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二次地陷停止时, 011区深处的洞中一片混乱。
震动的巨响让向云来的耳朵和脑袋被吵得发疼,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能看见柳川和邓老三厮打在一起,假牙老头袖手观战, 而铁岩六人的尖啸声仍在继续。
尖啸诱发的是这座山丘的共振。山丘上下与地层相连,霎时间仿佛所有一切都在疯狂动摇。向云来摔在地上,碎石不断从山洞上掉下, 砸在他的身上。他终于听见另一个声音, 是来自身后的哈雷尔的尖锐痛骂, 一连串根本听不懂的复杂字词。一块石头落下,差点砸到向云来的脑袋。
向云来抓起那块石头。他完全忘了自己左臂已经折断,右手抓紧石头, 大吼着冲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铁岩, 狠狠把石块往他脸上砸!
那个铁岩的声音一下中断了,共鸣中止。
柳川此时压制住邓老三,不料邓老□□手一拳打在柳川肋骨的伤处。柳川痛得立刻滚在地上, 邓老三跳起来, 正要下脚往柳川身上踢, 球球忽然一声暴喝:“不许动!”
所有人都看向站在一起的球球和向云来。向云来已经把那块石头塞到那个铁岩张开的嘴巴里。他很用力,挤裂了石头人的下巴。
震动停止了,但更多的声音嘈杂地从远处传来。是地底人们的哭喊和奔跑声。快逃!快逃!逃上去!救命!救命!——人们大声地相互提醒, 新的巨响仿佛滚雷,在011区上方剧烈地奔走。
“地底人的事与你无关。”一个铁岩说,“我们本来是打算放你们走的。向导,你应该离开, 把我告诉你的一切记录下来, 让所有人知道我们铁岩的壮举,知道地底人不是软弱无能……”
“放屁!!!”向云来忍痛大吼, “消除特殊人类完全是你们自己的私心!地底人感染了岩化病毒,没错,会死,没错,但还有很多很多人努力地生活!你们真的知道外面的聚居区是什么情况吗!喂,邓老三,你没见过在王都区地面生活的地底人吗?你没见过去读书、去工作,每天晚上都在地上和半丧尸人举行音乐会的地底人吗?你没在聚居区的店里吃过饭,没跟他们说过话吗?哈雷尔,你是血族,你见多识广,你走遍世界,难道你见过的每一个地底人都是整天寻死觅活,要害死别人的吗?”
哈雷尔灰头土脸,呸了一声,恨恨瞪着铁岩:“我下来是为了传达断代史的话,不是陪你们在这里送死的。你们没告诉过我还有第二次地陷!”
铁岩们一个接一个大笑,笑声在山洞中嗡嗡震动。
果然……果然……果然如此……你们不是我们……你们无法理解我们……
一个铁岩开口:“没错,除了地底人,一切特殊人类都不值得信任,包括哨兵向导和血族。”
向云来:“你们才是背叛特殊人类的混账!”
铁岩:“从我们认识任东阳和隋氏,还有断代史的时候开始,就从来都没有信任过你们。隋氏热衷参与特殊人类的各种事情,尤其是和金钱、经济、政治有关的事情。是,你们的说辞是,只有获得权力,做事才会更方便。真的吗?真的是为了达到我们让所有特殊人类最终归零的目的吗?”
他显然是铁岩之中最有威望的人。所有人都静下来,只有他的声音在洞中回荡。
从隋氏热情参与下半年即将举办的全球特殊人类论坛开始,铁岩决心摆脱他们。论坛可以让隋氏和特殊人类管理机构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而这就意味着,让隋氏消除特殊人类、放弃一切的代价将前所未有的大。
他们完全不信任那些五官完好、四肢完整的哨兵和向导。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际,无论是普通人类或是特殊人类的认知里,“哨兵向导”永远是更容易融合也更容易被接纳的种族。
他们有什么悲哀?他们有什么痛苦?他们根本不需要经历身体逐渐岩化的痛楚,也不必看着自己逐日逐日僵硬并走向死亡。他们是最接近“正常人”的普通人类,就像血族一样,至少从外形上,他们和世界上的“绝大多数”站在同一边。
而地底人在另一边。中间隔着不可能跨越的深渊。
“你们完全可以过上寻常的甚至更好的日子,不需要面对死亡和身体残障的威胁。你们怎么可能愿意跟我们一起毁灭特殊人类?怎么可能怜悯我们地底人?”铁岩的声音嗡嗡直响,“断代史一开始,确实是反地底人组织。但它已经被隋氏同化了。隋氏从来就没有打算毁灭哨兵和向导,他们自己反而在研究怎样让特殊人类的各种基因相互融合,产生新的特殊人类。甚至,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在他们的家族里就有饲育所孕育出来的孩子!他们的所作所为,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铁岩的怒吼再次诱发了震动:“隋氏真正想要的,是获得世界上最高等级的特殊人类管理权力!”
在周围的动摇中,向云来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邓老三把饲育所暴露给隋司,而隋司命令隋郁处理掉饲育所。他意识到,即便利用饲育所敛财和研究特殊人类的融合,但隋司并不认可饲育所,他们要抹除饲育所的存在历史。
确实。铁岩说对了。隋氏和他们不是一条心。
在怒吼渐渐平静的时候,洞口的哈雷尔忽然回头看向无光的、静寂的011区。
原本黑沉沉的地下城市,忽然亮起了无数幽光。金色的火光,细小隐秘地在土层的夹缝里燃烧。
它们几乎照亮了整个已经死亡的011区。
而于此同时,王都区地下的所有死去的、枯萎的植物,无论是根系还是茎叶,都在燃烧。
011区的温度本来就很高,这下变得愈发难以忍耐。哈雷尔卷起衣袍,低声道:“不奉陪了,再会。”他说完立刻起身,巨大的骨翅从身后张开,瞬间顶破了衣裳。
一道快得他无法辨识的黑影从眼角掠过。他停顿了一瞬,没有回头,继续低飞掠过石头和废墟,冲011区的出口而去。
铁岩狂笑:“走哇!走啊!都走吧!”他几乎看不清眼白和瞳仁的眼睛朝着向云来,“我给过你们机会,向导,但你们选择了忤逆我。”
向云来:“发生了什么?你们要烧掉这里吗!”
铁岩:“这是你们那些人做的事情。我不知道是哪个特殊人类,或者什么新的技术让岩石开始燃烧,但与我们无关。看吧,连你的伙伴也要置你于死地!”
然而这些干枯植物的燃烧非常短暂。它们没有形成规模性的大火,在阴燃结束后,静静地熄灭了。向云来和柳川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火光消失后,重新冷寂下来的011区,充满了刺鼻的气味。
一阵巨响!瞬间,铁岩六人再次伸出双手,紧紧握住。
“第三次地陷,试试吧,来经历吧!”他们高声大笑,山洞开始再次摇动,“王都区今日一定没有任何人幸免!即便求援,你们要怎样集结和动员人手来拯救整个区域的所有人?!危机办也好,刑侦科也好,有十万人吗?有吗?!”
他们的笑声尖锐得如同号角。
“这个城市所有的特殊人类机构加起来,也没有王都区的人那么多!就算动用军队,也没有那么多!你们注定要死在这里!”
假牙老头跌在地上,但仿佛已经接受了死亡的结局,微笑着闭上眼睛。放弃攻击柳川的邓老三却起身冲向洞口!
柳川抓住她的脚,她回头蹬开柳川。柳川爬起来,用力从颈后抓住邓老三的脖子。邓老三双目赤红,反手亮出两根手指扎向柳川的眼睛。柳川本能闭目,邓老三顺利逃脱。
她冲向洞口,不料洞口忽然被一块巨石填上。她撞在那石头身上,砰地弹回洞口。
“向云来,柳川,你们走。”挡在洞口的正是球球。
他让出一条缝隙,向云来拖住要回头揍邓老三的柳川:“跑啊!”
柳川怒吼:“我要抓住她!我要杀了她!”
向云来把他拖出洞口,球球开口了:“柳川,我帮你。”
他们的小狗吉祥在不远处疯狂吠叫,球球没有回头,也难以回头。他大声说:“把小吉带走,带回地面上!”
向云来和柳川同时意识到球球要做什么,两个人一起从地上弹起,扑向球球,抓住他的胳膊要把他拉出来。
但一碰到他的胳膊,两人都吓了一跳:太烫、太烫了!
他们这才发现,堵住洞口的球球,背部中心透出火红的微光。他的身体正在发热,滚烫得如同在烈火中炙烤的石头。
在邓老三的怒骂声中,他们听见铁岩六人中止了共鸣。有人问:“你是地底人?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球球的声音仿佛从胸膛深处挤出来的。这是向云来和柳川没听过的腔调,眼前不再是陪伴他们跨越地底的伙伴,而是一团极度愤怒、亟待爆裂的火焰。
“我不是地底人,我是普通人!”球球吼叫着,“我是被斗兽场和吸血鬼变成这样的!我是被你们变成这样的!我的左肺……我的左肺,是赤须子的。是那个死去的赤须子的!孙惠然以为我是失败作品,但只有我才知道怎么唤醒赤须子的这个器官。”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吃力地拉动风箱。
身体的温度越来越高,他把自己变成了一枚炸弹。
第112章 地窖31
孙惠然把赤须子带到王都区之后, 持续做了十六次手术。
她剥离了赤须子身上几乎所有能用的器官和组织,移植到其他的特殊人类身上。
然而并不是所有特殊人类都可以与赤须子的器官相契合,最成功的无疑是童醉。其余的移植者, 在孙惠然的纪录中,全都死亡。
她忘记了“子弹”。
“子弹”是一个从火车上逮来的普通人。孙惠然很烦恼手底下那些无能的血族,她明明说过自己只要特殊人类。怎样把那位体格健壮的普通人改造为特殊人类呢?孙惠然有好几种选择:狼人, 地底人, 半丧尸人……她手头上 , 或者说斗兽场里,有几乎所有可以把普通人感染为特殊人类的病毒型号。
最终选择岩化病毒,只是因为最顺手, 最容易拿取而已。
她没想过“子弹”能活下来 。
三管病毒让“子弹”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地底人, 虽然有过排异反应,但子弹在没有任何辅助的情况下撑了下来。
孙惠然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性。如果他能够那么快地适应岩化病毒,并且毫无抗性反应, 那别的东西呢?
她在“子弹”身上进行了更多的试验, 所有种类, 所有型号的病毒,能用的都用过了。但子弹全无反应。他变成地底人,就只是地底人。
她开始做更多更深入的实验, 比如尝试把其他特殊人类的器官植入 “子弹”体内。
这种实验曾有成功案例,而且不止一次。她顺利把赤须子的一部分移植到童醉身上,也曾把猎隼的眼睛移植到半丧尸人身上。特殊人类似乎总是更容易跟特殊人类融合,他们有一种天然的契合, 或者说某种同类的呼应。
但遗憾的是, 属于赤须子的那片肺部,没能让球球成为孙惠然期待的, 新的特殊人类。
那片肺部在球球的身体里扎根,却死寂如同一个毫无生气的器官。它没有令球球变得更加强大,但也没有削弱球球的体质。移植了他人的器官,对球球来说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孙惠然放弃了球球。也许是因为她不喜欢迅速显示出地底人岩化皮肤特征的年轻人,也许是她有了新的目标,新的乐子。一个已经完全成为地底人的普通人类,无法再勾起她的任何兴趣。她与所有血族一样,拥有永恒的傲慢。她不再检查球球的变化,不再把他当作培育自己新兴趣的载体。在她的授意下,球球被丢进了库房,成为“子弹”。
球球也一直不知道赤须子的肺部活下来了。
直到另一个赤须子——童醉点燃了斗兽场。
他冲出库房,冲向出口,又被老葛他们带着一路狂奔,从地下来到地上。
气压的急剧变化,还有奔跑的消耗,让他不得不拼命大口喘气。肺部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发热的。
热得像一团火,新鲜凶猛,烧得球球当即就站了起来。他的呼吸无比滚烫,浑身发热,却又莫名地充满了亢奋。尤其在看见孙惠然被狼人拎到地面之后,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虚无的胜利感。
“我自己学会了怎样操纵这个肺部。大多数时候,它没有什么更多的作用,只是让我可以更迅速更灵活地滚动而已。”球球的身躯堵在洞口,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庞大更滚烫了,“还有让我变成一颗炸弹 。”
“你疯了,你疯了!”向云来声嘶力竭,“球球,别这样!”
