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王都区所有哨兵向导中, 受向云来影响最小的必定是童醉。
他身体中赤须子的那一部分持续影响着他海域的运作,随着他与赤须子融合的加速,他渐渐发现, 自己的猞猁精神体先是变得焦黑,随后黑色皮毛渐渐亮出火光,成了一只披挂火焰的猫科动物。
它当然更漂亮更威风了。但童醉轻易不会再释放它。
很多人并不知道他也是哨兵, 总是喊他“赤须子”。他也欣然接受这个称谓, 听久了, 感觉自己似乎真的替代那个无法忘怀的人,成为了两人合一的、最独特的“赤须子”。
总而言之,他身上“哨兵”的浓度确实被稀释了。他的精神力远没有别的哨兵那样纯粹, 也因此, 在所有人都被向云来的入侵弄得疑神疑鬼的时候,他感受到入侵,但始终保持清醒。
他见过向云来入侵自己海域之后的反应, 那绝对不是愉快满足的反应。
而向云来当时的入侵不是一次, 而是几十近百次, 一次比一次迅速,一次比一次利落。向云来和周力一样,正在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拯救王都区——这个想法在童醉心中诞生, 至今没有改变。
周力则更是欣赏向云来。他之所以牺牲这么大,是为了在国家的特殊人类名册里为树英和枫人夺得一席之地。只有成为“特殊人类”才能享受到特殊人类本该享有的一切权利,他不能再看着自己的族人被人们驱赶、追打甚至谋杀。但向云来是为了什么?哨兵和向导已经是当今世上最受关注、最受欢迎的特殊人类种族之一,向云来有自己的工作, 有家人爱人, 他根本没必要这样做。
不必做,却舍弃一切地去做了。这是他钦佩向云来的原因。
此时拍着向云来的背脊, 他也陡然生出长辈的怜惜。正要说话,却听见向云来抽泣的声音。
一行人来到周力的店子。和前夜酒吧一样,这个矮小的房子在灾难中得以幸存。但又和前夜酒吧不一样,店铺的地下室没有任何损坏。
周力邀请雷迟和向云来到地下室看一看。刚打开地下室的门,便听见里面传来游戏的音乐声。
地下室大约只有地面空间的一半大小,这里俨然是一个舒适的游乐区,游戏机、大电视、各种拼图玩具、音箱、电脑、架子鼓……向云来和雷迟站在门口发愣:两个浑身苍绿色的人正坐在地毯上攥紧手柄玩游戏。
听见声音,两人齐齐回头。他们看起来十岁左右,一男一女,周力说这是一对兄妹,已经在贵广交接的丛林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和向云来印象中行动迟缓的树英不一样,这对兄妹的手指在手柄上飞速移动,眼睛灵活,起身走动的时候又蹦又跳:“周力!童醉!”
他俩的身体由藤蔓相互牵系着,只能在地下室的空间里小范围活动,无法分离。
地下室的墙壁都是砖头和岩石,而这些东西上爬满了树的根系。这些或大或小的树根紧紧固定了这座房子的结构,在地陷中幸免于难。
两个树英见到向云来和雷迟,竟然也丝毫没有胆怯之意。原来危机办把树英和童醉转交给黑兵的时候,是雷迟和夏春对接的,他俩见过雷迟。虽然在斗兽场的库房里吃了许多苦,但这两个三十多岁的树英仍有孩子心性,蹦蹦跳跳窜到向云来面前仰头问:“你是谁?”
童醉在他们身后小声说:“我怀疑他俩根本数不清楚自己活了多少年,完全就像小孩子,绝不可能有三十多。”
树英:“我们听到了。你今晚别睡,藤去找你。”
童醉立刻举手投降。
周力那天离开时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他必然要死,只有身上属于树英的那部分开始燃烧,他才能感知到底层中死亡的植物根系在什么位置,如何伸展,他也才能更全面地理解地下通路的分布。他到地下室跟两个树英告别,称以后由童醉来照顾他们,夏春也知道树英的存在,这两个人都是可以信任的。
树英兄妹是从斗兽场被救出来的,两个人本来瘦弱不堪,在周力的悉心照顾下,才从极短时间长到现在的模样。他们非常依赖周力,周力离开之后,两个人便一直不停哭泣。为了保住周力的店子,他们驱使树根四处攀爬,紧紧抓住岩石和砖头。
地陷接二连三,十分危险。两人始终不敢离开地下室,相互拥抱着蜷缩在角落。直到地下室的门打开,浑身焦黑的周力出现。
两个树英抱着周力嚎啕大哭,回家的童醉也想凑热闹,可惜他一踏入地下室,立刻改变了地下室的湿度和温度,人还没站稳就被周力一脚踹了出去。
听完这些事情,向云来仍旧不理解周力带他们来看树英的目的。
“让危机办这个狼人大哥了解了解树英的现状。”周力跟雷迟聊了起来。
向云来坐在地下室里,看两个树英打游戏,竖起耳朵听周力说话。原来周力在极力说服雷迟“重新理解和认识树英的作用”。他认为这两个树英利用藤蔓和根系的能力非常卓越,一定能够在王都区的重建中发挥大作用。
雷迟并不主持王都区重建,他建议周力跟夏春说。
周力:“夏春知道,夏春只要有空,就会到这里看他们。但你是危机办的领导……”
雷迟:“我不是啊。”
周力滔滔不绝:“你是领导,你应该也了解了解树英的潜能。你看这些藤蔓……”
向云来看这两个身量矮小的树英。他们确实不像三十多岁,仍如孩子一般对游戏全神贯注。屏幕上骑着马儿在草原上奔驰的勇者朝着辽阔的山野而去。向云来问:“你们想出去看看吗?”
树英姐姐立刻答:“不想。”
向云来:“为什么?”
树英姐姐:“外面太危险了。我们就是被那些人从家乡抓过来的。”
向云来:“也不想回家?”
树英弟弟接话:“我们的山头已经被烧了。”
向云来一时无话。他现在没办法想出什么快乐的话题。从他清醒开始,所有昂然的词语都与他无缘。一个装满黑色垃圾袋的垃圾桶能想出什么愉快的话题呢?向云来正要起身,树英姐姐说:“因为我们是低等的特殊人类。”
向云来一愣:“什么?”
树英姐姐:“那个短发的吸血鬼医生说,我们树英,我们这种东西,是低等特殊人类。”她指着周力和童醉,“枫人和赤须子也是。”
童醉:“她放屁!”
树英弟弟:“高等特殊人类,大概就是哥哥你和狼人这样的吧。你们的生活,一定比我们要舒坦得多。”
忽然有一种眩晕袭击了向云来。他第一次笑出声,但不是因为愉快。
王都区这个特殊人类聚居区里,除了哨兵和狼人,剩下的全都是不被社会接受和认可,以及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回到社会的人。即便在哨兵向导和狼人之中,被迫离开家人和同伴,来到王都区的也大有人在。王都区龙蛇混杂,对特殊人类来说,没有比这里更自由,也没有比这里更缺乏自由的地方了。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也仍有人要把特殊人类分作三六九等。他在邢天意、汤辰与孙惠然的那场历时漫长的争斗中认清了血族的傲慢。而这种傲慢恰好映衬出树英、枫人这些至今未被特管委承认的特殊人类,生活在更浑浊和无望的世界里。
人生来如此。特殊人类也是人,因此也有高下之分。
“放屁。”向云来只笑了两声,冷冰冰地对树英说,“你只要了解我经历过什么,就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两个树英此时才显出一种怪异的沉稳:“你如果了解我们经历过什么,就会知道即便是痛苦和灾难,也会有大小的区别。”
向云来此时既感到愤怒,又被悲哀填满了胸口。他推开雷迟和周力,回到了地面上。植物店里绿油油的花草仍旧生机勃勃,但他被接二连三的冲击弄得昏沉无力。雷迟的车无法打开。他坐在车边的瓦砾里,直到雷迟回来。
雷迟问:“感觉怎么样?”
向云来:“你今天带我回王都区到底是做什么!走啊,去找资料啊!”
雷迟蹲在他面前,咧嘴一笑:“你说的那份资料,黑兵把你救出来之后已经找到了。我们的人已经分赴全国各地,去寻找饲育所受害者的亲属和她们本人。”
向云来愣住了:“那你……”
雷迟:“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你暴露出的能力,还有你对全城哨兵和向导做过的事,都足以让你成为最危险的可能犯。你还能自由地在外面走动,你只需要戴两个抑制环,这些都是因为我和秦戈想帮助你。”
向云来现在连秦戈都一块儿恨上了:“帮助我的办法,就是把我带回王都区,让我知道他们多恨我,让我知道根本没有人理解我吗!”
雷迟:“我们说服了特管委,蔡易想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向云来:“赎罪?!”
他的脑子因为过分激动而嗡嗡震响,愤怒唤醒了海域中熟悉的痛楚。一瞬间,海啸爆发,又急剧地退去。所有的激烈情绪从他眼中全部消失。他变得平静,恍惚。
解离发生了。但雷迟没有意识到。
他继续对向云来说:“我知道你会生气。你做的是好事,并不是‘罪’。但这在我们看来,不是这样的。那些被你影响的哨兵和向导,有的人正在开车,有的人正在做手术,有的正在抱孩子……我知道你无法预料那么多,我和秦戈都认为,这些不幸并不是你的本意……”
向云来怔怔听着。他不觉得难过,也没有了怒气。雷迟说的话像风吹过凝固的冰面,不能引起他的一丝波动。周围一切事物,一切人影,全都像隔着浓厚的雾气,他看得见轮廓,偶尔看得清面容。但看得清的东西没有意义。它们无法进入他的脑海。他对一切喜怒都失去了兴趣,对人类的灾难和喜悦也没有探索的欲望。
会回答雷迟的问题,是还有一线理智在支撑。
“所以我要怎么做?”向云来慢吞吞地打断他的话。
“帮我们接近隋氏。”雷迟说,“隋郁,他是你的男朋友,对吧?”
向云来:“隋郁到底去了哪里,你还没有告诉我。”
雷迟:“隋郁没有失踪。准确地说,他是走进了隋司的别墅,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离开过。”
第122章
雷迟带向云来回到危机办。危机办中哨兵向导数量很多, 他把车直接停在刑侦科楼下,下车的向云来立刻受到许多人的注目。
但和王都区居民的反应不同,危机办这里反倒没有那么多的恐慌。只是每个人看他都很警惕, 他走上楼梯时,原本下楼的几个人不自觉退到墙角。
向云来垂头跟着雷迟走进他的办公室。雷迟关上门,拉好百叶帘, 礼貌地请向云来坐下。向云来等待他继续在王都区里的话题。
隋郁失踪了, 这是秦戈和向榕等人的说辞。雷迟如果说的是真话, 那么秦戈他们之所以捏造谎言,目的就是为了刺激向云来,让他的情绪尽快地恢复正常。
释放了太过强烈的精神力, 他不出意外地迎来了解离。情绪的淡漠只是解离的后遗症之一。他在医院中体验过解离, 出院时分明已经好转。但王都区这一趟,他又陷入了这种意识与体验分离的状态中。
这很不好受。向云来却无法跟雷迟解释。他只是怔怔坐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让自己陷入不够柔软的皮质沙发里, 此时此刻即便有一百颗子弹射入, 有十万吨洪水涌入, 他也只能意识到“这件事发生了”,却无法从中获得任何与情绪相关联的感受。
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 模样英俊得有点儿尖锐,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他穿的衣服和危机办里其他人不太一样:普通的灰色衬衫后面有两道拉链,左右各一,正好分布在肩胛骨上方。
他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肩膀上, 没有扎起。向云来看到他衣服背后的拉链时, 同时看见一片羽毛缀在他颈后的发尾上。向云来不由得站起,伸手去拈。
那青年立刻回头, 冷淡的目光扫过向云来。
“这位是我们从人才规划局找来的侦查员,何肆月。”雷迟抓起何肆月胸前的工牌给向云来看,“他是羽天子。”
羽天子是一种目前仅在国内发现的特殊人类。他们分布在全国各地,特征是出生后便立刻能观察到的、覆盖手脚的硬质羽毛。婴儿时代,羽天子的羽毛是灰色的,坚硬,像甲壳一样包裹他们的手脚。随着身体成长,甲壳般的硬毛会在5岁左右全部脱落,取而代之的是色彩各异的轻柔鸟羽。羽天子中少部分人会在儿童时代发育出幼小的翅膀,但并非所有的翅膀都足以承受羽天子的体重,并带他们腾空。
想到何肆月衣服背后的拉链,向云来说:“你能飞。”
隋郁从二六七医院离开、前往隋司家之后,秦戈立刻联络雷迟。自从查到斗兽场和隋家的关系,雷迟已经盯上了隋郁。隋郁是他们最容易接触到,也最没戒心的一个。何肆月正好在人才规划局工作,雷迟这个刚毕业一年的年轻人印象非常深刻,立刻找到他求助。一番布置后,从向榕结束高考巡弋那天,何肆月便开始跟踪监视隋郁。隋郁那天刚离开二六七医院,何肆月就缀在了他身后。
“有一只蜂鸟总是跟着你和隋郁,你发现了么?”何肆月问,“包括现在,它也在危机办外头的院子里。”
向云来对蜂鸟有点儿印象,但却从未在自己身边发现过羽天子的踪迹。甚至他自认以貌取人,在路上瞧见漂亮的人总会多看两眼,何肆月长相出众,他绝对不会忽略。
何肆月:“你们无法发现我们。羽天子的本能就是隐匿自己。我们从出生开始就时刻面临被杀的危机,这是我们的本能。”但他没有多说隐匿的方法。
直觉告诉向云来,这方法可能关系到羽天子的生命安危。他没有再问。
何肆月一直跟着隋郁,看到他进入隋司别墅之后,他和另一个同伴昼夜值守,但始终没有看到隋郁离开。另一个同伴是危机办的哨兵,他察觉到别墅中爆发过异样的精神力波动。
雷迟看向云来:“你想知道隋郁发生了什么。我们想通过隋郁去增加对隋氏的了解,他们的目的,他们的行动,等等。特殊人类国际论坛很快就要开始,隋氏是重要的参会嘉宾,一切都不能够出差错,你明白吗?”
向云来并不想知道隋郁发生了什么。他问:“如果我做到了,你们会解开抑制环,让我自由生活吗?”
雷迟:“我会努力。”
向云来的心一下就沉了。特管委害怕他,甚至到了忌惮的程度。他能够走出安全屋,完全是因为他们需要利用他来接近隋郁。用人之前给点儿甜头,这是应该的。
但之后呢?他想起雷迟说的特殊人类监管仓。
仿佛察觉他的想法,雷迟转头说:“秦戈以他自己为担保,跟我和蔡易保证你绝对不是危险人物,如果你做出不可原谅的事情,他会和你承担一同所有责任。如果你信任秦戈,那么也请你信任我。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搞清楚隋氏家族和断代史究竟想在我们这里干什么。”
何肆月问:“隋氏的人都是外国国籍,还有几个跟联合国的特殊人类署有关系,我们不能够轻易动。”
“哪怕动不了,搞清楚他们的目的之后我们可以有所防范。”雷迟说,“特管委这些年太渴望跟国际上的特殊人类机构搭上关系,很多人事和外交上的漏洞,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问题渐渐浮现了。主持这件事的是蔡易,他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如果能够扫清这个隐患,他就可以更进一步。”
何肆月:“所以才跟弗朗西斯科分手是吗?”
向云来:“……连你也认识弗朗西斯科?”
何肆月:“他现在作为血族的代表,在人才规划局旁听国际关系课程。”他顿了顿,补充道,“人很漂亮,但是个傻子。”
留向云来和羽天子在办公室里,雷迟出门开个小会,叮嘱两人等他回来。“交流交流嘛,都是年轻人。”他临走时说。
然而室内的两个人都没有聊天的意欲,何肆月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巴掌大小的书开始翻阅,不跟向云来有任何眼神交流。向云来知道他在监视自己。
“你最近见过蔡羽吗?”何肆月眼睛看着书,嘴巴却发话了。
向云来看他:“没有。你们认识?”
何肆月:“算是室友。”
人才规划局没有学生宿舍,学生只能在校外租房,因此学校周围的租房生意十分红火。蔡羽在人才规划局读书,是吃好几种助学金的特殊人类贫困生。他不想从家里拿钱租房,便自己在外打工。他曾在人才规划局门口的奶茶店兼职过,之后因为加入黑兵,骤然忙碌,打工的计划只好搁浅。
失去了收入来源,蔡羽每天都要往返于王都区和人才规划局。碰上课程太早,或者实验结束得太晚,他就住在何肆月的宿舍里。何肆月也毕业于人才规划局,两人早就认识。
向云来问:“你是人才规划局的老师?”
