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向云来听见他的声音, 第一反应竟然是回头去看屋内。看管他的人没有出来。


    隋郁怎么会在这里?隔壁真的是另一个安全屋?银狐的尾巴还是毛毛的,匕首的形状清晰可辨。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向云来现在看到它, 心里没有产生一点儿难过的波澜。


    在混乱的保护和转移中,他无暇去看隋郁的眼神,现在能想到的, 只有在路上重逢时隋郁充满愤怒和恐惧的赤红双眼。


    出于基本的关怀, 向云来问:“你不吐了?”


    隋郁:“现在不吐了。”


    向云来:“要是聊着聊着又吐了, 咋办?”


    隔壁沉默片刻,答:“吐了再说吧。”


    向云来哑然失笑。


    隋郁对他的应激反应已经成为一种条件反射,一切跟向云来相关的事情、词语都能够触发。向云来在这一刻甚至有点儿佩服隋司, 这个人究竟有怎样的心肠, 实施过多少次拷问,才会用这样恶毒的方法来摧毁自己弟弟的海域?上课时,讲桌上那老头说“每次拷问都等于杀死自己”, 向云来当时不理解, 现在完全懂了。


    被隋郁救出来的喜悦早就消失了, 速度快得向云来都没法复述自己的感受。他心中仍是空空的,只知道自己不好受:就算两人是普通关系,但对方回回见到他都呕吐, 任谁也不可能有好心情。何况向云来曾确信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可能恐惧和憎恶自己的人。


    向云来再次平淡道谢:“谢谢你救了我。”


    那边不吭声,一台手机越过墙壁,递了过来。


    向云来不接,隋郁的手晃了又晃, 小声说:“快拿着。”


    向云来狐疑收下。隋郁说:“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 之后可能不会回来,但我会继续申请跟你会面。我知道你没有手机, 你拿着这个,我们有空就聊天。”


    向云来:“不用做这种事。”他把手机放在阳台边,慢慢推到银狐足下,“我和你现在最好的相处方式是拉开距离。这样你不会难受,我也不会心烦。”


    对,心烦。向云来像得到了准确答案:他现在不上不下的感受,就是心烦。而隋郁就是心烦的源头。


    “你看到我就恶心,我看见你就烦。”向云来耐心说,“不见面是最好的。”


    隋郁斩钉截铁:“不行。”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进过隋司海域,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我现在的反应都不是真实的,我没想过放弃你还有我们之间的关系,向云来。我发过誓的,你也还记得,对不对?”


    向云来耳朵忽地发烫,一种古怪的感受控制了他。好像被层层叠叠的岩层死死压住的心底,有什么正在翻涌。


    他还没想到怎么回答,银狐忽然猛地一窜。在向云来没看到的地方,一条飞蜥正匍匐在他的影子里。银狐的爪子落下,飞蜥啪地消失。龙游恰在此时走出来:“你在看什么?”


    银狐已经消失,隔壁没任何声息,向云来迅速拿起手机让它顺着袖管滑进衣服里:“看日落。”


    龙游瞥一眼阳台外头。


    向云来更正:“日出。你瞧,像个咸蛋黄。”


    龙游和他并肩而立。飞蜥四爪挥动,很快爬到龙游的手心,小眼睛盯着向云来。向云来面不改色:“你这壁虎挺可爱。”


    龙游小声地:“放心吧,我不没收你的手机。”


    向云来:“……为什么?”


    龙游:“你是不是跟秦戈分享了重要情报?我刚刚接到通知,你的危机系数下调了,这屋子里只留我一个人看着你就行。蔡易说你是可以信任的人。”


    向云来冷笑:“他现在才确认我可以信任?”


    龙游:“向哥,反正你无家可归……我的意思是,反正你家没了……也不对,总之你先住这儿。有什么事情就使唤我,吃的喝的用的,我都给你买回来。”


    他告诉向云来,秦小灯和邵清在他被抓走后,立刻被危机办转移出二六七医院了。俩人现在情况都很稳定,秦小灯已经苏醒,并且给出了自己被袭击和注射不明药物的证词。


    王都区的工作也正在逐步开展,虽然资金紧张,但好在人手是足够的,而且每到周末就会有许多人到王都区帮忙重建。


    “很多人认为他们会再次回到王都区,是因为你当时的暗示还残留着影响。”龙游说,“但也有很多人渐渐开始支持和理解你了。王都区的人没了家,那能帮就帮一把,这很寻常。”


    龙游很少这样滔滔不绝,他说完竟红着脸挠挠头:“我是不是也变了?”


    龙游果然不干涉向云来使用手机。但向云来知道,这里到处都有监视装置,拨出的号码和接听的电话自然也被严密监听,手机用处不大。这一晚回到卧室,他先拨通了向榕的号码。


    王都区地陷事件之后,各种电话诈骗团伙雨后春笋般冒出。向云来打了好几次,向榕才没好气地接听。察觉来电的是向云来,一句“哥哥”还没喊出来,她哇地哭了。


    向榕今日听半丧尸人黑兵说,他们的首领一早就赶到医院,似是好友为了救向云来而身负重伤、命悬一线。他们说得担心紧张,向榕听得手脚冰凉。救人的都这样,那被救的岂不……但她一直忍着没哭也没闹,十分冷静地去找胡令溪,拜托他打听消息。此时得知向云来安然无恙,她哭完又笑,笑完又哭,一句“对不起”反反复复说了许多遍。


    仿佛是为了弥补此前自己无意识的畏惧对向云来产生的伤害,她平静下来之后开始聊自己的事情,一切巨细无遗,都要跟向云来分享。她现在住在夏春家里,每天都在临时的黑兵基地帮忙处理文书工作,比如整理遇难者的名单、统计捐助的物资统计,忙得脚不沾地。向云来一听她为黑兵做事,先问是否安全,再问夏春给不给钱,给多少钱,是否按时,有无保险,等等等等。


    手机聊得发烫。挂电话前,向榕才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对了,我的成绩出来了,比往年新希望学院和人才规划局的录取分数高出一百八十多分。”


    向榕的高考是在向云来隔绝治疗的一个月里完成的,她独自赴考,独自等待分数,并在今天终于决定了报考的学校。


    向云来跳了起来。他的激动和喜悦,第一次冲破海域中那无形的冰冷囚笼,让他声音都颤抖了:“考了七百分?!七百多少?……我的天,榕榕,太棒了,你太棒了!你能报所有的好学校!”


    向榕:“我要报人才规划局的国家安全学。”


    向云来怔怔抓着手机,站在床边,听向榕解释自己的打算。


    向榕原本确实被新希望学院味道极佳的食堂吸引,但王都区地陷事件之后,她从黑兵和胡令溪口中得知许多关于反特殊人类组织的事情,她的志愿悄悄地改变了。人才规划局的国家安全学是一个招考十分严格的专业,对考生的个人能力有相当高的要求,但她相信自己能够通过。


    “你还记得任东阳给我做的假户口吗?”向榕说,“我父母双亡,在特殊人类系统里的监护人是我的各个班主任。他们没办法追溯我在来到王都区之前发生过什么事……还有做过什么事。胡大哥人脉广,他帮我找人看过我的身份资料,绝对没有问题。”


    向云来万万没想到,任东阳当时做的假身份居然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


    向榕继续说:“现在只是招考,身份审查不严格。夏春说,我是王都区里考得最好的一个,而且这个专业从来没招收过王都区里的学生。学校老师也劝我不必担心,我是区里的两个单科状元,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帮我做好准备的。哥哥你知道吗,我的分是今年所有特殊人类考生里最高的,教育中心的主任专程到王都区见我呢……她居然也是精神调剂师,她还认识秦戈老师,说听他提过我……”


    她在兴奋中仍旧保持冷静,不断地列出一个又一个足以让向云来放下心头大石的理由。


    向云来知道,向榕选择了一条非常危险的道路。招考的人没查出来,那以后工作了呢?她若想走得更远,必然有人会深入她的海域,查探被她隐藏在地窖之中的可怖往事。到那时候,即便向云来想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也无能为力。


    但他无法劝阻向榕。他现在并非自由身,而向榕已经拥有了,能走到超出向云来想象之处的能力。他一面为妹妹高兴,一面又止不住地忧愁。


    两种剧烈的感情在他的海域里碰撞,直到挂断电话,也仍未停息。这是向云来自从变得情绪淡漠之后,第一次察觉到喜悦和愁绪如此鲜明地在脑子里打架。他无法单纯地抉择出任何一个,于是在两种情绪之外,又多了一份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茫然。


    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一个标注了姓名的号码:银狐。


    向云来躺着接听,点开了免提。隋郁沉默好几秒都不说话,向云来主动问:“又吐了?”


    隋郁:“……一点点。我吃药了,没事。”


    向云来不知道他昨晚是怎么强撑着保护自己的。或许是因为这两天接触得太多,隋郁的应激反应相当频繁,讲几句话就要停一停。只要声音忽然中断,连呼吸都听不见,向云来就知道这个人又捂住了麦克风。


    向云来从昨晚到现在几乎一直没休息,精神力始终在不停运转。他仍佩戴着抑制环,倦意比以往都要强烈地控制着他。


    两个人的第一通联络没有持续很久。隋郁吐了几趟回来,便听见耳机里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他轻声地:“向云来?”随即便知道,向云来睡了。


    他有许多事想问向云来,多到无从开口。他也有许多事想告诉向云来,比如断代史的,哈雷尔的。但已经回到隋家别墅的他只是坐在窗台上,看着明朗月光,静静地听着彼端的气息。


    他很久没见过象鼩了。


    ·


    向云来和隋郁之间的联络每天都有好几次。隋郁事无巨细,什么都会跟向云来说。他似乎在执行一种脱敏计划,用长时间的联络和对话,让自己习惯向云来的存在。即便向云来的态度并不积极,隋郁也始终坚持。


    隋郁接手隋司的工作之后,忙得脚不沾地,一面处理手头的事务,一面利用隋司的权限去查阅关于隋氏、断代史的机密资料。他也是在这时候才发现,隋司和海森几乎是一体的:他可憎的、残忍的哥哥,几乎跟海森分享所有秘密,毫无保留。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海森是断代史高层蛇尾的女儿,是绝对值得信任的,另一方面,隋郁认为这足以说明隋司对海森确实有很深的感情。他曾以为大哥表现出的所有“爱”,无论对父母、对他、对亲朋好友,还是海森,都是他面具的一部分,是为了更好地变成一个接班人。但海森显然是例外。


    隋郁对隋司的工作并不熟悉,大部分事务还是海森在打理。他只要作为隋氏的代表,不断地开会、出席讲座、与别人见面握手就行。一个会说话的,看起来有足够气场的高质量傀儡。


    也因此,他有大量的时间去了解隋司留下来的一切。


    除了斗兽场和饲育所之外,隋氏在国内特殊人类机构的渗透之深,已经超出了隋郁的想象。他们从高校和政界入手,几十年间几乎已经建立起一个相当紧密和完善的权力网络。毫不夸张地说,即便隋司当日掳走秦小灯和邵清之后立刻在市中心最显眼的地方杀,他也一定能够安全脱身。


    同时,小型的断代史信徒组织,已经在好几所特殊人类聚集的高校里形成了,尤其是新希望学院。新希望学院过去曾有不少学生是与断代史、饲育所关系异常密切的远星社成员,如今远星社洗心革面,但隐藏在教师和高层管理者里的反对派,仍未放弃自己的使命。他们会定期举办秘密的聚会,在学生中寻找和发展新成员,充实反特殊人类组织的力量。


    荒诞的是,无论是纯正的反特殊人类组织,还是断代史这种初心已变的组织,在路径上都殊途同归:他们意识到,实现自己目的的最有力方法,就是获得更多、更高、更不可违抗的权力。


    往上走,往高处走,往权力机构的顶点走。把控制特殊人类的权力握在手中,然后毁掉特殊人类——然而到了那时候,真的还能坚持最初的信念吗?权力的香味太过诱人,难以抵抗,断代史就是最好的例子。


    向云来听隋郁说这些事情,越听越心惊。“你知道这么多,不会有危险吗?海森是隋司的人。”


    隋郁很有把握:“放心,有些事是海森告诉我的。”


    向云来奇道:“海森怎么会把这些秘密透露给你?”


    这问题让隋郁沉思。他去吐了两分钟后——现在呕吐已经成为两个人沟通时见惯不怪的行为,类似一个打断谈话的咳嗽,不足为奇——告诉向云来:“你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隋司的资料中,有不少关于向云来身份的调查报告,其中便明确写明,罗清晨是向云来的母亲。这些资料放置在极深的地方,而且整理时间恰好就是王都区地陷之后。是专注于拷问弟弟的隋司,尚未跟海森分享的情报。


    隋郁却以为海森知道。他在跟海森聊天时,提及罗清晨曾经被海森家收留的事情。得知向云来是罗清晨的孩子后,海森愣了片刻。那时候,她的精神力疯狂涌动,相当异常。鲸鲨的身影先是在室内盘旋,随即无法成形,持续大约半分钟后,才再度缓慢显形。


    而海森茫然的眼神也在这三十秒的时间,变得冷静坚定。


    “向是Morning的孩子?你确定?”她问隋郁。


    隋郁还是第一次听到罗清晨的这个称呼。它不像一个名字,更似一种身份代号。“如果你说的是罗清晨……是的。”他回答,“这是大哥和断代史的结论。”


    海森慢慢站起,声音恍惚,难以分辨其中的情绪和意义:我知道了,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原来是他……


    隋郁对向云来说:“她猛喝了一瓶酒之后,回头告诉我一些更重要的密令,还有学校里反对组织的详细资料。”


    隋郁说,海森说某些事情的时候,会犹豫很久。说完之后,会紧张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含着眼泪:我在背叛阿司。但她不会停,她仍旧会说出隋司的秘密,并总是在结束对话之后询问:Morning的孩子,他现在好吗?他安全吗?


    向云来知道。而且唯有向云来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唤醒了罗清晨当年深埋在海森海域中的那道指令:Morning和她的孩子很可怜,你决定悄悄地帮助他们。


    过去的海森,现在的海森。二十年过去了,那道咒语仍扎根在她的海域里,从未消失。或许那指令当时不会对幼小的海森造成影响,但如今却持续地令她不得安宁,仿佛难以痊愈的牙痛。


    攥紧手机,向云来冲动地开口:“隋郁,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你看别人都是怪物,唯独看我是正常的?”


    第142章


    向云来的人生词典里, “冲动”是一个低频词。而每次“冲动”之后,他都会懊恼自己的不假思索。这次也不例外。


    对隋郁,他毫无保留。罗清晨、谭月阳、狮牙、蛇尾, 隋郁的父亲鹿角,任东阳,还有隋郁和罗清晨相遇的那个冬日。


    诅咒的源头, 诅咒如何扎根。以及如何消除诅咒。


    如果说前面那些都是沉重的, 讲到如何消除诅咒, 向云来的语气才有一丝轻快,像是跟隋郁分享一条攀登峻岭的捷径。他没察觉自己说了好几次“你放心”“我可以做到”,他害怕隋郁怀疑他。


    他说, 自己已经在任东阳的海域里试验过, 罗清晨嵌入的幻影能跟自己对话,他还说隋郁海域中的幻影也一定能够消除。


    “你听懂了吗?”向云来问。


    从他提到罗清晨的能力开始,隋郁就没再说话, 聊到吊桥边上的相遇, 隋郁的呼吸更是骤然变粗。隋郁没有回答向云来的这个问题, 直接挂断了电话。


    之后,俩人的联络就中断了。之后的几天,无论向云来发信息还是打电话, 隋郁始终没有理会。


    向云来的愧疚一天比一天深。现在他的海域是任东阳海域的景象,向云来本就觉得心烦,也不想去看。而充斥在这个海域里的全都是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他一点儿快乐的、灿烂的东西都找不见, 阴沉成一潭死水。


    隋郁之前对他的恐惧、疏离, 是隋司弄出来的。但罗清晨所做的事情,根本不比隋司逊色。


    隋郁会恨我的。他真的开始恨我了。向云来惴惴不安。


    但隋郁会原谅我的。向云来却又时时会这样想。一个看到自己就会呕吐, 连精神体都呈现应激反应的人,还要冒着危险去救他,以免他被断代史带走——这绝不能算普通情谊。


    他恨不能把隋郁说过的每一句表白心迹的话都拿出来细细分析,给当下的困局提供解题思路。也许……也许还有机会的,只要进入隋郁的海域,在海域里说服隋郁……不行,不能再做这种冒犯他人的事情。向云来轻轻地扇自己耳光。


    成日在房子里念念有词地走来走去,龙游问过他好几次:你需不需要我帮你疏导一下海域?但向云来不想把自己海域的秘密暴露给龙游,婉言谢绝。


    这期间,他也仍旧为向榕的事情操心。龙游有天早上问他志愿的事儿,得知向榕报了人才规划局的国安专业,龙游登时愣住,正咬着焦圈,却连嘴巴都合不上了。


    向云来忙问他怎么回事。龙游把焦圈往嘴里一塞,沉默许久。“太危险了。”他说,“我真的不建议向榕……啊,她已经报了?还能修改吗?系统关闭了?”