连为了抓住邓老三连命都可以不要的柳川也试图阻止他:““不用你帮我,我还有机会抓邓老三……”
“对不起,我骗了你们。”球球的语速变得飞快,“我来王都区根本就不是为了寻找什么延缓寿命的药物,我知道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就算有,我也已经不适合了。我知道自己快死了,我一直在找能够进入这里的机会。我留在老葛他们身边,本来是打算捏造一个罪名把他们带到这里,邓老三那样的罪人可以进入011区深处,那毁坏斗兽场的罪人应该也可以吧。”
计划逐渐成形,但还未付诸实施,地陷发生了,向云来和柳川出现在他面前。
“我利用了你们。我本来打算,如果抵达这里也不能进去,我就告诉邓老三,你是毁灭斗兽场的帮凶。他们一定会见我的。”
“没关系,没关系的!原谅你,我们走吧,我们一起走。”
球球很坚决:“我要炸掉这里。”
第一次地陷是铁岩安排的人造成的,第二次地陷是铁岩六人制造的,或许还有第三次、第四次……他们决心毁了王都区。
球球一点儿也不喜欢王都区。他没有完整地看过王都区什么样,只在短暂的几小时里仰望过王都区的天空和建筑,仅此而已。
但他憎恨的只是斗兽场相关的人,而绝非所有的地底人。
中止一切的办法就是歼灭铁岩六人。
“快走!”他大吼,“不要阻止我,我不会停止的!”
和他的宣言同时响起来的还有铁岩的啸声。那是下一次毁灭的前兆。
“我也不会因为你们而放弃。”球球低声说。
他开始更急促地呼吸,身体热气腾腾。背部中心沁出的火红色泽像鲜血一样艳丽。
柳川忍痛,一把抓起向云来,呼唤着吉祥往出口跑。向云来在他手中挣扎,但他左臂折断,右臂完全被柳川控制,毫无挣脱的可能。
向云来跟球球结识没多久,谈不上什么深厚感情。但他心里痛得眼泪狂涌。
他一直坚持要送走向榕,正是因为知道王都区是一个难以摆脱的沼泽,是舒适的深渊,人一旦沉沦其中就不可能逃离。王都区很好,它收留了无处可去的向云来。但王都区不值得留恋。
可他现在却无比强烈地憎恨起试图毁掉王都区的人。他在刹那间想起的是自己结识的朋友,那些可爱可敬的人。吃力地活着,在王都区里一手一脚坚持的人。
跑上斗兽场的废墟,柳川和向云来一起滚在地上。柳川的肋骨痛得无法呼吸,向云来刚爬起,深处就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爆炸结束之后就是坍塌。山洞倒塌了,联系着地下区域上下部分的独柱也随之消失,地陷的震动终于停止了。
斗兽场的废墟附近还有不少正在往上跑的地底人,人们相互搀扶,走得慢的那些也拼命随着人潮前进。有人催促柳川和向云来快走,柳川狠狠咬牙,拉起向云来。
但向云来阻止了他往前的动作:“你还能走吗,柳川?我们要回到老葛的休息室。”
柳川愕然:“为什么?”
向云来:“不要问,走!快走!小吉会给我们带路,它会带我们回到那里。迟了就来不及了,王都区现在需要很多救援的力量。”
柳川听不明白:“回去就能找到救援?”
向云来:“绝对能。而且你是必须的。”
柳川不犹豫了:“好。”
他们一路往回走,先前热闹喧哗的聚居区此时已经变得死寂。通道消失了,店铺一片狼藉。有地底人被压在石头下,僵硬无声。他们走得很快,若遇到死路,吉祥会带他们走另外的小道,绕过坍塌的通道和房屋。
他们甚至遇到了跟铁岩六人一样嵌在石壁里,仿佛石像一样的地底人。那偶尔的几个,会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询问:去哪儿?快逃吧?
向云来说:“去黑兵基地地下,那里有可以救王都区的办法。”
于是他们都为他指路。用几乎转不动的眼睛,用已经开始粉碎崩裂的手指:走这里……走那里……
他们指示的果然是捷径。
途中如果吉祥失去了目标,向云来就会让它闻一下老葛的手套。
“幸好有你。”他揉了揉吉祥的耳朵,“认识你真好。”
抵达老葛他们的休息室时,柳川已经累得快虚脱了。向云来理应比他更累更虚弱,但向云来目光炯炯。
有什么在他胸膛里燃烧,比赤须子的火焰更加蓬勃。
他看起来坚定得令人陡然生出恐惧。
向云来笔直地走过老葛的休息室,继续往前。柳川站定了:“你要去哪里?”
向云来:“我们掉下来的那个地方。”
柳川:“哪里有什么?”
向云来:“夏春的保险柜,里面有可以救王都区所有人的东西。”
这句话让柳川一下来劲了。他走得比向云来还要快。在他们身后,吉祥犹豫地站定了。它冲空无一人的休息室吠叫,又看着向云来呜呜地嘟囔。
“再见。”向云来冲它挥手,“谢谢你。再见!”
狼人基地的小楼,因球球和老葛的施救而坍塌得很彻底。也因此,原本在夏春办公室里的保险柜摔到了地下,就压在瓦砾之中。
两人合力把它拖出来。太幸运了,向云来看着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压得裂开的保险柜心想。他伸进手,从里头掏出了一个小盒子。
“这是什么?”柳川问。
向云来打开盒子,里面是40ml的阿波罗,包括注射器。
下意识的恐惧让他的手颤抖。海域深处有什么正在啸叫,他的后脑勺开始一阵一阵发痛。本能在拼命阻止他,而他盯着阿波罗看了片刻,扭头对柳川说:“你要把这个,注射到我的身体里。”
第113章
向云来在夏春办公室里掏出阿波罗的时候, 柳川并不在场。柳川只在胡令溪的讲述中听过“阿波罗”的名字。他没有意识到眼前的是什么东西,但他从向云来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不寻常。
“我来注射。”柳川说,“你别动, 让我来。”
“你不行。”向云来说,“这件事只有我能够做到,整个王都区, 除了我, 谁都不行。”
柳川当机立断:“那就不要做。我们找别的方法。它很危险, 是不是?”
向云来:“不,不危险。”
柳川:“你的精神力充满了恐惧,向云来。”
向云来:“我不是为这个恐惧。”
他有点恼柳川了。做这个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 柳川根本不懂得。鼓舞着向云来的冲动一分一秒地流逝, 随时可能彻底消失。要抢时间,要争分夺秒。地面上什么状况他不清楚,但他看地下的情形, 心知已经很严重。连续的几次震动足够破坏王都区那些并不牢固的房子, 许多无法逃离的人将在这里丧生。
他们需要更多的救援力量。危机办会来吗?特管委会来吗?即便他们来到这里, 他们会全心全力救助王都区的人吗?
向云来心里完全没底。
柳川平时根本不是这么机灵敏锐的人,向云来不知道是什么激发了他,他此时紧紧抓住向云来的手腕, 不让向云来伸手去拿那些蓝色的药液。
“柳川,仔细听我说。”向云来看着他,“这个东西只对向导起作用,所以你不能用。我是王都区最好的向导, 这个东西会增强我的精神力, 其他人即便注射了,也绝对没有我起的作用大。它确实会让我难受, 但它没有危险。它就放在夏春的保险柜里,怎么可能是危险物品?它在这里只是因为它非常珍贵。”
讲的话半真半假。他感受到柳川的精神力正在不断试探,试图找出撒谎的迹象。可惜,在谎言的捏造技巧上,向云来比柳川高明太多了。
柳川拿过阿波罗:“你别骗我。”
向云来:“十万火急的事情,我怎么会骗你?但现在,你必须先让我进入你的海域。”
柳川又警惕起来:“为什么?”
向云来:“我进去再跟你说。别耽误时间,柳川!”
柳川犹豫地点头。
和之前的一片空白截然不同,柳川的海域完全变样了。没有了色彩鲜艳的金字塔和塔中的方虞,海域变成一片错综复杂的街区。穿行在这片寂静的街区中,能听见鸟雀鸣声,风声,遥远的雨声,还有从各种房子中传出来的说话声。向云来没找到柳川,他在街道上奔跑,呼唤柳川的名字,穿过茂密的灌木丛后,眼前豁然开朗。
小桥流水,曲曲折折。溪边老妇正在洗衣,捶打衣服的声音一下下传来,隔着雾蒙蒙的石桥,含着语言不可传达的节奏。向云来走上小桥,柳川正站在桥上。
“那是我的奶奶。”柳川说,“这是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地方。”
人在想象和构建自己的海域时,总会下意识地选择最具安全感的地方。海域的雏形往往从童年而来,像汤辰那样有能力独立构建自己王国的人,是极其稀少的。向云来顺着他的眼光看向远处,他们身处一个宁静美丽的小镇。
“……柳川,相信我。”向云来说。
“你不能够骗我。”柳川也说,“我当你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你如果出事,我会一辈子恨我自己的。你最清楚方虞的死对我的影响。”
向云来在这句话里停顿了很久,才说:“我不骗你。请你务必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是在我预计之内的。”
柳川:“你到底想做什么?”
向云来正在这个海域里不断地感受柳川全新的精神力。那是一种稳定而澎湃的力量,和以往截然不同。向云来忽然意识到,因为柳川比自己年纪小,海域又曾经不稳定,他总会下意识地认为柳川作出的决定是不可靠的,不值得信任的。
他正体会着柳川的决心。清晰且有力,目标明确,难以动摇。年轻的哨兵是彻底决心要为自己的朋友复仇。哪怕这种复仇会毁掉自己,也不会后悔。
即便是怀着憎恨的念头,只要足够坚定,都说明海域的主人是正常的。
柳川从异化海域变化成现在这样,何其难得。
而他却要组织谎言,再欺骗柳川一次。
“我要入侵这座城市所有向导和哨兵的海域。”向云来说,“我让他们来王都区帮忙。”
柳川攥紧了手里的蓝色药液和注射器。向云来离开了他的海域,他们在提灯的微弱光芒中注视彼此。奇怪的是,他有一种明显不安,但却又不得不下意识地相信向云来的矛盾感。他没有意识到向云来在他海域中重复的“相信我”正在起作用,他怔怔地问:“你真的能做到吗?”
向云来:“我可以,信我。”
柳川:“为什么需要我?这件事你自己也可以完成。”
向云来:“我会害怕。这东西不会害我,但它会有一些我很不喜欢的副作用。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必须注射完所有的药液。即便我哭了,我想放弃,我哀求你 ,都不能停下。”
柳川摇头:“这不对。”
向云来:“如果你不把40ml注射完,我会死的。你不能让我死,对吧?你相信我的,是吗??”
柳川不得不信。
他用注射器抽取蓝色药液,一管子正好是5ml。蓝色的,在针筒里晃荡的东西,在提灯的照耀下拥有纯洁无瑕的光彩。
提灯凑近。近得他可以看到向云来胳膊上竖立的汗毛。向云来在发抖。柳川的手停了。头脑中“相信向云来”的念头,正跟“别这样做”的念头相互抗衡。
“我晕针。”向云来闭上眼睛,“快点儿,柳川。相信我。”
针头刺入皮肤。药液开始注入向云来的胳膊。
此刻,秦小灯正带着他们救出来的孩子们在011区附近救助来到地面的地底人。从斗兽场缺口处回到地面的地底人全都狼狈不堪。人们相互搀扶,在唉声和痛呼中,像迁徙的动物一样涌出地面。地底的难民纷纷远离缺口后,缺口变得异常安静。
一条黑影从缺口窜了上来。甜玉米色的头发在初升朝阳中如灯盏般闪亮。
蔡羽左手拎着被裹成一团的邓老三,右手抱着一个相当于自己两倍身形的球球。他筋疲力尽,爬上地面立刻瘫软。左右手各一松,邓老三和球球往两边滚去。
秦小灯跑了过来。她认出蔡羽,根据他那头过分鲜艳醒目的头发,她认出蔡羽是人才规划局的学生,也时常到奶茶店来消费。人才规划局虽然怪学生很多,但蔡羽这样的总是给人深刻印象。而蔡羽也认出了她:“奶茶妹……”
两个人无法相互沟通,秦小灯把他搀起。球球此时忽然动了起来。
他的身体失去了将近一半,双腿和右臂都在爆炸中消失,身上全是伤痕,一张脸被损坏得最为严重。但他此时用单臂支撑着自己,吃力挺起身。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伤痕也好,他几乎看不清任何事物的眼睛也好,都在阳光里闪闪发光。
“啊……”因为舌头缺了一块,他声音模糊,但满是欣喜,“阳光……”
他用石头一样坚硬的残损肢体维持平衡,伸出仅剩的左手,在空气中触碰阳光。
阳光仿佛带着剧毒,他的手指和缺少了一块的鼻尖开始碎裂。
接着是手掌,是他带笑的脸。
他彻底沐浴在阳光中,幸福得如同第一次意识到亲吻的意义。
蔡羽从地上弹起来,要把球球拉到一旁。但真正致命的并不是阳光。
周围的人看他,用一种充满钦佩的注目。球球在朝阳里飞快地碎裂,蔡羽没有抓住任何东西,落在他手掌中的,全是沙砾。
年轻的半丧尸人发出痛苦的怒吼。他一个趔趄,秦小灯连忙抓住了他。就在这一瞬间,秦小灯的海域掠过了一个影子 。
不仅是她,在场的所有哨兵和向导,仿佛时间停滞了一秒似的,所有人都顿住了。
在他们的海域里,一个人立在海域中央,说:去王都区,去救人。
影子只出现了一瞬间。秦小灯认出了那个人。
她恢复清醒后愕然起身。她看见蔡羽张口说话,但她脑子一片混沌,根本无暇识别。双手比划,她竭力跟蔡羽说明刚刚怪事,并试图在周围寻找向云来。
但向云来并不在这里。
秦小灯和其余的哨兵向导面面相觑。紧接着,下一次入侵开始了。
柳川停止了注射。
一管5ml的药液,已经让向云来的精神力变得比爆发海啸的海域更加澎湃。
向云来抓住柳川的手:“继续啊!”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痛苦。此前的影响尚未消退,而新的阿波罗更加轻易地摧毁了他的堤坝。
他刚刚进入过柳川的海域,并且熟悉柳川的精神力。向云来控制住自己不去干扰柳川,他吃惊地发现,虽然阿波罗在他海域里掀起的风浪比上一次更强烈也更迅速,但他现在已经完全能够绕开柳川的海域,一步都没有踏入过去。
但他见到了一些熟悉的景象。二维的动画小镇,雨中的茶园,布满风雪的城堡和峡谷,还有浓雾道路上的巨大坑洞。甚至,他看到了布满巨型水母的海湾,他还看到一个人站在海岸边上,在他踏入海域的瞬间发出怒吼:向云来?!你在干什么?!
