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他们想让你和我死。”


    哈雷尔对任东阳说。


    他们租了一间没有其他客人也没有房东的民宿, 小楼加院子,身后就是群山。哈雷尔认为这地方不够好, 但云南的行程是任东阳一手安排的,他不熟悉这边,没有置喙余地。


    任东阳多年前来过云南,他正是在云南往北京去的绿皮火车上遇到秦小灯,并把秦小灯耳朵夺走的。他对这里尚算熟悉,一路开车直抵版纳,开始筹谋如何逃离。


    断代史会放弃哈雷尔和他, 再正常不过。哈雷尔在断代史内部一直都不是受欢迎的人,他自恃为更高级的生物,蔑视一切特殊人类。断代史是看在血族曾为反特殊人类事业做出的贡献, 而容忍哈雷尔加入断代史的。加上断代史多年来一直不断尝试去制造新的特殊人类或改造原有特殊人类,他们非常依赖孙惠然等人的技术。


    断代史曾盘算过, 与其让哈雷尔成为十二宫,不如让拉斐尔加入。擅长转化和医疗的拉斐尔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人, 但拉斐尔对断代史这类机构毫无兴趣。任东阳记得, 哈雷尔与拉斐尔是相处年月极其漫长的情侣, 但他也曾听孙惠然提过:拉斐尔是被哈雷尔杀死的。


    和其他血族长老一样,哈雷尔的唯一立场就是——一切为了自己。从加入断代史的那天开始, 哈雷尔就是隐形炸弹。


    至于任东阳,他只继承了“狮牙”这个名号,父母在加拿大多年经营已经全部落入其他人之手。他如果死了, 则连“狮牙”称号也要拱手让给别人。这是任东阳极不乐意的。


    当日哈雷尔要干掉他,是察觉到断代史的人希望血族这样做。今日哈雷尔与他同样都是被断代史放弃的人,他俩有同样的目标:哈雷尔要离开中国,去东南亚吸取大量血液让自己恢复, 任东阳则要从东南亚辗转回加拿大。


    哈雷尔正在处理腰上的伤口。被夺走一侧骨翅,浑身骨头碎的碎断的断,如果没有弗朗西斯科的血,他根本无法复原。而在还未完全恢复的时候,他为了救走任东阳而冒险起飞,新生的骨翅虽然支撑他一段时间,但很快便枯萎、粉碎了。


    抵达云南后不久,弗朗西斯科又被人救走。失去血包之后,哈雷尔在当地抓过两个人试图转化,但全都失败了。没有稳定的、可靠的血液来源,他的身体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症状:皮肤溃烂流血,新的骨翅小得可怜,柔软脆弱,原本英俊饱满的脸庞凹陷下去,银发也变得干枯毛躁。哈雷尔每天都会在镜子前怒吼,但他最近甚至不再照镜子,因为他在自己的脸颊上看到了老人才有的斑点。


    哈雷尔的恐慌对任东阳没有影响。正如哈雷尔从未看得起任东阳,任东阳也从不把血族之流放在眼中。他见识过许多不断进化的特殊人类,而血族是唯一一种几百年来从未有任何长进的种族。他们往日怎样繁衍,今日也怎样繁衍,就连抗病毒能力也无法随着时代更迭而进化,这些自恃高贵的蚊子,能夸耀的只有自己漫长的寿命。


    但没有任何进益的长寿,任东阳并不欣赏。


    哈雷尔重复恶劣一次:“他们想弄死我们。”


    任东阳正翻看报纸,头也不抬:“我知道。”


    这回答太敷衍,哈雷尔不禁抬起头。他的腰上捆着绷带,但血总是止不住,一点一点渗出来。伤口的愈合速度变得极其缓慢,甚至比普通人还要慢。他指使小孩从市场附近的诊所偷了些针线,自己缝合伤口。但血族的血液里有古怪的成分,能够溶解那些普通的缝合线。


    哈雷尔只在这时候想起拉斐尔。拉斐尔曾告诫过他:血族长老的血液成分和普通血族不一样,甚至和绝大多数人类都不一样,寻常的医疗用具在长老身上无法发挥正常的作用,比如寻常麻醉药品对他们来说等同于剧毒,而寻常的医用缝合线会被他们的血液溶解。


    伤口还在不断增加,仿佛他从身体内部开始腐坏。


    一种久违的恐慌忽然从哈雷尔心中生起。是他许多年前被利剑刺穿胸口时,感受到的死亡阴影。


    “你必须帮我。”哈雷尔对任东阳说,“否则你无法离开边境。”


    任东阳:“靠你?还是靠你那双没用的骨翅?”


    骨翅收进了身体里,哈雷尔被他这句话激得霎时间浓眉倒竖。但他现在是更羸弱的那个。怒气被压制了,他心平气和地问:“你还在怪我找了那些小孩?”


    任东阳毫不犹豫:“那是你做的所有事中最蠢的一件。”


    两人在昆明曾为这件事大吵一架。那时候弗朗西斯科还未离开,整日因为被哈雷尔吸血而昏昏沉沉。任东阳提醒哈雷尔不要把事情做过头,如果弄死了弗朗西斯科,金毛特管委那个前男友是绝对不可能饶过他们的。哈雷尔当时十分得意,称特管委现在必定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去处理任何别的事情。


    得知他竟然利用“星文”在国内四处点火,甚至游说小孩加入,任东阳暴怒了。


    哈雷尔的所作所为,固然会令危机办和特管委无法分神去全力追捕两人,但同样也让断代史和许多特殊人类种族陷入严重的危机之中。任东阳在那一刹那忽然意识到,眼前洋洋得意的血族,或许才是最彻底、最纯粹的断代史成员——他和组建断代史的最初几位先驱一样,是彻头彻尾的反特殊人类者。


    血族看特殊人类,如同人类注视蚂蚁。


    任东阳在那一刻,决定舍弃哈雷尔。


    但在彻底放弃哈雷尔之前,他还要让哈雷尔充分地发挥作用。


    “你应该先跟我沟通。”任东阳说,“我毕竟在国内呆了很多年,跟很多部门打过交道,我非常熟悉他们做事的风格和制度习惯。”


    哈雷尔狐疑:“你不是因为我对小孩下手而生气?”


    任东阳:“小孩也好大人也好,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两个找到机会尽快离开。况且你找的都是十来岁的小孩,即便杀了人也不会死,甚至不会坐牢。既然这样,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停顿两秒,任东阳无比真诚地说:“你看事情,确实高瞻远瞩,在我之上。”


    哈雷尔喜欢听这样的话。而任东阳擅长说这样的话:演戏嘛,他演了很多年,对象虽然只有一个,但他技巧已经炉火纯青。


    哈雷尔果然受用,笑了笑。任东阳起身拿走钱包:“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买点儿纱布。”


    哈雷尔:“纱布对我没有用。”


    任东阳:“多换几次吧,保证伤口洁净。后天我们就走,很快了,你再忍一忍。”


    哈雷尔:“你知道怎么走?”


    任东阳:“我知道。我在这里有认识的人。”


    他在药店里用现金购买纱布和绷带,但没有立刻回民宿,而是往反方向走去。距离民宿大概一公里远,有一个小型工厂,制作各种动物图案的碗碟。那是个非常特殊的工厂:厂子里全都是特殊人类。


    在偏远的山区,比如秦小灯的故乡,“特殊人类”仍旧是令人畏惧的生物,尤其是类似羽天子、苍龙母、大祷这样外形与人不太一样的种族。如何处置这些被排挤的特殊人类家庭,很令当地危机办头疼。


    这个工厂解决的正是这样的问题。厂子的管理者、工人全都是不想回到普通社会的特殊人类,厂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幼儿园,可以在上班时间为工人看管小孩。


    任东阳在王都区听来自这边的特殊人类提过此处,他专程到云南,为的就是这个工厂。他原本以为这样的厂子必定管理松散,简直是饲育所和斗兽场的天然材料场,然而大大出乎他意料:厂子不仅非常正规,而且工人们对他所说的“北方的挣大钱的地方”丝毫不感兴趣。


    故土难离,即便是摒弃自己的故土。任东阳无法理解这样的感情,他怀着不满离开,最后在绿皮火车上结识了秦小灯。他当时得知秦小灯来自于工厂附近的村落,却渴望远离故乡北上寻找新生活,他几乎没有一丝犹豫,立刻哄骗秦小灯吃下掺药的食物。得知秦小灯的精神体是黑孔雀,算是意外之喜。


    任东阳就站在山腰上俯瞰厂区。暌违数年,厂区规模扩大,也愈发热闹了。这种热闹让任东阳十分憎厌。


    他心中有一种毁灭一切、吞噬一切的疯狂愿望,随着海域的恢复而膨胀、而滋长。


    他记得这个厂子的管理者绝大部分都是哨兵和向导。水母从他肩头悠然跃起——即便海域已经恢复正常,他的银币水母却依旧保持着那怪异的、仿佛异形一般的狰狞姿态。


    任东阳知道自己的精神世界已经彻底被扭曲。他欣然接受,并且开始逐渐欣赏和喜爱自己模样奇怪的水母。


    水母缓慢降落,缠绕在任东阳手上,并很快分裂成无数小水母,往厂区游去。


    任东阳正在脑中梳理自己计划,他忽然一顿。


    一枚针——或者说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他的海域。


    随即,第二次,第三次。掠行太快了,任东阳甚至无法捕捉到那精神力的形态。


    但在第四次的时候,他认出来了。


    他最熟悉的海域。他最熟悉的精神力。他在自己的海域中抓住了向云来:“小云,你来了。”


    第162章


    被任东阳抓住的时候, 向云来有一瞬间的后悔。


    他如果仅仅是掠过任东阳海域,或许是安全的。但他忘记了, 如同隋郁熟悉他的精神力,任东阳同样也很熟悉他的精神力。他在任东阳海域中逗留的时间长了一点,次数多了一点,因为他想起了章晓的叮咛——第一时间深入任东阳的深层海域,挖掘记忆——并打算践行。


    可惜尚未挖掘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已经被任东阳发现了。


    在任东阳抓住他的瞬间,向云来撤走了。他们彼此对对方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向云来一路都惴惴不安。他们找了个地方住下,秦小灯等人出门找吃的,隋郁则留在房间里。他察觉到向云来的沉默, 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抓住我了。”向云来抬起自己的手臂。任东阳的自我意识在海域中准确抓住他手腕的刹那,他有一种被冰凉的水母触丝缠绕的不适感。


    即便脱离了对方海域, 这感觉仍未消失。他不确定这是自己对任东阳的畏惧,还是任东阳精神力对自己的反作用。总之, 触丝仿佛在皮肤上留下了看不到的鞭痕, 疼而痒。


    隋郁握住了他的手腕, 掌心的温度覆盖了残余的不适。


    “抓住你了?”隋郁问,“什么意思?”


    任东阳发现了向云来, 并且知道向云来在试探自己的海域。他非常警觉,向云来根本找不到进入他深层海域的机会。同时向云来发现一件事:任东阳“变正常”的海域,比他不正常的时候、被罗清晨控制着的时候, 更诡异难明。


    水母仍旧是异样的形态,而他的海域不再是海边和沙滩。出现在向云来眼前的是一条漆黑的隧道。向云来只记得那隧道一直延伸,地面幽幽发光。洞壁仿佛刚凿出一样粗糙,触感却柔软极了, 手伸过去会感觉构成隧道的似是活物,且这活物还会把向云来的手往里吞。


    可惜无法再探索了。如今只有这一段无穷无尽的隧道留在向云来的海域里。


    “……我怀疑那是水母的消化道。”向云来喃喃说,“水母有消化道吗?我忘了。”


    隋郁:“他还说了什么?”


    向云来:“就一句话,你来了。”


    隋郁:“他知道你会来。”


    向云来:“他了解我。”


    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异常真实,但又令他有一种反胃的悚然。即便是在跟任东阳相处的那段时间里,即便他当时仍对任东阳怀着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崇敬、仰慕,任东阳和他也都一样心知肚明:在这段关系里有人压抑了自己的真正情绪,扮演温顺的宠物。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好!”


    隋郁被他吓了一跳:“怎么好?”


    向云来:“他了解我,这很好。他知道我从来都不服气,但他最喜欢的就是看我明明不服气但是又胜不过他。所以他不会跑。即便知道我就在这里,我专程来找他,即便根本不清楚我身边有什么帮手,他也绝对不会跑。”


    隋郁静静看着向云来。


    向云来:“你明白了吗?他……”


    隋郁:“我明白。他一直在挑战你。他知道你假装驯服,所以想让你真正驯服。他很想击败你。只有胜过你,才能彻底证明他比你,还有比你的妈妈更强。”


    向云来很高兴他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对!”


    隋郁托着下巴看向云来:“他太可笑了。”


    向云来:“什么?”


    隋郁:“他怎么可能击败你。”


    他说得平淡,却万分认真。说完顺手揉了向云来的脑袋一下,门被敲响,是邵清提了食物回来。向云来呆坐着,脸和耳朵都因隋郁这寻常的话和动作热起来。


    五个人在小桌上摊开洋芋饭和米线,呼哧呼哧吃起来。邵清问向云来接下来怎么办。


    追击任东阳和哈雷尔的人肯定不止他们几个,危机办也有人在这边活动。向云来在之前的探查中认出了几位。向云来想抢在他们之前先接触任东阳。


    他咽下滚烫粉糯的洋芋,用筷子指着窗外:“这里有个工厂。”


    窗外是满野绿翠。


    “一个全都是特殊人类的工厂,做很可爱的动物碗碟,何肆月之前送过我一套,说是庆祝我搬家。”向云来说,“那个工厂里有一个羽天子,我们要去找她。她跟何肆月一样,能飞。”


    邵清:“用羽天子来制伏哈雷尔?”


    向云来:“对,我们这里没有一个人能飞,我们必须找一个可以在天空活动的人。”


    隋郁:“羽天子打不过哈雷尔。”


    向云来:“出发之前,何肆月跟弗朗西斯科都来找过我。哈雷尔的状态并不好,弗朗西斯科可以确定,他的伤还没有好,而且,不一定能飞起来。”


    这消息让大家精神为之一振。他们大都不惧怕任东阳,但是不知道如何对付哈雷尔。


    “羽天子能够在天上飞翔,不仅可以配合道格乐斯,一起帮我们尽快找到任东阳他们,而且会让我们的视野变得更广。”隋郁赞同向云来的提议。


    何肆月之所以知道藏在山中的这间工厂,也与这位羽天子相关。任何族群都有离群索居之人,这位不愿意跟大家一起生活的羽天子就是这样独特的性格。何肆月作为学校招生的负责人来到云南招收特殊人类学生时,结识了即将迎来高考的她。她的成绩并不好,根本没有任何考取大学的希望。


    但她会飞。这太棒了。何肆月欣喜若狂:他打算用尽一切办法让她吃上公家饭。


    但这位羽天子拒绝了。她去北方一趟,天天狂流鼻血,皮肤干裂,翅膀的羽毛不停地掉。还没等何肆月找到适合她的温度和湿度,她便自己买票回到了云南。


    她现在就在那座工厂里工作,何肆月已经跟她打过招呼,只要向云来他们出现,她一定会帮忙。


    一直沉默的秦小灯按动手机,播放语音:我也知道那个工厂。


    云南地区,由于独特的生态环境,不少出生在此处的向导都会拥有昆虫或者鸟类精神体,比如蝴蝶或者蜂鸟。而正如蝴蝶村是蝴蝶精神体向导聚居的地方一样,那座工厂,正是鸟类精神体向导聚居的场所。


    他们依赖那座工厂,在周围的村镇里成家、生子,经营人生。秦小灯的黑孔雀精神体很特别,这趟回家见父母,她告诉父母王都区的生活,生疏的父母则告诉她这个特殊工厂的存在。


    最兴奋的是道格乐斯:“那我们出发吧!”