何肆月:“不算。占了个位置,但我的真实身份是隶属于特管委特勤机构的侦查员。人才规划局的老师是我的外部身份。我基本不上课,只做行政工作。”
向云来:“跟我说这些,没问题吗?”
何肆月:“这不是秘密。”他合上书,“人才规划局里的每一个老师都有双重身份,其中很多都是特管委的人。你不知道人才规划局不归教育部管,现在是特管委的下属机构吗?”
这种事情向云来怎么可能知道。他沉默了,懒得回答。
“如果遇到蔡羽,让他滚回来见我。”何肆月说,“我听他说起过你。他很钦佩你。你说话,他愿意听。”
不知道是不是羽天子大都如此,还是何肆月性格桀骜。他没有寒暄,没有迂回,直接袒露身份,并且要求向云来帮自己。向云来不明白他是直率还是鲁莽,回答:“他会害怕我。”
何肆月:“不会,他没有海域,他不会感受到你们的痛苦。他在同光教教堂认识你,说你一个完全没作用的向导,居然敢在狼人和血族包围的地方救人,这等子有勇无谋,世间罕见。”
向云来:“……你确定他钦佩我?”
何肆月:“当然。”
向云来想起蔡羽的活泼和圆滑,点头答应:“如果见到他,我会说的。”
仿佛完成了一桩心事,何肆月看起来愈发放松。他低声道谢,继续翻开刚刚合上的书。他低头看书的模样与这个乱七八糟的办公室格格不入,一颗珍珠落入沙堆里。向云来盯着他看了会儿,发现何肆月身后的柜子上放着几张照片。
其中一张方方正正的,是雷迟和他的女朋友。穿着危机办制服的两个人在单位门口合影,笑得却一点儿也不严肃。
向云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的精神力越过王都区的时候,曾进入过一个游乐场海域。游乐场里满地都是金黄色的沙猫,又蹦又跳,他差点无法找到海域主人的自我意识。第三次入侵,他终于看到了那位年轻的女性哨兵。哨兵厉声喝问他为何擅自进入自己的海域,随即两个人都是一愣。
向云来见过她,白小园。是白小园教会向云来如何誊写一份比较正式的海域巡弋报告,他俩的相识甚至比向云来和秦戈还要早。认出彼此后,向云来告诉她王都区发生的情况和自己正在做什么。白小园毫不犹豫:我会联系秦戈。
那时候向云来在白小园身后看到了高大的狼人影子,他认出雷迟,也知道雷迟值得信赖,不由得对雷迟大喊:雷迟,救救我们!
但海域之中的雷迟没有任何回应。
那是白小园的海域。白小园海域之中的雷迟,只是白小园制造出来的幻影,随着白小园的想法而行动。作为海域中的外来客,向云来是不可能跟幻影交流的。
坐在沙发上,向云来忽然心慌。他想起了更多自己曾见过的“幻影”。方虞的母亲,童醉眼中的赤须子,汤辰小小王国中的玩偶人……这些全都是海域主人制造的幻影。幻影往往是主人依恋和喜爱之物,但它们都是影子,是没有自主意识的。
它们无法与外来客交流,更无法回答主人本身不知道的问题。
一阵恶寒袭过向云来的背脊。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脱口而出:“妈妈。”
他在深层海域与母亲的影子重逢的时候,曾追问过母亲好几个问题。
你是怎么出事的?我不知道——对,这是正常的。因为向云来不知道罗清晨和父亲的意外究竟如何发生,海域中的幻影更不可能知晓。
奇怪的,是之后的提问。
“生下我你后悔吗”,还有一连串混乱不堪的提问,全是他二十多年生活的诉苦。
罗清晨的回答却很奇特。向云来明明怀疑他们后悔生下自己,也为母亲和父亲之间不寻常的关系感到别扭和憎恶。他一直认为父母之间并无什么感情,因此父亲才鲜少露面,母亲也很少提起过父亲。
但罗清晨怎样回答?她说从不后悔。她说父母都很爱很爱向云来。
何肆月下意识拉住向云来的手,被他的身体的颤抖吓了一跳:“向云来?”
向云来连牙关都在格格作响。这是羽天子绝对无法理解的恐惧。在只有少数人能进入、连秦戈这样的调剂师都不可能长期停留的深层海域里,罗清晨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向云来想不起来。更重要的是,海域里的影子,怎么可能回答出海域主人本身没设想也不信任的答案?
——那个“罗清晨”,究竟是什么?
此时,雷迟和秦戈正在危机办主任的办公室里开会。他俩面前除了主任,还有从特管委的秘书长蔡易。
蔡易三十多岁,干练冷淡,目光倨傲。他开门见山,在桌上放下一份颇为厚实的档案。
档案编号为000012AA,保密等级是“绝密”。
负责保管秘密档案和处理秘密事务的秘务科,把工作的保密等级分为好几种,从SSS到A,其中AA意味着档案属于极难查阅的绝密等级,仅特管委的部分人员可以调取,就连危机办主任也无权阅读。
“看一看。”蔡易说,“这是向云来他妈罗清晨的档案。”
秦戈:“……这么多?”
蔡易:“说明这个女人身上的事情多。”他揉揉鼻梁,“算了,细节你们待会儿看,不要带离这个办公室,只有你俩可以看,高天月你别碰。”他对危机办主任说。
他调整了坐姿。雾气升腾,一只科莫多龙从雾气中跃出,穿透窗户,爬上了办公楼的外墙。那精神体不断膨大,踩在窗户上的爪子几乎覆盖了窗户的一半面积。不少鸟儿从绿化很好的院子里惊飞而起,包括一只蜂鸟。它害怕科莫多龙,不得不振翅飞远。
“罗清晨是向导。秦戈,她和你一样拥有特殊的海域巡弋能力。”蔡易打开档案,抽出一张照片。照片上,十几岁的少女捧着手心中的精神体,面对镜头笑得十分开朗。她灵动活泼的眼睛和向云来很像。
秦戈吃了一惊:那精神体瞬间让他想到向云来的象鼩。
“伊特鲁里亚鼩鼱,最小的哺乳类动物。这就是她的精神体。”蔡易说,“身长不超过4厘米,体重不超2克。罗清晨可以复制它们,数量……我不知道,没有记载,但我猜,不会比你们科室的白小园少。”
秦戈和雷迟全都提起了精神。蔡易的神情相当凝重。
“罗清晨巡弋他人海域的方式,是先释放自己的鼩鼱,再从这个主鼩鼱身上复制出一个副鼩鼱。”他伸出食指,笔直指向秦戈的额头,“副鼩鼱会这样冲进你的脑袋,然后消失。”
“这种入侵方式有点复杂。”秦戈说,“入侵他人海域要耗费很多精神力,步骤越简单越好,否则会适得其反,引起海啸。”
蔡易摇头:“冲进你脑袋的副鼩鼱不会消失。”
秦戈愣了:“不会消失?”
蔡易:“罗清晨可以直接越过防波堤和浅层海域,抵达你的深层海域。副鼩鼱消失的时候,她会在你的深层海域里留下她本人的幻影。你无法消除,无法屏蔽。甚至有时候,你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深层海域里有这样一个异物存在。”
秦戈失声:“什么?!”
他与同为向导的危机办主任对看一眼。因愕然和恐惧,两个人裸露在空气的手臂都于瞬间层生出鸡皮疙瘩。
“警铃协会前任会长谭笑宇把她的能力称为‘嵌入。’”蔡易说,“我们现在怀疑,罗清晨和谭笑宇儿子谭月阳在加拿大活动期间,可能利用‘嵌入’影响了断代史,甚至是隋氏某些重要成员的海域。”
冷硬的书桌上,趴桌睡觉的隋郁猛然惊醒。
他又做了噩梦。
落地窗外头的阳光,规矩地在地面上切割出明亮的方块。他盯着炫目的地面看了一会儿,感到头晕目眩。
梦的内容还残余着。他与一个怪物在路上跋涉,翻过山川,走啊走啊,一刻不停,像赶路,像逃避背后的追兵。但终点呢?他想不起来。
回忆梦中怪物的样子,骤然让隋郁反胃。他冲到卫生间吐出了胃里所有的东西,脑袋像针刺一样痛。海域并不稳定,精神力像被风暴影响的海面一样震荡。他靠在卫生间的墙上喘气。
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很久。噩梦,呕吐,头晕目眩,海域震荡,神经发痛。好像他的身体在顽强地抵抗着什么似的,总是不让他舒坦。但家中那位擅长处理海域问题的兄长却没办法解决他的问题。
在镜前洗脸,隋郁看见了镜中自己的模样。他先是因为恶寒而皱眉,低下头才觉得舒服一些。
海森的弟弟道格乐斯推门走进来。
“你好了吗?”道格乐斯问,“我们要出发了。”
隋郁经常想不起最近的事情。哪怕是前一天约定好的,他一觉醒来也会遗忘,总需要人不断提醒。“去哪里?”他问。
“机场。”道格乐斯说,“你该回加拿大了。”
第123章
载着隋司、隋郁和道格乐斯的车, 驶向的并不是机场。导航的终点定位在一个隋郁没听过的大厦里。他问副驾驶座的隋司:“还要接什么人?”
隋司:“不是接人……啊,也算是接人。”说着笑了起来。
语焉不详,令人不安。隋郁的精神力持续不稳定, 听见隋司用轻佻语气说话,他愈发焦躁。心底里不断涌出的恐慌,浪潮般一波接一波。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慌什么, 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定。
司机不吭声, 总是保持沉默。道格乐斯开口了:“是去诊所吗?”
隋司:“嗯。”
隋郁:“什么诊所?”
他发问时看向道格乐斯。少年的脸庞两侧张开三四片小小的翅膀, 脸上只有一枚竖立的瞳孔,嵌在人类正常五官的鼻梁位置。瞳孔的两侧,也就是脸颊上, 有两张一模一样的嘴。此时右边的嘴紧闭, 左边的嘴巴一张一合说话:“你没去过诊所吗?”
隋郁看着道格乐斯:“没有。那是什么地方?”
道格乐斯不吭声,隋司接听电话。没有人回答隋郁。他的心跳渐渐加快。这辆车真的是送自己去机场的吗?为什么“诊所”与机场的方向正好相反?他们真的要带我回加拿大?不对,隋司现在不会回加拿大, 他必须留在这里处理特殊人类论坛的事情。道格乐斯也不回, 他是隋司和海森的重要帮手。
“……我不去诊所。”隋郁对隋司说, “我现在就要去机场。”
“你得帮我带一份礼物给海森的妈妈。”隋司挂断了电话,“不用紧张,我们去取礼物而已。”
隋司说完, 隋郁不禁扭头看向道格乐斯。道格乐斯的两只手绞在一起,头低垂着。掺杂了些微恐惧的精神力从他身上逸散出来,隋郁想问的时候,看到了后视镜里隋司似笑非笑的目光。
诊所位于陈旧大厦的地下停车场。这里看起来绝对不适合行医, 门外也没有任何红十字或诊所的字样, 反倒更像一个仓库。他们一进门,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立刻迎上来。
他们的衣着和姿态让隋郁产生微妙的熟悉感。每个人都是怪物脸, 隋郁平静地看过去。其中有一个人……或者说,有一个怪物的脸,他似乎在某处见过。
“准备好了么?”隋司问。
那个似乎见过的人在前面带路:“一切妥当。”他冲隋郁笑笑,狰狞的青灰色脸庞上嘴巴朝耳朵裂开,露出口中森白的许多排牙齿。他随即又对道格乐斯笑笑,喊:“乐乐。”
道格乐斯闪到隋郁身后,精神力开始浮荡。隋郁忽然间有一种怀疑:这间“诊所”会伤害自己。他站定了,道格乐斯也随之站定。隋司在前头说:“快过来。放心,不会在这里拷问你。接上人赶紧走吧,私人飞机正在待命。”
隋郁不知道这一趟到底要接什么东西,又是人,又是礼物的。道格乐斯牵着他的手,一大一小往前走。道格乐斯频频抬头看他,欲言又止。
看到担架床上躺着的两个人时,隋郁一开始并未认出来。两个怪物的脸庞是有一点熟悉,但印象不够深刻。他俩身着同样的拘束衣,闭目沉睡,呼吸平缓。身形是一男一女,没有精神体。但隋郁能察觉到他们的精神力。
非常熟悉的精神力。
他曾与他们在王都区并肩奔跑过。黑色的孔雀扇动翅膀,穿梭在填埋结实的废墟中寻找幸存者。白色的孔雀明亮如同满月,在无灯的王都区里为他们照明前往黑兵营地的道路。
是秦小灯和邵清。
霎时间,比恐惧更强烈的愤怒席卷了隋郁的海域。
他分不清自己在为谁,或是为什么愤怒。情绪比理智先行一步,银狐从他身上跃出,落在秦小灯的身上,一个护卫的姿势。它咧嘴威吓,竖立的尾巴已经化作几十根锐利长矛,朝向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想起来了。隋郁猛地看向那个有几分熟悉的怪物脸。他在视频里见过这个人:曾在饲育所中管理员工和女人们,还惦记着自己老婆过生日的男人。
“认出你的朋友了?”隋司说,“朋友”二字好像戳中他的笑穴,语气中泄露一丝戏谑,“那正好,朋友和你一起出发,你心情也会好一些。”
“……他们就是你说的礼物?”隋郁说,“两个人?送给海森的母亲当礼物?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他咬牙切齿,头脑因为剧烈的愤怒开始刺痛。
隋司点了点秦小灯的脸庞左侧。那里缺少了一个耳朵。“她的耳朵在贝沙手里。”他说,“贝沙一直想得到完整的人,我正好碰上了,就送她个礼物。”他曲起手指敲了敲邵清的额头,“这位是赠品,不过也很珍贵。我们太幸运了。”他笑得爽朗,语气寻常,似在讨论两种美味且稀有的水果。
贝沙是海森的母亲,隋郁在画像上看过她的模样。美丽端庄的亚洲面孔,乌发浓密,眼睛弯弯。他忽然打了个寒颤。头脑持续刺痛,记忆无法变得更清晰了。他应该知道些什么的,但他现在一时想不起来。
隋司看向道格乐斯。蜂鸟腾空,道格乐斯开口了:“妈妈喜欢鸟类精神体。”
秦小灯的左耳被孙惠然割下来之后,最终在拍卖市场上拍出了13万的高价。这是一次巧妙的献礼:发现秦小灯、诱导秦小灯说出自己精神体的,正是任东阳。任东阳把耳朵献给贝沙,贝沙需要宣传自己的藏品,他们选择一次圈内人瞩目的拍卖来完成这一切。
13万美元,单看价格不多也不少——但那只是“一只耳朵”。
秦小灯的左耳纹上了特殊标记,意味着“其拥有特殊精神体但目前只出售身体的一部分”。这是常见的、吊起特殊人类收藏家兴趣的手法。贝沙天天看那只耳朵,对黑孔雀的渴望越来越盛。
但隋司和海森都坚决不同意贝沙继续与任东阳作交易。这是任东阳的伎俩:他知道贝沙的精神体是蓝孔雀,而且贝沙喜欢收集鸟类精神体,尤其是颜色罕见的孔雀。任东阳手里有黑孔雀向导,他必定计划着要从贝沙这里交换更大的、甚至是威胁断代史和隋氏的代价。即便合作,他们之间也从来没做到彻底信任。贝沙并非断代史的核心成员,她只能接受这个安排。海森一直惦记着母亲的这份遗憾。
而隋司和海森在国内的意外收获,正好能让即将迎接60岁生日的贝沙惊喜。
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道格乐斯会不自觉地捏住自己的耳垂,紧张抚摸。
隋司看着他的小动作笑了:“怎么怕成这样,道格乐斯?放心,妈妈不会要你的耳朵。”
这句话让道格乐斯的肩膀一抖。
隋郁:“……你妈妈也是收藏家?”他每说一句话,头脑就会剧烈地疼痛。即便如此银狐仍旧死死维持着半野兽、半武器的形态,它同时在保护秦小灯,和震慑所有人。
世界上有许多爱好特殊的收藏家,贝沙就是其中一个。像贝沙这种喜欢“精神体”而不是“向导和哨兵标志物品”的收藏家,对骨头、神经图、血做成的饰品、熏干的□□……全都不感兴趣。
她想要人。
而且是活生生的人。
“收藏人的收藏家,其实都把‘藏品’照顾得很好。”隋司说,“贝沙有个朋友,也是此道中人。他有一个……我忘了是什么鸟,蓝色的羽毛相当好看。他把向导养得很好,只是锁骨被切开,植入了鸟羽。但非常漂亮……”
隋郁只想呕吐。这种恶心感比他从梦中苏醒的时候更强烈。“我知道。”他说,“孙惠然说过这个人,她对着我和向云来说,炫耀的口吻。”
呕吐感更强烈了,他腹中一阵反胃,不得不扶着道格乐斯的肩膀深呼吸,压制住身体的不适感。但这样一分神,银狐化成武器的尾巴消失了。随即,在场有人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黑熊,狼狗,还有隋司的斗鱼。
就算想救走秦小灯和邵清,这里也绝对不是最合适的地方。隋郁只有一个人,就连道格乐斯也不可能帮助他。他心念电转,缓缓站直。
“贝沙知道这个礼物是什么吗?”隋郁问。
隋司:“你带回去她就知道了。”
隋郁:“……好,我带回家。我要说服贝沙,不仅释放他们两人,还要让秦小灯的耳朵物归原主。”
隋司愕然:“说服贝沙?”
