金毛被绑走的事儿,比我们都要早。如果金毛说的那个哨兵早就盯上哈雷尔的话。”
向云来完全同意:“……我甚至怀疑,何肆月答应陪如猊过来,很可能也跟蔡易做了交易。”
隋郁:“为了半丧尸人首领?”
向云来朝人群走去。隋郁在他身边说:“好纯爱。”
向云来:“……看了什么东西,还学会纯爱了。”
隋郁:“向榕教我的。”
向云来:“少学点儿怪东西。”
隋郁:“可是‘纯爱’很可爱呀。”
他说话的腔调跟向榕一模一样,向云来猛起鸡皮疙瘩,踩了他一脚。
正好如猊一行人回到基地,向云来和隋郁也跟了过去。才穿过人群,就听见如猊笑着对何肆月说:“可以摸一摸你的翅膀吗?”
第155章
一路上何肆月态度神情都冷淡, 此时也一样:“不行。”
但如猊的手已经碰到了他身后的双翅。何肆月没有收起翅膀,此时明显流露厌恶,可最终也没有退避。如猊的手轻轻抚摸何肆月的翅膀, 像抚摸一个精致的工艺品,他无限渴望的宝物。他还把面颊贴在翅膀上,轻轻摩挲, 珍爱不已。
“忍忍吧。”如猊宽慰般说, “你也希望你的朋友能够尽早释放。”
向云来和隋郁飞快对了个眼色。他们猜对了。
进入基地之后, 胡令溪把无关人等请了出去,除了不属于黑兵的向云来和隋郁。
如猊不清楚向云来是谁,但认得向云来身后的隋郁。隋郁以唇语无声地介绍“我老板”。如猊压下眼中的茫然, 笑着打招呼:“你好。”
向云来不知这人为何突然走到自己面前要跟自己握手。他没伸出手, 而是盯着如猊额头上的角。
毫无手术痕迹的皮肤,如他身上自然生长的肢体一样稳固的银色长角。
“……你生存的方式,就是不断掠夺吗?”向云来喃喃问。
如猊很快回答:“对。”
对自己的目的, 他毫不掩饰。
“这个翅膀很快也会变成我的。”他转身走向何肆月, “很好的翅膀, 比哈雷尔的骨翅还要好,这绝对是上天最珍贵的造物。”
当如猊靠近什么人的时候,那角就如同武器一般在他的面前摇动, 而他是不会后退或停步的,只能是他面前的人主动后退。比如此时的何肆月。
何肆月后退一步,抓住了如猊的角。
如猊:“我知道羽天子的骨头都很脆,你想拧断可不容易。”
何肆月:“不妨试试?看是我先拧断你的角, 还是你先夺走我的翅膀。”
他没有开玩笑, 讲完的瞬间,瘦削手臂上的肌肉立即鼓起。眼看何肆月就要使劲, 胡令溪笑着隔在两人之间,先对如猊笑:“如先生远道而来,是王都区的贵客,王都区怎么会让这种不礼貌的事情发生呢?”说完立刻转头看何肆月,无声地说:放手!想想蔡羽!
何肆月松手了。
但一缕血丝已经从那角的根部蜿蜒滑落。
如猊没擦,注视何肆月的目光里充满欣赏和难得的兴趣。“不是你的也可以,我听说像你这样的羽天子不止一个。我只要翅膀,和你一样的就……“
他讲述的计划,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切割某人的某个部分,移植到自己身上,他习惯如此。或者说断代史的高层人物全都习惯如此。为什么如猊能活这么久,因为几乎所有移植到他身上的东西,他都不排斥,都能顺利地接受。
因为太匪夷所思,大家甚至都来不及感到愤怒。荒诞,不可思议,每个人看如猊都像看一个狂热的演员,正在舞台上阐述自己不现实的台词。
何肆月静静听完,说:“孙惠然已经死了。没有人给你做这种手术。”
如猊:“弗朗西斯科认识其他的‘整形医生’,对吧?”
在人群后头发愣的弗朗西斯科吓了一跳,像开小差却被点名的学生。周围的人都朝他看过来,他们的眼神是很复杂的。弗朗西斯科外表上是毋庸置疑的血族,王都区的人不喜欢血族,但基地里的这些人都认识弗朗西斯科,知道他是古怪的好人。这样的好人也会跟孙惠然之流扯上关系吗?弗朗西斯科被充满怀疑的目光包围。
他辩解:“我认识他们,但不熟悉。”
如猊:“你可是血族。”
弗朗西斯科:“我差点被一个血族咬死。”
如猊:“但你一定还能找到他们,帮我完成愿望。”
弗朗西斯科:“……你来王都区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如猊为王都区呼吁了不少捐款,这是好事,但他看起来怎么都不是好玩意儿。如猊坐了下来,这次目光落在刑天意身上。
“我在寻找和我一样憎恨血族的人。“他说。
以哈雷尔为首的血族,从不曾把自己看作“特殊人类”。他们甚至认为,寿命极长的血族是超脱于人类这种生物的更高层级种族,他们搅和进特殊人类的种种事务,是存着一种取而代之的心思,加入断代史则更是如此。
断代史的权力中心从动荡的欧洲转移到加拿大的过程中,加拿大方面出了大力气的是隋氏家族,欧洲方面则是财富积累异常雄厚的血族。这也是血族最后能成为十二宫之一的重要原因。
但血族在十二宫里实在不是一个讨喜的角色。哈雷尔曾在隋郁小时候用滚烫的茶水泼他,单是这一件就足够让隋氏憎恨。同时断代史的人发现,血族虽然热情地参与到各种各样的工作里,但他们更热衷捣乱而不是为相同的目标发力。
血族和断代史曾有相同的目标,而且这个目标已经实现了大半部分。断代史的势力几乎渗透入每个国家的管理机构,乃至联合国。他们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了特殊人类的社会命脉。而十二宫们也愈发清晰地察觉,血族的目的可能是摘桃子——断代史花费漫长时间和精力营造出来的权力网络,血族正在试图夺取。
“我们要把血族剔除出断代史。”如猊说,“其实我很喜欢狼人,尤其是狼人的耳朵和后肢。当然我不想移植这两种东西,但我认为狼人成为十二宫之一,比血族更加合适。”
邢天意听得都快笑出声了:“你是打算邀请我吗?”
如猊:“你,或者夏春都可以。”
想到夏春正在国外接受特殊部队的面试,所有人脸色都一变。
唯独邢天意反问:“你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夏春?不对吧,夏春可不是你们推荐去特殊部队的。”
如猊静静看她:“我的目标是你。太美妙,太精彩了,你跟哈雷尔搏斗的过程。绝对的暴力和控制,你是完美的血族天敌。你难道不想尝试换一个生活方式吗?你想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王都区里吗?其实以你的能力和天赋,完全可以拥有更高的目标,更强大的同伴,更磅礴的力量……”
他是个很出色的演说家。向云来听着听着,渐渐明白,如猊到王都区来,一是为了勘察王都区地形,二是为了招揽新的、属于自己那一派的断代史成员。随着任东阳和哈雷尔的背叛、隋司权力的转移,断代史在中国几乎失去了行动力。这是十二宫们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虽然此时此刻在基地里听如猊说话的只有几个人,但向云来相信,不消数日,如猊的话就会随着风声传遍王都区。总会有人被吸引。他们会因此去了解如猊,了解铁岩六人和十二宫,更会渐渐走近断代史。
在动摇不安的地方,断代史所说的这些,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同样动摇不安的人们。
正分神,他听见胡令溪打断了如猊的滔滔不绝:“这个月全国各地都发生了针对特殊人类的群体伤害事件,跟你们有关系吗?”
如猊:“我不知道。”
胡令溪:“很像反特殊人类组织的手笔。”
如猊还是那句:“我不知道。”
他的高谈阔论忽然停了,只露出近乎完美的笑容。
回去的路上,何肆月与向云来、隋郁同行。如猊很想再跟他聊聊天,但何肆月接到一个电话后,十分干脆地与他告辞。向云来担心他这样把自己暴露在如猊面前太过危险,何肆月微微一笑:“他不可能从我或者任何一个羽天子身上夺得翅膀。”
向云来:“为什么?”
何肆月:“羽天子是我们国家特有的特殊人类,如猊或者断代史的其他人,对我们一点儿也不了解。这双翅膀跟血族的骨翅完全不一样,它在离开我们身体的那一瞬间就会枯萎,最后变成一团皱巴巴湿漉漉的脏东西。”
熟悉的倨傲表情又在他脸上出现了:“这是只有羽天子才能够拥有的东西,他算什么,他怎么可能拿得到。”
向云来的心这才稍稍放下。蔡易是知道这一前提,才让羽天子与如猊接触的。想到蔡易,向云来立刻想起与他名字相似的蔡羽。
“放出来了。”何肆月说,“刚出危机办门口就给我来电话。他在回王都区的路上,我等等他。”
他把向云来送到路口,向云来指着不远处的房子邀请他和蔡羽到家里玩。
“得等到我们从云南回来才行。”向云来说。
何肆月眼珠子一转:“你们也去云南?找任东阳?”
向云来:“你不会告诉别人吧,比如雷迟或者蔡易。”
何肆月面色平静:“我不会。虽然我担心你的安危,但我现在不想贸然参与任何行动了。我被降职,之后会回到学校继续当老师,但不再是特管委的侦查员。我也不想再搅和进任何危险的事情里了。就当我自私吧,向云来,我祝愿你平安归来。”
顿了顿,他又说:“如果你们想找任东阳,在确定他活动范围的前提下,我建议你们带上另一个人。”
隋郁:“谁?”
何肆月:“你大嫂的弟弟,道格乐斯。”
隋郁:“……太危险了,他很小。”
何肆月:“他可能是你们之中最安全的一个。别忘了,他也是断代史制造出来的新特殊人类,他身上有一半血族的血统。而且提供精子的人,正是哈雷尔的伙伴拉斐尔。”
隋郁打了个响指:“懂了,诱饵。”
何肆月:“不……不是!”他气得结结巴巴,“你疯了吗,让一个小孩儿当诱饵!我是说他的蜂鸟很有用处,而且他有血族血统,至少哈雷尔不会随意伤害他——我的意思是,不会吸他的血,因为拉斐尔和哈雷尔都是血族长老,他们的血对彼此来说都是剧毒,包括他们的后代。”
仿佛倦于跟隋郁交流,他看着向云来:“你的男朋友很不正常。”
向云来:“我们都不太正常。”
何肆月盯着向云来片刻,忽然微笑道:“算了,这地儿的特殊人类又有谁是正常的。正常和不正常,一线之隔而已。”
隋郁无法辨识何肆月的脸。但他在听到“一线之隔”的时候,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
“何肆月。”他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何肆月的脸庞,“在我的眼里,你是怪物。”
趁何肆月愣神,他继续说:“我没办法辨认和看清楚任何人的脸,世界上所有人在我眼里都是怪物和一团混沌。除了向云来。”
第156章
隋郁的坦白没有引来想象中的惊诧。何肆月镇定地指着自己问隋郁“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等隋郁详细描述了,他连连点头:“有点意思。”
这就是全部反应了。没有震惊,更没有异样或同情目光。
回家路上向云来对隋郁说:“难道只有我觉得你看不清别人很惨吗?”