每一个他熟悉的人都在问这个问题。
向云来无暇回答。
他迅速地入侵了第二次、第三次……他被胡令溪抓住手腕,他在向榕的海域里看到迅速从二维形象变作立体人像的妹妹,稚气的脸上满是惊恐。而在风雪之中,隋郁只问他:你在哪里?
来王都区,救人。
向云来,停下来。你在哪里?我去救你。
来王都区,救人。
向云来不去留恋任何人。他拼命压抑住自己的渴望,迅速离开了隋郁的怀抱和海域。他抓住柳川的手,抽取下一管“阿波罗”。
开口说话的时候他才察觉自己满脸鼻涕和眼泪:“快……快继续……否则我会死,我会死!”
用这位哨兵最害怕的事情威胁他,再诱骗他引领自己踏入必然的死亡。向云来在心底无声地向柳川道歉,看着柳川把第二管5ml打了进来。
向云来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柳川的手腕。眼泪在柳川眼睛里滚动:“停下来,是不是?”
“……不,不是。”说话的仿佛并非向云来,而是另一个人,“你务必继续。”
他知道自己的精神力正像无孔不入的空气,蔓延在整座王都区里。他对自己进入的海域,几乎都有碎片般的印象,那些都是上一次受阿波罗影响时被他入侵过的人。有的人活着,有的人连海域都支离破碎。向云来不能停,不敢停,他每经过一个破碎的、快要消失的海域,心头的决心就愈发强烈。
他终于接触到了第一个并非王都区的人。
那是一个瑰丽万分的海域。无人的游乐场被彩色的天空笼罩,他站在摩天轮下方,看到脚下簇拥着数也数不清的、脑袋圆滚滚的黄沙色小猫。
向云来对沙猫们说:来王都区,救人。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不断地踏入陌生的、非王都区居民的海域。每一个海域都强大、完整,充满了力量。他甚至在一个过分强大的海域中遭到了拒绝,直到第三次完成入侵——开满月季的街道上,人声沸腾,而谢子京站在他的身后擒住了他的肩膀:向云来?!
来王都区,救人。
向云来只说这一句话。他在海域中,面对他人的自我意识,只不断重复这句话。
十次、一百次,直到他力竭苏醒,手还紧紧地攥着柳川。
“……继续。”他对柳川说,“危机办和特管委的人已经来了,就在王都区外面。”
柳川:“既然已经来了……”
向云来摇头:“不行,不足够,继续。”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不好控制的舌头和嘴巴更灵活地动作,“还有30ml,我要踏遍这座城市所有哨兵和向导的海域。”
第三管开始注入。
第114章
黑兵营地中, 所有的哨兵和向导都受到了向云来精神力的冲击。这种冲击异常强硬霸道,比向云来平时的擅自入侵更加令人难受。
胡令溪、隋郁和任东阳都在瞬间意识到那是向云来的行动。但所有人之中,只有隋郁知道向云来做了什么。
他浑身血液仿佛都在瞬间沸腾了, 语言在喉咙冻结,头皮发麻,脊背僵硬。
入侵, 撤离;入侵, 撤离;再入侵, 再撤离……短短的十五分钟内,他们的海域被踏入了无数次。
夏春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只在察觉到哨兵向导的愕然, 忙询问胡令溪。胡令溪咬着牙:“是向云来……”
任东阳抱着脑袋歇斯底里地嚎叫:“滚出我的脑袋……!滚出去……滚出我的海域……求求你, 别再进来了……”
他哭得全无仪态,整个人像虾米蜷成一团。对他来说,被他人入侵海域仿佛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他哭到后来, 竟抽泣着:“放过我……放过我……”
隋郁忍不住看向任东阳。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操心, 但任东阳的状态太过奇怪了。他见过任东阳在隋司别墅里发生的一切,他知道被隋司无数次拷问后,任东阳也曾出现过精神崩溃的状态——然而当时的情况比不上现在。
入侵任东阳海域的是向云来。而向云来没有做任何会损伤海域的事情。他只是在海域中心对无数个自我意识一遍遍重复“去王都区, 救人”。这有什么可怕的?隋郁不明白:任东阳简直像被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控制着。
渐渐的,隋郁发现,任东阳的哭叫并不完全因为恐惧。他哭声里还有一种憎恨,任东阳在求饶, 对一个不在此处的人。是隋司吗?还是向云来?“放过我”又是什么意思?
隋郁只能在清醒的间隙里思考这些问题。他现在甚至不敢随意移动, 必须时刻保持着警醒,只要向云来进入他的海域, 他就立刻抓住向云来追问位置和目的。
在一次较长的间隔中,隋郁意识到,向云来在调整自己。也许是阿波罗的作用太强烈,也许一切已经停止,但所有人都得到了片刻喘息。他立刻告诉夏春:“向云来注射了阿波罗,他在强行与所有哨兵向导的海域共振,并且说服他们到王都区来帮忙。”
夏春尚未完全理解:“所有?”
隋郁:“所有。我是说,这个城市的‘所有’。”
夏春面色变了。隋郁指着坑洞:“他现在一定就在狼人基地下方。”
因为焦灼,夏春身上的狼毛都炸了起来:“我们短时间内没有办法清理出从地面抵达地下的通道。绕路去找他吧。”
在坑洞旁,童醉正趴在地上大口喘气。他的海域因为赤须子的影响持续地变化,向云来的入侵对他造成的伤害比其他人都要严重。他张口想说话,但一张开嘴巴,口水就流了下来,甚至无法完整地表达。
“我已经找到了所有还能使用的通道。”在他身边坐着的、浑身赤.裸漆黑的枫人周力说,“再给我几分钟,我和老葛把地图修改好,你们就能进入地下了。”
老葛凑了上来:“对,我们会帮忙的,很快!”他回头指挥伙伴们,让他们到周围寻找更多的地底人。地底人总是跟地下的岩石、泥土打交道,没有谁比他们更熟悉如何在坚硬的碎石和水泥块中找出通往目的地的路径。
逃到地面来的地底人得知要救人,纷纷赶了过来。夏春立刻安排黑兵分批行动,前往各个已知的地陷坑洞。不仅要找到向云来和柳川,还要救出无法逃离的地底人。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夏春跳到高处,声如洪钟:“我的朋友向云来正在呼唤更多的人,他正在牺牲自己的海域和生命,为了让王都区、让我们活下来。不要停下,争取时间,救人!去救人!”
童醉擦着嘴巴站起,然而很快又趔趄着坐下了。周力在地图上涂画,他的四肢虽然焦黑,甚至皲裂得能看到肉的嫩红色,但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不适。
童醉点燃了他,但没有杀死他。
成为“赤须子”的年轻哨兵,掌握了使用火焰的绝佳方式。那些火焰席卷了周力全身,烧光了他身上的所有毛发,烫黑了皮肤,甚至把他身上属于树英的那部分也全都燃烧殆尽了。
可他仍活着。
把修改好的地图交给老葛,目送老葛跑向夏春,周力扭头看童醉。这个年纪相当于他孩子的青年,正坐在他身边撑着脑袋干呕。
“……你什么时候学会控制赤须子的火焰了?”周力问。
童醉:“有些精神体是可以变大缩小的。我有一个朋友,他的精神体是壁虎,可以从手掌大小变成一米长。让精神体变大缩小的诀窍,就是一次次、无数次在自己的海域里练习。”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每一天都会花好几个小时,在我的海域里跟赤须子见面,学习控制火焰。”
周力:“我以为你总是在发愣。”
童醉笑了。很快,察觉到此时此地并不适合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收起了笑容:“他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我决不会再用他的火焰去伤害任何人。”
周力一边站起,一边对童醉说:“去给我找一件衣服,我们也开始救人吧。你的朋友正在拼命,我也要做点儿事。”
童醉欣然跳了起来。他正要向身边的人借一件外套,脑中忽然一痛——入侵又开始了。
这一次比前几次都要迅猛。仿佛那位不断入侵的人在反复的积累中,学会了更加迅速的冒犯技巧。
向云来匆匆跑过隋郁的海域,隋郁甚至没法抓住向云来的手。影子消失得太快了,他只能牵着向云来的衣角、抓住他转瞬即逝的头发。这种不可掌握的感觉让隋郁非常恐惧。
有那么几次,他看见向云来站在风雪中发抖,声音被烈风吹得破碎:……王都……救人……去……救人……
他朝向云来狂奔。他确信自己看到了向云来满脸的泪水,也听见了向云来呓语一般的呼救:隋郁……
向云来正在用最可怕的方式消耗自己,而他完全无法帮忙。他清醒之后下意识掏出手机,想联系秦戈,然而王都区如今彻底失联。向榕忧心忡忡地看他,他用手掌擦去脸上的眼泪,低声对向榕说:“能帮助向云来的人,现在也一定知道了王都区的情况。你留在这里,和黑兵在一起,我和他们下地去找向云来。”
这一次向榕乖乖点头。
·
接到科室同事和谢子京的讯息时,秦戈正在新希望学院开会。老师们热烈讨论今年的招生安排和海域检测,忽然间,会议室陷入一片静寂,仿佛所有人瞬间停止了说话。
低头看信息的秦戈察觉到了熟悉的冲击。能踏入他防波堤的人不多,能强行入侵他海域的更是少之又少。他猛地抬头,看到周围所有哨兵向导老师都露出了茫然的、如同身处梦中的凝滞表情。
而此时,他的海域中正站着向云来。
秦戈霎那间明白了一切。“我已经收到通知,王都区出事了,而且有向导正在强行入侵别人的海域。谢子京认出了你。”秦戈说,“是你在通知大家吗,向云来?”
向云来木然地重复:“到王都区,救人。”
秦戈走近向云来:“我现在就过去。”
向云来入侵了数不清的海域,但只有少数人能够在海域中给他回应。他如梦方醒:“秦老师……”
秦戈:“你使用了什么药物?”
向云来:“没事的,没事的……”
秦戈:“太危险了!”
向云来:“王都区的人比我更危险,我的海域……我没有问题……”
秦戈抓住他肩膀:“我是说,你暴露了自己的能力,太危险了!一个能随意入侵他人海域的向导,能够在别人海域里说服别人去做某件事的向导,你知道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吗?”
向云来消失了。
会议室里众人恢复清明,所有人的精神体都蹿了出来,因为慌乱而四处乱蹦。控制着无数桃花水母的向导老师起身:“什么情况?我们的海域都在同一时间被入侵了?”
她话未说完,下一次入侵又开始了。
新希望学院主要招收的是哨兵向导,这些老师是国内最熟悉精神体和海域的人。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心里尽是同一个念头:出现在他们海域之中的,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可怕人物。
“去救人。”有人说,“先去救人吧!”