    龙游越问,脸色越沉。向云来背脊都流汗了:“这专业这么不妙?”


    他对这些并不很懂。向榕之前对新希望学院感兴趣,什么特殊人类生物学、海洋学、心理学……听起来都是理论学科,虽然难找工作,但绝无生命危险。向云来并不晓得国家安全学具体是什么内容,但至少听起来,它十分安全。他担心向榕,也不过是担心她之后无法顺利毕业,或者无法顺利就业,却从未想过这专业本身,似乎就不太对劲。


    “你知道发生在韩国济州岛的鱼龙事件吗?”龙游问。


    鱼龙是一种分布在朝鲜半岛、我国东北部和俄罗斯东南部的特殊人类。他们的外形与人鱼十分相似,则外貌更近似海洋生物,古时候常被当作“海怪”,遭到残忍的狩猎和戕害。但他们其实拥有不逊色于人鱼的发达大脑,并且是习惯陆地生活的两栖类。这一点不仅比人鱼优越,而且让鱼龙有了参与人类生活、获得知识和社会地位的可能。


    六年前,十几位鱼龙策划了一起爆发在济州岛的生化袭击,生物污染令这座以风景著称的岛屿在一个月之内死亡了近百人。同时,三位壮硕的鱼龙携带被污染的生物标本,通过水路分别前往中国、日本和俄罗斯。


    生活在我国东北沿海地区的特殊人类,采女,在海上工作的时候发现了异样。她们与生活在南方的海童一样,拥有十分出色的潜水技艺,古时候常作为祭祀海神、平息海难的祭品,现在则在全世界许多海洋勘探站 中担任十分重要的海底探测工作。某个清晨,两位结束工作的采女在回到工作站途中,敏锐地察觉了水下生物的骚动。


    并非鱼群洄游的季节,但鱼群纷纷由东往西,逆流而上,仿佛在躲避海洋中的什么东西。俩人向上报告之后,带上摄像机和定位装置潜入海底。两小时后,她们发现了被丢弃在海床上的污染标本,以及死在标本附近、已经因为生化污染而膨胀得无比肥大的鱼龙。


    “这件事国内报道不多,但我听说,你们王都区曾经出现过一些传闻。传闻说的大差不差,这是鱼龙的自杀式袭击。”龙游说,“去美国的鱼龙死在了船上,没来得及完成全部计划,不过整艘船都被污染了。事情发生后,船就停在了海中央,之后没多久,因为航道出错、撞击冰山,沉没了,没有进入美国境内。但在中国和日本海域的两个鱼龙,尸体都爆炸了。”


    向云来毛骨悚然:“他们自己本身就是污染源?!”


    龙游:“对。”


    向云来:“这跟国家安全学有什么关系?”


    龙游:“人才规划局的国安专业,第一年招生的分数特别高,报考特别难。但我老家的一个传奇师兄,地底人,考上了。所有人都在说他的故事。我老家对特殊人类的接纳没有大城市那么宽容,尤其是半丧尸人、地底人这种外表不一样的……不过那师兄太出色了,所有人都说,他以后一定会有大成就。”


    龙游看起来有点儿惆怅:“他在调查鱼龙事件的时候被细菌感染了,最后也没撑住。我当时还在读高中,听到老师们讨论这件事,才晓得他人已经没了。我的班主任教过他,快退休的老头,边说边哭。后来我大学毕业,考进了危机办,才在培训中知道,当年鱼龙事件中所有被感染的调查员,尸体都被认定为‘严重污染’,直接进行了无害化处理。不要说遗体了,连骨灰都不存在。”


    向云来攥紧了手心,开始紧张。


    龙游看着他:“第一届国安总共招了16个学生。我的师兄是最后一个离开人世的。他的所有同学都走在他前面,一个都没剩下。”


    向云来手脚冰凉。他要阻止向榕,必须阻止。可是志愿已经报上去了,分数最高的特殊人类考生,体能和精神体技能都很优秀的女性哨兵,孤儿,有强烈的报考意愿,谁会拒绝录取这样的人?


    向榕一定会被录取,除非……向云来脑子嗡嗡的,他心想,只有两条路,一是向榕自己放弃报到,选择复读,二是有什么人去把向榕父母的事情爆出来。地窖里的秘密一旦公开,向榕绝不可能再被任何与国安类似的专业录取。


    他顾不得向榕的想法了。多年来与妹妹的相依为命,让他一切事情都习惯先思考向榕是否安全,向榕是否合适。只要能阻止向榕踏入这个危险的专业,他甚至认为,即便向榕被当成嫌疑人,被怀疑被审判,都比“死”这个结局好千倍万倍。


    淤塞了整个海域的负面情绪,此刻正在推波助澜。


    哪怕会被向榕憎恨,只要能保护向榕……但向云来现在没有自由,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他焦虑得开始咬自己的指甲。对了,可以想办法让自己跟向榕见一面,只要见到向榕,他就能入侵向榕的海域,一次不够就十次,一百次,不停地施加暗示,直到向榕彻底改变想法。


    或者……他看向正在安慰他的龙游。或者现在入侵龙游的海域,让龙游去当那个罪人。龙游是危机办的,又巡弋过向榕的海域,他去揭开一切最容易不过。他也怀疑过那个地窖……还有秦戈,让龙游告诉秦戈,向榕的地窖里藏着什么秘密。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只要能保护向榕。


    向云来的精神力正在溢出。它们无声无息地包围了龙游。龙游的飞蜥正停在主人的掌心中,随即,精神体与龙游同时抬起眼睛,盯着向云来。


    龙游看起来有些困惑,甚至有点儿不知所措:“你在做什么?”


    向云来背脊上一片冷汗。他忘记了,龙游是专业的精神调剂师,他人精神力的波动根本不可能瞒得过他。


    他随即还意识到,如果由龙游爆出向榕杀人的事情,那么龙游的前程和事业,也将彻底被毁。一个不称职的调剂师,一个与巡弋对象私交甚密,而且轻易就被向云来控制的危机办工作人员。


    他在龙游的海域里看过那片被雨雾笼罩的茶园,他知道龙游读书的钱都是村里人凑出来的。自卑的龙游,时常犹豫的龙游,把他当作恩人,用微薄的工资请他吃饭的龙游。


    “……我想试试能不能召唤出象鼩。”向云来低声说,“对不起。”


    他回到卧室,倒在床上。一种恐怖的冷从他心□□发,让他的骨头格格颤抖。


    ——你们这些拥有特殊能力的向导,怎么可能忍住不去入侵别人的海域!


    任东阳掺杂狂笑的怒吼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你永远都是罗清晨的傀儡!


    向云来咬住了自己的手指。“我不是……我不是……我不入侵……不,我不想控制任何人……”他流着泪,一遍遍重复,直到声音嘶哑。


    卧室里唯一的那扇窗户半开着,室内的空调与室外的热风相互对抗。有人在窗户外说:“你发病了?”


    向云来吓得登时跳起。站在窗台上的,竟然是双臂从手腕到肘部都打着石膏的何肆月!


    “……这里真的是安全屋吗?”向云来不由得问,“你能来,那哈雷尔也能来。”


    “来不了。”何肆月看了一圈他的卧室,没有坐的地方,他只得坐在窗台上,长腿垂在外头,“他被狼人打得半死。能飞的特殊人类不多,除了我们羽天子,国内基本上就只有血族了。但这一片都是狼人的地盘,是雷迟选的地方。血族的人只要进入这个范围,就会立刻被发现。你放心……你哭什么?我没事。”


    向云来擦了眼泪:“不是为你哭。你的手怎么这么严重?”情绪波动得太厉害了,他这几天一直无法开怀,此时一句话不由自主溜出口,“都怪我。”


    骨质疏松是羽天子的常见病,何肆月也不例外。他双手一直抱着任东阳,飞了十几公里,抵达危机办上方时实在支撑不住,直接从半空滚了下去。一检查,他双手早就因为任东阳的体重而折断,他是用一种别扭至极的姿势一路飞回来的。


    任东阳现在被危机办扣住,怎么调查,调查出什么结果,何肆月一概不知。他闲谈半天,中途龙游还进来跟他说了几句话,向云来察觉对方有事要谈,只得耐心等待。


    何肆月东扯西扯,聊了快半个小时,才终于进入正题:“你是不是很懂怎么入侵别人的脑子……我是说,海域?”


    向云来:“……什么意思?”


    何肆月:“除了哨兵向导,你还能入侵别人脑子吗?可以的吧?我觉得你很厉害。”


    他显然并不擅长夸赞别人和说好话,这句不伦不类的赞美,让他的问题显得愈发可疑。


    向云来:“除了哨兵和向导,别的特殊人类没有海域。而且我也不可能……我不会再随便入侵任何人海域!”


    姿态潇洒的羽天子脸上立刻流露失落表情。何肆月是脸上藏不住心事的人,他皱起眉头,焦虑地眨眼。


    向云来冷静下来:“我已经把你当作朋友了。”他很诚恳,这是真话。羽天子救过秦小灯和邵清,制造了让他向隋司复仇的机会,向云来感激他。“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我想让你进蔡羽的脑子里看一看,他是不是还有那种怪念头。”何肆月低声说,“他曾经被断代史的人影响过,而且参与过断代史的集会。”


    第143章


    蔡羽是人才规划局的学生, 何肆月是人才规划局的毕业生,现在在人才规划局里当行政老师。凡是来自“王都区”的学生,都会在人才规划局的系统里被额外标出。负责这件事的正是何肆月, 蔡羽入学是是他做的学籍登记,


    何肆月登记结束,把学生证和录取通知书还给蔡羽的时候, 发现蔡羽手里拈着一根从地上捡起的羽毛。


    蔡羽:“哥, 你是鸟人?”


    何肆月:“羽, 天,子。”


    蔡羽笑着:“没听过……但你好酷。”


    两人年纪相差几岁,但很投缘。蔡羽没钱租房, 就寄宿在何肆月的员工宿舍里。但即便关系亲近, 蔡羽也从不在何肆月面前摘下自己的口罩。口罩和血红的右眼是蔡羽的标记,何肆月认真观察过,蔡羽不在人多的地方吃饭, 即便是上特殊人类技能课或是大量运动, 也从不摘下自己的口罩。


    黑头发、黑口罩和总是一身黑的穿着, 让蔡羽在夜间像幽灵一样。


    幸运的是,人才规划局里的学生大都很奇特,没有人觉得蔡羽特殊, 包括何肆月。他跟蔡羽如常相处,从不追问。


    蔡羽大二的时候,拿了个半丧尸人比赛的奖和一千块奖金。一千块足够蔡羽抠抠搜搜过两个月,但他选择买了一个四百多块的蛋糕, 给何肆月庆祝27岁的生日。那天晚上, 蔡羽摘下口罩时,何肆月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年轻的半丧尸人嘴唇周围遍布裂伤, 这让他秀气的脸庞陡然生出阴森。


    他原本站在暗淡的光线下低头看着何肆月,取下口罩后抬手指了指嘴角。像是为了让何肆月看得更清楚,又像是他仍旧有一些犹豫,蛋糕的烛光已经吹灭,他在落地灯的阴影中迟疑,最后往前走了一步,让脸庞暴露在灯光里。


    裂伤像许多细细的爬虫从他口中延伸而出,嘴角、上下唇,全部都是。疤痕深深嵌在皮肤上,尽管已经愈合,依旧显得狰狞恐怖。


    “有人把枪塞进我嘴里,扣了扳机。”他平静地说,没有多余的解释。


    说完了便合上嘴,垂下头,等待何肆月的反应。


    何肆月站起身,捧着他的脸庞,愤怒和心疼同时控制他的大脑。他抚摸蔡羽嘴唇的伤,发现它们根本没有被好好地处理:“这是怎么回事?你嘴巴里面呢?”


    蔡羽的舌头和口腔内部也满是伤痕,但舌头已经修补好了,皮肤上的伤痕由于太深,且医治不够及时,成为了消不去的印记。


    “他们想观察半丧尸人受伤之后的愈合和恢复速度,跟寻常人是不是一样。”蔡羽顿了顿,继续说,“当然,这都是借口。他们只是想折磨我,杀了我。但我当时不知道。我信任他们,所以在他们开枪之前,完全没有反抗。”


    ·


    “他们”指的是蔡羽在网络上认识的几个朋友。那几个同为半丧尸人的网友,跟16岁的蔡羽相识于一个聊天软件。这个软件里有近百种特殊人类分区,在半丧尸人的专区里,充斥着许多抱怨、痛苦、哀求和愤怒。彼时的蔡羽刚进入愤世嫉俗的青春期,叛逆得无法无天,专区里发布的信息令他感到自己终于接触到了“真实的世界”。


    他很快融入,并且很快被“他们”发现。


    “他们”是这个专区的管理员,跟蔡羽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在线下聚会上,蔡羽终于跟神往已久的朋友们会面,他推心置腹,把他们当作知心朋友。


    蔡羽被丧尸病毒感染之后很快接受了治疗,病毒的发展进程缓慢,外表呈现出来的感染特征并不明显。但中考之前的体检,同学发现了他的特殊人类身份。一夜之间,学校里唯一一个半丧尸人学生成为了众矢之的。他被孤立,被排挤,小型的痛苦战争在他和别的普通人类之间,沉默而激烈地展开。


    老师让他反思,学校里还有别的特殊人类,为啥别人只针对他。父母劝他冷静,还剩半年就毕业了,千万别在这个时候闹出大事件。


    蔡羽的倾诉出口只有“他们”。


    他说自己恨不得杀人。“他们”说即便杀了几个,十几个,哪怕你杀了整个学校的人,也只会让世界上的普通人类更憎恨半丧尸人而已,谁会敬畏暴力的垃圾呢?


    他说自己管不了那么多,谁对他不好,他就要向谁复仇。“他们”说你最应该报复的,难道不是那个在路上撞伤你之后,把病毒感染给你的人吗?


    他说总之自己必须采取行动,再也不让任何人瞧不起半丧尸人。“他们”说就是因为你这样冲动的小孩太多,半丧尸人才会变成现在的过街老鼠。


    蔡羽茫然了。他说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被反驳,而且是每一个“朋友”都在否定他的想法。他渐渐混乱了。不能复仇,因为有罪的是半丧尸人。不能愤怒,因为半丧尸人本来就应该在感染病毒之后死去,是科技的发展让半丧尸人能活下来,哪怕活得像一团湿垃圾……如此种种,每天都在蔡羽的耳边萦绕。


    否定之后便是灌输。


    他渐渐接受了“他们”的说法,半丧尸人没什么价值,活着更是没什么意义。他开始逃课、逃学,日复一日跟“他们”厮混,并且认识了别的朋友,比如哨兵和地底人。


    在这个集体中,蔡羽总是跑腿和服务他们的那一个。他鲜红的右眼会成为他们的谈资,高大的哨兵把他按在沙发上,用手指扒开他的眼皮,控制着因为恐惧和痛而不断挣扎的他,高声笑道:这个僵尸的眼球全都是红的,他是不是已经瞎了?