隋郁:“因为你爱我吧。”
向云来:“……”
他又想起何肆月说, 正常与不正常只是一线之隔。何肆月这样的人,见多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特殊人类,碰上隋郁这样的, 也不过会眨眨眼, 笑一笑而已。
“如果不是我哥为了让我害怕你, 把我对怪物脸的恐惧感降低,我可能也说不出这些话。”隋郁说,“奇怪吧, 也算一种因祸得福。”
向云来:“这怎么是福呢……我希望你什么人都看得清, 什么表情都能理解。”
他们走在行道树浓密的影子里,隋郁仍戴着墨镜,有时候会看不清向云来的脸。他忽然很想吻向云来, 于是把他拉到一棵树后头。虽然最终只是蹭了蹭面颊, 隋郁都用尽了所有的勇气。
亲吻向云来的念头总是烧不尽的, 任何莫名其妙的瞬间都会让它疯狂滋长。这种冲动随着他和向云来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越来越适应向云来喜怒哀乐的所有表情,而越来越难以控制。向云来也说:可以的, 没关系,先亲再说嘛。
但他不会让自己这样做。他决不能让向云来以后回忆起两个人之间的亲昵举止,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不受控的呕吐和憎恶。
对,不是福。他对自己说。
他被何肆月平静接受, 是因为何肆月是好人。
他相信即便自己跟胡令溪、柳川、秦小灯、邢天意他们说自己的面容失认症, 他们也一定不会惊诧,会跟何肆月拥有同样的反应。他的心头因为伙伴们……或者说, “朋友”们的坦然与平淡,获得了难得的轻快之感。
他也有朋友了。是真正的朋友。他们先跟向云来连接,然后他隋郁才与他们连接。来到这里、进入王都区、踏进任东阳那间公寓的晚上开始,他遇到的其实都是好事。他把鼻子埋在向云来的头发里。他们有时候会用同样的洗发水,拥有同样的气味。这让隋郁感觉,自己在世界上与某个人是紧密相连的。
和□□无关,他在一切意义上,都全心全意依赖着向云来。
如果说过去被怪物包围的自己是旧的,那今日拥有朋友和恋人的自己就是新的。
这个新的“隋郁”,是因为向云来才诞生的。
“……你妈妈真好。”隋郁喃喃说,“她是我的恩人。”
向云来没听明白。他被隋郁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一头雾水。他以往是不喜欢在外头跟人有亲密举止的,怕向榕和王都区的人看到,尴尬和不喜的原因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但和隋郁在树的影子里松松地抱着,路上有人有车经过,他一点儿不慌张。只是问:“不想吐了?”
隋郁:“暂时还不想。”
于是他们在灰色的树影里又说了许多话。
道格乐斯现在跟着海森,除了上学,便是一同照顾隋司。隋司虽然醒来,但海域受创引发的伤害仍持续地影响着他,他不想见任何外人,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不时流口水、双眼放空的怪样子。当然,就算行动不便,他也仍旧可以痛骂隋郁,见到隋郁就往他身上丢枕头和水杯。
得知隋郁邀请自己去云南,道格乐斯十分高兴。他在秦小灯海域中见过她印象中的丛林,向往得不得了。隋郁还带他去见了秦小灯和邵清,两人都感激道格乐斯关键时刻的反戈,请他吃了一顿地道的云南菜。
隋郁第一次在这个早熟的孩子脸上看到与他年纪相符的快乐和幸福。
启程那天,他们在机场集合。隋郁在手机上打字,递给秦小灯看。秦小灯看了两遍,盯着隋郁的眼睛,问出了隋郁意料之中的问题:那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模样?
回到向云来身边,他一脸轻松快乐。
向云来:“又跟人分享你的怪物体验了?”
隋郁吃惊:“你怎么知道?”
向云来:“我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的向云来和他们不一样,此行去云南,他除了想把任东阳抓住之外,还有另一个目的:隋司在拷问任东阳的时候曾提及,罗清晨出事之前,最后一个联系的人是任东阳。这是海域中罗清晨的幻影无法回答的问题。必须要见到活生生的任东阳,他才能把母亲一生的拼图拼凑完整。
候机时有个男孩搭讪隋郁,隋郁推推墨镜,扭头寻找向云来。向云来却在十几米外盯着手机,聚精会神。隋郁凑过去看,屏幕上怪物模样的新闻主播正用严肃语气播报:“……类似的袭击特殊人类事件,近期在全国各地接连发生……加强打击恶性犯罪的力度……注意保护自己……”
“这件事胡令溪也提过。”向云来说,“今儿凌晨他忽然给我打电话,说王都区里有几个年轻人被袭击了,两个哨兵,一个地底人,正干活呢,忽然被人从后背打了几铲子,现在还在二六七医院里抢救。可惜我也提供不了什么线索。”
隋郁:“何肆月现在跟蔡羽都在王都区是么?我听说他也开始参与黑兵的巡逻。放心吧,王都区现在不比以前,人少了,大家的警惕性也高了。这样的事情不会接二连三的。”
向云来:“何肆月不仅在给黑兵做事,还天天跟胡令溪吵架。两个人谁都不服谁,麻烦。”
何肆月虽然没来过云南,但有个好朋友在云南生活,他强烈建议向云来联系这位出色的向导岩明。
岩明开了一辆七人座来接他们,在接机口高高举着“欢迎道格乐斯先生莅临云南指导工作”。
道格乐斯看到标语,双脚直接钉在原地,耳朵几乎冒出热烟。向榕和隋郁坏笑着把他往前推:“道格乐斯先生,接你的,走走走。”
接机的年轻人皮肤黝黑眼睛明亮,左耳垂扎着一朵小花。向云来起初觉得奇怪,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只蝴蝶。
黑色蝶翅,上半部分是透明的,下半部长长地拖出两根尾巴。几乎与蝴蝶等长的长尾在风中微微颤动。
见大家都看着自己的耳朵,刚结束自我介绍的岩明弹了弹手指。蝴蝶从他耳上起飞,翅膀挥动,随即带动翅膀后端的长尾。长尾顿时像两根柔软的绸带,以一种奇特的、富有节奏的方式舞动起来。
美得不可思议。
“绿带燕凤蝶,我的精神体。”岩明十分骄傲,“漂亮吧?”
他曾在人才规划局就读,但因不喜欢学校里的气氛,大二便退学了。当时何肆月十分遗憾,多次劝说他改变主意。“何老师是好人,就是太啰嗦了。”岩明说,“我不是读书的料,当年之所以考上人才规划局,还是托了我爸妈的福。”
见众人听不懂,他笑道:“烈士遗属加分。”
他现在在做特殊人类的旅游线,倒也有声有色。
岩明把他们带到自己的民宿。向云来本以为是一栋房子,结果那居然是连成一片的别墅群,就在一座山脚下。他们住的别墅被花木包围,还有许多蝴蝶盘旋在花丛中。
住在这一带的,几乎都是拥有蝴蝶精神体的向导。岩明有意识地招聘这样的员工,让他们当管家、清洁员工、前台或导游。唯一的要求是,尽情把自己的精神体释放出来。
“这附近的房子都是我租的。”岩明说,“现在夜了,看不清楚,明早就能看到周围全都是各种各样的蝴蝶。”
“你就是蝴蝶向导!”向榕喊起来,“我看过你的视频!”
岩明笑得眼睛弯弯:“对,就是我。”
晚饭自然也是地道的云南菜,岩明端出一份虫子,还没开始介绍,道格乐斯几乎原地跳起,躲到窗边:“这是什么!!!”
他对此地怀着如童话般的美好憧憬,但此时此刻彻底粉碎。
一桌人只有向榕吃得高兴,不时分享食用感受:“脆的!好吃。”“有汁水!好吃。”“怎么还有点甜呢?好吃。”
隋郁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到真正的怪物。
秦小灯和邵清第二天一早就要启程去宣威,之后还要坐车前往父母现在所在的镇子。即便她跟大家交流没有那么快,但邵清很少代替她讲话,秦小灯打字的手指快得目光几乎捕捉不到,经过升级的AI人声连语气都能微妙地模仿:我还没有原谅他们呢,只不过毕竟是大事,而且邵清的爸妈和他们都认识,我去去就回。
向云来:“回什么?”
秦小灯:邵清很熟悉这一带,可以帮你们找人。
向云来还在装傻:“找什么人?”
秦小灯:向榕都告诉我了。
向云来和隋郁看向榕的目光顿时变得很可怕:“你知道什么了?”
向榕:“你们想来找……”岩明在厨房里榨果汁,她压低声音,“找任东阳,是不是?别以为你们偷偷讨论的时候我听不见。我也认识他,我也去。”
向云来:“想都别想。”
向榕眉毛一竖,隋郁及时开口:“后方需要人,大家都在前面找人,我们求助的时候谁去帮我们?”
岩明这时候恰好端了果汁走出来,向榕不便再争执,瞪了向云来一眼。向云来有点吃惊:隋郁最近的表现十分惊人,他不仅能够安慰向云来,居然还懂得及时化解矛盾和冲突。
吃饱后,岩明的几个朋友也过来问候向云来等人,人人手上都提着礼物。他们都在岩明创造的这条“蝴蝶村”里工作。房子里一时全是蝴蝶:绿带燕凤蝶、白缘眼灰蝶、碧凤蝶……上下飞舞,眼花缭乱。它们纤细的身体会轻巧穿过人们的头发、指尖,留下精神体特有的微凉感,但又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拥有蝴蝶精神体的向导大都可以复制精神体,数量数十上百。没见过这么多蝴蝶,也记不住它们名字的道格乐斯恢复了元气,蜂鸟也蹿了出来,在蝴蝶的包围中悬停振翅。
“我们这里蜂鸟也很多!”岩明说,“明天我带你去看别的蜂鸟精神体,非常漂亮,有一只全身都是蓝色的……”
向云来则跟岩明的朋友们介绍:“我所住的王都区也有类似蝴蝶村的地方,当然不是旅游景点,只是同一类型的精神体的主人,聚居在一起而已。比如螳螂,比如锦鸡。绵羊和山羊则分成两拨人,他们彼此之间有点儿矛盾,这个说绵羊好吃,那个说山羊好吃,没有定论……”
隋郁也顾不上看别人是不是怪物了,他坐在竹窗角落的竹床上,享受难得的轻松时光。
一直聊到凌晨,岩明拎出了自酿的酒之后,愈发没人提议去休息。一行人之中,酒量最好的居然是秦小灯。她把几种酒混在一起喝,邵清慌得手忙脚乱,坐在她身边以防她忽然晕倒。不料秦小灯扣住他的下巴,把杯里的半杯混合酒灌进他嘴里,他根本来不及反抗。
几分钟后,尝了一口酒的道格乐斯和邵清都瘫在了沙发上。向榕喝了两杯,面颊泛红,挥着手跑到院子里去透气。
“可不能吹风,会吐出来。”岩明正要起身,向云来拉住了他,摆摆手。
“让她醉,没事的。”向云来小声说。
几只蝶翅闪动蓝灰色泽的小蝴蝶在隋郁指尖飞绕,忽然逐个消失了。
隋郁一愣,抬头时看到房间里其他的琉璃灰蝶几乎同时散作雾气。淡淡的雾气并不停留,而是从窗口涌了出去。
“蝴蝶不见了。”隋郁起身,“怎么少了个人?”