    次日,向云来一早就站在了工厂门口。


    厂子门口不断有人进入,用奇怪目光打量他们。道格乐斯肩头停着蜂鸟,人们看到蜂鸟,才露出几分了然和亲切。


    何肆月的朋友叫想想。得知他们来找想主任,门卫把他们安排到会议室里。向云来在会议室再次飞快探索了厂子里所有哨兵向导的海域,果然,绝大部分向导都是鸟类精神体。


    邵清释放自己的白孔雀,因为看见树梢上停着两只鹤和一头尾羽油光水亮的绿孔雀。精神体们彼此带着警惕互看,踱步、拍翅,不时鸣叫。


    门卫领着一个年轻的女孩走进来。尖脸庞高个子,想想的脸庞仿佛刀子刻画出来般古板严肃。她左右看看,目光落在道格乐斯身上:“我们不要童工。”


    向云来:“不……我们不是来应聘的。我是何肆月的朋友。”


    想想恍然大悟,脸上忽然绽开笑容。这让她的面庞陡然生动亲切起来:“肆月的朋友,我晓得了!”


    她让门卫去拿几瓶水,转身坐下,低声问:“肆月说你们来执行机密任务,让我帮忙。是什么机密任务?”


    何肆月当然不会提前告诉她详情,她眼睛里闪动兴奋光芒:“我在这里可遇不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向云来简单说了任东阳和哈雷尔的身份来历。想想打了个响指:“反特殊人类的头子,还有血族……也就是吸血鬼对吗?你们来对了,咱们厂子里有狼人。吸血鬼从不到我们这种地方,他们没见过吸血鬼,正好长长见识。”


    向云来哭笑不得,想想根本没理解这件事情的危险性:“我们做的事情不是开玩笑。对方是血族长老,即便狼人是吸血鬼的天敌,他们对上哈雷尔也完全没胜算。”


    想想一下坐直,拉开与他们的距离:“长老?这么牛?那我也没胜算。”


    向云来以为何肆月的朋友,性格或许跟何肆月或蔡羽差不多,急公好义,满腔热血。但想想并非如此。提到危险,羽天子脸上已经露出警惕的怯意。


    “你根本不需要接触血族。”向云来告诉她哈雷尔的情况,“你只要帮我们盯着那两个人的行踪就行。”他拍了拍道格乐斯的背,“这位向导会跟你一起行动。”


    隋郁补充:“别看他年纪小,他以前是何肆月战友。”


    这句话让想想双目再次发亮:“你是肆月的战友?”


    隋郁乘胜追击:“何肆月说你的飞行能力不逊色于他。”


    想想大笑:“不可能。他不可能那样说。我是羽天子之中的异类。”


    向云来:“为什么这么说自己?”


    “因为我不喜欢飞。”她起身说,“但你们是肆月的朋友,连这么小的小孩也能成为他的战友,我没道理退缩。你们什么时候需要我做事情,尽管说。我现在就去请假。”


    向云来把她拉回来:“等等,能不能先把厂里的哨兵和向导集结起来?”


    想想:“那要等十一点。现在机器已经开动,他们都在车间里,全都撤走的话,生产线会出问题的。”


    向云来只得耐心:“或者你先跟他们说,如果在村镇上或者山里见到银币水母精神体,尤其是这么大的,长得很奇怪的……”


    想想:“银币水母是什么?”


    向云来大吃一惊。他随即想起,“水母”这种水生生物,对于一直在山中生活的人来说或许是一个知识盲区。他忙拿来纸笔,在纸上画出任东阳异化水母的形态。


    几瓶水放在桌上,那门卫回来了。他凑过来看向云来画的东西。想想说:“张叔,仔细看啊,你要是在路上见到这东西,记得离它远远的。这水母是一个精神病养的精神体。是这个意思吧?”


    向云来:“……对,你理解得完全正确。”


    “是那个吗?”门卫指着窗外,“你画的,是在外头飘的那个东西吗?”


    第163章


    悬浮在工厂上方的银币水母被向云来他们发现了。


    门卫告诉他们, 他昨天也看到过这个东西,起初以为那是几只鸟组成的鸟团, 后来才发现那是一团蓝黑色的混沌,伴随银色的长长的触丝。他不认得这种东西。他本人是一个哨兵,长期跟特殊人类生活在一起,已经习惯对这种奇怪现象感到麻木。所以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水母在空中攒结、舒展,直到它开始因为被追逐而逃离,任东阳才察觉它的移动。


    虽然海域恢复正常,再也没有任何他者的幻影作祟, 但任东阳看到自己的精神体就会清晰地理解:他和以往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或许是罗清晨带来的,或许是隋郁的拷问造成的,或许根源就是他自己。原因不重要, 重要的是银币水母将永恒地保持着一种扭曲、怪异的模样,每次出现, 都等同于昭示任东阳最深处的秘密:他的精神世界有一部分已经永久地改变,如同精神疾病在大脑留下的创痕, 绝无痊愈的可能。


    正因为这样, 银币水母和任东阳之间的联系有时候是不够紧密的。任东阳并不能时时刻刻都知道自己的银币水母在做什么, 或者在什么位置。比如现在。


    直到看见天空中先后掠过的水母、白孔雀与鹤,他才知道水母正被别人的精神体追逐着。


    他认出了白孔雀。在王都区地陷那天, 他曾跟随白孔雀的光芒,在黑夜里紧紧缀着隋郁一行人前往黑兵基地。白孔雀精神体不多见,何况那是一只如他印象中一般, 散发幽幽银光的精神体。非常美丽,因而珍贵,也因此令人印象深刻。


    来到版纳的不止向云来。如果白孔雀的主人也来了……任东阳想起,那个男人是跟隋郁一起行动的。


    此时, 任东阳跟哈雷尔正在距离工厂不远处的废屋中。


    哈雷尔不知道他们来这里是为什么,见任东阳抬头望天,问:“你看什么?”


    任东阳:“没什么。向云来到版纳来了,他昨天在窥探我的海域。”


    哈雷尔大吃一惊。他此时才知向云来到了云南,并一路追着他们来到版纳。他甚至有瞬间的惊悸:向云来在这里,难道邢天意也到了?


    他屡屡在邢天意手上吃亏,对这个模样甜美无害、力量却强悍异常的狼人已经有了条件反射的畏惧。


    “我不知道邢天意来没来。”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任东阳说,“但向云来的巡弋能力,比我之前接触到的又强了一些。不,是强了很多。为什么?是他又得到谁的指点?他或许有了新的伙伴……”


    哈雷尔对这些全无兴趣。单是想到邢天意会出现,他背脊已经沁出冷汗。腰上的伤口暂且止血,他用了比寻常人多五六倍的药物,而药物正在令他心烦气躁,浑身冒汗。


    “快走吧!”他低声吼,“我们要在这里做什么?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附近的特殊人类工厂里有一个羽天子。”任东阳说,“我们需要羽天子。”


    他的计划颇为简单:工厂里的羽天子他见过,女性,瘦弱,容易被控制。最重要的是她会飞。飞翔原本是哈雷尔最大的优势,但他失去了这个能力,为了迅速通过边境,他们需要一个具有快速越境能力的帮手。


    哈雷尔:“飞不过去。边境现在全都是针对血族和羽天子的高飞抑制装置,只要我们飞过边境线,立刻会被子弹射杀。”


    任东阳:“那个装置会在我们越境的时候关闭。”


    哈雷尔冷笑:“你是特管委……”他表情忽然一变,想起从昆明出发时,任东阳问他要过“星文”的人的联系方式。对方是在云南地区秘密活动的领头人。


    “星文的工作很细致。”任东阳说,“边防的部队里,特殊人类官兵总是很难被说服,但普通的官兵则不同。星文他们很懂得如何挑起他们对特殊人类的反感,而且有很多引诱他们加入星文的办法。”


    哈雷尔不禁打量起任东阳。


    任东阳被血族救出、来到哈雷尔面前时,俨然是一个虚弱不堪、备受折磨的人。危机办里有专业的精神调剂师,尤其是擅长拷问的那种。任东阳光是抵御他们入侵自己的海域,已经耗尽精力。在云南逗留的日子里,任东阳逐渐恢复,精神了,话变多了,行动也不再迟缓笨重。他是被血族解救的,起初那几天面对哈雷尔,仍不忘记道谢微笑,后来神情便渐渐恢复成以往的淡漠冷静,难以掀起一丝涟漪。


    他坚决否定哈雷尔动用“星文”、劝诱未成年人参与反特殊人类的行动,甚至不惜为此大吵一架,恶形恶相。


    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哈雷尔意识到,自己的猎物恢复了常态,正试图夺取两人之间真正的控制权。


    两个人都是不甘心屈居人下的。但现在的哈雷尔除了接受任东阳的安排,别无他法。


    “你全都安排好了?”他问。


    任东阳:“对。”


    哈雷尔忍气吞声:“那你打算让我做什么?把我带到这里,因为我有用?”


    任东阳:“对,我们今天就走。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帮我找到羽天子并把她带到我面前。她和你我碰到的向云来、邢天意之流不一样,这个羽天子没有战斗能力,唯一的能力就是飞翔。你毕竟是血族,只要咬她一口,就能令她服气。”


    哈雷尔:“然后呢?”


    任东阳:“她把我们带离边境之后,任你处置。你还没吸过羽天子的血吧?”


    银币水母摆脱白孔雀和鹤的追逐之后,回到任东阳身上。失去目标的鸟儿在天空盘旋片刻,往工厂的方向去了。


    哈雷尔:“那个工厂真的安全?”


    任东阳:“非常安全,里面没有狼人。”


    哈雷尔:“……向云来他们在哪里?向云来到这里,隋郁应该也会来。”


    任东阳:“他离我们还很远,不用担心。”


    从任东阳脸上,哈雷尔找不到一丝一毫谎言的痕迹。工厂是安全的,捕猎羽天子是轻松的,这件事之所以让哈雷尔去做,因为血族擅长这样。


    藏在山里的工厂,因为有大量特殊人类员工,早就被“星文”盯上。任东阳跟星文的人联系上之后,本想把工厂的地址和种族信息告诉对方,以劝说对方协助自己,但对方了解的情况居然比他还多。


    这里就像蝴蝶村,对“星文”来说是天然的猎场,最适合在恰当时机吞噬。他们暗中侦察许久,摸清了这间工厂情况,尤其是安保制度。


    工厂员工总购164人,其中有五十多个向导和哨兵,精神体大部分是鸟类。此外便是地底人、半丧尸人、狼人,还有一些稀少的特殊人类,或是尚未被特管委认定为“人类”的种族。其中,羽天子一个,苍龙母三个,大祷三个,还有两个形态扭曲的树英。


    包括门卫在内,厂子里共有9人负责安保。因位置和厂子特性,很少有普通人类靠近,厂内的安保十分疏松,这9人中最年轻的便是张姓门卫,42岁。他虽然是哨兵,但精神体是非常普通的黄狗,能力平庸。


    需要注意的,是厂子内的大祷和狼人。大祷其实就是虎人。他们身上带有孟加拉虎的基因,但进化尚未完全,每个人都兼有人耳和虎耳,皮肤带斑纹,男性大祷通常有尾巴,女性大祷通常有虎的胡子。他们的脸部特征有明显的虎类特征,手爪和牙齿具有威胁性,在普通的人类社会中很难生存。


    厂子里的大祷和狼人并不负责安保。这两类特殊种族原本只是寻常员工,但数年前工厂招了那位羽天子,她提议在厂内对狼人和大祷进行持续性的身体强化训练。如今这两个种族的员工,是护卫厂区的最重要力量。


    但面对哈雷尔时,任东阳说:“厂区里没有狼人,更没有任何能威胁到你的东西。你只要注意绕开那九个保安就行。”


    哈雷尔:“不要骗我,我会咬死你。”


    这句话已经没有任何威慑力。任东阳笑道:“说的什么话,你我不是一条船上的吗?我们联合起来,回到加拿大,才能吓住那些想吃掉我们的人啊。”


    他讲话腔调总是很有说服力。哈雷尔再次确认厂区绝对安全后,朝门外踏出一步。


    “时间到了。”任东阳看着手机说。


    根据“星文”的观察,每个月15日上午10点左右,羽天子都会离开厂区,独自到路边等待一份文件。厂区里的半丧尸人要定期检测血液中丧尸病毒的浓度,这事情是羽天子负责的。医院的人会把保密的检测结果送到她手上,由她检查后,再告知病毒超标的人。


    这是涉及隐私的事情,而医院的人不愿意靠近厂区,于是只有羽天子出来接收。


    今日正是15日,10点将到。


    哈雷尔总觉得任东阳这个计划里,存在着无数显而易见的漏洞。但他现在已经没有缜密思考的余裕。药物、身体内部的疼痛、对死亡终点的焦灼,时时刻刻都在折磨他。现在除了相信任东阳,别无他法。


    他在密集的灌木丛中等待,但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没有任何人出现在厂区门口的小路上。


    在哈雷尔无法看到的地方,一只如同真正银币水母般大小的精神体,正在树梢上缓慢游动、绕圈。在它的上方,蜂鸟悬停,正炯炯盯着哈雷尔。


    此时在厂区的会议室里,道格乐斯站了起来。


    发现异形水母的时候,邵清的白孔雀和树梢上的鹤立刻追了上去。道格乐斯与秦小灯也同时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向云来阻止秦小灯追击,蜂鸟悄悄从窗户溜了出去。它正要飞起来时,忽然在窗户边缘看到了一个半透明的小小精神体。


    那精神体在空气中悠然地打转,显然是故意让它发现自己。


    小小的水母游动很慢很慢,它引诱着蜂鸟在厂区周围兜了一圈,再慢慢下落,停在哈雷尔头顶。


    水母是任东阳,而草丛中蛰伏的是哈雷尔。


    应该要把这件事告诉向云来的,但向云来正跟羽天子想想解释任东阳的危险性,告诉她应该怎样提醒哨兵与向导提防水母。道格乐斯迟疑片刻,独自走出会议室。


    “乐乐,去干什么?”隋郁问。


    “上厕所。我好紧张。”道格乐斯答。


    他离开办公楼,往楼后面的厕所走去。确定没有人注意自己,他一路小跑,奔往厂区的大门。张叔还在会议室里,监控摄像头闪着绿光。道格乐斯没有注意这一切,他边往外跑,边悄悄地从怀中掏出向榕给的骨刀,藏在衣袖里。


    他跑到路面上,喘了口气,小声喊:“哈雷尔叔叔。”


    没有人应他。


    他又喊:“哈雷尔叔叔,你在这里是吗?我是来帮你的。”


    喊了三四次,路对面的灌木丛才有响动。哈雷尔探出头,道格乐斯立刻跑向他。


    察觉到哈雷尔明显的敌意,道格乐斯在距离他好几米的地方站定了。“哈雷尔叔叔,我的蜂鸟看到你了。你受伤了吗?”


    药效消失得很快,伤口再度渗血,哈雷尔身边的树丛也沾染了血迹,红的覆盖绿的,十分扎眼。


    “我出发之前见过姐姐。”道格乐斯说,“海森姐姐叮嘱我,如果见到你,一定要先帮助你。这是爸爸和妈妈的意思。”


    哈雷尔被痛楚折磨,声音充满恨意:“为什么帮我?”


    “你是十二宫。”道格乐斯说,“我、我不知道,我不清楚。但是姐姐说,他们跟你是一边的,跟别的不是。”


    哈雷尔:“‘别的’指谁?”