    他们甚至高声谈论,要直接挖出蔡羽的眼睛仔细研究。


    蔡羽非常害怕,但他第二天还是会回到“他们”聚集的地方,端茶倒水,打扫卫生,清理他们呕吐的秽物。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至少在这里,他是能够加入谈话和嬉闹的“半丧尸人”,而不是“那个东西”。


    “他们”还会组织一些奇特的活动,比如翻进收留了半丧尸人工作的厂区里破坏设备,或者把半丧尸人学生拉到十字路口中央,剥光他的衣服让他身体上的红色斑纹全都暴露出来,或者把死老鼠、死猫丢进特殊人类救助站的饭菜里……他们乐此不疲,而且开始带着蔡羽活动。


    “他们”把一根钢管塞到蔡羽手里,让他朝着一个半丧尸人拾荒者的脑袋打下去的时候,蔡羽丢掉了武器。“我不,我不能……”蔡羽承受无数耳光和他们的殴打,手指被踩断了两根,也不肯重新抓起那根钢管。


    他第二日跟“他们”道歉,说明自己不能伤害别人。说着说着整个人都臊热起来:他不久前还恨意滔天地说要杀了欺负他的同学。但他做不到的,那些只是一时的气话。


    他们原谅了蔡羽,抚摸他的脑袋,称他“傻东西”,“早就知道你懦弱了,不过没关系,弱者有弱者的用处”。他们继续用他的眼睛开玩笑,继续指使他买东西、偷东西。


    然后有一天,地底人带来了一支霰.弹枪。他们把枪管塞进蔡易的嘴巴里,说要试验试验半丧尸人受伤后愈合的速度。


    蔡羽还来不及抗议,枪就响了。


    一个年轻的女医生为他接好舌头,治好了口腔内部的爆裂伤。他只记得对方谈论过他的血并不美味,相反,充斥着血族最憎恨的腐烂恶臭。等他从感染的高热和虚弱中醒来时,总是热热闹闹的房子已经空无一人。他在镜中看到的,便是自己狰狞的嘴唇,和骷髅般干瘦的脸庞。


    “蔡羽之后回到了学校,开始把口罩焊在脸上。”何肆月说,“这件事,他说了,我听着,但我没想到还有后续。这些天我了解了断代史的资料之后,发现国内有一个活跃的反半丧尸人组织,诱骗、诱拐、杀害未成年的半丧尸人学生,这是他们最大的特点。蔡羽出事的时候,他们正好就在蔡羽的家乡活动。”


    何肆月的讲述让向云来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情。他跟蔡羽来往并不多,但彼此的印象都很好。他问:“蔡羽知道当时那些人是断代史吗?”


    何肆月:“不知道。估计现在也不知道。”


    向云来:“那或许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说不定他也忘了。”


    何肆月:“他没有忘。斗兽场的事情发生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学校。最后一年了,但他打算辍学,全心全意搞他那个什么黑兵,就为了对抗所谓的‘断代史’。”说到“黑兵”,何肆月几乎咬牙切齿,“他可能不知道当时害他的也是‘断代史’,但他如果继续在黑兵里活动,我觉得,他会遇到危险。”


    向云来想起何肆月曾经很不客气地请求他,若是见到蔡羽就让蔡羽“滚回来见我”。原来如此。但他确实无能为力:“退一万步说,即便我真的还愿意入侵别人海域,蔡羽也不是哨兵和向导啊。你是人才规划局的老师,你难道不知道这一点吗?你还来找我,这也太奇怪了。”


    窗台上的何肆月看起来,跟穿着松垮T恤的向云来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蜗居在小房间里,一个能振翅在天空翱翔。但能够翱翔的那个,此刻愁眉苦脸:“我当然知道。是我错了,我以为你是干这一行的,说不定知道些我不清楚的门道。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向云来却想,何肆月此生一定顺遂无比,从未求过人。他不仅说的话难听,连语气也生硬,向云来倒不是讨厌他,只是何肆月身上的某些气质,会让他想起曾经的任东阳。


    “你告诉我这些,没关系吗?”向云来问,“这是蔡羽的秘密。”


    何肆月:“有关系,我现在就掐死你。”他翻身跳进房间作势要掐,但双手都打着石膏,十指从石膏里头探出一寸半寸,毫无杀伤力,“开玩笑的。”何肆月说,“这些事情我只跟你说。”


    在如今断代史一切都不明朗的情况下,何肆月不可能把曾与断代史有牵连的蔡羽暴露在危机办和特管委面前。但能接触到断代史资料的,而蔡羽信任,他也信任的,仅有向云来。


    向云来是游离在权力机构之外的人。而且他来自王都区。何肆月说:“你也不想王都区的黑兵,失去一个这么优秀的半丧尸人首领吧?”


    向云来:“……你能不能先跟正经人学学怎么说话?我记住了,我如果见到蔡羽,会注意他的情况。”


    何肆月伤得不轻,且他是特管委特勤机构的侦查员,平时是不能够随便到王都区去的。向云来现在虽然也不能回家,但至少他能够跟胡令溪和向榕联络。面对何肆月的炯炯眼神,向云来不得不给胡令溪打电话,把人直接从被窝里吵醒。


    胡令溪今日还见过蔡羽,人很精神,东蹦西跳的,不仅组织好了王都区内部的半丧尸人,还召集了不少外头的半丧尸人,其中有两个建筑学家,在帮忙分析如何重建半丧尸人的住房。


    “厉害得很。”胡令溪说,“夏春卸任之后,他将是我竞争黑兵首领的最大威胁。”


    向云来一听就知道这人有起床气,正在胡说八道。何肆月却高兴起来,两根指头吃力地捏在一起,打了个无声的响指。


    和向云来的印象相反,何肆月其实是个挺健谈的人,只要话题是他感兴趣的,他滔滔不绝,根本停不下来。他跟向云来聊学校里的蔡羽,向云来跟他聊王都区的蔡羽。


    向云来也是这一晚上才知道,因为长时间被风吹眼睛,而且一直承受太阳暴晒,会飞的羽天子大都有眼疾,何肆月的视网膜就曾经脱落过,他的夜视能力也并不好。蔡羽之所以把头发从黑色染成甜玉米色,是因为这颜色不仅特别,而且几乎没有人染。只要视野里一出现甜玉米色的脑袋瓜,何肆月便会知道,那是蔡羽。


    向云来有点儿羡慕他俩的关系。何肆月并未说得很清楚,他也不好意思细问,但这两人的亲近程度已经超出了朋友可能的界限。何肆月像蔡羽的兄长,是那种真正的、会引导蔡羽和担心他走入歧途的兄长。


    “如果你是我,而蔡羽是一个哨兵,你可以入侵他的海域,改变他的认知,那样就方便多了。”向云来说,“你就不必专程来找我做这件事。”


    何肆月的回答让向云来的脸变得火辣辣。他送走何肆月,站在窗台边上看那抹高飞的、别扭地垂着两根手臂的影子,因为羞愧和不安,脸上始终热得难受。


    对他的这句假设,何肆月吃惊地竖起了眉毛。“我为什么要用入侵海域的方法来改变他的认知?”何肆月说,“那样太无礼,太过分了。”


    向云来头皮都麻了:那你来找我……


    何肆月:“我找你是为了知道他脑子里还有没有当时的念头。我没想过让你去改变他的认知!你真恐怖,向云来。为什么要用这么粗暴的方式改变别人的认知?你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吗?”


    可是不这样做,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会陪着他。”何肆月说,“我会了解他为什么这样想,这些认知,这些念头,是因为什么事情而产生。我会说服他,努力尝试改变他,而不是……冲进他脑袋里大喊大叫:你要听我的话!”


    向云来彻夜失眠,因为隋郁,向榕,还有何肆月的这番话。


    吃早饭时,向榕发来信息,她已经被人才规划局录取了。她问向云来:哥哥,你生气吗?


    向云来回复:没有,我为你骄傲。


    向榕发了一连串的笑脸和大哭。


    向云来却意识到,他从未仔细问过向榕,为什么要选择这个专业,她在黑兵里帮夏春的忙,看到了什么,想过些什么。他力图让妹妹过上美好的顺利的人生,但从未认真地注视过妹妹的变化。


    他的耳朵又因为这一刻的醒悟而变得滚烫:他竟然打算用最不齿的入侵方式,强行改变和控制向榕!


    在这一念头产生的瞬间,他跟任东阳毫无分别。向云来食不知味,用力抓挠自己的头发。此时此刻,他对自己的能力,还有一直以来滥用这种能力的自己,充满了厌恨。


    安全屋虽然不能频繁出门,但这一层的走廊尽头有一个十几平的小阳台,种满植物,赏心悦目。龙游获准陪向云来出门透气,两人在小阳台上东看看西看看。


    阳台边缘有两张白色长椅,背靠背,看起来又旧又破,不知是谁丢在这里。向云来坐在长椅上看天,一只白鸽掠过,他差点以为又是何肆月。


    身后的长椅动了动,有人坐了下来。


    “我们可以聊聊吗?”隋郁的声音很低地从他身后传来,“关于你妈妈对我做的那件事。”


    第144章


    隋郁显然在来之前已经想过许多遍, 他听到向云来应声之后接着说:“你先听我讲。”


    现在盘桓在隋郁海域里的,其实是两个难题。一是他对向云来的恐惧,二是他的面容失认症。


    为了让向云来一开始不至于太过紧张, 隋郁先聊他的恐惧。


    会嫌恶和恐惧向云来,是因为隋司在一段很短的时间内用反复加强的拷问,重新塑造了隋郁的感受。“向云来”跟他的恶劣经历死死地捆绑在一起了, 有段时间, 隋郁在睡梦中进入自己的海域都会反射性地惊醒。他不仅不能想起向云来, 甚至也不能踏入海域,那里是一切糟糕、残酷和痛苦之事存在与发酵的地方。


    隋司结束拷问之后,隋郁才慢慢拥有相对正常的睡眠。


    和向云来在路上的重逢, 他的条件反射实在是无法避免。不仅向云来因为他的反应震愕, 连他也为出乎意料的反应而吃惊。紧接着,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即将会失去世上唯一能看清楚的那个人。


    这份恐惧来势汹汹,比他经历过的拷问更令他害怕。


    之后隋郁便一直在思索, 怎样才能让自己重新正常地面对向云来。


    “有一个最直接的办法, 就是我再一次进入你的海域, 给你很多、很多的暗示,用很长的时间——就像隋司跟你做过的那样,强迫你不再恐惧我。”向云来说, “但我现在不想用这种方法了。我再也不想随便跑到别人的海域,还有随便给任何人下暗示,让对方听从我的指示了。这非常粗鲁,非常无礼……我绝对不愿意任何人对我这样做, 所以, 我也不会再对别人这样做。”


    隋郁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 让向云来知道他确实在倾听。


    向云来继续说:“海域的问题,只能让调剂师来解决。但是你又不允许别人进入海域,连秦戈也不行。我想不出办法了,隋郁。”


    隋郁:“没事,我找到了脱敏的方法。”


    向云来:“我察觉到了……你到底做了什么?如果连想起我都会让你害怕,你后来为什么能够靠近我?”他想起隋郁接连不断的呕吐。呕吐当然也是应激反应,但至少隋郁能够接近他、搀扶他。难道隋郁允许除了自己和隋司之外的人进入过海域,为他疏导过?向云来的心在期待之中,又怀着一丝微妙的妒意。


    隋郁却不答。


    向云来:“难道是不能告诉我的办法?……还是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人?”


    隋郁:“……都不是。”


    向云来愣了。不是精神调剂师,也不是强硬的脱敏手法,那还有什么?


    身后的人踟蹰、叹气,抬手挠了挠头。他的影子覆盖在向云来身上,银狐团坐于向云来身旁。即便炸毛的尾巴变出了许多形状奇特的武器,且武器都冲着向云来,但向云来在银狐身上没有察觉到反感。和之前亮出匕首或小刀不一样,银狐今天有点儿展示自己本事的意思了:你看,我能变化成这么多的武器。


    这让向云来想起初相识的隋郁。


    隋郁在身后开口:“我……我看了很多象鼩的视频。”


    向云来愣了一秒,忍不住回头,但还没看到人,立刻被反应很快的隋郁按住了脑袋。隋郁小声说:“别看我,我现在没戴眼镜。”


    “你不能看我,我还不能看你吗!”向云来都结巴了,“你、你……你哪儿找来这么多象、象鼩的视频?看、看视频,就能脱敏?”


    太荒诞了。他不禁想象隋郁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和银狐一起看象鼩纪录片的样子。银狐很喜欢逗他的象鼩玩儿,常把象鼩当球一样打来打去,看到屏幕上无法触碰的象鼩,它能理解吗?


    无论是隋郁,还是银狐,此时在向云来的想象中,都有点儿傻和可爱。


    隋郁看了很多、很多,有趣的纪录片还会翻来覆去地看。他把象鼩的照片贴满了视线所及之处,还在照片的角落用黑色马克笔画向云来的脸。即便是这样的简笔画,刚开始的时候,一想到“画下向云来”,隋郁的手会颤抖得连笔都无法握住。他便不回忆向云来,回忆的是头发染得发黄,眼睛明亮的男孩子。


    渐渐的,他能够用简单的线条画下向云来了。然后,他开始写向云来的名字。三个汉字要分开写,分开就不再是“向云来”,是向前、白云和到来。在纸上写得密密麻麻,仿佛练字,然后再把写好的东西摊开在桌上。他随便往哪儿看,都能把文字在脑中自动组成“向云来”。


    这个过程比看象鼩纪录片艰难一百倍。条件反射的应激反应让他无数次冲向卫生间,吐得胃部抽搐发疼。但他后来学会了在应激反应产生的时候先抓起象鼩的照片猛看,或者抓起象鼩的毛绒小玩具紧紧贴在脸上,深深呼吸。


    向云来:“……等等,象鼩什么?玩具?”


    隋郁又沉默。


    向云来以为今天两个人的谈话会是沉重的,令人胃痛的。但隋郁总是能出乎他意料。他终于还是强硬地回头了:“你到底对象鼩干了什么?”


    他看到隋郁的耳朵红了。


    “我做了点儿象鼩的小周边。”隋郁说,“我看向榕追星的时候,买过很多小卡片、小玩具,我问她这些东西怎么才能做出来。”


    对隋郁和大哥的事情,向榕仅在别人口中听个大概,只晓得俩人之间出了些问题。她想不到是海域的问题,以为他俩闹了别扭,隋郁联系她的时候,她以为这是隋郁示好求和的方法,自然全力支持。隋郁家里现在到处都是象鼩的小玩意儿,什么摆件、立牌、毛绒公仔、挂画、贴纸……向云来能想到的都有,想不到的也有。


    “向榕说,我家简直是象鼩小物博物馆。”隋郁晃了晃头,挠挠发红的耳朵,“是我让她别告诉你的,有点……有点不好意思。”


    向云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隋郁的手从身后伸来,握住了他的。他们背靠背,牵着手。这亲昵的举动,让向云来有点儿不适。他现在能迎接所有负面的、低落的情绪,任何昂扬的、喜悦的,却会令他战栗。


    他的海域仍旧沉重而迟钝,他想激动地回应隋郁的话,但厚重的雾笼罩了他的海域。他现在很快乐,但那快乐也遥不可及似的,没法准确地捕捉到。


    有别的东西控制了他的海域。就像任东阳被彻底折磨、精神力消耗殆尽时,罗清晨的幻影从深层海域上浮到浅层海域,并且彻底掌控了任东阳一样,他的海域中,罗清晨的影子正一天天变得庞大,挤压一切。


    然而微弱火苗仍在他的海域中闪烁。


    妈妈,我想回应他。


    妈妈,我感激他。


    妈妈,我不想放弃他。


    向云来的手指插入隋郁的指缝之中,用一种紧密的方式与他相握。拥抱隋郁的渴望快要战胜一切,但向云来不想在这个时刻诱发隋郁的应激反应。他问:“你怎么想到这个办法?”


