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室内传来像呻吟的怪声。隋郁贴着门听。


    做客的时候他观察过, 任东阳的房子无论隔音还是安保都做得非常好,他察觉自报家门后,任东阳的精神力波动更加明显了。


    任东阳就在门的附近, 不会太远。


    “我来看看你的情况。”隋郁说,“你现在需要帮助。”


    门从内侧打开了。隋郁下意识退了一步。门缝中伸出无数手指粗细的触丝。


    水母的触丝。


    隋郁小心推门走入,看见任东阳蜷缩在玄关不远处, 背靠餐桌, 脑袋埋在两个膝盖之间。他的手紧抓自己的头发, 痛苦的呻吟带着哽咽哭腔:“你……你哥哥……让他……让他来……让他来!”


    他的周围有干涸的呕吐物,抬起头时,原本斯文的脸庞已经因为消瘦而显得狰狞古怪。


    混乱不安的精神力越过隋郁的身体, 往走廊涌出。隋郁连忙关上了门。室内十分闷, 仅有玄关处开着灯,修补好的落地窗紧紧地拉着窗帘,没有一丝日光透进来。


    隋郁想起一件事:向云来说过, 任东阳曾称, 他被夏春的手下注射了阿波罗。


    隋郁摸到灯的开关, 按下去时,任东阳忽然发出尖叫:“别!!!”


    隋郁的背紧紧贴在了门上。他的银狐在一瞬间显形。这头勇敢的精神体在落地之后竟缩了缩前爪,浑身皮毛绷直, 呲牙发出威胁的唿唿声。


    墙壁上原来布满了银币水母,体型庞大,形态扭曲,往日那透着幽幽银光的蓝色伞状体上生长出许多无法辨明的赘物。它们贴附在墙上, 墙壁像长出了无数肿胀的透明瘤子。而天花板上悬浮的水母才是最奇特的:它们紧贴着天花板, 触丝在空气里缓缓摇动。隋郁仰视它们时,从下往上的视线, 能清晰看到原本被触丝包围的躯体核心。那团应该呈现出蓝色钱币状态的东西,如今扭曲、膨胀,像怪物的口腔般伸缩张合。里头仿佛深邃无底,各种色彩随着它们的蠕动不断闪烁。


    眼前仿佛不是一间能容人居住的房子,而是任东阳怪异海域的具体模样。


    意识到隋郁和银狐的目光,其中一个水母忽然猛地张开触丝朝他们袭来——银狐在瞬间化作箭矢,击中了水母。


    一击即中,它稳稳落地。水母因为受创而紧紧蜷缩成一团。


    “……你的精神体变异了。”隋郁看着任东阳说。


    精神体变异是哨兵或向导海域产生重大问题的表现之一。隋郁又问:“这跟隋司有什么关系?”


    任东阳:“他可以帮我……把这些东西……弄走……是他……是他害我变成这样的!”


    任东阳曾跟向云来说过,自己是在一次回忆中结识隋郁的。这当然是谎话。隋郁不会出席那种人员众多的活动。他认识的实际上是隋司。


    隋郁忽然明白,任东阳和隋司的关系比现在看来的更加密切。比如遇到这种问题,向导总会先试图找精神调剂师来巡弋海域、清除糟糕的东西,任东阳身边明明就有一位野生调剂师,他却舍近求远。


    “你可以找向云来帮忙。”隋郁说,“他在王都区。”


    任东阳抬起脸瞪着他。满是血丝的通红眼睛里先是惊讶,随后竟笑了:“让向云来帮我?你这么大方……”


    隋郁:“向云来可以以调剂师的方式帮你,我不是指让他跟你上床。”


    任东阳:“他有什么本事……”


    隋郁再次打断:“他比你想象的更有本事。”


    一旦从最初看见变异水母的惊愕中镇定下来,隋郁的语气便十分平静笃定。然而他的平静和笃定激怒了任东阳,仿佛在短短的相处中,是隋郁发现了向云来从未被任东阳发现的那一部分,更光彩更明亮的部分,它映照出任东阳的落魄和狼狈。


    “你根本不知道向云来巡弋我的海域之后会发生什么,你以为他……”


    “我知道。”隋郁说,“我什么都知道。我是他的潜伴,我会为他解决海域里所有的问题。”


    “你怎么……”任东阳的话戛然而止,一种惊恐在他目光里闪烁,“你知道?你知道?!”


    他撑着餐桌站起身,屋子里怪异的水母在他的愤怒中开始颤抖摇动。


    攻击在刹那爆发!