    道格乐斯:“鹿角他们。我是说,隋郁……隋郁哥哥他们家。我们蛇尾,跟他们不是一起的。”他仿佛急得要哭了,嘴唇发抖,手指紧紧捏着衣角,“我说不清楚,哈雷尔叔叔。但我想帮你,我真的很想帮你。我是拉斐尔叔叔的孩子,我也是你的孩子。”


    哈雷尔在这句话里笑出声。但随即,他看着黑发的道格乐斯,想起了同样黑发的拉斐尔。他的爱人,因他成为血族而自愿背叛自己的神、选择与他一同堕入永生深渊的爱人,知道他不擅长转化所以潜心钻研转化的爱人,最后死在他手里的爱人。他忽然强烈地思念拉斐尔,胸口发热,腹部发疼,仿佛有什么在他身体深处爆裂了,比疼痛还要强烈的悲楚让他猝然流下泪来。


    “海森姐姐给了我药。她说这是能帮助你恢复的药,是从你的孩子……琳的尸体上获得的。用琳的心脏和骨头……我不知道,但她说你一听就会明白。”道格乐斯结结巴巴,“哈雷尔叔叔,我也是血族,我也是被断代史和你们创造出来的新特殊人类。可是我不知道血族怎么生存,我想学更多。比起向导,血族更自由,我要当……”


    “过来。”哈雷尔说,“让我看看你。”


    第164章


    哈雷尔能从道格乐斯身上闻到无比怀念的气味。


    更幼嫩, 更青涩,带着紧张和惶恐。他朝道格乐斯伸出手去, 道格乐斯不敢与他相牵,扒开灌木,走到他跟前。


    哈雷尔强行牵着道格乐斯。道格乐斯的手在他掌心里瑟瑟发抖。这个孩子不爱他,当然不可能爱他。可是这个孩子身上确实带着拉斐尔的气味。他忽然意识到死亡的临近。人只有在接近死亡的时候才会痛切地懊悔,缅怀过去。


    这一瞬间的脆弱让哈雷尔脸上表情变得狰狞。他抓痛了道格乐斯的手:“谁?谁让你来救我?海森?还是蛇尾?”


    他凑近了,近得几乎能在道格乐斯的眼睛里看到完整的自己。“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小孩。你不知道蛇尾痛恨我, 也不知道海森最害怕我。为什么?因为我不止一次接触海森,想咬她,想尝试把一个哨兵转化为血族。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隋司来到中国, 海森没有同行,而且两个人时常有矛盾?因为隋司知道我对海森做过什么, 但他和我,仍旧像朋友一样相处。”


    他捏紧了道格乐斯的脖子, 像捏一只动物, 垂头看道格乐斯因为些微的窒息而变得凸起的眼睛。“你在谋划什么, 小孩?你是血族的后裔,但不要以为你身上有拉斐尔的血统, 我就会……”


    他没说完这句话,侧腹一阵冰凉,熟悉的刀刃刺进他的身体里。


    哈雷尔抓住刀柄和道格乐斯的手。刀刃碰触到皮肤的瞬间, 他已经察觉这是由什么制作而成的。他狂笑:“你不知道吗?这是我的骨翅!是我的骨头!我的骨头怎么会伤害我!”


    道格乐斯在他恍神的瞬间,顺势把刀子狠狠一拉。


    他的皮肤比以往更脆弱,仿佛生命力的流失让他彻头彻尾地成了一个老人。花白的头发,斑驳枯皱的皮肤, 他从未料想到的苍老控制了他。笑完之后哈雷尔惊觉不对劲:用他自己骨头制作的刀刃竟然如此轻易地深深扎进身体里,而且血正在狂涌而出,就像刀刃碰触到的脏器、肌肉和血管都在飞速崩解融化。


    火烧般的痛楚从伤□□发。哈雷尔一下松开了道格乐斯,道格乐斯被他推倒时松了手,刀子留在哈雷尔身上。


    哈雷尔浑身发颤,无法站立。他跌跌撞撞爬上道路,没几步就瘫在地上。血持续不停,像开闸的流水。但更可怕的是,他体内正经历一场彻底的爆裂和燃烧,火焰吞没他的胸腹,滚烫的荆棘箍紧他的心脏,他喘不上气,痛苦和麻痹不断更替,一秒钟就能让他在最残酷的地狱翻滚千百遍。


    “刀上……刀上是什么……”哈雷尔虚弱地开口。


    “我的血。”道格乐斯走到他身边,亮出自己流血的胳膊。他把刀藏在衣袖里,划破皮肤,让自己的血浸染刀刃。


    “我有拉斐尔的血统,我身上是另一个血族长老的血脉。”道格乐斯说,“长老和长老之间不能相互残杀,因为彼此的血对对方来说都是致命的剧毒。……我只是听他们说过,没想到是真的。”


    哈雷尔已经彻底失去活动的力气。


    眼前的小孩并不理解“剧毒”是什么意思。长老们的血液其实是一种相斥的物质,他们的血型各不相同,无法用人类现有的血型来定义和命名。因为许多年前,新生的吸血鬼暴戾、嗜血,连面对同类也无法停止杀戮的冲动。血液互斥,这是长老们在漫长年月中逐渐拥有的、高位者保护自己的措施。


    但哈雷尔还忍受着另一种痛苦。渗入他身体的血液不是别人,是和拉斐尔相关的。


    他被转化为吸血鬼的那个晚上,正准备跟拉斐尔——那时候拉斐尔还不叫拉斐尔,但哈雷尔已经忘记了自己恋人最初的名字——一同前往隔壁城镇,参加一场聚会。在等候拉斐尔的时候,他被袭击了。拉斐尔持枪击退了血族,但意识到他死而复活,并且成为永生不死的血族之后,面对去而复返、准备接收哈雷尔为自己“孩子”的血族长老,拉斐尔露出了颈脖。


    两个新生的血族在长老们面前起誓,永远忠诚,永远相爱。誓言是一种咒语,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更是如此。那天见证他俩仪式的长老们脸上都带着微妙而复杂的笑容,像是毫不信任,但又隐约期待。


    普通长老的血液,会令哈雷尔缓慢地衰弱和死去。但拉斐尔的血液,是可以立刻让他腐烂的毒药。


    他摊平四肢,躺在地上,目光直视天空。


    拉斐尔有一头黑发,他则是银色的。他们一同在天空共舞,是很自由美丽的一幕。


    让拉斐尔感染人类病毒的时候,他曾有过不忍。但这种不忍,对血族来说,比人类的生命长度还要短暂。他在无法动弹的拉斐尔手臂皮肤上移动注射器,注射器里有混了病毒的血液。他知道它们会在十几天的时间里缓慢地杀死拉斐尔。


    亲爱的,现在还来得及。他当时对拉斐尔说:答应我,顺从我,和我一起渗透断代史,重新制造一个饲育所,专门转化血族和其他特殊人类融合的新人类……


    他没有说完,拉斐尔抬起胳膊。针尖刺入拉斐尔的皮肤。


    我活得够久了,哈雷。拉斐尔说:我也已经厌倦你了。


    哈雷尔再也没有回过拉斐尔陈尸的地方。


    孙惠然的怀疑和指责都是对的。在看到发狂的孙惠然为了自己的“父亲”拉斐尔而向他复仇的时候,哈雷尔曾有过一个念头:如果自己消亡了,会有“孩子”像孙惠然一样疯狂地寻找仇人吗?


    不会有的,就连弗朗西斯科也不可能。他的孩子跟他一样冷漠。


    他就这样想着这些无边无际的事情。身体如同松软的小山,渐渐塌陷下去。包裹身体的皮肤逐寸破碎溃烂,血和化成血的肉倾泻而出。


    哈雷尔想起在春天绿色的山坡上第一次见到拉斐尔,他的头发是黑夜的黑,同样墨黑的眼睛里映出哈雷尔的身影,那是一见钟情的瞬间。


    很快,哈雷尔忘记了这一切,他想起的是母亲牵着他的手,在湖边玩耍。之后是更稚嫩的回忆,哭着,手脚舞动,他被人抱在怀里,父亲和母亲赐予他一个人类的名字。


    血从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涌出。大脑也化作了液体,之后连碎裂的头骨也一同浸没在血的池子里,像白砂糖一样,渐渐融化了。


    一辆面包车驶来,嘎地在目瞪口呆的道格乐斯面前停下。车上的青年大喊:“我靠!路上是什么东西!小孩!小孩靠边,路上危险!”


    道格乐斯趴在地上,看已经被车子卷进轮胎里的、属于哈雷尔的衣服。


    只有衣服。


    除了衣服,那些黑红色的血液已经全部像蒸汽一样消失。一种异常强烈的臭味弥漫在周围。车上青年一下车就吐了,恨恨地从轮子上扯出衣服,斥骂乱丢垃圾的人没有公德心。


    ——乐乐,你的血,对哈雷尔是剧毒。海森这样对他说。


    临行前,道格乐斯确实去见了海森。海森目前是他名义上的监护人,他要远行,必须取得海森的同意。海森总在隋司的病房里。隋司现在已经能够从床上下来,缓慢行走,但仍旧时不时抖动双手,嘴角流涎。


    道格乐斯起初不确定这是隋司的意思,还是海森的意思,当时是海森说的:“用你的血除掉哈雷尔。”


    哈雷尔高傲,直到现在,他唯一畏惧的也只是狼人,尤其是与他交手过并且让他吃亏的邢天意。道格乐斯是一个小孩,而且是拉斐尔的小孩,哈雷尔绝对不可能害怕。道格乐斯是现在海森和隋司身边,唯一一个能轻易接近哈雷尔的人。


    隋司要除掉哈雷尔,因为断代史决定舍弃哈雷尔。当时他们并不知道哈雷尔已经非常虚弱,只知道哈雷尔如果还活着,还在任东阳身边,可能会对断代史造成影响。最重要的是,断代史不希望哈雷尔手上的“星文”组织落到任东阳手中。


    道格乐斯问:“我的血?我怎么用我的血?我要……划破我自己的血管吗?”


    他冲海森伸出手腕。海森忽然迟疑了,她拉着道格乐斯的手,回头看隋司。


    隋司没一点儿犹豫:“对。”


    来到云南之后,道格乐斯就趁大家在蝴蝶村忙碌的间隙,去商店里买了一把小刀。小刀锋利,他在自己的手腕上试过,仿佛可以轻易切开。可是即便取得血,怎样确保它不会凝固?怎样确保它能用到哈雷尔身上?涂抹在哈雷尔皮肤上也可以吗?以及,怎样才能保证自己跟哈雷尔独处?


    向云来他们,尤其是秦小灯和邵清,太关注他了。这种关注和爱让道格乐斯在快乐的同时也会紧张:他害怕自己无法完成海森和隋司交托的任务。


    因为这个任务的后果,关系着道格乐斯是否还需要回到加拿大,回到他的养母贝沙身边。


    “消除哈雷尔,我会想办法让你留在这里读书。”隋司这样承诺,“我绑架了秦小灯和邵清,但我还是能够安全回到加拿大的。被罗清晨影响过的人,可不止一个汤乐人。”


    开车的青年把衣服丢到树丛里,车子继续往前。路面干干净净,只有一把骨刀。


    道格乐斯捡起刀放进怀中,带着恐惧和震颤,小步地往回走。才到厂门口,发现他消失的邵清已经找了出来。看到邵清,道格乐斯忽然想起那只引着蜂鸟发现哈雷尔的小水母。


    小水母已经回到任东阳身边。任东阳拿出一台偷来的手机,先联系了“星文”的人。


    他今晚就要出境。同时他说:“可以行动了。”


    对方迟疑:“你确定今天可以袭击那个工厂?”


    任东阳:“对,哈雷尔已经为你们开路。”


    对方认得哈雷尔,问:“我怎么联系哈雷尔?”


    任东阳:“不必联系,他就在厂区里等你们。快点,半小时之内赶到。现在他们的午休时间。”


    对方:“我知道。有一部分人会回宿舍睡觉。”


    任东阳:“不要告诉我,你们还没有准备好。这是我给你们最好的一个礼物。这个空隙是我和哈雷尔,尤其是哈雷尔,专门为你们制造的。他就要离开了,在临走之前,他很想为你们留下点儿什么”


    对方:“我们当然都准备好了!昨天你联系我之后,我已经把一切安排好。但是……行动之前在‘黑曜石’上发帖预告,这是不是太危险?蝴蝶村的预告已经……”


    任东阳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轻柔:“这和蝴蝶村那种由小孩组织的莽撞行动不一样。这一次是哈雷尔亲自策划的,我只是他和你们之间联系的喇叭。发帖是必须的,如果没有这个步骤,一切都不成立。”


    对方:“可是‘黑曜石’现在必然被危机办监控着。”


    任东阳:“我们要利用的正是这一点。”


    沉默片刻,对方忽然恍然大悟:“调虎离山。”


    数分钟后,任东阳在手机上看到了黑曜石论坛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帖子:即将对此地发动攻击。本次行动由“星火”组织,目标是歼灭此处所有特殊人类。


    留下的坐标,正是不远处的工厂。


    几分钟后,为了确保危机办能获知此事,任东阳给当地危机办打了个电话。版纳当地的危机办规模很大,有专业的接线员。报告了遇袭地点、时间和袭击者之后,接线员反问:“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任东阳:“我听别人说的。”


    接线员:“你在哪里,听什么人说的?”


    任东阳挂了电话。对方在拖延时间,以便寻找出手机信号的发信处。这说明危机办对此事并非一无所知。“星文”的帖子起作用了。


    数量庞大的水母从他身上腾空而起,飘向工厂。


    “小云,来找我。”他笑着轻声说,“快,来找我。”


    而此时,在会议室里的想想被闯入会议室的一个人拉住胳膊,拖着往外走。


    “想主任,那边发现了一个东西。”拉走她的是工厂里的一个普通工人,面色十分焦急。


    想想:“什么东西?”


    工人:“一个羽天子。”


    想想的脸色当即变了:“羽天子?”


    工人:“浑身是血,翅膀只剩一只。我们不敢碰,怎么办?”


    “救人呀!”想想低声说,“你确定是羽天子?那我过去。”她回头对会议室里的人说,“有点急事,我先离开一会儿。”


    她走得匆忙,手机留在了桌上。前脚刚离开,后脚手机便响了。


    几乎同时,向云来和隋郁的手机也都响起了。联系向云来的是高穹,第一句话就是:“立刻撤离。”


    第165章


    向云来还未应答, 他的象鼩忽然跃出,在桌上飞速兜圈狂奔。


    恰在此时, 邵清和道格乐斯回来了。向云来立刻抓住道格乐斯:“你出去了?给我看你的刀子。”


    从道格乐斯怀中拿出来的骨刃上没有血迹,但刀刃已经磨损了。这刀子曾经扎入某个人的身体里。


    “……是哈雷尔?”向云来问,“你杀了哈雷尔?”