    隋郁:“他让我讨厌你,但没有让我讨厌象鼩。”


    向云来:“你会因为喜欢象鼩而重新喜欢我吗?”


    “不会。”隋郁说,“不是‘重新’,我一直都喜欢你。”


    向云来的手被稳当地握着,低声说:“是啊,因为你只能看清我。”


    这是隋郁海域中的第二个问题,由罗清晨导致的面容失认症。隋家人始终没有找到隋郁病情的关键,幼时的医生,即便能够进入隋郁的海域,也想不到深层海域中有他人嵌入的幻影;隋司虽然能够时常入侵弟弟的海域,但他的目的是拷问,是控制,根本无心去解决问题。甚至可以说,隋司即便察觉真正的症结,他也必然保持沉默。


    “要感谢我的哥哥。”隋郁说,“他为了让我能够跟他一同外出,一同上学,从小就反复地在海域中告诉我,我看到的那些怪物都是正常的。这次他拷问我,用的也是同样的思路,怪物是正常的,你才是我应该反感和憎恶的。”


    说到这里,隋郁的语气带上了奇特的快乐:“所以我现在看周围的人,我确实没有以前那么怕了。”


    向云来生硬地笑:“你更怕我。”


    隋郁:“我能看清你,而且我最怕你。说明你在我眼里总是最特别的。”


    忽然之间,向云来猜到了隋郁的回答。他的心一下子紧紧地揪住了。


    “如果消除了你妈妈留在我海域里的幻影,会让我看清所有人的脸,同时你也变得不再特殊。”隋郁听起来非常冷静,“我宁可不要这种正常。”


    向云来只能重复:“你疯了!”


    隋郁很坦然:“我本来就不正常。”


    “不正常”仿佛成了一件很了不得的、让他骄傲的事情,他今日来到这里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不仅自己想到了解决两个问题的办法,而且打算说服向云来接受自己的计划。“你刚刚说,不想再随意入侵任何人的海域,那是不是说明,只有被我允许,你才能进来?所以你也不可能随意地清除幻影了。”他说。


    向云来不能理解:“你被折磨了二十多年!你答应我吧,好吗?很快的,真的,一切都很快,我知道我妈妈在意什么,消除幻影只需要五分钟时间,你二十多年的折磨,五分钟就能够消失了,隋郁……”


    “那个幻影不是我的难题。向云来,它是你的。是你认为,你妈妈害了我,所以要由你来解决这个问题。但你根本不需要对我赎罪。”隋郁轻声说,“我不觉得让你妈妈的幻影在我海域里呆着会有什么不妥。是你一直耿耿于怀,但我现在根本不在意。我不怕怪物,我现在只会怕你。这样不是很好吗?就让我带着这种恐惧症活下去吧,等到某一天我克服了对你的恐惧,我们会回到以前……不,我们会比以前更好。”


    向云来仍旧不能理解隋郁的想法。他哭出声,不停地小声骂隋郁,愧疚和痛苦让他弯下腰,蜷缩着,松开了隋郁的手。隋郁终于还是回头,从背后抱住向云来,吻了吻他的头发。


    “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我不好了,不对了,或者我变了,你就跑到我海域里,和你妈妈一起责备我,把我的海域搞得乱七八糟吧。”他说,“对,我知道,你说过不会再做这种事……我是说,你可以为我破例。我的海域永远对你敞开。这样我对于你,也成了绝对特殊的、唯一的人,是不是?”


    他的吻很轻、很频密地落在向云来的头顶。像安慰,像倾诉。银狐蹲坐在向云来脚边,它的尾巴仍维持着许多武器的模样,但尖锐的部分都变得毛绒绒的。柔软的毛刀子、毛匕首、毛尖刺……在向云来的膝盖上轻轻拍打。


    ·


    王都区,黑兵的临时办公区里,蔡羽躺在一张破沙发上,正拿着一本杂志念念有词。


    这个临时办公区是搭建在废墟里的板房,今夜值班的是邢天意,向榕也在加班整理捐赠物资的清单。蔡羽不知从哪里回来,手上一本旧杂志,坐下了就在翻。


    邢天意身上总有伤,之前在同光教教堂大战孙惠然时差点丢了性命,加入黑兵之后还没养好,又碰上王都区地陷。地陷之后便是更加忙碌的工作,黑兵全体,尤其是几个首领和首领身边的人,没有歇过的时候。地底人的首领邓老三被危机办控制了,地底人又是最庞大的无家可归族群,夏春把安置地底人的任务交给了邢天意,她忙得晕头转向。


    那日她偶然回家拿东西,才碰巧遇到何肆月和哈雷尔。邢天意的父母已经离开这座城市回老家。两个老人常催邢天意回去陪他们,邢天意总是嘴上敷衍,从不行动。但和哈雷尔搏斗的那天,手臂被哈雷尔折断的邢天意躺在湿冷的树林中,第一次真切地思念自己的父母。


    哈雷尔伤了邢天意,自己也没讨到什么好处。邢天意跟夏春学了不少东西,缠斗中直接撕下了哈雷尔的脸皮。这个一向以自己英俊容貌为傲的血族果真因此而疯狂,视野被鲜血蒙住后,他根本敌不过受伤的邢天意,最终落败逃走。


    邢天意出手帮了何肆月,何肆月专程到王都区向她致谢。两个人凑不出一双好手,最终连礼节性的握手都没有,不断冲对方点头。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得知邢天意大恩的蔡羽,对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在邢天意和胡令溪没有出现之前,夏春身边最能做事的黑兵是蔡羽。他性格圆滑,左右逢源,黑兵内部许多人都认为,如果夏春卸任,他是毋庸置疑的继任者。


    但随着胡令溪成为哨兵和向导的首领,同时夏春收了个心腹小妹邢天意,蔡羽的地位岌岌可危。他仍旧被信任,仍旧是重要人物,但他也明确感受到,在管理黑兵和王都区的事情上,夏春更信任胡令溪,在协调各族群特殊人类关系时,夏春则更中意派遣模样好看、活泼爱笑的邢天意。


    和邢天意相比,从不摘下口罩、双瞳异色的蔡羽,看起来自然就不那么亲近了。


    因此,他对邢天意滋生了敌意。


    这种针刺般的恶感,邢天意也明确感受到,但蔡羽没有做出格的事情,她自然也不会对此有过激的反应。至于帮助何肆月,那跟蔡羽、何肆月和任东阳都没有关系——看到张牙舞爪伤人的哈雷尔,若还能保持冷静,那就不是邢天意了。


    总而言之,蔡羽现在十分关心邢天意。邢天意值班的时候他必然会出现在办公区,一会儿搬个凳子,一会儿搭把手,对邢天意的称呼也变成了更亲昵的“天意”,左一声右一声,连向榕都要投来吃惊目光。


    也正因如此,今日一直躺在沙发上看杂志的蔡羽才显得如此不对劲。


    他手中的杂志,邢天意以前在单位工作的时候也曾看过。《特殊人物》是特管委下属的一个杂志社发行的双月刊,每个单位都要订阅,上面多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吹捧、夸赞,全是那些东西。邢天意粗略翻看过,感觉这本杂志有点儿过分赞美特殊人类,连杂志本身slogan都是“唯特殊,方人物”这种陈词滥调。杂志常常被人用来垫桌子、盖泡面,没多少人真心翻阅。


    “你看这个干啥?”邢天意问。


    蔡羽手里的并非新刊,而是三年前的旧刊物。封面一个坐在街边的年轻哨兵,笑容爽朗,西装革履,成功人士标配打扮。邢天意想起这一期了:因为介绍的十个特殊人类杰出青年里,有几个容貌长相出众、家世也相当显赫的人,这一本很罕见地被许多人借阅。


    封面的男人是一个建筑师,哨兵。


    邢天意只能记住这些。她凑过去看,发现蔡羽看的也是这个建筑师的专访。


    “……‘当下时代,普通人类对特殊人类的包容和理解正与日俱增,但特殊人类族群彼此之间仍旧存在难以消弭的歧视’……这是他的城市设计作品,‘明日城’的设计理念。”蔡羽念出声,“‘在明日城中,各个族群,无论地底人、半丧尸人、哨兵、向导……都能在交叉纵横的城市网络中和谐共处。种族之间的间隔和疏离将不复存在,人与人之间充满了友善和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狂笑,吓了邢天意和向榕一大跳。


    “好笑就别看了。”邢天意说,“这杂志交钱就能上,三万块润笔费,就有人用文字把你包装成悲天悯人、心怀天下的大企业家,但写得是真烂啊。”


    她用那只好手夺过杂志。蔡羽看的专访里全是吹捧之辞,对这个建筑师的城市设计极尽赞美之能事。邢天意没看出哪里好笑。向榕也拿过去翻阅,一目十行地过了一遍:“这有啥好看的?男的长得倒是不错……是不是P过啊这张脸,这么光滑。”


    两个女孩凑一起研究封面图,蔡羽止住笑声,仍躺在沙发上,轻声说:“最后一次见他,他手里还拿着枪呐。人模狗样的,真是有趣。”


    邢天意警觉地问:“他用枪干什么?特殊人类不能持枪,比普通人类持枪严重多了。”


    蔡羽伸出食指,竖在嘴巴前。隔着口罩,邢天意看到他张开了黑色布料覆盖的嘴巴,口罩上呈现一个浅浅的凹洞。


    “砰!”他大声地笑了。


    第145章


    蔡羽追踪这个人已经好几年。


    当时在那个小小的组织里, 他没资格得知对方的名字,只晓得对方被称为“六哥”。比蔡羽年长的哨兵,比任何人都要残忍的哨兵, 蔡羽并不是他用霰.弹枪射击的第一个人。他的枪管可以伸进任何人身上的任何地方,受伤后的模样还会被他拍摄下来,留作纪念。


    那些“纪念照”, 当然也给蔡羽展示过。当时蔡羽还以为自己是安全的例外, 但在那样的组织里, 除了身居高位的那几个,其余的人全都是损耗品。蔡羽总是会想起那些血淋淋的照片,还有六哥凑近他展示照片时, 因为极度兴奋而显得鲜明的鼻孔。受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 蔡羽看到半丧尸人残损的面容都会下意识一激灵。


    能追查到的信息并不多。他们把重伤的蔡羽丢下后如猢狲四散,即便想找,也无从下手。特殊人类相互伤害的案件, 在当时实在不算稀奇, 小地方的人根本不想管。这件事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过去了。蔡羽伤好之后, 意识到无论他人,还是小城市里毫无作用的危机办,都不可能给予那些人真正的惩罚。


    他开始自己调查。


    但困难重重。


    从来都是六哥们在软件上主动联系蔡羽, 蔡羽无权得知他们的行动计划。蔡羽常去的那个房子,也只是他们其中一个根据地。蔡羽尝试从软件入手,但那个软件上的半丧尸人专区管理员已经换了人。新的管理员声称自己不晓得六哥,也不认识六哥的朋友们。软件不再维护后, 蔡羽再也无法打开它, 从此丢失了与六哥联络的唯一渠道。


    他只记得六哥的长相,还有对方无意中提及的测量作业。六哥是学建筑的, 家中颇有行业渊源。这是蔡羽手中最有价值的线索。


    蔡羽知道,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哨兵,最好的方式其实是进入危机办。他对危机办的印象十分恶劣,一直认为那是人人尸位素餐的官僚组织,但为了自己的目的,不得不埋头学习,以其为目标。考到人才规划局之后,他得知何肆月是特管委的侦查员,连忙与他攀上关系。


    何肆月看似高傲,性格其实十分单纯。只要扮作初来乍到、对一切都陌生茫然的半丧尸人,很容易就能博得他的友谊。蔡羽跟他打听危机办的事情,却从他口中得知“王都区”这个地方。


    何肆月带蔡羽去王都区游览的那天,正是王都区最高的公寓楼,逍遥阁开售的日子。蔡羽对这种地方毫无兴趣,只想立刻找到何肆月口中的半丧尸人首领。经过逍遥阁时,他却被迎面吹来的宣传册扇了一巴掌。


    册子上印着逍遥阁的情况介绍。这价格昂贵的公寓是一位新锐建筑设计师的作品,传单上有那个年轻建筑师和投资商的合影。


    蔡羽就这样意外地找到了“六哥”。


    他按图索骥,根据六哥的真实姓名和履历去寻找这个人的踪迹。


    同时他意识到,在还未能进入危机办的时候,王都区就是最好的信息收集地。而为了让信息的收集更加高效和具体,黑兵是他此时此刻唯一的选择。


    决定加入黑兵的那天,蔡羽也同时决定了,要放弃自己在人才规划局的学业。他衡量过、比较过,让“六哥”感受与自己同样痛苦的念头压倒了一切。他给何肆月庆祝生日,在何肆月面前摘下口罩。他知道眼前轻盈、高傲的羽天子,或许是世上唯一一个看到自己的脸庞,却不会惊讶恐慌的人。


    毕竟,他受伤之后,连父母都不太敢抬头注视他。


    善良的羽天子所拥有的感情,比蔡羽要纯粹简单得多。坐在何肆月面前,蔡羽有一种被温水包围的感受。没有责备,没有惧怕,何肆月甚至不要求承诺,他只是祈求蔡羽的健康和平安,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回到我这里”。


    他把自己的秘密交付给何肆月,但,同时也在心中向何肆月道歉。何肆月是最传统的那种人,考一个好学校,进入一个稳定的单位,然后再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每一个注定早逝的羽天子都希望在30岁之前完成自己的人生目标。然而蔡羽一旦加入黑兵,与特管委工作的何肆月就不可能维系无话不谈的、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


    他不得不从此回避何肆月,渐渐拉远两个人的关系。寻找六哥是他最在意的事情。


    蔡羽花了点儿时间和钱,才终于得到那本已经绝版的《特殊人物》。和网络上一鳞半爪的传闻相比,杂志上洋洋洒洒数万字的采访,虽然多是注水的褒扬,但仍能从中得到许多珍贵信息。


    比如“六哥”的老师,“六哥”幸福的家庭,他展示的和隐藏的东西,还有他的下一个计划——他参与设计了要承办特殊人类论坛的地标性场馆,“星桥”。


    杂志上展示了“星桥”的设计图,一座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的、如同桥梁一般的美丽建筑物。六哥说,这个场馆的设计理念,是“让不同种族的特殊人类在和谐、友好的沟通中理解彼此,成为朋友乃至家人”。


    仅仅是看着这些话,蔡羽都有种呕吐的冲动。他嘴上的伤早就愈合了,但此时又麻痒起来,令他坐立不安。


    三年过去,“星桥”已经竣工,虽然模样与设计图有很大出入,但设计者名单里仍有六哥的名字。


    到王都区参与重建的人中,有几位半丧尸人建筑师。蔡羽装作不经意地跟他们聊起星桥,得知星桥即将迎来最后一次消防检查,大名鼎鼎的建筑师六哥届时也会参加。


    三天之后,便是六哥露面的时间。


    虽然闭着眼睛,蔡羽一夜未眠,他思考着自己、何肆月和六哥的事情,耳边是邢天意走出走入的声音,还有向榕慢吞吞打字的轻微响声。他在闹钟响起之前从沙发上弹起来,吓了邢天意和向榕一跳。“我去给你们买点儿早餐。”梳理好一切的蔡羽压抑住自己的兴奋,轻快地说,“包子可以吧?向榕,你大哥最喜欢吃的那一家。”


    向云来确实惦记着自己最爱吃的包子。和隋郁的长谈结束后,他仿佛瞬间恢复了食欲,第二天一早就催促龙游去买包子当早餐。龙游只在小区门口买了些,向云来嘀嘀咕咕,很不满意,但仍吃了个精光。


    吃完早餐没多久,他又饿了。胃部精神万丈地消化一切,向云来看着龙游带着自己写下的清单出门买吃的,想起了调剂师课程中学过的东西:海域遭受创伤的人,可能会失去食欲、□□或者长时间失眠,这些都是精神状态极端不稳定的表现。


    而他已经从低落中恢复了,能吃能睡,偶尔还能想想隋郁。虽然情绪飘忽,喜乐并不激烈,但一切正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龙游很快回来,捎带一个隋郁。


    隋郁进门之后,熟门熟路地开冰箱、进厨房。他曾在隔壁的安全屋住过,房子格局、家具摆设一模一样,他对向云来说:“像回家。”


    他来找向云来,是很容易得到准许的。雷迟和蔡易都恨不得俩人尽早恢复关系,尽快如胶似漆,以确定隋郁确实已经倒戈到他们这一边,完全成为隋氏和断代史的叛徒。隋郁对此心知肚明。他昨天来的时候两手空空,今天却气焰嚣张,手上满是大包小包。


    放好吃的喝的,他坐在向云来身边,开始从袋子里掏东西。


    巴掌大的象鼩玩偶,充电后可以摇晃的象鼩台灯,由象鼩和银狐头像组成的色彩鲜艳的风铃,能放在床头的象鼩摆件,象鼩闹钟,引着许多象鼩的床上四件套……


    “等等!这都什么!”向云来傻了,“这些都是你定做的?”