他们离开办公楼。整座校园都沸腾了,学生、老师和校工,潮水一样向校门口涌去。
·
对于他人可能产生的担忧、焦虑和不安,向云来隐约明白,但没有时间去细想。他所有的情绪都与当下的状态隔离,为了让自己毫无负担地呼唤整座城市的哨兵和向导,他恨不得自己立刻成为一台机器,绝不让任何情绪牵绊行动。
30ml的阿波罗令他的精神力无穷增长,而同时,他海域的防波堤也彻底消失。此时此刻,哪怕是5岁的幼童向导也能够轻易地踏入他的精神世界,他根本无法防御。
然而防波堤必然会消失:一是向云来现在没有能力构筑,二是他不可以构筑。
防波堤不仅限制他人入侵,同时也限制哨兵和向导本人的精神力过度溢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向云来自行拆除了防波堤。
他的防波堤现在已经完全溃决。
拆除防卫机制的过程异常难受,就像一个执意走入寒冬风雪的人主动脱下了所有御寒的衣物,它与阿波罗带来的影响虽然迥异,但却是同样庞大的、难以消化的痛苦。向云来呕吐,抽搐,甚至生出奇特的大力摆脱柳川的控制。他跪趴在地上呜咽,呼唤的是人在最痛苦时候会无意识呼唤的那个名词:妈妈……妈妈……救我……妈妈……
他这一秒渴望救人,下一秒渴望立刻死去。
如果不在王都区就好了;如果是普通人就好了;如果不是向导就好了;如果不曾被生下来就好了……无数混杂的念头像子弹一样穿梭在向云来的头脑里,它们只会让他持续不断地疼痛,此外毫无作用。但向云来没办法抑制这些念头,他只能用呕吐的方式大哭。
在短暂的清明里,他会掐紧自己的喉咙,甚至主动折断了右手的一根手指。他把断了的左臂高高举起,往石块上撞。必须要这种程度的疼痛才能让他从漩涡中苏醒。
柳川把他压在地上,不让他继续乱动和伤害自己。
向云来抓住柳川,语不成句:“还不够,还不够……还需要影响更多的人,我看到秦戈了……柳川,好孩子,柳川,谢谢……秦戈,他知道就好……他可以救我的……妈妈,我痛,爸爸,爸爸……柳川,继续注射,别停下!”
柳川身体颤抖,声音也在颤抖:“你骗我,你骗我!”
向云来无暇解释。暂停的每一秒钟,他都变得更懦弱。
他抓住柳川手里的注射器扎进自己的胳膊。扎歪了,针头戳穿血管,扎在骨头上。他丝毫没察觉任何的痛楚,只是手不自觉地扭曲抽动,仿佛那是一截不属于自己的躯体。
“我扎不准,柳川。”向云来脸上都是鼻涕和眼泪,他想起了自己的谎言,“你现在停下,我会发疯,海域也会崩溃。40ml才能让我……”
柳川哭着把那支坏了的注射器拔出来。取出新的注射器,他哭着说“对不起”,把针头刺入向云来的手臂。
·
前所未有的精神力像朝霞一样,穿透漫长的距离,照亮整座城市所有哨兵和向导的海域。
公车司机在行驶中忽然顿住,车子和前车追尾。
正在下楼的男人囫囵从楼梯上滚落。
抱着婴儿往前走的护士在原地站定,孩子从她怀中滑了下来。
一个正掐着情人脖子的男人停下了手。
一个晨跑的女孩栽倒在地上。
一个清洁工站在车流中,雕塑一样静止。
……
更多的哨兵向导在自己的海域中看到了向云来。重复近百次的“去王都区,救人”,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暗示。他们从家中走出,左右张望。有的人问:王都区在哪儿?有的人说:走吧,我开车一起过去。
数不清的人从这座城市的各个方向涌向王都区。不仅是哨兵向导,还有被他们吸引的其他种族和普通人类。“王都区出事”的消息通过社交网络,以比精神力更快的速度抵达了几乎每一个人的眼前。
道路被车辆和行人堵住了。没有人在车里停留,“救人”的暗示已经成为他们真心的渴望,他们带上绳索、梯子,提了应急的食物和水,脚步不停地往王都区赶去。
无数精神体在这座城市里穿行。从未有人在白天,在街区上看到过这么多的动物,它们紧紧跟随在主人身边,朝王都区急急地前进。
地面、天空,全都是精神体的影子。无法看到这一切的普通人类还在道路和建筑中如常生活,世界仿佛在这个时间点上分裂成了两个:属于特殊人类的那一个,正被连身份都没有的向导所掀起的风暴震撼。
·
总是精神十足的向云来,在柳川的怀中瘫软得像一团棉絮。提灯已经熄灭了,这里一点儿光也没有。柳川只能凭借自己的记忆去抓起向云来的胳膊。还有最后的5ml。
向云来的精神力此时强大得惊人,但象鼩失去了形迹。灰狼蹲在向云来身边,大尾巴在他的胸口上轻轻拂动。柳川低声说:“坚持住,这是最后的了。”
他听见向云来哭着哀求:“不要了……我不想要……太痛了……妈妈……隋郁……我好痛……”
但他又听见向云来咬着牙关,含糊不清地说:“做得好……谢谢你……继续……继续……”
精神力的强度差异,让柳川实在无法维持灰狼的形态。灰狼消失了,他收起自己的精神力,把向云来抱在怀中。黑暗的空间里只能听见柳川的呼吸和向云来的抽泣。
柳川絮絮地说话,向云来始终没有回应。
他渐渐察觉向云来的心跳和脉搏都变慢了。他吓得去摸索向云来的脸,掐人中、扇巴掌。然而无论他怎么呼唤,向云来都没有反应。
“骗子……骗子……别死,求求你,别这样……”柳川又哭又喊。他此时想起的,是自己在垃圾深处找到方虞的那一刻。同样没有呼吸,同样软绵绵的躯体。
他抱着向云来的身体,直到周围的石块开始松落、崩裂,也没有放手。
他人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他先听见了小狗的吠叫,是吉祥。随即是老葛的声音:“在这里!小吉闻到他们的气味了!就在这个位置!”
他把向云来抱得更紧了,即便死神也不可能从他手中夺走这个濒死的朋友。然后,他听见了更熟悉的腔调,微微颤抖的:“向云来?”
“……隋郁……隋郁!!!”柳川歇斯底里地大喊,“快来救人!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第115章
在漫长的、无梦的睡眠中, 向云来变成了幼年的自己。
他非常小,肉手肉脚,被一个人抱着。他们在寒冷的雪天里穿行, 他听见那个人温柔的笑声,指点着:这是雪,这是小鹿, 这是小狐狸……
他辨认不清这些东西。所有语言和画面, 只是像拓印一样留在脑海中而已。他抬起头看那个人, 那个人便教他:喊妈妈,我是妈妈。
向云来还不懂得说话。他伸出手,去触碰母亲的脸颊。在碰到的瞬间, 他忽然涌出眼泪。
妈妈, 很痛,我很痛。
母亲吻他的额头,用力抱紧他。雪片在苍白的天空里翻飞, 它们濡湿了母亲的头发。黑色的长发潦草地束在脑后, 女人有一张平凡的脸, 眼睛跟向云来很像,即便注视向云来时充满温柔和爱意,但眉眼总是紧绷着, 无法舒展。
他开始在母亲的怀里痛哭。剧痛从头脑深处炸裂,沿着神经线一路急蹿,控制他的全身。
这不是单靠撒娇就能消除的痛。
后悔吗?你后悔为了那些跟你没关系的人牺牲这么多吗?
没有后悔,我并不后悔。向云来牵着母亲的手, 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毫无障碍地说出心里话:我只是很想你, 你很久没有抱过我了。他把脸贴在母亲的手心里哭出声,随即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婴儿。他和现实中的他一样年纪, 他的手比眼前女人的更大,他可以紧紧握住它们。
你总是在我的海域里,对吗?
是的,我永远陪着你。
向云来透过泪眼看母亲。
罗清晨,他的妈妈,他只记得她的名字和样貌,此外连一张罗清晨的照片都没有。六岁时母亲离开,与父亲一同在车祸中丧生。向云来被人从幼儿园接走,几日辗转,最后来到向榕家中。他已经想不起来是谁把他带走,又是谁带着他一路坐车奔波。他只能在记忆的最深处保存父母的模样。
按道理说,幼年的记忆是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淡化的。但向云来完全没有。即便父亲的印象模糊了,但罗清晨总是清晰的。她始终停留在他的深层海域中,保持着向云来记忆里年轻的模样——虽然总是忧心忡忡,满是焦虑。
向云来有时候会想,母亲在担忧什么呢?他在舅舅和舅妈的争执中得知,父母并没有结婚,母亲生下向云来之后,与父亲的关系变得十分恶劣。这也是父亲很少在向云来跟前露面的原因。车祸那天,罗清晨去找那个男人要钱,之后两个人乘坐的车辆都坠下了山崖。
他们猜测,是罗清晨提出的数额太大,男人不接受,两个人在车里争抢方向盘,最后坠落。
他们也从不避讳,总是在向云来面前讨论这些事情。他们每说一次,向云来就羞愧一次。“要不是你”“如果不是因为你”……这样的指责,总是寻常地从舅舅夫妻俩口中吐出。向云来只能低头承受,他没法反驳,也什么都做不了。
向云来从来没在自己的海域中问过罗清晨这些问题。他知道那是他在海域里制造的幻象,并非真正的罗清晨。幻象无法解答他的困惑。
但这一次太痛了,他所有的理性限制全数退让,长久的不解和屈辱让他开口:“你是怎么出事的?”
他和罗清晨站在冬季积雪的山坡上。这里的景象跟隋郁的海域很相似,但向云来无暇细想。罗清晨转头看着他:“我不知道。”
向云来:“生下我你很后悔吗?”
罗清晨斩钉截铁:“从来没有。”
向云来:“你跟我爸……你跟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他越说越快,渐渐控制不住自己。
他现在完全不是一个足以为朋友解决难题的可靠伙伴,也不再是向榕值得信任的哥哥,他变成了罗清晨的孩子,孱弱的、怨愤的,对眼前的女人怀着爱也怀着怨。
“我这么多年真的过得很辛苦……我没被什么人爱过,但我要去照顾别的人,我不知道跟谁学,我就自己琢磨,我看书、看电视,我模仿一个好的‘哥哥’应该怎么做。我要为向榕负责任,我要好好把她带大……可是为什么是我啊?为什么,妈妈?
“我必须依靠别人才能在王都区落脚和立足,可是那个人他根本……我从来都没理解过他,他也完全不在意我。王都区很好。王都区一点也不好。我讨厌这里,可是我没办法离开这里。不,我不讨厌这里……我有朋友,我现在还有喜欢的人……可是妈妈,妈妈……很累,我很累。我现在很痛。我一直都很痛……”
因为开始哭泣,他变得语无伦次。
情绪的波动太强烈了,已经超出了他现在能承受的阈值。向云来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窒息般的感觉令他不得不大口喘气,终于猛地睁开了眼。
在飘絮一般破碎的意识缓慢凝聚的时间里,他只记得罗清晨在最后捧着自己的脸,毫不犹豫、绝无迟疑地说:“小云,我和你爸爸彼此相爱,你的诞生是我们一生中最最幸福的事。”
向云来茫然地睁大眼睛。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眼泪从眼角流下。
但他坐起来的时候,所有的情绪退潮般远离。他不觉得高兴或幸福,也不觉得难过和忧愁,脑中一片雾茫茫的空白。
各种仪器连接他的身体,他起身十分困难,浑身的关节都酸痛麻木,而且立刻感到天旋地转,又沉重地躺倒了。
最令他不舒服的,是束缚在脖子和左手手腕上的两个铁灰色抑制环。
在哨兵向导开始从事社会活动的时候,普通人类对他们充满畏惧。人们确信哨兵和向导可以驱使看不见的“怪物”去伤害别人,因此每一个哨兵和向导,在成年后都必须佩戴刻有编码的抑制环。抑制环会不断发出微弱的电流刺激他们的神经,这让他们很难持续地集中注意力。
但抑制环已经废弃很久了。在特殊人类的人权问题上,为了和国际接轨,特管委废弃了许多限制特殊人类生活、工作的规定,其中就包括抑制环。
束缚向云来脖子的抑制环甚至还有一根链子接在墙上。他低头看手腕上的抑制环,编码以H开头。这是特管委专用的、限制极危险罪犯的最高级别抑制环。
向云来不知道自己现在毫无情绪的状态是否也跟抑制环相关。他先看见隋郁冲进病房,随后是医生和护士,紧随他们之后的是大哭的向榕。
病房里一片忙乱。向云来只能捡自己听清楚的去吸收。他的听力和语言能力也似乎被削弱了,一句话要听两三次才能听进去,说话更是异常吃力。
总之,他被救出来之后,持续昏迷了一周。折断的手臂和手指都已经手术接上,除此之外他的身体只有一些皮外伤,并无任何致命伤口。至于海域的问题,这是二六七医院的医生无法解答的。他们让他等一等危机办的精神调剂师,秦戈正在赶来途中。
他们说了许多,问了许多。你叫什么名字,你几岁,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吗,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医生还指指向榕和隋郁:你记得他们是谁吗?