    手机那端的高穹立刻问:“谁杀了……”


    向云来挂断了通话。


    除了隋郁,没有任何人察觉,在发现道格乐斯不见的时候,向云来就释放了精神力。他的精神力探触到道格乐斯就在厂区前头的路上,慌乱、激动、恐慌、震愕, 情绪混杂而激烈。


    道格乐斯的沉默让向云来很生气。哈雷尔在这里,说明任东阳也不会很远。道格乐斯擅自行动,是十分危险的。况且, 一个人死在他手里,而他还是个孩子。


    但道格乐斯很平静。他只是身体有些颤抖, 精神力却已经渐渐平复。


    向云来心里掠过的感慨有些不合时宜:不愧是断代史家族出来的人。


    他忽然决定不追问了。道格乐斯不是寻常人,他见过的惨烈可怕的事情, 说不定比向榕还要多。


    高穹再次打来电话, 向云来不知怎么应答, 继续挂断。他正要收回精神力,忽然一怔。


    “有陌生人来了。”向云来扭头对门卫老张说, “有哨兵,也有向导。”


    他只能察觉哨兵和向导。老张忙起身:“我去开门。”


    向云来阻止了他:“不对,不是从正门来的。从……北边和西边过来, 可能不止哨兵和向导。”


    老张昏答答的眼睛睁大了,亮了,随即神情沉下去:“好。”他连走出去的动作都迅疾很多,像一个士兵而不是呵欠连连的中年人。


    片刻后, 警钟响起,三长两短,再三长两短,如此不断回环重复。整个厂区都动起来了。向云来忽然问:“想想呢?”


    想想和工人离开厂区,往坡下走去。她起初没起疑,但后来回头询问,忽然发现身后跟着的两个都是大祷,一男一女,身材高大,如两头直立猛虎,眼中森然有光。想想愣了一下:刚刚出来时,她身边明明有一个向导的。


    她看着日夜相处的工友:“羽天子在哪里?”


    “就在下面。”大祷说着,挽起她胳膊。但对方力气大,体格壮硕,简直就像扯着想想往前走。


    想想在体能上和他们完全无法抗衡。她一摸口袋,手机也没有带。“怎么了?”她笑着问,“我能走,让我自己走吧。”


    大祷:“你走得太慢了。”


    两个大祷一左一右把想想架在中央,已经毫不掩饰目的。想想双足离地,叹了一声。她现在即便亮出翅膀也不能飞。“是我做过或者说过什么对不起你们的话吗? ”她问,“我道歉,对不起。”


    大祷不说话,走得飞快。想想从飞掠而过的树丛中看到了陌生的人影,她顿时警觉:“你们在计划什么?”


    在沉默中,大祷把她带到了“星文”组织与他们约定好的地方。废屋中的任东阳等到了想等的人,冲想想点头微笑:“你好啊,我很少见到羽天子,谢谢你让我长了见识。”


    大祷把想想的双臂反绑在背后,离开废屋。想想看到他们往厂区的方向走去,开口问:“你要我做什么?”


    任东阳:“你不问我是什么身份?”


    想想已经从向云来口中知道任东阳和哈雷尔的目的。眼前人一副亚洲面孔,不可能是血族,那么就只剩余下的那个答案了。“你是任东阳。”想想说,“你要逃到境外,所以你需要我帮忙。”说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用处,“……你想让我带着你飞?”


    任东阳没什么变化的笑脸微微僵住了。


    来到版纳,即便他随时随地修改计划,但总有意外之处。面对一个女性羽天子,他在体能上有优势,而且又是设计抓她,他本该享受到他最喜欢的快乐——征服某个人,让某个人恐惧但又无法反抗,只能带着惧怕曲意奉承。


    但想想让他失望了。


    眼前的羽天子眼睛里没有一丝畏惧,更没有好奇,仿佛已经在片刻间看透任东阳这个人。


    突然生起的怒气让任东阳大吼:“是你必须让我飞起来!”


    想想很冷静:“那你可能会失望。”


    任东阳:“我知道你会飞。”


    想想不知他为何晓得,点点头:“对,但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任东阳一时不明白:“你的翅膀还在?”


    想想:“在。”


    任东阳:“它能用?”


    想想:“能用。”


    任东阳:“那你就能飞。”


    想想:“不,我飞不起来。”


    任东阳完全愣住了。厂子里有一个羽天子,在资料记载中她曾有过飞行记录——这是渗透入版纳危机办的“星文”组织成员告诉他们的。任东阳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了,他怔怔站着。不能飞,那他怎么离开边境?机会只有今晚。此时“星文”正对厂区发起冲击,危机办获得信息,必然会调动人力到厂子支援,而能够关闭边防哨所的高飞射击装置的人,只有今夜执勤,下周就要调到别处了。


    今夜必须走。


    他并不相信想想。从想想仰起毫无惧意的脸庞起,他就对她产生了怀疑。


    “你如果不信,可以解开我的手。”想想说,“这里的窗户太狭窄,我展开翅膀后肯定不能跑出去,你只要挡在门口就行。总之,我让你看看我的翅膀。”


    她这样平静,温和,一点儿没有被捕捉的恐惧与不安。废屋不是她的鸟笼,任东阳不是她应该畏惧的人。她认真提出建议,面对任东阳时连目光也充满真挚。


    任东阳挑断了她手臂上的绳子,随即站到门口。想想背对他脱下外衣,只穿内衣,后背光裸。


    她跟备受特管委重视的何肆月不一样,身上的衣物是普通人的衣物,无法随着她展开翅膀而变化。她微微弯下腰,肩胛骨凸起,皮肤发皱。随即两片棕灰色的翅膀像植物从土地中拔节而起,簌地在她背后展开。


    任东阳彻底愣住了。


    想想挥动翅膀,灰棕色的——麻雀的翅膀。


    “并不是所有羽天子都像何肆月一样,拥有可以承载自己身体、同时还能在天空飞行的大翅膀。”想想说,“我身上的鸟类基因来自麻雀,所以我只能拥有麻雀的翅膀。小时候还行,能飞。”


    愕然的任东阳一时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傲慢,和自以为是,再一次令他陷入困局。


    说完“能飞”二字,想想忽然朝一扇窗户奔去!她的翅膀很小,收在背后只到臀部,而她本身个子瘦高,像炮弹一样击穿残破窗户上的半块玻璃,径直冲了出去。


    任东阳立刻转身追上,但想想一落地已经弹射般跳出几步。她始终是羽天子,因为有这副翅膀,骨骼比寻常人要轻很多。此时麻雀的双翅在身后展开,她跑得飞快。


    水母在想想身后追逐。精神体穿过她的身体,尤其是心脏。这让想想浑身麻痹,猛地栽倒。她吃力爬起,正要呼救,任东阳已经从后追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拖起。


    想想只披着外套,拖动中外衣垂落,她的背部直接与地面砂石树根摩擦,痛得她惨叫。


    她咬牙忍痛,瞅准一个任东阳停顿的间隙,双手抓住任东阳手腕狠狠一拧!


    脆响。任东阳的手腕被她一下拧得脱臼,整个人倒在地上。


    想想爬出几步,回头看那个脆弱又狂妄的捕食者。


    奇怪的是,任东阳倒在地上,双目圆睁,一动不动。他胸口还有呼吸的起伏,并未断气,但整个人毫无反应,像人偶一样僵直。


    想想顾不得弄清楚他发生了什么事,掖好外套,一瘸一拐往厂区跑去。


    任东阳仿佛看到了想想,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自己海域中站立的向云来吸引了。


    出现在他海域那条怪隧道中的向云来,是完整的自我意识。在入侵者突破防波堤的瞬间,任东阳的海域就产生了海啸。隧道如同咽喉,蠕动、挤压、吞咽,要把入侵者完全吞没。


    粗糙的洞壁中伸出无数水母的触丝,纠缠在向云来的身上。但触丝无法在自我意识的表层留下任何鞭痕。


    “我来了。”向云来往前走,推开挤压在一起的、能把人压死的洞壁,“任东阳,我来见你了。”


    隧道极长,任东阳的声音从深处传来,瓮声瓮气的。


    “你要做什么?你能做什么?你知道我在……”


    “我知道。”向云来没有停止行走,“我就在厂区里。我知道你在哪里,而且知道要做什么。”


    他边说边走,竟然越来越顺畅。隧道无法阻挡他,坚硬的洞壁变得柔软,仿佛水母的躯体一样凉滑发黏。向云来就在这样的物质中穿行。


    “任东阳,我妈妈有一句话,让我带给你。”向云来的声音低沉而柔和,他回忆着调剂师课程上学过的内容,如何在海域中动摇海域主人的意志,“她说她这一生最感激你。因为你让我活了下来。”


    话音刚落,无数尖刺伴随任东阳狂暴的笑声从洞壁中射出,朝向云来扎下。


    第166章


    自从得到章晓的鼓励, 决心再次在任东阳身上使用自己的能力,向云来便日夜思考一个问题:进入任东阳海域之后, 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失去防备?


    像以往那样装柔顺、扮服从,已经不可能奏效了。任东阳绝对不会相信。


    用强悍的精神力控制和拷问任东阳?不,他做不到,他不是那个擅长拷问且能力只能用于拷问的向导。


    没有什么能说服任东阳。他们是彼此的敌人,任东阳的海域脱离罗清晨的控制之后,只要向云来踏进去,必然会激发他本能的反感。海啸是不可避免的。


    但这场“海啸”, 向云来要自己引发。


    “妈妈在海域里跟我说了很多事。她一直都记得你帮助过她,还有,你很喜欢她。”洞壁射出的尖刺扎透向云来的身体, 但这只会对他的精神力造成伤害,这种程度的痛楚向云来完全能承受。他已经在王都区地陷事件中, 通过一次彻底的自我牺牲获得了超乎寻常的忍耐力。


    “我不,我不!我没有!”任东阳的怒吼震得洞壁簌簌发抖, “我恨她, 我不喜欢她!”


    要激怒任东阳, 唯一的钥匙就是罗清晨。既畏惧,也痛恨, 他对罗清晨的感情复杂得连他自己都难以析清。


    要怎样提起罗清晨,才能用一句话让任东阳失去平衡?


    他最憎恨的人感激他。罗清晨扭曲了任东阳的人生,并且因这扭曲而感激任东阳。


    这一事实被向云来提起, 果然令任东阳疯狂。


    洞壁中接二连三射出利刃,向云来的声音还在继续。


    “小时候她也跟我提起过你,只是我当时还不知道那是你。她说我应该记住有一个人给予了我们母子无私的帮助。


    “她只是给了你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暗示。


    “她是因为相信你,她知道你很好, 特别好。所以她信任你。你喜欢的人信任你所以希望你帮助她,而你做到了,任老师。我也感激你。”


    利刃忽然全部消失。紧接着,洞壁中无数张脸——任东阳的脸纷纷凸显。它们像被肉红色的膜包裹着、压制着,五官紧紧地贴在膜上,扭曲而狰狞。鼓突的是眼睛和鼻子,凹陷的是大张的口腔。而所有脸庞都在重复一句话:“你撒谎。”


    你撒谎、你撒谎、你撒谎!!!


    没有躯体和四肢,就只是任东阳的脸。一颗接一颗,像无穷无尽的水母一样涌过来。


    向云来猛地反胃。但他忍耐住了,伸手抓住其中一颗头。那颗头立刻在他手掌中融化消散。向云来转身抓住了另一颗头。


    为了防止向云来入侵自己的深层海域,任东阳必然不会让自我意识出现在入侵者面前。但愤怒让他暂时失去了理智,这些重复的、呐喊的头颅呈现出海域主人的形态,那么其中一定有自我意识的踪迹。


    不知多少颗头消失在向云来的手中。他像笨拙的、跳水的人扑进不断涌起的肉红色的海浪,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接触到那些怪异的头,头就会立刻消失。


    终于,他抓住了一颗迟疑的猎物。


    那个头没有立刻消失。


    向云来表情狠戾极了:他怒吼着用手指抠开了那层如同水母表皮般顽固的肉膜,指尖刺入膜之下那颗正流淌着血红色浆液、如熟透浆果一般的头颅!


    手指穿进去了。熟悉的触感,他仿佛穿过一层冰凉的水,在冷颤之后,他站在一片黑色的草坪上。


    眼前的一切物体都有混沌的颜色,像随意涂抹的画面,但仍能认出他身处一个庄园。远处是灰色的石头房子,塔楼一样的水杉和山峦拱卫着庄园和这片广阔的花园。


    向云来低头,发现自己的视线很矮。脚上是孩子的运动鞋,鞋子开始移动。他跑了起来。


    他爬上修剪得规整的植物,站在与植物平齐的石栏杆上。


    两个仆人跑来,跪在草坪上。他们用英语对话,称小小的任东阳为“国王”。


    国王戴着松脱的王冠,指挥地上的两个人打滚、爬行、相互撕扯对方的头发扭打。他哈哈大笑,为自己顺利行使国王的权利而高兴。仆人拿来高尔夫球袋,提醒他应该去练习了,但任东阳没有理会。


    他厌倦了,跳下栏杆继续往前走。他驯服了人,他还要去驯服别的东西,比如一匹马。


    但还没跑到马厩,一条雪白的小狗出现在路上。看到任东阳,小狗立刻疯狂摇起尾巴,咧嘴笑着往他身边跑来。


    像踢开飞往自己身边的球一样,任东阳狠狠踢开了那头小狗。


    小狗发出悲鸣,摔在石头地面上。它后腿抽动,不明所以,仍呜呜叫着。任东阳回头对仆人说了句什么,天空正诡异地倾斜,一半天蓝一半金黄。仆人摇头:不行,不行,这是你父亲最喜欢的……


    话没有说完,小狗再一次被任东阳踢飞。他抓过球袋,挑选片刻,抽出一根S级的球杆。这是他还不能够顺利使用的级别,坚硬,沉重。他总是无法用它准确地控制角度和力道。但它却是此时此刻绝佳的趁手工具。


    仆人扑上来挡在小狗面前。任东阳绕过他们,对蹒跚往前挪动的小狗高高举起了球杆——用力挥动。


    视野晃动,向云来用任东阳的眼睛逡巡四周。他在一个游艇上,隋司正凑近他,告诉他隋郁要到中国去寻找罗清晨孩子的事情。手中的酒杯里,红色的酒液正晃动着,映红隋司灰白色的西装前襟,像一摊血。


    任东阳心中涌起的是毫不迟疑的杀意。这种情绪向云来非常熟悉:它不属于任东阳,它来自罗清晨。


    “我会照顾好他的。”任东阳说,“王都区,我熟悉得很。我还有一位非常非常擅长寻找目标的好朋友,我一定会把他介绍给你的弟弟。”


    罗清晨的杀意中掺杂了忧虑,与任东阳本身的恶意相互拉扯。任东阳忍住呕吐的冲动,把酒倒进了河道里。他走向被好几个人簇拥的独角兽人。


    “如猊,一切还顺利吗?”他问,“我是说,罗清晨的克隆体,都活着吗?”


    如猊:“怎么来问我?为什么不问你的好朋友?”他瞥了一眼正与宾客交谈的隋司。


    任东阳:“这件事是你主导,问你是最清楚不过的。”


    如猊:“活了一些,死了一些。就那样。”


    任东阳:“活了多少?死了多少?”


    如猊:“活了6个,死了……我不知道,他们都处理得很及时。”


    任东阳:“怎么能够克隆出这么多个?”


    如猊:“先克隆成功一个,再利用那个去克隆更多的。我们正在研究如何促使她们尽快性成熟,或者利用她们的卵子,或者利用子宫,毕竟自然妊娠生产下来的孩子,能够给我们提供更多的……”


    任东阳手中的酒杯碎了。


    他若无其事,抓起一条手帕擦净手上的酒和血。“我的另一个人格在愤怒。”他笑着说,“没关系,你继续说。”


    如猊:“我从不知道你有两个人格。”


    独角兽人和任东阳的交谈起初用的是中文,之后转为英语,向云来再也听不懂了。两人交谈结束后,有人问独角兽人为何说中文,他坦言:我在学习中文,我一定要到中国去,你们知道羽天子……


    视野再次转换,经历了一些不知所云的记忆碎片后,向云来站在一个很长的楼梯下。他拎着高尔夫球袋,头吃力地仰着。一位与任东阳如今的长相十分相似的中年人一面接听电话一面往下走,任东阳就挡在他的前面。


    “爸爸,我把你的狗……”任东阳稚声稚气地说。


    话音未落,年幼的任东阳忽然向后飞去。


    他父亲踹飞他的方式,跟他踹飞小狗的方式一模一样。


    深层海域急剧动荡。向云来头晕目眩,眼前渐渐变得漆黑,只有任东阳的声音怀着愤怒和憎恨回荡:不许看、不许看——滚出去!!!