    隋郁:“……大部分是你妹买的。只有这个,是我找人定制的。”他拿出一个摆件,是趴地睡觉的银狐,和银狐头顶上的一个金黄色小毛团。


    向云来:“拿回去。”


    隋郁愕然:“为什么?”


    向云来:“很恶心。”


    龙游也愕然:“很可爱啊。”


    向云来看着龙游:“你想象一下,你女朋友在你家里摆满了飞蜥的各种手办、海报、摆件,连你的枕头、床单、被子、坐垫、地毯、窗帘,也全都是……”


    龙游大叫:“……恶心!”


    只有隋郁始终一脸无辜,谎言随手拈来:“多看,多摸,能帮助你尽快唤出象鼩。真的,秦戈也这样说。”


    向云来每天晚上都尝试呼唤象鼩,但冒出来的永远是不成型的浓郁雾气。罗清晨的幻影正在他的海域中,与他自己的力量相互拉扯。一旦意识到母亲残余的能力仍旧对自己有巨大影响,向云来不能不想起任东阳异样的精神体。


    他其实有些害怕。如果象鼩真的再次出现,它是正常的,还是已经异变的?他不能确定。


    收下了隋郁带来的礼物,向云来只把银狐和象鼩的摆件放在床头。隋郁跟在他身后走进卧室,关门时龙游的脚插了进来:“不能关。”


    隋郁:“你要看?”


    龙游:“……不能做……做不合适的事情。”


    隋郁推了推墨镜:“我不知道合不合适,你可以先看一会儿。”


    龙游坚决不允许他关门:“别骗我,你现在可不是能做那种事的状态。”


    站在向云来身边,隋郁的精神力充满了动荡和警惕。这不是短时间跟象鼩玩偶亲密贴贴就能改变的条件反射,隋郁只得耸肩:“抱歉,我忘了,你也是调剂师。”


    但他并没有打算跟向云来在安全屋里做什么不妥的事情。戴着墨镜,至少他看不清向云来的模样,不至于在这里大吐特吐。至于别的,现在还不是好时机。


    压低声音,他对向云来说:“我要跟你聊一聊断代史和隋氏的事情。”


    向云来也想说点儿和象鼩、和自己无关的事情,转移隋郁的注意力。他坐在床上看着靠坐窗台的隋郁:“你说。”


    隋郁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脸上是成功人士才有的志得意满。


    “特殊人类论坛的场馆是他设计的。”隋郁说,“这个人被称为‘六哥’,他是我哥的人。”


    第146章


    “星桥”是六哥最重要的作品。


    它由两个大场馆和一个连接场馆的桥型凌空通道组成。通道横跨在两侧的场馆之上, 桥梁般的结构流畅优雅。场馆的屋顶略微上扬,让“星桥”与通道之下的路面在视觉上浑然一体,仿佛一只纸飞机, 自由而有力。“自由”与“力量”,正是本次特殊人类论坛的口号。


    场馆的外立面是半透明玻璃与钢架结构,无论白天或者夜晚, 都如同仿佛两方稳重的桥墩, 托举着空中的桥体。这两个场馆分别代表普通人类和特殊人类, 因此“星桥”也被看作一个没什么太大惊喜的命题作文。但六哥非常重视。


    在“星桥”的设计团队里,六哥并不是首席设计师,但加入这个团队之后, 他立刻在自己的title上添加了“星桥设计师”的称号。如果没有意外, 这座建筑将永远成为他职业生涯中最闪亮的成就之一——特殊人类论坛结束之后,“星桥”还将继续承办国际特殊人类技能大赛等等指名赛事,将持续地在世人面前亮相。


    因此, 特管委对“星桥”非常重视。


    隋司记录了很多六哥的信息。比如六哥早在中学时代就与任东阳联系上, 并且在任东阳的指导下, 自行组建了一个小型的反半丧尸人组织。


    这个小小的反对组织只会对城市里最寻常、最卑微的半丧尸人下手:流浪汉,拾荒者,被家人遗弃的人, 还有未成年。他们利用网络,寻找和笼络这样的半丧尸人,说不通的便以各种手段来折磨对方,说得通的便把对方拉进组织内部——当然, 对方只是一种容易获得、容易欺骗的损耗品, 六哥和他的伙伴,并不把这些半丧尸人当作真正的朋友。在任东阳的引荐下, 六哥与孙惠然等人也有频繁的联系。不少无家可归的半丧尸人,通过六哥的途径输送给孙惠然进行人体实验,或转买到地下的人口市场里。


    隋司和六哥是在隋氏集团投资房产的过程中认识的。


    他俩是同类,两个人在见面后不久就确认了这一点。他们的性格都很残忍,几乎没有怜悯之心,对同种族的人也冷酷至极。六哥憎恨除哨兵和向导之外的一切特殊人类,认为他们低级、无用,尤其是半丧尸人。他不无得意地告诉隋司,自己曾经对半丧尸人做过许多超出想象的事情,他细致地复述在一个人口中射击是什么感受,或者与伙伴一起围观断了腿的半丧尸老头被野狗撕咬是何等快乐。他把这些当做有趣的战绩,迫不及待地要跟自己的新朋友分享。


    对这样的人,隋司在自己的记录中标注:很有用。


    在六哥投靠隋司之前,隋司对六哥进行了好几次巡弋。察看资料的隋郁确信,那其实是名为“巡弋”的拷问。通过拷问,六哥变成了对隋司言听计从的人。他的工作、事业和社会地位,几乎全都仰赖隋司递过来的项目,包括王都区的逍遥阁,隋郁住的那栋豪华公寓,还有不少与特管委、危机办相关的场馆建筑。正因为如此,六哥与隋司的关系,比他与任东阳的关系要密切得多。共同的利益把两个人死死捆绑在一起,无法分割。


    但隋郁在大哥的记录中发现了一件奇特的事情。


    “任东阳要求六哥在‘星桥’搞事情。”隋郁说,“他们打算利用星桥的特殊性,要挟特管委释放一批特殊罪犯。”


    专门关押特殊人类的监仓,数年前在蔡易的主持下已经全部废除,但某些能力奇特、影响力巨大的犯人,仍旧被牢牢看管着。隋郁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但显然,断代史想要这些人——“炸毁星桥,强迫特管委放人”,这个命令是任东阳亲自下的。


    任东阳当时是断代史在国内的唯一代表,他的想法就代表了断代史的想法。隋郁起初是这样认为的。但他说完之后,向云来连连摇头:“不对劲。”


    任东阳给的这个指令很不可思议,狂妄、鲁莽,跟向云来了解的任东阳性格完全不一样。这是个不可能行得通的计划。炸掉星桥,对任东阳、断代史和六哥,三方都没有好处。


    断代史现在已经不是纯粹的反特殊人类组织,相反,它正尽全力渗透各级特殊人类管理机构,因此它对特殊人类论坛非常重视。断代史不可能毁坏“星桥”。


    而对六哥来说,“星桥”是他最重要、最受瞩目的作品。这不是一个愿意为反特殊人类事业牺牲一切的人,况且他以自己的种族为尊,他一路建立事业和代表作,不可能给自己最大的成就蒙污。


    可疑的,只剩下计划的直接指示人,任东阳。


    “任东阳真的是想毁掉‘星桥’?”向云来思索了很久,艰难地说,“不对,他是为了保护我。”


    隋郁把时间记得很清楚,六哥告诉隋司这个计划的时间,在王都区地陷之前。向云来分析,那时候隋司通过道格乐斯的蜂鸟,得知隋郁与向云来关系密切,而听闻这一切的任东阳非常担忧,他害怕隋司为保护弟弟而针对向云来下手。


    “……任东阳并不在意六哥,也不在意‘星桥’。星桥一旦毁坏,国内就没有举办论坛和技能大赛的条件,这不仅是一个案件,而且是国际事件。他让六哥毁了星桥,这样六哥一定会被特管委追查,而在背后保六哥的人必然受到牵连。”隋郁说,“顺藤摸瓜,必然带出我大哥。”


    向云来:“任东阳想借特管委的手弄死你大哥。”


    他坐立不安:“不行,你快把这件事报告给雷迟。关于六哥和星桥,你还知道什么?”


    这个计划原本是任东阳和六哥之间的秘密,但六哥果然不想放弃自己如今得到的身份和地位,选择了一五一十告诉隋司。隋司的记录很详尽,但却没有具体的实施方案。隋郁猜测,这是因为六哥一直在犹豫。不想干,但又不得不干。


    “其实六哥已经被雷迟他们盯上了。”隋郁说。


    六哥组织的反半丧尸人机构实则小有名气。这个机构因为六哥大学毕业后得到了设计院的工作,并与院长的女儿谈恋爱而解散,但六哥的名号却在地下的反特殊人类组织里不断流传。


    危机办此前追查过一个拐卖和残害半丧尸人的案子。犯人以“给地下杂志社拍化妆改造的照片”为由,在王都区里招揽了不少女孩子。因为报酬不菲,而且能得到相当出色的化妆,这些女孩为了短暂地成为一个“寻常人”,欣然应允。


    她们会消失在王都区角落一栋小楼的地下室里,被包装捆绑后,送到对应的买家手中。以折磨特殊人类为乐的变态,在地下市场比比皆是。这些人有自己隐秘的、独立的居所,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同时有钱有势。为服务这些尊贵的买家,犯罪团伙十分周到:他们不仅把人送到买家手中,而且还会帮买家清理事后的现场。


    “我们认识那天晚上,你载我出王都区的时候,是不是遇到一个女孩,说在给杂志社拍照片?”隋郁说,“抱歉,我认不出她的样子。我猜,她说的可能就是这件事。”


    向云来的双手十分冰凉:“然后呢?”


    隋郁:“他们抛尸的时候出了岔子,尸块从下水道浮出来。危机办查了一段时间,发现组织者曾经是某个反半丧尸人组织的成员。”


    向云来:“六哥的组织?……那危机办怎么不继续查下去!”


    隋郁:“危机办那时候才知道六哥就是他们一直在追查的组织头目。但是有人保六哥。”他用手指了指天,“特管委有断代史的人,六哥是断代史的成员。我想,应该是任东阳和我哥出面,找到这个大人物,最终把事情压了下去。”


    没有直接证据,没有六哥参与过这类组织的切实依据,危机办什么都不能做,就连调查也被迫中止。但雷迟把这事件和饲育所、斗兽场,全都归类到断代史的档案中去了。


    向云来能想象到狼人愤怒的模样:“雷迟早就跟你沟通过六哥的事情,在你看到六哥详细的情报之前?”


    隋郁:“对。所以六哥和任东阳的计划,我当然也会报告给雷迟。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它可能跟罗清晨有点儿关系。”


    因为隋郁坚定的表白,向云来摆脱了之前的彷徨和茫然。他吃得好睡得好,脑子清晰,立刻跟上了隋郁的思路:“六哥明明不愿意去做这件事,但在任东阳被关进二六七医院之后,他还在为这个计划活动。”


    隋郁仔细地检查过隋司的记录。六哥第一次泄密,任东阳还在王都区呆着。第二次泄密,地陷事件爆发,任东阳因为精神失常进了医院。第三次泄密,是隋司被向云来入侵的前几天,六哥告诉隋司,他已经计划好了明确的时间和行动。


    “六哥不能违抗任东阳……或者说不能违抗断代史的命令。”向云来问了六哥的年纪,不禁皱眉,“这不对,六哥比我大几岁,但我妈妈二十年前已经死了。他那时候最多只有十岁,我妈不可能平白无故给十岁的哨兵嵌入什么断代史的暗示,何况我妈恨死了断代史,她不会做这种事。你放心,不是我妈妈。真的不是。”


    为罗清晨辩白的时候,向云来很急切。隋郁温柔地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说法。


    “如果不是你的妈妈……”他说,“我怀疑,你妈妈回国之后,断代史的人找到了跟她能力差不多的向导,专门训练出类似‘嵌入’的能力。”


    向云来愕然:“这种能力……不是天赋吗?这也能训练?”


    隋郁:“当然能。就像我的显武。”他拍拍身边的银狐,银狐尾巴仍旧是各种毛绒绒的武器形状,“只要心够狠,就能学会。在某个人成功之前,一定有无数因为海域崩溃而牺牲的人。”


    隋司的记录非常详尽。仿佛是为了验证六哥是否还无条件遵从断代史的命令,任东阳曾给六哥下达一些匪夷所思的指令,比如侮辱自己,比如伤害家人。六哥一一照办,但痛苦异常,隋司在记录中表示,六哥描述那些指令时,“恨不得撕碎任东阳”。


    “可他仍旧不能违抗任东阳的命令。”向云来喃喃道。任东阳很善于控制别人,他早就知道。他忽然十分不安:他为任东阳的海域清除了幻影,按理论来说,任东阳的海域此时已经恢复正常。但向云来不知道任东阳的“正常”,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隋郁的话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六哥如果真的以毁掉星桥为前提来要求特管委交出特殊罪犯,我猜,他这次还会再加一个附加条件。”


    向云来:“……释放任东阳。”


    两人聊得认真,隋郁不知不觉中靠近向云来。拉近距离之后,可怜的他跑到厕所吐了两次,回来后仍固执地坐在向云来身边,但戴着墨镜,也不敢看向云来的方向。向云来无暇理会他的靠近,边摸着膝盖上的银狐,边思考六哥和星桥的事情。


    六哥计划的行动时间,就是星桥最后一次消防检查的日子。


    但,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天?


    向云来抬头问:“隋郁,你确定吗?六哥的目的真的是炸掉星桥?”


    ——“星桥现在是全国最安全的建筑之一,什么恐怖分子都不可能接近。想要炸掉星桥,绝对不可能!”