    水母们的触丝绷直了,像长枪一样刺向隋郁。一直站在隋郁身前的银狐立刻化作盾牌,笼罩隋郁,挡下了这一击。隋郁手指轻弹,银狐在未恢复动物形态时,迅速化为十余支箭矢,爆发般弹射而出,准确扎入水母们的银币核心之中。


    而就在他的精神体破坏水母结构的时候,隋郁察觉到,有什么踏入了他的防波堤。


    这种被侵入的感觉,与向云来初次进入他海域时非常相似。但来者自然不是向云来。


    隋郁立刻加固自己的防波堤。他连隋司的拷问都可以拒绝,何况任东阳。室内的水母在袭击中扭动挣扎,隋郁大步走向任东阳,手抓住任东阳的头发,照着他的脸猛地挥拳。


    三下拳击,任东阳被揍得晕头转向。隋郁毫不留情,按着他的后脑勺,砰地一下把他的脑袋砸在餐桌上。


    血从任东阳鼻腔中蜿蜒流出。他用最恶毒的话痛骂隋郁,隋郁低头说:“不必找隋司,我现在就可以让你的海域平静下来。”


    在他身后,箭矢化作了数量庞大的银灰长剑。长剑闪烁着铁的锐色,激射而出,每一把都刺入一头水母。


    一击还不够。方才箭矢击中水母,但只让它们的形态稍为混乱,很快又凝聚了起来。于是长剑刺入之后持续扭动、深入。攻击仿佛带着节奏,这是隋郁擅长的方式,他以一侧的手、胳膊和身体紧压住任东阳,现在羸弱的任东阳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而另一只手短促地以大拇指和中指搓出响声。长剑回收、攻击,再回收、再攻击……水母每每试图修补自身,下一轮的戳刺就会猝然而至。


    任东阳狂吼挣扎,但随着水母被一个个击破、消失,他的声音渐渐微弱。


    给哨兵和向导造成创伤的最直接办法,就是击溃他们的精神体。任东阳想要用更温和的方式——巡弋——来让自己平静,但隋郁不愿意让他这么舒服。


    最后一只水母被击溃,隋郁松开了手。


    任东阳从餐桌上滑落到地面,蜷缩成一团。眼泪、鼻涕和口涎在他脸上纵横,他无法清晰地说话,也无法准确地组装语言,隋郁弯腰去听,只听见他咬着舌头咒骂:“狗……你


    ……杂种……”


    “我会把你的话转告隋司。”隋郁说,“以后有类似的事情需要帮忙请直接联系我,不要再打扰向云来。”


    他直起身,心里有长出一口恶气的畅快,只想立刻回到向云来身边分享这种喜悦。任东阳在他眼中是五官混沌的怪物,看着怪物流眼泪鼻涕,这种限制级画面太过滑稽,隋郁难以忍受。


    “你不想……”躺在地上的任东阳虚弱地抓住他的裤角,“你不想知道隋司对我……做了什么吗?”


    隋郁:“不想。”


    他甩开了任东阳的手。


    离开公寓楼,走向黑兵基地途中,隋郁停下了脚步。他并非真的不想。任东阳会变成这样,是因为被注射了“阿波罗”。他谎称夏春动的手,但实际上,是隋司动的手。但隋司在饲育所看到阿波罗的时候,明明是一副从未见过这东西的样子。


    如果他知道,而且也见过阿波罗注入向导体内会发生什么……而他还让邓老三对向云来动手。


    隋郁青筋暴起。他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回到了自己的车上。


    对于隋郁的到来,隋司非常惊讶。上次他给隋郁下了最后通牒,让隋郁三天内告诉他向榕的底细,但三天过去,隋郁不仅不回家,还把他的号码拉黑,彻底失联。隋司恼怒不已,见到隋郁,头一句就是 :“你明天就给我滚回加拿大!”


    隋郁无视这道命令:“回答我,你是不是给任东阳打了阿波罗。”


    隋司猛然扭头,直视自己的弟弟:“你关心起任东阳来了?”


    回避就是答案。隋郁了然点头。


    来的路上,他把自己与任东阳见面到现在的种种事情都掂了一遍。任东阳是隋司的“朋友”,一个“很熟悉王都区的老师”,所以他和任东阳之间以师生身份相称,一开始也是这样欺骗向云来的。但任东阳的举动非常奇怪,从旁观察的隋郁渐渐觉察到,任东阳有意让向云来接触自己,而同时又表现出一种怪异的独占欲:不在意向云来跟隋郁发展任何亲密的关系,但不允许向云来斩断这段“恋人”关系。


    他像宠物的主人。小猫小狗出门玩耍,有好朋友,那是他乐见的;小猫小狗想离家,那是绝对不行的。


    直到此时,隋郁才隐约明白任东阳不阻止自己和向云来接近的原因:因为,隋郁是隋司的弟弟,而隋司的命令,任东阳不能违抗。


    想到那人面对自己时或许怀着这样又憎又厌的情绪,却总是笑脸相迎,奇特的爽快让隋郁精神饱满。


    他说出了自己的判断。隋司皱起眉头,含着电子烟,轻轻一笑。


    “还有呢?”他继续问隋郁,“你还猜到了什么?”