    向云来猛然睁眼。他听到了隋郁在耳边呼唤的“我发誓”,但他有些不满:“为什么现在唤回我?我刚进入他深层海域没多久!”


    “象鼩的形态散了。”隋郁正让他坐在自己怀中,手上则托着团成一团的象鼩。


    象鼩的轮廓变化,意味着向云来精神力的急剧变化。隋郁当机立断,作出决定。


    “我还要再入侵。”向云来喝了几口水,“我现在进去,很快就能进入他的深层海域……”


    他这才发现,会议室中只剩他和隋郁,其余人都不见了。而外头传来一片喧闹之声。


    刚来到走廊,立刻听见震动山野的虎吼之声!


    厂子里的大祷集结起来,正与狼人、保卫人员一同护卫厂区。而在厂区的正门,一头威风凛凛的华南虎正屹立于铁门之上。


    向云来只知道这是厂子里某个哨兵工人的精神体,他担心伙伴们的安全,探头出去寻找时,忽然看见广场中央的旗杆在摇晃。


    抬头一看,旗杆顶端,一个展开棕灰色短小翅膀的羽天子正踞于铁杆之上。她立在旗杆上,像站在瞭望塔顶端,手上抓着对讲机,正不断发出指令。


    “想想!”向云来脸都白了,但又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吓了她,“这太危险了,她在那里,简直就是活靶子,如果星文的人手里有枪……”


    话音刚落,楼下灌木丛中站起一个陌生人。他端起一杆猎枪,对着想想扣下扳机。


    第167章


    想想飞回厂区时, “星文”的人已经进入大半。


    他们没有从正门突破,而是利用厂子里的内应, 也就是那两个大祷,破坏了厂子的后门,分别从两个方向潜入厂区。


    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杀人,杀掉厂子里所有的特殊人类。


    这个行动应该算是缜密的,但他们没有想到,厂子里有一个向云来,还有一只能够跟主人共享视野的蜂鸟。


    道格乐斯得到向云来的提醒后释放了蜂鸟。蜂鸟在厂区上空盘旋, 先看到的是破坏后门的两个大祷。


    大祷因为在外形上更似虎而非人,他们成为生存最艰难,同时也最容易被“星文”诱惑的人。两个大祷把想想带到任东阳面前后回到厂区, 刚把两扇铁门卸下,已经被狼人和其余大祷围住。


    痛斥、围殴, 两人最终被抓住,丢进了仓库。


    “星文”的人那时已经抵达后门。


    “星文”中的种族也跟厂子里一样, 有许多云南地区多见的特殊人类, 除大祷之外, 队伍中还有好几个苍龙母。


    苍龙母是在国内和东南亚地区发现的特殊人类,性别皆为女性, 从后颈到臀部遍生蓝绿色或银白色鳞片,双手都是四根手指,似爪, 有尖利的下弯指甲。第一个苍龙母是被远星社发现的,他们把几乎溺死在水中的女婴救出,带到昆明医治。彼时国内最权威的特殊人类生态学研究者正在云南工作,他确定被救活的小婴儿是泰国曾出现过、但国内从未发现的特殊人类。


    这是鱼和野兽的特征吗?医生和护士问。


    那位学者非常肯定:“不, 这是龙。”


    这句话挽救了无数苍龙母的性命。在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时常有龙女的传说,苍龙母的出现,让这些传说成了真。很快,人们发现苍龙母的容貌全都非常美丽,于是她们被追捧,同时也被觊觎。


    冲在“星文”队列最前头的正是苍龙母。这位披散着头发的女性双手各持一把长刀,砍伤了拦路的狼人,让她的伙伴得以进入厂区。


    她身边的向导伙伴看到了蜂鸟精神体,苍龙母怒吼:“找出那个向导杀了!”


    话音刚落,她便被一只从地上跃起的大鸟扑倒了。


    那是扑腾着麻雀翅膀的想想。苍龙母一把刀脱手,另一把刀立刻劈向想想的脖子。想想不躲避,迅速从苍龙母的侧颈狠狠拔下一片鳞片。


    苍龙母立刻惨叫。鳞片是她们的命门。在特殊人类地下买卖市场里,苍龙母的一块鳞片就足以卖出高价,而全身上下172片龙鳞齐全的苍龙母,是能售出天价的宝物。然而不仅全须全尾的苍龙母难得,鳞片也一样难得:它们总是坚固地长在身体上,只有当苍龙母年老衰弱,鳞片才会脱落。和人鱼一样,这些鳞片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渐渐失去光泽,变成平平无奇的灰白色物体,只能充当药用。


    仿佛是为了证明鳞片的重要,硬生生剥落鳞片会产生一种让苍龙母神经震颤的剧痛。


    于是刀刃还没碰到想想的脖子,苍龙母的手已经软下来。


    想想把那鳞片抛起,丢给正冲自己跑来的大祷:“苏郎,给你,今年的年终奖金。”


    那大祷双颊上有红棕色斑纹,头顶两只虎耳,体格十分高大健壮。他左手拉起想想,右手拎着那位苍龙母:“你去哪儿了?”


    想想:“一点意外,你弟弟和……”


    苏郎:“我知道,对不起。他俩已经被关起来了。”


    想想:“那没事了。”她从苏郎胸口摘下哨子,又从他腰上取走对讲机,大步往前走,“尽情下手,不要留情。他们会杀人。”


    苏郎把苍龙母扛在肩上,跟在她身后:“已经死了三个人。”


    想想立刻站定:“谁?!”


    听完那三个人的名字,想想脸色煞白。她一言不发,加快脚步,直奔广场。广场的旗杆她上去过,羽天子那么轻,最适合站在高处。厂区里有树,但不多,她三两下爬到顶端,足以俯瞰全场。


    以老张为首的保卫人员正在与“星文”的人缠斗。厂里的大祷和狼人成为护卫厂区的重要力量。珍贵的——或者说在别有用心之人眼中昂贵的苍龙母、竹王等罕见特殊人类,被大家团团围在中央,正躲藏在车间里。苏郎已经联系了当地危机办,现在最重要的是争取时间,让伤亡减少。


    想想冷静下来,用对讲机联系老张,开始了指挥。


    她把今天当作一次演习。自从她来到这个厂子里,类似的演习每个月都在发生。忘记伙伴的死亡,忘记眼前的危机:“按照上个月的三三分工,把人分出去。仓库里的货车开出来,堵住两个后门。车顶留两个人阻拦入侵者,其余人回到厂子里,控制住已经进厂的人。他们要弄死我们,大家不要留手!不要留手!!!咬!啃!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老张:“好!……他们有枪吗?”


    想想:“可能有,后门的人穿上防弹衣。”


    老张:“你也……”


    想想:“我不用,我能飞。”


    老张:“你只能扑腾!”


    话音刚落,想想便看到树丛中钻出来一个端着猎枪的人,枪口对准她,扣下了扳机。想想立刻松手下落,子弹擦着她头顶飞过。


    猎枪再度上膛,再度响起!


    想想还未松手,身旁一股大力袭来,她被从三楼阳台跃出的苏郎咬住翅膀,拖到地面。


    苏郎化作一头十分高大的孟加拉虎,落地后立刻咬着想想往办公楼后面跑。


    “别咬我翅膀!”想想大怒。


    苏郎松开牙齿,凑近她唿唿怒吼,伸出舌头舔了她脸颊一下,转身跑出去。


    想想抬头,看见楼上的向云来和隋郁。她连忙跑上去:“我见到了你说的那个人!”


    向云来都快吓晕过去了:他眼看着想想被枪射击,又被大老虎叼走。他拉着想想左看右看,生怕她哪里受伤。


    “别担心,那头老虎是我们厂长。”想想说,“我们民主选举出来的厂长,还是我们厂的吉祥物。”


    向云来讶异:“我以为你是这里最大的。”


    那老虎折回来,这回嘴上叼着的是道格乐斯。


    把孩子丢在他们面前,老虎起身,双足站立,化作人形。大祷和狼人一样,除了野兽形态、人形态之外,还有介于二者之间的半人半兽形态。苏郎像人一样直立,但脸庞保留兽的形态,鼻子和口部突出,耳朵翕动,从腰部到双足都覆盖了虎的毛发,尾巴在身后打圈。


    “她确实是最大的。”苏郎说,“我们都听她的。”


    道格乐斯的衣服都快被他咬破了,小脸惨白。苏郎说:“小孩不要搅和到这个事情里。”


    他说完挠挠手背。


    在场的五个人里,只有向云来、隋郁和道格乐斯看到了他手背上趴着双目炯炯有神、黑豆眼湿润闪亮的象鼩。


    象鼩仰望苏郎,那是一种隋郁非常熟悉的目光,充满热爱、崇敬和迷恋。


    他先看向云来,向云来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他又看道格乐斯,道格乐斯眼神闪躲,似笑非笑。无人出手,隋郁只能自己去抓。


    象鼩却往苏郎手臂上一窜。


    苏郎又挠了挠胳膊。想想问:“长虱子了?”


    苏郎:“嗯,很痒。”


    象鼩把头埋在他手臂的毛发上,四个小爪抓住毛发扯来扯去。苏郎手掌一拍,自然什么都没拍到,困惑片刻忽然警惕起来:“这些人会不会放出跳蚤之类的精神体?”


    想想:“谁会用跳蚤当精神体啊!”她抓起对讲机,老张正在汇报情况:刚刚持枪的那个人已经被苏郎咬伤,他们正在寻找其他可能带枪的人,狼人和大祷会阻止他们。


    在老张的大嗓门中,道格乐斯猛地原地一跳,竟攀上隋郁的后背惨叫:“这是什么啊!!!”


    没有跳蚤。但,潮水般的大蟑螂正从灌木丛中喷射而出。


    蟑螂精神体的机动性十分优秀,它们善于奔跑,能够飞行,速度又快得离谱,且数量太多时飞得乱七八糟,随时会扑到人的脸上。不到两分钟,广场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蟑螂,它们开始流向四面八方。


    黄狗也好,华南虎也好,释放精神体的哨兵全都被这些东西吓得趔趄。只有几只猫咪还能勉强用爪子对抗,但很快也被数量庞大的棕黑色子弹惊吓,溜回主人身边。向云来和道格乐斯都攀在隋郁身上,见多识广的隋郁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略微皱眉,难掩反感。


    银狐化作千百枚长针,暴雨一般在广场中心喷发!


    但戳中多少个,就有多少个重新出现,野火烧不尽。


    只有看不到精神体的特殊人类还在坚持,苏郎率领大祷去寻找蟑螂的主人,原本守在车间门口的两个地底人开来一辆卡车,堵死了车间的门,不让入侵者进入。厂子里唯一一位半丧尸人容貌英俊得令人惊奇,他身穿灰蓝色工装,如同向云来熟悉的黑兵一样以极快的速度袭击入侵者。


    “他以前参加过选秀,后来爆出感染了丧尸病毒,被网暴了,哭着跑这儿自杀来着,被我们的鹤儿救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想想说到一半,忽然兴奋起来。她不顾向云来的阻拦,奔向办公楼的顶层,同时用对讲机联系车间里的人。


    “鸟啊,现在是你们出场的时候啦!”想想的声音从办公楼上传出,“所有拥有鸟类精神体的哨兵和向导,释放你们的灵魂伙伴!吃啊!吃啊!!把这些满地乱爬的坏东西都吃干净吧!!!”


    车间门窗紧闭,这时候忽然传来簌簌的密集声响。下一刻,伴随无数人的吼叫和欢呼,数百种精神体的气息穿过厚实的墙壁、透明的玻璃爆发而出!


    白鹤,孔雀,百灵,犀鸟,黄鹂,喜鹊……各种大小,各种颜色,无数翅膀,响亮啼鸣!


    飞得最高、最快的,是一黑一白两只孔雀。它们在阳光中展开双翅,拖曳长长的尾羽,如同两片闪光的羽毛一样轻盈。鸟儿形成的大潮从车间中涌出,其中更有许多能复制的精神体,一时间,向云来和隋郁眼中全是扑打翅膀的雀儿。道格乐斯再次释放蜂鸟,汇入鸟的潮水之中。


    它们形成巨大的影子。它们是天空中滚动的云。


    云化作潮水,倾斜而下。


    孔雀引领着方向,它们就像真正的海浪,从高处沉重地击落,卷向满地乱窜的蟑螂。


    向云来从隋郁背上跳落。不仅是鸟儿,他还看到了从车间门口那辆货车下游出来的几条蛇。


    他们正在保护自己,以脆弱但昂扬的方式。


    哨声从高处吹响,想想再次振翅。在苏郎“你飞不了”的怒吼中,她跳上楼顶的水泥墩子,开始了新一轮的指挥。


    邵清和道格乐斯在厂区外头两百米开外的树上找到蟑螂精神体的向导时,厂区里的攻防战终于逆转。


    向云来把隋郁拉到一个办公室里:“我要继续。”


    隋郁:“不行,你刚刚脱离任东阳的海域还不到十分钟。”


    向云来:“对,现在是乘胜追击的时候。”


    隋郁坚决不同意:“不可以!你要更爱惜自己……”


    话没说完,向云来扑到他身上,说:“快,抱紧我。”


    叹息着揽住向云来,隋郁知道他已经开始第二次入侵。


    这一次入侵异常顺利。向云来熟悉任东阳新海域的气息和节奏,侵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甚至踏入隧道的数秒后,便准确抓住了可以通往深层海域的那颗头颅。


    任东阳正因为被向云来窥见可耻的往事而愤怒,但他的愤怒完全无法阻止向云来的强硬刺入。向云来此时此刻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遵循章晓的叮嘱,最大限度发挥自己的力量。他要从任东阳的海域里挖出与罗清晨有关的一切。


    拨开无数不必要的回忆,甚至在这些回忆中,他借用任东阳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匍匐的自己,跪下的自己,赤.裸的自己,哀哭的自己。在恳求任东阳用激烈的情.事来平息海域震荡的时候,向云来总是被痛苦和无助折磨得无法舒展,蜷作一团。


    而那时候的任东阳心中,总带着令人齿冷的愉悦。


    但向云来只是路过这些记忆。他不停留,也不分出任何心神去怜悯自己。在深层海域中横冲直撞,他不断跌入记忆,直到猛地冲入一个惨白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窗,只有一张床铺,地板上零散地摆放着一些玩具和书籍。


    任东阳站在玻璃隔墙之外,注视房中的少女。


    那少女身穿格子连衣裙,裙子有些短了,不够合身。她在墙上的白板上写字,全都是汉字。


    “几岁了?”任东阳扭头问。


    他身边站着的,是额头生角、容貌美丽的独角兽人。


    如猊:“15。”


    任东阳:“她就是最成功的一个?”


    如猊:“对。而且我们促进了她的性成熟,她现在已经可以自然受孕。”


    任东阳愕然:“她只有15岁,我的天!”


    如猊大笑:“你怎么忽然拥有了人性,弗比斯?”


    任东阳沉默片刻才问:“她对‘阿波罗’有反应吗?”