向云来点头。
向榕咬着嘴唇,眼泪像串珠一样往下滚。隋郁则紧握他的手,紧得向云来都觉得有点儿不舒服了。
他意识到,在自己昏迷时,一直牵着他手的人应该就是隋郁。熟悉的触感,熟悉的大小,还有熟悉的、无法停止的颤抖。
隋郁不仅牵着他的手,还会在病床边上跟他说话。讲得最多的是“对不起”。
向云来不知道隋郁为什么道歉,而且也不想知道。他什么都不想问,不想回答,不想思考。
“他需要休息。”医生说,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隋郁非常固执,想要陪在向云来身边。医生厉声训斥他,他一步三回头。守了一周,他憔悴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颊深陷,眼圈青黑,胡子不刮衣服不换,身上还是在王都区那一套,因为救人和下地,变得又破又脏。
“我就在外面,你放心。”隋郁说,“有事就叫我。”
向云来躺着回答:“好的。”
他不会呼唤隋郁的。他很确定这一点。再次抬起手看抑制环,他心想,也许是这个玩意儿在作怪吧。
看到隋郁时,他心里微弱地波动了一下,随即死水般沉寂。“隋郁是我喜欢的人”,他头脑里掠过这一句话,像一行被别人输入的字幕。除此之外,没有激动,没有依恋,没有靠近隋郁的冲动。什么都没有。
在二六七医院的院子里,隋郁等到了赶来的秦戈。
隋郁脸上没有了面对向云来的喜悦和激动,他不停地抽烟,脚下满是烟屁股,看到秦戈走过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脸上表情丝毫未变,沉默而阴森。
“我说对了吗?”秦戈说,“他面对你的时候没有任何反应,对不对?”
隋郁把抽了一半的烟丢在草坪上,烟头点燃了草,但很快因为昨夜降雨带来的水分而熄灭。
“不是抑制环的问题?”隋郁问。
“不是。”秦戈肯定地回答,“抑制环只会限制我们的精神力,不会压抑和消除我们的情绪。向云来变成这样,和阿波罗还有他过度使用自己的能力有关。就像这个烟头一样,他可以激动,可以悲伤,但是他调动不了自己的情绪,很快就会熄灭。”
因为消瘦和疲累,隋郁的眼睛布满血丝。他瞪着秦戈,满是困兽的焦灼:“你可以治好他,对不对?”
秦戈是在王都区外头接触到向云来的。从各处涌来的人,为了救援王都区不惜任何代价。道路中断了,就用梯子和木头搭桥,把卡车和货车开进沟里形成通路;没有机械挖掘废墟,就手脚并用去救人;精神体在王都区的地上和地下穿梭,数不清的特殊人类、各个种族,全都赶到了这里。
隋郁背着向云来跨过两辆卡车,正好遇到了秦戈和新希望学院的师生。有过相关经验的老师立刻跟危机办、特管委的人联合起来,指挥学生分工合作。秦戈原本也想加入救援,但他一看向云来的状态,立刻知道不妙。两人把向云来送上二六七的救护车,一边急救一边往医院赶。
“我治不好。”秦戈说,“向云来的复刻能力被阿波罗加强了。我进入他的海域,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海域景象。不了解他海域的损毁情况,我不能够给他任何建议。”
隋郁:“……损毁?”
秦戈:“他的海域必然损毁。没有人能在释放了这么强烈的精神力之后,还能维持海域的正常运作。你想象成被超强台风卷过的城市就行。现在的关键是,我不确定他的损毁程度。”
隋郁:“他能认出我,也记得向榕。他能听清楚我们的话,也可以回答问题,他只是……他只是不再……不再……”
他不再用欢喜的、开怀的、炽热的目光看自己了。隋郁说不出这句话。他不再爱我了。不再关注我了。这对隋郁而言简直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刑罚。
秦戈:“有一个人或许能帮向云来,但他现在不在国内,也无法回来。”或许是觉得自己语气太过冷酷,他补充道,“不过你也要记住,我们的海域是可以自我修复的。再给向云来多一点儿时间吧。他现在看到你们没有反应,说明影响还没有消去,他还需要调整自己。”
隋郁却仿佛没有听进去。秦戈要去看向云来,隋郁没有跟上。他怔怔站在原地,忽然说:“我有办法。”
秦戈立刻回头:“什么?”
“持有和研究阿波罗的人,一定知道怎么解除它的影响。”隋郁说,“我去找他们。”
秦戈拉住了他:“等等,你知道谁持有和研究阿波罗?”
在王都区地陷事件中,向云来爆发的能力不仅让他本人暴露了,也让“阿波罗”这个已经消失很久的违禁药物,重新回到危机办和特管委的视野中。夏春声称知道阿波罗来历的只有向云来,线索暂时中断。此时隋郁说的话让秦戈不能不在意:“是什么人?你认识?……你不在国内生活,你认识的人,是你们家……”
隋郁挣脱了他的手:“我回来再告诉你。我回来之后一定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们。”
即便秦戈早就提醒过他,向云来的海域损毁之后可能会出现很多异状,但真正看见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向云来,隋郁还是狠狠吃了一惊。如果秦戈不能帮助向云来,向云来能依赖的就只有他了——或者说,能依赖的,就只有清楚阿波罗用途的隋司了。
“我很快就回来。”想到了办法,隋郁干瘦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喜悦,“这个人一定能让向云来恢复正常。”
他匆匆朝医院门口跑去,因为跑得太急,趔趄着差点栽倒。这一周他没睡好,也没休息好,此时此刻却精神振奋。
但秦戈之后没再见到他。
直到一个月后,向云来佩戴着抑制环,在特管委的监视下离开医院,他们也没再见过隋郁。
隋郁消失了。
(地窖·完)
第116章 档案内容
[档案编号000719A]
保密等级:绝密
归属机构:全国特殊人类管理委员会秘务部
被巡弋者:向云来
(精神调剂师:秦戈;潜伴:谢子京)
年龄:【绝密】
住址:【绝密】
种族:【绝密】
精神体:【绝密】
海域检测报告:
【绝密】
巡弋意见:
【绝密】
备注:
背景内容请参考000012AA号档案
===
[档案编号000012AA]
保密等级:绝密
归属机构:全国特殊人类管理委员会秘务部
在档人员:向清晨
年龄:【绝密】
住址:【绝密】
种族:【绝密】
精神体:【绝密】
海域检测报告:
【绝密】
巡弋意见:
【绝密】
备注:
本档案在档人员一切信息不可上载全国特殊人类人口资料库。
本档案在档人员曾因母亲改嫁而改姓为“罗”, 因其被远星社发现时仍使用“向”姓氏,故档案保持原本状态,仅在备注记录更改事宜。
(新增备注)
1, 罗清晨高中毕业后失踪三年,曾在加拿大出现;
2,经确认, 罗清晨与警铃协会前任会长谭笑宇之子谭月阳为事实夫妻关系。
(新增备注)
1, 在加拿大温哥华地区调查到罗清晨的生育记录;
2, 罗清晨在加拿大期间曾与“断代史”相关人员密切接触。(信息来源:血族,存疑。)
(新增备注)
罗清晨归国,提高监视级别。(某年某月, 申请机构:危机办)
(新增备注)
1, 罗清晨具有高超的反侦察技巧,且其能力足以扰乱调查人员行动。建议派遣非哨兵、非向导人员跟踪调查;
2,罗清晨与谭月阳疑似决裂。
(新增备注)
罗清晨与谭月阳因车祸丧生。
(新增备注)
罗清晨之子已及时移交其兄长代为抚养。(任务执行人:谢谅, 姜永)
针对罗清晨后代的一切监视行动中止。
罗清晨相关资料, 包括其后代相关资料, 封存。
本档案归档,不可查阅。
第117章
地底人造成的地陷事故毁掉了整座王都区。
积木一样潦草搭建起来的街区, 在地震和地陷中纷纷碎落。而地下生活区域的破坏更是让整片王都区都成为了岌岌可危之地。
在这个事件中死亡的特殊人类有四千多人,伤者一万多人。某些寄住在王都区的、数量极其稀少的特殊人类,彻底消失在地陷事故中。
向云来利用阿波罗, 牺牲了自己的精神力来召唤整座城市的哨兵向导。然而来到王都区的却远远不止哨兵向导。从未有过这么多特殊人类同时聚集在一个地方,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奋不顾身。他们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来到王都区,从各个方向、利用各种工具进入王都区。
这些人是抢救王都区居民的主力。
危机办调动了自己的所有人员, 特管委还在向上级军区求援的时候, 特殊人类们已经开始了救援。
他们扑灭了大火, 搭起了救生的桥梁,在瓦砾和深洞中挖出奄奄一息的伤者。来到王都区的半丧尸人和地底人并不多,但没有任何人对他们表现出嫌弃和不满。有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不敢接触他人的手, 小心提醒“你打疫苗了吗”, 得到的是几乎一模一样的回答:“没关系,你赶紧抓住我”。
向云来昏迷了多久,救援就持续了多久。事实上, 三天左右, 王都区就变成了空城, 但抢救物资也同样重要——对身无长物的王都区居民来说,他们的家,与他们的生命一样珍贵。
没有人想过特殊人类集结起来, 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连他们自己也从未觉察过。
向云来苏醒之后,向榕、胡令溪先后都来看过他。向榕说起兄妹俩熟悉的人们如今什么状态,胡令溪讲的则是柳川。
柳川也在二六七医院里治疗,偷摸拿了一台轮椅, 从住院楼来到这边要探望向云来。向云来的病房并不在住院楼。他住在办公楼顶层的一个控制危险患者的特殊病房里。柳川在门前吵吵闹闹, 但始终没能进去。
胡令溪说柳川的伤势,说柳川被救出来之后在救护车上不敢放开向云来的手, 跟向榕哭得一样惨,说柳川醒来第一句话就问向云来,说柳川以为向云来人没了,霎时间脸色白得像纸,连胡令溪都没法让他回过神来。
病床上的向云来一直躺着。脖子上的抑制环让他无法顺利地起身,他大多数时候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听向榕和胡令溪唠叨。两个人的语气迥异:向榕总是惴惴不安,她察觉到哥哥明显的性格和情绪变化,因为无法确定原因而心神不定;胡令溪则简单很多——他怨气森森。
向云来欺骗柳川为他注射阿波罗的事情,足以让胡令溪怨恨他。正如柳川所说,方虞的死让柳川充满了负罪感,胡令溪为了让他走出来,花了很大的力气。向云来这个举动是把刚从悬崖爬上来的柳川,又推下了悬崖。
面对胡令溪的唠唠叨叨,向云来只有一句:“对不起。”
他一说这句话,胡令溪的唠叨就会停止片刻。
这句“对不起”里没有歉意,没有愧疚。它只是被胡令溪的怨言激发出来的回应,仅此而已。
胡令溪这时候就会用一种奇特的眼光注视向云来,仿佛向云来让他陌生,又让他钦佩。向云来心里头什么都不想,感受却愈发敏锐:胡令溪的精神力会飘散在病房里,充满了温柔的伤感。
“他在帮助你,也是试探你。”秦戈告诉向云来,“他总是不停地提起柳川,就是想诱发你的后悔和愧疚。你一旦出现这两种情绪,就说明你的海域在恢复。”
秦戈没几天就会来一次。他会在门口亮出调剂科的证件和特管委下发的见面许可,因此他来的次数比向榕和胡令溪都多得多。向榕虽然是向云来妹妹,但亲属也不可频频见面;黑兵如今一屁股的事儿,夏春又因为王都区的事件被危机办带走调查,许多事情都落在胡令溪身上。
向云来知道这两个人来见自己,比秦戈出现在这里更难、更麻烦。但他心里也没有什么感激,只是会在秦戈提起这个事儿的时候应一句:“那真是麻烦他们了。”
所有人面对向云来,都会露出一种痛心疾首的惋惜。向云来自己倒是没觉得海域损毁有什么问题。他其实也不清楚自己海域现在是什么状况,他闭上眼睛进入海域,看到的总是秦戈海域的场景。
唯一遗憾的是,他的象鼩不见了。无论他怎么努力想象它的模样,象鼩都无法再凝聚手心。这个温暖、闹腾的灵魂伙伴消失,向云来心里头有一些不忍。
但就连这种遗憾和不忍,也很快会消失,像一片掠过窗棂的叶子。
“你跟我接触过的其他海域损毁者很不一样。”秦戈说,“他们都是被外力摧毁的,但你不是。你是自己选择释放了所有精神力。”
向云来很理解自己现在状态。本来他的精神力就比其他人更强,如果别人的精神力是游泳池那么多,那他的精神力可能堪比一个巨大湖泊。然而现在湖泊的水都被抽干了,干涸得能看到湖泊底部的泥泞。没有人能够往这个湖泊里灌水,除了向云来自己。
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让湖泊再次充满澄澈的液体。
“我们的海域可以自我修复,它还有一个重要的能力,就是自我防御。”秦戈说,“你自己拆走了防波堤,就等于是自己放弃了防御。”
向云来:“所以呢?”