隋郁:“我有我的办法。比如,带上我们的母亲。”
隋司:“噢,对,她们是好朋友。……所以你愿意回加拿大?”
隋郁:“对,我不想留在这里。但是你要保证,在加拿大落地之后,他们俩都能苏醒。”
一旦自己变得顺从和听话,隋司的态度就会大大转变。相处多年,隋郁非常清楚如何对付自己的哥哥。况且,在回到隋司的别墅之后,他经历了一场从未有过的拷问。
隋司对那次拷问的成绩相当满意,甚至有些自负。他确信隋郁是不可能违抗自己的。
秦小灯和邵清被送上了七人车,两人被安置在最后一排,固定着身体,仍在昏睡。临上车时,隋司忽然问:“你想起向云来,会是什么感受?”
隋郁一怔。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哥哥。隋司清晰地看到了他脖子和脸庞上瞬间层起的鸡皮疙瘩,还有那无法控制的呕吐反应。隋郁没有吐出来,但隋司满足了,他催促隋郁上车。
他们没有搭乘来时的那辆车,数分钟后,十余辆七人车从停车场的4个出口驶出。他们就在其中。
隋郁和隋司的车辆从小路汇入主道之后,隋郁释放了自己的银狐。他解答隋司的困惑:“你刚刚提起向云来,我现在很不舒服。”他闭目靠在后座,眉头紧皱,银狐乖巧地窝在他的腿上,大尾巴轻轻拂动。
而在高空,一只鹰穿破云层,化作雾气消失。与何肆月同组的侦查员拨通了危机办的机密电话。
接到电话的五分钟后,危机办主任的办公室被敲开。何肆月带着向云来站在门口。
“你让我监视他,但我收到了紧急通知,我不能丢下他,所以带过来了。”何肆月直视扶额的雷迟,“和隋司、隋郁相关的信息,我可以在这里说吗?”
雷迟:“你……你还有什么是不敢说的?说吧!”
“两个消息。”何肆月说,“第一个,隋氏的私人飞机刚刚抵达了停机坪。三小时后飞机就会起飞,终点是温哥华。所有手续都已经办好……”他看向蔡易,“是通过特管委的内部途径办好的。”
蔡易平静地迎接他的目光:“特管委里有断代史的内鬼,而且职位不低。这不是新鲜事。”
何肆月继续说:“第二件事,隋司和隋郁、道格乐斯……也就是蜂鸟精神体的男孩,从别墅离开后,抵达了南三环的安居大厦。那座大厦,我们的侦查员和精神体都无法进入。目前不知道他们去了哪一层,但十分钟前,有十三辆七人座分别离开大厦,从不同的路线往机场去了。”
“他们要回加拿大?”雷迟一下站起,“不行,立刻拦截。不管多少辆车出发,最终都要走机场高速,直接全部拦截。”
何肆月把向云来推进办公室:“申请机场高速的交通管制要多久?上次向云来入侵全城的海域,造成了多少起交通事故,危机办现在还敢申请交通管制?”
办公室里静了片刻。危机办主任起身:“肆月,你去。”
何肆月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大步走向办公室的窗户,推开那扇对开的窗子,踩上窗沿,直接跳了出去。
在他身体前倾的同时,身后嘭地张开了两片巨大的白色翅膀。他下坠两米,随即旋身升空,像一只真正自由的鸟儿。
向云来顾不上自己是管控对象,跑到窗边往外看。墙壁上趴着的巨大的科莫多龙与他一同仰头。他真正意识到羽天子的罕有:何肆月升到半空之后,身影忽然消失了。
“他不见了。”向云来回头对雷迟说。
办公室里的几个人都看着他。年长的那个,他估计是主任。而年轻的那个,他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但看起来气质又厅又局的。两人目光对上,年轻的男人立刻转头看雷迟。
雷迟正为向云来介绍:“这位是我们主任,高天月,这位是特管委的领导,秘书长蔡易……”
“交通管制现在确实难以申请,十几辆车子,不同路线,危机办也不好拦截。除非我们预先知道哪辆车上有隋司和隋郁。”他看着雷迟,但手指指着窗边的向云来,“这里就有一个探测器。”
雷迟:“……你要用他来探测隋司和隋郁的海域?”
秦戈:“不,不行。太危险了,蔡易!”
蔡易转头看向云来:“你做得到,对吗?”
“……”向云来靠在窗边,眯起眼睛,“你们希望我接近隋郁,查探隋氏和断代史的情报,狼人刚刚说,这是‘将功赎罪’。那你现在让我再次全城探查和入侵别人的海域,这是功,还是罪?”
第124章
蔡易没有立刻回答向云来的问题。他让雷迟带向云来回王都区, 是为了让向云来看清楚王都区和特殊人类的现状。特管委目前无法抽拨更多的资金去协助王都区重建,王都区居民大都只能自救。然而钱对于他们,从来都是难题。
越是绝望, 越是混乱的地方,越容易产生漏洞。
在向云来没有看到的地方,黑兵们已经发现, 反特殊人类组织开始在王都区活动。反地底人组织会跟哨兵和向导联络, 痛陈地底人的可恶之处;反哨兵向导的组织则散播与向云来相关的谣言, 让人们憎恨向云来而不是感激他;反半丧尸人组织把所有不幸都推到半丧尸人身上,长得难看又携带恶性病毒,就应该被唾弃被敌视……暗流涌动, 王都区一时间就跟建立初期一样, 危机重重。
黑兵已经尽力去安抚居民。但夏春和胡令溪发现,在前线目睹了多次地陷和无数尸体的黑兵,才是反特殊人类组织最容易攻陷的人。
“断代史是这些反特殊人类组织中最危险也最出名的一个。他们起初只是反地底人, 但现在已经成为反所有特殊人类种族的机构。”蔡易说, “不过铁岩六人声称, 断代史已经变质,和隋氏勾结在一起之后,他们开始热衷于从特殊人类的管理机构里交换权力。我们的调查也确实显示出这个结果。”
向云来:“那不是很好吗?他们现在不反了。”
蔡易:“那更危险。断代史从来都没有把最大多数的特殊人类看作与他们‘同等的人’。王都区的人, 黑兵,你,还有我,在断代史的人看来, 都是应该铲除, 或者应该被利用的东西。”
向云来:“你把我看作‘同等的人’吗?你现在的提议,难道不是在利用我?”
蔡易:“我利用你, 你也利用我。或者你可以把你我之间的交易称为合作。监管你,是特管委作出的决定,并非我个人独断。而秦戈向我保证,你是值得信任的。我很想信任你,向云来。我们如果能在这次王都区带来的危机中遏制断代史的在国内的发展,那么国内那些反特殊人类组织的蠢蠢欲动之势就能被抑制。特管委不可能面面俱到地控制和捣毁所有的组织,太多了。杀鸡儆猴是很好的警告方式。”
室内静了片刻,蔡易继续说:“帮我们截留隋郁和隋司。你如果能做到,我就撤走你身上的一个抑制环。”
向云来下意识看向秦戈。他现在其实也并不十分信赖秦戈,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充满了威胁,他再不能够坦然地去相信一个他人——毕竟,他也反复多次地、粗鲁地入侵了秦戈的海域。连向榕和胡令溪都害怕自己,秦戈真的是例外吗?
秦戈正鼓励地看着他。
向云来其实没有选择。他想离开安全屋,想摆脱抑制环,只能答应蔡易的要求。
他点了点头,面上毫无表情,心中却禁不住自嘲:想让我帮特管委的忙,哪里需要这么麻烦?只要用些什么事情逼迫我就可以了。
他又想,或许蔡易想从他这里得到的,是真心诚意的“愿意”。他的能力对蔡易和秦戈这样的人都是具有威胁性的,如果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他们的要求,或许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向云来失去了情绪的影响,同时在办公室里,秦戈的兔子正趴在他的脚背。他变得冷静,思绪十分清晰。他确认自己的想法:“我愿意帮你们,但不要忘了你的承诺。这里所有人都是见证人。”他看着秦戈,秦戈点了点头。
要利用向云来的能力,必须暂时解开他身上的两个抑制环。蔡易离开办公室去跟上级沟通抑制环的密码。向云来想起雷迟曾装腔作势地要给自己解开抑制环:“原来你根本没有解开这破玩意儿的权力?”
雷迟:“你手上的我可以解开,脖子上的不行。”
危机办主任也走了出去,这儿只剩向云来和雷迟、秦戈。和他俩呆在一起,向云来至少没那么紧张。他指了指窗户外头:“羽天子怎么还能隐身?”
雷迟:“有翅膀的可以,比如何肆月这种。”
何肆月这种长出翅膀的羽天子,除了那双翅膀之外,背部、臀部和下肢同样长满了鸟羽。那些鸟羽非常细小,腾空时羽毛纷纷张开,为他们提供了更多的浮空力,同时不断折射周围的环境光,达到隐藏身形的目的。
羽天子的记载最早见于明朝,被民间奉为山神。明末清初的动荡年头,不少羽天子死于信徒的刀剑之下,因当时传说食用羽天子的血肉,连普通人也可以长出翅膀,逃离被入关清兵侵占的炼狱城池。羽天子们一方面进化出自保的能力,另一方面开始往高原和山野迁徙。在原野之中,他们很少穿着衣服,身体渐渐开始出现遮蔽躯体的羽毛。
羽天子是国内相当罕见的特殊人类,一度被认为已经灭绝,是几十年前尚存在、且以保护罕见特殊人类为宗旨的,最初的“远星社”再次发现了他们。远星社在西北的林区中发现了一个羽天子的聚落,并且通过这个聚落中的羽天子,与国内隐匿于各个省份的羽天子获得了联络。一个已经灭绝的种类,忽然之间涌现出近千人的数目。
而关于羽天子的历史研究,得益于当时被远星社的人资助读书,并最终考上人才规划局的一位羽天子。他现在是中科院院士,一生都致力于研究羽天子,以及和羽天子近似的有翅类特殊人类的溯源与发展。
雷迟对这些如数家珍。何肆月是他通过危机办主任找来的,他完全把这位缺少社会经验的羽天子当作自己的爱将,无论何肆月多么无礼多么善于让人生气,他都能够忍受。“总的来说,国内的有翅类特殊人类数量并不多,就连羽天子族群里能长出翅膀的也很少。翅膀是一种变态发育。有翅类的共有特点之一是,他们都不喜欢穿衣服,衣物会刮掉皮肤上的羽毛,很痛。”
向云来:“何肆月穿得人模人样的。”
秦戈:“何肆月身上除了翅膀和后颈之外,没有羽毛。他专门去做过脱毛手术。”
向云来:“……?!”
秦戈:“鸟羽长在人的身上,会产生很多皮肤问题。而且何肆月坚决不肯裸露身体,皮肤一直被羽毛覆盖,尤其是夏天,经常捂出一身的痱子。他上大学之后成为我们的重点关注对象,衣服、鞋子都是专门给他定制的,不仅凉快轻薄,而且能模仿羽天子鸟羽的特性,通过反射周围的环境光达到隐形的目的。”
雷迟接话:“后颈他也想脱,但怎么脱还是会重新长出来。”
秦戈:“连毛囊去除手术都没办法彻底脱毛吗?”
他俩聊着何肆月的脱毛手术,向云来却反问:“何肆月那种衣服,世界上真的存在?”
雷迟:“那衣服是用何肆月自己脱下来的鸟羽加工制作而成的,你穿了没有用。”
想法被识破,向云来不再吭声。雷迟和秦戈仿佛是为了分散向云来的注意力,一直在不停聊天。他俩说到何肆月这种能够用双翅腾空的羽天子,骨骼往往十分脆弱,体重很轻,跟半丧尸人一样容易受伤。
向云来想起何肆月和甜玉米头的室友关系。但随即,另一个问题钻进他脑袋里:“等等,何肆月说隋郁和隋司身边的那个男孩,精神体是蜂鸟。他怎么知道?他看得到精神体?”
“他妈妈是向导。”秦戈说,“不,他不是饲育所出来的。何肆月的父母是异种族结合,向导和羽天子,两个人现在还在陕西的山区里种树呢。何肆月的染色体变异很奇特,他带有一点哨兵和向导的特质,能看到精神体,能感受到精神力的波动,但他没有构建海域的能力。”
向云来:“……这么特殊的羽天子,说不定会被孙惠然那种人盯上。”
雷迟:“说到饲育所……隋司身边那个向导小孩,我见过。”
隋司和海森曾带道格乐斯来过危机办,向云来记得,正巧是向榕第二次进行高考巡弋那天。雷迟当时在危机办里。他在走廊上与道格乐斯匆匆擦身而过时,从道格乐斯身上嗅到了一种特殊的气息。
“你俩绝对不可能察觉。”雷迟说,“普通的狼人也不行,只有我,或者夏春和邢天意这种天生的狼人,继承了狼的基因和血统,连带着还有狼人永恒使命的……”
向云来打断他的话:“血族?”
雷迟:“……是的。道格乐斯身上有血族的气息。”
向云来:“不愧是狗。”
雷迟:“……你现在是不是恢复了?秦戈,他海域恢复了,对吧,我感觉人也变正常了,会挑衅我了。”
为表示歉意和尊重,向云来更正了自己说法:“不愧是狼狗。”
雷迟静静瞪他一眼,继续说起道格乐斯的事情。
向云来交给夏春之后,又被夏春锁进办公室抽屉,最后随着地陷落入地底人聚居区,并最终被黑兵找到,且交到危机办的饲育所资料里,雷迟看到了一个貌似平平无奇的记录。
一个23岁女哨兵的卵子与他人的精子结合,最终饲育所得到了几枚健康的受精卵。那份资料的特殊之处在于提供精者的名字。供精者的名字是一串缩写,他在确认放弃孩子所有权的文书上留下了自己龙飞凤舞的签名。
“那个人是拉斐尔,他留下的是自己的德文名字,很长一串。他的签名我实在太过熟悉,我研究他和他的孩子——也就是孙惠然那些人,研究了很久。”雷迟说,“孙惠然的‘父亲’,那个擅长医术,而且教导出孙惠然这种东西的‘父亲’。他同时也是道格乐斯生物学上的父亲。血族虽然具有生育能力,但他们无法通过生殖方式繁衍,几乎所有血族的孩子都无法活过一岁。道格乐斯是很特别的例外。”
道格乐斯的存在很容易溯源。海森的家族在加拿大十分显赫,道格乐斯是十几年前被海森的父亲领养的亚洲男孩。
“他是一份‘礼物’。”雷迟说,“海森的父亲出轨被狗仔队发现,他为了向妻子贝沙表达歉意,买下道格乐斯送给了她。道格乐斯的实际年龄比看起来要大不少,他曾被一对不育的夫妇买走,三岁时精神体确定为蜂鸟。之后海森的父亲用高昂的价格买下了他,转赠给贝沙。哈雷尔给我提供的情报中也提到道格乐斯。血族很想留住这个特别的孩子,但海森的父母兴致很高,血族为了跟断代史维持良好关系,最终没有抢夺‘礼物’。”
向云来:“……一个人,也算是‘礼物’?”
雷迟:“在地下的特殊人类人口和器官交易市场里,这是常用的暗语。贝沙喜欢收集鸟类精神体,这不算秘密。她是世界上有名的人体收藏家。当然,她喜欢的是活人。”
向云来被愤怒击溃,他脸上的表情逐渐扭曲。兔子从脚背窜上他的肩膀,吃力地咬他的耳垂。他在微弱的疼痛中,先想起的是道格乐斯那张典型的亚洲人脸庞。
单眼皮,警惕的目光,曾好奇注视过自己。
此时,那双常怀好奇,也常怀警惕的眼睛正注视着一个从天而降的青年。
道格乐斯并不与隋郁、隋司同车。他坐的是一辆负担迷惑任务的七人座,驶离大厦不远后,他因为身体不适而不得不下车。司机把车开走,继续充当迷惑危机办侦查员的散兵,道格乐斯在路旁坐了很久,直到身体的颤抖停止。
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抚摸耳垂。蜂鸟在他头顶高处盘旋,忽然低飞,落到他的头顶。
随即降落在他面前的,正是逐渐显出身形的何肆月。
“你好,蜂鸟。”何肆月俯视道格乐斯,倨傲开口。
道格乐斯认不出何肆月,但本能地感到危险。刚窜起来,何肆月已经一把抓住他头发,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何肆月并不打算和他废话。他原本想追上隋司和隋郁的车,但是意外发现了本该呆在车里的道格乐斯。他抓住道格乐斯,忽然腾空而起!