“桑秋去车上拿东西。”岩明说,“该不会喝多了,在哪儿吐着吧。”
众人笑了会儿,向云来忽然说:“不对,桑秋是司机,他明儿要载小灯他们赶火车,没喝酒。”
此时,吹风的向榕已经走出小院,沿着蝴蝶村的道路往远处的小广场去。她的脑袋越来越晕,连忙拿起手里的水瓶灌了两口温开水。在广场方向,一声犬吠忽然传来。
只有一声,随即消失。
向榕站在原地,萨摩耶从她身上窜出。这是犬类精神体警示的叫声。
还没等向榕出声,萨摩耶已经跑了出去。向榕不敢大喊,正想转身回到房子,一路之隔的竹林里一阵响动。
有什么在竹林中前行,声音轻微细碎。
向榕的心砰砰跳起来。她僵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一条粗大的黑影贴着地面游过,离开竹林、横亘小巷。向榕扭头看小巷。
一个人倒在巷口,一动不动。向榕的控制力回到了身上,她矮身扑过去,低声喊:“桑秋?!”
抬头时看到,巷子深处还有几个倒伏的人影。蛇消失在尽头,而一个矮小的人从地上站起,逆着月光,直勾勾朝向榕看来。
第157章
起初以为那人是蛇的主人, 但铁青色的巨蟒从那人的脚上无声穿过。
精神体活动时会躲开主人的身体,不会刻意穿行。向榕下意识朝那人身后的墙头看去。
有人恰在此时从墙头上跳落,往另一边去了。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只四蹄动物。是刚刚叫了一声的狗。
巷子里只剩下她, 浑身是血的桑秋,那几个倒地的人,还有正朝她一步步走来的矮子。
向榕把手放在桑秋胸口。还有心跳和呼吸, 但很微弱。照明不够, 她不清楚桑秋哪里受伤。萨摩耶护卫在她的前头, 双耳直竖。犬类灵敏的听力此时发挥了作用:周围没有更多人了,但在岩明小院子的方向,有奔跑的脚步声传来。
向榕的手在黑暗处摸索。她抓到了几颗石子。
“咬他!”她一声暴喝!
萨摩耶朝那人跳起, 如卷起一阵狂风!
那人却像根本看不见萨摩耶, 只是抬手挡住这突起的风。向榕朝他冲去,掷出手中的石子。击中了!那人叫了一声,胸口受了向榕一脚, 斜飞出去, 撞在垃圾桶上又摔下来。锐器落地的脆响在巷子里回荡, 他手上竟然还握着一把小刀。
“我在这里!”向榕高声大喊。萨摩耶转身飞奔出巷口,一路狂吠,吸引正跑过来的向云来等人注意。
向榕抓住那人头发把他从地上拉起, 先给了他一巴掌,拧着他脸庞去照巷口的灯光。她愣住了:“……你……你是……”
那人忽然抓住向榕胳膊狠狠咬下。向榕在惊愕中不由得松开手,那人立刻翻越垃圾桶,像猴子一样奔向墙头, 几步翻了过去。向榕正要追上, 身后隋郁大吼:“我来!”
他代替向榕越墙而过,脚步声消失在他们看不到的另一侧。
向云来惊魂未定, 抓着向榕前后察看:“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吗?”
包括桑秋,倒在巷子里的四个人都是蝴蝶村的工作人员,岩明神情凝重:有一个园丁已经断气了。众人都喝了酒,岩明忙叫来其他朋友,又打急救电话,好几辆车齐齐赶到,呜呜呜地把伤者送往医院。
岩明联系当地危机办的时候,向云来问向榕:“谁袭击他们,你看到了是吗?”
“……是小孩。”向榕的声音充满了困惑,“到我胸口那么高的小孩,十三四岁,手里有刀。”
隋郁并未追上那个人。岩明租下并把这个别墅群改建成“蝴蝶村”之后,在四周砌起了墙,把村子包围起来。墙后便是山沟沟,不熟悉地形的人,比如隋郁,在无灯的深夜一定会接连摔倒,难以前进。
但那几个人消失得很快。
向榕看到的小孩大约一米六,细长眼睛,头发几乎盖住耳朵,染得又红又绿。灯下的匆匆一瞥来不及让向榕看清楚他的更多特征,但她可以确定一件事:“他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导。”
接警的派出所和危机办开始扯皮。危机办说嫌疑人不是特殊人类,和他们没关系,但伤者是特殊人类,所以他们不参与调查,只督促警方尽快破案。派出所则认为即便不是哨兵向导,也可能是别的特殊人类,况且唯一的目击证人表明现场还出现过别的可疑人员和蛇、狗两种精神体,这说不定就是特殊人类之间的相互敌视和仇杀,他们是没权限也不可能去管的。
于是案发后过了一周,那案发的巷子仍封锁着,但根本没人去检索现场。桑秋和另一个人在ICU,另外两个则已经没了。蝴蝶村被迫关门,岩明和村里的工作人员情绪异常低落。那些都是他们一同工作生活的兄弟姐妹,他们提不起精神来做事。
秦小灯和邵清几天前出发去了北部,落地后很快发来信息:那边也发生了类似的袭击特殊人类事件,受害的有地底人和树英。
向云来联系胡令溪和邢天意。两人搜集信息:最近这段时间,全国各地都有这样的袭击事件发生,受害者是特殊人类,每个案子受伤人数不止一个,种族各种各样,但当然,最容易被当作目标的总是最孱弱的那一些。
受害者和家属已经通过网络集结起来,给危机办施加压力。据说刑侦科的人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蝴蝶村案发现场没人值守,岩明只得派人看管,不许任何人进入。眼看最近频频下雨,他和同伴开始搜索现场,尽力保留证据。这日他拿来一个屏幕摔成蛛网的手机,是在巷子的垃圾桶后面找到的。
充上电后手机亮起,屏保是一个动漫截图。岩明找人破解手机的密码,发现这是个备用机,里头的信息非常少,本该留下线索最多的相册只有几张餐厅菜单的照片。
界面上都是手机自带软件,没有丝毫可疑之处。
隋郁拿到手机,拨动几下:“没有通讯录,没有打出打入记录,没有短信。那这个手机的作用是什么?”他点开菜单照片,其中有一张的某种快餐名称被人用手机编辑功能打了一个圈,“这张编辑过的照片,是谁发来的?或者他准备发给谁?他用信息还是软件发送?”
向云来:“他在动手之前删掉了所有记录吗?”
隋郁:“如果完全删掉记录和软件,手机等于没有用处,他没必要带在身上。他一定需要用到手机,只是不知道是行动前、行动中还是行动后。”
他点开手机的下载记录,发现手机曾下载过一个非官方许可的软件安装包。隋郁立刻翻找软件列表,果真找到了一个隐藏起来的App。
App的图标是黑曜石般的方块,上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纹路,纹路交叉处有圆形亮点,像星图一样。隋郁喊来道格乐斯,让他看那图标。
道格乐斯吃了一惊,与隋郁面面相觑。
向云来困惑:“怎么了?”
隋郁和道格乐斯把他拉到一旁,不让岩明听到之后的谈话。
道格乐斯:“这个黑曜石正方体和上门的星座,是断代史一个极端分支‘星文’的标志。”
在这里再次听到“断代史”三个字,向云来已经分不清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了。他问:“你们还有分支机构?这个‘星文’是什么类型的极端组织?”
隋郁:“绝对不容许特殊人类和普通人类共存的一派。断代史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反特殊人类机构,但‘星文’是最坚定的。里面的人全都是极端仇恨特殊人类的成员,而且他们吸收普通人类。”
道格乐斯:“但星文不接收未成年人。”
隋郁:“确实。星文是绝对不可接收未成年人的,这是他们的底线。”
“星文”起源于一战中流亡的宗教徒。被神遗弃、蒙受厄运的教徒开始怀疑神的存在,此时断代史恰好趁虚而入,他们迅速将断代史的宗旨与本教派结合在一起:特殊人类是非神制造的非自然之物,必须铲除。
他们拒绝未成年人加入,因为他们是切实的行动派——他们确实会杀人。
隋郁说:“全世界发生的针对特殊人类的恶性犯罪里,80%都是‘星文’执行的。有时候他们亲自上阵,有时候教唆别人去动手。对,很难追查。把‘星文’的人集合起来的并不是什么信条或者充满魅力的领袖,而是他们心底最纯粹的、对特殊人类的恐惧。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需要计划,只要心底的恶意达到峰值,就会对特殊人类动手。”
道格乐斯:“‘星文’和现在的断代史十二宫联系很少,甚至可以说,有点水火不相容的意思。”
向云来:“因为他们和现在的十二宫,目标已经完全不一致了。……等等,既然水火不相容了,为什么十二宫还允许‘星文’存在?”
他说完这句话,道格乐斯眼中忽然掠过一丝迟疑。意识到向云来正注视自己,道格乐斯低下头,没有直接解答向云来的问题,岔开一嘴:“以前十二宫曾打算让我加入‘星文’来监控他们的行为。但‘星文’拒绝了。他们坚决不允许孩子双手沾血。”
但现在杀了四个人的明明是……向云来和隋郁忽然对上了眼光,两人心里都是同一个念头:向榕到达巷子的时候,桑秋等人已经倒下。她其实并未看到是谁动的刀子。
现场逃离的至少还有两个人,而刀只是最终握在了那孩子手中。
打开软件后,软件自动登录,一个密密麻麻的菜单出现了。窄小的屏幕上浮动无数堆叠的气泡,“哨兵”“向导”“地底人”“狼人”“半丧尸人”是最大的五个气泡,它们周围还有“血族”“茶姥”“采女”“竹王”“雪人”“海童”“野人”“灯婆”“苍龙母”等等小气泡。
这些都是特殊人类的种族,有一些甚至连向云来都从未听说过,比如“头绊”。这可能像苍龙母一样,源于某个少数民族的传说或发音。
“……这是什么?”向云来不解,“特殊人类种族的百科全书?”