    隋郁:“你和他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上下级?钳制和被钳制?你能进入他的海域,对不对?”


    隋司:“我的确能强行闯入他的海域,但没办法执行深潜。他守卫自己深层意识的能力几乎跟我一样强大。”


    隋郁:“你给他注射阿波罗,是为了让他失控,再窥伺他的记忆吗?”


    隋司不答,只是微笑。


    隋郁:“你看到了什么?”


    隋司:“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示意隋郁跟上。两人走上三楼,来到隋司的书房。途中隋司没有问起向榕,这让隋郁有些吃惊,随即又想到,或许是秦戈的第二次巡弋报告有了一锤定音的作用,隋司不再怀疑向榕了。


    但忐忑和不安仍在他心中轻轻骚动。隋司放过了向榕,他会不会怀疑向云来?


    两人走进书房。隋司拉上书房窗帘,打开了投影。他一番操作,很快,墙上浮现出存储终端的界面,里头全是视频。


    “你自己看吧。”隋司说,“你不喜欢任东阳,我相信这些东西你一定看得很高兴。”


    隋郁不解。隋司也没有多作解释:“他失踪的那两个月,确实在我手里。我这里有很多哨兵,为他解决了很多次问题。”


    隋郁:“……我对他跟哨兵发生过什么不感兴趣。”


    他说着起身,但隋司把控制器丢了过来。“你看吧。”隋司说,“这里存储的,全都是我拷问任东阳的记录。你看完之后,很多疑问都会有答案。”


    隋郁一点儿也不觉得吃惊。拷问,这是隋司最喜欢,也最擅长的伎俩。他甚至阴暗地怀疑过,隋司也对他们的父母执行过拷问,否则怎么解释父母总是纵容隋司,而对隋郁严加管理?


    他拿起控制器,隋司已经离开书房,并贴心地关上房门。隋司盯着投影的画面,他听懂了隋司刚刚那句话,任东阳和哨兵。性是向导和哨兵在面临海域问题时常用的解决方式,但任东阳这样骄傲、自负、体面的人,在面对向云来这个“恋人”时总是位于主导地位,甚至无法忍受向云来的忤逆——他是在什么情况下,接受陌生哨兵的靠近?


    存储终端里共有600多份视频记录,太多了,每一份都是一两个小时的长度。为了不让自己听到恶心的声音,他先按下了静音按钮,并直接选择了最后一个视频。


    其他视频都以日期、事件命名,但最后一个视频不同,它名为:Breeding center023871。


    画面中出现的是一个明亮房间。隋郁立刻认出,这是饲育所的办公区。他甚至看到那个绿色的老风扇在墙上缓缓转动。


    几位年轻人正在操作台上工作,有人操作终端,有人整理材料。隋郁打开了声音,但视频十分安静。他按下倍速,时间流动加快,偶尔会听见一些呼唤的声音,工作人员相□□头执意。这是一段普通的日常监控。


    隋郁却想起,隋司曾经斩钉截铁说过:他没有参与过斗兽场的任何事情,但没有说过饲育所。


    这个视频会出现在这里,或许是拷贝的时候出了错。谁拷贝的?谁把这个视频放在了这个储存终端里?


    “……糟……出事……”声音忽然传来。


    隋郁连忙后退,恢复寻常速度。


    一个身穿手术服、戴着口罩和手套的人冲进办公区。他身上有血,双手挥舞:“死了,死了!糟了,糟了!”


    画面里有一个人站起:“怎么了?”


    那女人不行了。一次取太多,大出血,止不住。


    取了多少个?


    目标20个。


    20?20个也会死人?你们不经常取这个数量吗?


    会有意外的呀,怎么办?今天取不出合适的,交不了工。


    换一个人。还有女向导吗?算了,女的就行,随便再取几个凑足20……现在取了多少?


