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隋郁对海森的感受很复杂。
他们之间的第一面并不愉快, 那次见面直接导致了隋司对隋郁的第一次拷问。
隋司和海森是一起长大的。同一天出生,同一个私人医院,两家父母相互认识。原本海森也能够和隋郁从小相识, 但因为父亲的频繁出轨,母亲曾带她在澳大利亚住了好几年。她回来的时候,隋郁已经患上了面容失认症。
有时候, 隋司带隋郁去参加聚会, 断代史的, 或者别的什么宴席,隋郁像落入怪物巢穴的人一样恐惧。陌生人过来跟隋氏的子嗣搭话,为他解围的往往是海森。
海森有一张特别明艳的脸。隋郁在照片上看到过海森的模样。婚礼的合影如此般配, 海森站在兄弟俩之间, 挽着他们的胳膊。隋郁神情紧张冷漠,隋司和海森的头轻轻靠在一起,他们笑得像走到童话结尾、永恒幸福的璧人。
“祝你们幸福。”当时隋郁给的祝愿是真心诚意的。
大多数时候, 海森并没有把他当作特别的、需要戒备或者小心对待的人来看待。她有一种天生的本领, 善于跟人相处, 总是能成为贴心和值得信任的那一个。也因此,隋郁不排斥她。但海森和大哥捆绑太紧了,这种无法分割的关系, 让隋郁面对海森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警惕。
不过她是反对隋司拷问隋郁的,她坚持认为亲人之间不可以用这种手段。在这件事情上,隋郁很感激她。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海森说,“但我是为了阿司。请你救救他, 断代史知道阿司对向云来做的事情了。”
努力压制自己的不安, 隋郁扮演一个冷静的角色:“注射阿波罗吗?这难道不是断代史的意思?断代史想杀了向云来,向云来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海森:“不, 是阿司想除掉向云来。”
隋郁一怔:“说清楚点。”
海森:“这跟你有一点关系。”
断代史,以及与断代史同类的反特殊人类组织,他们高看自身的存在,同时认为地底人或其他特殊人类是人类与地球发展史上的毒瘤。切割一个赘生组织,是绝对正确和正义的。就如同断代史看不起地底人,DW协会憎恨狼人,恒星站否定地底人与半丧尸人……每一个反特殊人类组织,都将自己所反对的东西看作垃圾。
但这种歧视不可能独立存在。“歧视”具有系统性,当人过分抬高自身、否定它物,那他们否定的,必然不止“一个”它物。
断代史起初是反地底人组织,但在近百年的经营中,它吸收了许多来自其他组织的成员。成员们相互影响,各种思潮交织,即便如今断代史不再是反特殊人类的机构,但高层人员中,深刻的思想烙印并未消除。
比如,有一些人就特别憎恶向导,尤其是水生生物。
隋司注定不可能进入断代史的核心。这与他本人是否努力,能力是否强大,是没有一丝一毫关系的。隋司花了几乎二十年才认清楚这个事实:为什么能学习“显武”的只有弟弟,为什么海森为了和自己结婚甚至做好了背叛家族的准备,为什么断代史的聚会中,他总是受冷落的那一个。
但他仍有办法改变——他拥有一个强悍的,名为“隋郁”的武器。
能通过无数次重复拆解和分割自己的精神体,学会显武的哨兵并不多。隋郁天资卓越,但没有隋司的陪伴和强制训练,他绝对不可能学习到47种武器。
而没有隋司的“拷问”,他也不可能正常地融入社会,更不可能端着香槟酒杯,在觥筹交错的宴席上扮演一个口讷的普通人。
隋郁必然会进入断代史的核心,无论隋氏还是海森家族,都认可他的能力。而作为隋郁的缰绳,隋郁也因此得到了推开那扇大门的钥匙。
所以他必须牢牢地控制住隋郁,任何可能让隋郁海域和心态产生变化的因素,都必须立刻清除。
比如向云来。
比如一个让断代史高层念念不忘的“特殊向导”。
“断代史想找到向云来,也就是那个特殊的向导。确认他是否有特殊的能力,和他母亲一样的特殊能力。然后保护他,监管他,或者把他训练为一个能够直接为断代史服务的人……更具体的,我不清楚。”海森说,“但阿司不可能容忍一个威胁他地位的向导回归断代史。”
冷汗爬满了隋郁的背脊。他在瞬间回忆起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一切。
断代史不确定“孩子”在哪个地方,只晓得应该藏匿于世界上某个特殊人类聚居区。他们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隋氏兄弟和海森,并且点名隋郁去王都区——这个最大,最复杂,也最疏于管理的地方。隋郁需要一些成绩,来向断代史的人证明自己有资格进入核心层。
但隋郁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代替他去了解一切、斡旋一切的,从来都是隋司。他安全地躲藏在哥哥的背后,一直如此。他不想跟人来往,连陌生人都不愿意见,隋司正好代替他看一切,说一切。
“……没有什么女人寄回来的信件,也没有什么隋家的老人渴望见到外孙一面。”隋郁说,“你们给我的所有信息都是假的,除了‘那个孩子海域很特殊’,特殊到任何人只要见到他的海域,就能意识到他的不平凡。”
“我以为这些谎言你很容易就会识破。毕竟……毕竟那么多的漏洞。”海森看着他,“但你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隋司的话。”
海森:“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只要除掉那个莫名的向导,所有事情都能回归正轨。”
隋郁难以置信:“海森,你在说什么?我们在谈论的是一个无辜的人的生死。”
海森:“他……我是说,向云来,他太恐怖了。你不觉得吗?”
她的明亮眼睛掠过一丝恐惧。向云来当时覆盖全城的精神力,当然也入侵过海森的海域。
良久,隋郁才说:“所以,大哥想利用我和任东阳,找到向云来,并且杀掉他。这件事最终被断代史知道了,他们决定放弃大哥。”
海森:“可惜发生了一个任何人都没想到的意外。”
隋郁低声道:“……我能看清向云来的脸。”沉默片刻,他抬头看着海森,“我明白了。虽然断代史的人带走了向云来,但向云来现在一定是安全的。”
“安全”。驾驶座的狼人回头时,也这样跟向云来说。
“在这里就安全了。”狼人咧嘴笑道,“不会有人能伤到你。”
此时的向云来,已经抵达一座庄园。
他从不知道城郊山林中还存在这样一个仙境般的地方。群山环绕,碧湖静谧,有人恭敬为他开门,请他和任东阳下车。
驾车的是掳走两人的狼人。他俩跟向云来与任东阳道歉。要论起态度的谦卑,面对任东阳的时候他俩的头更低,姿态卑微如仆人。
一辆机车停在他们身旁,是刚刚一直跟随在车后的血族。摘下头盔,露出的是弗朗西斯科那张漂亮的脸庞。
向云来看不懂了:狼人和血族合作了?
弗朗西斯科大声说:“放心吧,我已经把秦戈和唐错咬死了。”
向云来:“……什么?”
回应弗朗西斯科的是从上空传来的声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哈雷尔穿过头顶树荫落地:“特管委的人通知我,被你咬伤的俩人刚刚已经醒了。”
弗朗西斯科愣了:“不可能啊,我咬的可是颈动脉,又撕又咬,整个走廊都是血。”
哈雷尔:“那你身上这么干净?”
弗朗西斯科低头看自己时,哈雷尔直接在他头顶打了一拳:“我就知道你主动申请参与这次行动,肯定有猫腻。”
弗朗西斯科小声争辩:“我很久没有活体吸过血,没咬准也正常……”
哈雷尔已经转身带着其他人往道路尽头走去。那座掩映在森绿树影之中的房子透出古旧气氛,任东阳当先走出去,示意向云来跟上。
任东阳一点儿也不吃惊。他似乎很熟悉这里。
跟在任东阳身后,向云来察觉弗朗西斯科就走在自己身边。金发的吸血鬼冲他飞快地挤了挤眼睛。向云来不理解这眼色的意义。
但他确实因为看到弗朗西斯科,而不再那么害怕了。
道路的镜头是一个往湖面伸展出去的平台。这显然是休憩的区域,但周围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哈雷尔回头对向云来露出微笑。向云来头一次看到热情和虚伪可以如此融洽地混在一个表情里。
“欢迎,向云来。”哈雷尔说,“欢迎你来到断代史的地盘。”
向云来以为自己听错:“……断代史?”
“因为隋司昏迷不醒,我现在暂时成为断代史的中国区代表。”哈雷尔看了眼手上的表,“三个小时之后,特管委要召开特殊人类论坛的组织会议,我作为国际特殊人类机构的代表,也要去出席。我们尽快结束谈话吧。”
眼前绝不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向云来闭口不言。他下意识看向弗朗西斯科和任东阳,这两个他认识的人。
弗朗西斯科站在哈雷尔身后,装作与向云来一点儿也不熟悉。但更异常的是任东阳。他径直走到平台边缘,在木制长椅上坐下。狼人为他递上香烟并点燃。他深吸一口后,看着向云来。
“有一个和你妈妈有关的故事,你想听吗?”任东阳说。
多年前,断代史的成员在全球活动,联合各个国家的反特殊人类组织时,他们结识了中国的警铃协会。彼时,警铃协会的会长谭笑宇与断代史来往密切,彼此都很认可对方的宗旨。警铃协会试图寻找一个契机,从根本上断绝哨兵和向导存在的可能性;断代史对这个目的深感兴趣,他们给予谭笑宇极大的援助,无论是人力、技术,还是经济。
可警铃协会失败了。谭笑宇死后,警铃协会的声势一落千丈,即便之后出现了新的会长和成员,但断代史对这些人的信任已经不复存在。断代史就此与国内的反特殊人类机构断绝了联系。
但谭笑宇与断代史高层成员的友谊没有断绝。其中最关键的,就是谭笑宇与断代史核心人物“狮牙”之间的友谊。
“‘狮牙’是我父亲的代号。”任东阳说,“父亲死后,我继承了他的代号‘狮牙’。但我对断代史的事情没有兴趣,也从不参与。所以我的身份很多人都不知道,包括你的隋郁,和他的大哥大嫂。”
向云来一瞬间有种眩晕感。仿佛海域内部,最深深处,有一股怀着憎恨的龙卷风蓦然生起。
它因为“狮牙”而爆发。
“这些跟我和我妈妈有什么关系?”向云来问。
任东阳:“小云,你的父亲是谭笑宇的儿子谭月阳。他带着罗清晨逃到加拿大之后,就住在我家。”
第132章
初相识时, 任东阳是个闲得没事的大学生。他说父母定居海外,自己则留在国内上学。
向云来当时并不觉得这个理由有什么漏洞:二十出头的任东阳有独居的宽敞房子,各种高档家具齐全, 而且还有一辆完全属于他的小车。一个富有,悠闲,同时无聊的靓仔。
他很快跟兄妹二人成了朋友, 不仅多次在家中接待他们, 甚至把自家的钥匙交给向云来, 欢迎他随时来玩。
更重要的是,他教会向云来什么是海域,什么是巡弋。
这些都是向云来信任他乃至憧憬他的基础。
但此时此刻的向云来已经深刻地从眼前人身上, 学会了怀疑。
他没有立刻相信, 只是静静站着,与身边所有人拉开一定的距离,继续听任东阳说话。
警铃协会的谭笑宇在一次特管委和危机办组织的行动中丧生, 协会也因此分裂四散。之后有忠诚的协会成员重新捡起“警铃”的名号, 试图继续未竟的事业。他们找到谭月阳, 但谭月阳拒绝出任新协会的负责人。
他带着罗清晨,通过特殊渠道偷渡到加拿大,和断代史的“狮牙”见面了。
“狮牙”与谭笑宇相识于早年, 谭笑宇在特殊人类的狩猎场中解救过狮牙,而狮牙是引荐谭笑宇了解断代史意义的人,两人友情甚笃。谭笑宇的意外身亡后,狮牙把谭月阳当做谭笑宇的遗物, 用心殷勤地接待, 甚至让谭月阳和罗清晨住进了自己家。
任东阳就是在自己家里认识的罗清晨。
他那时候十来岁,个头蹿得比罗清晨还要高。谭月阳与断代史或者狮牙出门去应酬、玩乐的时候, 没法流利说英文的罗清晨只能呆在家中。她对男人们扎堆的活动没有兴趣,那些场合里尽是陌生人,她宁可在庄园周围散步发呆。任东阳常见到她。
一来二往,两人成了朋友。
“你知道她生下你的时候多少岁吗?”任东阳问。
向云来摇头。
“19岁。”任东阳说,“她高中就跟谭月阳谈恋爱。谭月阳比她大十十岁。”他看着向云来,带笑问,“你有什么想法?”
向云来木然回答:“没想法。”
现在的他已经很难被激怒了。
但当时知晓两个人身份和年龄差异的时候,任东阳是愤怒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段平等的感情。罗清晨怀孕过好几次,来到加拿大之后她也仍是虚弱的,脸庞瘦削苍白,会用浑不在意的腔调说:我也不想要,我还没玩够。
狮牙的家里常有断代史的聚会,任东阳也并不是在什么商务论坛中才认识隋司的。两个人从小就相识,只是丝毫不亲近,因为狮牙与隋氏是断代史中对立的两派,温和与激进。反倒是一直以中立姿态游离在组织核心之外的、海森的父母,与狮牙更亲近一些。
罗清晨因此结识了海森的母亲,贝沙。贝沙和任东阳的妈妈跟她聊天,说到那些小小的、夭折的生命,两个女人都露出讶色。
罗清晨最后一次流产在18岁生日的第二天。当时胎儿已经成形,她的腹部隆起,实在无法隐瞒。她母亲改嫁之后与继父忙于生意,无暇管教她,察觉她身体的异样之后,操起木棍打了她一晚上。棍子一次次重重落在她的腹部,昏迷的罗清晨被送去医院,胎儿因此没了。
她坐在异国的庭院里,用两只手比划着:这么大,我看到了,哇,一小团,都是血……
她原本很轻松地笑着,但在贝沙握紧她手的时候哭了出来。
任东阳在树丛里徘徊。他应该提醒母亲和贝沙去参加下一个活动,但他走不出去。罗清晨压抑的哭声一直在他脑海里回荡,以至于,形成了全新的梦境。
他常在自己的海域里遇见罗清晨。有时候两个人说话,有时候会在海滩上散步。偶尔的,他臆想中的罗清晨会靠近他,嘴唇里呼出气息。一个吻悬而未决,任东阳会从梦中惊醒。
睡梦时,海域总充满真实的欲望。
但在这个细节的叙述中,向云来敏锐地察觉到一种刻意。
任东阳似乎在解释,为什么他的海域里会有罗清晨的形象。但真正关键的是,为什么海域中罗清晨的虚像,居然有伤害海域主人自我意识的能力。
任东阳很会讲故事,向云来非常了解这一点。他现在也在讲故事,一个引人入胜的,带着血和爱的故事。
狼人和弗朗西斯科听得目光炯炯,唯独哈雷尔连连呵欠。他要赶到特管委开会,不打算再忍耐任东阳慢吞吞的叙事,打断道:“能不能说得简洁一点儿?你只要告诉他为什么断代史要得到他,保护他,就够了。”
任东阳:“我喜欢慢慢讲。”
骨翅嘭地从哈雷尔背后展开,他腾空而起:“那我不听了。”
“等等,别飞。”任东阳提醒道,“这里是禁飞区,路上有监控。你别招来麻烦。”
哈雷尔一张脸青了又白,向云来甚至能看到他薄薄面皮下方瞬间鼓起的尖锐牙齿。但他最终还是收起骨翅,恢复寻常的容貌,一言不发地走路离开。临走时他盯着弗朗西斯科,弗朗西斯科立刻说:“放心,我留在这儿,帮你盯着他们。”
哈雷尔冷冷地从鼻子里喷出嗤笑。
血族长老离开之后,包括任东阳在内,所有人的姿态都松懈了下来。狼人靠在平台的栏杆上分享香烟。弗朗西斯科则跳上栏杆蹲着,那姿态像一头金毛的小猫。他问:“任,你对她表白了么?”