    此时,星桥外的一个咖啡馆里,蔡羽眼前的半丧尸人正笑着说出这句话。


    这个半丧尸人打扮随意,身上穿的都是品牌货,价值不菲,手腕上戴的那支表更是价值十几万元,明明是右撇子,却总用左手端咖啡杯和敲打桌面。桌面上放着被翻动和书写无数次的笔记本,贴了不少色彩鲜艳的标记贴。本子上是他的工作证:某某建筑事务所的建筑师。那事务所正是星桥的合作方之一。


    因王都区重建,蔡羽结识了不少有头有脸的半丧尸人。这些鲜少出现在王都区的半丧尸人,对这个彬彬有礼、谈吐不俗的年轻人很有好感,有几个还极力劝说蔡羽到自己公司来实习或工作。“我们半丧尸人必须相互帮助,相互支撑,这个世界才会有我们的立足之地。”眼前的建筑师正是其中之一。


    蔡羽流露出对他的职业和事务所的兴趣,对方立刻打开话匣子,无话不谈。今日约在这里见面,也是因为蔡羽说,“想近距离看看星桥”。


    蔡羽装作不经意,聊到三天之后的消防检查。对方诧异:“你怎么知道消防检查的时间?”


    蔡羽笑道:“网上什么查不到啊?现在还有比特殊人类论坛更重要的事情吗?有人每天都在追踪星桥的状态,什么时候种植物,什么时候安装大门,什么时候消防检查……我听说这次不仅有泉奴,还有从来没来过中国的很多特殊人类,比如头上长角的……”


    他顺利糊弄了过去,对方点头道:“对,三天之后就是消防检查。特管委的人很重视这件事,到时候我们事务所的人也得到场,东桥头是我们负责的。第一次验收检查的时候,汤乐人提了不少意见,我看他到时候也还是会提,麻烦。”


    蔡羽:“汤乐人是谁?”


    对方:“你不知道吗?特管委的一把手,权最大的那个,汤乐人委员长。他平时很少出现,要不是因为他,我们也不需要全部出动啊。你那个偶像也一样,我听说今天还在南非出差,三天后早上才飞回来,马不停蹄,必须到场。”


    蔡羽的眼睛瞳仁急骤缩小。他笑出声:“啊,原来如此。”


    对方靠近蔡羽,低声问:“你想见你的偶像是吗?”


    蔡羽假装自己是聊起偶像立刻双眼闪亮的向榕:“对!我最喜欢的建筑师,我真的能见到吗?他到时候真的会来?”


    对方点头:“绝对来。”


    三天后。


    脖子上戴着工作牌的蔡羽,跟随人才规划局的大学生志愿者来到了星桥。


    消防检查当天还有许多工作需要志愿者协助完成,各大高校都派了志愿者到场。蔡羽偷了师弟的工作牌,用两张半丧尸人明星的唱片贿赂师兄,眉飞色舞地描述自己的“偶像”,终于顺利混入志愿者队伍。半丧尸人大都戴着口罩,他在其中并不突出,头上再压一顶志愿者帽子牢牢裹住甜玉米色的头发,他就是最寻常普通的一粒沙子。


    志愿者们在场馆入口集合时,他看到一辆中巴车驶了过来。


    车上的人鱼贯而下。一位高大的青年边走下车,边跟身边同事说着什么。同事恭恭敬敬,不时记录,他则长手挥舞,像是指点江山。即便走下来的都是建筑师,这位青年也因高大的身材与鲜明的领袖气质而吸引了许多目光。


    蔡羽十分安静,但心跳瞬间变得剧烈无比。


    他以为自己可以保持冷静,但看到那个人的瞬间,他的嘴巴、口腔、舌头、喉咙,甚至全身,是四肢百骸,都像崩裂一样剧痛起来。


    他控制不住地喘气,庆幸自己的身影淹没在志愿者队伍之中,毫不起眼。


    ——但,被他紧紧注视的那个人,忽地转头,瞪着他所在的方向。


    第147章


    六哥并未认出任何人。他看向志愿者的方向, 是因为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察觉队伍中有年轻的半丧尸人和地底人,这位建筑师的眉毛微妙地挑了挑。


    消防检查很快开始。领导们堵在场馆中,把领头的汤乐人包围在中央。汤乐人今日神情十分严肃, 因昨日有人在网上爆料,称“星桥”提供给地底人的卫生间,比设计图纸上的数量整整少了50%。这爆料一夜间引起轩然大波, 且无法溯源发布IP, 汤乐人为此十分生气。


    他今日不得不看得更仔细认真。原本只在星桥安排了一个小时的时间, 最后增加到了三个小时。


    结束东桥墩的检查后,一行人沿着桥型通道,往西桥墩走去。桥型通道十分漫长, 汤乐人在烈日下走得大汗淋漓, 暗骂招待的人不懂做事。六哥适时上前,递给他纸巾与小风扇。汤乐人拿着纸巾与风扇,跟随前来的记者和宣传人员立刻冲上来拍照。


    汤乐人很喜欢这种照片, 既显得他接地气, 又没有架子。手中的小电扇还印着论坛LOGO, 挺醒目。他对六哥点点头,六哥便紧跟在他身边,为他介绍场馆的设计细节。


    主持整个建筑设计团队的人, 正是六哥的导师兼老丈人,但今日他晨起时心脏忽然不适,六哥便只能代替他,担当起为汤乐人解说一切的重任。


    走到西场馆后, 汤乐人的衬衫已经湿透。六哥建议他换件衣服, 随从立刻拿出替换的衬衫,六哥便引着汤乐人往一个房间去:“这里是我们的贵宾更衣室……”


    随从要跟上, 汤乐人却示意他停步。跟六哥走进宽敞的更衣室之后,汤乐人开门见山:“你岳父情况怎样?”


    问完老人家,汤乐人不经意又问起隋司的情况。


    汤乐人正是断代史的重要线人。二十多年前,他和谭月阳在工作中相识,之后谭月阳带着罗清晨来见他,他被罗清晨嵌入了“当断代史求助的时候,要尽量帮助断代史”的理念。随着时间更迭,这个理念渐渐地不再清晰和有力,但汤乐人仍旧在关键时刻,给予断代史不少必要的协助。


    像他这样的人,特管委里还有几个。他同时也知道六哥是隋司的人,才会放心地跟六哥走到这个房间里。


    但问完,却听不到六哥回答。汤乐人正要回头,整个人忽然猛地往后一倒。六哥从后面勒紧了汤乐人的脖子,击打他的后颈,汤乐人立刻失去意识,沉重地倒下。


    六哥勒晕了汤乐人后,迅速抠开地板角落的暗门,把汤乐人拖到地下。地下是一个狭窄的水泥房间,没有装修过,十分粗糙,他半拖半抱,带着汤乐人从唯一的出口离开,走入了还未修缮的水泥通道中。


    水泥通道阴冷而沉闷,弥漫着一股湿冷的霉味,藤蔓般的裂纹裸露在粗糙墙壁上。接近地面的地方,夜光的小灯勉强照亮地面。昏迷的汤乐人很重,六哥走得气喘吁吁。这安静的通道里,任何响声都会被放大。汤乐人的脚后跟在地上摩擦出轻微的沙沙声,偶尔碰到墙边的小石块,那声音会让六哥心脏剧跳。


    汤乐人突然微弱地呻吟,眼皮抖动着,仿佛要苏醒。六哥停下来调整姿势,就在这片刻的停顿中,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前方有几道人影。


    六哥吓得心脏几乎停跳。饶是他胆子颇大,此时也不得不冷汗直冒。那几个人影站在通道的阴暗处,像石头一样,不知潜伏了多久。六哥粗重的呼吸和喘气声在通道中回荡,紧接着,他忽然意识到情况比他预想的糟糕得多——那些不是石头,是静静等候他的地底人。


    六哥一把抱起汤乐人,往来时路狂奔!


    ·


    星桥之所以重要,一是因为它即将举办国际特殊人类论坛,这是一桩意义非凡的大事,而且是第一次在国内举行,特管委万分重视;二是在论坛结束之后,还有一个重大赛事在这里举行:国际特殊人类技能大赛,选定星桥作为之后每一年的固定举办地点。


    连同星桥在内,周围的几个运动场馆,都将成为世界瞩目之地。


    因此,星桥在设计之初,就为世界上几大特殊人类种族之一的地底人预留了十分宽敞的活动、比赛场地,全部位于地下。这些空间目前已经设计和装修完毕,但尚未开放。


    向云来和隋郁讨论六哥与星桥的时候,俩人都确定一点:星桥是六哥最重要的作品,他不可能接受“炸毁星桥”这个方案。那么在不违背任东阳、断代史命令的前提下,“用某些事情要挟特管委释放罪犯”中,“某些事情”的实施方式,可能会改变。


    两人联系了雷迟和蔡易。当天晚上,这两人便赶到安全屋。从雷迟口中得知三天后汤乐人也会在星桥露面后,隋郁打了个响指:“就是他。”


    挟持特管委的委员长,以此交换特殊罪犯,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了。而且发生这样的犯罪事件后,星桥本身将更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它注定会跟它的建筑设计师一起,名留史册。


    这正是六哥追求的。


    四人很快达成一致的意见,唯独在一件事上产生了分歧:是否应该告诉汤乐人,他即将有危险?


    雷迟想说,因为危机办刑侦科的人全程负责保护汤乐人,他不想节外生枝,连累部门和同事。


    蔡易却坚决反对。汤乐人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物,如果知道自己是他人猎物,他一定会退缩,也必定会流露出紧张与恐慌。六哥一旦发现不妥,可能会放弃计划。


    当时聊到这里,向云来忽然愣住了:“等等,你们不打算提前阻止六哥的计划?你们是……要钓鱼?可是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差错,那可是人命。”


    雷迟和蔡易神色镇定。“不能破坏六哥的计划。”雷迟说,“他是隋司的人,同时也跟任东阳有关联。我们认为,他极有可能还有其他的帮手。这是一次引出六哥和六哥同伙,瓮中捉鳖的好机会。”


    危机办目前对断代史和任东阳的调查陷入一个尴尬局面。隋郁愿意透露情报,但总是挤一点说一点,声称向云来一日不得自由,他就不可能完全信任危机办。可向云来能否脱离监管,是汤乐人说了算。汤乐人至今还不知道隋郁已经倒戈,他们又怎可能从汤乐人手中拿到许可。


    而任东阳,虽然被关押在危机办里头,但是无论如何审讯都拒绝开口。他二十多年来始终拒绝任何人进入自己的海域,如今海域恢复正常,防波堤更是坚固得令人震惊,就连秦戈也无法在他不愿意的情况下强行入侵。


    蔡易和雷迟都痛恨这种被动局面。因此,他们不愿意放弃六哥这条重要线索。


    雷迟做了两套保卫方案,一套给汤乐人过目,是明面上的保护他的计划,一套则暗中实施:他们通宵不眠,彻底检查了星桥的所有设计图纸和建筑方案,终于在地下找到12个可疑的空置房间。这些房间都有通往正常活动区的通道,可以转移人,在地面被严密监管起来的时候。六哥利用这些通道的可能性非常大。


    12个房间外头都安排了埋伏人员,大多数都是地底人,雷迟的心腹。


    六哥没料到这里会有不速之客。他抱着着昏迷的汤乐人在狭窄的地下通道里狂奔,水泥墙间全是他疯狂的脚步声。


    有人追了上来,伸手抓向六哥的肩膀。


    六哥迅速一闪,将汤乐人拖到身后,用力踹向袭击者的膝盖。能如此灵活移动的地底人,关节和肢体都还未岩化,六哥这一脚很重,对方痛呼着连退几步。六哥扶起汤乐人继续往前奔去。刚跑出没多远,身后追赶的脚步声忽然多了、重了。


    可恨的地底人,垃圾一样的地底人,他最讨厌的种族之一,竟然对他如此穷追不舍。一道黑影朝六哥扑来。这一次,恼怒的六哥抄起地上一块碎砖,回头狠狠拍向对方的面门!那地底人被击中,大声惨叫,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竟然还伸长了,要去抓六哥。


    “别让他跑上去!”地底人大吼,“就在这里弄死他!”


    “我□□祖宗!”六哥嘶声大吼,第二块砖头砸到了地底人的脑门上。虽然地面也同样危险,但他决不能留在地下,这些地底人并非善茬。趁着对方倒下的空隙,六哥拖着汤乐人冲进了水泥房间。他关紧了门,用室内的水泥袋子堵住门口。来不及细想,他冲向房间天花板的暗门,先花九牛二虎之力把一路颠簸着渐渐苏醒的汤乐人推上去,随即自己也拼尽全力,从密道入口跳了上去。


    他两只手撑着地面,下半身还未完全跃上来,已经看见原本空无一人的更衣室里,站着一个瘦高的年轻人。


    志愿者的衣服,志愿者的帽子。他不认得这人。


    那年轻人冲他笑了笑,拉下脸上的黑口罩。清秀的脸庞上,嘴巴周围如狰狞虫痕一般的伤疤,瞬间唤回了六哥的记忆。


    “你是——”


    话音未落,半丧尸人身后的门忽然被人踹开。纷杂的人群涌了进来,六哥猛地翻身跳上地面,指着蔡羽大吼:“这个人要杀汤委员长!”


    不等蔡羽反应过来,人群如黑色潮水扑到他身上。


    第148章


    然而, 扑向蔡羽的人是为了把他和六哥分开。有人把他压在地上,不让他乱动,而其他的人则冲向六哥。正在地上蠕动的汤乐人被拉走了, 六哥被危机办的人团团包围。


    在他身后,地底人从暗门里钻了出来。“要抓住你,就得把你留在地面上。”为首的地底人声音低沉, “地下通道太窄了, 我们不好活动。”


    六哥面如死灰。


    危机班正在各个出口排查可疑人员, 随后果然在出口F和地下出口A6找到了两辆货柜车,里头正是待命的同伙。抓捕就在场馆内部进行,所有人的通讯设备都被屏蔽, 无法相互联络。给六哥拷上手铐之后, 众人便押着他,同时拎起蔡羽,走出这间更衣室。


    在跨出更衣室的瞬间, 蔡羽左腕忽然一抖, 硬生生从手铐中脱出!他右手仍戴着手铐, 但已经能够活动,立刻扑向前方的六哥。


    手心一点寒光,是一把三寸长的小刀。


    他动作迅速, 然而周围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有人抽出警棍,还有人亮出了枪。蔡羽什么都顾不得,拼命伸长了手。只要把刀扎进六哥的脑袋, 只要……


    他眼前忽然掠过一个巨大影子, 紧接着整个人腾空而起。


    有人用打着石膏的双臂环抱着他,扑打翅膀, 原地升空。


    他听见何肆月用冷淡的声音对其余人说:“这个人我来处理。”


    “何肆月!”有人怒吼,“你怎么进来了!你是守外面的,把这个人放下!”


    何肆月飞得更高了:“我会接受处罚,但这个人我不会放开。”他已经升到西场馆内部的最高处,远远地离开了周围人,“除非你们对我开枪。”


    他们不可能对羽天子开枪,尤其是珍贵的、能飞行的羽天子。蔡羽不敢挣扎,他们离地已经有十几米高,掉下去必死无疑。而且何肆月的手还没有痊愈,蔡羽即便很轻,也让羽天子双臂颤抖。


    “抱着我。”何肆月说,“我的手快不行了。”


    蔡羽连忙按照他的话做。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何肆月说,“危机办的人是不能轻易持枪的。你知道为什么今天他们能够拿枪吗?你知道在这里闹事的后果会有多严重吗?”


    蔡羽的心脏正剧烈跳动着。这是何肆月第一次带他飞起来。他跟何肆月结识后,会想象对方带他腾空的场景,也曾开玩笑般对何肆月说过。但何肆月从来不肯,因为不愿意用羽天子的能力来取乐。


    第一次和何肆月一同起飞,偏偏是这个时刻。


    他双臂环抱着何肆月的脖子,真个人像生长在何肆月身上一样。悔恨、无奈和许多复杂的感情让他无法开口,只能把头埋在何肆月肩上。


    何肆月的双手不那么吃力了,他用手臂托着蔡羽的臀部,好让彼此的姿势都舒服一些。“太胡闹了,蔡羽。”他低声说,“你为什么要对付那个哨兵?”他一时等不到蔡羽答复,继续说,“你知道我现在做的事情,会让我在落地之后遭受怎样的调查和处罚吗?我希望你冒险,或是做任何大事之前,都先跟我沟通。我可以帮你的,是不是?”