    很快有别的员工递去资料:某某和某某身体状况可以,且打了针。


    快快快,清理手术台,就换某某某。


    发号施令的那个人还看了眼手表:我老婆今天生日,你们别耽误了我。


    几个人朝画面另一头匆匆走去。画面中剩下的几个员工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仿佛发生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时间持续流动,那似是领导的人回来过一次,气急败坏,骂骂咧咧,嘴上操个没完,从工位上抓起一串钥匙就往来路跑。


    视频结束了。隋郁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若是在来王都区之间看到这个视频,他不会有这么大的触动。生的死的,在他眼里都是狰狞怪物,没有什么区别。一个怪物遭难了,一个怪物死去了,对他来说有悲悯的必要吗?家人常说他冷漠,又为他找理由,“没办法”“他脑子是这样的”。就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悲悯”是多么高傲。


    但他在王都区认识了向云来,唯一能让他放心地、欣喜地注视的人。他还认识了方虞,还有汤辰,这个为了寻找母亲、保护朋友,连海域损毁也不管不顾的女孩。


    隋郁始终没看清汤辰的脸。但他钦佩汤辰,也为方虞难过和惋惜。眼前的视频只是饲育所生活的一个切片,但那死在手术台的女人仿佛变成了汤辰苦苦寻找的母亲,或是方虞下落不明的妈妈。女人们的命运在毫厘之间擦身而过,有人活了,有人死了。


    隋司,或者说隋家,与饲育所一定有密切关联。


    他胸口发闷,很久后才退出视频,回到第一个文件,打开了它。


    坐在椅子上的任东阳双眼正直视镜头。隋郁的面容失认症让他连屏幕上的人脸都无法识别,他是从声音和姿态认出任东阳的。


    任东阳的双手随意地放在膝盖上,他还未消瘦得可怕,语气也平淡:“带我来做什么?还要出动狼人,破坏我的家。这部分修补经费,应该你们出。”


    画面闪动,光线在隋郁脸上闪烁。一个视频,十个视频……第一百个视频,第一百八十六个视频。他沉默地看,无意中竟把控制器给捏断了。


    而此时,向云来再次推门走入了夏春的办公室。邢天意已经离开,走廊上只有等候胡令溪而不断徘徊的柳川。向云来走了进去,手在挎包里掏,边对夏春和胡令溪说:“等等,我有事儿讲。”


    胡令溪已经在这里坐了太久,浑身酸痛。他原地轻跳:“你想当首领?我把位置让给你。”


    但看见向云来放在桌上的蓝色药液之后,胡令溪愣住了:“这……”


    “阿波罗。”向云来说,“让你妈妈海域损毁的阿波罗。”


    他从未见过胡令溪这样的凶相,目光没有温度,浑身充满了攻击性与杀意。他不禁后退半步:“不,我……”


    夏春插话:“向云来不可能是害你妈妈的人,你清醒一点。”


    室内涌动的精神力在片刻后才稍稍平静。胡令溪道歉:“对不起,我激动了。不过这东西你从哪里拿来的。”


    “你们知道‘饲育所’吗?”向云来问。


    第102章


    向云来把饲育所的事情告诉了夏春和胡令溪。


    在面对这两个人的时候, 他有着比面对隋郁更踏实的信任感,尤其是夏春。


    狼人首领先是愕然,很快眉目沉静下来, 静静地听着,没有提问。胡令溪倒是问了不少问题,饲育所的位置, 饲育所的结构, 饲育所里的人……汤辰给的资料虽然并非核心资料, 但非常有价值,向云来从挎包中掏出来,全都交给了夏春。


    这些东西一直放在挎包里, 他回家之后就跟隋郁胡天胡地, 还没来得及整理和细看。


    夏春翻看着资料,眉头越来越紧。她认出了几个在王都区里失踪、家人至今还未放弃寻找的女人。饲育所关闭后,这些人下落不明。孙惠然死了, 饲育所里其他员工的信息不在手上, 现在唯一知悉饲育所情报的、他们又晓得的人, 就是已经回到011区地下深处的邓老三。


    向云来跟胡令溪描述自己被注射阿波罗之后的感受。胡令溪:“那你试试侵入我的海域。”


    向云来一愣:“可以吗?”


    胡令溪:“你一直很好奇,对不对?”


    向云来:“我没好奇过……不是,我曾经好奇。”


    象鼩原本在办公桌上盯着夏春看, 此时转过身,伸出小爪子,一把擒住了桌面上几根摇摆不停的花园鳗。向云来眼前一花,他站在雨里, 站在一条柏油路上, 前方是巨大的坑洞。胡令溪的自我意识是个跟本人一样年纪和模样的青年,正站在坑洞旁边盯着向云来。


    向云来正要走近他, 他摇了摇头:“出去。”


    向云来离开了海域。夏春看着两人:“才三秒钟,巡弋结束了?”