任东阳:“没有。她对谭月阳死心塌地。”
“噢……”弗朗西斯科失落地叹气,“如果你们在一起,我不敢想象这会是多么完美的爱情故事。”
向云来:“……”
弗朗西斯科察觉他的不悦,补充道:“我是说,你和罗的孩子一定不会像向云来这样颠三倒四。”
向云来:“是颠沛流离。……不用道歉,你闭嘴就行。”
任东阳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你生下来就注定会颠沛流离。你的外婆因为故意伤害罪坐了半年牢,出狱之后她就断绝了跟罗清晨的关系,和丈夫远走他乡,继续做生意。罗清晨当时是被谁照顾,你应该知道吧?”
向云来:“我舅舅。我是说,向榕的父亲。”
向云来被舅舅领养之后,很快就明白,舅舅其实并不想收留自己。夫妻俩愿意留下向云来的最重要原因,是他们需要一个帮工去看护幼小的向榕。夫妻俩时常出门工作,虽然不知道做的什么生意,但作息并不规律。带大向榕的确实是向云来。
“他们做的是特殊人类器官和人口买卖生意。”任东阳说,“当然,并不是上家和下家,只是转运的某一环。偶尔的,他们也会把一些特殊人类介绍给上家,中介费还是很可观的。”
向云来脸色苍白。他想起向榕和自己决心逃离的直接原因,是这对夫妻打算把向榕卖掉。他们当时年幼,从来没想过,夫妻俩到底是从哪里认识的人贩子。
“把这个生意介绍给罗清晨‘哥哥’的,正是谭月阳。”任东阳说到这里,像是实在按捺不住恶意,终于大笑出声,“那个男人早就想把罗清晨占为己有,罗清晨居然还死心塌地地以为,他俩是真爱!”
即便住在哥哥家中,罗清晨也是无家可归的。那不算她的家,而是继父的家,没有血缘关系更没有一点儿亲近和怜惜。但她必须住:学校、社区和派出所会定期回访,确保她正安全稳妥地呆在一个被保护的地方。
而不是在外头流连,跟谭月阳之流见面。
罗清晨始终没有说出谁让自己怀孕。这件事稀里糊涂地过去,她想尽办法跟谭月阳联系。谭月阳在电话中说:等你高中毕业,我们就远走高飞。
罗清晨因这个承诺而充满了希望和勇气。
高中毕业的暑假,“哥哥”不停撺掇她出门打工,而那些总是关注她动向的人们也消停了。罗清晨趁“哥哥”出门,实施了逃离计划。
一切都很顺利,她轻易地撬开他的房间,轻易在床底下找到他准备用来结婚的3万块钱,轻易地带走他忘了拿的手机,就这样带着行李,离开了家。很久之后,罗清晨才知道当年的“轻易”,全都是谭月阳为了带走她而设计的局。名义上的哥哥乐得摆脱她,自然爽快地答应了这个计划。
“没有人爱她。”任东阳说。
向云来怔怔地看着任东阳。
不对,不可能。他想起在自己的海域里,罗清晨曾经斩钉截铁地说过,他是父母相爱才生下的孩子,他让他们感到幸福。
不可能。这不是事实。
“谭月阳之所以要这样做,目的就是把罗清晨和她家庭切割开来。确保他得到的,是一个完全听从他、顺服他,而且即便彻底消失也不会有后顾之忧,更不会有人寻找的女孩。”任东阳说,“二十多年前,一个特殊人类,一个女孩,在这片土地上消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终于抽完那根烟,任东阳把烟头丢进身后的湖泊里。“罗清晨很特别。”他说,“她可以把自己的精神力切割出一部分,扎进你的深层海域里,留下一个不能抹除的幻影。你看见过的,对吧?”
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又指着向云来。
在场的所有人,只有向云来明白任东阳在说什么。
“这是一种很恐怖的能力。”任东阳说,“小云,你比任何人都懂。”
谭月阳一开始并不清楚罗清晨的能力。他只把她当作一个容易被哄骗的漂亮女孩,干净纯真,适合消遣。但谭月阳自己也是向导。罗清晨把自己的特殊能力告诉他之后,他立刻意识到,眼前的女友是一座非同凡响的金矿。
他的父亲,警铃协会会长谭笑宇,不同意手底下的任何人涉足特殊人类买卖市场。但总有人偷偷地干这事儿,谭月阳辗转通过王都区的人,联系到了一个特别的买家。
买家所在的家族在百来年中,不断在家族内部进行筛选:只有哨兵和向导才能正式成为他们的家人,若是生出普通人类,则会被家族除名。对方也是断代史核心高层里,最推崇哨兵与向导这两个种族的人物。但他们家中已经很久没有诞生过能力卓绝的向导。他们渴望一个优秀的向导,尤其是女性向导。只要配合饲育所的技术,他们一定能得到梦想中的更出色的孩子。
“那个人姓隋。”任东阳笑道,“有趣吧?隋司想杀掉你,因为你是足以威胁他地位的向导。但他俩的父亲,却想拥有罗清晨。当时隋司也才几岁,但他们已经断定他不会有什么大的出息。隋氏太想要罗清晨了,他们给谭月阳开出了一个惊人的价格。”
向云来以为自己会因为愤怒或别的什么情绪而无法保持冷静。但他的病症保护了他。他听着这些,像看戏台上的演出,偶尔会动容,但大多数时候,心里没有波澜。
只有很深很深的死水,沉默的,冷冰冰的。
“你的父亲狮牙和隋氏是对立的两派。”向云来说,“他提前知道谭月阳和我妈妈的行踪,截留了他们。所谓的应酬……不是应酬,是谈判和……”
“……和兜售。”任东阳赞许地点点头,仿佛很为向云来的反应欣慰,“谭月阳很精明。罗清晨只听他的话,所以他控制着罗清晨。他到加拿大之后,不到半年,几乎全世界的特殊人类收藏家都知道他手里有个特殊的向导。在地下市场是,罗清晨的代号是Morning,她标价八位数。”
向云来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任东阳沉默片刻,抬头看着向云来:“谭月阳想卖掉她,隋氏想得到她,隋氏的死对头,我的父亲,想找机会拉拢她。而我,只有我,小云。只有我,想救她。”
连狼人都为他的话而动容,在向云来身后发出低沉的喟叹。弗朗西斯科已经开始抹眼泪,用向云来听不懂的语言嘀咕着什么。
一个是救世主,一个是受苦的人。多么深情的表白。
但向云来开口时,语气和平时一样冷冰冰,没有一点儿亲昵的温度:“不,我不信你。”
他的这句话,透过哈雷尔安设在长椅下的窃听器传到了血族长老耳中。哈雷尔在周围的嘈杂人声里,不禁露出笑容。
离开禁飞区的哈雷尔腾空而行,很快抵达了特管委。他换好衣服便进入会议室,左右逢源。今日是特殊人类论坛的重要会议,关键人物都到场了。哈雷尔戴着隐藏式耳机偷听任东阳和向云来的对话,偶尔看一眼斜前方。
隋氏集团的位置上,“隋司”的名牌后方,还没有人落座。
开会的时间到了,会场逐渐安静。主持会议的,是尚未被组织委员会除名的蔡易。他在台上看了看场中唯一空着的座位:“隋氏集团没人参会吗?”
议论声嗡嗡响起。消息灵通的人在低语:“隋司不是昏迷不醒么?”“我听说已经成植物人了。”“那没有,就是精神不好嘛,出不来。”“那是他老婆海森代替他来?”
人们左右张望,没看到那张显眼的明艳脸庞。
会议室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有人大步迈进来,先对台上的人点头致意,随即走向“隋司”的位置。
把那张名牌抽走,高大的青年按下面前的麦克风开关:“下午好。我是隋郁,从今天起,我将代替隋司成为隋氏集团的代表,参与论坛的组织会议。”
第133章
在场不少跟隋司有私交的人都听过隋郁的名字, 但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弟弟”。
兄弟二人长相很相似,这做不得假。蔡易扭头去看汤乐人,汤乐人对他点点头, 示意没关系。蔡易便明白,隋郁已经跟汤乐人沟通过,这是汤乐人允许的。
会议讨论的是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散会后隋郁去找汤乐人。汤乐人把他带到休息室, 开门见山:“你大哥现在怎样?”
隋司几小时前刚刚从昏迷中醒来。人是没有什么问题, 但不能正常地说话沟通,反应很慢,畏惧外界的声音。用海森的话来说, “他变得有点像你”。而让隋郁代替他来参加会议, 是海森跟汤乐人沟通的。
汤乐人点了点头:“你还有很多要熟悉的事情。”
隋郁应:“是的,汤委员长。”
汤乐人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他知道隋司的弟弟不擅长与人沟通交流,但见到眼前青年面对自己时依旧面无表情, 不由得心生不满。隋郁的不卑不亢, 落在他眼里反倒是一种倨傲。他语气突变冷淡:“我派人去探望探望。”说罢挥手让隋郁离开。
哈雷尔也没有走, 一直在会议室外头的走廊阳台上等着,见隋郁出来,立刻冲他挥手。
隋郁对此人十分厌恶, 根本不愿意搭理,只当没看见。
“我知道向云来在哪里。”哈雷尔笑着说。
他摘下耳机,递给走过来的隋郁。隋郁接过耳机,在身旁的绿植叶片上擦了又擦, 放在耳边听。
果然是向云来的声音。
只听得见声音, 看不到向云来的脸,隋郁的厌恶感没有那么强。他对这声音感到一丝怀念, 还有惆怅,但此时声音中隐含的愤怒和焦虑令他皱起眉头。
向云来正在情绪激动地跟人争执着什么。
而在一连串的混乱声音之后,耳机一片静寂。隋郁陡然不安起来:“他在哪里?”
哈雷尔:“我听隋司说,你已经答应他跟向云来分开了。他人在何处,跟你有什么关系?”
隋郁不想跟哈雷尔解释这么多:“告诉我他的位置。”
哈雷尔:“你是隋氏的代表,但你现在还不算断代史的代表。”
隋郁:“断代史在中国的代表人物,不是你和我哥哥么?怎么,你也想把我拉进你们的游戏里?”
哈雷尔:“现在多了一个。你认识的,任东阳。”
他说出任东阳的身份,还有“狮牙”这个名号在断代史核心层里的意义。得知“狮牙”与父亲同级,而任东阳正是新的“狮牙”,隋郁难掩惊讶。
“我不喜欢任东阳。”哈雷尔说,“他虽然继承了这个称号,但他没有任何根基,不值得信赖。”
隋郁警惕起来。哈雷尔是不会轻易与人结盟的,当初跟隋司交好,是因为他渴望在国内的特殊人类管理人员中占一席之地。而隋司跟哈雷尔关系好,不代表哈雷尔会信任隋郁。隋郁不言不语,示意哈雷尔跟自己走。
在隋郁的车上,哈雷尔直截了当:“和我合作,除掉任东阳。我会帮你解救向云来。”
隋郁:“抓走向云来的是任东阳?”
哈雷尔告诉隋郁,当初任东阳被隋司掳走,参与行动的正是狼人和血族。国内有一些狼人是隶属于反特殊人类机构的,他们游离在狼人协会之外,并且只听从断代史的命令。但王都区地陷事件之后,任东阳出现了。
他通过二六七医院的内鬼辗转联系上哈雷尔,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哈雷尔与断代史总部一核对,很快确认了任东阳的身份。隋司的权限被取消,任东阳反倒成为能够指挥断代史成员的领袖人物。
隋郁:“……地陷之后?为什么是地陷之后?他的精神体和海域异变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为什么当时不联系……”
哈雷尔抬手打断他的话:“这些问题我无法解答。但我可以告诉你,他现在的状态,跟之前在你们家地下室被拷问的状态很不一样。我看不到精神体,也不知道他海域怎么回事,但是他气息平稳了很多,看起来是个正常人了。”
精神体和海域若发生异变,怎么可能在一次地陷中恢复正常?隋郁想起来了,地陷中唯一与任东阳的海域密切相关的事件,是向云来疯狂的巡弋。
是那些频繁的、强制性的巡弋,改变了任东阳海域里的某些东西么?
隋郁问:“向云来在断代史手里不会有危险,断代史想得到向云来的巡弋能力,他们不会伤害他。”
哈雷尔:“但任东阳恨向云来的母亲。”
隋郁不禁坐直:“谁?”
哈雷尔:“罗清晨,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隋郁曾在拷问的视频中听过隋司询问任东阳,他摇了摇头。
哈雷尔转动手上的戒指。他在权衡。漫长的几分钟过去,他似乎认为跟隋郁开诚布公会更便于两方合作:“断代史的记录里,罗清晨有一个特殊的能力,她会在别人的海域中留下自己的形象,并且持续不断地影响对方的认知。任东阳就是被他影响的人之一。”
“被她影响,就要恨她?”隋郁不解,“这个影响……难道不是转瞬即逝的吗?”
哈雷尔:“当然不是。”
隋郁脸上的促狭笑容渐渐消失。一种冷沁沁的寒意控制了他的四肢,他不得不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不要发抖,不要在这个奸狡的吸血鬼面前暴露漏洞。
“……她让任东阳保护向云来?”
此时的向云来正被弗朗西斯科护在身后。他脑袋嗡嗡作响,紧紧按着自己的手臂。手臂上是被狼人咬出来的血洞。
狼人从任东阳那里得到的指令是:如果向云来失去冷静,开始入侵他的海域,狼人就要立刻袭击向云来。
抓伤他,咬伤他,都可以。只要让向云来因为剧痛失去巡弋能力就行;伤成什么样都没关系,只要不断气就行。
如果不是弗朗西斯科在场,向云来的胳膊必定被他们咬断。
向云来一直都能维持冷静,但任东阳说的那些话令他的情绪失控了。他释放了自己的精神力,就像之前他做过的那样,轻而易举地踏入了任东阳的海域。
站在那片孤岛上,他不理会身边的任东阳,直接往岸上跑去。罗清晨就在礁石上站着,看见他靠近,再次重复:“出去!”
“告诉我,我出生之前发生了什么?我是怎么来的?你怎么从加拿大回到中国?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妈妈!”他抓住罗清晨的手腕,发现二十多岁的自己已经比罗清晨更高了。他在瞬间还想起,任东阳说罗清晨是19岁时生的他。
眼泪像从胸口涌出来一样无法遏制。他现在比罗清晨还要大,他已经活得比罗清晨还要久了。
向云来确信,抚摸他脸颊、笑着看他的,绝对不是任东阳臆想出来的幻象。
罗清晨在他人海域中留下的印记,是带着她本人特征和记忆的。向云来刹那间明白,为什么断代史的人渴望得到罗清晨,她的能力太特殊了。
“别问我。”罗清晨抱着向云来,在他耳边说,“别在这里问我。回到你的海域,去找我。你能找到的,对吗?”
向云来:“我见过你,在我自己的海域里。在我的深层海域……”
罗清晨:“是的,我总是寄生在别人的深层海域里。只有足够特殊的时刻,他们才会意识到我的存在。”
向云来一怔:“那你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浅层海域。”
罗清晨:“任东阳的海域经历过很多次粗暴的巡弋,之后又被人不断踏入,他的海域秩序完全被破坏了。无论深层浅层,都是一片混乱。你现在看到的景象还算正常,因为这是我来维持的。”
向云来没有听懂。
罗清晨再一次靠近他的耳朵:“小云,我是任东阳海域的主人。”
就在这时候,狼人咬穿了向云来的手臂。另一个狼人拧着向云来的脖子,要对他的脸颊下嘴时,弗朗西斯科抢过向云来,把他护在身后。
“任,冷静点。我们大家都冷静一点。”金毛吸血鬼的声音变得与他平时清亮洒脱的嗓音不太一样,嘶哑低沉,尖利的犬齿长到嘴唇无法包住。
他直视任东阳,同时警惕着围过来的两个狼人,手还要按在向云来的胳膊上为他止血,实在是他人生——血族一生中难得的忙碌。
“我很冷静。”任东阳仍坐在长椅上,“是你的朋友不够冷静。小云,在这里,你要搞清楚谁才是主人。”
弗朗西斯科:“在哈雷尔回来之前……”
任东阳:“你也一样。哈雷尔没有权利命令我,也不可能管理我。记住了,别用他来压我。”
向云来惦记着罗清晨说的那句话,拽了拽弗朗西斯科的衣袖。吸血鬼把他搀扶起来。狼人咬的不是要害,血渐渐止住了。
向云来脸色苍白,决心先低头:“对不起,任大哥。”
在场的所有人中,任东阳确实是最冷静淡然的。他命令狼人把向云来带走疗伤,自己则继续坐在湖边抽烟。离开时,向云来回头又看了他一眼。
那是非常怪异的、其他人都看不见的景象:一个巨大的、几乎能覆盖半个湖泊的异形水母正悬浮在任东阳头顶,触丝像绳索一样缠绕在任东阳的躯体和脖子上。那水母比他在病房中见到的还要可怕,从腹部进食口中伸出来的,是无数根黑色的人类手臂。
向云来打了个寒颤。
搀扶他的弗朗西斯科干脆一把将他打横抱起:“快走快走!他要死了!”