    如猊:“有,反应很激烈。注射阿波罗之后,她的精神力会比平时增强十几倍,如果不是在保护域里,这个地区所有的海域都会被她入侵。”


    任东阳:“她是特例。”


    如猊:“实际上,我们发现所有的罗清晨都会因为‘阿波罗’而增强精神力。我怀疑这是基于基因信息的条件反射,罗清晨生下的孩子也会如此。”


    任东阳:“这个结论有什么意义吗?”


    如猊:“没有。这只是我的推论。”


    任东阳:“难怪我在报告书上没有看到这一点。其他的十二宫知道这件事吗?”


    如猊轻笑:“当然不,我只跟你分享我的猜想。他们对我的学习能力、研究能力都不在意,毕竟,我只需要随时随地扮演吉祥物就可以。弗比斯,你不一样,你是我的朋友。”


    任东阳不置可否地笑笑。如猊接着问:“所以,你注射过‘阿波罗’吗?”


    任东阳咬牙:“你如果在我身上用这种东西,我会即刻弄死你。”


    笑完后,如猊说:“好吧,好吧,我们继续讨论她。过来,弗比斯,你必须仔细看看她,是否跟你印象中的罗清晨一样。”


    他按下对讲,温柔地说:“清晨,过来。”


    少女转头,面目十分冷淡。


    与她对上目光的那一刻,向云来的精神力开始疯狂激荡。他差点无法维持巡弋,被迫退离。


    朝玻璃窗走过来的少女有一张与罗清晨一模一样的脸庞。她几乎就是那张托着精神体、爽朗笑着的照片上的罗清晨。


    说“几乎”,是因为她的眼睛很异常。


    那是矩形的瞳孔。羊的瞳孔。


    第168章


    这个“罗清晨”是所有克隆体中, 活得最久也最健康的。


    罗清晨留下的基因样本并不能支撑那么多克隆体的制作,如猊和哈雷尔手中有非常出色的医疗和研发团队, 他们从克隆体身上再度提取体细胞,并依此来制造更多的克隆体。


    这就导致后来出生的“罗清晨”们大都具有一些先天的基因缺陷。这些缺陷并非染色体变异,不能让她们成为更特别的特殊人类,只会令她们早夭。为了减少这种情况,保护珍贵的实验体,如猊的团队采用了饲育所的做法:尝试把其他特殊人类的基因与罗清晨的克隆体融合。


    据如猊所说,他在谭月阳留下的、警铃协会当年的记录里找到了一些相当有趣的东西。在中国, 曾有人利用某种可以被向导开启的、能回到过去的神秘仪器,看到了另一时空线上哨兵和向导诞生的源头。那些人是被外星陨石带来的特殊射线改变的,并且另一时空的人们也在人为地制造更多哨兵和向导。


    这些事情, 任何人看了都只是笑笑,无稽之谈。但如猊却很相信。或许因为他本身来源于传说, 在独角兽人出现之前,世界上绝大部分人也都认为传说仅仅是传说, 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总之, 在如猊的推动下, “制造新的特殊人类”成为断代史十二宫中,相当一部分人的目标。这些全新的特殊人类, 无论他们能不能存活、能存活多久,只要他们出生在这个星球上,就能够成为医生、研究者、官方的功绩。断代史已经背离初心, 对权力汲汲营营,这种名声他们是很渴望的。


    当然,大多数融合了两种甚至很多特殊人类基因的孩子,还未出生就自然流产了。任东阳告诫如猊, 这是星球和自然规律在淘汰不应该出现的生命,但如猊并未停手。


    眼前的少女,正是美国羊人与罗清晨基因的混合体。她的脚踝和臀部都有毛发,浓密的头发里藏着小小的羊角,被截断后总是会再生。她走到玻璃窗前,仰头向上看。这是单向玻璃,室内看不到室外的人,但任东阳仍感觉到,自己仿佛被她死死盯着。


    矩形瞳孔有一种非人的森然。


    任东阳回避了她的目光:“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如猊:“你可以进入她的海域吗?”


    任东阳:“……什么?”


    没有人可以进入这位“罗清晨”的海域。她小时候的海域是空白的混沌,等成长到三四岁,精神体正式成形,她忽然关闭了自己的海域。如猊并不确定这是她的本能,还是她提早学会了关闭海域的方法。


    任东阳:“没有关闭海域的方法。人只要活着,在思考,在行动,在说话,大脑就会持续活动。大脑活动着,精神世界,也就是海域就持续运作。‘关闭’海域是不严谨的,应该说,你们找不到可以突破她防波堤的人。”


    如猊:“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说,连防波堤也看不到。”


    任东阳这回真的有些诧异:“怎么可能?”


    如猊点点头。任东阳是向导,又是断代史的人,且算自己的朋友,可以信任,他才会把任东阳带到这里,并告知实情。他希望任东阳能够入侵“罗清晨”的海域。


    任东阳本人的巡弋能力并不强,但他很难拒绝如猊的请求。他应下之后,如猊说:“我会暂时关闭保护域。请你进入这个房间。”


    任东阳走向房间,防护锁亮起绿灯。房中少女看向紧闭的门,任东阳的手往前伸去。


    记忆中断了。任东阳痛苦的吼声回荡在深层海域之中,在即将被驱赶出去的时候,向云来闯入了另一段记忆。


    坐在窗边的是罗清晨,真正的罗清晨,他的母亲。


    任东阳和她在庄园的一角喝茶。这是罗清晨还没有生下向云来、也还没有跟任东阳父母决裂的时候。她正谈起谭月阳,巧妙地问任东阳是否知道谭月阳在做什么。


    任东阳小心应答,但还是被罗清晨察觉到不妥。


    “谁?谁要卖了我?”罗清晨问,“你的父亲?”


    任东阳:“还有你的丈夫。”


    罗清晨站起身,桌上的茶杯簌簌震颤。她愣愣地站着,良久才坐下来:“卖给谁?”


    任东阳:“我不知道。”他说完,看到罗清晨哭出声。


    此时此刻任东阳心头翻涌的东西,毫无疑问,是属于人类的怜惜。比怜惜还要泛滥一些的、别的情绪,让他紧握罗清晨的手:“我想帮你,Morning。”


    他低头亲吻罗清晨的手背,察觉到眼前女孩指尖轻微的颤抖。罗清晨看他的目光是冷漠和畏惧的,即将被什么人卖到什么地方去的恐惧,让她不可能对任东阳再流露一丝一毫的善意和温暖。


    任东阳的心有一种揪痛。被自己喜欢的女孩这样注视,像敌人,像害虫,任何人都会难过的。他不让罗清晨把手抽离,力气大得像对付一个不听话的猎物,随即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可以用别的事情吸引罗清晨的注意力,重新唤回对方的信任。


    “他们不仅要卖掉你,还要利用你的孩子。”他看着罗清晨的腹部,罗清晨下意识地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住,“他们还会制造你的克隆体。”


    罗清晨如听天方夜谭:“谁的?我的?我的什么?”


    任东阳:“制造更多的,像你一样的‘罗清晨’。他们会遵循你的人生轨迹,让克隆体学习中文,吃中国的食物,接受中国的伦理和教育,阅读中国的书籍。他们想复制更多的你。”


    罗清晨脸上全无血色,比得知谭月阳要转手发卖自己更恐惧。


    “他们?”她咬着嘴唇,“断代史?”


    任东阳以为这句话会让罗清晨高兴:“因为你很特殊,很珍贵,Morning。你是前所未有的,或者说,你的存在一定会让断代史壮大,甚至影响世界上特殊人类的发展进程。你一定会被所有特殊人类铭记。”


    罗清晨只是看他,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任东阳连忙换了一套说辞:“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你会痛苦。Morning,让我帮助你,好吗?我可以保护你,请你务必相信我。我会成为你的盾牌,盔甲,我愿意为你挡住一切。”


    良久,罗清晨伸出手放在任东阳手背上,眼泪滚落,嘴角下垂。因为哭泣,她显得脆弱,连声音都破碎颤抖。


    任东阳没有看出来——但向云来忽然认出这样的表情。他见过这种笑。美丽得像演戏一样的笑,每一个细微表情都恰到好处,每一滴眼泪都会在最合适的时候落下。


    那个甜美的狼人,邢天意,她最擅长这样。


    罗清晨把头伏下来,额头贴在少年任东阳的手上。任东阳翻转手心,她便让脸颊贴附在他的掌心里,一种轻得几乎察觉不到的摩挲,但她的手劲又这样用力,仿佛极其渴望,却不敢靠近。


    任东阳抵挡不住,低头很轻地说:“你伤心了吗?”


    罗清晨:“嗯。”


    任东阳:“因为我说的那些话吗?”


    罗清晨先摇头,后点头。眼泪落在他的掌心里。


    她的伊特鲁里亚鼩鼱出现在桌面。任东阳很少见到这个小玩意儿,除了知道它是罗清晨的精神体,以及罗清晨“嵌入”的时候需要用到它,别的都不了解。鼩鼱抓着罗清晨的头发,轻轻抚摸。


    很快,鼩鼱分裂了。两只,三只,四只……桌上一下出现十几个圆滚滚的灰黑色团子,都簇拥在罗清晨的身边。


    罗清晨坐起身,擦干了眼泪,说:“对不起,我失礼了。”


    他们的手仍牵着,掌心眼泪还未干涸。任东阳的脸庞发热:“没关系,你随时都可以依靠我。无论什么话,我都愿意听。”


    罗清晨含着泪笑了,问:“你见过我的精神体吗?”


    任东阳:“见过两……”


    原本在桌上闲散翻滚的鼩鼱忽然像小小的炮弹,冲向任东阳。一开始出现的那只鼩鼱没有动弹,静静地站在罗清晨的肩头,披着她的头发,像披挂一条围脖。任东阳只看了它和罗清晨一眼,就被忽然冲过来的小东西们吓得大叫。他的手仍被罗清晨牵着,女孩的力气突然变得很大,他根本无法摆脱。任东阳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银币水母猛然爆发。


    然而鼩鼱们已经顺着手臂跳上了他的脸。随即,精神体们冲向他的脑袋,像流水穿过一片礁石。


    ·


    向云来整个人从隋郁怀中翻下来。隋郁托着他的后脑勺说出警标,向云来大汗淋漓地睁开眼。


    他眼神半天都无法聚焦,好一会儿才抓着隋郁:“快,快走!我们去,去找任东阳!”


    “发生了什么?”隋郁被他吓到了。


    向云来的状态很不对劲,像是遭受了海啸的震荡,嘴里胡言乱语,但他的意识却又是完全清醒的。打开办公室的门冲出去时差点跟道格乐斯撞了个满怀,他还能抓住道格乐斯,让道格乐斯用蜂鸟确定任东阳的位置。


    隋郁捏着向云来的脸颊,强行让他看自己:“向云来!”


    向云来:“她不是第一次嵌入!”


    隋郁:“谁?哪个ta?!”


    向云来:“罗清晨,我妈妈!她……”他忽然停口,看着身边的道格乐斯。


    道格乐斯一头雾水,但感受到向云来目光中的顾虑,忙说:“蜂鸟找到他了,这人在地上……在地上爬呢。我走了,我会留着蜂鸟在天空里打转,你们……”


    向云来:“快走……谢谢。”


    道格乐斯皱眉遁走,隋郁愈发不解。“我去找任东阳就行,你不必……”他说。


    向云来摇头,压低声音:“你被我妈妈嵌入怪物理念的那天,不是她第一次对任东阳动手。她对任东阳做过一次,而且是……很惊人的一次。”


    他稍微冷静,牵着隋郁往后门走。后门的卡车上还站着大祷,他俩是生面人,刚靠近,就被对方手里的两把菜刀对准了。


    想想扑腾着麻雀翅膀掠过来,后门的人才肯放行。向云来表示自己不需要任何人陪伴,有隋郁就行。想想有些忧虑地目送他们远去,回头继续用对讲机指挥伙伴们找出包装带胶带和电线,把抓住的星文成员捆起来。


    此地多雨,混乱的袭击接近尾声,山中淅沥一片。向云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道路上,把海域里看到的事情告诉隋郁。


    隋郁震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他此时忽然后悔,如果自己过去能多接触些断代史内部,尤其是高层的事务,说不定现在就能给向云来更多的帮助。


    他只能牵着向云来,让他不至于在湿滑的道路上跌倒。


    他随即想起,方才即便捏着向云来的脸庞,他也没有一丝反胃和呕吐的冲动。是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让海域中盘桓的恶感变得微弱了吗?还是对向云来的依恋终于压倒了那些条件反射带来的恐惧?


    但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机。


    他把向云来的手握得更紧了。


    向云来没察觉他的变化,一口气讲完,开始沉默。


    隋郁:“原来那才是你妈妈第一次入侵任东阳海域。她嵌入了什么?”


    看到蜂鸟了。在树丛的间隙里,他们看到雨幕中一只翠绿色的小鸟在高空打转。向云来拨开浓密的草丛,顾不上寻找正经的道路,只想循着直线,立刻抵达任东阳身边。


    任东阳的海域“恢复正常”了,这是章晓和秦戈的判断。但现在向云来认为,这个判断很有可能是错误的。他们认为去除罗清晨的影响之后,任东阳混乱的精神力终于缓慢平息,变得与正常人的波动无异,这足以说明,他正常了。


    但他们没能够看到任东阳的精神体。


    那些扭曲的水母足以证明,在任东阳的海域中还有扭曲的东西存在。任东阳的海域一开始就是这种狭窄的隧道、血红的肉膜吗?