道格乐斯死死抱着何肆月的腰,但何肆月身上的衣服非常光滑,他根本无处着力。悬停在半空中,他的蜂鸟啪地消失,而何肆月说:“玩个游戏吧。”
他说完松手。
道格乐斯立刻朝地面坠落!
少年的尖叫声在半空炸响。在他落地的瞬间,羽天子像一只白鹤掠过,轻巧地揽着道格乐斯的腰,把他带回空中。
道格乐斯满脸是泪,浑身抖个不停。
“隋司和隋郁坐的那辆车?”何肆月问,“倒数三声,不说的话,我们再玩。”
道格乐斯抠紧他的手:“你是……”
何肆月:“我是危机办的人。你现在已经被我逮捕了。”
道格乐斯:“好,那你……快……”他在空中吐了几口,“……快去救人……”
何肆月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道格乐斯把呕吐物抹在何肆月的衣袖上。他忽略何肆月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吃力地说:“求你了,救人!车上有两个人……不,两个孔雀,黑孔雀,白孔雀。隋郁要带他们回加拿大,送给我妈妈……”他忽然张嘴大哭,“我好痛……我害怕……求你救救他们……”
第125章
“礼物”对孩子来说往往意味着欣喜。然而对道格乐斯而言, “礼物”意味着最大的恐惧。
他去到海森家里的时候已经三岁,是会记事能沟通的年纪了。贝沙抱着他参观自己的藏品,向他展示自己豢养的、精神体是鸟类的哨兵和向导。这个举动让道格乐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以为自己也将成为藏品的一员。
周围的人都对他很好,温柔地笑,慈爱地说话。但道格乐斯总是战战兢兢地面对每一个人, 一天比一天更思念过去的“父母”, 直到他们说, 父母“卖掉你了”“很多钱”。他还不足以立刻理解金钱的数字,但总之,他被抛弃了。
他持久地处于恐惧之中, 并在隋司一次又一次的巡弋里暴露自己的恐惧。
隋司认为战胜恐惧的最好方法是面对它, 于是他建议,让贝沙在参加特殊人类拍卖会的时候带上道格乐斯。
道格乐斯祈祷过天使降临,拯救自己。但他十几年来从未等到。他不信教, 但会装模作样地跟在贝沙和养父身边做礼拜, 他的歌唱声清亮, 姿势挺拔舒展,表情最为虔诚。他听见贝沙跟她的朋友说:你们看,他就像真正的鸟儿。
他紧紧攥住拳头, 把掌心挖出血来。
而他此时看到了羽天子。巨大的白色翅膀,将近落地时才显露的身影,漂亮的脸庞和身姿。
他腾空而起,但不确定自己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而牙关颤抖。不过他至少知道一件事:那两个人或许有救了。
此时在危机办里, 雷迟和蔡易分别打开了向云来身上的两个抑制环。
在开启之前, 秦戈让自己的兔子蜷缩在向云来怀中。蔡易的科莫多龙恢复成寻常的两米长短盘在向云来脚下,粗糙外皮摩擦着向云来的小腿。向云来知道这两位向导是为了让接下来的事情变得更加轻易, 让他的精神力能够在平稳状态中运作——但他欲言又止:“你这个恐龙……”
蔡易:“科莫多龙。”
向云来:“这个科什么龙,能不能收起来?我腿都被它的皮擦红了。”
蔡易脸色阴沉,科莫多龙消失了。向云来松了一口气,扭头对秦戈说:“好吓人,这可以说……”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随着两个抑制环同时关闭,他一下被狂潮一般的、陌生人的情绪席卷了。
地陷之后的情感淡漠原来不是病症,是他的自我保护措施。他每进入一个海域,自己的精神世界就会复刻对方海域的景象;他当时进入了数万个海域,复刻了数万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所有的复刻行为,都会在他的海域里留下碎片。
精神世界是充满了主人情绪的地方,越是强烈的情绪,在海域中留下的印记就越发清晰深刻。抑制环解开的瞬间,向云来的精神力毫无抑制地奔涌而出,无数来自他人的海域碎片同时向他发起袭击,最锋利的那些,果然是最黑暗的碎片。
他在一秒钟内体验了无数次杀死他人和自己的冲动,无数次残害弱者的恶劣想象。被注射阿波罗的时候,他进出他人海域的速度太快了,即便曾闯入过残忍的海域,不到一秒钟也迅速会被下一个海域覆盖。他根本来不及识别,也来不及被影响。但现在,那些激烈的东西全都在精神力的瞬间决堤中浮上了表面。
向云来抽搐着跌到地上。他瞳孔放大,嘴巴张开,然而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像水一样从眼眶里滚下来。
雷迟按住他的下巴,以免他咬伤石头。怀中的兔子扑上他胸口并消失。
向云来在自己的海域中蜷缩成一颗未诞生的胚胎。他抽泣,发抖,直到秦戈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别怕,你已经复刻了我的海域。你抬头看看。”
向云来没有抬头,他紧紧捂着脸,声音破碎:“抑制环……给我……戴上……快!”
抑制环复位。
好几分钟后,向云来才睁眼苏醒。他在无意识中翻滚挣扎,胳膊和腿上好几处伤痕。醒来时一切仍很恍惚,从所有感官无限放大,到一切情绪如同沉入水中般寂静,他无法适应。他听见蔡易在问秦戈:“他这样怎么巡弋别人的海域?没有潜伴吗?警标呢?警标是什么?”
于是这一瞬间,是向云来从阿波罗的影响中恢复之后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如此思念和渴望隋郁。
隋郁能起作用吗?隋郁能帮助自己吗?向云来不确定。但他晓得“隋郁”应该是灵丹妙药。这种渴望中没有多少暧昧的情愫。他像一个失眠300天的可怜虫,渴望一颗安眠药,仅此而已。
反复实验多次之后,他们决定保留脖子上的抑制环,只松开手腕上的抑制环,这样向云来的精神力即便动荡,但仍在秦戈可以处理的范畴内。向云来任由他们实验,很久才低声问:“其他人怎么样?”
雷迟:“这里只有我们几个。”
向云来:“我是说……危机办里的其他人怎么样。我刚才的精神力决堤外溢,一定会影响到其他没有防备的人。”他的手抓紧自己的头发,揪得头皮生痛,这样才能让他勉强冷静。
“……放心,不会影响任何人。”秦戈说,“这件办公室是特制的保护域,你的精神力即便外溢,也不可能突破保护域。等会儿你开始查探的时候,我们会关闭保护域的屏蔽功能。”
向云来猛地松了一口气。
“开始吧。”他说,“隋司的海域我不熟悉,但隋郁的很容易找到。”
蔡易仍坚持最后一次确定:“你真的可以在这么多人之中,找到隋郁的海域?”
如果半小时前,向云来一定会犹豫着不能准确作答。但现在,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在渴望隋郁。“可以。”他肯定地说。
秦戈:“蔡易,不用怀疑,他是世界上绝对不会恐惧向云来的人。他们之间的联系是非常紧密和特殊的。”
向云来心中一片宁静。新的情绪从他海域中复苏,那是苏醒之后从未察觉过的温柔和平静。他点头:“嗯。”
精神力像平缓的海浪,快速地越过危机办的院墙,往远方而去。向云来试图准确地控制自己的精神力。自从知道当时的入侵造成了多少无辜之人受伤甚至死去,他每天睡不着的时候,就在自己的海域里练习怎样精妙地控制自己的精神力,让它们凝聚,让它们往唯一的方向奔去。
秦戈和蔡易都在解开抑制环的时候强化了自己的防波堤。然而向云来的精神力并未越过堤防,深入海域。它像一阵真正的风,飞快掠过防波堤之外的景象,随即立刻撤离。太快了,快得蔡易都要面带迟疑地看秦戈,用目光询问:他巡弋了?
秦戈轻轻摇头。这不是“巡弋”,是“探查”。一种必须对精神力具有极高超控制力才能完成的行动。向云来此时无师自通。
他并不踏足他人海域,这种简单的、迅速的探查也绝对不会对任何人的海域造成影响。若是普通的哨兵和向导,没有经过一定的战斗训练,根本不可能察觉那转瞬即逝的波动。
十分钟后,他的精神力几乎扫遍了全城所有海域。在他看不到的时候,秦戈和蔡易交换了眼色。俩人眼中都是凝重的忧虑。
向云来成长的速度太快了。快得让人害怕。
然而向云来一无所获。
不仅隋郁的没有找到,连他略有印象的隋司的海域,也搜寻不到任何的踪迹。
“我猜测,向云来在之前的风暴中,一定也踏入过隋司的海域。隋郁失踪的这段时间里,隋司应该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他是非常擅长战斗和防守的向导。”秦戈说,“他必定加强了自己和隋郁的防波堤,你的探查没有明确方向,精神力连浮潜都做不到,更别谈找到一个针对你的能力强化过防御方向的海域了。”
向云来心中一沉:隋郁也要防御他?为什么?
向云来说:“我再试一次。”
此时,雷迟接到了联络。刚接听几秒钟,他立刻转头看向蔡易,目光先是惊愕,随即露出浓厚的尴尬和怜悯。
蔡易警惕:“出了什么事?”
雷迟:“警方联络了危机办,刚刚有57个人报警,称看到长翅膀的鸟人拎着一个小孩冲上云霄,随即消失。同时我们的网络监测触发了危机警告,现在网络上有超过100条短视频拍摄到羽天子,也就是何肆月带着小孩起飞……”
向云来清晰地看到了蔡易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庞上,瞬间挣起了青筋。
“……好了,我知道了。”蔡易深吸一口气,“我现在处理。”
雷迟的通讯还在继续:“何肆月的电话接进来了。肆月,我是雷迟。你怎么……什么?!”
他这回转头看向秦戈:“何肆月绑架……不是,他带走了道格乐斯,正往危机办赶。道格乐斯说,隋司和隋郁车上还有俩向导,但他不知道姓名,只晓得他俩的精神体是黑孔雀和白孔雀,你有印象吗?”
秦戈:“我……”
向云来一下站起:“是我认识的人。”他仍旧没什么表情,停顿两秒,飞快说,“我找不到隋司和隋郁的海域,但我能找到秦小灯和邵清的海域。”
秦戈:“你确定吗?”
向云来:“非常确定。王都区出事的时候,他俩都在那里救人。我的精神力每泛滥一次,都必然会先经过王都区居民的海域,当然也包括他俩。”
何肆月和道格乐斯尚未赶到,向云来再次坐回沙发,这次探查已经驾轻就熟。
很快,他站在一片葱郁的森林里。高耸入云的望天树之间,一条青色的小溪从深处流淌到向云来脚下。他抬头、回头,无论如何环顾,周围尽是相似的景象。天上滚动着雷电,雨细细地飘落,风并不稳定。
向云来在一棵望天树上找到了秦小灯。她竟然睡在树杈子上。
伸手够不着,向云来又不能改变她海域里的东西。她睡得很沉,穿色彩斑斓的裙子,长头发垂下来,手腕上戴着的小花手链在细雨微风里颤动。
向云来睁大了眼睛:他看见秦小灯的左耳,完好无损地生长在左耳本该存在的地方。
一种直觉让他开口:“秦小灯。”
在树杈子上甜睡的女孩睁开了眼睛。她猛地坐起,看向秦戈,用清亮快乐的声音喊:“向云来?你又来啦?”
第126章
秦小灯冲向云来举起手机、播放文字转语音软件发出的声音时, 向云来曾想象过她本人的声音。
此刻回应他的女孩,与他想象的、秦小灯原本会拥有的声音有一些不同。那介于少女和成年女性之间的嗓音,让他忽然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觉。
这感受非常、非常新鲜。暌违已久, 又十分熟悉。
是“喜悦”。
强烈的、灿烂的情绪迅速控制了向云来,他发出了未曾有过的响亮欢呼:“你能听见!!!”
他甚至感到自己笑了,他朝跳下来的秦小灯张开双臂。秦小灯把他撞倒在地上又迅速跳起来, 撩开头发让他看自己的耳朵。林中的蝴蝶和鸟雀盘旋聚集在她的周围, 黑孔雀落在她的肩上, 长长的尾羽像一面漆黑的披风。
“看到了吗?我的耳朵回来了!”秦小灯笑着说,“你是世界上第三个在我海域里听我说话的人。”
向云来:“第一个是邵清?”
秦小灯:“对。”她的脸色渐渐沉静,“向云来, 你怎么样?王都区出事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你了, 向榕和胡令溪说你被危机办保护起来,但我不太相信。你之前进入我的海域时,只是给我下达指令, 我们并没有好好说过话……”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向云来说, “你知道你和邵清发生了什么吗?”
向云来只晓得秦小灯和邵清在那辆车上, 但为何会与隋氏兄弟同车,此时又是什么状态,他并不清楚。
秦小灯告诉他, 王都区事件中,她和邵清都没有受严重的伤。但之后他俩总感觉自己被什么人监视着。监视他们的视线来自空中,善于隐匿,他俩找了很久, 一无所获。
“我现在……应该在睡觉。”秦小灯皱了皱眉, “睡觉之前发生过什么,我不记得了。但在你来之前, 有一个奇怪的小孩进入过我的海域。”
向云来:“谁?”
秦小灯:“他说他叫乐乐。”
男孩一张东方人面孔,单眼皮,目光并不坦率。他进入秦小灯海域之后,并未唤醒秦小灯,而是在海域里到处走来走去。森林的深处有一间小黑屋,是秦小灯和黑孔雀一起被关禁闭的地方,而且是秦小灯深层海域的入口。
男孩试图强行打开小黑屋的时候,秦小灯醒了。
乐乐……向云来猜测,那应该是道格乐斯。他有蜂鸟精神体,也是一个可以进入他人海域的向导。从他试图打开深层海域的行为来推测,他还有深潜的能力。
秦小灯失去左耳之后,对一切陌生来客严防死守。她找到乐乐的时候,那孩子正蹲在草丛里,看着一窝从树上掉下来的鸟蛋发愣。
秦小灯海域的丰富程度是超出向云来想象的。她离开家乡许多年,却近乎完美地还原了家乡的一切:四季景色,万物生息。这是她奶奶曾生活过的寨子,她出生之后,直至失聪,都是在这片森林中度过的。
秦小灯跑到道格乐斯身边,这个年少的不速之客忘了那间无法开启的小黑屋,盯着鸟蛋,低声问:“好小的蛋,是蜂鸟吗?”
鸟巢粘贴在一片宽大结实的树叶上,被风吹落了。巢由蜘蛛网、苔藓、泥土、草叶构成,像个精巧的小袋子,里头有两枚小小的蛋。
秦小灯告诉他,这是一种绿色蜂鸟的巢,她学问不多,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那男孩显得有些激动:“云南,那应该是绿喉蜂虎!”他继续比划,“我的精神体也是蜂鸟,是彩虹蜂虎!”
他们聊了很久很久,道格乐斯完全忘记自己入侵海域的目的。
他后来来了很多次,面色凝重地进来,高高兴兴地离开。他没再碰过那间难以打开的小黑屋,反而在秦小灯的海域里探索起来。秦小灯在海域里跟道格乐斯说的话,几乎跟这几年与邵清说的一样多。连道格乐斯都说:我从来没跟陌生人讲过这么多的话。
那为什么跟我讲呢?
我,我喜欢鸟。我们的精神体都是鸟。
你没见过拥有鸟类精神体的向导吗?
我见过,我见过很多。但……道格乐斯的声音很小:但他们都是妈妈的“礼物”。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的海域也没有你这样的景色。
秦小灯没听明白,但她欢迎这个小小的客人。
偶尔的,她还会问道格乐斯:你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
道格乐斯目光很躲闪。
秦小灯会拉着他的手,像一个真正的姐姐牵着自己的弟弟,跨过山溪和树林。你可以帮帮我吗?在探索的间隙里,她会低声说:“让我醒来,可以吗?”