接受了紧急处置之后,向云来的伤口被妥善包扎了起来。这个地方有好几座宅院,向云来躺在推车上,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里。被安置在观察室里之后,弗朗西斯科无法再靠近他。
但吸血鬼不肯离开,执拗地赖在走廊上,隔着窗子观察向云来,并跟那两个凶神恶煞的狼人闲聊:“你们断代史好富啊,这简直就是个小型医院。发工资吗?发多少啊?我们血族没有工资,这是不是违法?”
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向云来闭上了眼睛。
他落入自己的海域。当然,此时海域的景象跟任东阳海域是一模一样的。
他在礁石上找到了罗清晨的影子,但无法交谈。回头时,另一个更生动的罗清晨正踏水而来。
意识到眼前的并非自己想象的影子,而是母亲在自己幼年时嵌入的一个记忆,向云来胸口陡然发热。
“妈妈。”他低声说。
罗清晨围着另一个罗清晨看了半天:“这是我放在任东阳海域里的。”她抬头看着向云来笑,“怎么样,任东阳这些年,有好好照顾你吧?”
向云来张口结舌。即便面对并不真实的母亲,他也没法说出事实。
“你对他做了什么?”他岔开话题。
“我让他保护你。不惜一切保护你,牺牲自己保护你,无论你在世界上什么地方,他都要赶到你身边去。无论他自己想做什么,都必须放弃,以你为优先。”罗清晨露出笑容,一种得意的欣喜,“我赠了他一个只有死亡才能摆脱的枷锁。”
第134章
罗清晨所讲述的往事, 乍听起来跟任东阳说的没有什么差别。
她那时候长途跋涉,在异地又水土不服,病了好几次, 人看着虚弱苍白,眉眼愈发显得清隽。又因为寄人篱下,不能暴露真实性格, 她一直温柔顺从, 别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谁跟她搭话都好声好气地回答。
她学习很差,英语只懂最简单那几句,英文报纸更是一点儿也看不懂。任东阳把她当做一个新鲜的朋友, 总是从外头给她带各种各样的中文书报。罗清晨原本不喜欢看字, 但实在无聊,任东阳拿回来什么她就仔仔细细地看什么,看完了还会跟任东阳讨论。
毕竟在人生地不熟的别人家里, 能跟她好好聊上天的, 也只有年纪相差不多的任东阳了。
这样的她让任东阳产生了错觉。一个好看的, 温顺的女孩,喜欢跟自己聊天说话,自己带给她什么她都高高兴兴收下。况且任东阳长相英俊, 从小就被憧憬的目光包围,他解读出罗清晨的想法:她喜欢上了比谭月阳更富有魅力的自己。
这错觉足以让十几岁,但已经有过恋爱经验的任东阳兴奋。他的女友或男友都是比他小的,他从未跟来自异乡、比自己大几岁, 而且看起来这样脆弱易碎的女孩交往过。
他在那段时间变得十分谨小慎微, 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温柔地呵护一个人。
变故发生在半年后。谭月阳把Morning的存在张扬开来,又有断代史高层愿意出高价买下她的神秘传闻, 罗清晨的身价水涨船高。“狮牙”坐不住了。
“我起初也以为,断代史里面有好人,比如狮牙和他的夫人孩子。”罗清晨说,“但狮牙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他收留我们,只是为了把我截留在他的手里。他一开始并不知道我的能力,谭月阳也不肯告诉他。但他后来终于打听到了。所以他不想把我卖给任何人。”
她讲的话其实断断续续,像一段陈年的录音,时时出现卡带的迹象。卡带的时候她会停口,沉默地回忆。向云来一点儿也不敢催促,始终耐心地听。
狮牙和隋郁的父亲是对头,两方在断代史的管理和发展上各自坚持不同的立场。而他俩都是向导。如果其中一人得到了罗清晨,必定会利用罗清晨的能力去影响另一方的立场。这对他们而言,绝对是灾难性的。
至少在那时候,他们仍执着于争夺罗清晨,而不是杀死她。
狮牙争夺罗清晨的方式并不是金钱。他和妻子在相处中察觉到,罗清晨和谭月阳之间的感情岌岌可危。
罗清晨十六岁时被英俊、富有的谭月阳吸引,无家可归时也是谭月阳给了她唯一的承诺,她死死抓住谭月阳,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来到加拿大的半年里,谭月阳迅速在狮牙的安排下拥有了好几个伴侣,而罗清晨对此一无所知。他周密地瞒着罗清晨,因为在卖掉罗清晨之前,罗清晨仍是他手上最重要的东西。
狮牙动用了自己的儿子。
任东阳肩负着离间谭月阳和罗清晨两人感情的任务。他很乐意接受这个并不困难的任务,并信誓旦旦跟父母保证:这很容易完成,因为罗清晨喜欢我。
他继续亲近罗清晨,开始故意释放再明显不过的好感。同时,他假装不经意地透露了谭月阳的事情。
“那是我第一次巡弋……不对,入侵他的海域。”罗清晨说。
出乎任东阳意料,罗清晨一点儿也不愤怒,反倒对任东阳生气。她在愤怒中强行入侵了任东阳的海域。在她试图执行拷打的时候,海啸发生了,她不得不立刻离开。
这个举动让任东阳很震惊。罗清晨的行为完全颠覆了任东阳的印象。他想象中的温柔少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豹子一样凶悍的女人。
听到这里,向云来不明白:“你当时知道任东阳目的不纯吗?为什么谭月阳对你不忠,你还要迁怒任东阳。”
罗清晨:“我当时不知道任东阳想什么。小云,人在那种环境中,是很难时刻保持警惕的,太累了。我毕竟在他们家住了半年,他们对待我不算差,我怎么会想到他们试图利用我做事情?任东阳……我感受到他喜欢我。但那种是……”
向云来:“对宠物的喜欢。”
罗清晨一怔,点头道:“对……对的,就是那样。你怎么知道?”
向云来:“他一直这样。”
罗清晨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种面具般的满足逐渐消失,忧愁缀在她的眼角:“小云,他对你……”
“他对我很好,非常好。”向云来并不打算跟母亲细说这些年来任东阳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他继续问:“谭月阳那样对你,你不生气吗?”
罗清晨:“他被狮牙蒙蔽了。”
向云来:“……妈妈。”
罗清晨的语速变快,竭力解释:“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从我们认识的时候开始,他就很关心很照顾我。都是因为狮牙,是狮牙让他变成……”
“能跟比自己小十岁的未成年女孩上床,他是什么好东西啊!”向云来失控大吼。
他对父亲只有稀少的印象,小时候的每一次见面,他说不上期待,但也有过高兴的时刻。父亲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礼物,见面也只是跟他聊几句无关轻重的话,内容寻常得向云来长大后一点儿都记不起来。
但那是“爸爸”。
这个称呼是所有小孩的勋章和盾牌。他拥有“爸爸”,就可以挺起胸膛去谈论,可以在受到欺负的时候用它威吓别人。
长大后,向云来隐约猜到父母感情应该不和,否则不会一直分居。罗清晨很少对儿子提起这个父亲,后来住进向榕家,舅舅舅母时常怀疑罗清晨跟他父亲勒索钱财。这种诋毁萦绕着向云来,他愈发怀疑起父母之间的关系。
现在的向云来很清楚父亲并不中意自己,也不中意罗清晨。他对父亲这个身份完全祛魅,不再有任何期待。
但他不能够忍受,谭月阳竟然曾打算卖掉罗清晨。
他不知道此时自己的愤怒,究竟是针对谭月阳还是罗清晨。他继续吼叫:“他想卖掉你,这是真的吧?他根本没把你当作一个人来对待,你还替他说话?”愤怒到顶点,他甚至开始伤心,“你还要骗我,你说我是你们相爱才……”
“我不能怀疑他。”罗清晨看着自己的孩子,“小云,我不能这样做。”
向云来:“为什么?”
对只是一个虚像的罗清晨来说,确切表达自己的想法,太过困难了。她犹豫了很久,吃力地说:“我在他的船上,我只能跟着他走。把他推走了,我一个人在加拿大,我能怎么办?”
向云来怔怔看着母亲,说不出一句话。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罗清晨说,“狮牙想让任东阳跟我生孩子。”
向云来失声:“什么?!”
罗清晨曾失去过几个谭月阳的孩子,尤其是最后一个,过程惨烈,她自己也身心受创。这原本只是罗清晨跟狮牙妻子、贝沙分享的秘密,是女人之间的私语。但狮牙很快就知道了。他告诉任东阳:罗清晨仍对失去孩子耿耿于怀,你如果和她制造出一个孩子,那么你们之间就有了比谭月阳更紧密的联系。
任东阳没有答应。
他动机不纯,但却不想因为这种目的而跟罗清晨发生关系。他是正统的花花公子,可以浪荡,可以滥交,但那种愉悦的行为,不能跟生育目的扯上联系。这不符合他的喜好,太粗暴也太无聊了。
狮牙找来了家族中另一个年轻人。
罗清晨在昏沉中听见争执声,醒来时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她想起的是早餐之后喝下的那杯有一点儿怪味的热茶。一个青年同样衣衫不整地从她身上爬起来。罗清晨忽然一凛:她的裤子被褪下,一切正准备发生。
争执声来自破窗而入的任东阳。他殴打了那个男人,跟冲进来的仆人与父亲激烈争吵。他用自己的衣服抱住罗清晨,试图从窗口跳出去。
但罗清晨紧紧地抓住窗帘,说:等等。
那是她第二次入侵任东阳的海域。同时被她踏足的,还有在场所有向导与哨兵的海域。
龙卷风一样的怒气,在瞬间击倒了每一个罗清晨能攻击的人。她因为愤怒而浑身发抖,又因为恐惧而手脚冰凉。有一个女仆是普通人,她抄起花瓶朝罗清晨砸下,罗清晨头破血流,顺着窗户摔在了院子里。
重要商品被侵害,谭月阳愤怒不已。试图买下Morning的收藏家们很快得知了狮牙对罗清晨做的好事——这当中当然少不了狮牙那个死对头推波助澜。Morning那时候是人口市场的大热门,而收藏家们都是有权有势的人,重重压力之下,狮牙不得不把罗清晨交了出去。
这次意外事件改变了罗清晨的归属。她原本属于谭月阳,寄住在狮牙家里。但在几个大买家的斡旋下,她住进了一个中立人物的家中,等待着人们决定她最后的去向。
“我记得那个家里有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罗清晨比划,“混血儿,非常漂亮,她叫海森。”
“……我知道她。”向云来说,“她家也是断代史的核心层。”
“对。”罗清晨开心地牵着向云来的手,“你和她是朋友吗?”
向云来:“不。她是……她是我朋友的嫂嫂。”
罗清晨:“噢,原来是这样。我跟她的妈妈是朋友,你认识吗?她叫贝沙。”
向云来不认识,但他在袭击隋司、苏醒之后,听秦戈说过秦小灯和邵清被带走的原因。
“她也不是好人。”向云来说,“她想把我的朋友当作她的收藏。”
罗清晨:“你的朋友是鸟类精神体?”
向云来一怔:“对。”
罗清晨:“贝沙喜欢收集鸟类精神体,而且她不喜欢收集骨头、眼球、头发这种东西。她收集的一定是人。”她顿了顿,带几分得意,“看来我的影响还没有消除。”
这句话让向云来生出了新的恐惧。
“‘收集拥有鸟类精神体的人’,这个想法是我嵌入她海域的。”罗清晨笑着说,“有二十年了吧,她一直都在做这个事儿呀。”
第135章
罗清晨对谭月阳的期望, 是在这一次转手中彻底消失的。
她以为谭月阳知道狮牙对她做过什么之后,至少会因为心疼或者愧疚而作出补偿。然而没有。她告诉谭月阳这件事的时候,就是两个人在加拿大见的最后一面。狮牙赔偿了谭月阳一笔钱, 谭月阳那时候也意识到,罗清晨是个烫手山芋,他无法掌握, 于是干脆让了出去。
就像放弃一件不再有意义的旧家具。
罗清晨住进了新的地方。没有人问过她的意愿, 没有人征求她的想法。他们转移她的时候, 还要先给她注射让她持续昏睡的药剂,确保她不会因为害怕而作出什么别的事情。
罗清晨后来才知道,她在愤怒中入侵了狮牙那些人的海域, 这种粗暴的践踏令他们恐惧她。
她昏沉了很久, 直到在贝沙面前痛哭过几次,贝沙才因为心疼她,中止了药物的注射。
罗清晨那时候发现腹中有了新的胎儿。她起初并不想生下它, 但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拥有孩子的机会。罗清晨非常犹豫, 贝沙说服她:你需要一个真正的家人。
这句话对罗清晨来说, 胜过一切理由。
而因为怀孕,她更不能轻易使用药物。对她的监管因此变得更加严密。但贝沙对她和对这个孩子关爱有加,还承诺在孩子出生之前, 她可以一直和自己住在一起,绝不会有人来打扰她。“我是你的朋友。”贝沙牵着罗清晨的手,“你可以相信我,Morning。”
罗清晨在秋季生下了向云来。当然, 那时候向云来还不叫向云来。罗清晨喊他“小云”, 因为在困囿的日子里,她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天上飘来飘去的云打发时间。
小云是一个向导, 这让贝沙他们很高兴。这种喜悦超出了“朋友”应有的界限,她看小婴儿圆嘟嘟的脸庞,目光有一丝贪婪。
罗清晨从未相信过贝沙的“朋友”之言。从她被转手的那一刻起,她对周围的所有人都含着永恒的警惕。他们是不可信的,但在她有能力逃离之前,她只能依赖他们,保全自己。
在这个家里,她制造了一个小小的帮手,海森。
海森的精神体是鲸鲨,罗清晨不止一次赞美她的鲸鲨,海森很喜欢亲近她。有时候,海森会带着玩偶来找她玩耍,罗清晨让海森趴在自己肚子上去听胎动,次数多了,海森一见面就会扑过来,把耳朵贴在她的腹部。
贝沙很警惕海森和罗清晨的交往。但为了让罗清晨放松警惕,她又不能够阻止海森和罗清晨亲近。于是每次海森出现,贝沙都会紧随其后。罗清晨任由海森靠近,她会在海森扑过来的先挡住她,然后抚摸她的脑袋,让她的耳朵贴近自己。
这个隐蔽的动作,足以制造出数秒的空隙,让罗清晨趁虚而入。
罗清晨反复多次踏入海森的海域。海森年纪小,海域尚不成熟,以为海域中出现罗清晨的影子是正常的,毕竟海域里还有她父母的幻象。
罗清晨给她的暗示并不复杂:Morning和她的孩子很可怜,你很善良,你决定悄悄地帮他们。
海森忠实地依循了自己内心。她丝毫没察觉异样,当然,贝沙和她的父亲也没有。
海森的父亲在断代史中的代号是“蛇尾”。罗清晨被蛇尾接管之后没多久,贝拉因为蛇尾的频繁出轨而与他爆发争吵,带着女儿与罗清晨搬到了山中。蛇尾对她的管理,好听的叫“照顾”,不好听的叫“囚禁”。而管理的权限随着搬家,从蛇尾转移到了贝沙手中。
罗清晨的处境更为封闭:不懂得开车,只能说基础的英语,没法跟仆人有什么交流,她即便想走,也难以从山林包围的庄园里逃出去。她确信所谓的争吵只是转移她的借口。
但,至少她还有海森。
某天,海森来找罗清晨说话。小姑娘一反常态,不跟小婴儿玩,而是趴在摇篮边上,忧愁地看着小孩的脸。她问罗清晨:“妈妈要把弟弟卖掉。我有钱,Morning,你可以把他卖给我吗?”