    这个困惑在方才的巡弋中被罗清晨解开了。回溯罗清晨的第一次入侵,因为对任东阳影响太大,作用也太强烈,向云来甚至在深层记忆中看到了他在自己海域里抵抗罗清晨的片段。


    非常混乱,但可以看到当时的海域是明朗的,他们在群山之中狂奔。任东阳的海域是海滩和群山的结合体,像汤辰的海域一样,边缘模糊,但无限延伸、异常辽阔。这说明海域主人拥有十分出色的精神力。


    绝对不是现今的诡异隧道。


    罗清晨最终在翠青色的山中追上了任东阳。她撕开任东阳的自我意识,潜入深处。那是向云来无法看到的地方。


    但罗清晨离开海域之后,在任东阳的记忆中,她的声音仍回荡了片刻。


    “她说了什么?”隋郁问,“这次嵌入似乎非常突然,是罗清晨从未计划过的。”


    在湿漉漉的草坡上打滑数次,向云来终于踩着石头踏上一个稍平的路面。任东阳就俯卧在草丛中,雨水淋湿了他的身体,数个银币水母,扭曲的、庞大的,正在他上空游动。


    仿佛从他身体里溢出的,形态可疑的灵魂。


    他看到了向云来,眼睛稍稍睁大。


    “别过来。”他呻.吟,“滚开……走开……”


    向云来朝任东阳走去,而象鼩落地,奔得更快。那种轻快的姿态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它跳上了任东阳的身体。


    “我妈妈在深层海域里对他说,”向云来扭头看隋郁,“‘杀死她’,‘如果你见到我的克隆体,请务必,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杀死她’。”


    任东阳的眼睛圆睁,声音仿佛哀吼:“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


    他嚎啕大哭。


    向云来忽然倒下,被隋郁一把捞住。象鼩化作一片轻雾笼罩着任东阳。


    这是今天任东阳承受的第三次强行入侵。


    他的深层记忆因为被向云来三番四次地翻检,变得混沌不清。向云来穿过比真实泥泞更粘稠的记忆,终于找到了方才那间白色房间。


    他化身为任东阳,推门走进去。


    眼前的少女和任东阳记忆中的、柔弱瘦小的罗清晨完全是同一个人。当她低下头,不露出那双异常的眼睛,任东阳会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他此时的心境跟少年时大不一样。


    他已经在王都区里陪着向云来蹉跎了几年。父亲过世时分明想回家,却又被心里“保护向云来”的念头代替,自己的意志始终被罗清晨的理念死死压制,这让他很不舒服。


    父亲的死亡曾经让他沮丧,失去父亲曾拥有的东西更令任东阳愤怒。他这种愤怒已经从向云来身上找补了许多,但还不足够。


    面对“罗清晨”时,那个从未冒过头的理念开始狂风大作。


    任东阳怀中有一把枪。他回到加拿大,总是会随身携带枪支以保护自己。枪里有子弹,而他距离自己的目标这样近。


    他把手伸入怀中,用他最擅长的温柔声音呼唤:“Morning?你好,我是你的老朋友。”


    退到墙角的少女终于抬头。


    任东阳发现,她退到了房间监控的死角。


    “我没有朋友。”她说。


    连声音都分毫不差。


    任东阳的头脸忽然热起来,因为愤怒:抬起头的少女流着眼泪,跟他记忆中的罗清晨楚楚可怜的模样毫无分别。


    但这种楚楚可怜只会令他愈发激动。


    救我。救救我。女孩站在摄像头下方,无声地蠕动嘴唇,满脸是泪。


    好的,我这就让你解脱。任东阳在心中说。


    他甚至完全不顾及外头什么都看得见的如猊,直接掏出了枪。


    枪口对准“罗清晨”的瞬间,那少女咧嘴笑了。


    那是一种令任东阳,甚至令此刻停留在他深层海域中的向云来,都感到毛骨悚然的笑。


    人类所能包含的最浓重的恶意,都藏在“罗清晨”咧开的、上扬的嘴角里。


    第169章


    从“罗清晨”身上涌出的精神力, 是气息十分古怪的雾气。


    它们浑浊、浓厚,滚滚往前, 瞬息间笼罩任东阳。


    任东阳察觉到不对劲时立刻扣下扳机。枪响后,子弹射入墙壁,没有传来人体受伤的痛呼。而任东阳的视野已经被雾气占据并剥夺,他什么都看不见,脑子开始一阵接一阵地疼。


    向云来非常具体地感受到这种痛苦的不一般:被罗清晨入侵的时候,任东阳虽然也难受,但疼痛和抽搐并不持久;被这位“罗清晨”入侵, 却仿佛被千百根尖刺透过头皮扎入肉身,而且入侵者在享受这种惩戒般的折磨。


    任东阳大叫倒地,失去了意识。


    视野一片漆黑, 但听觉还在。倒下后听到的话隐藏在任东阳意识的深处,是他自己无论如何都觉察不到的。


    先是门再次被打开, 周围想起了保护域启动的嗡嗡声,随后是如猊的询问:“他的海域怎么样?”


    “罗清晨”回答:“给我多一点时间。”


    如猊:“你平时不到一秒钟就能占据别人海域。”


    “罗清晨”:“他的防波堤很强悍。奇怪, 他好像保护着自己的海域, 不让任何人进入。”


    如猊:“尽可能从他海域里挖出我需要的东西, 好吗?”


    这个问句里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罗清晨”答应了。如猊离开后,穿刺般的疼痛再度侵袭, 任东阳痛得大叫,猝然从昏迷中醒转。


    房间里只有他和那个女孩。女孩俯身,死死盯着他的双眼, 头发垂落,遮住了任东阳的脸,也遮住了玻璃那边的如猊的视线。


    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你深层海域里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原型吗?”


    任东阳掐着她的脖子跃起, 重重把她压在地上。但剧痛再次袭来,他不得不松手,抱着脑袋打滚。银币水母根本无法维持稳定的姿态,房间里两种精神力相互对抗、制衡,而任东阳根本无法看清“罗清晨”的精神体是什么模样。


    入侵停止了。但痛楚的余韵还在任东阳海域里回荡。“罗清晨”又问了一遍:“是吗?”


    任东阳:“……是。”


    第三次入侵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发生。就像“罗清晨”轻而易举地、第三次推开了那扇门,她不需要跟房屋的主人打招呼,进出如入无人之境。


    但这一次痛楚并不强烈。前两次原来是她给的下马威。


    任东阳的自我意识无法在自己的深层海域窥见“罗清晨”与罗清晨留下的幻影是如何沟通的。向云来不得不离开深层海域,回到诡异的隧道之中。


    任东阳哽咽的喘息在隧道中回荡。向云来忽然对他涌起了无限的怜悯。他的海域早已经支离破碎,在他人的反复入侵之中,人的精神世界真的还能够保持永恒不变的清明吗?


    那些水母就是最好的证据。在罗清晨嵌入的暗示没有真正爆发时,隋司没有对他注射“阿波罗”时,他的精神体还是正常的。但隐藏的炸弹一旦点燃,炸毁的房屋不可能再修复正常。


    “……还不滚吗?”任东阳虚弱地说,“你什么都看到了,包括你妈妈做的事情……还有那个克隆体。”


    向云来:“任老师。”


    他对任东阳的称呼回到了他们开始交往之前的,半生疏半亲近的样子。


    任东阳顿了很久才说:“其实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至少还是正常的。”


    向云来:“但是你把隋郁带到了我面前。”


    任东阳:“对……一切就是从他来到王都区开始,变得脱离控制的!”


    向云来本想说,怀着恶意把隋郁介绍给自己,任东阳当时绝对不可称为“正常”。但他被任东阳的言辞震惊了:“王都区的斗兽场和饲育所,难道你一直以为是正常的?”


    他说完便觉自己问了句废话,任东阳自然也没有回答。


    向云来又说:“这不是你的海域,任东阳。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你的海域会变成……”


    这问题让海域再度急剧动荡。向云来从未在任东阳海域中体验过这样激烈且混乱的海啸,洞壁开始翻滚,无数他看不清楚也无法分辨形状的东西在里头嘶吼、挣扎。即便向云来见过无数怪异海域,此时也有点心惊。


    他忍耐着恶心,沿着隧道往前走。


    “我知道我妈妈在最后那天,为什么会联系你了。”向云来说,“她想唤醒你关于克隆体的记忆。”


    向云来最近总是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情。罗清晨临走时在孩子的海域中嵌入了自己的幻影,是因为她知道,这一趟也许有去无回。她经历太多事情,已经习惯凡事都做最坏打算。


    向云来怨过她:为什么不回头?回头了或许他的命运不会像现在这样,或许他不必经历颠沛流离的二十多年。罗清晨站在路边等待谭月阳的时候究竟想了些什么,向云来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但她一定想起了自己赐予任东阳的第一个幻影。


    “……让我杀了她,是吧。”任东阳在呻吟中冷笑,“我尽力了,你也看到了。”


    向云来一路前行,身边有许多任东阳的脑袋不断地在洞壁之中涌动,那场景实在相当恶心。但向云来看着那些拼命想摆脱肉膜却不得的脑袋,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很可疑。


    “你的自我意识在哪里?”他问。


    任东阳不出声。


    “……你被什么控制着吗?”向云来又问。


    他发现了:任东阳的自我意识在洞壁中涌动,并不全是为了吓唬他。那些隔着肉膜不断张合的口腔,重复的是同一句话:帮我,小云,帮帮我。


    起初无人回答他的问话,很快,一丝笑声在隧道中震动。


    向云来大吼:“那个克隆体有什么能力?!她也跟我妈妈一样,可以嵌入吗?!”——


    “不是哦。”


    少女的声音回答。


    “不是‘嵌入’。”那是年轻的、15岁的罗清晨的声音,轻佻活泼,充满了自负,“我的能力是‘置换’。”


    包围着向云来的怪异隧道消失了。他站在一片黑水之上,前方隐隐有光。


    往前走了一会儿,光芒越来越盛。眼前的黑暗是一大片从高空垂挂到地面的黑色幕帘,幕帘被气流吹动,微微拂起,从缝隙和幕帘的底部透出另一边的光线。


    向云来深吸一口气,伸手,拉开了幕帘。


    但他还未看到任何东西,整个人忽然一轻。


    他的身体被人抱了起来。


    此时在雨中,隋郁正一边抱着昏沉的向云来,一边用随手捡起的木枝与偷袭者对峙。


    出现在隋郁身后的,是带领“星文”的人冲入厂区的苍龙母。


    她从拔鳞的痛中恢复之后,立刻想办法挣脱了束缚。彼时所有人都在关注释放鸟类精神体的向导,她从车间后窗翻出来,立刻离开。


    她是为了去擒住任东阳。任东阳是断代史十二宫之一的“狮牙”,他的价值抵得上“星文”在这里的所有人。为了保护伙伴,她必须抓住任东阳来交换厂区里的“星文”成员。


    只是还没走到和任东阳约定的地方,她就看到了雨中的隋郁和向云来。


    向云来进入海域之后,隋郁便抱着他躲进了树下。一面担心闪电会劈到树丛,一面心急如焚地寻找更好的避雨地点。他把外套脱下,披在向云来身上,回头时看到任东阳还趴在那摊水里。水渐渐上升,已经淹到任东阳半睁的眼睛了。


    任东阳不能死在这里,向云来如果在海域里找不到罗清晨的信息,必然要再问任东阳。隋郁走到任东阳身边,把他拖起来。


    就在这瞬间,他的银狐猛地在雨中炸毛。隋郁回头,看到了灌木丛中冒头的苍龙母。她已经抓住了披在向云来身上的那件外套。


    银狐跃起,瞬间化作数十支长矛刺向苍龙母。隋郁根本顾不得任东阳,立刻放手把他丢下,奔回向云来身边。任东阳重重摔下,原本晦暗的双眸猛然清醒似的,睁得很大。


    苍龙母抓起的只是那件外套。她丢下外套,左手去掐向云来脖子,右手抄起一块石头,低吼:“别过来,我杀了……”


    话音未落,她恍惚地晃了几下。有什么穿过了她的身体,令她心脏猛地一紧。石头从手中落下,她未死心,猛地把向云来往自己身边拖。


    隋郁已经来到她面前。眼前是一张怪物的脸庞,隋郁根本懒得分男女,拳头砸向苍龙母的脸。


    苍龙母不得不松手,隋郁立即把向云来夺了回去。苍龙母再度抄起石头,隋郁也同时抄起木枝,尖端抵住苍龙母的胸口。


    “我不是要找你们麻烦。”苍龙母盯着隋郁身后蠕动的任东阳,“我要的是他。”


    隋郁:“他也是我们的人。”


    苍龙母:“他是你们的敌人。把他交给我,交给‘星文’,我有一百种让他生不如死的办法。你们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把折磨他的过程录给你们看。”


    任东阳的眼神时而迷茫,时而清醒。他听到了苍龙母的话,他很想说些什么,但向云来正在他的深层海域里巡游,并且穿过黑色幕帘见到了“罗清晨”,他难以保持基本的清醒。


    就在此时,苍龙母抬头大喊:“等等……想想!别!”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如同野兽啸叫的凄厉和迫切。


    然而隋郁根本没有回头。


    没有想想,没有任何突发事情,这里只有他们四人。


    苍龙母收起表情,在手中抛接石头,冷冷看着隋郁。忽然,她右手猛地一甩,石头朝任东阳飞去!


    隋郁下意识伸手去挡,不免松开了怀中的向云来。苍龙母立刻伸长手臂,抓住向云来的头发,她动作粗鲁,根本不顾向云来死活。仅在片刻之内她就看出这个不知生死的男人是场中的关键,用他可以交换任东阳。


    被紧抓头发,令向云来趔趄着往路边的沟里翻去。


    就在这瞬间,原本半死不活的任东阳忽然亮了眼睛。他从地上窜起,石头擦着他的脸颊和耳朵过去,一行血珠在雨中飞溅。他甚至根本没跑,而是原地跃起,朝向云来扑过去,一把揽住向云来,护着向云来的脑袋滚进了沟里。


    苍龙母和隋郁同时跳入那条沟。一个去抓任东阳,一个去拉向云来。


    就在苍龙母即将抓住任东阳肩膀时,他忽然抽搐起来。伴随身体的剧烈颤抖,他开始用一种怪异的方式痛叫,仿佛有什么在他身体里爆炸,让他无法忍受。他抱着脑袋,双眼圆睁,眼泪混着雨水从他脸上滚下来,甚至无法分清脸上的血是伤口流出来的,还是从眼中滚出来的。


    连苍龙母也吓呆了,不由后退:“他怎么回事?!”


    隋郁已经抱着向云来回到路面,怀中的向云来正在颤抖。


    海域中,向云来穿过幕帘,进入的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罗清晨”站在房间中央,向云来与她拉开一段距离,无声地跟着她走。房间并无边界,她往哪里去,哪里的墙壁就会不断地后缩,空间是无穷无尽的。


    “感动吗?”克隆体问,“他刚刚差点就清醒了,为了救你。”


    “只是条件反射。”向云来说,“我妈妈在他海域里嵌入的幻想,让他学会了救我的条件反射。”


    克隆体:“你真是油盐不进。”


    这已经是非常地道的表述,向云来有些吃惊:“你真的从小就学习中国话?”


    克隆体:“对。但我没能成为你妈妈那样的人。”


    向云来:“……我现在仍然在任东阳的海域里,对吗?”


    克隆体:“当然。”


    向云来:“你知道我是谁?我跟你现在的交流,加拿大的本体会知道吗?”


    “罗清晨”放声大笑。她笑的方式跟真正的罗清晨并不像,唯一相似的只有声音。向云来像隔着一面永恒存在的玻璃,注视另一个不像母亲的“罗清晨”。


    “当然不会。”克隆体说。


    向云来:“你知道我是谁。”


    克隆体:“你上次探索任东阳海域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的气息跟她有点相似。这就是血缘吗?那我的……”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很嘲讽地笑了。


    向云来:“你见过我的妈妈。你一直在这里。”


    克隆体:“没错,从他见到我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这里。”


    向云来不禁闭了闭眼睛。任东阳,可怜的任东阳。向云来实在无法抑制对他的怜悯。


    任东阳在苍白房间里见到“罗清晨”的时候,就被入侵了。“罗清晨”的能力是“置换他人海域”,简而言之,她可以把自己海域的景象直接照搬进他人的海域之中。然而海域是精神世界的象征,海域的更换将直接导致对方的精神崩溃,严重的甚至还会脑死亡。


    任东阳又是幸运的:他是在“罗清晨”如猊的指示下,第一个尝试“置换”的人。彼时女孩的技术还不够成熟,她进入之后才发现海域中早就存在着罗清晨的幻影。“置换”并不成功,她只在深层海域里占据了很小的一部分,时刻被罗清晨的幻影压制着。


    于是之后的数年里,罗清晨和“罗清晨”,两个向导都在控制他的海域,而且两方都在不断争夺控制权。


    向云来清除罗清晨的幻影后,占据任东阳海域的,变成了克隆体。


    任东阳从来没有“正常”过。他确实是个精神力强大的向导。但所有的精神力,在他的大半辈子中,都用来抵抗海域中那两个拥有同一张脸的、强悍的寄生者了。


    第170章


    克隆体的房间里并不是空无一物。随着她的走动, 房间里各样东西渐次浮现,书籍、玩具, 还有各种各样的研究器材。有的手术台上躺着人,有的压力舱里也会朦胧浮现一张脸。


    全都是“罗清晨”。


    全都是比她年幼的“罗清晨”。


    她好像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似的,逐个对向云来介绍房间里的一切。这个5岁的时候死了,因为感染。这个生下来就有严重缺陷,后来不知去了哪里。这个和那个,很正常也很健康,我把她们都除掉了。