每一次道格乐斯进入海域时,秦小灯的自我意识总是在睡觉。她睡得越多,越记不起沉睡之前发生过什么。她十分担心,但意识到道格乐斯的身份或许不一般,她用成人心力控制着这种恳求的尺度。黑孔雀不再惧怕外人,也会降落在道格乐斯的头顶。他像顶着一个巨大的高耸的假发。
“我喜欢你的海域。”道格乐斯说,“它好美丽。”
他会用很多在秦小灯听来非常奇怪的语句赞美她的海域。他后来还会说“这么美丽的海域,不能消失”。
向云来告诉他,在现实中,这个男孩也正在向危机办传递信息,想要救下秦小灯和邵清。“你跟他说的话起了作用。”向云来说,“小灯,你相信我吗?”
他很忐忑。
秦小灯:“当然。我为什么要怀疑你?”
向云来:“我之前进入你的海域,还对你下指令。多次重复,直到形成暗示……”
仿佛知道他的担忧,秦小灯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是我好开心!向云来,你在海域里跟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觉得害怕。因为我听得到啊。只有在海域里我才听得到声音,在海域里我才是完整的。我喜欢别人在海域里跟我说话聊天……以前是邵清,后来是你和乐乐。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乐意听,我一点儿也不怕,我绝对不会怕。”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笑着说,“你知道我的秘密,还帮过我很多、很多次,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之一。”
从胸口涌出来的热烈的东西,向云来一时间还不知道它是什么。但秦小灯的信任对现在的他来说,简直就是救命稻草。
他并非被所有人憎恶和遗弃。
他抓住了秦小灯的手:“小灯,听我说。我现在要找到你的位置!我要以你的海域为锚点,一点点地缩小距离……我不确定能不能做好,但我必须要多次出入你的海域……”
秦小灯没有丝毫犹豫:“好啊。你来救我们吧。”
从海域中脱离的向云来心跳仍旧急促,但眼神已经和之前不大一样了。他肯定地告诉身旁的几个人:“我找到秦小灯了。她在这里的……东南方。”
雷迟立刻起身:“东南方,往机场去的路……我知道了,有三条。快,上车!我们追上去!”
雷迟开车,蔡易和秦戈一左一右夹着向云来坐在中间。车子启动的时候向云来听见雷迟联系何肆月:“肆月,你把人小孩儿放下……放在稳妥地方不是随便丢下,我求求你了……现在听好,我们都往东南方去。我和秦戈在路上找那辆车,你在上方巡查,一旦发现那辆车子,立刻下落截停!”
向云来再次闭上眼睛。他的精神力只朝一个方向逸散,很快,他再次捕捉到秦小灯的海域,再次踏入。
秦小灯和海域里的鸟儿们就在那棵高耸入云的望天树下,不停为他加油。向云来的脸红得发烫,他顾不上阻止他们。“救回秦小灯”成为他现在最迫切的愿望。填满他胸口的,此刻再也不是那些被人憎厌的不快和沮丧了。他振作起来,甚至辨识出心中“希望”的味道。
秦小灯不怕他,隋郁也不会怕他。他现在就要立刻找到这两个人。
“这条路……偏西,往西边去一点儿!”向云来始终闭着眼睛。他一刻都没有停下,即便鼻血从鼻腔流出,他的脑袋因为过度使用而嗡嗡发痛。
近了,更近了。9公里……7公里……7.3公里,拐入巷子,一路狂飙,距离骤然缩短到5公里……幸好的是,那辆车移动的速度非常慢。
他这次踏入海域,摇摇晃晃,被秦小灯急急扶住。“你还好吗?”秦小灯几乎抓不住他的意识,“你的身影……”
“我没事……”向云来咬牙说。幸好进入海域的意识是干净整洁的。他总不能让秦小灯看到自己满脸鼻血,面白如纸的惨状。
脑袋里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区域都因为他过度消耗精神力而发痛。脖子上的抑制环效果太强了,在它的限制下强行使用精神力,向云来就像无时无刻不跟一扇数吨重的巨门抗衡。他无数次突破这扇门,又无数次被反作用力扇倒在地。
“够了。停一停。”秦戈制止了他的下一次入侵,“我们已经很靠近……”
“再来一次!”蔡易厉声说,“我们面前还有两条岔路。就要上机场高速了,我们必须在他们上高速之前截停,否则很容易被发现,而且会引起骚动……”
秦戈:“放你的狗屁!你只是不想承担……”
蔡易:“闭嘴,秦戈!”他看着向云来,“他开始入侵了。”
秦戈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暴起。
这一次入侵只有十五秒。向云来恢复清醒,抹了抹自己的鼻血:“偏南。”
方向盘急转,雷迟大吼:“何肆月!听到了吗!这里偏南只有一条路!”
外放的听筒里只有剧烈风声。片刻后何肆月清晰地回答:“我看到他们的车了。很幸运,正堵着呢。”
话刚说完,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
何肆月稳稳落在了十字路口车流中,唯一一辆七人座的顶上!
车顶瞬间凹陷。车门随即打开,两条人影从车内飞出,他们的精神体——斗鱼和银狐也随之跃出。
何肆月抬了抬手,权当打招呼:“不好意思,飞太累了,我歇一歇。”
隋司独自一人跃出,隋郁却横抱着昏睡的秦小灯。来不及弄清楚隋郁做了什么,隋司先认出了眼前人的种族:“羽天子?!你在干什么?!”
何肆月缓慢收起了翅膀。他身上的衣服逐渐显形,将他包裹。周围的车里不少人连滚带爬逃窜,边逃还边举起手机。在七人座后方的两辆车子,行车记录仪正在闪动。何肆月这一落又给蔡易添了不少麻烦。但他浑不在意,语气悠然:“你认得我?”
隋司脸色一沉:“我们有事,这次就不追究了,请你立刻离开。”
雷迟的车子正好拐入这条路。乱跑乱喊的人很多,堵车严重。他当机立断:“下车!跑过去!我看到何肆月了!”
蔡易脸都绿了。他们逆行穿过人群,听见许多人喊“鸟人”“天使”,还有“特殊人类杀人了”之类的话。他头发根根直竖,但即便这样,他下车的时候仍不忘记在向云来和自己的手腕上拷上手铐。
向云来看见了隋郁。
只看到侧脸,他便感到海域掀起了风浪。他一时间根本分不清这种感受是狂喜还是愤怒,但浑身都因为亢奋而紧绷起来。接近隋郁的渴望近似于一种本能,驱动他朝那边奔跑。他很虚弱,手脚无力,鼻血总是止不住,但他不想停下。
何肆月翻下车顶,从另一边打开车门,抱出邵清。他手上力气不大,只能把邵清拖到路边。
而此时隋郁开始带着秦小灯往雷迟他们跑来的方向移动。他认不出人们的脸,但是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精神力。他朝那方向大喊:“秦戈!”
隋司意识到弟弟要做什么,斗鱼忽然腾空而起——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
车流中,一个还未下车的司机正在群里跟同事发语音:“是特殊人类啊,是鸟人……我是哨兵,我没有翅膀……”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向云来的脸,霎时间,他被强行入侵的记忆和惧意爆发。蔡易和向云来意识到身边忽然出现一股充满恨意和恐惧的精神力时齐齐扭头,但那司机猛地踩下了油门!
卡车撞上前头的小车,且还在加速、还在加速!司机在驾驶室里惊恐地大吼,脸根本没朝着前方,而是一直扭头看着僵立在路边的向云来。
兔子从秦戈怀中跃出,穿过车前挡风玻璃,扑向司机的脸庞。
从看到向云来的脸到被秦戈制伏,只有十几秒。然而就在这短短的十几秒内,卡车已经在车流中强行往前行驶了十几米。
向云来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蔡易忽然转头,抓住他的衣领,挥拳猛地砸向他的脸。
他浑浑噩噩,完全没有反抗和躲避的力气,重重摔在地上。鼻梁痛得似乎已经断了,他张口想说话,但吐出了一颗牙齿和满嘴的血。
“你又做了什么!”蔡易大吼,“你又入侵……”
向云来连辩解的余裕都没有。他摔在地上时,看到了不远处抱着秦小灯跑来的隋郁。
两人的目光对上,隋郁停住脚步。向云来霎时间忘了疼痛。他拼命推开蔡易,好让隋郁看清楚自己的脸:“隋郁……隋郁……!”但声音嘶哑,他没有更大的力气说话了。
但他的哨兵脸上有一种怪异的表情。
隋郁踉跄了两步,忽然抱不住秦小灯,和秦小灯一同跌在地上。他起身连忙察看秦小灯状态,却不由自主朝向云来看。
又一次对上目光。
隋郁肩膀颤抖,面庞扭曲。他跪在地上,开始了猛烈的呕吐。
同一时刻,银狐从他肩上跃起,化作无数一米长的尖矛,呼啸着刺向向云来!
第127章
隋郁能看清向云来的脸。
第一个察觉这件事的人, 是负责监视和跟踪隋郁的道格乐斯。
他反复确认蜂鸟的记忆。面对向云来的时候,隋郁的目光、表情是不一样的。隋郁从未触碰过别人的脸庞,也根本无法确认他人的眼睛究竟长在什么地方。和别人对视的时候, 隋郁的目光总是落在对方的头发上。这让他看起来非常高傲,但至少能维持基本的面对面的礼仪。
可是,隋郁会注视向云来的眼睛, 会抚摸向云来的脸庞。甚至拥抱, 甚至亲吻。
那绝对不是面对怪物时会有的态度。道格乐斯和隋郁认识许多年, 他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就看过隋郁眼睛深处根本无法隐藏的憎厌和恐惧。哪怕当时隋郁面对的只是年仅几岁的自己,但皱起的眉头和瞬间紧绷的嘴角, 仍泄露了隋郁的不悦。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 道格乐斯愈发专注地驱使蜂鸟去观察隋郁。他那段时间的行动重点已经不是看隋郁做了什么,而是像观测一个新奇的野生物种一样,从零开始认识隋郁。
但他没有跟隋司说这件事。
王都区地陷之后, 隋郁回到隋司的别墅里寻找阿波罗的解药。而刚从向云来粗暴巡弋中恢复过来的隋司无比愤怒。他恨不得向云来立刻死去, 怎么可能再给他解药?隋司拒绝了隋郁, 并且斩钉截铁:阿波罗没有解药,他一定会死。
隋郁当即暴怒。当时在别墅里的除了隋司和海森,还有刚刚回收蜂鸟的道格乐斯, 以及从王都区里撤走的血族哈雷尔与他的伙伴。几个成年人合力制伏隋郁之后,隋司问道格乐斯王都区到底发生了什么。
道格乐斯正要说明,隋司手一挥:不必说了,我自己看。
道格乐斯下意识喊:不行!
但他的拒绝反倒加深了隋司的兴趣和好奇。
于是最终, 隋司在道格乐斯的深层记忆里看到了蜂鸟所见到的一切——隋郁能看清向云来的脸。
这个事实证实了隋司之前隐隐约约的担忧。他不明白为什么向云来是例外, 也不知道这个状态持续了多久,但他必须解决这个异象。
隋郁的精神力在狂怒和绝望中非常混乱, 他根本无法构筑起以往足以抵抗隋司的防波堤。当时进入隋郁海域的,除了隋司之外,还有道格乐斯。
妻子海森试图阻止隋司:两个向导同时进入他的海域,你会害死他的。
隋司:我知道有这样的先例。
海森:那是别人,不是你。你的向导能力不是为了疏导海域而存在的,道格乐斯更不是。你们两个人的精神力一定会引起他的海啸,甚至可能会彻底撕裂和毁灭他的海域。你要杀了你的弟弟吗!
女人的声音在别墅宽大的客厅中回荡。隋郁赤红的双眼瞪着隋司,忽然转身冲向无人看守的窗户。他要逃出去。
但哈雷尔展开骨翅,挡住了隋郁。两人搏斗中,隋郁强行冲撞窗户。就在窗户破损的前一刻,隋司的入侵成功了。
两个并不稳定的精神力碰撞在一起,隋郁的海域立刻掀起了狂暴的风雪。道格乐斯踏入海域时,瞬间感到窒息。隋郁正以最大的意志力拒绝这两个不速之客,但“向云来会死”这件事对隋郁是最致命的打击,他没办法冷静。
海域中大雪弥漫,无论是远处的山和城堡,还是近处的峡谷与桥,全都白茫茫的一片,狂风卷着粗大的雪片打在道格乐斯的脸上。他看见隋司冲向腾飞在空中的隋郁,把隋郁狠狠拉到地上,双手立刻刺入隋郁的胸口。
他想撕开隋郁的自我意识,他要进入隋郁的深层海域。
但隋司失败了。
这次失败甚至让隋司被推离出海域。只有道格乐斯留在海域之中,与地上爬起的隋郁面对面。
但很快,隋司再次进入。他进入隋郁海域,如同无人之境。以前就是这样。这种失而复得的顺畅,让隋司有了新的灵感。
他对道格乐斯说:即便不进入深层海域,我也可以执行拷问。以前中国的警铃协会里有个拥有蜂鸟的向导,他的蜂鸟可以吃掉别人的部分记忆。可惜,你虽然也是蜂鸟,但却没有这种能力。
他转头看道格乐斯:但我有别的办法让他远离向云来。
隋郁童年时,因为面容失认症度过了非常混乱的几年。为了让他稳定下来,正常生活,隋司多次出入他的海域,在海域之中对着他的自我意识不停重复:你是正常的,这只是一种普通疾病;周围的人也是正常的,即便你看不清脸部,他们也不会伤害你……
重复一百次,一千次……甚至一万次。重复的话语形成暗示,它们和拷问一起让隋郁变得“正常”。直到隋郁可以坐在餐桌边上,颤抖着抓起刀叉,小声对父母问好。
现在不过是把当时的事情再重复一万次,甚至十万次而已。
隋郁被禁锢在别墅的地下室里,就是任东阳曾呆过的那个地方。隋司甚至找来少量的阿波罗,稀释之后注射到隋郁身上,让他的银狐长时间暴露在外,精神力持续疲惫和紧张,无暇去构筑防波堤。
隋司和道格乐斯无数次进入他的海域,在雪域之中施以拷问。斗鱼化作水蓝色的纤薄刀片在雪域之中穿梭,切开雪和雪,空气和空气,还有隋郁的皮肤和血肉。即便受伤的是自我意识,不安和恐惧也足以让隋郁死死记住这种直达脑髓的剧痛。
这种折磨每一天都在持续。道格乐斯就是隋司的帮手。每一次拷问,道格乐斯都会同时踏入隋郁海域,不停地重复向云来的名字。
风雪化作鞭子抽打隋郁,缠着他的颈脖把他拖上高空的时候——向云来。
隋司把化作孩童的隋郁一次次抛入结冰深河的时候,让他摔得粉碎的时候——向云来。
刀片细细钻入自我意识的深处,顺着神经线剐蹭——向云来。
隋司命令隋郁回忆和重复自己第一次杀死表兄弟的场景——向云来……
向云来向云来向云来向云来……
所有大脑深处承受的痛楚、恐惧,对自己的嫌恶、鄙夷,对隋司的仇恨,对道格乐斯的憎厌,所有的负面情绪,所有把隋郁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事情,全都联系着“向云来”。
隋司还会打印出向云来的照片,在瘫软的隋郁面前展示。他会把向云来笑着的照片拍在隋郁的脸上:这是从你家里找到的,你拍的,你很喜欢对吗?你看得清他是吗?你想见他,对不对……
直到隋郁浑身颤抖着呕吐出胃液和胆汁,恐惧大吼:拿走!把它拿走!
隋司扭曲的脸庞才显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你爱他,是不是?
隋郁疯狂摇头,他必须要不断捶打自己的头部,才能停止因为高强度拷问而无法平息的耳鸣和头痛:是……不,不是……是……是……
隋司没有停手。这样的拷问,足足持续了一个月。
隋郁现在还记得,当一切停止,自己昏睡三日后醒来时,隋司正抚摸着银狐,用一种诧异的语气轻声说:为什么你的精神体不像任东阳一样发生异变?
那时候,隋司看起来有点儿遗憾,更多的是心满意足。但他又并非因为重新完全拥有弟弟而快乐。隋郁当时并不知道隋司的笑容滋生于何种心情,可他现在明白了。
看见银狐化作长矛扎向向云来,在所有人惊恐、愤怒、害怕的时候,只有隋司笑了。
向云来入侵过他的海域,甚至不止一次。这对隋司而言,是极大、极不可原谅的侮辱。而他此刻终于在隋郁的争夺战中取得了完满的胜利,彻底践踏了对手。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隋司和向云来之外,全都是第一次看到隋郁精神体的变化。
两个向导都愣住了,雷迟反应最快:“躲开!向云来!”
向云来因愕然而一动不动。长矛从高处落下,尖锐、迅速——就在尖端触碰到他精神力的瞬间,他忽然生出一股求生的大力,猛地朝蔡易的方向翻滚!