这是罗清晨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她没想到一切来得那么快。
蛇尾经营着全球最大的特殊人类地下买卖市场,人口、器官、身份……只要有钱,一切都可以交易。断代史决定把罗清晨交给蛇尾看管,实际等于,把罗清晨放在了一个坚固的仓库里。
海森很乖,很听话。但海森太小了。罗清晨需要一个更有能力的帮手。
她想啊、想啊,唯一能想到的,还是任东阳。
罗清晨恳请海森帮忙联系任东阳。
在焦虑和不安中,罗清晨在一个失眠的夜晚里,巡弋了小云的海域。年幼的婴儿还没有学会理解世界中物体的形状、距离等等概念,他们的海域总是一片混沌,会出现的一般只有父母这类近身照料者的脸。
但罗清晨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深邃的山谷里。山谷没有起处,没有尽处,雨水淅沥,藤蔓垂地。她怔怔站着,随即意识到:这是她自己的海域。
罗清晨被自己的发现吓得再也无法安睡。她宁可小云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向导。在这个世界上,特殊人类也分三六九等,人们会根据各种因素,区分出能站在上位的那些,还有只能忍受剥夺的那些。她熟悉的特殊人类世界,她从谭月阳口中听到的特殊人类世界,就是这种弱肉强食的地方。
很不幸,她和小云这样拥有特殊能力但毫无背景身份,更无法保护自己的向导,将永远成为被掠夺和被侮辱的一类。
罗清晨抱着孩子痛哭。那个生产之后一直萦绕在脑中的念头从未如此清晰:死吧,带着孩子一起死吧。她甚至早就寻找过跳下山崖的好位置,确保自己一定能够尸骨无存。
在选定的位置徘徊时,怀中的婴儿被清晨阳光照醒了。他抬起手,去抓一片空中飘落的雪花。
罗清晨说:“小云,这是雪。”
她说完,眼泪汹涌地流个不停。她的孩子还没来得及见识世界,真的甘心就这样死去吗?
罗清晨原本寄望于任东阳解救他们,但她在这一天改变了主意:她要带小云回国,远离断代史。
海森与任东阳并不相识,但她在帮助罗清晨和向云来这件事上异常的尽心尽力。断代史的几个高层都以动物的一部分为自己命名,这个称号是可以继承的,给子嗣后代,或者给可信任的人。这些人的子女也通常一同长大。海森通过自己的玩伴,辗转联系到任东阳。
她给任东阳拨去一个电话,按照罗清晨的叮嘱,告诉他“罗清晨就要死了,她想再见你一面”。
任东阳果然很快就来了。他来拜访贝沙,称自己得知罗清晨顺利生下了孩子,他代替父亲专程前来道歉。
蛇尾是断代史中圆滑的中立派,谁也不得罪,谁都很亲热。贝沙当然不会拒绝狮牙孩子的要求,她责备了任东阳几句,又去征求罗清晨意见。罗清晨先是拒绝:“我绝不见狮牙的人。”贝沙不可能让示好的狮牙儿子失落而去,便尝试说服罗清晨。罗清晨又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父亲想对我做什么!……虽然他试图解救我,我知道他是很好的人,而且我对他……但是……”她捂脸哭起来。
对现在的罗清晨来说,哭泣实在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眼泪让她显得脆弱和无助,她得到了贝沙的拥抱,最后终于答应贝沙去见任东阳一面。
贝沙给了两个人独处的空间,但罗清晨明白,周围一定有窃听的人存在。她站在任东阳面前,低头看他。
之前的哭泣让她眼睛红肿,照顾孩子和失眠让她面容憔悴。罗清晨知道自己的模样加剧了任东阳的愧疚。无尽的不安使他难以面对眼前的罗清晨,连道歉都万分吃力。
罗清晨垂下眼帘,轻轻叹气,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谢谢你当时帮我。”
她主动提起那件事,任东阳立刻抬头。罗清晨吃惊地看到眼前的少年竟然已经哭了。眼泪噙在他眼睛里,没有滚下来,但让他看起来那么真诚和令人怜爱。
她那时候忽然想起,自己是比他年长的。即便十九岁并非成熟的年纪,但她经历的一切已经令她急速地变得狡黠。控制一个倾慕自己的,又心存愧疚的少年人,根本不需要太多心机。
“你不需要这么自责,真的,我没事。”她的手微微颤抖,抚摸任东阳的脸庞。
“你是贝沙的朋友,我……我会原谅你。”罗清晨说,“贝沙是我最信任的人。哪怕为了她,我也会接受你的歉意。”
任东阳急切地:“你现在还好吗?你的孩子……不,我是说,你怎么样?”
他们聊了一会儿,任东阳只问罗清晨近况,罗清晨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一场正常的交谈。
任东阳道别时,罗清晨忽然走近。她微微趔趄,任东阳下意识地伸手去搀扶。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罗清晨先是缩了一下,似乎是吃惊,随即借着这个动作依靠过去,整个人轻轻地抱住任东阳。
任东阳僵硬地站立。他们站在阳光灿烂的窗户边,但两个人都隐藏在阴影里。
罗清晨在他耳边轻声说:“求求你,救我。”
这次会面只有十几分钟,但罗清晨已经完成了她的嵌入。在任东阳的海域中,她放置了一个自己的幻影,而一切之所以进行得这样顺利,是因为她此前已经在盛怒中踏入过任东阳的海域。任东阳无比欢迎她的嵌入:倾慕的女孩主动在海域中留下影子,那影子还成日地低语: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如果连你也不帮我,我只能去死。
罗清晨确信,任东阳会听话的。
她很久之后才醒悟到自己的傲慢。拥有特殊能力的向导往往都拥有这种傲慢:他们随意地践踏别人的海域,无论是出于善意或恶意的目的。对哨兵和向导来说,海域是最后的净土,是精神和心理最后的防线。他们懂得自己的能力绝无仅有,但他们往往不懂得如何尊重别人。在诸多限制的特殊人类世界里,特殊的“能力”让束缚他们的缰绳松开了。
之后海森和任东阳的联系便悄悄地进行着。依赖海森,罗清晨与任东阳约定好了出逃的时间、会合地点和路线。
因为罗清晨在任东阳面前承认贝沙是“最信任的人”,贝沙对她更加亲近了。贝沙放松的时候,偶尔会给罗清晨展示自己的精神体,一头非常美丽优雅的蓝孔雀。
而罗清晨在对海森和任东阳实施“嵌入”的过程中,学会了如何不惊动海域主人,迅速地安插幻影并立刻对其施加暗示。她抚摸蓝孔雀美丽的尾羽,赞美它的姿态和羽毛,诚恳表达贝沙多么重要——同时她进行了多达二十多次的嵌入。
逐次、逐天,她让贝沙一点点地改变兴趣。她原本想放置的暗示非常可怕:残害你自己的精神体。但是在暗示过程中,她意识到现在不能让贝沙发疯,于是她中途改变了想法。她的幻影在海域中无数次重复告诉贝沙:收集鸟类精神体,这才是你最感兴趣的事情。
而为了不让陌生人受到伤害,罗清晨甚至贴心地提示贝沙:你喜欢收集的是拥有这种精神体的人,而非他们的残肢。
她憎恨贝沙,从她得知贝沙打算卖掉幼小的孩子开始。她要让贝沙变得冷酷、残忍,让贝沙最终发现,最珍贵的收藏品其实是自己。幻影留存的最后一个暗示是:把你自己制造成最好的收藏品。
但她没来得及进行最后一次巡弋。她犹豫了,因为一直帮助她的海森。
这小小的恻隐,让她放过了贝沙。
那一年的圣诞节假期,蛇尾来到了这座庄园。罗清晨因此得知这附近的几座山中,类似的庄园不止一个,断代史的高层们彼此住得并不远,比如在附近就有“鹿角”——也就是曾与狮牙争夺罗清晨所有权的另一个高层。罗清晨听贝沙提起过,对方是来自中国的隋姓华人。
这些信息没有在罗清晨脑子里留下什么痕迹。她惦记着自己的出逃计划:圣诞节前,断代史的核心成员要举行集会,并且会一同去狩猎。狮牙将带着他的儿子任东阳来访,暂住贝沙所在的庄园。那天是罗清晨唯一的逃离机会。
狩猎的前一晚,贝沙和蛇尾举行了隆重的宴会。他们本来想邀请罗清晨参与,但罗清晨拒绝了。她并不想认识那些把她和孩子视作商品的人,同时也清楚,所谓的“参与”,实际是一大一小两个商品的展示会。
罗清晨的生育结束了,他们应该已经开始讨论如何处理她和这个孩子。她越想越焦虑,在彻夜失眠中迎来了清晨。直到看见蛇尾、贝沙和海森驾车离开,从仆人口中得知他们已经出发到别处参加集会,罗清晨才抱起孩子,带上一点儿微不足道的行李,翻越了低矮的石墙。
山林积雪很厚,轻易淹没她的小腿。凄厉的风雪把罗清晨的脸庞打得通红,团团白雾从口鼻溢出。向云来原本睡得很沉,但在颠簸行走中醒来了,哭声被呼啸的寒风吞没。
在天地死寂的时候,罗清晨脚下的枯枝会脆弱地碎裂,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响亮,有时候回声会吓她一大跳。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总觉得还不够。她还没有抵达桥头,也没有看到任东阳的身影。
桥头——沿着海森和任东阳画出的这条路线往前走,穿过山林和结冰的溪流,不到一小时就会看到峡谷和一座吊桥。任东阳将会在吊桥桥头等待她,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再转移到码头。
树影在风雪中打晃,像鬼影窥探着她的行动。她走走停停,风中的雪粒刮得她脸颊生痛,她把怀中的婴儿抱得更紧了。只要抵达码头,就等于半只脚踏上回国的旅程。她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谭月阳和她偷渡的过程十分艰苦,她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在船舱里面对死亡的威胁,她会冲到本国的大使馆,直接寻求特殊人类庇护。
把这个计划重头细想,她渐渐又有了力气。不管如何,今天必须离开。如果这次出逃失败,她将永远失去逃离的机会,而且必然会跟孩子分开。想到这个孱弱的孩子不知会被什么人买走,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罗清晨害怕得发抖。
她加快了步伐。但抵达约定好的那座吊桥时,任东阳还没有出现。
她看到的是桥头正在玩耍的一个小孩,穿着灰色羽绒服,脸庞圆嘟嘟,长相十分标致。
那小孩用英语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得不到回答,小孩看着她的脸,忽然醒悟,用中文又问:你需要帮助吗?
罗清晨反问:你又在做什么?
她看到小孩手里拿着一支枪。
小孩骄傲地展示武器:这是我哥哥的枪,我正在学习狩猎。你看到一只银狐跑过吗?我吓到了它。我不打算杀死它,我认识它的,它养了几个小狐狸崽子……
这是个非常啰嗦、非常多话,有点儿过分热情的孩子。罗清晨不知道他年纪,三四岁?四五岁?总之一直跟在罗清晨身边叭叭不停。
罗清晨低斥:走开!别跟着我!
她正走过风雪中的吊桥,因为摇晃,不得不一手抓住绳索做成的栏杆,一手愈发紧地抱住固定在胸前的孩子。
那小孩始终不离开。他甚至小跑到罗清晨前头喊:你跟着我走,有的桥板很松,你一定看清楚我踩的位置……
风把他的声音吹走了,他每走一步就回头看一眼罗清晨,又热心,又焦急。
到了桥的另一侧,仍未见任东阳。罗清晨开始忐忑:计划暴露了?还是任东阳背叛了自己。焦灼让她情绪变得极端不稳定,她不禁咬着自己的手,阴沉地皱眉。
你没事吗?那烦人的孩子仍在问:我觉得你需要帮助。这个是你的宝宝吗?他多大了?是女孩吗?好漂亮,好可爱……你冷不冷?我觉得他很冷,我也很冷。你可以到我家里歇歇脚,等雪停了再走。我家很近……
“闭嘴!”罗清晨失声大吼,“不要跟我说话!你很烦!滚开!”
小孩缩起肩膀走开,但很快又回来,固执而坚持:这样很危险,雪接下来不会停,你可能会冻死,请你相信我……
罗清晨尖叫:“你家?难道这片山都是你们的吗!你算什么玩意儿!”
那小孩把她的怒吼当作询问,抬手指着半山腰露出的一座庄园:“是真的,我就住在那里!不过……你是从哪里来的?这附近只有贝沙和海森的家。”
罗清晨怔住了。她扭头看那小孩,心中先涌出森冷杀意。
“你认识贝沙和海森?”她问,“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小孩打量她,明亮天真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罗清晨的脸庞,“我昨晚去海森家里玩,你也在吗?”
沉默很久,罗清晨才用温柔的声音问:“你的爸妈也是断代史的人吗?我也是哦。”
小孩一下高兴起来:“你也是吗!你……你叫什么?我爸爸是鹿角,你知道他吗?我是鹿角的孩子,他们说我以后也会继承鹿角的称号……但我觉得蛇尾比较酷,狮牙也是!狐尾一般般吧,但是狐尾的小孩很好玩……”
他忽然打开了话匣子,连手里的枪都忘记了,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
罗清晨静静看他,忽然伸出手,抓住羽绒服的兜帽把他狠狠拉到身边。
在向云来的海域中,罗清晨说到这里的时候,露出了笑容:“我知道孩子是无辜的,但他是鹿角的小孩,他以后还要继承鹿角的称号。那不是什么好称号,我觉得不如尽快掐掉,也算做了好事。”
向云来脑袋嗡嗡的,他已经无法思考了:“……你做了什么?”
“当然是嵌入,而且我对任东阳做过的一样,是非常非常深的嵌入。”罗清晨说,“我告诉他,他身边所有人都是怪物,他能看到的一切脸庞全都是扭曲、变形的怪相。”
但考虑到这孩子是鹿角的后代,罗清晨多了个心眼。
“只有在察觉到跟我同源的精神力的时候,我的嵌入才会失效,他能准确地看到对方的脸。也就是说,如果万一你以后碰到这个新的鹿角,他能够看清……”
向云来没能听完这些话。因为剧烈的情绪震荡,他脱离了自己海域。
真相带来的震愕和胸口的闷痛,让他心跳极快、不停喘气,不由得抓紧了衣襟,猛地睁开眼睛,失声大喊:“啊——!!!”