曾为了接近“星文”而接触过不少信息的道格乐斯开口:“这是城堡的路牌。每一个气泡都通往那个种族的专属论坛。最大的那些气泡,表示论坛里的人最多。”
向云来点击“灯婆”气泡,但显示“无权限”。
“这个地方只有会员才能进入。”道格乐斯说,“这是‘星文’的内部通讯工具,你成为‘星文’的人,就能进入这个软件。但是想要进入专属的论坛,你还要做一些别的事情。”
向云来:“怎么做?”
道格乐斯的目光又变得很奇怪,犹豫半天才低声说:“每个种族的论坛入门要求不一样,半丧尸人论坛的是……拍摄他们尸体或者一截肢体的照片。”
向云来半天都说不出话。他不能再问了。他手里的不是一个手机,而是窥视深渊的窗口。
隋郁拿过手机。他点了好几个气泡,确认这小孩能进入的只有“哨兵”和“向导”论坛。
进入“向导”论坛之后,立刻跳出三十多条提醒。是小孩发表的一个帖子获得了数量可观的回复。帖子标题是:今晚行动,杀光蝴蝶村的蝴蝶鬼!
所有回复者都在点赞、起哄,撺掇他直播或上传“蝴蝶鬼”的照片。
“要死的不要活的。”
“切记剖开看看,他们身体构造跟我们不一样,你可以看看我之前发的教程,很详细。”
“可以割耳朵吗?我知道蝴蝶鬼的耳朵能卖钱,有人要。”
“我去帮你,我的狗能吓住他们。”
……
向云来看得毛骨悚然。这些躲在暗处的家伙,正口沫横飞地讨论如何杀人。
小孩这个帖子发表于事发那天中午,帖子的最后一个回复是三天前的:“成了!杀两个伤两个!英雄!牛逼!”
而这个帖子已经淹没在无数新帖之中。哨兵和向导这两个大论坛里帖子刷新特别快,隋郁每次回到首页,看到的几乎都是新内容。他翻了两页,不得不把手机放下,深呼吸让自己平静。
他们仍在蝴蝶村里,岩明的人的小蝴蝶带着一丝焦躁不安,在院子和房子里花瓣一样飞舞。绿色的竹林,盛开不断的花丛,岩明在厨房里做饭,向榕坐在竹椅子上望着天空发呆。隋郁在这平静的世界里,只感到紧握手机的掌心因为发烫而颤抖。
“我看不下去了。这比怪物的脸还可怕。”他低声对向云来说。
小孩杀了两个人的事实,在这个深不见底的世界里竟然如此轻飘飘。无法看清面目的人们在激动地参与拷问直播、精神体虐待和杀人现场寻踪。下一个目标,再下下个目标……女人,孩子……老人,流浪汉……王都区,城中村……刀子,棍棒……砍,锯,吃,喝……毫不掩饰的恐怖字眼大咧咧地亮在标题上,阅读量大的那些还会亮起红光,附带一颗或更多颗血滴标记。
向云来愣愣地看着道格乐斯,忽然抓住他的手:“乐乐。”
道格乐斯吓了一跳,以为向云来要对自己说什么。但向云来把他拉到怀里,紧紧地抱住了。
“幸好你没去,幸好你没去……”向云来喃喃说,“你是好孩子,你不是‘星文’那边的人……”
道格乐斯趴在向云来怀中,很久才抬起头:“‘星文’跟十二宫的一个人有联系。”
说出这个事实,他显然费尽了勇气。冷汗从他额头滚落,他的手抓住向云来的,说一句停一下。
“我说的是哈雷尔。”道格乐斯说,“‘星文’认为特殊人类要除掉,哈雷尔则认为血族不算特殊人类,他会参与‘星文’的一些活动,获得活体吸血的材料。包……包括和我有关的那个提议,也是他提出来的。我有一半的血族血统,他想让我渗透进‘星文’里,做他的傀儡。”
隋郁愕然:“你跟哈雷尔有私底下的联络?海森知道这件事吗?”
道格乐斯:“不知道,姐姐不知道……请你不要告诉她,求求你……爸爸讨厌哈雷尔,我不想让他……”
他哭了起来。向云来轻抚他的头发,察觉他在发抖,安慰道:“哈雷尔不在这里,你不用怕。”
“不,你们不懂……不对,不对,你们能懂的!”他看着向云来和隋郁,“就像你把我带来的原因一样,我有血族长老拉斐尔的血统,哈雷尔不能吸我的血,那跟喝下毒液没任何区别,或者说,跟接受长达24小时的拷问带来的痛苦几乎是一样的。”
向云来和隋郁瞬间都理解了。“不用担心,他不会吸你的血。”隋郁说,“你不要离开我们身边……”
“是他会让我喝他的血。”道格乐斯颤抖起来,“如果我暴露他的秘密,他就会打开我的嘴巴,在我的牙齿上磨破他的手指。他这样做过,不止一次……所以我什么都不能说,也不敢说。对不起,Garrett……对不起……”
向云来像抱着小孩一样揽着他,轻拍他的背脊和头顶。忽然,他明白了道格乐斯说出这个秘密的用意。
“你这么小,哈雷尔都能为了自己的目的让你加入‘星文’,那允许未成年人在‘星文’活动,说不定也是他的主意。”向云来说,“找到那个孩子,就能找到哈雷尔的线索!”
隋郁站起身:“那孩子逃离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走的。他踩点也是独自行动。对周围的地形这么熟悉,他很可能就住在蝴蝶村周围。乐乐,你可以加入搜索吗?”隋郁看着道格乐斯肩头的蜂鸟,“是运用你蜂鸟的时候了。”
向云来问:“害怕吗?”
道格乐斯擦了眼泪:“害怕,但我想做。”
他们放弃依赖当地的危机办和警察,当天晚上就开始搜索。能离开道格乐斯身边极远,且能传递视觉信息的蜂鸟成为搜索的主力,岩明等熟悉地形的向导则负责带路与沟通。
“星文”APP的信息反馈给邢天意和雷迟,不料隔天竟有一个意外收获:了解到那个论坛的运作模式后,已经回到王都区的蔡羽非常确定,这个论坛就是他中学时代那些论坛的另一种形态。他当时加入的反半丧尸人组织,同样也以伤害半丧尸人作为加入组织的投名状,而动手的过程也都会逐一记录,发到固定的展示区,获得更多阅读量及资源。两者在行动模式上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手机被秘密保护着,由岩明亲自送到北京,交到何肆月手中,再由何肆月交给雷迟。刑侦科的人着手调查论坛内部资讯后不久,小孩的账号忽然被注销,软件从此再也无法打开。但这个app给刑侦科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他们开始回头调查所有群体伤害事件嫌疑人的电子通讯工具。
几乎每一个人的手机里,都发现了“星文”的痕迹。
恶意一旦被散步在更大的空间里,被更多的人看到,它就有了增殖的机会。
而且是呈几何级数增殖的可能。
憎恶特殊人类的人们,总会在各种事件和新闻、各种可自由发表言论的地方,留下恶意的斑驳痕迹——
哨兵向导就是怪物,他们上位了我们普通人还有活路吗;
再不好好控制的话,地底人就要统治世界了;
半丧尸人又拍电影又上杂志还要当代表,这个世界姓“丧”算了;
国家怎么不灭灭狼人的威风啊,是不是狼人已经渗透到内部了啊;
茶姥这种垃圾玩意儿也能上保护名录,又女又老,两个护身符是吧;
我看要完,不反抗真的要完;
有血性的人先冲,我们跟在后面,不能把世界交给垃圾人类!
——如此种种,每一天,每一处,都在无穷滋长。
恶意会吸引恶意。恶意会诞生新的恶意。
“星文”的人像影子一样穿梭在这些或浓或淡的恶意之间。他们会接近这些充满恶意的人,说服他们,劝诱他们,最后把他们拉进论坛里。
只讨厌哨兵向导吗?不了解一下地底人?地底人更可恶,他们在蚕食普通人类的空间!
狼人不好下手,不如用半丧尸人练练手?很脆弱,很容易成功的。一回生二回熟,你也试试吧。
恶意会催长恶意。恶意和恶意联结,生产出膨胀的魔鬼。
隋郁很不乐意向云来了解这些,但向云来无法控制自己。以往无论是罗清晨、任东阳还是隋郁,对于断代史“反特殊人类”的性质总是一笔带过。“星文”的存在令向云来毛骨悚然。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们立足于深渊之上的浮冰。难以见底的恶意堆积在暗处,纠结成无法消除的脓肿,在不同种族之间暗暗作痛。
蜂鸟不分昼夜地穿梭在蝴蝶村周围的村镇里。道格乐斯不想停下。他偶尔也跟向云来一起看王都区发回来的信息和线索。他会呕吐,像隋郁以前看到向云来就胃部抽搐一样。吐完会后怕,自己差点也因为哈雷尔的推荐,而落入“星文”里头去了。
他愈发奋力地寻找那个头发又红又绿的孩子。
秦小灯和邵清回到蝴蝶村那天,蜂鸟终于找到了目标人物。
第158章
“星文”的存在勾起了向云来对断代史的新兴趣。
它代表着断代史真正黑暗和血腥的一面, 同时也揭示出这个组织的一以贯之的行为准则。在向云来的追问下,隋郁把一些外人难以得知的秘密也告诉了他。
断代史的核心成员是十二宫,而十二宫各自有大量的产业和分支组织。比如海森父母拥有和管理的地下人口买卖市场, 还有哈雷尔染指的“星文”。这些产业和分支组织并非全都是反特殊人类的,有些甚至致力于为特殊人类争取权益。
世界上存在无数与特殊人类相关的组织,断代史鼓励成员创立这样的组织, 有时候则尝试从外部收编, 比如任东阳的父亲就曾试图通过谭月阳, 收编国内的反哨兵向导机构,警铃协会。
“星文”与警铃协会很相似,它们都有独立的纲领与领袖, 在诞生之初并不依赖断代史, 甚至不知道世界上存在“断代史”这种机构。断代史开出优厚条件:金钱、渠道、武器、人员,一切能掀起血腥风浪的东西都可以提供,只要“星文”愿意归属断代史。
这些诱人的条件, 警铃协会拒绝了, 而“星文”接受了。
类似的分支还有一百多个, 数量多到连隋郁都记不清楚。有一些是断代史成立初期招纳的,比如“星文”,有一些则是断代史发展到现在才主动加入的, 比如两年前成立的南太平洋人鱼保护基金会。
这些信息汇集起来,向云来得出了一个结论:“断代史内部的分歧和矛盾特别多。”
隋郁完全同意。这些矛盾随着断代史愈发地接近上层权力而逐渐变得突出和激烈。有的十二宫成员权力被削弱了,比如任东阳:他虽然在父亲死后,继承了“狮牙”称号, 但当时受罗清晨幻影的影响, 他无法回到加拿大,狮牙在加拿大经营的情报网络和产业几乎全都落入其他人手中。
而有的人正寻求更大的权力, 比如哈雷尔。
渴望更大权力的哈雷尔对如今求稳、求好的断代史是巨大威胁。独角兽人如猊的说法或许是真实的:断代史里的其他人,已经在暗中谋划如何除掉哈雷尔了。
“哈雷尔和任东阳现在很难离开边境。”隋郁说,“我猜,原本接应他们的那些人临时变卦了,所以他们现在仍旧滞留境内,每一步都必须很谨慎。‘星文’现在并不是断代史重视的组织,断代史巴不得‘星文’越低调越好。哈雷尔利用‘星文’,绝对是他或者任东阳的自发行为。他们撺掇普通人类的小孩去杀伤哨兵向导,是为了分散危机办的注意力,制造出脱离的机会。”
小孩藏在市场背后的棚户区里。正是凌晨,市场上都是卖花挑花的人,热闹非凡。他们在一个鲜花运输车旁发现了小孩。
小孩正在帮忙打包花卉送上车子。市场里干活的哨兵不时看他一眼,目光渐渐困惑。
无数蝴蝶围绕着那小孩,蜂鸟悬在他头顶,而一头银狐站在他身后,尾巴裂成无数武器,尖端朝着小孩。
哨兵退后,说了句什么。周围人都停了手,看着小孩。小孩猛地把怀里的花一丢,扭头朝外狂奔。
仿佛被他牵引,所有精神体一齐随之行动。岩明等人直接窜出,追赶而去。
那小孩熟悉地形,速度又快,上蹿下跳的,比猴子还要灵活。但岩明等人也一样熟悉这周围路况。凌晨路面几乎没人,追赶与逃窜,咬得极紧。
岩明和伙伴们怀着一腔怒气,丝毫不因对方是小孩而留情。一个人追上那小孩,立刻抓住他头发。小孩嗷地惨叫,用头去撞那人胸膛,差点把他推进水沟里。趁着松手的间隙,小孩跑到对面的楼上,沿着空调外机往上爬。
“下来!你不要命了!”隋郁大吼,“那不是可以爬的地方!”