秦戈:“但你的自我意识永远会保护你。向云来,‘保护自己’是我们大脑的本能,而这种本能是没有办法被改变的。你说你在海域里看到了你的妈妈,这就说明……”
向云来:“说明我的自我意识和深层海域还是完整的,我的海域并没有完全损毁。”
秦戈:“对。”
向云来:“其实我并不觉得我有什么不方便。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只是少了一点儿情绪而已。”
沉默片刻,秦戈开启了新的话题:“他们跟你说过了么?方虞的妈妈找到了。”
向云来这才扭过头,直直看着他。
方虞的妈妈是被汤辰找到的。从这里一路往北、前往内蒙的汤辰,在遥远的边陲城市里找到了当年从王都区被一车运走的女人们。饲育所关闭后,一部分女人回到自己的家,一部分则自寻出路。当时恰好有人在王都区里招工,虽然是包吃包住的苦力活,但恰好适合无处可去的她们。
汤辰的妈妈邓春燕很早就离开了饲育所,但饲育所的女人都还记得她。她们叫上同样无家可归的邓春燕,十几个人挤上了那辆大巴。所有人都忧心忡忡,或许这辆车通往的并非乐园而是同样的地狱,但只要逃离王都区,什么都好,什么都行。
方虞的妈妈也在那辆车上。
他们在边陲的城市落脚了。那里有一大片正在建设的工地,之所以要到王都区来找特殊人类,是因为施工方想用一定数量的特殊人类员工来申请数额不菲的国家补贴。小城荒凉,连常住人口都没多少,何况特殊人类?那辆大巴上有哨兵和向导,有半丧尸人,有带着孩子的采女……大多数是女人,相携而行,跌跌撞撞,就这样在边境地区扎了根。
汤辰一路风尘仆仆,来到了母亲的灵位前。从饲育所出来的女人,尤其是生育过的女人,身上总是病痛繁多。器官过早衰竭,癌细胞在她们体内疯狂发育,她们一个接一个的走了。只有方虞的妈妈,那个从未顺利生下过孩子的女人,吃力地活了下来。
她保管了所有伙伴的灵位。
汤辰的电话打回来时,正是王都区遭遇地陷的时候。无论邢天意还是向云来,所有人的手机都无法接通。等汤辰和邢天意联系上,两人都在电话里狂哭。哭完之后邢天意才把这个消息告诉胡令溪和危机办的刑侦人员。
“柳川知道了吗?”向云来问。
秦戈:“知道了。你这个朋友,看起来硬朗,但哭得很凶啊。”
向云来:“知道就好。”
秦戈:“你不开心吗?”他指指向云来的胸口,“你不觉得胸口闷,不觉得头脑开始震动吗?”
向云来:“……你在说什么小说台词?”
秦戈笑了:“如果是以前的你,现在一定从病床上跳起来,抱着我又哭又笑了。”
向云来:“不,我不想抱你。”
秦戈:“我是说,你一定会非常兴奋,非常激动。”
向云来:“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柳川知道就行了。”
秦戈凝视他,片刻才轻轻摇头:“高兴的事没有反应的话,那伤心的事情你想不想听?”
向云来:“你说。”
他其实不想听。今日危机办的雷迟过来告诉他,他住满一个月就要出院,并且要住进危机办为他找的房子里,时刻处于危机办的监视之中,一天早午晚都要跟危机办报告自己的行踪。
向云来没什么情绪,只是觉得疲累。他想闭眼睡觉,身边发生的一切事情,好的坏的,都别进入他的头脑,也不要强行逼迫他思考。海域的疼痛时不时会在睡梦中令他惊醒,那感觉很不好受。
但秦戈是他的调剂师,如果想尽快结束这种被限制、被监视的生活,他需要一份“一切正常”的海域检测报告。
向云来让自己语气减少冷淡,增加诚恳:“您请说。”
秦戈说:“隋郁失踪了。”
向云来眨眨眼。“我知道。”他说,“他们告诉我了。”
秦戈:“他失踪得很突然,可能在哪里受伤了,或者已经死了。他是很重要的人,你不这样认为吗?”
向云来知道秦戈期待他的什么反应。但他心中真的一片空空。只有“隋郁”这个名字短暂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他无法再流露更多的情绪。没有关怀,也没有忧虑。
他叹了一声,尽力装作关怀:“那你们赶紧去找他啊。”
秦戈:“……”
第118章
向云来对许多事情都无动于衷, 甚至对他自己身上的伤痛,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护士给他抽血,因是新手, 扎了两针都抽不出来,最后一针还扎穿了血管,血呼呼往外涌。向云来擦掉那些血像擦掉一滩水, 他也不安慰护士, 擦完便无表情地朝她伸出另一只手。
折断的左臂不好复原, 打了石膏和夹板。向云来总是忘记左手有伤,拿东西、喝水,时常是碰到伤处才反应过来。
抑制环并不是为了舒适使用而设计的, 尤其是极少动用的、脖子上的扣环。向云来的脖子被它摩擦出一圈红痕, 喉结处还破了。他也只是照了眼镜子,毫无表情地问:把我弄伤了,特管委会赔钱吗?
这倒是很符合他一贯性格。
他对痛很迟钝, 对喜悦更是毫无感觉。湖泊里的水被抽干了, 什么都不再剩下。
情况非常棘手, 秦戈不知道怎么办。他没遇过这样的案例。
向云来的麻木更像一种抵抗。承受长期抑郁的人会出现明显的情感淡漠,向云来现在的状态和久患抑郁症的病人很相似,但他比那些人更极端:喜怒哀乐, 所有情绪都在他身上消失了。如果不是脑CT扫描显示向云来的大脑没有任何病变,秦戈真的会怀疑,向云来其实是病程漫长的精神障碍患者。
只能推测,在注射40ml阿波罗的一个多小时里, 向云来一定经历了秦戈无法想象的事情。他大脑中感知情绪的开关彻底被关闭了, 而且是被向云来自己关闭的。他必然承受过远超阈值的强烈喜怒,为了不让自己崩溃, 大脑选择了相当坚决的自我保护措施。
秦戈沉默很久,说起另一件事。
那天二六七医院十分混乱。来自王都区的伤员很快挤满了医院,而受到向云来精神力影响而诱发的其他车祸、事故,也产生了不少的受伤甚至危殆者。
半丧尸人和地底人被留在二六七医院,哨兵向导和其他不携带病毒的特殊人类则纷纷转到其他医院去。闲置已久的应急医疗车和应急方案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人们奔走、转移,纷纷扰扰。隋郁只是守在病房外头,像石头一样绝不移动。
龙游先发现隋郁的精神力变得极其动荡不稳。他试图巡弋隋郁的海域,但被隋郁强硬地拒绝了。即便是秦戈出面劝说,隋郁也依旧不接受。他始终坚持,只有向云来能踏入他的海域。
向云来当时正在抢救,秦戈事情极多,只得匆忙来去,偶尔来看一眼。
他发现隋郁精神力的波动很不正常。
“你们交往的时候,出现过映刻效应吗?”秦戈问。
映刻效应是指哨兵或向导第一次被心仪者诱引出精神体力量或完整精神体的情况。映刻效应实际上是指精神体对他人的深刻印象和恋慕,这种依恋会反过来对精神体的主人产生巨大的影响。产生映刻效应之后,映刻对象会在哨兵或向导本人无意识或不愿意的情况下,强行诱引出部分或完整的精神体力量。映刻效应无法压抑,无法消除,一旦产生便难以削弱,产生过印刻效应的哨兵和向导都对诱发者表现出了极为强烈的依赖、恋慕及占有欲。
但向云来摇头:“没有。我们之间最多只有过中级性反应。发生关系之后,中级性反应就消失了。不过我记得,他和我的初级性反应都比较强烈,我流了鼻血,他的银狐皮毛变色。”
他说得坦然,一点儿也不扭捏和掩饰。
秦戈:“那就奇怪了。”
向云来不提问,只是看着他。秦戈只好继续往下说:“他的精神力波动非常强烈,仿佛失去了伴侣。”
向云来皱眉,似乎十分困惑。
伴侣关系是哨兵向导缔结婚约之前的一种仪式。在特殊人类权益还没有得到保障的时候,哨兵和向导不能够通过正常的途径确定双方在道德和法律上的婚姻关系,同时某些地区仍未允许同性的哨兵和向导通过婚姻认可,“绑定伴侣”是他们彼此确认对方为唯一心仪对象的重要过程。
向云来说:“我不是他的伴侣。我们之间没有这么沉重的关系。我们只是普通的恋人关系。”
他说出“恋人”这个词时,语调有一点奇怪。这个词语毕竟意义不同,秦戈心想,也许向云来不确定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隋郁还算不算“恋人”。毕竟他现在对隋郁没有一点儿多余的感情,谈起他,就跟谈起自己的主治医师一样。
秦戈:“绑定伴侣关系之后,哨兵和向导会一直生活在一起。这种共同生活的过程会让两个人的精神力在某个频段不断地趋同……”
向云来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我没有失忆,这些你在课堂上都说过。”
他顿了顿,终于接茬:“你是说,我和隋郁明明没有绑定过伴侣关系,但他的精神力波动得,像自己的伴侣死掉了?”
秦戈:“对。”
向云来:“我没死。我也不是他的伴侣。”
秦戈:“……对。”
向云来:“他是不是傻?”
秦戈:“……”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向云来目光冷静,没有一点儿迷惑。秦戈忽然明白了:向云来在装傻。
向云来知道“仿佛伴侣死亡”的精神力波动意味着什么。伴侣的死亡,会让另一个人陷入巨大的虚无之中,比痛苦更加难熬。属于伴侣的那部分精神力将永远从世界上消失,在岁月里形成的所有习惯,包括海域中逐渐熟悉,逐渐相互融合、趋同的那部分精神力。这部分精神力的消失,会带来仿佛撕扯的裂痛。它会在海域中形成至死都无法弥合的巨大裂痕。
不少哨兵和向导会在伴侣死亡的时候陷入失常。
向云来说:“他没有失常,对吧?”
秦戈已经没了继续跟向云来沟通的心情:“对。”
得到这个答案,向云来看起来一派轻松。当然,他本来就不需要为隋郁的反应负担起什么压力,此时此刻的轻松更像是,终于摆脱秦戈这些烦人问题之后的舒畅。
“那他应该是自己选择离开,我们不需要去找。”向云来说,“他如果还想见我,就会回来。”
秦戈观察他,目光里掠过好奇。向云来连感知爱和理解爱的能力都随着情绪的消失而全部丧失了。“他很爱你。”秦戈说。
向云来:“我知道。”
他能回答这道题,不是因为他理解,而是因为他记得答案。
秦戈只好起身:“我走了。”
向云来:“您慢走。”
秦戈走到门口,实在不甘心:“……你现在就……你现在就没有什么事情是想做的吗?一定有吧?比如摘掉这些个抑制环?比如王都区和你的朋友过得怎么样?说实话,你一次都没问过我。或者你妹妹高考的……”
向云来眼睛一亮。秦戈眼睛更亮,扑到病床边上:“你想做什么?快告诉我!”
向云来:“请你在报告上写,向云来一切正常,务必立刻释放。”
一个护士在病房门口发出尖叫:“你有病吧!你怎么殴打患者啊!你……你还是危机办的?!滚出去!”
秦戈正要说话,被他揍了一拳的向云来微笑道:“误会,是我不小心把胸口贴到他手上。”
护士和秦戈都看他。
向云来:“他没有错,是我变态。”
秦戈:“……”
等护士走了,向云来看秦戈:“我的情商还可以吧。这样看来,我海域应该已经恢复正常。”他晃动手上的抑制环,暗示秦戈。
秦戈厉声道:“不,更严重了。你不仅失去了情绪,还失去了自尊。”
向云来在医院多躺了一周,终于获准离开。他不能回王都区,要去危机办安排的一个安全屋。那屋子两室一厅,独立厨卫,阳台宽敞,坐北朝南。开门之前,向云来面无表情,开门之后,向云来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开口问押送自己到这里的狼人雷迟:“我能长住吗?”