外头,吸血鬼跟狼人仍在大声说笑。
眼前,一头毛色柔亮的银狐正蹲坐在他的身上,黑色眼瞳映照出向云来苍白的脸。
第136章
向云来伸手去触摸银狐。银狐受惊般退了一步, 耳朵和尾巴同时竖起,随即尾巴再次化作数柄尖刀迅速展开,如数片尖锐的翅膀。
蹲坐在他腹部的小兽, 不再是以往亲昵可爱的伙伴了。
刀尖直冲向云来面孔。向云来没躲避,也没感到害怕。因为刀子没有扎下来。
银狐的眼中流露困惑,似乎不确定眼前人究竟是不是敌人。来自主人的恐惧、憎恶和反感影响了精神体的判断, 但这种感情是真实的吗?它伸爪, 碰了碰向云来的手心。
银狐爪子收起了利趾, 就像以往一样,带着一点儿试探。
向云来攥住它的爪子,银狐被吓得顿时消失。但很快又在窗边出现, 仍旧怔怔看着向云来。它因为不确定眼前人是否危险, 而踟蹰不定。精神体会反映出主人的心态,有时候行动会比主人更直接坦率。它的困惑和踟蹰,都来源于隋郁。
银狐在这里, 表示隋郁就在附近。向云来坐起身。观察室外头, 狼人和弗朗西斯科还在热聊。他们都看不到精神体。向云来溜下床, 小心开门。
“哦,我懂了,你们是没有身份的狼人, 所以也没有办法享受什么福利。那断代史不给你们多点儿保障?”弗朗西斯科的声音传来,“我以为我们血族够黑心了,怎么断代史比我们还过分啊。哥,你们不容易, 真的, 太不容易了。”
金毛吸血鬼和两个狼人在电梯前说话,长吁短叹, 笑中含泪。
弗朗西斯科和平日里的傻样截然不同,他口条流利,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原本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种族,而且是在断代史这种充斥着种族间歧视的地方,三个人竟能聊得如此热络,向云来十分惊奇。
“……王都区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好惨啊,我知道好多狼人在王都区生活,我看到有个视频,两个狼人抱着小孩哭得伤心绝育……”弗朗西斯科说。
狼人:“伤心欲绝。”
狼人更正他的用词,那语气甚至有点儿怜悯了。弗朗西斯科从善如流:“哎呀,我又说错了。”
向云来贴着墙壁,悄悄从狼人的视线死角走过。他确信弗朗西斯科刚刚瞥见了自己,但很快用一个……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口误,顺利吸引了狼人们的注意力。
他钻入安全通道,银狐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拉开一定距离,却又始终好奇地观察着他。
向云来不知道这个房子的结构,而他也不能贸然地释放精神力。他想找到任东阳,继续追问在自己的海域中没能得到的答案。
他必须要有一个真切的目的,才能暂时让自己摆脱此时此刻的心境。王都区地陷事件,他过分释放了自己的精神力,导致一切情绪消失。秦戈跟他仔细分析过这种状况,向云来自己也时刻感受到情绪淡漠的影响——但他现在察觉到,不对劲。
他的情绪,并没有消失。
准确地说,此时此刻如同石头一样填塞他胸口的东西,比阴云沉重,比浓雾更难驱散。每当想到罗清晨在隋郁的海域里对他做了什么,向云来就有种痛苦的窒息感。
他被母亲和往事掐住了喉咙。
现在的他明明对隋郁没有一点儿喜爱,但他仍旧被这个真相击中,昏头转向。
许多以往没弄清楚的谜题都解开了,可是答案怎么这样令人难受。他抓紧自己胸口的衣服,几乎又要大吼出来。
银狐小跑几步,靠近了他。只是耳朵与尾巴仍旧竖起,不见放松。
向云来站在楼梯上,小声说:“你能过来吗?”他朝银狐伸出手。
犹豫了很久,银狐终于窜到向云来身上。就像它平时停在隋郁肩头一样,它如今也蹲在向云来的肩头。不同的是,尾巴仍旧微微炸开,能看到尖锐武器的形状。那是随时准备着袭击向云来的样子。
向云来却不那么难受了。眼前的通道没有开灯,他摸索着楼梯扶手,很轻地往下走。寻找任东阳并不困难,在向云来的眼前,无数水母正漂浮在头顶,散发着混杂恶臭的气息,幽幽闪光。它们就是指路的灯。
任东阳没有察觉向云来离开了观察室。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瘫倒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维持正常是吃力的,而在哈雷尔那种吃人的怪物面前装作若无其事,更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回到属于自己的空间里,任东阳无法再压抑异变的水母。在它头顶,一个扭曲的银币水母如同罩子一样旋转。房间陈设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床铺和桌椅都很凌乱,地上丢着一些没有清理的垃圾。任东阳是个爱干净的人,但他已经很长时间无法正常打理自己和周围的环境。
他抠着地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充满憎恨和恶意:“罗清晨……”
和罗清晨约定好的那一天,任东阳确实是迟到了。
他跟着父亲狮牙去参加断代史的狩猎。那仪式名为狩猎,猎物其实是动物和一些被蛇尾控制的人口买卖市场淘汰了的特殊人类。任东阳当然也会用枪,他和鹿角的儿子隋司都是用枪的好手,两个人一直在聊天,看着其他人在瞭望塔上架枪射击。
从雪原深处不时传来动物和人类的惨叫声。
隋司那天说,他故意在家里留了一把枪,因为发现年幼的弟弟总是很好奇地看着父亲和大哥用枪玩枪。任东阳愕然:他那么小,他都不会扣扳机吧?这样不会伤到自己吗?
隋司笑了笑:不会。
但任东阳总觉得,隋司的笑容里藏着某些东西。
他来不及分析了。与罗清晨约定好的时间已经到了,但他被父亲拎到瞭望塔上,要他试试击杀一个猎物。狮牙已经为他选好了目标,一个被血族拎到高树顶端的人,隔得太远了,分不清性别,更看不清楚样貌。他只能从目标舞动挣扎的手脚看出,那确确实实是一个人。
任东阳不想做这样的事情。他故意打空,三枪过后黯然地哂笑:爸爸,我有点儿紧……
话没说完,血族切断了捆住那个人的绳子。那人从几十米高的树上一路滚落,哭叫着,直到坠地,彻底无声。
“你如果利落一点,它至少不会死得这么痛苦。”父亲看起来很不悦,低声叮嘱,“算是你打中了,记住,对其他人也这样说。”说完他转头,去跟别人传达喜讯:他的孩子终于完成这次考验了。
任东阳坐上车时,手还一直在抖。他永远无法忘记那漫长的几秒钟。那人不是他杀的。不,那人就是他杀的。那是父亲专门为他寻来的猎物,他到了这个年纪,要用一些更残忍的事情向断代史的高层证明,他有能力继承“狮牙”这个称号。
据他所知,半年前隋司已经完成了类似的考验。但蛇尾的女儿海森一直没有做完。
因为颤抖,他差点把车开进沟里。急刹车让他骤然冷静。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即便有一个人刚刚因他而死去,但他还能拯救罗清晨和她的孩子。
蛇头和司机都已经安排好,任东阳打算直接送罗清晨母子到山外,然后要接连不断地轮换四次车,最终抵达码头。他怀疑罗清晨可能不愿意坐蛇头安排的船,长途海运太容易杀死稚嫩的孩子。但任东阳连手机都给罗清晨准备好了,上面只有一个号码:是中国大使馆的联系电话。
他开车到吊桥附近,下车之后先释放精神体。银币水母迅速四散,确认周围没有任何盯梢的人之后,任东阳在雪地里小跑着往吊桥去。
靠近吊桥,他远远地就看见罗清晨。抱着婴儿的罗清晨正弯腰站起,她面前的雪地上躺着一个五六岁年纪的小孩,双目紧闭。
任东阳脑袋都炸了:“Garrett?!”
是鹿角的儿子,隋司的弟弟。他冲过去把那小孩抱起,孩子昏迷着,手脚软绵绵垂下,但呼吸平稳。
“你干了什么?”任东阳压着嗓门吼,“你干了什么!”
他此时忽然后悔。不应该答应罗清晨的……不,他到底为什么要答应罗清晨?他从来都没想过要解救罗清晨。到蛇尾家拜访,也不过是为了确认罗清晨是否真的不怨恨自己。罗清晨的天赋非常特殊,他去见她,是为了利用她对自己的好感,想办法把她拐到身边来。他想拥有这个爱慕自己,又能力卓越的女孩——
他为什么想把她送回中国?
任东阳顿住了。他的海域隐隐翻涌。
“他看到了我们。”罗清晨跟他解释,“是个挺热心的小孩,让我上他家休息来着。但但我害怕,东阳……我还是更信你。所以我,我把他弄晕了。”
看到她娇弱的样子,任东阳心里的疑虑下去了一点儿。“用你的能力是吗?你进入他的海域吓唬他了?”
罗清晨:“对。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东阳?我们快走吧,待会儿说不定孩子的家人就来找……”
“你做错了。”任东阳说,“他看到了你,他不能留。”
罗清晨:“他不会认出我的。”
任东阳:“这孩子非常聪明,脑子又好,他跟你走了多久?十几分钟?那他一定记住你了。”
罗清晨:“这只是个几岁的小孩。你不能伤他。”
任东阳吼道:“他会害死我!他会害死我!!!”
他看见罗清晨脸上那种常见的柔弱和茫然消失了。眼前的女孩双眼冷漠至极,发问的语气也完全是硬邦邦的:“你要做什么?”
任东阳站起身。方才已经有人因他而死,那现在不过是增加一个数字。他的胸口又冷又热,颤抖着把怀中的孩子高高举起。
眼前就是一块石头。
罗清晨连自己的孩子都顾不上了,一手护着怀中婴儿,一手去拽任东阳:“任东阳你疯了!”
任东阳没料到眼前娇小的女孩竟有这样可怕的力气,一时没提防,那小孩从他手中落下。罗清晨的速度比豹子还快,母亲的本能让她抓住了那个孩子,和他一同跌在地上。但不幸的是,尽管护着孩子的后脑勺,但还是在石头上磕了一下。
罗清晨的手背血肉模糊,任东阳还要冲上来抢夺那孩子。但迈步的瞬间,他的脑袋一阵冰冷的刺痛。
罗清晨独自一人站在他的海域里。任东阳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罗清晨已经朝他冲过来,双手撕开他自我意识的胸口,像一尾鱼钻了进去。
第137章
深层海域里的记忆是无法被修改, 也无法被掩盖的。唯一的办法只有驱逐入侵者,但任东阳根本没有任何驱逐罗清晨的方法。
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向导,如果不能够在反复多次的巡弋中寻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节奏和方式, 那她也无法充分利用天赋。
罗清晨的入侵方式非常顺滑巧妙。这证明她早已习练了成百上千次。
她还没离开国内时,已经在谭月阳的安排下,影响了不少哨兵向导的信念。这些人不仅在国内的权力机构任职, 而且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受到重大影响。罗清晨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去不断练习的。
也因此, 她在加拿大多次入侵他人海域, 几乎都没有受到阻碍。她已经很擅长了。
但面对任东阳,她采用的是最粗暴的方式:她踏入任东阳的深层海域,检查了任东阳的记忆之后, 在海域中剖开了任东阳的腹部。
任东阳从小就非常恐惧看到开膛破肚的画面。他幼年时曾收到一头黑色的小猎犬作为生日礼物, 那小小的伙伴和他是一同长大,亲密到他不止一次跟父母说,如果自己的是哨兵, 那精神体一定是它。
但他为了猎犬跟父母争吵之后, 狮牙当着他的面, 剖开了那头还活着的小狗。
罗清晨甚至无法在任东阳的记忆中看到那个场景的清晰画面。任东阳的大脑已经选择性地遗忘了那段记忆,但他的父亲和母亲,却总会在训诫他的时候不断提起。他们描述当时的场景, 然后停口欣赏儿子崩溃的哭闹和尖叫。
这些记忆总是混乱的,它们零散地分散在深层海域之中,罗清晨像打捞起什么一样,逐渐拼凑。
她也许有过一丝怜悯, 但在回到浅层海域之后, 任东阳威胁了她:你如果在我的海域搞事情,我就杀了你的孩子。
似乎是罗清晨彻底搅翻了任东阳的深层海域, 之前嵌入的“帮罗清晨”的想法已经消失。任东阳意识到罗清晨对自己做了什么,盛怒中,他抓住眼前的入侵者怒吼:滚出我的海域!否则只要我活着,我就要把你的孩子折磨到死!
他以为这是威胁。然而这是让罗清晨变得残忍的唯一开关。
罗清晨掐紧了他的脖子。即便在自己的海域里,任东阳也根本无法反抗,他瞬间被罗清晨压进海水之中。海水当然无法伤害海域的主人,他准备出言讽刺的时候,罗清晨的手穿过他的腹部,拽住了一些不可能存在的脏器。
任东阳剧烈地颤抖。他张口尖叫,想推开罗清晨,但女人的手变得异常有力,根本不容他挣扎。
湛蓝的海面上波浪起伏,红色的液体从深处浮起,海水被染得瑰艳。即便在海底,任东阳仍能感觉到令人作呕的刺鼻腥味。罗清晨一面在海中折磨他,一面控制了这片海域。狂怒的女人像发疯的海妖,她的声音响彻整个海域,像雷声一样震耳欲聋:你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两个人在海水里化作蠕动的黑影。任东阳眼看着自己的腹部被剖开,脏器被一件件拽出来,长的短的,一团又一团,罗清晨全都攥在手心。他不再是人了。他是躺在草地上缓慢断气的小狗。他是任人宰割的死物。
同时,罗清晨还在他耳边重复着他常听父母说的那些话:
是你害死你的小狗。因为你不听话。
小狗不适合你,它今天咬伤你,明天就会继续咬别人。它必须死。
宠物,只是宠物。不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家人。乖乖的,听话。
你要自己动手吗?
你来摸一下,儿子,你过来。对,你伸手,这东西还是热的,刚掏出来,是不是?这叫生命的温度。
任东阳张口呕吐,然而从他口中冒出来的也仍旧是鲜血。他疯狂地在海水里摆手、蹬腿,最后被罗清晨拉到岸上时,他已经彻底瘫倒如烂泥。
罗清晨的每一句话,都会激起涌动的波涛。海水拍打任东阳的自我意识,他无法反抗,无法对峙,身体深处不停颤抖。脏器被拖拽出来的感受太真实了,他的疼痛也太真实了。因为恐怖和绝望,海域变得风雨飘摇,漆黑一片。
罗清晨站在礁石上,弯下腰,捧起任东阳的脸。
“我的嵌入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抗。以往我影响别人,从来不让别人知道海域中还有一个‘我’存在。但你不一样。你是最恶劣的人之一。等你长大了,拥有了更多的权力,你会变成跟你父亲狮牙,或者蛇尾、鹿角一模一样的狗东西。”
任东阳预知了某种厄运。他开始用含糊不清的话求饶:“不,不,别这样……我爱你,罗清晨!我爱你,是真的。我很喜欢你,我想过要救你……”
罗清晨:“救我,然后继续兜售我对吗?”
任东阳:“不!我想跟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永远……”
罗清晨:“你的记忆不是这样说的。”
任东阳:“真的,是真的,清晨,Morning……”
罗清晨怒吼:“别这样喊我!这不是我的名字!”