    “你妈妈会责备我。”她说, “当我告诉她这些事情的时候,即便是一个幻影,她也会责备我。好可笑, 她有什么资格和能力管我?因为她比我先扎根在任东阳的海域里?因为她是我的……”


    她没有说出“本体”两个字,仿佛这两个字会给她屈辱。


    但向云来用另一个词代替了:“她是妈妈。”


    克隆体:“她不是!她从来没把我看作另一个自己!她甚至在消失的时候都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她学会了中文, 学会无数俗语和地道表达。但她没有真正地跟复杂的、无数的人相处过,根本不懂得如何掩饰自己。


    向云来说:“她的幻影在这个海域里见到你。如果她还活着, 她一定很想真正和你面对面, 说说话。”


    克隆体那愤怒的表情渐渐低落下去:“她想杀了我。”


    得知自己的本体想毁灭自己的时候, 本体已经死亡数年。她在他人的海域中看到了这念头是多么根深蒂固,在憎恨之前, 她先感到茫然无措。


    制造她的人总是提起“罗清晨”这个名字。他们在她身上寄予厚望,希望她能成为一个不逊色于罗清晨的真正的人。发现她憧憬罗清晨之后,如猊开始告诉她罗清晨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 罗清晨是一心投奔断代史,不惜与家人和祖国决裂的厉害人物。她之所以在世上留下克隆体,自然也是为了让自己的能力得到传承,甚至影响更多的人。“这个梦想, 这个目标,现在只能由你来完成了。”如猊说,“很遗憾,罗清晨回国之后,就被特管委的人解决了。”


    因为如猊和制造她的人,她擅自对他人产生敬仰,又擅自憎恨未曾谋面之人。


    克隆体问向云来:“你想消除我是吗?你消除我,这个房间就会消失。这里已经成为任东阳海域的一部分,如果没了,他的精神立刻就会崩溃。他的海域会逐渐消散,你将永远也不可能从他口中问出任何你想要知道的事情。”


    向云来点头:“我知道。”


    他的镇定出乎克隆体的预料。克隆体说:“你既然进入我的领地,就多陪我一会儿吧。”


    她的手忽然伸长,如同一根粗大的软水管缠住向云来手腕。如果说向云来原本对她的话还半信半疑,现在则完全相信了:和罗清晨的“幻影”不一样,眼前的克隆体竟然可以触碰和左右入侵海域之人的意识!这是只有海域主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来看看我的海啸吧,向云来。”她笑着说。


    ·


    跌倒在沟中的任东阳正要站起,忽然又跪下,开始呕吐。他的模样狼狈且恐怖,吐完后口中唿唿喘气,小声说着什么听不清楚的话。


    隋郁和苍龙母都盯着任东阳,苍龙母不再试图靠近任东阳,反而又退了一步。隋郁低头看向云来时,发现向云来的鼻腔正在流血。


    这可把他吓坏了。象鼩在向云来胸口拧成模糊的一团,隋郁把他揽紧,毫不犹豫地在他耳边说:“我发誓。向云来,我发誓!回来!醒过来!”


    向云来毫无反应。


    隋郁心中一沉。他在厂区里唤醒向云来的时候,只说了一次警标。但这回他不断重复警标,也仅让向云来手脚微动、眉头锁紧,却完全无法睁眼。


    “疯子!”苍龙母忽然大吼。她被眼前三人的奇怪举动吓到了,不再留恋濒死般弹动的任东阳,跑向树林深处。


    隋郁没空理会她和任东阳,他抓起掉落的外套披在向云来头上,小心仔细地擦干向云来脸上的雨水和从鼻腔涌出的血。


    出发之前,章晓曾单独与他谈过。他依旧看不清章晓模样,但章晓的精神体十分亲近他,他被向导沉稳的精神力笼罩,仔细听取了章晓的意见。


    章晓给了向云来入侵任东阳海域的指示,这是因为他已经确认,向云来的巡弋能力远远超出任东阳,任东阳根本无法在海域中束缚向云来。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是提醒隋郁:“有危险时一定要立刻唤醒向云来,不管他跟你说过什么。他不是会遵守规则的性格,你就是约束他的准绳,知道吗?在课堂上都听过什么样的唤醒方式,你还记得吗?”


    隋郁颤抖招手,一直在任东阳身边打转的银狐回到他身边,遵从他的指示,张嘴轻轻地咬住向云来的手指。


    精神体尖利的牙齿戳入皮肤,当然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但向云来的海域会有所反应。


    他果然皱眉,忍痛般呻.吟。


    “我发誓,向云来,醒醒……听听我的誓言。”隋郁哀求。


    他的声音消散在雨中,向云来的鼻血止住了,但仍旧没有苏醒。


    无论是警标的声音,还是银狐啃咬手指的疼痛,向云来都一清二楚。但他被“罗清晨”的海啸困住了。


    他在一个深邃的海涡之中。


    他身边涌动的并不是海水,而是水流一样柔软、半透明、冰凉的墙壁。房间化作液体,他从地板坠落,无穷次穿过地板之后,他摔在黑色的水里。周围是海浪声,墙壁正在环绕他疯狂涌动,像一片乳白色的海洋中突兀出现了一个缺口,向云来就站在缺口深处。


    海面离他特别远,远到苍白的天空都变成了小拇指指甲大小的一丁点儿。


    他无论呼喊什么,都无人回应。“罗清晨”的身影偶尔会在液体的墙壁里浮现,长发飘动,探出一颗头来冲他笑。


    隋郁的声音在海涡中回荡,向云来的手指一阵一阵地疼。银狐咬得也太用力了。……等等,不仅是咬手指,银狐还化作武器开始戳刺他的手臂,刺针带来的痛楚十分尖锐,他小声地骂了隋郁几句。


    鼻血蜿蜒流下,他随手一抹。“罗清晨”正好从身边探出头:“好玩吗?这也是她教我的。原来海啸可以这么丰富……”


    向云来:“很无聊。”


    “罗清晨”顿住了:“什么?”


    她的举止跟罗清晨太不相似,但跟向云来最熟悉的那个人很像:叛逆,跳脱,古古怪怪,自负又自卑,还有过分强大的自尊心。向云来经历过向榕难熬的叛逆期,现在看着克隆体,竟有种久别之感。


    “你的海域很无聊。”向云来面无表情地说,“这就是你能做出来的最丰富、最惊人的海啸?太平庸了,Morning。你比一个刚上小学的向导还要……”


    他停顿,回忆在向榕身上使用激将法是如何的百试百灵。打破僵局的最好方式是让自傲的对手失措。


    他流露怜悯和歉意:“……对不起,我忘了你一直生活在封闭的房间里,什么都不懂。”


    克隆体消失了,液体的墙壁雪崩一样倒下,压在向云来身上。他被窒息感包围,双手乱舞时忽然抓住一根水草——不是水草,是变异水母粗大的触丝。


    攀附在水母的触丝上,向云来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向乳白海洋的表面!


    他大叫着击破凝滞沉重的液体,跃上了空白的天空!


    任东阳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海域。向云来的入侵让“罗清晨”的控制欲爆发了,属于她的那部分海域正在侵蚀任东阳自己的海域,而一旦侵蚀成功,任东阳的精神必然崩溃。任东阳正在作最后的抵抗。


    向云来爬上水母的伞盖,他像乘坐在一片浓黑色的云上,越升越高。


    银狐的攻击还在继续。向云来怒吼:“别咬我了!”


    他仿佛置身大气高层之中,脚下是乳白色的海面和无数翻滚的肉红色触手,海天相接的地方,水母如同黑色潮水一样涌出。他曾在任东阳海域里见过类似的景象。


    向云来忽然明白了:阿波罗和拷问相互配合,这是隋司习惯的讯问方式,他必定在不止一个人身上使用过,但为什么只有任东阳的海域发生了异变?阿波罗强化了他的精神力,并且让他的水母长时间暴露在体外,这会让他持续疲惫,无法维持海域的稳定。


    因此,罗清晨的幻影,还有“罗清晨”置换的那部分海域,各自拥有的能量开始爆发。


    任东阳发狂、水母被迫异变的时候,正是海域中两个寄生者争夺得最为激烈的时候。


    罗清晨的幻影取得了暂时的胜利。她认为自己已经压制住另一个入侵者,问题得到解决,所以她并未告诉向云来任何关于克隆体的事情。


    但幻影消除后,任东阳虚弱的精神力无法再承受更多压力了。他的海域开始逐渐退让,逐渐被克隆体侵蚀。


    升上高空时看得愈发清楚:原本属于任东阳海域的海洋和山,都被化作液体的墙壁和肉红色的触手缠绕、覆盖。


    海面上站起的克隆体越来越庞大。她不断长高、伸长,背脊仿佛紧贴弧形的穹顶,手脚弯曲着朝向云来张开。


    “你无法在这里战胜我。”她说,“我注定会侵蚀这个海域。我还要感谢你。是你连续三次不断入侵,让任东阳失去了维持海域平衡的能力。你妈妈没有教过你吗?啊?你这样入侵海域,是会让海域主人难受的!”


    她尖声地笑。


    “而且我只是一个影子,我的自我意识根本不在这里。你没有办法暗示我做什么,也不可能在我的海域里嵌入任何理念——哦对了,你不知道吧?你的妈妈还教过我怎么嵌入,因为她说,我可怜。我哪里可怜?我不可怜!”


    她硕大的脸庞几乎占据了整个天空,并且朝向云来压下。瞳孔扭曲如同哈哈镜,向云来的影子在上面被抻得很长,像飘带一样摇摆。


    “滚出去。”她张嘴低吼,几乎能整个吞下向云来,“否则我就在这里毁了你。你应该知道海啸带来的震荡会……”


    “你不会吞噬他的海域……不,你不会完全置换他的海域。”向云来说,“是你告诉我的,你置换别人的海域之后,对方的精神世界就会崩溃,甚至还会脑死亡。”


    克隆体闭合了嘴巴,死死盯着他。


    “你是本体,我是说被关在房间里的那个‘罗清晨’,你是她唯一一个能在他人海域里存活的影子,对吗?除了任东阳之外,其余被你只换过海域的人,全都崩溃了。海域一旦崩溃,人很快就会死亡,影子也将不复存在。”


    向云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察觉,眼前的克隆体影子跟母亲的幻影很不一样,自主性更强,行动力也相当惊人。这说明“置换”比“嵌入”更深刻。


    所以他冒险猜测。


    “虽然你永远都是15岁的影子,但你也并不想消失,对不对?”向云来再一次模仿他熟悉的秦戈的腔调,稳重的,平静的,“我从来没打算让你消失,Morning。我的目标是任东阳而不是你,如果你的存在,会让我更直接地获得我想要的信息,我反而会感激你的。”


    最后一句话让“罗清晨”愣了很久。她丝毫不相信似的,皱眉打量向云来。


    向云来:“我想知道断代史和十二宫的秘密。除了任东阳之外,我还能从你这里获得更多信息,是不是?”


    他总是询问。但询问中却有毋庸置疑的肯定。


    “罗清晨”恢复到寻常大小。她的身高只到向云来肩膀,走近了,需要仰头才能看清向云来的脸。


    “我们很像,Morning。”向云来说,“我还有关于我妈妈的问题想问你。她见到你的时候吃惊吗?你们说了什么?是女人和女人之间的秘密,还是可以告诉我这个儿子的悄悄话?我跟她聊得并不多,你可以帮帮我吗?”


    又是询问。可无从拒绝。


    克隆体:“你确实不会消除我?”


    向云来:“我只能应对妈妈的幻影。你不是我的妈妈。你是我的……”


    克隆体双眼露出警惕。


    向云来低声说:“我的远房亲戚。”


    他说完笑着,搓搓自己的拳头。银狐这回变作锯刀,在他的手背拉琴一样来回移动,疼得他龇牙咧嘴。


    “罗清晨”:“你……你们会允许我存在?”


    向云来:“任东阳也会允许你存在。我认识非常厉害的精神调剂师,或许他们能给你和任东阳一些建议,怎样让你们在同一个海域里不冲突地共存。”


    “罗清晨”:“我为什么相信你?”


    向云来犹豫着伸出手。他忽然很想抚摸克隆体的头发,但手最终落在她的肩膀上。


    “如果我违背诺言,你就再吞噬他的海域吧。”他说,“你很强,随时都可以反制,对吧?”


    话音刚落,他忽然一阵恍惚。心跳不知为何骤然激烈了,身体从内部开始发热,他头晕目眩,喘不上气,隋郁的声音比以往更近地回荡在他的听觉领域之中:我发誓,我发誓。


    向云来终于睁开了眼。他甚至来不及跟“罗清晨”告别,意识就回到了身体里。


    隋郁正紧紧地抱着他,外套遮挡着雨水,他的嘴唇正在一个吻里辗转。


    呼吸暴露了他的状态,隋郁猛地后撤,盯着向云来的脸。雨水冲净了鼻血,向云来头发湿漉漉的,狼狈地盯着他。


    “干什么……”


    话没能问完,隋郁捧着他的脸又吻了上来。是更激烈、更狂躁的吻。向云来被他缠得难以呼吸,紧紧抓住他的后背,最后忍不住揪住了他的头发。


    “隋郁!等等……”


    声音只泄露了一秒,发声的器官再一次被热烈过分的舌头填上。隋郁是哭着吻他的,双手捧着他的脸,头发被他抓疼也不肯放手。向云来,向云来……我发誓,我发誓……呓语在吻的间隙里流泻,被挤得支离破碎,只能捕捉末尾的颤音。


    向云来被他吻得呼吸困难。外套隔绝的无雨空间里是他们太过粗重的呼吸,还有隋郁很轻的哭声。


    他吓坏了。向云来忽然心软,连嘴唇被他咬破了也不舍得生气,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恭喜你。”向云来说,“你不再怕我了。”


    “我不怕你……我不怕你了。”隋郁语无伦次,舔干净向云来嘴唇上的血,又舔他脸上的雨水。


    向云来想推开他,但隋郁的力气太大了。“你是狗吗!”向云来怒吼。


    隋郁应:“嗯。”


    向云来:“自爱一点。”


    隋郁小声抽泣:“嗯。我爱你。”


    向云来又没脾气了。“我会把海域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的。”他说,“先放开我好吗?别亲……别啃了!”


    是银狐和象鼩挤进两人之间,隋郁才拉开与他的距离。向云来腿软得站不起来,搀着隋郁的手慢慢站直,看到水沟里的任东阳。


    任东阳浑身都是泥水,脸脏得五颜六色。他怔怔看向云来,向云来紧张地打量他的表情。


    “罗清晨”接受他的提议吗?她会放过任东阳吗?哪怕身为意识的一部分,一个寄生的影子,她也仍想“活着”吗?


    “……小云。”良久,任东阳轻声说。


    向云来走近了,居高临下盯着他。


    任东阳的眼神已经很清明。克隆体没有再继续掀起海啸。但他忽然一把抓住向云来的脚踝,猛地往自己怀中拉。


    在失去平衡的瞬间,向云来顺势把脚往上狠狠一踢。他踢中了任东阳的下巴,任东阳当即松手,仰头倒下,昏迷过去。


    这一脚干脆极了。向云来心中充盈了陌生但让他兴奋的爽快。


    他没有被任东阳打败。他不可能被任东阳打败。


    踢了昏迷不醒的任东阳一脚,他扭头揪住隋郁的衣领,这回换他主动吻上了隋郁。


    很短暂的吻。隋郁意犹未尽,但向云来已经往前迈步:“走吧。”


    把任东阳扛在肩上,隋郁跟在向云来的身后,银狐则轻快地在他俩身边迈步。象鼩站在银狐的头上,抓住银狐的脑袋毛当作操纵杆。


    他们在雨中朝偃旗息鼓的厂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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