他没什么情绪,但还保留生而为人的正常欲望。好房子,好风景,没租金,多么惬意。同时每天有人拎来各色食材,确保他可以自己做饭。水电不会中断,网络永远畅通,电视甚至还能收到特殊人类地下电视台,看点儿正规渠道看不到的限制级节目。
向云来一下就变懒了。住下一周,他不仅吹气般恢复了入院之前的体重,甚至还胖了三斤,腰上能掐出二指的肥肉。
“长点儿肉多好,捏起来舒服。”
向云来在镜前看自己的身体,脑子里忽然掠过这句话。和这句话一同浮现的还有被触碰、被抚摸的回忆。他一个激灵,忍不住往下看,被自己身体迅疾产生的反应弄得沉默了。
虽然不确定自己还爱不爱隋郁,但和隋郁相关的事情太多太密集,总是会不期然让他吃惊。住病房的时候万事有人管理,他还不觉得,独自在这屋子里生活时,才发现和隋郁相关的细节简直充斥角角落落。
起床照镜子,看到自己平凡的脸,会想起隋郁捧着他脸颊盛赞,用尽一切肉麻的表达,和向云来听得懂听不懂的语言。世界上会有人用十八种语言来赞美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吗?彼时的向云来红成一个番茄,此时的向云来却不觉得害羞,他只会边刮胡子边想:有必要吗?我真这么美?
给自己煮速冻饺子吃,看见锅里浮沉的白面团,又会想起隋郁吃饺子的样子。那一袋袋不知用什么肉做成,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正品的速冻饺子,居然击败北美洲富翁Garrett·隋一生中品尝过的所有美味佳肴。大晚上的想吃,修完空调想吃,从床上爬起来衣服都不穿,也要蹦着下楼煮饺子。而且只吃向云来家里的饺子,同一包拿回他自己家,凌晨三点半也要发信息告诉向云来:奇怪,变得不好吃了,且附带哭哭表情。向云来敲敲眼前那锅,心想:有病吧?
没事时在阳台看风景,如果晚霞灿烂,他又会想起隋郁。他们爬到房子的屋顶上看夕阳,银狐跟象鼩玩无聊的击球游戏:把象鼩从瓦片上打得滚下去,又跳到地上叼起装柔弱的象鼩回到屋顶。乐此不疲。而向云来会跟隋郁在屋顶一直坐着,等待每周回家一天的向榕背着书包、提着一周没洗的衣服,从八里街的另一头走回来。晚霞把他们的脸照得发烫,隋郁会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怀里,他们有时候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是那样坐着。他们接吻时总被向榕看见,小姑娘边跑边吼:大庭广众,干什么呢!银狐会驮着象鼩从房顶跳下,直奔她身边的萨摩耶而去。而此时独自在阳台的向云来再次尝试召唤自己的象鼩。他又失败了。晚霞忽然变得索然无味。
向云来坚持说服自己:不,不是的。是晚霞本来就索然无味。
其实这样的回忆很烦。它们对向云来没有什么意义,也不带来任何喜悦,只会增添他的烦躁。
他还要每天写一份海域自查给秦戈。秦戈兴奋万分地联系他:烦躁是吗?怎样的烦躁?你仔细地回忆烦躁的起因、发展过程和解决烦躁的方……
向云来重重把听筒砸回原位。他没有手机,这个房子里只有一台座机以及笨重的终端机供他与外界沟通。终端机还被监视着,向云来刚打开地下的精神体直播网站,电脑就立刻黑屏,电话随即响起,危机办的警告瞬间抵达。
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夏季还很热,向云来张开手脚躺在冰凉的地砖地板上。
他没想到自己第一个复苏的情绪居然是“烦躁”。他以为,应该是更灿烂更美妙的那些,比如快乐啊兴奋啊喜悦啊……怎么都不应该是烦躁。
而且是因为隋郁而引发的烦躁。
即便他如今对隋郁没任何多余情绪,也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
“……”向云来自省片刻,意识到“愧疚”开始生成了。
这天,他在安全屋里接待了定期来访的客人,狼人雷迟。
雷迟提着菜和肉挤进房子,熟门熟路地往冰箱里放东西。向云来在他身后问:“你们找到隋郁了吗?”
第119章
雷迟回过头:“为什么要找?”
向云来愣了:“他不是……失踪了?”
雷迟个子比向云来还高出一个头, 十分魁梧,直起身之后这房子顿时显得逼仄。
“是秦戈跟你家里人想出来的办法吗?帮助你的海域复原?”雷迟说,“不好意思, 我不擅长说谎。”
他关上冰箱门,从兜里掏出颗猫猫头糖果丢给向云来,自己也吃了一颗:“正好, 我今天有事跟你聊。首先, 隋郁没有‘失踪’。”
向云来含着那颗糖, 看了看桌上累积的一小堆猫猫头糖果。每次雷迟来,都会给他留下一两颗猫猫头,什么样的猫都有, 也不知道雷迟上哪儿找来的。他短暂分心去怀疑雷迟的副业是卖零食, 随即才理解雷迟的最后一句话。一种新的陌生的情绪从他的心头升起来。
是不悦。对秦戈,还有撒谎的向榕、胡令溪的不悦。
“不是失踪,是死了么?”向云来冷冰冰地问。
雷迟连闲聊都很有审讯气势:“你坐好, 听我讲。”
向云来的手机已经无法使用, 只有秦戈能联系到隋郁, 在隋郁失联48小时之后,秦戈报告了危机办。隋郁并不是王都区事件的关键人物,但他是隋家的人——在地陷之后进入地下的半丧尸人首领蔡羽, 隐藏自己的身形紧跟在偶遇的向云来等人身后,听到了铁岩六人说的所有话。他把邓老三交给危机办,并说出了始作俑者的真正用意。
“断代史”和隋氏浮出水面。
但雷迟等人并不意外。
即便孙惠然的死亡让斗兽场的调查结束,雷迟等人也并未放弃追查斗兽场背后的资金流向。他敏锐地意识到, 资金流向就是解开斗兽场背后秘密的关键。
最后的突破口, 居然是老葛那帮杂务工给出来的。
老葛招揽伙伴们一起在斗兽场干活儿,大家伙儿年纪都大了, 地底人惯有的各种病痛都隐隐冒头。恰好当时国内有针对就业年龄特殊人类购买养老金和医保的优惠政策,为了以公司名义给大家正经八百地买社保,老葛成立了自己的劳务公司。
既然成立公司,财务状况就要认真管理。老葛跟邓老三一说这情况,邓老三就明白了。以往每月发工资的时候,邓老三都是直接给老葛打一笔钱,私人对私人,最多加个备注:某月工资。但以后不能这样了。
不久,老葛就在邓老三那儿签了个劳务合同。老葛的公司是乙方,甲方是一家他没听过的企业。老葛识趣地没问。之后每个月,工资都由甲方打给老葛,老葛再发给伙伴们,邓老三不再出面。
雷迟拿着那合同去了工商局。但甲方是个皮包公司,法人代表也只是一个出借了身份证的普通人。再查下去,甲方与一家离岸公司关系密切,而那家离岸公司的法人,是加拿大的华裔,叫冯如恩。
冯如恩,Hayzen Feng。正是隋司的妻子海森。
意料之外的线索忽然出现。同时,血族方面也给出了关于“断代史”的重要线索。
向云来没了情绪,但脑子还在,他奇道:“血族?血族跟你们合作?”
“多亏孙惠然闹的事。”雷迟说。
原来,当初特管委的蔡易力排众议通过“血族决议”,允许血族在中国境内活动的前提,就是让血族向特管委提供国外特殊人类的情报。血族的长老们寿命漫长,对各个国家的特殊人类发展历程都十分熟悉,尤其是特殊人类的相关组织。
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因为特管委察觉到,国内出现了一些奇特的渗透迹象。他们需要更多的情报讯息,来了解国际上不同的、规模和影响较大的特殊人类相关组织。各方面的调查都在暗中开展,此时蔡易想到了血族。
血族为了进入国内,很快同意特管委的要求。但双方并不彻底坦诚,各有保留。血族给出的情报资料里,只有30%左右是特管委单凭自己无法调查到的。在蔡易苦恼于如何继续从血族身上挖出更多东西的时候,斗兽场事件爆发了。
这桩惨剧恰好给了特管委钳制血族的借口。
“为什么斗兽场事件最终以孙惠然死亡为终结,原因就在于,血族告诉了我们‘断代史’的事情。这是血族送上的一份厚礼,特管委立刻就收下了。断代史和隋氏关系非常密切。”雷迟说,“这个以消除地底人为起点的反特殊人类组织,在隋氏介入之后,性质已经完全改变了。”
向云来:“但血族和隋氏、断代史不是一伙的吗?”
雷迟:“不,你们不了解吸血鬼。他们永远不会和任何其他种族成为同盟。甚至,他们彼此之间也绝对不可能相互信任。”他思索片刻后补充,“当然,弗朗西斯科这个傻子是例外。”
向云来听明白了,血族是两面派。他们一方面亲热地与隋氏、断代史合作,谋求更大的利益,但在中国境内一旦出现对血族不利的情况,哈雷尔便毫不犹豫交出了孙惠然本人,还有“断代史”的情报。王都区的这次地陷,是铁岩六人对断代史和隋氏的强烈反叛。这种事情血族是不愿意掺和的,所以哈雷尔当时见势不妙立刻跑路。
蔡易和特管委巧妙地利用了血族的傲慢,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种谋划,向云来是不懂,也不能理解的。
雷迟说:“现在国内,除了断代史之外,其余的渗透组织我们都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但断代史非常、非常谨慎,在国内活动的全都是他们自己的人,比如隋氏。铁岩六人是绝对的例外,而这次事件之后,断代史和隋氏绝对不会再从国内寻找本土的合作伙伴了。他们不会再信任这里的人。”
向云来问:“再寻找?你们不除掉他们,还让他们继续活动?”
雷迟:“没有证据。”
向云来:“什么证据?蔡羽、柳川和我都听到了铁岩六人的话,还有邓老三。邓老三活着,她可以作证。”
雷迟:“这些都是口头的证据,没有用。王都区地陷的真正关系人是铁岩六人,铁岩六人在爆炸中已经全都没了。邓老三本来私下保管了铁岩六人的一些书面证据,包括他们跟断代史、隋氏会面时的记录,但是都被埋在011区里,无法挖掘。我们要调查断代史和隋氏的人,根本师出无名。”
邓老三为了活命,非常配合。无论是斗兽场、饲育所,还是011区做过的事情,她几乎毫无保留。但仍旧缺少可以溯源的证据。
换在平时,向云来此时会愤怒。但他非常平静。平静让他的脑子飞速转动,想起了一件事。
“我有书面证据。”向云来说,“汤辰……你记得汤辰吗?”
雷迟:“……你以为狼人邢天意在同光教搞的那些事情,善后报告是谁写的!”
向云来:“凶什么?我现在在给你们提供重要证据。”
雷迟立刻低头:“好,您请说。”
向云来:“汤辰在饲育所里拿到了一份重要的资料,上面有很多在饲育所生活过的女人的信息。而且汤辰现在在内蒙,她找到了一些人。”
雷迟:“对,我们已经联系汤辰了。但当时那批从王都区去内蒙的女人里,最终只活了方虞的妈妈一个人。如果资料还在,那就好了。”
向云来:“在啊。”
雷迟不得不提醒他:“你的家已经被火烧没了。”
向云来:“资料不在我家。在……”他忽然顿住了,把那句“在夏春的抽屉里”硬生生咽下去。
“在王都区,一个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向云来说,“我可以去帮你们找回来。”
雷迟:“条件?”
向云来:“解开我的抑制环。”他拉下脖子上的那个。皮肤上的血痕更加清晰了。
想回王都区,这是向云来在这个房子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最强烈的想法。他不清楚这算不算愿望,也没有真实地写在每天的海域报告中。只是他常在阳台眺望城区,目光总是不由自主看向这座城市的东面。
他并不认为失去情绪对生活会有什么影响。但显然,评估他海域是否恢复正常的重要标准之一,就是情绪的复原。向云来决定回王都区走一走。向榕和胡令溪都说,王都区所有人都把他看作恩人,而前往王都区救人的哨兵和向导更是如此。
在熟悉的地方,被感激自己的人簇拥着,人一定会昂然和兴奋。或许这样会对情绪的复原有所帮助?
向云来什么都想试试。送走雷迟,他在今日的海域报告中写下了自己的想法。秦戈回复得很快:这确实是很好的方法。我一直在等待你自己提出“回王都区”的诉求,“渴望去做某事”就是我们内心的驱动,这种驱动会引发……
字太多了,向云来十分震惊。秦戈十五分钟竟然能打出2000字的回信!十五分钟只足够向云来洗一个澡,衣服都还没甩干。
他不看了,心知都是些啰嗦的话。他很有情绪时,敬仰秦戈,没情绪时,觉得秦戈很烦。
已经是深夜。吹干头发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中收到了雷迟的邮件:明天我带你回王都区找资料。要通知你的妹妹和朋友吗?
第二天雷迟来接他的时候,发现他精神有点儿萎靡。向云来不好意思说自己昨晚上睡不着,在终端机上用“哨兵”和各种限制级词汇搜视频看了一晚上,看得人都虚了。
他朝雷迟伸出手,雷迟:“抑制环不能解开。”
向云来:“为什么?”