她的精神力再一次在海域中爆发!她成为了任东阳海域真正的控制者,并在他的海域深处留下了无法消除、无法覆盖也不可能违逆的指示:
不惜一切保护罗清晨的孩子“小云”,无论小云在世界上什么地方,他都要赶到孩子身边去;
无论任东阳自己想做什么,都必须放弃,人生中的任何事情都必须以“小云”为优先;
哪怕牺牲自己,牺牲更多人,扭曲自己的轨迹,也必须保全“小云”。
从强烈的激荡中苏醒,任东阳发现自己倒在地上。他的手表显示,尽管在海域中遭受了漫长的折磨,现实时间只过去了七分钟而已。
罗清晨坐在石头上喘气。她怀中的婴儿忘记了哭泣,睁着大眼睛凝视任东阳。
那眼神足以让任东阳铭记终生。他即将为这个无知的、无用的婴孩牺牲自己的生命,然而受保护的对象一无所知。
这念头在他心里掠过一瞬,随即便有新的念头产生。任东阳开始责备自己:那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多么脆弱。保护这样的孩子是应该的,他身为这里最强壮最有能力的人,理应这样做。
任东阳很快站了起来。他跨过地上昏迷不醒的小孩,注意到小孩手里还有一支小枪。罗清晨想捡起那支枪,但任东阳想到隋司的话:“别碰,别拿。这支枪是隋家大儿子的,上面有特殊标记。”
罗清晨把昏迷的小孩放在一个稳妥的地方,跟着任东阳走过吊桥。
一切都很顺利,任东阳把她送到第一个接头人的位置,转头回到山中,先听到的是从吊桥方向传来的枪声,还有杂乱惊恐的喊声,孩子的哭叫。
任东阳把车停在吊桥附近,从后备箱里拖出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行李箱中装着一具昨日才刚刚断气的尸体,还有一个失去心跳的婴儿。这是还未进入人口市场,就在船只里发现的尸体,任东阳迅速要了过来。
没有人怀疑。经营人口买卖市场的鹿角,常常索取特殊人类的尸体来做解剖练习,这一具只是无数具之一。山崖极深,最多能看到隐约的摔碎了的躯体,想要捡起来那是难上加难。
唯一的破绽是,死的是一个哨兵,跟罗清晨不是同一个种族。任东阳把穿着罗清晨衣服的尸体推下山崖时,暗暗祈祷最好不要有人发现。
当天晚上的集会在大雪中举行,但隋氏的人没有参加。任东阳听席上的人说,隋氏的小儿子在山里遇到了危险。而同时,罗清晨正坐在第三辆车子上,逃离这座大雪覆盖的城市。
深夜时,蛇尾接到了庄园的电话:罗清晨不见了。第二天,整座城市的断代史成员几乎都行动起来。前一晚的大雪覆盖了所有出逃的痕迹,甚至有人推测,罗清晨早已经死了,被鹿角的小儿子杀的。他们已经得知鹿角的小儿子开枪射杀亲人的事情,又在吊桥底下的山崖里看到了罗清晨的衣服和碎裂的断肢,这种推测再正常不过。
搜寻仍在进行,因为狮牙觉得一切太巧合了。罗清晨出逃,罗清晨尸体在山崖下发现,隋氏的小儿子苏醒之后声称看到怪物……太多的怪异事件都在同一时间发生,这不对劲。
而此时,罗清晨的行动正如任东阳所料,她用任东阳给的手机顺利联系上中国大使馆,并且被妥善地保护了起来。她给任东阳留下的最后一个信息,是启程回国,登船的前一刻发出的。
【多谢。】
只有两个字,十分吝啬。
任东阳相信,这个信息发出之后,罗清晨一定立刻将手机扔进了海里。她是绝对会这样洒脱的。
而任东阳得知罗清晨死讯,是在罗清晨回国的六年之后。
在此之前,被谭月阳安设在特管委等高层机构的人发挥了作用,谭月阳的通缉令取消了,他得以回国。滞留加拿大期间,谭月阳经营的正是人口买卖生意,但为了回国后不被盯上,他决定金盘洗手,郑重跟狮牙一家人告别。
两个人的死讯同时传来。那时候谭月阳回国已经有四年,任东阳从未记起过这个人。在餐桌上听母亲提起他俩死于一场车祸时,任东阳甚至愣住了。
父亲面色凝重:“她当时果然没有死。她把小孩,还有关于断代史的很多事情都带走了。”
母亲:“这是大隐患,我去联系蛇尾和……”
父亲厉声:“坐下!没有脑子吗!如果联系了他们,她一定会被抢走。罗清晨和她的小孩,必须被我们找到,而不是别人。”
父母争执的时候,任东阳的脑海深处,一个念头不可避免地浮起:没有了父母,那个小孩怎么办?
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海域中再度狂风暴雨。他手中的刀叉刻在碗碟上,咔咔乱响。
他必须保护那个孩子。现在就是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了。
“我去吧。”任东阳说。
他要奔赴中国,寻找“小云”。
第138章
任东阳是被向云来从地上拖起来的。他的半张脸淹在瓶装水翻倒后漏出来的水里, 混着呕吐物。
每每回忆罗清晨当时在海域中对他做的事情,任东阳就会出现无法抑制的应激反应,呕吐还是轻的, 严重时肢体会抽搐,不受控制。他此时神智尚不清醒,向云来打开房间的灯, 把他拖起来。任东阳乍看到那双跟罗清晨极为相似的眼睛, 猛地一凛, 狠狠推开向云来。
向云来跌坐在地面的秽物中。
任东阳开始怒吼:“来人!人呢!人呢!!!”
向云来:“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如果我想对付你,我在医院就不可能单独去找你。我只是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我妈妈究竟做过什么。”
任东阳完全不信任向云来。他曾以为向云来是一只没有威胁的温顺小狗, 但狗也会咬人, 而且咬得他很疼。意识到向云来和罗清晨有一种一脉相承的虚伪,任东阳如今看他如看仇人。杀意在胸口盘旋,然而罗清晨留下的咒语已经像树根一样生长得很深很深, 他没有办法拔除。他甚至在看见向云来的第一时刻, 就要反复打量他, 确认他身上没有任何被狼人和吸血鬼造成的伤痕。
恨他,恨扭转了自己整个人生的罗清晨,但同时又无法抑制地想要保护他。
任东阳低下头, 咬住自己的手指。疼痛让他暂时摆脱了两种极端情绪形成的漩涡。他手上伤痕斑驳,连露出来的小臂上也布满牙痕和刀痕。给自己带来痛楚,这会让他找回此时此刻的实感,回到现实之中, 从混乱海域带来的影响里恢复, 他明知道这样不行、不好,但他无法说服自己停下。
“……小云, 我不会害你。”恢复冷静的任东阳说,“断代史需要你,重视你,只要你愿意,我今晚就能安排飞机把你送走。”他想了想,加上砝码,“把你和向榕一起送走。”
这种行动不违背保护向云来的目的,但绝不是罗清晨乐意见到的。任东阳的海域中又开始掀起风浪,但目前他仍能忍受。
“断代史在北美的势力很强劲,我们可以保你一生衣食无忧。你可以去上学,去工作,做你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任东阳说,“我们不会强迫你的。你应该已经知道,你妈妈在我海域里嵌入了什么东西。”
向云来:“我知道……但我不去加拿大,我不想离开这里。”
任东阳:“你不离开,你就会变成特管委手里的一枚棋子。没有人会真心护佑你,你要不被监管起来,要不被用来做别的事情……”
向云来:“那跟断代史要我做的事情有区别吗?”
任东阳:“……但我会在你身边,我会保护你,小云。你妈妈给我留下的念头,是绝对坚固。而且我……”
向云来:“我不相信你。”
任东阳怒吼:“那你来问我什么!你妈妈做过的事情……你的海域里就有罗清晨,你去找她啊!”他眼神疯狂,指着自己的脑袋,“或者你入侵我的海域,现在就入侵,来啊,来啊!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向云来,你会做的就只有这件事,每个人靠近你讨好你爱你疼你,都是因为你可以做这件事……或者想杀死你。比如你心爱的隋郁,你知道他找到你之后,隋司会做什么吗?你是威胁,向云来,你一定会死在他……”
他胡言乱语,却无法控制自己。密布在走廊上方和房间里的水母成群游弋,随着他越来越激动和混乱的情绪,在空气中诡异翻滚,触手如蛇群般扭动、缠绕。
水母的数量多得惊人,仿佛它们才是这个空间的真正主宰。光线穿透它们透明的、泛着幽光的躯体,影子在地面和墙壁上扭曲伸展。
向云来和任东阳,像鱼缸里的两个人。
“我不会再入侵别人的海域了。”向云来低声说。他从母亲的幻影中,看到了操纵他人意识带来的巨大快乐,然而罗清晨脸上的洋洋得意让向云来恐惧。他会想起地陷事件中,因为他而在意外中丧生的人,还有向榕和胡令溪恐惧他而畏缩的眼神。
他没办法像罗清晨一样坦然得意。他做不到。
但他的回答让任东阳狂笑起来。“你以为这是你可以选择的吗?你拥有这种特殊的能力,如果你不用,你就会被别人利用。罗清晨就是最好的例子。特殊的能力就是你手里的武器,你只有用武器来保护自己,才不会被别人夺走还反□□一刀。”
向云来:“我对妈妈的能力……并不很了解。之前在医院里见到你,你说我看到妈妈当时怎么拷问你,但我对这件事一点印象也……”
这桩往事是任东阳的逆鳞。
向云来才说出口,便立刻感到一种剧烈的愤怒冲自己袭来。是水母,染黑了的水母,从伞盖上长出无数蛇形触手的水母,从任东阳身上喷发而出,袭击向云来。
“你应该了解的,你已经了解了,向云来!”任东阳的笑声异常疯狂,但又像哭声一样凄厉,“你的海域,我的海域,我们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那个像生锈钉子一样嵌在海域里面的幻象!是你妈妈做的,她害我,也害你。你知道你为什么醒来之后察觉不到任何喜怒哀乐吗?因为你的精神力耗尽之后,深层海域里不属于你的那个幻影就会浮到浅层海域,是你的海域在保护你,它要驱逐异物!可是你我的海域都没有自行驱逐罗清晨的能力,我做不到,而你是下意识地不肯做。我永远只能这样,你也是,你也是啊向云来!你也永远都是罗清晨的傀儡!”
他扑到向云来身上,紧紧抓住向云来的肩膀。他终于在向云来的眼睛里看到熟悉的表情,是已经消失很久的、他异常怀念的——畏惧.
为寻找向云来,任东阳花了很多心机。他来到中国之后,获得了新的身份和新的学籍。他从罗清晨和谭月阳的车祸开始查起,但一切并不顺利:谭月阳安插在特管委、危机办高层的内应,在他死后,大都销声匿迹,无论任东阳如何寻找都不肯露面。而谨慎的谭月阳只口头跟狮牙提过内应,从不遗漏任何书面信息,任东阳能碰面的人并不多。
他最后只能循着隐约的记忆,从王都区开始接触特殊人类地下人口市场,比如饲育所和斗兽场。
这两个地方都会吸收和遗弃大量的特殊人类,包括完整的活人和器官。任东阳记得谭月阳提到过,他给罗清晨的监护人夫妇介绍了与买卖渠道相关的运输工作,因此博得对方信任。
数年后,任东阳从一个转运地底人的线索中终于找到向云来的踪迹。他一步步收集资料,怀着强烈的、要追踪和保护向云来的热情,最终出现在向云来和向榕面前。
他伪装成一个大学生,不动声色地接近兄妹俩。确定他俩过得不太好之后,任东阳开始筹划如何带向云来离开。
第一次让向云来踏入他的海域,任东阳起初没有感到异样。但向云来之后说的话,让任东阳蓦地想起蛇尾的女儿海森提到的细节——罗清晨逃跑一年之后,海森偶然告诉蛇尾,罗清晨曾无意中跟她提及,“我的孩子海域非常特殊,只要进入他的海域看一眼,任何人都会震惊”。
那时候,与向云来一同盘腿坐在地毯上的任东阳,忽然间毛骨悚然。特殊的海域代表着特殊的能力,罗清晨可以嵌入,而向云来则是“复刻”。他立刻提醒向云来,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再进入其海域;同时,为了不让向云来探知到更多秘密,他下意识地封锁了自己的海域。
向榕父母的死,纯属意外。任东阳还没有准备好一切,只能仓促地带兄妹俩离开。他一路上无数次想丢下向榕。可惜向云来即便对他很感激,可也始终保持警惕,他完全找不到与向榕独处的机会。
在王都区落脚之后,任东阳去找自己熟悉的、管理饲育所和斗兽场的朋友帮忙。她们就是邓老三和孙惠然。两人只晓得任东阳带了两位小朋友来到王都区,但对这两位王都区新人的身份毫无兴趣。
抹去向云来身份,修改特殊人类人口数据库信息,正是这个阶段做的。任东阳费尽心思,终于找到一个曾被谭月阳控制,但如今已经是特管委高层的人去做这件事。他甚至断绝了与断代史的联系,声称自己尚未寻找到罗清晨死亡真相和她的孩子,转而全心全意履行“保护向云来”的任务。
跟向云来的重逢,似乎激发了他海域深处属于罗清晨的那部分意识。他看向云来时常如看自己的弟弟,甚至孩子。他教向云来租房、做生意、跟人打交道,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连向榕也一并照顾好。
孙惠然说向云来像他的宠物。任东阳也觉得是。但,“保护”不就是这样吗?庇护他,守卫他,这就是主人对宠物的意义。
任东阳很早就察觉向云来投来的眼神渐渐变得热烈。他也理解向云来的打算:这个年轻的、一无所有的青年人,身上没有任何可以束缚任东阳的东西,除了毫无保留的爱。
该接受向云来吗?任东阳非常犹豫。罗清晨死了这么多年,他一年比一年更察觉到,那个念头的威力在减弱。他必须保护向云来,但他实际上并不想把自己的全部人生都浪费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让他爆发的转折出现在三年前,他收到父亲狮牙死亡讯息的那天。
任东阳收拾行李打算回国,但单单是收拾行李这个行动,他竟然花了整整一天。期间不断犹豫、放弃,又不断重拾。
他必须回加拿大。“狮牙”的称号需要人来继承,而他是最好的、唯一的人选。父亲的丧礼需要人主持,母亲因伤心过度已经病倒,没有人可以依赖。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不出场,那么断代史的高层,可能会吞掉狮牙手中原本拥有的东西,比如在其他两大特殊人类聚居区里的情报资源。
但他不能走。向云来在这里。他要“保护”向云来。回加拿大之后,也许就无法再回中国了:他将会成为明面上的断代史核心人物,而中国目前尚未允许任何一位断代史高层入境,他很可能会被海关拒之门外。
回家的意愿,和罗清晨的意愿,疯狂地拉扯着他。
而且这种拉扯,对任东阳来说,是全新的拷问:他的海域因为罗清晨的幻影早就变得十分扭曲,他的意志和罗清晨的意志,那时候开始正式争夺海域的主导权。罗清晨的幻影会在海域中重复罗清晨对他做过的事情:开膛破肚,让他一次次、无数次地变成死去的小狗。
向云来永远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任东阳只告诉他有一个出国工作的机会,他便眼巴巴地来找他,欲言又止地,饱含情愫地,用眼神和肢体语言挽留任东阳。任东阳当然是读得懂这些暗示的,他总是很擅长理解别人的恋慕,然而读懂这些之后,海域之中的拉扯就会变得更加疯狂,令他头脑如同爆裂般痛苦。
最终,罗清晨胜利了。
任东阳躺在丢满衣服的房间里,很久才站起来。他浑身发抖,大汗淋漓,单是从卧室走到浴室,连续摔了几跤。
他屈服了。同时也更恨了。
保护、保护……他心想,自己可以给这种保护,添加更多的规范和形容词。他在雨夜里撑开伞,在百事可靠门口等待向云来。他尽力挤出平淡的笑容,把向云来拉到伞下:可以跟我在一起吗?
折磨向云来成为他新的乐趣,他喜欢盯着那双与罗清晨相似的眼睛,想象自己正在入侵他,且侮辱她。即便一开始海域会因为罗清晨意志的暴怒而疼痛,但渐渐的,每一次语言和肉.体的折磨都会让向云来更加温顺和听话,看向任东阳的眼神也逐渐带上了畏惧。任东阳愿意忍耐这种痛。征服和践踏的快感是痛的附赠品,他很喜欢。
啊,畏惧……多么好,多么可爱的畏惧。任东阳喜欢这种东西。畏惧是宠物对主人的顺服,是猎物对猎人展示的战栗。畏惧让他得到了比拥有爱慕更强烈的愉悦和自豪——更何况,这是来自向云来的畏惧。
他保护的东西,正在害怕他。
还有更好、更完美的报复吗?任东阳找不到了。
正如此时此刻,他终于又在向云来眼中看到了畏惧。忤逆他太久、离开他太久的向云来,变得坚毅和独立,而这是任东阳不想看到的。他认为,这同时也是罗清晨不想看到的。
“你妈妈把你交给我,你就要听我的。我是你的父亲,我是你的控制者,我是一切!”他鼻尖抵住向云来的鼻尖,因为亢奋,身体从内部开始滚烫,他回忆起那些令他激动的碰触,连声音都带着欲望,“听好了,向云来,你妈妈害了你,也害了我。但我原谅你。你只要跟我回加拿大,你听我的,我会完全遵照你妈妈的叮嘱,至死保护你。只要你愿意为我入侵……”
他压在向云来的身上,水母从天花板上降落,几乎盖住两个人的身体。向云来用尽力气推他,但失常的任东阳重得不可思议。
反抗渐渐变得激烈,向云来并不服从,那畏惧也只在他眼里留存一瞬间而已。他用拳头揍任东阳,任东阳鼻腔中淌出血,滴落到向云来脸颊上。
任东阳掐住了向云来的脖子,渐渐收紧。窒息让向云来的拳头失去了力气,向云来只能狠狠抓住他的耳朵和头发,死死地揪着。他掰开向云来的嘴巴,伸出了自己的舌头。
与他的舌头一同朝向云来口腔蠕动进攻的,还有水母蛇一样柔滑的触丝——
一声惨叫!