小孩根本不听。他又矮又瘦,双腿猛蹬,很快爬到这栋四层小楼的最上一层。
岩明他们想抓住小孩,而且要抓活的。众人试图冲进楼里,但这个培训机构铁门紧闭,无法进入。
“我们不追你了!”岩明喊,“你跑什么啊?你怕了?你干坏事的时候怎个不怕啊!”
那小孩趴在四楼的空调外机上喘气。
“被你们抓住,会被打死。”他大声说,“被警察抓住我不会死!我今年不到14,我杀了人也不……”
承受不住外机加一个人重量的铁架咔地断了。
小孩猛地一倒,手忙脚乱抓住头顶突出的一排屋檐。
向云来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岩明更是直接扑到地上想要接住下落的小孩。
小孩抓住屋檐,悬空挂着,蹬了两下腿,慢慢才找准平衡。他的手在发抖,随时可能掉下来。向云来和隋郁四处寻找可以当安全垫的东西,岩明已经开始哀求:“你不要动,不要踩空调了!我们救你,现在就去救你。”
伙伴抄起石头去砸铁门的大锁,响声在寂静的夜里震耳欲聋。有人拨打119求援,小孩忽然带着哭腔喊:“我抓不住了!”
他的左腿拼命往空调外机的方向伸去。外机的架子已经断了一根,摇摇欲坠地悬在墙上。一扇窗户在外机上头,装了密实的防盗网,小孩的脚完全踩不上窗台。他只得把脚丫伸向外机,找一个借力的落脚点。
踏上去时,外机架子彻底断了。
铁门砸开,两个人冲上楼梯。但小孩无法再支撑,手指松脱。
坠落的瞬间,房顶忽然闪过一个人影。他抓住了小孩的手。
小孩像一个钟摆,在那人手中、在房顶摇摆,很快被拉了上去。
向云来跑到楼顶,吃惊地发现这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几个陌生人。为首的高大哨兵已经把小孩双手反绑,小孩嚷着“他们要杀我”,但没人理会。他张嘴要咬哨兵的胳膊,牙齿还未碰到皮肤,哨兵两根手指捏住小孩后颈的筋,他痛得惨叫起来。
几个陌生的精神体在楼顶游走,它们的行动方式不像是护卫主人,反倒像在楼顶巡逻并远眺。其中最吸引人目光的,是一头略显矮胖的狼。
岩明要求对方把小孩交出来,对方头也不抬,从怀中掏出个证件一晃。
只来得及看清楚证件封面上危机办的标志,眼看对方就要收回去,隋郁眼疾手快,抓住那人的手腕,把证件打开。
在那人冷笑声中,隋郁看清楚证件持有者的来历和名字:特管委秘务部部员,危机办刑侦科特级侦查员,高穹。
“危机办不是不管这事儿么?”岩明问,“推来推去的,怎么?现在又想来抢功劳?”
那个叫高穹的中年人寡言,只答一句:“我们是北京的。”
隋郁:“这个案子你们管?”
高穹不回答了,把那小孩拎起,径直往楼下走。岩明上前拦他,那头矮狼一个猛冲,岩明身边所有绿带燕凤蝶忽然全数消失。在场的其他精神体仿佛感受到某种奇特的压制,升高的升高,噤声的噤声。连隋郁已经化作十几支长矛的银狐也恢复了兽类形态,窜上向云来肩膀,紧紧挨着他。
楼下又有陌生人。向云来顾不上辨认,和岩明一起跟着那哨兵往前走,想把小孩截留下来。
“向云来。”有人喊他。
向云来扭头时,看到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那人面容温和,对向云来微笑时,眼角和鼻子两侧的皱纹密密地攒在一起。
看起来跟高穹差不多,四十?或者五十?向云来不能确定。眼前人和高穹一样,外表上了年纪,眼睛却都是清澈的,没有一丝浑浊。
“你认识我?”向云来问。
“嗯,我看过秦戈给你做的巡弋报告,还有你交给秦戈的所有作业。”那人走过来,对拦截高穹的隋郁和岩明说,“蝴蝶村的案子不是独立发生的,特管委和危机办已经把它和全国其他省市发生的五十二起袭击事件并案调查。高队长是调查西南地区的负责人,你们可以信任他。”
拎着小孩的高穹扭头看他。他轻声责备:“你就不能多说两句,解释清楚?”
高穹:“你帮我说。”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是那人扭头,解释起来。
虽然当地的危机办极度不愿意介入调查,但首都的危机办总部直接调派人手,出发到各个地区统筹指导。高穹等人是今日抵达昆明的。发生在西南地区几个省份的特殊人类袭击事件一共有二十九起,其中有十八起出现人员伤亡,情况并不乐观。
岩明等蝴蝶村向导最近的动向,在关注这起事件的侦查员眼中并不是秘密。高穹今夜到蝴蝶村,打算直接与岩明谈谈,不料恰好遇到这件事。
小孩被他抓住,等于被危机办抓住。岩明和隋郁拿着高穹的证件翻来覆去地看,半信半疑,要求跟他们一同前往当地危机办。
向云来也要跟着过去,但被身边的中年人拉住了。
“高穹有他的任务。”那人对向云来说,“我是来找你的。”
这回轮到向云来怔住。
“我叫章晓。”那人说,“我是秦戈的老师。你听过我的名字,对吗?”
向云来吃惊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国内海域学的资深学者,传说般的调剂师,秦戈三天两头挂在嘴边的偶像,章晓!
“你……你来找我?”向云来结巴了。
“对。我来帮你,还有向你学习。”章晓说,“我对你的能力很感兴趣,向云来。”
·
因章晓的出现,隋郁放弃了跟着高穹到危机办的打算,回到向云来身边。
他自称向云来的潜伴,警惕地盯着章晓。三人回到蝴蝶村,向榕、秦小灯和道格乐斯正在家中等候。蜂鸟从外头飞回来,落在道格乐斯肩头。章晓盯着那蜂鸟看了片刻,露出一丝非常复杂的笑容。
“了不起。”他对道格乐斯说,“你的精神体居然可以离开你这么远?”
道格乐斯骄傲地承认了。章晓拍拍他的头:“我见过的蜂鸟精神体好像都有些特殊能力。这难道是蜂鸟的共性吗?”
他嘀咕着,从口袋里拿出小笔记本写了点儿什么。
章晓此前一直在国外学习和工作,最近才回国。他不参与任何刑侦案件调查,这次是因为和伴侣久别,自己另买一张机票跟过来罢了。他说一切都是凑巧:凑巧很久没来云南,凑巧秦戈听何肆月说了向云来的动向,凑巧他能帮上向云来,于是一点儿没犹豫,立刻出发了。
在国外时,秦戈常用邮件跟他交流向云来的情况。章晓虽然从未见过向云来,但已经在巡弋报告中看过向云来的照片,一见面就认出来了。他让向云来和隋郁跟着自己来到院子,直截了当:“我想看看你的海域。”
向云来又看到了一个辽阔宁静的海域。章晓的海域与秦戈的有类似的气质,平静,温和,有波澜但并不令人恐慌。他们站在一片丛林之中,蝴蝶翻飞,无角的小鹿在溪边汲水。
章晓左看右看,啧啧称奇:“很完美的复刻。那这样呢?”
眼前景象忽然变化。向云来一下站不住,被天空、大地中无数色彩鲜艳的漩涡吓了一跳。
漩涡们扭曲、伸展,他站在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曲折的木制长桥,一望无际的湖泊,芦苇在细雨微风中摇摆,远处有人唱歌,声音又亮又清。
向云来愣住了:“这是哪里?”
章晓:“我的海域。”
向云来:“那、那刚刚的……”
章晓:“也是我的海域。”
向云来:“……你有好几个海域?”