新的情绪诞生了。是比不悦更强烈的——愤怒。
雷迟:“特管委认为你很危险。向云来,今年只有我带你回王都区,是不合规的。你这种级别的人,放在几年前,是要进特殊人类监管仓的。”
向云来吼道:“那就让我进去啊!干脆把我关起来算了,为什么还让我住这种地方!”
雷迟:“那个仓已经永久关闭,是蔡易主持的。包括今天,我能带你回王都区,也是蔡易特批的。”
向云来一怔:“为什么这么做?”
雷迟耸肩:“我不知道,也许他跟你都是向导,能理解你吧。”
仍旧被抑制环限制着的向云来一肚子气。他坐在车上的时候,甚至察觉到雷迟把抑制环的抑制级别调高了。他的愤怒莫名消退,脖子和手腕上感受到的微弱电流比以往要强一些,皮肤上的刺痛感愈发密集了。
“你知道吗,以前对精神有问题的人动手术,会在额头上开个洞,切走他们大脑的一部分。”雷迟开着车,忽然说。
向云来连反应都迟钝了,慢吞吞地说:“你说这个,是要我,感激你们,没有切掉,我的前额叶吗?”
雷迟:“我去年侦办的一个案子,和切除前额叶手术有关。两个哨兵,因为太过恐惧自己向导弟弟的巡弋能力,找王都区的地下医生——不,不是孙惠然,但是跟孙惠然干的是差不多的事儿。总之,他们让医生切割了那个小孩的前额叶。”
等绿灯的间隙,他转头对向云来说:“人性中的恐惧,有时候会无限放大,压倒一切。”
向云来云里雾里:“啊,哦。”
车子抵达王都区。隔着车窗,向云来看到的不再是以往熟悉的王都区街景。那些曾歪七扭八耸立的建筑,几乎全都倒塌。大火烧过的痕迹清晰可见,路边不少花束和祭品,在阳光普照的盛夏时节,一切溃败的伤痕都无所遁形。
前往王都区的路都被地陷破坏了,现在只抢修出两条。向云来隐约记得胡令溪说,特管委大力准备下半年的特殊人类论坛,无法再划拨更多的资金重新修整王都区的路面,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只能依赖这两条粗糙的道路通行。
雷迟把车开进王都区。道路几乎全被损毁,以往的通行路径不能再使用,他们必须下车步行。
标有危机办字样和LOGO的车辆不再如以往那样令人憎恨。有人认出这是雷迟的车,朝这边走了过来。
“你等一下……”雷迟刚停好车,话才说一半,副驾驶的门已经开了。
向云来走下车,他看到车外整理路面瓦砾的一堆人里头,有几个自己认识的王都区朋友。虽然此时心中对他们没有任何的感觉,但熟悉的脸庞,总要比雷迟凶神恶煞的五官来得亲切。
向云来抬手打招呼。人们回头朝他看过来。
顿时,两个认清楚向云来脸庞的向导从废墟上滚下来,四肢发抖地爬起又跌倒,张口尖叫。
第120章
这跟向榕和胡令溪说的完全不一样。
向云来僵立在原地。以他和那辆车为中心, 周围的人大喊着“向云来”“是向云来”,纷纷退避开去。哨兵和向导的反应比其他人更为强烈,没有一个人不是连滚带爬, 更有甚者,直接从正在清理垃圾的二层窗户跳了下来,背对着他狂奔。
他是怪物。他是最危险的东西。他是人人都恨不能即刻远离的祸端。
上一次只注射10ml的阿波罗, 向云来已经感受到它对自己的影响。而这一次的40ml阿波罗, 更是将向云来精神力的潜能激发到了极致。他那一天毫不费力就能穿梭全城所有海域, 而此时此刻,即便有两个绝对强力的抑制环,他仍旧能感受到浮动在周围的他人的精神力, 充满了令人背寒的恐惧。
这种恐惧具体得像刺针, 他浑身上下都痛。
退了两步之后,他窜上了车子。雷迟贴心地开着车门,又为他关上车门。向云来抱着脑袋蜷缩在后座, 海域中的阵痛袭来,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海域原本的问题, 还是被周围那些不稳定的精神力诱发的。
雷迟把车继续往前开,前方就是前夜酒吧。
酒吧很幸运,因为只有一层, 只是地下室的东西损毁得多,地面上的酒吧本体倒是没太大影响。胡令溪和向榕在门口等他们,雷迟探头出来说了句:“你哥脑袋疼。”向榕立刻箭一样飞到车边:“哥哥!”
她的萨摩耶也趴在窗户上,和主人拥有同样焦虑的眼睛。
向云来的头疼好了一些。他开门下车, 看到眼前两个丝毫不畏惧自己的人, 长出了一口气。抑制环令他连沮丧都迟缓,心底的不悦和难过, 海潮一样轻轻地从深处翻起。他并没有伤心到足以哭泣,也没有失落到垂头丧气。向云来看着抑制环,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感谢它还是憎恶它。
胡令溪给他递上水,说了些王都区的情况。现在还在王都区里活动的人,基本都是回到这里清场的。大部分人转移走了,伤者挤满了城里的医院和诊所,地底人和半丧尸人全都转移到两个特殊人类高校的地下图书馆和停车场安顿。特管委拨了一笔钱安置众人,但均分下来每个人到手的都很少,大概只有三个月的租金,居民们全都很不满。
“这种不满也会投射到你身上。”胡令溪说,“哨兵和向导直接被你影响,他们反应过来之后,会害怕你。而且当时王都区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根本来不及解释。大家伙儿还在救援的时候,谣言就已经产生了。”
向榕补充:“你以前不是经常在没得到别人同意的情况下,闯进别人海域么?那些人都认得你。他们说,又是向云来,向云来总是这样,他想控制整个王都区的哨兵和向导。”
向云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年来的任性妄为,居然在这个时刻给了他致命一击。
谣言起初只是小范围传播,但外来的救援者们大量赶到之后,“向云来”这个名字和谣言一起疯狂散布。有人说,这个向导不是让我们到王都区来救人么?另外一些人说,他闯下来的祸,当然要他补救啊。至于向云来闯了什么祸,说不清,不知道。等胡令溪和夏春有了喘口气的空隙,他们发现,谣言已经变成:向云来和地底人勾结,要毁掉王都区,但黑兵阻止了一切,并且让向云来弥补错误。
向云来:“很好嘛,黑兵。”
胡令溪:“这些话绝对不是黑兵传出去的。在场的黑兵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我们非常忙,根本没有时间去……”
向云来:“我知道。”
他面无表情,头微微低着,谁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周围三个人面面相觑。胡令溪用向云来能听到的声音,装作与向榕耳语:“你大哥以前优柔寡断、拖拖拉拉,但至少比现在好。”
向云来抬起头:“王都区再也不会接纳我了,是吗?”
一直都想离开王都区的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又一次意识到,新的东西在自己的胸口产生了。它像一只爪子攥紧了心脏,每每呼吸都痛得让向云来沁出冷汗。那名为“不舍”的情绪瞬间诞生,又瞬间庞大得彻底控制了向云来。
他心里完全没有一点儿快乐的东西,像放满了黑色垃圾袋的回收塑料桶。
“不会的,慢慢来。”胡令溪说,“给他们一点儿时间吧。很多人还没有从你的入侵里回复,就连我……”他指指自己的脑袋,“也经常觉得自己的海域不对劲。你放心,这期间我们黑兵也一定会为你澄清的。你是真正的功臣,不能够一直被人这样误会。”
向云来看着自己手上的抑制环:“功臣?”
四个人一时无话。雷迟带向云来回到这里,是为了让向云来找到资料。但奇怪的是,他似乎也并不催促向云来。向云来很想说些什么,他这时候才察觉,贫乏的情绪会遏制人的表达欲。他想说话,但提不起说话的精神和力气。
“你这个要戴到什么时候?”胡令溪指指他的脖子,接着他刚刚的话往下问。
“问你呢。”向云来看雷迟。
雷迟抓起向云来的手:“我现在就可以为你解开。”
向云来一怔。他不仅看到雷迟的手按在抑制环的内侧,似乎正在摸索开关,他的眼角余光还看到,几乎同时,胡令溪和向榕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胡令溪连退几步,仅一个呼吸的瞬间,花园鳗布满了整座酒吧。向榕没有后退,但她的萨摩耶立刻窜到主人面前,浑身毛发挣起,怒视向云来。
向云来怔怔看自己的妹妹。
啊……他心里有一个冷淡的声音正在喟叹:你看,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朋友和你费尽心力照顾的妹妹。
——他们怕你。
所有的安慰言辞,都比不上这一刻的条件反射。
雷迟松开手,他没有解开抑制环。刚刚的行为简直就像一种试探,一次让向云来愕然的表演。“你的精神体是花园鳗?”他跟胡令溪闲谈,“我可以看见精神体,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花园鳗,有意思。”
胡令溪走了回来。他十分尴尬,一只手悬在向云来肩膀上,始终无法落下,只好接着雷迟的话茬聊天。
向云来只看着自己妹妹。他对向榕也没有什么依恋,但不应该,不能够,她怎么……许多问题在向云来心里打转,他问不出口。
“……对不起。”向云来垂头起身,“走吧,雷迟,我带你去找资料。”
向云来坐上车也没有回头。向榕跑到车边跟他道歉,他只是摆摆手。不需要道歉,没关系的。他跟妹妹说:我不怪你。
但是车子磕磕绊绊地前行,他在副驾驶座上捏着安全带,浑身发抖。直到雷迟问他怎么哭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满脸的眼泪。
雷迟很理解地说:“人难受的时候是会这样的。”他从车里找出一包猫猫头糖果,放在向云来膝盖上,强调,“是新口味软糖,你试试。”
向云来:“……为什么都是糖?”
雷迟:“吃点儿甜的,人会开心。”
向云来一颗接一颗地吃。吃了半包后被雷迟夺回去:“你别吃完行吗?我就这一包。”
半包糖果无法让向云来振作。自从那一天以来,他好像完全失去了振作的能力。
车子无法前行,路上有人正在拖动巨大的衣柜。雷迟下车帮忙,向云来靠在车窗看周围的街道。他眼睛忽然一亮,打开车门跳下车,大步往前走。
在一片铁灰色的瓦砾之中,有几个瘦削的半丧尸人黑兵用手边的材料支起了一个简易的棚子。他们在棚子下休息和吃饭,远远看见向云来,忙不迭跳起来跟他打招呼。但向云来没有回应,只是在棚子周围转来转去。
他转身跑向对面的一栋楼。那楼塌了一半,已经成为危房,黑兵们连忙阻止,但向云来踩着断瓦碎砖,硬是爬到了那栋楼上。
居高临下,他终于看清楚充当棚子苫布的那张广告——是他和隋郁在婚纱展上,被秦小灯拍下的那张照片。
他当然记得那一天。婚纱店老板博姐把他俩拉到婚纱展,他迎宾,隋郁上台走秀。一个穿黑西装,一个穿白西装,照片上的隋郁微微朝向云来低下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向云来,带一点儿笑容,听向云来说话。
向云来完全忘了自己当时说过些什么。但照片上的两个人都那么快乐。谁看到都会感到平静和幸福。他们被会场的鲜花和人群包围,却仿佛同时罹患了面容失认症,只凝视着彼此。
照片被打印成大幅的广告,张贴在婚纱店外头。黑兵们从瓦砾中捡起它,用它遮风避雨。脏污的泥水糊满了隋郁的脸庞,向云来忽然间产生一种冲动:他要跳过去,他要擦干净隋郁脸上的脏东西。
他屈膝蹲下,纵身一跳,在黑兵们的惊呼声中跳向棚子。苫布支撑不了他的体重,立刻塌了下来。他落在昔日的自己和隋郁中间。隋郁脸上脏东西根本擦不掉,向云来擦了半天,才发现那个位置已经磨得很薄很透。他停手了,心里头仍旧是空空的,搞不清楚自己刚刚行动的意义。
黑兵们把他搀起来。他问起婚纱店的事情。
“第一次地陷的时候,老板和两个客人在店里。”黑兵说,“当时人就没了。整座房子完全塌下来,我们只找到一堆婚纱,还有这张广告布。”
回到车边,雷迟看着向云来问:“你怎么比刚刚还……”
向云来一句话都不想说。他抬腿上车,不料忽然被人从后面扯了一把。
雷迟站在车子的另一边,连忙跑过来帮忙。但那个人动作粗鲁,却有爽朗的声音:“向云来!”
是童醉。是浑身黑魆魆,穿着特制的降温外衣的童醉。
在童醉身后大步走来的是枫人周力。童醉张开双臂想抱向云来,向云来猛然一惊,他下意识想起胡令溪和向榕,忙后退几步。
周力拉着童醉的衣领把他往旁边推,“你身上烫得很,别把人弄伤了”,随即自己把向云来紧紧抱住了。
他像一个父亲,手掌拍打向云来的后背,低声说:“你吃苦了,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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