任东阳浑身发抖,从向云来身上滚了下来。
那个几乎罩住他们的水母痛苦地在空气中扭动、打结。十几支手臂长短的尖矛从各个方向扎进水母体内!在扎入精神体的同时,尖矛迅速变化成带着利刺的钻头,在水母体内飞速旋转!
水母在任东阳的惨叫里化作了雾气。与它一同消失的,还有密布在这个房间里的其他水母。
银狐的尖齿扎进任东阳的手臂,任东阳抓住它的耳朵。无论人还是精神体都不肯放松力气。
“隋郁!”任东阳大吼,“我操.你个王八蛋!”
第139章
银狐的暴露让任东阳立刻意识到, 这个安全的藏身之处被人发现了。
偏偏还是他现在最不想理会的隋郁。
隋郁并不清楚断代史的发展,也不认同断代史的理念,他成为隋氏在中国的代表之后, 标志着一切更加不可控。更何况断代史要带走向云来,而隋郁出现在这里,必然是为了截留向云来。
任东阳从狂怒中暂时清醒, 他跳了起来, 甩开银狐, 扑向床边。床头有红色的警示铃,他重重按下去。瞬间,警报声响彻了这间房子。
在警报响起的前一刻, 和弗朗西斯科热聊的两个狼人偶然回头, 看到了观察室里空空的床铺。
狼人扭头时,金毛吸血鬼的眼神忽然锐利,动作迅疾如电, 猛地出手。
狼人还未来得及反应, 弗朗西斯科已经掠到他们面前, 挡住二人去路。尖利手甲如同利刃般闪着寒光,朝狼人脸庞挠去。高个的狼人怒吼一声,同样亮出爪子试图反击, 但刚一举起立即被弗朗西斯科抓住。眼前人与数秒前笨拙比划聊天的金毛吸血鬼判若两人,他爆发出的力量和速度甚至与狼人不相上下。
另一个矮个子的狼人意识到危险,怒吼着化出狼形,扑向弗朗西斯科。弗朗西斯科闪过他的攻势, 举起被自己抓住的高个狼人挡在跟前, 猛然发力,狠狠把两个狼人都推到墙角。他曲起手肘, 击中高个的下巴,强大的冲击力让狼人脑袋一晃,随即昏迷了过去。
墙角、巨大的花盆,玻璃推窗上的铁支架……每一次攻击都会利用到走廊上的东西,每一次出手都像早已算计好。矮狼人的耳朵被弗朗西斯科扯掉一个,最终倒下喘息,失去还手之力。弗朗西斯科一脚踏在他的喉咙上,听见脆响后吓了一跳似的退后。眼前两个人都没了声息,只剩弗朗西斯科站在原地,缓慢地深呼吸。
“干得漂亮。”他竖起拇指,小声称赞自己。
正要拿出手机拍照留念,走廊的灯光忽然一暗,随即红色警告灯在走廊尽头和观察室内亮起,警报声回荡。
这房子里还有任东阳和断代史的人,弗朗西斯科不清楚数量,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继续打倒对方。他跳上窗台,从二楼落到一楼的草坪上,打了个滚,随即往湖边狂奔。
哈雷尔恰好在此时落在湖泊的平台上。他满脸忍耐表情,隋郁从他背上跳下来,低声道谢。
弗朗西斯科吓得眼睛滚圆:他的“父亲”居然背着一个人类?!
哈雷尔拍拍他的脸:“什么情况?”
这是不允许他细问的暗示。弗朗西斯科忙把这里的情况简单告知哈雷尔。哈雷尔熟悉这个庄园的情况,他带着弗朗西斯科往前走,回头问隋郁:“让弗朗西斯科帮你找向云来?”
“不用。”隋郁说,“我的银狐已经抵达向云来身边。不过,你早在今天之前就想好了要留弗朗西斯科做内应吗?”
“是吗?”弗朗西斯科惊喜地看着哈雷尔。
哈雷尔:“……不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吗?你在不在,对我来说没区别。”
他说着皱了皱眉。因为看不到精神体,因此所有利用精神体做事并跑在他前面的人,都会引发他的不满。而他也从来不必隐瞒自己的不满。“隋郁,把你带到这里,我已经履行了承诺。接下来我要做什么,还有你要做什么,我们互不干涉。”他对隋郁说。“我跟你的交易,今天开始,今晚结束,OK?”
弗朗西斯科:“什么交易?我是内应,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哈雷尔:“我帮你找到向云来,帮你救走他,你帮我解决任东阳。没错吧?”
隋郁:“你在这里杀人,问题会很严重。别忘了王都区里狼人和血族的大战,已经让特管委又开始警惕你们。今天会议上蔡易……”
弗朗西斯科眼睛一亮,哈雷尔怒吼:“别跟我提他!”
弗朗西斯科立即帮腔:“不许提他!”
“……总之,别杀人。”隋郁说,“找到向云来之后,我们汇合。”
他往前跑去,听见两个吸血鬼在身后用响亮的声音痛斥他的狡猾。
此时在任东阳的房间里,银狐正守卫在向云来的面前。它的样子非常奇特,尾巴化作几种武器的形态,有的朝着任东阳,有的朝着向云来。向云来不在乎它的敌意,低声道谢。
隋郁就在附近,他是一个人吗?他有别的帮手吗?他来做什么?难道隋司醒了,他跟着隋司一起来?还是说,这个断代史的隐秘基地其实也是隋氏兄弟熟悉的地方?他没跟隋郁住在一起,隋郁即便时常跑到王都区,可其余时间在哪里活动,向云来是不清楚的。
但他心中有一种隐约的确信,隋郁是来救自己的。
这个念头如同火种,忽然熊熊燃烧起来。
隋郁会来救他。这是隋郁承诺过的。而此时隋郁和任东阳如果对上,必然会有一场鏖战。任东阳已经从疼痛中恢复过来,异形的水母再次升腾。
向云来紧紧抓住胸口。他又要违背自己立下的誓言了。可是他除了那个办法之外,什么都做不了。明明已经决定以后永远不再随意入侵他人海域,但他现在却必须毁掉这个信念。任东阳说得对,他拥有的特殊能力,确确实实就是他的武器。
任东阳抓起手机,正要开始通话,向云来低声指挥银狐:“攻击他手里的东西。”
银狐犹豫片刻,一柄小刀从身上飞出。即便知道精神体化作的武器对自己毫无杀伤力,但任东阳此时正被自己的精神力紧密地包围着,银狐的刀子穿过他的精神力,让他吃了一惊,手机脱手而出。
就在这愣神的瞬间,他的海域再次锐痛。
“……向云来!向云来!!!”任东阳发出掺杂狂笑的怒吼,“我知道的,我说对了!你们这些拥有特殊能力的向导,怎么可能忍住不去入侵别人的海域……”
他在海域中央,身上还带着上一次粗暴巡弋受的伤。但话未说完,他停住了。他看见海域中的入侵者在漆黑如墨、雷电交加的海洋中涉水前行,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向云来?”任东阳跟了上去。
向云来从落脚的小岛屿,走向岸边礁石上站立的罗清晨。他现在才意识到,罗清晨的衣服是厚实的冬季大衣,非常干爽,衣摆在狂风中依旧一动不动。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个海域中的异物,她确实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死死地咬住任东阳的海域,与他的一切紧密联结。
难以拔除。
水母的触丝、狂风中形状不明的尖锐物体、飞起来的沙砾与石头……这片异变的海域终于显露出它真正的面目。罗清晨的幻影已经无法维持海域的安宁表象,黑色的天空中浮现无数巨大的空洞,水母正从空洞中不断产生、坠落,像混沌的卵。
海水粘稠沉重,有血和泥沙的腥味。里头仿佛有巨大的触手不断翻滚,它们缠住向云来的双脚,把他拉倒在恶臭的液体里。
任东阳在他身后。但另一个任东阳却出现在罗清晨身边。随着向云来艰难跋涉靠近岸边,越来越多的白色人影,像墓碑一样在沙滩上扎根。它们都是任东阳,腹部受伤、裂开大口子的任东阳。小狗一样匍匐的任东阳。打滚哭叫的任东阳。
萦绕耳边的原来不是风声,是任东阳的哭声。放过我……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自从被隋司的反复拷问和折磨摧毁了海域的防波堤,任东阳就彻底失去了对自己海域的掌控权。过去他至少与罗清晨的幻影势均力敌,随着罗清晨幻影的力量逐渐减弱,他甚至能够压制对方——但隋司的行动让他的所有努力毁于一旦。
海域被摧毁之后,罗清晨,这个不属于他海域的异物、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的意念,从深层海域浮到浅层海域,并且以超越任东阳意志的力量控制了一切。任东阳只能凭着微弱的本能去行动,只能在罗清晨的幻影偶尔松懈时,去做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
比如命人把自己和向云来一同绑走。
但他被向云来再一次粗暴入侵后,海域的秩序已经完全崩溃。充斥在他海域之中的只有人类最基础的本能,食欲和□□,杀意和恶意。
在混乱不堪的海域中,唯一清白干净的,是那枚牢固的钉子。
罗清晨的幻影注视着走近的向云来。在她开口之前,向云来先说话了:“妈妈,我是小云。”
所有袭来的水母与海中的怪物全都停止了动作。向云来重复:“妈妈,我是你的孩子。”
这个幻影是罗清晨在离开加拿大之前嵌入的。幻影不会跟随宿主成长,向云来在自己的海域中证实过了。他确信眼前的母亲,所拥有的只是当年带自己逃离加拿大的记忆。而当年发生过什么,他方才已经潜入任东阳的深层海域,一一检历过了。
他牵着罗清晨的手,直面母亲怔愣的双眼。“我们很像,是吗?”向云来说,“他们都说我跟你眼睛一模一样。我也这样觉得。”
罗清晨仍不敢相信,伸手抚摸向云来的脸庞:“小云?你是小云?”
向云来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他现在才确认罗清晨的嵌入是多么可怕和卓然的天赋:他触碰到的这双手,居然还带着温度。
这温度让向云来流下了眼泪。“妈妈……我好想你……”他哭着说。
罗清晨也哭,紧紧抱住他:“你长大啦?你几岁?你比我还要高了……”
向云来一点儿也不想在这个污浊混乱的海域中跟罗清晨说贴心的话。而且,这个罗清晨无法回应他更多的感情了。在简单的询问之后,眼前人只是不断重复着:“任东阳保护好你了吗?他做到了吗?他没有让你吃苦吧?”
“……没有。”向云来说,“他对我很好。我顺顺利利长大了,妈妈。”
他抓紧母亲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忍不住把嘴唇贴到那带着温度的、生疏又熟悉的指尖:“可是妈妈,够了。不要再因为我毁掉别人的海域和人生了。我已经平安长大,我……我过得很好,很幸福。”他竭力让自己露出笑容,但眼泪一直没法停下,他笑得太狼狈了,“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罗清晨愣愣的。但她脸上,终于出现了松一口气的表情。这让她始终紧绷的面庞忽然拥有了轻快的笑意。
“小云。”她轻声问,“过了很多年,是吗?”
“我二十六岁了,妈妈。”
“我呢?我还陪着你吗?”罗清晨又问。
这个幻影并不知道,回国六年后,她便死了。向云来说:“你就在我身边,现在也在,一直都在。”
罗清晨盯着向云来的眼睛,试图从里头找出谎言的踪迹。
“傻孩子,我一直陪着你,你怎么还这样哭呢?”她笑着踮起脚,要拥抱向云来。
向云来怀中空空。
这个存在意义仅为监督任东阳履行“保护罗清晨孩子”这一承诺的幻影,在看到成年后的向云来,得到向云来的肯定答复后,消失了。
海域中霎时一片混沌。无论海洋、天空、水母还是礁石,全都化作沙砾,随着无数翻卷的旋风升上高空。向云来站在原地嚎啕大哭。他胸口痛得说不出话,自己亲手抹除了罗清晨留在世界上的一个印记。
眼前的场景,向云来是熟悉的,他曾在汤辰的海域中见过——任东阳的海域正在重构。
出现在他眼前的任东阳不再是浑身伤痕、血迹斑斑的模样。赤裸的男人站立在虚空之中,缓慢落地,直直地看着向云来。
“我以为你进我的海域,是要继续折磨我,就像你妈妈和隋司做过的那样。”任东阳的语气很奇特,让人分不清他是生气还是感激。但他说话的腔调,与向云来记忆中的相差无几了。
“不管你帮我是出于什么原因,你确实带我和榕榕逃离了家乡。虽然在王都区,过得并不轻松,但你承诺我的事情,也都一一做到了,尤其是榕榕上学的麻烦事。还有保护我的那些事儿,你也……也算是完成了。”向云来说,“我不想恨你。”
罗清晨当年在任东阳海域中嵌入信念,完全是出于自保。但这个信念已经彻底扭曲了任东阳的人生和性格,向云来无法彻彻底底地憎恨他。
“把这当做告别吧。我让你解脱,你也不要再惦记带我走。”向云来说,“任大哥,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我把钉子拔掉了,我们两清……”
话未说完,任东阳忽然扑了上来。他两手死死掐住向云来的脖子,怒吼:“你在可怜我?你算什么东西,你有资格可怜我?!”
向云来霎时喘不上气。这不仅仅是来自海域的压迫感,还有现实中的窒息感——细长的东西正缠绕他的脖子,并且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是水母的触丝!
向云来抓住任东阳的肩膀,随即想起,这是海域中。他必须立刻脱离海域,才有可能摆脱海啸和精神体的双重袭击。但由于共鸣太过强烈,他自己根本无力离开他人的海域,一直如此。
他伸长双手,试图撕开任东阳的胸口,踏入深层海域。但窒息感越来越强,他快要喘不上气了。
仿佛一场难以醒来的梦,他在现实和海域的夹缝里痛苦挣扎。
——喉咙忽然一松。新鲜的空气大团大团涌进来,向云来急急地喘息。
随即他听到一个声音,贴在他耳边,毫不迟疑地。
“向云来,我发誓。”
第140章
向云来睁开眼睛, 他明确感觉到有人正抱着他,而且是一个护卫他的姿势。
房间漆黑一片,他的心脏剧烈跳动, 肺部和喉咙的剧痛还未消散。警标,还有他的潜伴,现在都在他身边。
向云来在黑暗中摸索身后隋郁的脸庞。他随即意识到, 正因为身处黑暗, 隋郁才能靠近自己。他要缩回手时, 隋郁抓紧他的手掌,低声说:“我带你走,你不要出声。”
房间里还有另一个粗重的喘气声。任东阳此时也恢复了神智。
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散发幽光的水母笼罩他的身体, 像无法拆解的牢笼。这分明是精神体在主人遭受损伤时常见的回护姿态,但出现在此刻的任东阳身上,却诡异万分。仿佛它们正在逐渐吞噬他, 而他无法做出任何抵抗。
罗清晨的幻象消失了, 任东阳还会执着于用扭曲的方式“保护”自己吗?向云来不知道。阳台传来的重物落地的声音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带着苍白骨翅走进来的,是面容冷淡的哈雷尔。
骨翅在哈雷尔身后收拢。他对隋郁说:“好了,你的事情已经完成, 接下来是我的时间。”
隋郁:“我再说一次,不要动宅子里的其他人。”
断代史虽然是反特殊人类机构,但其核心成员全都是特殊人类,只不过在这个宅子里, 除了任东阳和狼人之外, 还有一些为他们工作的普通人类。
哈雷尔很不耐烦:“好了好了,弗朗西斯科已经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了。”
隋郁:“你要对任东阳做什么?”
哈雷尔起初并不想回答。他走到任东阳身边, 见他已然醒了,睁着眼睛却茫然无神,即便看到自己也没有任何反应,便踢了任东阳一下。呻.吟声让哈雷尔很满意,他开口:“他没有用处了。没用的人就该死。”
“……我是狮牙。”任东阳吃力地说,“我是断代史的狮牙!”