章晓笑了:“我当然只有一个海域。只不过我可以改变海域的景观。跟你一样,我也有一点儿特别的能力,它可以让我穿过某种壁垒……但现在已经没有用武之地。我只是变得更擅长构建海域景观,随时随地可以在自己的脑子里遨游世界而已。”
向云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拜。
他们沿着长桥前行。章晓抚摸栏杆,侧耳倾听远处的歌声,又一次感叹:“你的复刻能力非常完美,这完完全全就是我海域里的景象。除了一个地方。”
两人看向大湖中央。
一个白色的影子在湖面上飘摇。她注视向云来,当然也看到了向云来身边的陌生人。
任东阳曾代替罗清晨,反复叮嘱向云来“不要让别人进入你的海域”。幻影也有同样的坚持,在察觉海域中出现陌生人之后,已经在浅层海域徘徊许久的幻影曾试图袭击和驱逐章晓。但它做不到。
向云来请求她远离,幻影只好走远。
“你能够和它沟通,但我不行。”章晓说,“所以这件事必须由你自己来完成。”
向云来沉默地看着章晓。
“我知道你来云南的目的。我不会阻拦你。”章晓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打算自己越过心里头这个障碍,我尊重你的主动性。但是——”
重要的正是“但是”。向云来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手捂住了耳朵。
他甚至想驱逐章晓。但两个人的共鸣太过强烈,他不仅无法顺利从他人海域离开,也难以驱赶进入自己海域的别人。
他只恨自己和隋郁没有心灵感应。他现在需要警标。
章晓抓住他的手,强行把他手掌从耳朵上拉开,逼迫他看自己。
“向云来,你听着。”章晓一字字说,“你想去面对任东阳,想抓住他,找到你妈妈消失的原因,那你必须用最好的、最稳定的状态去面对他。你的精神体呢?你的象鼩呢?你一生都见不到它了,难道也没问题吗?”
对哨兵和向导来说,失去自己的灵魂伙伴是绝对难以接受的。向云来忽然想起了自己象鼩,他不知道这是否也因章晓的能力而起,但他从未有这样强烈的思念和难受:他第一次摸象鼩是罗清晨带他去动物园玩,他幸运地被抽中了,能够把手伸到玻璃笼子里,颤抖地触碰那只小小的动物。
他想起象鼩第一次在自己胸口成形,他在小床上蹦来跳去,“妈妈!”“象鼩!”“妈妈!”“象鼩!”他疯狂地大喊这两个词,它们都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他被幼儿园的小孩排挤时,是象鼩一直陪着他,乖乖的,温顺的。
他在舅舅家里照顾向榕时,五点起床烧水做饭,象鼩总会蹲在锅盖上,让蒸汽吹动自己的毛发。
他们住进八里街九十九号的第一天晚上,萨摩耶头上顶着象鼩,在路灯照亮的街道上跑呀笑呀。
一个精神体又能懂得什么呢?它可以理解的,只有向云来的喜怒哀乐。它是世界上唯一能随时随地与他分享一切的伙伴。唯一的。不可代替的。绝不能消失的。
“你想它,是吗?”章晓的声音变得柔和,“它也想你的。”
向云来捂着自己的眼睛,蹲在长桥上。周围的景色再一次变化,他们坐在绿浪滚滚的草原上。蓝天辽阔,白云浓郁,向云来让风吹干自己的眼泪,低声说:“我想它。我很想、很想它。”
章晓:“那你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吗?”
向云来停顿了很久很久。白日变作黑天,星辰取代了流云。他轻声说:“我要让妈妈的影子彻底消失。”
章晓:“只要你需要,我都可以帮你。”
向云来的声音发抖:“你帮我什么?你来这里,就是为了……为了帮我杀死我妈妈吗?”
他知道自己开始胡言乱语,但太痛苦了,要彻底抹除罗清晨的这片影子,如同彻底把母亲从他记忆和生命中拔除。他必须找一个人来怨恨。
章晓面色温柔平静,沉默地承受向云来的指责。
“我是来帮你成为你自己。”他对向云来说,“你过去受任东阳控制,现在受罗清晨的影子控制。你不想摆脱吗?你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你能做的事情明明还有很多、很多啊,向云来。”
向云来:“可是她会彻底消失!她会永远离开我!”
章晓:“不会的,想想方虞。你还记得他,是不是?你记得自己在巡弋报告上写了什么吗?”
方虞——这个名字忽然唤回了向云来的理智。
他写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在方虞的深层记忆里,穿过那列永不停止、没有尽头的绿皮火车,他看到的是,年幼的方虞用婴孩的目光记录的,关于妈妈的影像。
眼泪狂涌,向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
“她不会离开你的。”章晓轻拍他的肩膀,“向云来,你成为完整的、独立的你自己,这是给她的最好礼物。”
向云来睁开眼睛时,隋郁正愤怒瞪着章晓。章晓解释自己并没有做任何不妥当的事情,向云来会在巡弋中哭,是另有原因的。
“接下来的事情,我需要你的帮忙。”章晓看着隋郁表情,更正道,“是向云来需要你的帮忙。如果没有你的协助,他过不了这个难关。”
隋郁的怒气消失了,迫切道:“我什么都可以做!”
章晓:“你们之间的警标是什么?”
隋郁:“我发誓。”
章晓:“好的,好的,你什么都可以做,你已经发誓了,我知道。警标是什么?”
隋郁:“我发誓。”
章晓:“……发一次就够了。告诉我警标。”
隋郁:“我发誓!警标就是我发誓!”他停了停,有些倨傲地看着章晓,“而且这警标只有我能用。”
轻咳一声,章晓在小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向云来确定那句子的长度绝对远远多于“我发誓”三个字。他在忧郁和哀伤中竟然还有思考的余裕:章晓那小本子,记的不会都是骂人的话吧?
向榕和秦小灯也来到了院子里,因为章晓说,希望能有更多向云来熟悉的人陪伴他。萨摩耶趴在向云来脚上,蜂鸟落在他肩膀。黑孔雀从秦小灯身上飞跃而起,轻飘飘降落于向云来头顶,尾羽像黑色的柔软披风,把他笼罩包围。
不必担心我,请让我和它陪着你。秦小灯轻巧地比划手语。
“你被很多人爱着。”章晓握住向云来的手,“别怕,好吗?让我们开始吧。”
第159章
罗清晨的影子在草浪中行走。她轻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起来, 飘向天空。
向云来离开海域后很快返回,但幻影对时间是没有感知的。她看到向云来就会笑, 就像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那样。
母子俩都没见过草原,章晓留下的这片海域景观对两个人都是新鲜的。托章晓的福,这片海域景观非常辽阔,从草坡到海子,从蒙古包到羊群,甚至还能看见四季的色彩变化,丰富美丽。
他俩像旅行者一样走走停停。
罗清晨说, 小云,你去过这种地方吗?
向云来答,没有。
罗清晨说, 小云,那你以后可要去呀。跟你喜欢的人一起去。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问题罗清晨问过好几次了, 但总是会反复提起,一遍又一遍。好像, 这才是幻影最关心的事情, 有没有人爱他, 有没有人疼他。
“我有。”向云来说,“我还有很好的朋友, 和家人。我想和他们一起去草原。”
罗清晨非常开心地挽着向云来胳膊。她个子不矮,但因为瘦,总显得脆弱。向云来要低头才能看到她的脸庞。那不年轻的、母亲的脸庞, 有忧虑,也有快乐。向云来把乱飞的鬓发别到她的耳朵后,说:“妈妈。”
罗清晨:“哎。”
向云来:“你还记得我的象鼩吗?”
罗清晨:“记得呀,它特别可爱。”
向云来:“我很久没见过它了。”
罗清晨怔住了:“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它去哪儿了?”
“因为你在这里, 所以它没办法再出来了。”向云来说,“妈妈,你夺走了我海域的一部分控制权。你的嵌入太过强大,压制了我对自己情绪的感知。我的精神力不能够完整地发挥,所以,我没办法让象鼩显形。”
罗清晨呆站着,片刻才喃喃道:“是因为我?”
向云来艰难点头。
“可是……可是我只是……”罗清晨下意识地咬自己曲起的食指,“……是因为我。”
她的肩膀塌了,良久才抬头看向云来:“那我必须离开了。”
向云来哭着说:“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罗清晨慌得连忙给他擦眼泪。她要踮起脚,昂着头,才能够得到自己孩子的脸庞。“是我的错呀,是我对不住你。”罗清晨含着眼泪,“我当时想啊,放一个我在你的海域里,以后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了,你想我,需要我的时候,随时都能见到我。”
她顿了顿,愈发低沉地说:“妈妈对不起你,小云。妈妈也不知道……没有人教过妈妈海域里的事情,我都是自己看书,自己去想。可是二十年前的知识和现在的,应该也差很远吧?我的能力又这么特殊……对不起,对不起……”
她哭得比向云来还厉害。幻影是罗清晨本身的一部分碎片,她正以罗清晨的身份在道歉:“妈妈没有给你完整的家庭,也没有给你一个合格的爸爸……连我,连我自己都是不合格的……对不起,妈妈难过,小云,妈妈好想看你长大……”
以往每次罗清晨问起向云来现在生活得怎么样,向云来总是会说谎。他告诉罗清晨,舅舅对自己很好,他则品学兼优,高分考上了大学,现在是危机办的精神调剂师,有很好的老师、朋友和家人,走到哪里都受人尊重。
但这最后一次,他不想说谎了。
罗清晨的影子是记不住这些的,但他很想坦率地面对自己的母亲。
说呀,说呀。把白天说成黑夜,又把星辰说成了太阳。罗清晨听得好认真,有时哭有时笑。终于说到现在,说到隋郁。得知隋郁就是当年被自己嵌入过怪物理念的小孩,罗清晨愧疚万分:“你代替妈妈跟他道歉,好不好?”
“好。”向云来说,“他是非常非常好的人。他一点儿也不怪你。他还说如果没有你,他不一定能遇到我。”
话是不能够说尽的。但向云来沉进海域的时间有限。章晓的精神力正充分地包围着他,让他在强烈的哀恸中,又感到一种缓慢心碎的平静,像酣睡的午后,乍醒的一刻,不知身在何处,只晓得心头空空。
“妈妈。”向云来说,“我们要说再见了。”
罗清晨:“你知道怎样让我消失吗?”