    何肆月很少说这么多的话。两人相处,总是蔡羽讲得多,他听得多。


    何肆月又问:“是我不值得你信任吗?”


    蔡羽终于断断续续地说了。他告诉过何肆月自己遭遇过什么,因此一提起六哥和霰.弹枪,何肆月就懂了。


    何肆月环顾四周,意外发现头顶一扇天窗的玻璃布满细微的裂纹。他默默记忆那天窗位置,带着蔡羽缓慢降落,轻声说:“不要杀人。”


    这不是命令,更像一种哀求。“不要杀人。”他的声音放得更低了,几乎是耳语,“那个人,我来解决。”


    蔡羽抬头看他,两个人目光靠得太近,最后是何肆月自己先扭过头去。他们终于落地,何肆月抓着蔡羽的右手腕,以防止他被谁又拖拽了去。然而没人理会蔡羽,地上仍旧一片混乱。蔡羽制造的风波让六哥挣脱了钳制,朝着门口狂奔。他的精神体是一头灰熊,正从他身上呼啸着腾起,冲向守着门口的两个哨兵。


    隋郁作为特殊人类论坛组建委员会的成员之一,更是场馆的投资商代表之一,自然也出现在今日的检查中。他行动一直低调,此时六哥跑过他的身边,灰熊疾冲而去,他的银狐跃出,瞬间化作一张布满尖刺的网,朝灰熊和六哥兜头罩下!


    在场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能够化作武器的精神体。那锐利的尖刺眼看就要扎到灰熊身上,灰熊忽然砰地消失,随即,有两个人从人群中窜出,拖着六哥迅速躲开了隋郁的攻击。


    “抓住他们!”


    这两位显然是隐藏更深的同伙。他俩和六哥朝另一个守卫力量薄弱的出口奔去。一时间,场馆里全是狂奔的精神体。蔡羽跟何肆月都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是感到奇异的风声与气息在空气里混乱地冲撞。


    “你不去帮忙吗?”蔡羽问。


    何肆月牵着他去找人拿钥匙,打开他的手铐后,把自己和他铐在了一起:“先看住你吧……”他忽然顿住,猛地拔腿往一旁奔去。蔡羽被他拖得踉跄,何肆月正要腾飞,却忘了自己手上还有一个蔡羽,刚起飞,立刻连同蔡羽一起摔在地上。


    “哈雷尔!”何肆月声嘶力竭地大吼。


    他注视的地方,一个张开苍白骨翅的吸血鬼,正提着昏迷的汤乐人朝高处的玻璃飞去!


    六哥制造的混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没有人看到哈雷尔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看护汤乐人的几个随从倒在血泊里。血族击穿高处早已布满裂缝的玻璃,和汤乐人钻了出去。


    隋郁迅速回头,刺网化作银狐,与他一同跑出场馆。场馆外,雷迟化作半人半狼的形状,高声吼叫。天空中,负责守备的无人机从桥面起飞。危机办布设好的保卫人员从各处涌出。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六哥的同伙会选择从天空逃跑。


    哈雷尔和邢天意一场鏖战,受了重伤,那绝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恢复的伤势,隋郁心中不禁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哈雷尔逃出西场馆,像拎一包米一样提着汤乐人。桥面上密密麻麻都是无人机,呈包围之势,他骤然降低,从桥型通道下方掠过。似乎是因为受伤以及提着一个人,他飞得很低,很慢,足够身后的追兵紧追不舍。


    场馆外的道路已经封锁,雷迟立刻向在特管委坐镇的蔡易报告情况,请求调出更多的帮手。因为在哈雷尔消失的方向,他们发现了许多血族活动的踪迹。这些只遵从哈雷尔命令、只跟随哈雷尔行动的吸血鬼,虽不能飞,但动作迅疾,下手狠辣,不持枪的普通保卫人员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一场追击战在路面展开。隋郁开着车子疾驰。他看见汤乐人耷拉着脑袋,手脚在风中无力地摇晃,心头一凛:已经死了?


    四面八方,更多的车子和人手赶了过来。现场唯一能飞的何肆月解开了手铐,即便双手无法活动,也迅速赶了过来。他用最快的速度接近哈雷尔,大吼:“把人放下!你怎么可能逃出去?天上地下,都是我们的人!”


    哈雷尔回头,似乎看到了何肆月和何肆月身后密密麻麻的无人机,但他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这些无人机的飞行速度比何肆月还要快,眼看就要追上哈雷尔。面容苍白的血族忽然冲何肆月咧嘴一笑。


    “谢谢你,肆月。”他无尽温柔地说,“多亏有你,我的任务完成了。”


    何肆月一愣,脑中忽然雪亮:“你在说什么?!你污蔑……”


    哈雷尔长笑,双手松开。


    汤乐人从高空坠落!


    何肆月如旋风般疾飞,但他打着石膏的双手不可能承受这样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和急坠的冲势。他抓不住汤乐人,手指咔的几声脆响。


    汤乐人像一颗炮弹,击穿了护城河的河面。


    一直在地上紧随的危机办车辆急急停下。两个海童从车上跳下,拖去衣物,脸颊、颈脖和胸前的鳃不断张合。他们跳进了水中。


    何肆月支撑不住,只能落地。他最后看到的是哈雷尔疾飞而去的身影,还有像鸟群一样追赶的无人机。


    一小时之后,传来了两个消息。


    一是汤乐人的遗体已经从河里打捞上来。在落水之前,他已经被哈雷尔拧断了脖子。


    二是在星桥发生骚乱的时候,危机办被不明身份的人袭击,任东阳被救走了。


    ·


    跟向云来复盘“星桥”发生的事件时,隋郁察觉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将计就计。哈雷尔利用两次声东击西,最终带走了真正的目标人物。


    哈雷尔一直想弄死任东阳,任东阳在他手中是凶多吉少。但隋郁和海森现在都没有收到断代史中“狮牙”死亡、称号易主的消息。


    此时距离“星桥”事件发生,已经过了三天。哈雷尔想要成为断代史在国内的主持者,那么他就不可能一直留着任东阳。


    隋郁想不通,向云来也想不通。“哈雷尔带走任东阳,难道不是为了杀他?”隋郁在桌面上用贴着象鼩贴纸的笔埋头书写,把各种可能性都列了出来。


    汤乐人死后,蔡易成为主持特管委工作的人。汤乐人死亡的消息被完全压了下来,对外只说汤乐人因中风而无法露面工作,向云来猜测,特殊人类论坛结束后,特管委一把手的死讯才会被公布出来。


    也正因为蔡易上位,向云来终于获得了自由。他可以离开安全屋和危机办的监管,回到自己寻常的生活中去了。唯一不同的是,每一周,他都要到精神调剂科接受秦戈的巡弋,并且要定时向危机办报告自己的行踪。


    今日是在安全屋的最后一日,龙游忙前忙后给他收拾东西,光是隋郁带来的象鼩周边就装了半个行李箱。


    隋郁从得不到答案的思考中抬起头,隔着墨镜看向云来:“真的不跟我住吗?”


    向云来:“我是为你好,天天吐,你迟早得病。”


    隋郁:“现在吐得少了。”


    向云来:“一天五十次减少到一天四十次,难道也算进步?”


    隋郁厚着脸皮:“怎么不算呢?”


    向云来不答了。他觉得他俩真奇怪,居然认认真真在讨论这个原本令人沮丧的、难过的话题。不过这样的讨论,反倒让这件不寻常的事情变得像每天的日常一样普通。


    向云来打算回到王都区,继续跟向榕一起生活。他会在靠近王都区的地方租一个房子,尽量多地回王都区,帮助黑兵重建。


    隋郁和龙游都担心他会被王都区的人嫌恶。向云来此时倒是坚强了很多,他不再那么怕,也不再对他人的看法耿耿于怀了。“都是误解,他们总有一天会理解我的。”他对隋郁说。


    他知道自己此时的平和与稳定,跟身边的隋郁息息相关。


    “那我住你隔壁。”隋郁说,“脱敏就是要每天都重复多次地……”


    向云来:“好好好,随便你。”


    他变得温和,也更柔软了。隋郁亮着眼睛看他,被扑过去抱住他的欲望和呕吐的欲望折磨得青筋暴起。


    两人正隔着墨镜你看我,我看你,龙游拿着手机从阳台走进来,神情严肃。


    “发现哈雷尔了。”他说,“哈雷尔和任东阳出现在云南。他们很可能想通过云南边境潜逃出国,再从东南亚回加拿大。”


    向云来心中一突:“他们要出国?”


    “对。”龙游迟疑片刻,继续道,“何肆月和蔡羽被特管委的人控制起来了。他们怀疑何肆月和蔡羽也是哈雷尔的帮手。”


    向云来:“那绝对不可能!蔡羽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星桥了吗?”


    龙游:“不清楚。他俩现在由秘务部的人看管。蔡秘书长现在也不会透露太多这些事情给我们了。”


    向云来响亮地骂了一声。向云来从未信任过蔡易,这个人的一切行动都只跟他个人的目的相关,如果向云来等人与他目标一致,他会允许他们成为自己同伴,如果目标相悖,他会毫不犹豫放弃这些临时的“伙伴”。


    龙游:“还有一件事。雷组长发现,当时出现在星桥现场的血族里没有弗朗西斯科。我们抓了几个血族,他们最近也没见过弗朗西斯科。总而言之,弗朗西斯科失踪了。


    向云来和隋郁面面相觑。


    “蔡易知道这件事吗?”向云来问,“他什么态度?”


    龙游:“我不知道。雷组长让我转告你这件事儿,他说你也认识弗朗西斯科,这个吸血鬼以前经常到王都区活动,想让你拜托王都区的朋友注意一下。黑兵首领现在太忙了,雷组长不敢再去打扰她。”


    向云来当然答应。但龙游似乎还有一些踟蹰。


    “还有一件事,秦科长叮嘱我一定要告诉你。”龙游说,“在云南活动的任东阳,意识和神智是清醒的。他没有被哈雷尔控制,有时候甚至是他在指挥哈雷尔做事。秦科长认为,他的海域已经完全恢复了。”


    (恐惧症·完)


    第149章


    特殊人类论坛如期开幕。


    在盛大的欢迎仪式和新闻报道间隙, 掺夹王都区居民生活不便利的小小新闻。因为治安和各种各样不便说明的问题,王都区的人出入被限制,活动行程被严密监管。众人怨声载道。


    向云来在王都区外头租了个房子, 和向榕一块儿住。兄妹俩的家当都在火里烧得精光,剩不下什么。向榕倒是在废墟里刨出了个珍稀玩意儿:隋郁那块价值42万的月相表。


    起火时,表在盒子里稳妥放着, 盒子烧得乌黑, 里头都是一点儿没坏, 还能嚓嚓走动。月相和数字随着时间流逝缓慢变化,隋郁把它交到向云来手上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向云来还给隋郁, 隋郁不肯收, 反倒劝说向云来卖了,用钱买房子。向云来愈发认为那表烫手。隋郁又说可以当作向榕以后出国留学的费用,兄妹俩连连摇头。隋郁觉得他俩和自己生疏, 兄妹俩觉得隋郁此人富贵太久, 对金钱的数字已然麻木。


    站在百事可靠的废墟前, 向云来还想起这么些年工作攒下来的客户资料,还有他存在终端里的巡弋记录——其实也是入侵记录。他不觉得可惜,反倒大大松了一口气。那些他已经记不住的海域, 就当作从未进入过吧。


    兄妹俩现在住在电梯房里,那房子两室两厅,宽敞明亮,房租也不贵。为何不贵?因为建在王都区附近, 贵的房子特殊人类根本租不起。也正因为这样, 周围的邻居良莠不齐,向云来搬进来没有两天, 向榕就跟对门的人吵了一架。


    对方是两个高大狼人,见向云来瘦弱,向榕又是女孩,把鞋柜自行车之类的杂物直接放到了两人门前。向榕见一次丢一次,丢一次吵一次。邢天意知道了,专程上门以狼人模样亮相,一句话不说,只盯着那俩人上上下下地看,咧嘴轻笑。


    不到半天,楼道清理得干干净净。


    虽然小风波不断,但向云来的生活总体来说,十分平稳宁静。他白天黑夜都扑在王都区里,有什么能干的都搭把手。那些害怕他的人仍旧不太理会他,他自得其乐,也不在意。


    这日闲下来,他跟黑兵在临时基地里看新闻。新闻正播特殊人类论坛闭幕式的盛况。黑兵们叽叽喳喳议论:这种大事,跟我们倒是没多大关系。


    汤乐人的死果然没有在公开渠道宣传,但他全程不露面,暗地里有了不少议论声音。王都区内部已经流传“汤乐人被蔡易弄死,蔡易趁机上位”的谣言,活灵活现,相当有趣。


    镜头扫到主席台上一个银发的漂亮青年,几个黑兵像被戳了穴道,双眼发亮,哇地嚷起来。


    那位正是今年在论坛上大放异彩的特殊人类,来自欧洲的特殊人类代表,独角兽人。他被直接称作unicorn,为了入乡随俗,又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如猊。


    和来自黄石公园的泉奴一样,如猊的外貌具有毋庸置疑的吸引力。他的皮肤会在阳光中呈现出银子一般的光泽,头发、眉毛和睫毛都是银色的,瞳仁泛金,十分夺目。无论出现在何处,如猊身上都笼罩一层银亮光芒,令他看起来总是被什么包围着,和周围的所有人格格不入。再加上额上一根银白色的螺旋尖角,让他看起来更不似人形。


    如猊出现在首都机场的那天便掀起热潮。但他在网络上的资料非常少,除了寥寥几张活动现场的照片之外,再无其他讯息。他英语和中文都十分流利,可惜说话很少,总是带着一丝微笑认真听他人讲话,但因为人品出众,即便在镜头的边缘里匆匆现身,也总能吸引别人目光。


    他出现之前,泉奴被看作最好看的特殊人类。他出现之后,泉奴顿时失色。和一丝不苟、对答如流、面色冷淡的泉奴相比,不怎么说话、表情活泼的如猊似乎更容易亲近。有一张他与泉奴的合影,是在游船上俩人靠近说话,如猊脸上带笑,泉奴只是静静看他,那一幕被记者拍下,疯狂传遍整个网络。


    向云来见过他,在隋司的深层记忆里。那次断代史的游艇集会上,他曾匆匆掠过隋司视野。和现在一样,即便在断代史的聚会中,如猊也一样被众人包围,总是人群之中的焦点。


    向云来问隋郁是否认识如猊,隋郁虽然看不清人脸,但认得出如猊的特殊外形,当天晚上就提着一堆东西来家里找向云来。


    断代史起于欧洲,成立伊始,核心成员便有十二个人,被称作十二宫。二战后十二宫的成员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权力中心转移,最后落定在相对稳定的加拿大。目前,断代史的势力分布在全世界,其中加拿大有4人,以隋郁的父亲鹿角为首,除了鹿角、狮牙和蛇尾,还有哈雷尔。任东阳虽然在国内活动,但仍算加拿大的四宫之一。


    美国有2人,南北各一,种族分别为向导和貌似潘神的山羊人。这俩人政见迥异,观念更是大相径庭,向导称山羊人为“野人”,山羊人称向导为“机器人”,相互都看不顺眼,指望他俩合作共事是完全不可能的。