哈雷尔:“你只是继承了这个称号,小牙牙。你跟断代史的人已经断绝联系很久,而且你一直游离在核心层之外,你父亲聚集起来的情报资源和土地,已经完全被其他人控制。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狮牙’,比蛀牙还要无用。”
任东阳:“……是蛇尾?还是鹿角?狐耳……谁让你来杀我?”
哈雷尔长笑,似乎被他这个天真的问题逗乐了。
隋郁:“没有任何人驱使哈雷尔。他也是断代史的十二宫之一,谁能叫得动他。”他看着哈雷尔,愈发清晰地说,“他杀你,是为了在国内取代你的位置。”
向云来一声不吭,他察觉这些话是隋郁故意说给自己听的,里头有大量的重要信息。
断代史在国内的渗透速度一直非常慢。信徒发展最迅速的年月,是人人脑后挂着大辫子的朝代,但当时断代史还是个纯粹的反地底人组织,国内的地底人数量并不多,它们渗透也无甚用处。那些信徒最后都三三两两地脱离了断代史。
之后便是接二连三的战争,席卷整片土地的伤痛令断代史的人也望而却步。等到一切渐渐趋于稳定,断代史的核心人物终于趁着开放的机会,以外商的身份粉墨登场。
断代史的势力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与王都区的铁岩六人取得了联系。之后由于特管委在特殊人类管理方针上极其强硬的方针,所有在国内活动的外籍特殊人类都不得不暂时离开。最终,与国内政商两界都有密切联系的华侨隋氏,成为了断代史进攻的桥头堡。
这也是隋氏能够在国内以投资商身份兴建楼盘,隋郁能够轻轻松松给二六七医院、特管委送礼的原因。
但隋氏,也就是断代史的高层“鹿角”一家人,因为隋郁生病的原因,放缓了国内的运营。隋司虽试图插手,可惜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此时任东阳为了寻找向云来而来到中国,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断代史在中国的代表人物。
哈雷尔是血族决议通过之后才进入中国的。他虽然也是断代史核心成员,但却没多少用武之地:蔡易亲自拟定的那份决议给血族添加了大量限制,哈雷尔根本没有任何实质的权力,连在国内招揽自己的势力都做不到。
任东阳仍旧是代表人物,但任东阳如此糟糕、如此颓废。在充分接触和了解任东阳之后,哈雷尔的野心膨胀了。
“我大哥现在没办法做事,海森不参与断代史的实际事务,如果任东阳死了,那么国内的断代史核心成员就只剩下你一个。”隋郁说,“你将接管任东阳的所有东西,包括他这些年运营起来的王都区情报网络和势力,同时,你能够真正在这里扎根。不是以断代史成员的身份,而是以‘血族’的身份。”
哈雷尔的目光从任东阳身上,缓慢转移到隋郁脸上。水母的幽光中,吸血鬼的双瞳有血一样鲜亮的色泽。
“你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通过什么血族决议之类的东西,渗透到特管委这些权力机构中。就连特殊人类论坛,你是血族的代表,但你也只能坐在后排。一定气死了吧,哈雷尔?”隋郁问。
哈雷尔:“你真有趣,在自己的猎物……哦,情人面前,攻击性竟然会变得这么强?我们刚刚不还是友好的合作伙伴吗?”
隋郁:“各取所需而已。”
哈雷尔:“你把我们的这么多秘密告诉你的小猎物,这可不好。”
隋郁:“这些都是我的猜测。是我猜对了吗?”
哈雷尔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嗤笑:“滚吧。”
隋郁带着向云来,后退着从房间离开。向云来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不救任东阳吗?”
隋郁:“我要先确保你的安全。不用担心我,哈雷尔并不在意我说这些事情。他的相关情报我已经告诉了雷迟。只要任东阳死了,哈雷尔必然会有大动作,危机办也是时刻警戒着这些吸血鬼的。”
向云来被他搀扶着,只能在地面应急小灯的亮光里看到隋郁的侧脸。隋郁没有注视他,一心看着前路。银狐被他收起来了,以防他不慎看到向云来过分靠近的脸庞时,精神体会因为应激而发起攻击。
他们靠得很近,却没有什么话可说似的,无人开启新的话题。
走到院中,头顶忽然传来振翅之声。向云来抬头,便见一个灰白色的巨大影子掠过,他顿时激动起来:“羽天子……肆月!何肆月!”
何肆月没有听到他的呼唤,而是风一样从阳台掠入任东阳的房间。几声怪响之后,他飞了出来,双手抱着颈脖流血、双目紧闭的任东阳,陡然升高。
在何肆月身后,哈雷尔跃出了阳台。长达两米的巨大骨翅在身后砰然张开,他像振翅的蛾子,怒吼着,朝何肆月追去。
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像箭矢刺破了夜空的阴云!哈雷尔以极快的速度飞到何肆月身后,猛地抓住羽天子的肩膀,尖利手爪刺破何肆月肩膀,立刻溅出血来。他用力往下狠一掼,试图把何肆月压到地面。
羽天子手上还有一个昏迷的人,十分沉重,他没闪过这一击,但立刻旋转着飞动,挣脱了哈雷尔的钳制。他顺势下落,随即翅膀一振,腾飞到高于哈雷尔的地方,忽然闪电般俯冲,在掠过哈雷尔身边时,手中一把利刃不偏不倚,划开哈雷尔的手臂!
伤口狰狞,从手肘直至掌心。
而且,那伤口无法立刻愈合。哈雷尔又惊又疑,抬头细看,何肆月手中握着的分明是用自己骨头磨成的骨刀。
他无暇细想这是哪个人给何肆月的,但锐器来自他自己的身体,伤口虽然缓慢,但也在逐渐愈合。又恨又怒,他狞笑着发出怪声,再度挥舞骨翅,呼啸着袭向羽天子。
何肆月手中虽然握着刀,但另一手臂还抱着一个重得惊人的任东阳。哈雷尔几下凛冽攻击,他全无还手之力,耳中全是吸血鬼狂笑的声音:“羽天子体重太轻,你要抱着他已经费尽全力,怎么跟我斗?!”
哈雷尔忽地贴近,一手迅速下扣,要抓向何肆月头顶。何肆月立刻闪避,那手再次落在他的肩膀上,正好就是方才被哈雷尔弄伤的地方。哈雷尔控制住他的身体,猛地踹向何肆月胸口。何肆月闷哼一声,失去平衡的身体朝地面迅速坠落。
他奋力振动翅膀。两人已经飞到距离山庄很远的地方,下方却还有别墅群的闪烁灯光。他不能坠落在这里,更不能让这些普通人类看到自己和形态完全异样的哈雷尔。何肆月斜飞,往别墅群边缘坠去。
他不能够再腾起了,落点没找准——他即将落在一座房子的顶上而不是一旁的茂密树林!
何肆月知道自己这夜必然无法幸免,他干脆把任东阳紧紧抱在怀中,以最后的力气旋转身体,让自己后背着地。怀中的不是普通的嫌疑人,而是熟知饲育所、斗兽场和断代史一切信息的关键人物,决不能死。
十米。五米。三米。何肆月吃力地挥动翅膀,试图给这下坠的势头多点儿缓冲。身下是坚硬的建筑,上方是即将追击到的吸血鬼,他闭上了眼睛。
他忽然被什么抱住了。巨大的手爪,稳定的力量。
那巨兽落在别墅的顶上,先一把抱住何肆月滚了两圈,随即立刻站起,双手撑着屋顶反跳而起,强悍有力的后爪猛地踹向急坠而下的哈雷尔!
根本来不及收势的吸血鬼惨叫着横飞入树林,一路打滚,压断了好几棵乔木。
何肆月这才睁开眼睛。破损了的别墅屋顶上,一个身高近三米的银白色狼人正佝偻背脊,站在他的身前。
“我认识你,你是蔡玉米头的朋友。”狼人的声音十分粗野,但又有些奇特的纤细,“我也是他的朋友,我叫邢天意。对了,这是我家的房子,你们危机办,要给我修好。”
狼人蹲了下来,一个蓄势待发的姿势。
“你带着那个人走。吸血鬼,我来对付。”话音未落,她后足猛蹬,像颗巨大的炮弹弹了出去。
·
秦戈等人焦急地在危机办等候。其余人见到隋郁和被隋郁护送回来的向云来,知道隋郁现在身份不一般,都不敢说什么,只有秦戈厉声大喝:“你去救人,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一声!你看你俩,脸都煞白了!”
隋郁并未跟向云来一同走进来。他甚至还和向云来拉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银狐在他脚下亦步亦趋,尾巴炸得毛毛的,呈现出十几枚小匕首的形状。刀尖全指向身后的向云来。
秦戈看不明白了,盯着那小东西:“你精神体疯了?”
隋郁摆摆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坐下来喘气,半天才想起什么似的,在身上摸索了会儿,掏出个墨镜戴上了。
向云来坐他的车回到危机办,路上还好,人躺在后座上,隋郁见不到。但下车便是亮堂堂的路灯,隋郁一看清向云来的脸,应激反应立刻来了。
停车场吐了一次,走到办公楼也吐了一次,最后向云来主动走在他身后,不料被银狐用匕首扎了几下。隋郁闻声回头,还没呵斥银狐,扭头又吐了。
向云来跟秦戈复述的时候,自己哈哈笑个没完。秦戈完全不笑,秦戈的兔子也一动不动,静静地窝在向云来的膝盖上。
“不用勉强笑的。”秦戈说,“你现在并不快乐。”
向云来收起脸上的表情。他眼角余光能看见隋郁的影子就守在房间外头。世上没有比秦戈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了,但隋郁仍旧不能够相信危机办的人。
等危机办的机构医生为向云来检查完,外头传来一阵乱响,似乎有人从高处坠落在非机动车停车棚上。众人呼呼喝喝,一阵忙乱,向云来听见雷迟的吼声:“急救呢!何肆月和任东阳需要急救!不,不要去二六七医院,去找信得过的医生!”
秦戈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注意力:“你是不是有什么要跟我说的?怎么一回来立刻拉我到这里?”他看了眼手机,“蔡易只给我们半小时的时间。你和任东阳失踪不要紧,但是失踪的方式太惊人了,二六七医院是重要的机构,这事情差点被定性为恐怖袭击。”
向云来:“你和唐错没事吗?弗朗西斯科说吸干了你俩的血。”
秦戈扭头让他看脖子上的伤口:“怎么可能,他咬了一口,边说对不起边直接把我俩打晕了。”
向云来长松一口气。他现在对谁都不敢尽信。
秦戈:“隋郁他……”
向云来:“先不聊隋郁的事情。我有重要的关于断代史和罗清晨……也就是我妈妈的情报告诉你。”
早在向云来得知罗清晨的能力之前,秦戈等人已经通过秘务部保存的绝密档案,得知了罗清晨特殊的“嵌入”能力。但他没想到,罗清晨居然把这个能力运用得如此灵活和惊人。
迅速把自己知道的和经历的事情说完后,向云来问:“我当时只是想试一试,并没有把握能消除我妈妈嵌入任东阳海域的幻象。但我成功了。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无论罗清晨的能力,还是向云来做到的事情,全都是超出秦戈理解范畴的。“关于‘海域’和向导的能力,我们的了解还是太少太少了。”秦戈问,“你自己当时有什么感受?我相信你在来的路上,你一定也思考过了。”
坐在秦戈面前,向云来有一种难得的安心感。
躺在隋郁车后的时候,他确实思考过。
那个幻象是罗清晨的力量嵌入的,按道理说,向云来身为“他者”,不可能撼动这份力量。但偏偏罗清晨与他有一种奇特的联系:他和母亲一起生活了将近六年,两个人的精神体都是哺乳动物,一个是象鼩,一个是伊特鲁里亚鼩鼱,两者虽无生物上的联系,却都是罗清晨相当喜欢的东西;而第一个以及之后无数次进入他海域、与他海域进行共鸣的正是罗清晨,甚至可以说,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向云来复刻了上千次罗清晨的海域;同时最重要的,罗清晨的精神力跟向云来的精神力有近似之处,隋郁便是证据。
“我有能够消除我妈妈幻象的能力。只要在海域中找到幻象,并且告诉幻象,它代表的意义已经结束,幻象应该就能够消失。”向云来说。
正因为他与罗清晨的精神力有近似之处,他应该也能够在他人的深层海域中,顺利找到罗清晨嵌入的东西。
同时,罗清晨嵌入的指令不可能是一个复杂的指令。她让任东阳“保护罗清晨的孩子”,她让隋郁“除了罗清晨孩子之外,所有人都是怪物”,她改变了贝沙的兴趣,让她“收集有鸟类精神体的活人”。
所有的指令看似明确,但却存在巨大漏洞。活人的肢体,也算是活人的一部分,因为其本人并未丧生;“保护”也可以理解为占有、控制和圈养,这是任东阳后期变得令人畏惧的原因。
向云来:“但我不确定简单的指令是不是都能简单地拔除。”
秦戈:“简单的指令,往往指向人最直接的愿望。而这个愿望一旦被满足,幻象应该就会消失。沟通的人只能是你,除了你之外,幻象即便上浮到浅层海域,也不可能跟任何人沟通。”
向云来:“……因为它没有沟通的功能?”
秦戈:“对。你把它理解为一种程序就行,只有罗清晨本人才能影响它,而你刚刚说的贝沙、海森,这些人海域里都有幻象,但因为藏在深层海域,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任东阳之所以一直知道自己被‘嵌入’了什么理念,是因为罗清晨用这件事威胁了他。”
向云来对他已经尽量坦白,几乎什么都说了,除了一件事——隋郁的面容失认症。他此时喃喃道:“我就是罗清晨的化身……所以她犯的错,也只有我能修改。”
秦戈:“……什么意思?向云来,你想拔除谁海域里的幻象?”
向云来:“没有谁,我就问问。”
他的情绪波动无法瞒过秦戈。他有点儿紧张地等待着秦戈接下来的话,不料秦戈说:“你这一趟意外回来之后,我察觉你有点儿变化。你的精神力比之前更平和了,好像这个危机非但没对你造成任何影响,反而让你更加冷静。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对吗?”
向云来:“我很清楚。放心,我想做的事情不会危害任何人,任何机构。”
秦戈:“会危害到你吗?”
这问题向云来愣了半天才回答:“会伤心吧。我在亲手消除我妈妈留在世界上最后的印记,一个接一个地。”
但他想了想,又说:“但我还是……有点期待。期待在别人的海域里能够再见到她。很年轻的她。”
秦戈:“这是你变得平和的原因。”
向云来不知道。他答:“我以为已经不存在的人,原来一直陪着我。而且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只有我,仅有我,才可以做到的。这就是我的价值。”
他以为秦戈会立刻赞同。但秦戈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复杂。
他的表情并不像纯粹的喜悦。而秦戈也未从他的精神力中察觉丝毫的快乐。他确实是变得平静了,然而和之前相比,精神力中悲哀的部分更加沉重了。
两人走出办公室时,向云来已经戴上了口罩。他没看隋郁,只是在路过隋郁身边时低下头道谢,之后紧紧跟着秦戈。秦戈仍旧送他回安全屋。二六七医院被袭击后已经不安全,尤其得知医院高层已经被断代史的人渗透后,蔡易愈发疑神疑鬼。
向云来身体无恙,精神无恙,他需要的只是休息。秦戈原本想留下来,但向云来拒绝了,而且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已经抢救回来的任东阳还需要秦戈去巡弋海域寻找线索,秦戈不得不离开。
留在安全屋里陪伴,或者说监视向云来的,是危机办雷迟的两个心腹,其中之一便是龙游。
龙游对自己的恩人十分殷勤,但向云来现在不需要殷勤。他吃了点儿东西,便借口想透气,走到了阳台。
他原本最喜欢安全屋的阳台,现在却看什么都寡淡无味。
正是清晨,曙光熹微。向云来眺望了一会儿,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阳台的边缘有一丛大尾巴在摇摆。
安全屋隔壁是另一间同户型的房子。他想起秦戈说过,隋郁也住安全屋。
两个安全屋连一块儿?这真的安全吗?这问题掠过向云来脑海,随后他便听见有人在隔壁敲了敲阳台与阳台之间的墙。
银狐转了个身,从墙边探出脑袋,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
“是你吗?”隋郁在隔壁小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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