长矛落地,瞬间消失,只有一根穿过了向云来的手臂。它们无法对□□产生伤害,但向云来的海域霎时间爆发出撕裂般的痛楚。
他心有余悸:如果所有的长矛全都扎中……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隋郁总是自称战斗力很强。精神体与精神体之间的争斗,关键就在于摧毁对方的精神力和海域。而通常只有向导拥有摧毁对方海域的能力,但同样的事情隋郁的“武器”也能做到。
消失的长矛在向云来身边凝聚成了银狐。银狐扑到向云来手上,张口咬住向云来的手腕。同时,它因恐惧炸开的尾巴再度翘起,化作十几把匕首,齐齐对准向云来。
秦戈的精神体刚刚巡弋了司机的海域,此时立刻转身,在主人的指示下奔隋郁而去;而蔡易的科莫多龙砰地落地,它即便不倍化,体积也十分庞大,尾巴朝银狐狠狠一甩。
为银狐挡住那根尾巴的是向云来。
“别攻击它!”向云来大吼。
银狐的牙齿扎进他的皮肤,匕首刺入他的肩膀和胸口,大脑深处一阵接一阵持续的刺痛,隐隐唤起他海域中所有黑暗的、残忍的碎片。
但银狐停下了,匕首也没有继续攻击。狐狸收起牙齿和尖利爪子,黑眼睛怔怔仰头看他。
在向云来冲它伸出手的时候,它颤了一下,但没有避开。犹豫了片刻,像以往一样,它昂起头,朝向云来亮出自己的下巴和颈部,好让向云来能用它最喜欢的手势和速度轻轻抚摸。
然而刚碰到它的毛发,银狐和匕首都消失了。
向云来扭头看向隋郁。停止呕吐的隋郁非常狼狈。他双眼赤红,汗水混合生理性的泪水糊了满脸,看向云来的目光隐藏着愤怒和恐惧。还有一些更复杂的东西,让他看起来像一个仇敌,又像一条流浪狗。
他们仍认得彼此。
但那些曾真挚浓烈的东西,已经烟消云散了。
向云来胸口像填满了石头。他大口喘气,这不对……他甚至低低说出了声:这不对,隋郁,这不对。
他猛地推开蔡易,忘记了自己和他还拷在一起,顿时趔趄着摔在地上,下巴狠狠一磕。
他不想要这样的重逢,他拒绝隋郁仇人的目光。世界上属于他的东西太少了,他连身份都没有,他甚至是一个死亡的、已经被消除的人。
“你说过的!你发过誓!”向云来摔得头晕目眩,下巴一道裂口,血汩汩流出来,但他仍嘶声大吼,“你不能够……”
他忽然看到了在隋郁身后的隋司。相似的面庞,但那张脸正笑着,是胜者才配拥有的倨傲笑容。
绑走小灯和邵清的,让隋郁变成这样的,给自己注射阿波罗的,联合断代史破坏王都区的,斗兽场,饲育所……一时间,新仇旧恨齐齐涌上。
就像寻找秦小灯一样,向云来的精神力此时朝着一个方向凝聚。他爆发出比之前更混乱的力量,脖子上的抑制环随之产生更强的电流,他忍耐着皮肤烧灼的疼痛,想象自己是一个拉弓的射手。
他的精神力化作箭矢,腾空而出,越过隋郁的肩膀,刺入了隋司的额头!
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就像他之前入侵隋司海域的时候一样。
因为愤怒与兴奋,他心跳和呼吸急促,浑身血液澎湃,自我意识一落入隋司的海域,立刻开始寻找隋司的自我意识。
这是第三次,他闯入了隋司那个坚固如监狱的海域。
鱼群朝向云来涌来,巨大的鲨鱼张开了血盆大口,海沟中伸出许多黑色触手,紧紧抓住向云来的脚踝。他没有任何恐惧,发现触手们卷着他往海面上拖,他立刻挣脱触手,游向海沟。
漆黑海沟中,一个红色的人影若隐若现。
在自己的海域中,隋司是绝对安全的。他不必隐藏自己,只会选择呆在最舒适的地方。但向云来还是出言讽刺:“藏这么深,你很怕我?”
“滚出我的海域!”
隋司的声音震动整片海洋,连水中的向云来也被这种震动弄得眩晕。
海水开始沸腾,温度逐渐上升。向云来的皮肤被烫得发红。
很新鲜的海啸,整片海洋正试图煮熟向云来。
“调剂师的课程我学完了,但有一个内容,我始终没有找到实践的机会。”浑身被烫得通红的向云来,如同炮弹般射向隋司。
隋司根本不屑于闪避。他仍由向云来抓住自己,冷笑道:“我想过留你一条命,但现在看来,你不需要我的慈悲……你干什么?!”
向云来不听他说话,双手刺入隋司的胸膛,吃力地往两边拉扯。自我意识裂开的胸口处,有红色的水流涌出。
“就用你来练习吧。”向云来此刻的表情是狰狞的,“让我也来玩一玩,你最拿手的拷问。”
第128章
隋司的海域坚固如监狱, 深层海域更是从来没有人进入过的地方,绝对隐秘。
他没料到向云来居然能够强行打开入口!
他立刻抓住向云来的双手,两人以近乎坠落的速度落入没有尽头的黑色海沟深处。巨大的、长相怪异的鱼从四面八方游来, 异形生物掠过向云来的身体。有的甚至张开大口,吞噬向云来的双腿。
但向云来的力气毫不放松。
“感谢阿波罗。”他对隋司说,“我说的是, 你给我注射的那些阿波罗, 还有你来不及带走的阿波罗, 是它们增强了我的能力。”
一边说,他一边继续撕扯。隋司胸口已经被他扯开了一个足以容纳一人进入的裂口。隋司恶狠狠地掐着他的颈脖,海水彻底沸腾, 两个人都满目猩红。
向云来咧嘴笑着, “谢谢你,大哥”,猛地一扎, 钻入隋司胸口。
隋司海域比向云来过去进入过的任何一个海域都要复杂。他并没有穿过冰凉的、水一样的黑暗, 而是在黑红相间的粘稠物质里不断穿行、下沉。向导开始深潜的时候, 往往不会遇到阻碍,海域主人的抵抗一般只在浅层海域里爆发,但隋司的深层海域里仍旧有许多无形的东西阻挠他。巨响在他耳膜里震动, 仿佛隋司从大脑深处对他喊话:滚出去,滚出去!
然而声音越来越轻。向云来落入一个明亮的地方。
他——或者说隋司,正坐在餐桌旁慢条斯理地吃早餐。餐桌对面是海森,道格乐斯坐在海森身边, 两个人都没有进食, 而是直勾勾注视隋司。
海森飞快地用英文说着什么,向云来一句也听不懂。隋司只在最初看了一眼海森, 随即一直盯着面前的松饼、火腿和煎蛋,仿佛那些才是更吸引他的东西。他的手背碰到了滚烫的茶杯,皱眉把茶杯推远了。
直到最后,海森怒气冲冲:你要杀了你的弟弟吗!
隋司抬起头,笑着问:你为什么这么关心Garrett?他是我的弟弟,如何处置他是我的事情,和你们没有关系。
道格乐斯说:你是因为他看清楚向云来的脸,所以生气吗?
向云来清楚地感受到,这句问话让隋司异常愤怒。他握紧了刀叉:不要再讨论这个话题了,我已经……
海森接话:在隋郁心中,向云来比你更特别,而且一定是最特别的一个。他能看清楚别人的脸,就是他能够恢复正常生活的契机。你没办法再控制他,你也没有必要再控制他了。断代史需要的……
隋司豁然站起,把手里的杯子砸向地面。脆响之后,海森同样愤怒。鲸鲨从她身上窜起,瞬间占据房子高处的空间,她吼道:别对我发脾气,这都是你的错!
强烈的眩晕之后,眼前景色变了。向云来这次独自站在窗前。他的视线矮了很多,傍晚的窗户上映出隋司十几岁的脸庞。他跟隋郁很相似,尤其是眼睛。虽然这双眼睛在成年后变化了许多,但此时隐藏的忧郁和向云来熟知的几乎一模一样。而透过隋司的眼睛,他看到了年幼的,正在花园中蹒跚学步的隋郁。
小小的隋郁看见哥哥的身影,朝他仰头伸出手。隋司立刻推开窗,踏上窗台,跳到了花园里,笑着抱住隋郁。
落地的强烈冲击让向云来再次眩晕。他在这次眩晕里落入了隋司更加混乱的记忆中。无数声音,无数手脚,全都朝向云来纠缠过来。向云来明白隋司仍未放弃驱赶自己。他急匆匆闯入一个记忆,终于获得片刻平静。
站在隋司眼前的是道格乐斯和他的蜂鸟。道格乐斯双眼血红,犬齿异常锋利,他看起来和平时很不一样,更像一个血族。和张扬跋扈的其他血族不同,他跪在隋司跟前,肩膀颤抖,声音紧张:我不是想隐瞒你……
隋司非常愤怒。而且是非常具体的愤怒:他愤怒得想立刻撕碎道格乐斯,还有向云来。
“他怎么可能看清楚向云来的脸!他不可能!”他连声音都扭曲了,“如果他能够看清楚……”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他就有救。”
数百条斗鱼在道格乐斯身边盘旋,他满头是汗,在斗鱼靠近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畏缩。“还有办法的,我、我有办法!”道格乐斯护住自己的脑袋,尽管知道这不可能阻挡斗鱼的入侵,他仍旧紧紧抓住自己头发,不停重复,“只要解决向云来……只要杀了向云来……”
“不行。”隋司回答,“你太小,你没经历过。你根本不懂。死只会让他永远铭记向云来。隋郁心中不需要有任何特殊的人,一个都不需要。……我接下来的安排,你必须遵守……”他压低了声音。
道格乐斯仰头看他,为自己听见的这件恐怖的事情而瞳孔颤抖。
剑鱼刺入向云来的胸口,蓬勃生长的海草纠缠向云来的四肢。向云来没有因为这些回忆而激动,他扭头继续寻找,扎进下一个记忆。
他看到隋郁从椅子上滚落到地面,用他从未听过的声音哭喊:“停下来,哥哥,停下来……求求你……”
这段记忆非常漫长。又或者它跟其他记忆一样短暂迅速,只是在向云来看来,它持续得太久了。他站在只有隋郁、隋司和道格乐斯的空间里,黑暗、逼仄,仅一束光炙烤隋郁的脸庞。隋郁无数次站起,无数次跌倒。他清醒时仍顽强抵抗,一遍遍说:阿波罗的解药,你一定有,我知道……如果你没有,海森或者断代史也一定有……你可以拷问我,我能承受……我答应你,我会离开向云来,我回到你和断代史身边……但是请给我解药。
隋司有时候答应他,有时候只是咬牙切齿地说向云来的名字,好像要把这三个字用牙齿碾碎一样阴狠。
这是□□和精神的双重拷问。隋司在对自己的血缘亲人施刑。
这段记忆结束时,向云来也像隋郁一样有一种呕吐的冲动。他此时不爱隋郁。是的,他跟自己确认:我应该不爱隋郁。爱这样浓烈灿烂的感情,他现在的大脑无法制造——但他仍因为更具体的震怒,而真切地起了杀意。
他踉跄落入另一段年代久远的模糊记忆。
隋司只有五六岁年纪,视野非常低矮。他在花园里玩耍,看见父亲和几个人正在喝茶。他小步跑过去,张开手扑向父亲。就在这瞬间,父亲身边那位客人手中的茶水倾倒了。滚烫的茶全部浇到隋司的胸口,烫得他哇地一声哭出来。
在痛哭中,向云来透过小隋司的双眼看到了浇茶的人——样貌毫无变化的哈雷尔。
吸血鬼甚至没有假装慌张或怜悯。他放下茶杯,兴致勃勃:他的精神体还没有成形吗?怎么不为他挡一下我的茶水?
这句话让桌边几个人都笑起来,除了正抱起隋司的父亲。在笑声中,隋司恐惧的抽泣如同号角一样响亮。
隋司的哭声令向云来陡然兴奋,但兴奋也让他失去了精神力的平衡,瞬间被推出深层海域。他悬浮在滚烫的红色海水中,忽然向前急窜,双手掐上了隋司的脖子。
向云来和他打过几次照面,知道自己给他的印象是非常软弱和不起眼的。往日的向云来绝对会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也绝对会选择大事化小,保护自己和向榕为上,但今日在他海域里做的一切,向云来内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理性让他一直维持着能长留海域的微妙平衡,但愤怒正在他的胸口疯狂燃烧。
隋司抓紧了向云来的头发:“你想掐死我?别忘了,这是我的海域……”
“我知道。”向云来轻声说,“我知道的,大哥。”
他在这瞬间回忆起的,是调剂师课程学到“拷问”这个部分时,来给他们上课的那位前辈。须发俱白的老头,躯体佝偻,手脚发颤,全程只坐着,基本没站立过。他说,不是所有调剂师都懂得“拷问”,它考验的不是调剂师的技术而是真正强大的精神:要足够冷静,同时也足够残忍。
要在心底彻底相信自己,确认自己绝对能够在他人的海域中控制他人。这需要异常强大的自信乃至自负。
要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绝对正确,拷问期间绝不能怀疑自己的正义,这种迟疑哪怕只有一瞬间,也会形成空隙,引发对手的反扑。这需要常人难以习得的坚定与毅然。
更重要的是,要懂得利用对手海域,尤其是深层海域的一切细节。即便是最令对手痛苦的,最肮脏的,最邪恶的手段,也必须要在自己的手上复现。被遗弃的,让她再次被遗弃;被爱人谋杀过的,让她再次面对死亡;被刺伤的,让他一次次体验濒死的感受;被侮辱的,让他再一次承受无法反抗的侮辱……
每一次拷问,等于杀死对方,也杀死自己。
拷问者要完全扼杀自己的同理心,甚至同为人类的寻常感情。
那老头说:寻常调剂师偶尔拷问一次就差不多了,没有调剂师是专职做拷问的。但他又顿了顿:但我是,因为我的能力只能用在拷问上。你们不要像我一样,拷问是无法回头的,有人从中获得乐趣,有人只领悟到痛苦。
向云来想起老头,大脑深处忽然一阵战栗。但他没有停。为了惩罚隋司,他愿意在这里杀死自己——他掐着隋司的脖子,从相互接触的地方,隋司的皮肤像被烫熟一样起泡、翻卷。
隋司的尖叫与他被哈雷尔烫伤时一模一样。
向云来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声音。手上的力气松了一瞬,立刻又紧。那仿佛被热水烫过的伤处从脖子开始,上下蔓延。只几个眨眼的瞬间,隋司浑身发红,被臆想中的滚烫茶水浇透。
他抽动手脚,痛苦地嚎叫。
向云来没有时间欣赏他的惨状,转头再次钻入他胸口的裂隙。
这次阻碍比上一次小了很多。他经过了许多个记忆,碎片状的,并不连续,其中很多都是隋司拷问隋郁的记忆。有的隋郁已经成年,有的隋郁很幼小,抱着脑袋蜷缩在房间的角落,苦苦哀求隋司停下。
“……他不行,但Garrett可以。”向云来踏入一个记忆,立刻听到了房间里传来的声音。
说话的两个人用的是中文,向云来完全听得懂。隋司的身高似乎是十来岁,蹲在窗户下偷听室内的对话。眼前是远在加拿大的隋氏庄园,他在隋司的记忆里看过很多次。
在书房中谈话的正是兄弟二人的父母,窗户没有关严。
“Garrett是哨兵,显武只能让哨兵去学习。”父亲说,“阿司很聪明,但可惜他是向导。”
母亲激烈地反对:“向导又怎样?他的能力比同龄的向导都要强,他已经学会拷问了。”
父亲:“向导的精神体生来没有哨兵精神体那么强的攻击力,阿司是斗鱼,可是Garrett是银狐。哪个更厉害,你看不出来吗?”
母亲:“Garrett怕人,他依赖我们和阿司,根本不能够正常地面对其他人。显武是需要别人指导的,他愿意接受谁的指导?你我都学不会,我们必须请陌生的老师……但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察觉Garrett的病!”