    澳大利亚1人,长身长耳,面目似兔,具有奇特的预言能力,说出的坏事往往应验,好事绝不发生。她的祖先曾在女巫狩猎中遭到近乎灭绝的屠杀,这一族的相貌被画在各种传说图册上,画中人的嘴巴总是被粗线缝死。时代变迁,她们如今不再被歧视,但生活习惯没有变化,以女巫的模样住在深林之中。


    日本1人,是日本国内很受欢迎的特殊人类,春翁。在日本的传说中,“春翁”是通过撒灰来让枯萎的樱花树重新绽放花朵的神奇人物,但在特殊人类谱系之中的春翁,和国内的茶姥、枫人有点儿相似:他们天生拥有与植物沟通的能力,善于种植和培育植物。这位加入断代史的春翁非常年轻,十年前作为学生到意大利游学时,被当时在意大利活动的哈雷尔和拉斐尔看中。拉斐尔本想转化他为自己的孩子,但咬下去才知对方其实也是特殊人类。春翁的血液气味十分独特,哈雷尔不止一次用浓郁感情去赞美。传闻哈雷尔跟这个只有二十六岁的青年之间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关系。


    南美地区1人,地底人。在这个地底人与半丧尸人斗争激烈,同时两个种族势力十分壮大的地区,地底人拥有相当强大的影响力。隋郁曾在断代史的聚会中见过对方,他不记得对方长相,但记得对方身躯庞大,声如洪钟,邓老三的气质跟她倒是有几分相似。


    南非1人,隋郁只知道是女性,但种族及一切相关资料都是空白。他曾问过父亲和隋司,隋司和他一样不清楚具体情况,而父亲拒绝回答。隋郁怀疑,这个人的身份可能相当重要,或许是超出他想象的政界高层。


    亚洲1人,生活在伊朗,隋郁同样没有这个人的资料,只知道他继承了战乱中死去的父亲的称号,并率领一批特殊人类在故乡持续地进行反战和重建工作。这个人和断代史的联系是最淡薄的,他从不参与断代史的聚会,也从不在他们奢靡的宴席上露面,是一个并不被其余核心成员看好的怪人。


    剩下的1个,便是生活在欧洲的独角兽人,如猊。


    如猊和国内的青眉子一样,全欧洲只有一位。他在143年前被发现,至今容貌不变,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年龄。他是特殊人类的一个吉祥物。


    如猊的公开资料显示他是男性,但也有研究表明,他同样具有女□□官,DNA序列与寻常人类很不一样。


    同时,如猊溺水不死,坠崖不死,在战场中随意出入,甚至升空远行,像神灵一样。这些不知真假的传闻让这个种族的存在变得十分耐人寻味。这几年,国内唯一的青眉子——一种只存在一人,且拥有一生一次、绝对灵验的预言能力的种族——四处经营个人品牌,把自己打造成时代偶像,特殊人类社会学和传播学的研究者们认为,青眉子借鉴的正是如猊的宣传方式。


    “这些都是假的。”隋郁肯定地说,“如猊是人类,而且是断代史制造的克隆人。”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有角的特殊人类不止如猊一个,美国的山羊人也长角,而且是两个角。断代史很早就在做特殊人类基因融合的研究,饲育所是这种研究的分支。国内或许还很少,但北欧和北美已经有不少融合的特殊人类诞生。他们很难存活,但独角兽人是一个例外。他的角就是受山羊人基因的影响而产生的。”


    向云来和向榕听得眼睛都直了。原本隋郁不想让向榕听,总觉得向榕还是小孩子,但向榕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不愿出门消磨,向云来又说她假期结束就要到国家安全学报道,先了解点儿断代史的事情没有坏处。三个人在饭桌上边吃火锅边聊,隋郁依旧戴着墨镜,但他现在的呕吐欲已经降低了很多。


    “如猊肯定没有一百多岁,而且在英格兰,我知道还有几个跟如猊一模一样的克隆人被豢养着。这个如猊死了,立刻就会有新的如猊换上去。”隋郁想了想,“不过这个如猊……我是说,到中国来的这一个,他活了至少二十年。他非常聪明,跟十二宫里的所有人关系都很好,除了伊朗的神秘人。”


    向榕:“跟你关系也好吗?”


    隋郁已经告诉她自己看谁都是怪物脸,此时点点头:“算是还不错。我以前把他当朋友的。虽然他在我眼里也是一个怪物,但是因为头上有一只角,浑身又发光,是我见过的怪物里,外形最不恐怖的一个。”


    向云来:“他在断代史里的作用是什么?听起来他好像完全被断代史控制,怎么成了十二宫之一?”


    隋郁:“起初只是断代史的一个吉祥物,毕竟好不容易融合制造出一个这么完美的特殊人类,他们没打算给他什么权力,主要利用他来拉投资。他平时很少露面,所以珍稀。”


    向榕:“因为有他,所以投资……难道外国人也迷信?因为传说独角兽算……祥瑞吗?”


    隋郁:“什么是祥瑞?”


    向榕:“能带来好运气的东西。”


    隋郁打了个响指:“懂了。没错,就是这样。”


    向云来感叹:“被制造出来的,完美的特殊人类啊……”


    隋郁大口吃着冰菜:“不过他也有遗憾。他曾跟我说,他最羡慕的特殊人类是羽天子。当然不是这三个中文字,‘羽天子’在我们语境里就叫‘bird’。我起初以为他羡慕鸟,后来才知道,他想要翅膀。”


    向榕:“羽天子?你们见过羽天子?我听夏春说,特管委里面有几个羽天子,有的还会飞。”


    向云来便说了些何肆月的事情。


    向榕目光闪亮:“我知道了,真正的独角兽是有翅膀,能飞起来的。那如猊如果见到何肆月,他会不会嫉妒呀?”


    向云来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说:“何肆月被特管委扣下来了,你们知道吗?”


    两人摇头,向榕说:“我只知道蔡羽也被危机办抓住了。他做了什么?你们怎么都不肯告诉我?”


    星桥发生的事情向榕一点儿不知,向云来此时说漏嘴,和隋郁隔着墨镜面面相觑。


    “蔡羽有个仇人在星桥工作,他潜进去想刺那人,被何肆月阻止了。”隋郁简单说完,问向云来,“为什么何肆月被扣了?星桥那件事不是没追究他责任吗?他控制住蔡羽,至少保证了现场没发生流血事件。”


    “但他制造了新的流血事件。”向云来说,“那个建筑师六哥被关在特管委里头。何肆月不知怎么溜进去,削掉了他半张脸。”


    第150章


    审讯结束后, 六哥被关押在一个只有特管委内部人员才知道的地方。而作为特管委的侦查员,何肆月很熟悉那里。


    他带去了提审许可,和六哥共处一室的时候, 从带来的笔中旋出刀片,削掉了六哥的下巴。这还是比较客气委婉的说法,实际上, 整个下颌骨连带牙床, 都被何肆月卸了下来。


    从何肆月动手, 到门外的警卫员冲进去,前后不到五秒。现场已经是一片血泊。


    后来一调查,提审许可是伪造的, 何肆月那时候甚至因为星桥事件而被停职, 理应无法进入特管委。这件事暴露出在特殊人类论坛期间,特管委内部管理松懈混乱的问题,同时还查出何肆月在部门里头有别的帮手。总之好一阵鸡飞狗跳。


    这些事情向云来是听龙游说的。他去危机办做每周例行的巡弋, 总是龙游来接他来回, 知道何肆月和他认识, 向云来也了解星桥发生的意外,龙游便跟他说了这个事儿。但为什么要对六哥动手,何肆月一直不说, 特管委的人也实在调查不出来。动手的保持沉默,伤者更是一头雾水。


    突破口在蔡羽身上。蔡羽被危机办逮捕,审问中坦白说出了自己与六哥的旧仇。雷迟那边再一查,蔡羽在何肆月的教师宿舍里住了两年, 两人关系亲密。


    何肆月的上司捶胸顿足, 惋惜何肆月为了私情断送自己的人生。而现在蔡羽还不知道何肆月做过什么,审问中一点儿没提起过何肆月, 还说了好几次“要不是当时那个羽天子制止了我,我可能真的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我很感激他,你们不要责罚他”。


    隋郁和向榕都不知道蔡羽以前发生过什么,听得云里雾里。两人没有追问,就着这稀少的信息议论。向云来和何肆月完全不知蔡羽竟然冒险在星桥动手。看到蔡羽出现在现场的那一瞬间,何肆月想的什么?向云来不清楚。他只晓得,在那极短极短的刹那,高傲的羽天子作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选择。


    他往番茄锅里又放了些菜,起身问隋郁:“你要不要试试火锅烫饺子?”


    隋郁:“要!”


    向云来回到饭桌,讨论已经进阶到黑兵的未来。


    原本蔡羽是黑兵首领的有力人选,但现在出了这件事儿,他的去留变成悬念。


    向云来忽然想起很久没见到夏春:“夏春不当黑兵首领了?她怎么了?”


    向榕:“夏春被招安了。”


    隋郁把速冻饺子逐个放入沸腾的火锅:“招安是什么?”


    兄妹俩懒得与他解释,继续聊。向云来认为即便全天下狼人被招安,夏春也一定是例外的那个。向榕竖起食指摆了摆:“如果是特管委招安,夏春肯定不会去。”


    向云来吃惊了:“不是危机办和特管委?”


    这事情还跟向云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地陷事件中,向云来召集了全城的哨兵向导,其中自然包括特管委、人才规划局和新希望学院等等重点单位的工作人员。不少人为向云来的能力震惊,而其中有一个老头,看中了夏春。


    “听说那老头以前在联合国的特殊人类部队里工作。胡令溪说他认得那个人,还说那老头的精神体是一条很大、很大、很大的眼镜王蛇。”向榕伸开双臂比划,“总之,是那个老头推荐了夏春,夏春前几天出国了,去那边接受面试呢。”


    向云来想起来了,胡令溪的父母遇险的时候,有一个路过的哨兵驱动自己能够倍化的、巨大的眼镜王蛇,帮助了他们。他坐回位置上,一面提醒隋郁别吃不熟的饺子,一面问:“那部队是干什么的?”


    向榕:“大概是类似特殊人类维和部队吧,我也不太清楚。有些信息我现在还接触不到,但听天意说,雷迟……就是危机办那个很厉害的狼人,他也劝夏春去试试。夏春的面试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一旦确定,她就要离开王都区了。”


    隋郁苦等饺子时不断给向云来捞肉,接茬说:“狼人在国内不受待见,但是在外头还是很受欢迎的。狼人被认为是体力、脑力都十分卓越的特殊人类,而且国外很多地方都有崇拜狼人的宗教团体。断代史里要不是有一个哈雷尔,狼人可能也能成为十二宫之一。”


    但因为哈雷尔的坚决反对,断代史里狼人虽多,但都不能担任重要职责。


    随着对怪物恐惧感、对向云来排斥感的减少,还有跟向榕因为象鼩周边的交流而变得愈发熟悉,隋郁和他们相处的时候,话多得像另一个人。他边吃边问:“但夏春走了,她应该会把首领位置交给邢天意吧?邢天意是她最喜欢最重视的徒弟。”


    向云来把自己碗里的肉分了大半给向榕:“但是天意加入黑兵的时间太短了。”


    隋郁继续给向云来空了的碗添肉:“和蔡羽比,她没优势。”


    向榕又摇头:“你们有所不知,现在天意是王都区的新偶像。”


    邢天意在地陷事件中出了很大的力,同时也让不少王都区居民认得了这个从未见过的雪白狼人。不久后,邢天意在自家别墅附近与血族长老哈雷尔一场鏖战,不知怎么就传遍了王都区。据说邢天意化身成狼人之后,不仅踩断了哈雷尔的脊椎,还扯掉了哈雷尔的一侧骨翅。


    “月光像银色的薄雾,笼罩在邢天意的身上。她的毛发比冰雪还要纯粹,爪子锋利闪光。而哈雷尔被她踩在泥地里,试图挣扎,但狼人的力量比虚弱的血族强大得多,他根本无法挣脱。邢天意俯视着哈雷尔,低头冷笑,抓住他的翅膀……”


    隋郁:“……怎么突然开始念小说了?”


    向榕收起手机,嘿嘿一笑:“这是别人写的,我今天刚看,有好多好多同人……你晓得什么是同人文吗?不懂?那算了。总之天意现在简直就是王都区的英雄,绝对的狼人偶像。哥,你经常在我们临时基地里出入,你也感受到了吧?”


    向云来点头:“天意很受欢迎。”


    向云来确实察觉到,无论是黑兵还是仍住在王都区的居民,面对邢天意时,几乎都表现出罕有的亲切和钦佩。不说跟被人嫌弃的向云来比,就算跟夏春比,那也是黑兵首领从未得到过的、不分群体和种族的喜爱。


    或许是因为,血族零星地进入国内后,王都区就成了他们最喜欢的狩猎场。而哈雷尔更是光明正大在这儿组织血族狩猎,不管进入狩猎场的人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死亡和被凌辱,这两者带来的恐惧确实曾如阴云一般笼罩在王都区上空。


    邢天意以绝对强悍的战斗力数次与血族正面交锋,虽然受伤,但也让孙惠然、哈雷尔之流吃了大亏。这足以奠定她在王都区居民心中的地位。


    隋郁忽然问:“邢天意真的扯断了哈雷尔的骨翅?”


    向榕:“我问过她,她说是的。”


    隋郁的目光忽然变得沉重。


    “但我那天看到的哈雷尔很正常。无论是飞行姿态还是夺走汤乐人的力量,都跟平时没有差别。”隋郁说,“他的脸上身上,也都没有伤口。”


    向云来:“血族的恢复能力很强。”


    隋郁:“但骨翅不一样。骨翅是极少数血族长老才能拥有的东西。折断一两根骨头还好说,整片翅膀被扯下来,不可能轻易恢复。哈雷尔经常到我家跟断代史的人聚会,我听他们说过,骨翅是哈雷尔的另一条命。”


    向榕好奇:“那为什么他恢复这么快?是通过吸血来增进痊愈能力吗?”


    向云来和隋郁交换了眼神。两个人都想起了失踪的弗朗西斯科。


    弗朗西斯科是被哈雷尔转化的“孩子”。他跟哈雷尔不是一条心,哈雷尔也清楚这一点。失踪的金毛,背叛了“父亲”的金毛。向云来心中产生了一种恐怖的猜想:“吸食同类的血,或者说,吸食自己‘孩子’的血,会让血族恢复得更快吗?”


    隋郁无法回答,但他立刻起身:“我问一问海森和我大哥。”


    他走到阳台去打电话时,门铃响了。许久不见的秦小灯登门拜访。


    秦小灯和邵清被解救之后,转移到危机办信任的其他医院救治,药物的影响很快褪去,两人没多久就出院了。秦小灯仍想回王都区,但她租的那栋房子受到地陷影响,已经变成危房。她便搬到了已经独居的邵清家里。


    看到秦小灯,向云来总觉得这段时间经历的一切事情都还未发生。百事可靠仍开着,向榕也安安稳稳地念书,眼前的长发女孩是他即将要接下的客户,他要为她找一只耳朵。


    秦小灯现在已经不想要耳朵了。她以前只知道有人能为她装耳朵,却不知那只耳朵实则是活生生从别人身体上割下来的,更不晓得暗处存在一个庞大的人口和器官买卖市场,而她自己也曾经是这个市场里的一个商品。她仍用长发遮盖自己缺失的左耳,但已经会在犹豫之后鼓足勇气,掀开头发,让向榕看自己的伤口了。


    向榕挽着她手同她坐在一起,她对向榕比划半天。向榕“咦”地坐直:“我?”


    向云来看不懂:“小灯说了什么?”


    “她跟邵清打算结婚。”向榕看着秦小灯的脸,好让秦小灯能“看懂”她正在说的话,“他俩准备回云南一趟,见见彼此的父母。她说我正好放暑假,邀请我一起去云南玩儿。”


图片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