向云来:“我知道。我知道的。”
罗清晨很信任他,点了点头。母子俩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她说:“那,那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熬夜,别跟人争吵。”
向云来:“嗯。”
罗清晨又说:“遇到事情不要总是自己一个人担着。找朋友,找隋郁,他们都会帮你的。你有好朋友和好对象,你比妈妈强多了。”
向云来:“妈妈。”
罗清晨愈发迫切:“小云,你要学开车,去考驾照,你可以去很多地方。还有,好好上课,也要去读书啊,跟你的老师认真学习。”
向云来:“我会的。”
罗清晨顿了片刻,温柔地说:“不,不用,学不进去就算了。这些都不重要。你好好的,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行。不要饿着自己,不要太累,一日三餐要定时,早睡早起。还有……还有,你跟隋郁和妹妹,都要好好的。”
她才说完,又忘记自己说了什么,慌里慌张地重复。翻来覆去,都是吃喝、睡眠的叮咛。她想不出更切实的话语了,她只是一片影子,一段记忆,是罗清晨的碎片,永恒停留在离家的清晨。
“你要怎么让我消失呢?”罗清晨笑着看向云来,“你看,你比我厉害多了。你连这个都知道。”
向云来拉起她的手,把她紧紧抱在自己怀中。
“妈妈……”他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再需要你了。”
不再需要你了。不再需要妈妈的影子了。
这就是解开一切的咒语。
罗清晨的幻影恍然大悟。她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眼泪滴在向云来肩头。她的孩子不需要她了。她必然会消失。
还想再说什么时,她已经变得像花瓣,像草叶,真正地轻盈起来。
她捧着向云来的脸,一个吻落在向云来的额头上。那是她最后留给向云来的东西。
向云来怀中空空如也。就在这一刻,他的海域——或者说章晓留下的景观,如玻璃房屋一般碎裂了。
碎片穿过嚎啕大哭的向云来的身体,把他切割得支离破碎。这一层玻璃消失了,下一层玻璃浮现出来:是章晓的丛林。丛林也消失了,下一层景象是隋郁的雪原,下一层是向榕的二维小镇……
向云来曾巡弋过的所有海域,复刻过的所有景象,正逐个在他眼中复现、碎裂,让他的胸口一痛再痛。
罗清晨的幻影就像一枚钉子,向云来把她拔走了,原本被钉子压制着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地飞扬起来。这段时间的狂喜、悲痛、茫然、愤怒,海潮一样朝他卷过来。他被自己的海域淹没,又从水中浮起。淹没,浮起。淹没,再浮起。他又哭又笑,情绪完全失控——直到浑浑噩噩中,双足轻轻落地。
他站在一道冷清的峡谷之中,而怀中有一团柔软、温暖的小东西。
象鼩蜷缩在他的手心里,像第一次在他面前凝聚成形那样,扬起尖细的小鼻子。
向云来亲它柔软的小肚子,眼泪落尽进它的皮毛里。峡谷中有风吹过,雨水簌簌低落,蓝色和紫色的山藤像帘幕一样垂挂、招摇,拂过向云来的脸庞。
向云来记得这个海域。它是他记事以来,看到的第一个海域。
这是他原本的海域吗?可是他从未真正见过这样的地方。而且那时候,他才四五岁,他根本没有能力去设计和建构这样完整的陌生景观——往峡谷深处行走的向云来愣住了。
他忽然明白自己站在什么地方。
这是罗清晨的海域。
这是罗清晨第一次巡弋向云来海域时,在小孩完全空白的精神世界中,留下的第一笔。
向云来发出无声的哭叫,睁开了眼睛。他听见隋郁在耳边低语的警标,但这次和以往不同:他心头非常难受,眼泪流个不停,海域却平静舒展,没有以往的动荡。
一种温厚的精神力正紧密地包围着他。向云来看清牵着自己双手的章晓,哭得更加失控。
“她……她没有了……”他无法清晰地说话,“我……我杀死了……”
“没有,不是的。你没有。”隋郁把他按在自己怀里,等向云来稍稍平静了,才贴着他耳朵,用只有向云来才听得清楚的声音说,“你妈妈还留有一个幻影在世界上。”
向云来哭得脑袋发痛,好一会儿才抬头看隋郁。
“在我的海域里,她就在我的海域里。”隋郁低声说,“我永远都不正常,所以,她留在我海域里的影子,永远都不会被消除。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到我的海域里寻找她。”
向云来的肩膀开始颤抖,他紧紧抓着隋郁的手臂。他哭得厉害,隋郁眼睛也泛红。他们有同样的泪光。
“你真了不起,向云来。”隋郁擦去他的眼泪,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宣布。
·
直到第二天,向云来才有充足的精神跟章晓道谢。
向榕和隋郁一整晚都陪着他,他想说话的时候,俩人就找话题,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就陪着他闭目休息。章晓的精神力一直笼罩在屋子周围,本人则跟秦小灯和道格乐斯彻夜长谈。
“做得很棒。”章晓冲向云来招手,餐桌上放着热腾腾的早餐,“你边吃,边听我说。”
罗清晨的幻影曾告诉向云来一个重要线索:罗清晨去见谭月阳的那天,因为无法联系到与她相熟的精神调剂师,她戴了录音和录像设备。那位精神调剂师如今已经远离工作,专心休养。他仍记得和罗清晨联络的方式。
监控设备是一整套,调剂师留给罗清晨的,以便罗清晨外出的时候随时查看向云来在家里的情况。这种监控设备会自行把监控的内容上传到云储存空间里。而调剂师当时还多留了个心眼:他设置了后门程序,当设备上传的时候,会同时以隐蔽方式抄送一份,寄到调剂师的邮箱中。
调剂师本人的邮箱多年未曾使用。在技术部门的帮助下,他终于开启了这个专门用于保密工作的邮箱,并且在里面找到了罗清晨与谭月阳见面的记录。
遗憾的是,他们只能复原一部分。
章晓展示的视频是从罗清晨坐上谭月阳的车子开始的。
谭月阳西装革履,一见面就对罗清晨的打扮表示不满。他们去见的独角兽人身份尊贵显赫,太过随意的装扮可能会令对方不高兴。两人话不投机,吵吵闹闹中,车子一路往前。罗清晨在路上不止一次刻意念出路牌和询问方位。这辆车前进的方向,正是任东阳当日囚禁向云来的别墅区。
罗清晨不断逼问:独角兽人到底想干什么?
谭月阳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好吧,我也是猜的,但应该八九不离十。他们想克隆你。
罗清晨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我的能力?
谭月阳:小云是向导吧?他跟你一样吗?
罗清晨:你别打我孩子的主意!
谭月阳:不是我!你……你疯了!我在开车,别碰我方向盘!我没打算再碰这种事情!
罗清晨坐回副驾驶,她的声音发抖:小云就是一个普通的向导,你们不要折磨他。
谭月阳大声说:是他们,他们!不是我!我现在一切顺利,我也有我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不可能再掺和断代史的事情!你冷静点罗清晨,再发癫我立刻把你丢下去。
罗清晨:你说的“克隆我”是什么意思?你们又要抓走我吗?
谭月阳:不需要抓走你!你忘了自己在哪里生的孩子?你生孩子的时候,你的基因信息就已经被他们拿走了!现在在加拿大,已经有好几个你的克隆体诞生,她们跟小云同样年纪!
这一瞬间,向云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他抬头看章晓,章晓却示意他继续往下看。
谭月阳说完这句话之后,罗清晨陷入了古怪的沉默。她在咬自己的手指,良久才问:那为什么还要找我?
谭月阳:如果不是独角兽人出现,我才不会帮忙找你!我,我也没见过独角兽人,他很有地位。
罗清晨:你不是为了我或者小云,你找到我,劝我来,是为了跟独角兽人攀上关系。
谭月阳没否认:他只想见你,所以你乖一点,我们都好受。我听说克隆体出了一些问题,断代史正在想办法解决。独角兽人见过克隆体,对本体很感兴趣,说不定还会帮你一把。
罗清晨:我不需要。
谭月阳:你儿子需要。你打算一直带他住那间三十平的破房子?你不想让他过好点儿的生活?你乖乖地去见独角兽,好好回答他的问题。他是个绅士……你不必冷笑,他是真正的绅士。你做得好一点,你儿子未来就多一点保障。
罗清晨:你们断代史的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放狗屁……
这一句没能说完,车里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罗清晨吓得大叫,她抬头看车顶,录像设备的镜头随之上移,画面中出现了挡风玻璃和车顶的一角。
有什么砸在车顶上,竟把这辆车子砸出两个硕大凹洞。凹洞的形状像两只脚。
谭月阳忽然尖叫:有什么从车顶爬过挡风玻璃,趴在车前盖上。那东西佝偻着,回头看谭月阳。血红的竖瞳,仿佛经历过无数次手术的破碎脸庞,还有身后两片大大张开的、浑似蝙蝠的肉膜翅膀——“孙惠然?!”向云来喊出声。
这跟孙惠然解救秦小灯时采用的方式一模一样:落在车顶,随后逼停车辆。
向云来毛骨悚然,不由得站起:“……还有哈雷尔。”
谭月阳受了惊吓,方向盘拧来拧去,车子冲向栏杆,高高飞起。在坠落的瞬间,罗清晨身上的摄像头扫过了苍白的天空。一个高瘦的人影悬在群山之中。他身后的两片翅膀粗硬坚固,是骨头组成的。
“……妈妈没有见到独角兽人。”向云来喃喃道,“她甚至到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章晓和特管委的人,关注的是断代史拥有罗清晨克隆体的事情。但向云来心头激烈翻涌着的,完全是对哈雷尔的恨意。孙惠然是哈雷尔的“孩子”,这自然也是哈雷尔授意她去做的事情。可是为什么要对付罗清晨?为什么要让罗清晨死?
他恨不能现在立刻抓住哈雷尔,撕开他的嘴巴,逼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一切。
由于情绪激动,象鼩蹦到桌子上,徒劳地扯着纸巾、挥舞牙签,冲着章晓扮演一个保护向云来的毛绒小骑士。
章晓用两根手指按住象鼩的小脑瓜:“向云来,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务必仔细听好、认真记住。”
向云来深深呼吸,坐定在章晓面前:“好。”
“我允许你使用你的能力。”章晓盯着他的眼睛,“从现在这一刻起,你不必有任何顾虑,也不需要跟任何人报备。你遇到任东阳的时候,请务必毫不犹豫,入侵并即刻探索他的海域,第一时间抵达深层海域,挖掘他的记忆。”
第160章
章晓的“允许”让向云来激动, 但他随即冷静:“为什么允许我这样做?秦戈说……”
“秦戈听我的。”章晓答。
章晓这次来到云南,身上没有任何工作任务, 他当然也不可能加入高穹他们的行动。甚至高穹带人具体去执行什么指令,他也是无从得知的。这是两个人之间在工作上的保密默契。因此他不能够直接指示向云来去做什么。
但他可以解开向云来的桎梏。
“秦戈总是劝你不要随意入侵别人的海域。其实他也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入侵过他人。”章晓说,“我告诉你这件事,不是揭他的底,而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的对错与否,与这件事发生时的场景、迫切性相关。”
他告诉向云来一些关于秦戈的, 只有他才知道的事情。在王都区里,秦戈也同样为了救人而强行入侵过他人的海域。秦戈懂得这种行为的冒犯和不敬,所以才会劝说向云来控制“入侵”的冲动。
章晓注视向云来:“你拥有绝对出色的天赋, 不能被浪费,也不应该过分保守。我知道你曾经过多次入侵别人的海域, 甚至以此来满足自己的窥私欲和好奇心。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忏悔了, 我不会责备你。我只希望你记住, 从今天起, 从我跟你谈话的此时此刻起,你可以自由地使用你的能力。”
向云来:“……如果我用这个能力去做坏事呢?”