父亲:“我们可以把教授请到家里来,让他单独为Garrett上课。”
母亲:“学会显武之后呢?他还是要去面对外人,是不是?”她哭了出来,“别人如果发现他的不寻常,一定会讨厌和欺负他。可是把他一直囚禁在这里……不行,他不应该过这样的人生。阿司是最适合……”
良久,父亲低声说:“Garrett的生活,我会想办法的,你放心。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可能让阿司去学习显武。向导有别的用途,断代史一直都是这样的。”
视线晃动,向云来连续冲入几个幼时的记忆,终于看到了因为拷问隋郁,而在雨夜中跪下的隋司。他恳求父亲答应,让他来控制弟弟,他保证一定会把隋郁教育成……不,训导成能够跟陌生人正常沟通交流的样子。
他说,我来控制他,我会跟他一起上学。
这些话,他是看着母亲说的。
下一个记忆,是隋司牵着隋郁的手走在陌生的走廊上。这似乎是大学校园,周围宽敞明亮,人来人往。隋郁戴着墨镜,头一直低垂,只看自己的脚尖,任由哥哥牵自己前行。兄弟二人离开走廊穿过草坪,走向湖边的楼房。中途隋司停步,半蹲着摘下隋郁的墨镜。
隋郁吓了一跳,看到隋司脸庞又是一惊,连忙把眼神转开。
看着我,Garrett。隋司捧着他的脸,让他注视自己。你已经跟教授学了三节课的显武,基础你都懂了。但你记住今天要跟他说什么吗?
隋郁点头:我说,我说……我想跟哥哥一起学。
隋司:但教授一定会拒绝。他会说,向导学这个干什么,向导的能力不足以驾驭显武。你该怎么办呢?
隋郁:我就说,哥哥很厉害,哥哥什么都学得会,我不懂的东西,只要哥哥上课一定……
隋司:不对。
隋郁:……如果哥哥不跟我一起学,我也不学了。
隋司笑了,凑近亲了亲隋郁的额头:对,真棒。这样我们就能够一起学习了。
两人继续牵手往湖边走。隋郁低声嘟囔:我讨厌显武,它会让我的银狐变成各种武器,我的海域很痛,哥哥,银狐也会很痛,我不喜欢这样……你为什么也想学?
隋司直视前方,楼房的门口已经打开,白发的教授正笑吟吟迎接他们。他嘴唇几乎不动,低声说:想要成为断代史的核心成员,我必须学会显武。
向云来猛地被推离深层海域。他再一次悬浮在红色的海洋中。隋司在海沟里蜷缩,烫伤的痕迹正慢慢消退,他狠狠瞪着向云来。沸腾的海水只能伤害入侵者,无法损伤海域主人,但向云来此刻的精神力比他强悍得多,直接在他身上重现了他最刻骨铭心的伤害。
“什么是显武?”向云来问。
隋司大笑:“你不知道?你跟隋郁睡了那么多次,他连显武也不舍得告诉你?”
向云来:“我知道他能够变化成47种武器。”
隋司的笑容僵住了:“……他连这个都说?”
隋郁认识向云来的那天晚上就说了,向云来不禁诧异:这难道是什么重大的秘密?向云来窜到隋司身边,这举动让隋司不禁往后一缩。
“告诉我。”向云来抓住隋司的胳膊,他的皮肤再度起泡。
“放手!我说!”隋司吼道,“显武就是精神体变化成武器的技能,也叫武器显现!哨兵需要在自己的海域里分割自己的精神体,再想象精神体的碎片怎样化作武器。你是向导,你应该知道这会多么痛苦。”
精神体是灵魂伙伴,损伤精神体等于自残。而在海域中完成这件事,更是难上加难。
隋郁无法看清楚他人脸庞,也不喜欢跟别人接触。他最亲密的朋友就是银狐。
光是说服隋郁在海域中分割银狐就足足花了十几天时间。家人轮番上阵,威逼利诱。隋郁除了哭,居然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防卫。他从厨房偷来小刀,藏在自己的枕头下,抱着银狐彻夜不眠。
这当然无法保护自己的精神体。最后是隋司通过拷问,亲自监督着隋郁开始了第一次……以及之后的无数次分割。
向云来半天才应:“你们家……还有断代史,是疯了吗?”
隋司的眉毛因为疯狂的笑意而高高扬起:“对啊!明明我才是更适合学习显武的人!我可以复制我的斗鱼,每一条斗鱼都能单独化作一把武器,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想象如何分割精神体。在海域里分割自己的精神体……我不知道隋郁经历了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从7岁开始学显武,一直到16岁才彻底学会47种武器。学习的时候,他比接受我的拷问还要……”
“你在高兴什么?”向云来一把掐住隋司的脖子,用从未有过的高亢声音吼道,“你的弟弟在受苦,你究竟高兴什么啊!”
过分亢奋的精神力与经受拷问后虚弱的隋司对峙,他竟然毫无阻碍,手指插入了隋司自我意识皮肤里。
向云来收紧了手指。自我意识只是一个虚影,里头不会有人体应该有的骨骼、血管和脏器。
但他可以让它们出现。
“再来一次吧,大哥。”向云来闪到隋司身后,左手按住隋司的后肩,右手落在他的后颈上,“你拷问过隋郁那么多次,我在你身上多练习一两次,你也不会生气,对吧?”
他的手指穿过皮肤,抓住了隋司的脊椎骨。
隋司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向云来!!!”
向云来拔出他的骨头,像从土地里拔出一棵植物!
痛吼震动了整片海洋。沸腾的温度骤然冷却,所有鱼群迅速远离。海洋开始崩溃,海水变得粘稠,渐渐沉重。向云来没有停手。他回忆调剂师课程里学习的人体神经网络,神经网络便立刻在隋司的身体里出现了。他拖拽出它们,五指紧紧抓住神经线,仿佛它们全都是扎根土地深层的细小的植物根系。
“不痛吧?”向云来笑道,“这点儿痛不算什么吧?比起斗兽场,饲育所,比起隋郁受过的……你应该都能忍受吧。”
他居然听到了隋司的求饶。
隋司无法用海啸驱逐向云来,向云来比钉子还要牢固地扎在他的海域里。他整个人从中心完全裂开,不成人形,哭着哀求:“放过我……”
向云来的手穿过隋司左胸:“这里是你的心脏。”
他手心立刻有脏器扑扑挑动。他渐渐收紧手掌,把那颗不存在的心脏握于掌中。
“大哥,现在痛吗?”向云来柔声问。
捏碎心脏的瞬间,他再次落入隋司的深层记忆里,毫无阻碍。
这次他坐在一条游艇上,而游艇正在河面行驶。船舱中除了他,还有几个面目模糊的人。地底人,没有掩饰尖耳朵的狼人,还有一个皮肤正在阳光中泛出银子般光芒,额上长有尖角的青年。全都是特殊人类,只有隋司是亚洲人面孔,其中有几个人的种族,向云来根本无法识别。
他们用英语交谈,向云来听不懂。游艇继续往前行驶,这时从船舱下层走上来一个拎着酒瓶的人。他给自己和隋司都倒了一杯酒,笑道:“我以为你会觉得断代史的集会太过无聊而不来。”
隋司:“我是来见你的,任东阳。”
身着白色西装的任东阳,有着向云来印象中的意气风发。他的西装敞怀,里头是紫色与粉色相间的衬衫,活脱脱一个花花公子。他晃动手中的酒杯:“想见我?不怕海森吃醋么?”
隋司:“我对你没有兴趣。”
任东阳笑着看他:“我倒是很喜欢你。”
向云来毛骨悚然。任东阳现在的笑,和他记忆中那种容易让人动心的笑容一模一样。这是任东阳习惯的笑法,也是他在哄向云来时最喜欢使用的一种表情。他笑得很动人,甚至很诱人。
隋司与他碰杯:“我是有要紧事找你,不要开玩笑了。”
任东阳收起笑容,正色道:“想找我,直接用断代史的内部通讯方式就行。联系我的人如果是你,我随时都愿意……”
隋司:“我弟弟要去你们的王都区找一个人。”
轻佻的调笑从任东阳眼睛中消失。“什么人?我直接翻出来给他。”任东阳浅噙一口酒,说。
“罗清晨的儿子。”隋司说,“但我弟弟只能从断代史手里拿到不那么具体的信息,他不知道目标人物具体是谁,也不知道目标的性别和身份,只晓得对方‘海域很特别’。我不能够给他任何提示,这是断代史对他的考验。所以我需要你帮忙,东阳。”
良久,任东阳才放下唇边的酒杯。他思索片刻,带一丝为难的苦恼:“可我不认识这样的人。”
向云来忽然腾空而起。他被彻底拉出了隋司的海域。
是秦戈强行入侵向云来的海域,唤回了他疯狂的意识。
从地面上爬起来的时候,向云来浑身发抖。脖子上的抑制环正在运作,他头晕目眩,扭头看到隋司瘫倒在地上,涕泪横流,咬破了的舌头汩汩淌出血来。
蔡易没有给他拳头。甚至连秦戈也没有靠近他。距他最近的只有低着头的隋郁。
“不必看我。”向云来对他说,“你听我说话就行。我已经教训了你的哥哥。这是我第一次拷问,可能做得不够好。但你以后不用再害怕他了。”
隋郁猛地抬头。
但向云来已经转开了目光。一种本能的回避。
“抑制环……”他冲跑过来的雷迟伸出自己颤抖的双手,鼻血正从他鼻腔里蜿蜒而下,头脑深处是一阵接一阵的剧痛,精神力仍在不受控制地逸散,“快……我撑不住了。”
他倒下来时,是隋郁把他接在了怀中。
第129章
路面上发生的事给蔡易带来了极大麻烦。
王都区地陷事件之前, 特殊人类管理机构一直处于尴尬位置:他们一方面确实用各种政策、措施去抑制特殊人类的叛逆表现,但另一方面,王都区的存续始终是争论的核心。
王都区只要存在一日, 特殊人类的管理就有“特殊化”的嫌疑。地陷事件爆发,影响的不仅是王都区,还有整座城市。特管委和危机办成为众矢之的, 而特殊人类和普通人类的冲突, 在这座城市乃至周边地区都渐渐白热化。
恐惧、憎厌、反感, 以往被压抑的负面情绪全部爆发。无论线上线下,特殊人类都被不断指责。不仅双方敌对,普通人类与特殊人类内部同样存在分裂:憎厌地底人的, 憎厌特殊人类的, 怜悯特殊人类的,认为“怜悯”表示高傲的……反特殊人类组织推波助澜,诸多派别纷纷亮相, 一时间群雄乱舞。
除此之外, 在向云来的处理问题上, 特管委的高层更是泾渭分明地分为两派。一派以蔡易为首,认为向云来初衷是为了救人,行动也并无恶意, 因入侵而导致的种种事故并不是他的本意,不应该把他视为犯人。
另一派则是蔡易仕途上的对手,特管委的一把手,汤乐人。汤乐人表示要严肃惩戒向云来, 否则向云来的行动等于给全国的向导开一个坏头, “如果为了特殊目标就能够任由向导乱进乱出别人的海域,这个世界就乱套了嘛”。
汤乐人屡次重提过去由特管委管理、并在蔡易主持下废除的几个特殊人类监管仓。
这些监管仓环境恶劣, 特殊人类囚犯关押期间发生过多起集体自杀或谋杀事件,难以管理。蔡易获得诸多支持的关键,就是数年前雷厉风行地主持了废除监管仓的决定。
此时旧事重提,许多当时支持蔡易的人也开始摇摆犹豫。地底人引发的地陷和向云来恐怖的入侵能力,都让他们畏惧。
这些过分强大,或者有反人类倾向的特殊人类,就应该用最严格的方式彻底关押;不要跟他们谈人权,他们根本不在乎别人的人权,每一个都是极其恶劣的潜在犯……类似的言论不仅在管理机构里暗中流动,外界的讨论也是一波接一波。
蔡易焦头烂额。
同时,他当时通过血族决议的事情也被汤乐人一提再提。
通过血族决议是为了从血族手中获得断代史的情报。在蔡易的监督下,血族决议并没有给血族任何的政治权利,他们的行动也仍旧受到诸多限制。但地陷事件以及此前汤辰、邢天意和哈雷尔引发的狼人与血族大战,让高层们意识到,血族比想象中更难管理。
而断代史的威胁只存在于纸面报告上。与断代史相关联的几个企业,包括隋氏,在各方面——当然主要是经济上——给予特管委重要支持。即将召开的全球特殊人类论坛便有隋氏活动的痕迹。
汤乐人不仅是引荐隋氏加入论坛组织委员会的人,更是隋司的座上宾。有眼线告诉蔡易,两人关系密切,几乎每周都会相约钓鱼或骑马。
“为了调查一个不存在的威胁,而将真正麻烦的种族引入国内,这是完全的决策错误!”
在会议中,蔡易被汤乐人劈头盖脸地批评。他接受了这些批评,并且切实地示弱。为的是得到汤乐人的许可:不关押向云来,让蔡易和危机办的调剂科科长秦戈共同监管即可。
只要向云来能接近隋郁,通过隋郁获得隋氏和断代史的更多信息,蔡易就不算错得彻底。他仍有机会翻盘。
向云来在路面上对隋司执行拷问的前一天,六个小学生把班上一位特殊人类学生从二楼推了下去。这事件发生在早上七点,正好是学生们返校的时间。许多家长都看见那孩子坠落的过程,社交媒体的舆论在半小时内爆发。危机办和特管委的相关部门反应慢了一拍,视频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全网流传,影响极为恶劣。
这事还没处理好,紧接着就是向云来引发的骚动。
向云来拷问隋司的现实时间只有十分钟,但在场的几个哨兵和向导认出了向云来的脸。隋司倒地之后,“向导在杀人”的流言在几分钟内通过口口相传与社交媒体,疯狂向外传播。“那个向导”的热搜里,全都是向云来模糊的照片和地陷事件中的各种传言。
蔡易的境况一时间变得极为艰难恶劣。一连串的决策失误,让汤乐人有了可乘之机。在特殊人类论坛的组织会议上,一直与蔡易称兄道弟的特管委二把手,甚至提出了“把蔡易从论坛组织委员会中除名”的提议。
当时应声不息,而反对者寥寥。
这些事情向云来自然是全都不知道的。他住进了二六七医院,除了颈脖之外,双手各戴一个抑制环。但他醒来后他没抗议也没吵闹,甚至没有再提过“解除抑制环”的要求。
秦戈巡弋过向云来的海域。他很苦恼,向云来的复刻能力被阿波罗强化之后,他连一道裂缝也找不到了。只要踏入向云来海域,秦戈见到的永远都只是自己的海域景象。
他无法查探向云来的问题。而向云来一反之前的信任,拒绝在海域里跟秦戈沟通。
“隋郁和别人一样害怕他。这事实给他的打击太大了。”秦戈说,“甚至隋郁比其他人的反应都要激烈,精神体还会自动攻击。向云来缓不过神,也算正常。”
蔡易:“他对隋司执行的拷问一定是异常的。”
调剂师的第一次拷问,必须在其他调剂师的协同下完成。这种等同于扼杀自己的行为,会给向导带来非常可怕的后遗症。但向云来没有人带领,自己完成了一切。
秦戈:“我会继续尝试说服他,问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
两人此时正在蔡易家中,同行的还有雷迟。三人本打算讨论向云来之后如何安置,但雷迟无法参与两个向导的专业话题,他东看西看,发现了客厅角落有几个打包好的行李箱和装满东西的纸箱,全都堆得整齐。
雷迟问:“你要搬家?”
行李箱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镭射蝙蝠贴纸。秦戈:“是弗朗西斯科的。”
雷迟意味深长地拉长声音:“哦……”
和吸血鬼分手后,蔡易把他的行李打包好放在客厅。但吸血鬼没来取,蔡易也不催。雷迟八卦,凑过去指头一抹,连丁点儿灰尘也没有。
“你跟弗朗西斯科说,再不来取,我全都丢掉。”蔡易从冰箱里拿出几瓶啤酒,对秦戈说,“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秦戈眨眼,答:“我也没有啊。”
蔡易看向雷迟:“你手下的谢子京肯定有。”
雷迟:“谢子京现在不归我管,我也联系不上。”
蔡易:“……”
秦戈和雷迟各拿一瓶啤酒碰了碰。
“……他不能跟我在一起。”蔡易说,“哈雷尔打算让他当间谍。他那个脑子,居然跟我说,自己可以做双面间谍,甚至可以为了我,搜刮他‘父亲’的材料,随时跟我汇报。”
雷迟叹气:“多好啊,弗朗西斯科。虽然是个傻子,但是他爱你。”
蔡易面无表情:“所以他是傻子。”
血族决议中隐藏了诸多对血族不利的条款,哈雷尔和拉斐尔签署的时候心知肚明。但哈雷尔认为决议是钥匙,只要打开大门,他自然有办法得到更多。
然而蔡易绝不会给血族这个机会。
如果这场博弈的最终赢家是蔡易,弗朗西斯科必然成为血族的罪人。签署决议的两位长老已经死了一个,剩下的那一个虽然名义上是弗朗西斯科的“父亲”,但他不可能为保护金毛傻子而与血族对抗。
他会选择牺牲弗朗西斯科,让自己的“孩子”成为替罪羊。
“他还有很漫长的生命。”蔡易说,“不必浪费在我身上。”
“弗朗西斯科知道你的想法吗?”秦戈问。
蔡易:“不知道。”他顿了顿,“别告诉他。我现在没空分心处理他和我的感情,我必须要先保住向云来。”
雷迟对秦戈说:“不愧是蔡秘书长,这优先级排得,值得学习。”
蔡易:“别跟你女朋友学这些阴阳怪气的语言艺术。……放心,我没事,不用想办法逗我开心,今儿下午是被批了,但没有伤筋动骨。”
隋司昏迷至今,仍未苏醒。海森代替他向特管委提出抗议,这事儿原本由蔡易处理即可,但下午汤乐人“无意”经过会议室,不请自来地参与了双方的调解。他当着海森和特管委高层的面,毫不留情地狠批蔡易,并且说出了“如果你不能给出一个我们都满意的方案,我看这秘书长的位置,你也不必坐了”。
这句话一个小时就传遍了所有机构,连远在南方工作的谢子京都打回电话,兴高采烈:“蔡易吃瘪了是不是?快给我转播。”
“向云来可能保不住了。”蔡易低声说,“汤乐人打算把他树为典型,杀鸡儆猴,震一震打算在特殊人类论坛上搞事情的那些人。”
“汤头这人不行。”雷迟说,“我听说有个处理方案是给向云来注射什么东西,让他一直睡,睡到死为止。”
蔡易:“这已经是比较温和的方案了。”
雷迟:“再温和,我也不可能执行。”
蔡易:“汤乐人打算让特管委的秘务部接管向云来。”
雷迟和秦戈都吃了一惊。“向云来不归危机办管?”秦戈厉声说,“不行,我们不能把他交出去。”
蔡易:“你们高主任已经跟汤乐人吵一天了。要不是他吵吵,我今儿也不至于……汤乐人现在笃定他跟我是一伙的。”他顿了顿,正色道,“如果从向云来口中找不到缺口,隋郁怎么样?他在你们的安全屋里是吗?”