章晓:“那你会为这些坏事付出代价。”
向云来非常惊奇。无论是罗清晨、任东阳还是秦戈, 都会告诫他,不要轻易使用这种能力。但章晓的观点与他们截然不同。
他完全没有把未接受过系统训练的向云来当作一个懵懂的野生调剂师,而是完全认可他作为成年人、作为一个成熟向导, 拥有能够判断对错的能力,而且能承担行为带来的后果。
霎时间,向云来有一种被人重新看待的新鲜感受。
这段时间以来,身边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都认为他的能力是, 可怕的,充满威胁的,令人畏惧的。在王都区里工作的时候,见到的每一个哨兵和向导,都会用异样目光看他。有的人还记得他曾帮王都区做了什么,有的人却始终怀抱恐惧。
他不由得坐直了:“你相信我?”
“你的潜力比我见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章晓说,“你身上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但你现在或许还不能弄明白这种能力的本质是什么。其实我和秦戈也一样弄不明白。”
章晓这段时间一直在国外,他接触到许多海域学的权威人士,并且跟他们探讨过巡弋能力的可能性。这些权威人士很可能是断代史的人,章晓保持着警惕,从不提及向云来,只称“我有一种想法”。
他说:“罗清晨和你的能力,都是全新的。我们只有不断地尝试、实践,才能理解和弄清楚它的本质。你也才能知道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绝对不能去碰的。我听说,你以前的巡弋记录都在火里烧没了。你还能记得多少?”
向云来:“我……我几乎都记得。”
章晓很欣赏地点了点头:“找个机会,你把这些记录,还有你自己在之后的巡弋中,感受到、体验到的所有一切,记下来。这些都非常非常珍贵。”
向云来:“我会成为……”
章晓:“你会成为别人的路标。我们每个人都是后来者的路标,向云来。能力的学习和传承,就是这样发生的。”
断代史在利用饲育所和地下人口买卖市场,尝试制造更多新的特殊人类。罗清晨的克隆体在加拿大生存,甚至还可能出现更多其他特殊人类的克隆体。道格乐斯是向导,但他也拥有一部分血族的血统,他的蜂鸟甚至能够远离主人,与主人共享视觉信息。这些都是全新的、从未料想过的变化。
章晓意识到,罗清晨和向云来的能力充满了可能性。也许还会出现新的向导和哨兵,出现全新的、超出他们认知的能力……这并非不可能。
即便对人类大脑和“海域”的研究突飞猛进,但人本身,就是一个拥有无数未知的能量体。
哨兵和向导是一种返祖现象,与这种学说相矛盾的是,哨兵和向导的海域能力还存在大量未被人发现和解读的空白。这些未能探索的地方,会孕育出令人惊愕的新东西。
“这样说可能太宽泛,也太……”章晓皱着眉头笑了笑,难以斟酌出合适的词语,“总之,你一定是我们研究向导能力的过程中,一座重要的里程碑。训练你自己吧,任东阳就是你最好的训练材料。”
从出生以来,向云来就颠沛流离。他长到如今的二十六岁,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他是重要的。他不仅对隋郁和向榕是重要的,在全世界几十亿人类之中,他也是不可或缺的。
因过分激动而产生的羞愧,令向云来的脸火辣辣地红了起来。他的手臂上冒出一层接一层的鸡皮疙瘩,泪腺脆弱地分泌□□:“章老师,我……”
章晓制止了他的话,从随身携带的笔记册里抽出一封信,交到向云来手中。“高穹从特管委秘务部里看到的。他复制了一份。我想,你应该很想要。”
向云来拆开信封时,章晓起身走出去,并且阻止了想要进门的隋郁和向榕。
信封里是一张照片,照片右下角有一行字:绝密000012AA,似乎原本属于某份秘务部的档案。照片上的少女十几岁年纪,灵动活泼的眼睛跟向云来几乎一模一样。她双手托着自己的精神体,一只小小的伊特鲁里亚鼩鼱,面对镜头,笑容开朗。
向云来用指头摩挲照片中的罗清晨,笑着抽了抽鼻子。
·
被扣押在危机办的小孩供述出一个重要信息:他初中辍学后在市场打工,某日他在市场里跟一个羽天子吵架,不少人围观;当天晚上就有人找到他住的地方,跟他聊了很多特殊人类的事情。
那位不速之客正是哈雷尔。
高穹等人起初不明白,哈雷尔抵达云南之后,为什么还需要自己动手去做这件事。隋郁带去的信息解答了他们的困惑:哈雷尔已经被断代史暗中放弃,云南这边几乎所有断代史的资源、人力,他都无法动用了。
在血族决议通过之前,国内不承认血族,自然对血族也没有任何监管措施,那时候血族是可以随意在边境飞来飞去的,只要足够高,不让边防的人发现,他们几乎算是来去自如。但血族决议通过之后,边防加强了对偷渡人员的排查,同时增加了专门检索和射击血族、羽天子等特殊人类的高飞装置。哈雷尔想要直接飞离边境,更是难上加难。
如今的哈雷尔一定为自己绞尽脑汁说服蔡易通过血族决议,而懊悔万分。
但他为什么会主动接触这个小孩?
小孩扛不住讯问,毕竟年幼,很快说出了与“星文”相关的事情。
“星文”在国内活动已有十几年,一直低调,最近一个月却如星火般四处点燃。哈雷尔为了更大程度地扰乱当地的治安,让危机办分身乏术,他盯上了辍学、打工的未成年人。哈雷尔引诱和发展的这批“星文”成员几乎都跟小孩差不多年纪,“特殊人类夺走了普通人学习和工作的机会”,这个说法对他们来说极有吸引力。
他们相信,只要消除特殊人类,普通人类就能夺回应有的一切,他们能活得轻松,也能挣到大钱,买房买车。
只是小孩特别冲动。他在黑曜石APP上发帖之后很快采取了行动,哈雷尔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原本计划安排这些小孩子去冲击危机办,以削弱危机办在各个地方的人力。但小孩的行动弄巧成拙,直接引来了高穹的小队。
高穹接手这个工作,只从当地危机办调走两个人协助。危机办的人反而能够松弛下来,全力寻找哈雷尔和任东阳。
“哈雷尔和任东阳用假身份租了一辆车,已经往南去了。”隋郁带回最新的消息,“他们只走二级公路,而且哈雷尔身上还有伤,速度非常慢。过了红河,现在在普洱境内,看方向,可能要往西双版纳去。”
向云来没有再耽搁。两人和道格乐斯立刻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向榕很想和他们一块儿去,但她是蝴蝶村案件的重要目击证人,目前还不能离开。邵清开岩明的车送他俩往南去,秦小灯也同行。向榕很不情愿,却不得不留下,气得好几个小时不跟向云来说话。
但她最终还是没忍住,主动过来给哥哥收拾东西。向云来他们行李都很简单,在蝴蝶村住下的时候已经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向榕看看向云来,又看看道格乐斯,从宽大的裤兜里掏出了两把一模一样的小刀。
“带上。”她说,“这是哈雷尔的骨刀。”
向云来吃惊:“汤辰那把被危机办收走了,你的那把给了夏春让她出国防身。这两把……”手中的刀子跟之前那两根光秃秃的骨头完全不一样,它们有刀鞘,有刀柄,精心地打磨过,十分锐利。
隋郁:“……这玩意儿你怎么带上飞机的?!”
向榕脸上掠过一丝骄傲神色:“岩明教我开的刃。”
这两把刀子来自于那天深夜,被邢天意从哈雷尔身上活生生撕下来的骨翅。邢天意看着哈雷尔负伤离去,虽然自己也伤得很重,但仍折断了骨翅的一部分,藏在自家别墅里。
如她所料,血族的骨翅被危机办和特管委保管,而她偷偷留下的那部分,被她先后拆解开,做成好几把匕首。出发之前,邢天意送了向榕两把。
骨刀没开刃,设计又精美别致,看起来完全就是工艺品,向榕往行李箱一塞完事。在蝴蝶村呆了好几天,隋郁和向云来出门寻找小孩时,她就在家里默默按照岩明教的法子,给骨刀开刃。
“你一把。你也一把。”向榕说,“安全回来,好吗?”
隋郁:“我没有?”
向榕:“你太强了,根本不需要这种小玩具。”
这句话隋郁非常受用,眉毛一挑,微微点头。向云来和道格乐斯都仔细收下,贴身放着。
一行人隔天出发,邵清与隋郁轮着开车,沿昆磨高速往版纳去。抵达西双版纳后,邵清把车停在一座山上,回头看向云来。
“你真的要这样做?”他有点儿担心,“你确定不会出问题吗?万一有人因此出了岔子,在开车或者干别的紧要事情……”
向云来:“我确定。我已经在章晓老师和隋郁身上试过很多很多次了。”
向云来爬上车顶,稳稳站着。青翠的山谷与微风让他心旷神怡。而在半小时前,隋郁收到了内线的通知:哈雷尔和任东阳早他们两个小时抵达了版纳。
自从记事以来,向云来从没有感受到今日一般的清爽。他的海域中没有困惑,没有障碍,没有任何幻影。雪花在他的海域里翻飞,这是昨夜隋郁留下来的印记。他用隋郁试验了很多很多次,终于找到在不惊动海域主人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掠过他人海域的方法。
他的精神力此时此刻像丝线一样往外逸散。
一瞬间——向云来身上爆发出的能量让他的精神力如同最小最细的针,激射开来!
邵清下了车,忧虑地盯着向云来。他仍记得在王都区时,被向云来反复多次侵入海域的不适感,得知向云来打算用同样的方法寻找任东阳海域时,他下意识地精神紧绷。那是一种被刺针密密扎痛的怪异感觉,会让人想呕吐,海域还会因此产生海啸的前兆。他一点儿也不相信向云来这次能毫无阻碍地巡弋全城。
说实在话,他已经在心里拟好几个方案,比如万一出事,要怎么跟版纳的危机办解释情况。
看见向云来在车顶上吹了几分钟的风就下来了,他忙问:“不巡弋了吗?是要换个法子吗?”
向云来眨了眨眼:“我已经找到他了。”
邵清:“你……你巡弋过了?”
向云来:“对。”
邵清看了看表:“……五分钟?全城?所有哨兵向导的海域?!”
向云来:“对。”
邵清完全愣了。他不仅没有任何不适,甚至完全没察觉有人入侵过自己的海域。隋郁从车里探出个脑袋:“他巡弋了四次。”
道格乐斯:“……可是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除了隋郁,其余人都一脸茫然。隋郁的语气里有一种奇特的骄傲:“我熟悉他的精神力,所以我知道。”
邵清佩服得五体投地:“向云来,你太牛了。”
“哈哈……”向云来挠挠头,“不过,我也被他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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