他话未说完,秦戈的手机忽然一响。
发来信息的是看守向云来的手下。
秦戈一下站了起来:“向云来开口了!他要见任东阳!”
第130章
任东阳在王都区地陷事件之后就住进了二六七医院。
地陷事件之前, 他一直没有进入过蔡易的视线。铁岩六人在011区说出的事实被半丧尸人首领带回地面,任东阳从此被雷迟等人盯上。
但任东阳在经历向云来多次入侵之后,精神崩溃, 无法回答任何问话。
他原本住在二六七医院的精神科,但同楼层的其他病人都很怕他:他睡觉的时候,异样的银币水母会在附近病房里乱飘。不得已, 医院把他转移到院史馆的楼上。
院史馆是独栋小楼, 楼上有几个空房间。房间原本空置, 放一些杂物,后来增加了电路、管道、网络,改建成危机办和特管委专用的特殊病人观察室, 并且安装了保护域装置, 外来的精神体无法进入,而病人的精神体也无法穿墙而出。
任东阳就住在这里。
向云来的要求虽然奇怪,但总算等到他开口, 蔡易松了一口气。虽然恨不能让他立刻回到隋郁身边, 两人继续如胶似漆, 他们可以趁机探问断代史和隋氏的事情——但秦戈强调,要循序渐进。
秦戈陪向云来来到任东阳的病房外头,先看到的是在走廊上打滚的熊猫精神体。值守的是调剂科的科员唐错, 看到科长,他推了推眼镜,煞有介事:“这地方本来就不对劲,任东阳这人也不对劲。俩不对劲凑一块, 麻烦。”
唐错很喜欢研究都市怪谈, 但现在不是说书的时机。秦戈亮出蔡易签署的许可,示意唐错开门。
向云来看着唐错。在向榕第二次高考巡弋的会场, 他们曾打过照面。唐错似乎也不怕他。他本该因此感到愉悦。但他有种预感:即便世界上所有人都不怕他,他也不会再开心起来了。
是因为隋郁吗?银狐化成的长矛没扎进他身体里,但向云来的灵魂已经死了无数次。
他向唐错点头致意。情绪淡漠是好的,他心想:它成为保护他的东西,把他和新的创伤隔绝开来。
病房的门刚打开,走廊上的三个向导同时一凛。
任东阳逸散出的精神力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气息。向云来和秦戈踏入病房,盯着头顶的东西发愣。
房间宽大,只安放一张窄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医疗仪器。任东阳坐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院子发呆。他没穿拘束衣,身上是天蓝色的病服。乍看起来,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没什么大问题的病人。
然而病房里的空气令人窒息。目之所及的每一处都布满密密麻麻的银币水母,有大有小,相互堆叠,排序和活动全无逻辑可言。他们甚至看到精神体相互穿插、融合。
天花板上,几只巨大的水母贴附着。它们形态异常、颜色奇诡,不停朝来客伸出细长的藤蔓般的触丝。
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变异表征”。
向云来看向病床上的昔日男友,心底涌出的是新的情绪:怜悯。
看到向云来之后,水母们蛄蛹蠕动,直接朝秦戈冲过来,隐藏的变异内部几乎完全覆盖在秦戈脸上。秦戈被逼退到门边。
这是驱逐和威胁。
“我巡弋过他的海域。”秦戈说,“他的防波堤非常坚固,我没办法翻越。”
向云来:“但你已经激怒了他。他现在肯定也不欢迎你。要不你先出去吧,我在这里跟他说说话。”
秦戈:“不行,我必须在场。”
向云来: “我答应你,我跟他说的所有事情都会一五一十告诉你。我不会骗你的,我现在被抑制环控制,只能听你们的。你如果坚持在场,那我和他的见面就没有意义,他不会开口的。”
他认真分析,语气是公事公办的淡然。即便面对秦戈,他也没有了之前的热络。每一次过量使用精神力,就像用刀削减了向云来的一部分特征,他变得越来越淡漠,情绪更少起伏。
秦戈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你打算聊什么?”
向云来:“我在隋司海域里看到的事情。”
权衡之后,秦戈答应他的条件,离开病房。离开时他深深看了向云来一眼。向云来说:“无论发生什么,我不求助,你都不要进来。”
秦戈:“好。”他的目光落在向云来的手腕上。原本左右手各有一个抑制环,但来这里之前,向云来要求他们解除了一个。
门再度关上,这里只剩向云来和任东阳。
“……”任东阳开口,“我以为你对秦戈无话不谈,绝对信任。原来你也会跟他耍心眼啊。”
他说话的语气并不像一个失去理智的精神病人。向云来丝毫不意外。
从秦戈口中得知任东阳的状态,又在隋司的海域中看到隋司拷问任东阳的画面,但他绝不认为任东阳会因为这些原因而发疯。即便任东阳曾经崩溃过,现在也一定恢复正常了。但任东阳是不会让任何人步入海域的,哪怕对手是秦戈。
向云来至今仍认为,自己是最接近、同时也最了解任东阳的人。隋司从任东阳口中挖不出的东西,或许他可以。
在不久之前的拷问中,隋司明确地提问:罗清晨为什么找你?你是她最后联系的人。而在隋郁来到王都区之前,任东阳亲口对隋司说:不认识罗清晨的儿子。
但,是任东阳介绍向云来和隋郁认识的。向云来在过去一直无法理解任东阳为什么嫉恨自己接近隋郁,但是又完全放纵自己和隋郁发展。这很矛盾,也并不正常。但他想不出答案。任东阳的行为仿佛出自两种意愿,甚至两个人格。
即将揭开谜底的兴奋,同时还有一丝惧意。向云来对任东阳说:“你可以放心说话。我保证我和你说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包括秦戈。”
向云来在踏入病房的时候发现了监视器,但同时察觉那个机器并没有启动。
这也许是蔡易的宽容。向云来心想,他在竭力博得自己的信任,好让自己对他们敞开心扉。
向云来直截了当:“你和我妈妈罗清晨认识?”
在提问之前,他释放了自己的精神力。象鼩仍旧无法成形,只有锐利如针的精神力密密地对准任东阳。这个问题让任东阳的精神力产生了波动。
那是明确的害怕。
向云来告诉他,自己在隋司的海域中看见了许多与任东阳相关的记忆。任东阳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隋司现在还没有醒。”向云来把自己拷问的内容说了出来。
任东阳终于抬起头。他瘦得皮包骨头,双颊凹陷,唯有双眼因亢奋而闪亮。
“有趣吗?”任东阳问,“你觉得拷问有趣吗?”
向云来:“……”张口变得异常困难,他本能地打算摇头,但身体的反应有点迟钝。“还行。”他含糊回答。
任东阳:“你一个人完成的?没有人指导你?……你怎么会想到在海域里残杀隋司?”
向云来:“这不对吗?”
任东阳:“不对……当然不对。那些调剂师,比如你信任的秦戈,他没有教过你吗?海域中的拷问是用对方的记忆来折磨对方,不是……不是由你自己亲自执行杀戮。这是不行的,向云来……你会被反噬,小云。”
他变得温柔。
“拷问是很伤害自己的事情。你在别人的海域里杀人……而且用这种方式。太可怕了,小云。真的没有人教过你吗?你没有任何记忆吗?”
但他问的问题越来越奇怪了。
向云来冷漠地回答:“别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懂。你明明连巡弋别人的海域都做不到。”
任东阳眼中堆积起来的亲昵和温情消失无踪。他盯着向云来,暗咬后槽牙。
自己怎么会在关键的谈判阶段说出这种刺激对方的话?向云来回过神,连忙找补:“但我代替你惩罚了他。任大哥,我做得对吗?”
这语气两个人都很熟悉。温柔,卑微,渴望肯定与认可,过去的向云来总用这种语气跟任东阳说话。向云来知道任东阳喜欢自己的顺从,任东阳知道向云来愿意表演顺从。只是没料到此时此刻,向云来还愿意扮演弱者。
任东阳笑了两声:“好孩子。”
话音刚落,污浊的风声忽然在病房里尖啸!水母们形成蓝黑色的龙卷风,朝着向云来兜头盖下!
向云来的精神力刹那间溢出,但精神力根本无法靠近任东阳,水母制造的旋风像笼子把他罩在当中,硬币大小的水母们变成小小的炮弹,射向向云来的胸口。
他重重摔在地上,尖叫:“停下!”
任东阳的笑声透过精神体传来。一瞬间,仿佛整个空间的空气随着笑而振动——但那笑戛然而止。
向云来已经站在了任东阳的海域中心。
海域中,任东阳愕然而狼狈。他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你……你进来了?”
“你很谨慎。”向云来说,“气流确实可以让我的精神力难以移动。但是你注意空中水母的时候,你就无法关注脚下。我的精神力已经碰到你的脚踝了,任大哥。”
他称他“任大哥”,但语气中没有半分亲密。
向云来曾两次进入任东阳的海域。第一次他还年少,他在任东阳的指导下第一次尝试巡弋他人海域,随即发现自己能够复刻任东阳海域中的景象。练习即刻中止,任东阳从此封闭自己海域,同时叮嘱向云来绝不能让他人巡弋。
第二次是任东阳失踪多日后回到王都区,并称自己被夏春抓走、注射阿波罗。向云来拒绝他的求欢之后,任东阳暴怒,向云来无意中踏入他防波堤并不牢固的海域。当时是因为隋司长时间的拷问让任东阳海域出现了漏洞,因此被能力增强的向云来突破。
但今日的第三次,是向云来主动且坚决地踏了进去。
他没有遇到阻碍。也不可能遇到阻碍。
现在的任东阳已经无法阻挡向云来对海域的探索了。
向云来站在海域中央。任东阳的浅层海域和他的防波堤居然都是同样的景象:大海、孤岛,海岸线上的礁石……和石头上的人。
“别走过去。”向云来涉水而过,打算靠近那个人影时,身后传来任东阳的声音。
任东阳重复:“我是为你好。别过去。”
向云来:“那是什么?”
任东阳:“对你来说,它很危险。”
向云来:“请你把它收起来。”
任东阳:“……你真的是向云来吗?”
向云来不解地看他。任东阳上下仔细打量,甚至伸手去拉向云来。“……你变了。”他说,“小云,你果然变了。”
最近总有人说这样的话。向云来听胡令溪说过,前两天还听秦戈和雷迟说过。他不觉得现在情绪淡漠的自己有什么不好,但任东阳的语气令他生厌。他猛地冲过去,抓住任东阳。
就像在隋司海域中做的那样,他撕开了任东阳的胸口。
自我意识裂开的缝隙,就是前往深层海域的入口——但任东阳胸口是空的。
向云来透过空洞,看到的是脚下的海水。眼前的任东阳不是自我意识,只是一个虚像。
他怔怔松手。
这不对劲。
这太奇怪了。
他忽然想起任东阳的海域也跟隋司一样,牢固得如同监狱:“这里是防波堤?”
“这里已经是我的海域。”任东阳说,“聊聊你吧。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你没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吗?”
向云来更加愕然。眼前确实是任东阳的自我意识,但为什么找不到深潜的入口?海域里的自我意识一般只有一个形象,除非……他又想起别的事情:“你的精神体异变了。但是……”他环顾周围,落日熔金,晚霞喷燃,他们是海面上闪光的两座雕塑,“但是你的海域没有异变。它和我第一次进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你的水母呢?上一次,我在防波堤看到了你的水母。”
“这就是异变。”任东阳说。
寒意爬上向云来背脊。他直觉地感到恐惧。比面对隋司、面对阿波罗或王都区所有人死亡时,更怪异的恐惧。他甚至退了一步:“什么?”
水面忽然被击破!无数巨型水母从水中冲出,扑向向云来!
向云来扭头就跑。他现在能力增强,可以毫无障碍地进入他人海域,但同时也产生了一个不妙的副作用:没有外力或者警标,他无法脱离别人的海域。比如此时此刻的海啸,他只能咬牙承受。
他躲避水母,拼命往岸上跑。身后是灿烂暮色,和晚霞中许多张牙舞爪的蓝黑色水母。獠牙、长舌、触手……不该出现在水母身上的东西,赘物一样从它们的内部生长出来。
向云来跌跌撞撞,眼前就是岸滩、礁石,还有石头上站立远眺的人影。
不对劲。
向云来狂奔的速度减缓了。他记得很清楚,任东阳防波堤里的人影是个男性,但眼前的分明是女人。长头发松松扎在脑后,穿着裸露小腿的裤子,宽松的T恤被海风吹得鼓胀,而她正缓慢回头。
心脏的剧跳让向云来浑身都开始刺痛。任东阳的海啸原来是这样异常的吗?水母追上他,缠住他,把他拖倒在海水里。他拼命把头伸出海面。他必须要看清那个人。
女人终于回过头。
向云来看到了一张因为久不见面而显得陌生的脸。
“妈妈……”
与向云来目光对上的瞬间,罗清晨无比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离开!”
仿佛控制任东阳海域的是她而不是任东阳,海浪自她脚下涌起,山峦一样高耸,直直往向云来砸下。向云来瞬间窒息了,他被冲进深海,手脚挣扎。而水母拖着他,正往深海下落。
求生的本能让向云来拽住了正缠着自己身体的水母。他一拳打在水母身上,手掌穿破脆弱的表层膜,深入水母体内,抓住了水母的内脏。
把那团搏动的、混沌的东西猛地拖出来时,他骤然想起自己对隋司做过的那些事。
巨浪把向云来冲上岸滩,他趴在沙滩上无法动弹,回头看到孤岛上的任东阳正逐渐变大。
原本整洁的衣着变得脏污凌乱,任东阳胸口和腹部正浮现一团又一团黑血。他痛得弯腰蜷缩,张口大吼,声音震动了整个海域:“你知道的……你看见过的,向云来!即便你当时那么小、那么小……但你知道!你看见罗清晨怎样拷问我,你记住了,所以你有样学……”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巨响,向云来腾空而起!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脱离海域回到病房。但是他正被什么东西抓着,双脚够不到地。
两个狼人打破病房朝着医院院子的窗户,甚至击穿了墙壁。他俩拎起向云来和任东阳,跨出破墙,重重落地。医院里一片混乱,狼人扛着猎物大步穿过院子,翻越保卫程序失灵的院墙,消失在医院后方的河道里。
警报声响彻整座医院。安保人员抵达病房外头的走廊时,发现了昏迷不醒的秦戈和唐错。两人脖子上都有明显的咬痕,下手的是血族。
而此时,隋郁正在安全屋中与海森见面。隋郁被保护起来,但并不是作为嫌疑人,而是蔡易所谓的“保护隋氏亲属”的关心。隋郁知道蔡易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乐于离开隋家的别墅。但海森的联络非常急切,蔡易只得同意两人见面。
“断代史要对向云来下手了。”见到隋郁时,海森开门见山,“因为王都区和隋司的事情,他们已经确认向云来就是断代史要找的孩子。二六七医院不安全,那里已经被断代史渗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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