    胡令溪:“我的防波堤很强大,普通向导根本无法在我的防波堤里呆哪怕一分钟。向云来直接越过防波堤进入了我的海域。”


    向云来嘿嘿地挠头。


    胡令溪:“不是夸奖。”


    向云来:“……”


    胡令溪:“我觉得你很可怕。”为了表示这句话真心实意,他挪动椅子,远离了向云来。


    “我知道……”向云来本来还想说自己如今的情绪也仍旧被阿波罗影响着,但他闭嘴了。


    拿起阿波罗,夏春问:“这个是交给我来保管吗?”


    向云来:“我想不到更好的地方了。”


    胡令溪也点头:“这玩意儿是违禁药品,邓老三接触过它,011区地底人的罪名又多一条。”


    因为母亲,胡令溪曾调查过这种药物的来历。国内曾有一个以发现和保护罕见特殊人类为宗旨的民间社团,远星社。远星社在负责人死后便败落了,而从远星社中分裂出去的一部分激进人士,继续使用“远星社”的名义收揽人才,实际上却从事与远星社宗旨完全违背的事情。


    远星社剩余的资金以及国外相关机构赞助的经费,让新的远星社成员可以在南方省份的边界搭建自己的基地,并且开始人体实验。


    “阿波罗就是他们人体实验的一个成果。”胡令溪说,“阿波罗的作用主要有两个:一是强制哨兵向导的神经处于应激状态,长时间保持惊恐,精神体被迫持续暴露,二是增强哨兵和向导的精神力。只不过这两者是完全不可能并行的。”


    以胡令溪为例,如果他处于长期惊恐且精神体无法回收,他的精神力就得不到足够的恢复,必然会衰弱甚至衰竭,不可能因此而增强。而如果他的精神力得到了强化,那么也就意味着他控制情绪、维持心理和精神稳定的能力大大增强,惊恐状态就能够平息,精神体不至于长时间暴露。


    新远星社的人发现阿波罗具有这两种功效,但它从未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这玩意儿最后的作用,就是毁灭向导和哨兵的海域。”胡令溪说,“它没有更好的实用价值。现在……大概用在一些收藏家收藏的,精神体比较罕见的人身上。”


    向云来问:“这东西难道现在还在生产制造?”


    胡令溪:“掌握阿波罗核心技术的人早就死了,阿波罗当时剩多少,就只有多少。你这40ml算是很多了。”


    胡令溪说得越详细,向云来就越感到心悸。他一生都不愿意再碰这种东西了,虽然他现在确实想毁灭某个人的海域。


    压抑住这个念头,向云来看着夏春把阿波罗放进了保险柜。


    她在保险柜旁思索片刻,回头说:“向云来,我知道饲育所。”


    夏春是在成为狼人首领的那天,从前一任首领口中得知“饲育所”的。黑兵的首领们几乎都听过饲育所,但没有什么人晓得它的准确位置。饲育所的存在就像是王都区的都市传说,在口口相传中,它的名称屡次被错传,出现了十几种不同的称呼方式。


    但所有的传说都会讲到,它是充满冤灵的地方。


    向云来一下站起来:“你知道……黑兵知道,但什么都没做过?!”


    夏春:“你就当作我现在在为以前人犯的错承担责任吧。不要瞪我,你怎么这么不冷静?坐下坐下。我只知道饲育所废置了,那一带是王都区的初始地带,非常混乱,没什么人居住。而且……最关键的是,饲育所背后的管理者不是王都区的人。黑兵只知道‘存在这个地方’,但根本不清楚那个地方的任何具体情况。不过今天听你这么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非王都区的人可以在王都区里搞出饲育所这种鬼地方。”


    胡令溪:“跟斗兽场一样,地底人。”


    夏春:“地底人出让他们拥有或管辖的场地,然后收钱。但饲育所有邓老三……看来饲育所是地底人更关注的地方。”


    胡令溪问向云来:“你刚刚说,一个特殊人类孩子多少钱?”


    向云来:“至少60万。”


    胡令溪:“如果是更复杂的孩子呢?”


    向云来:“什么意思?”


    如果是一个指定了性别,比如男性,指定了种族,比如狼人,指定了狼的类别,比如郊狼,且指定狼的颜色,比如黑色,这样的孩子呢?胡令溪认为,它必然要经过更多的筛选,更复杂的计算。得到他的价格绝不会低。


    夏春从资料中抽出一张:“有可能。”


    这表格属于一个24岁的女性狼人,她在饲育所住了3年,生产3次,提供了46个卵子,其中有40个顺利成为受精卵。表格没有记录这些受精卵的结局。


    “数量太多了,饲育所一定在做违规的筛选试验。”夏春说,“老胡的猜测是可能的。”


    向云来:“定制的特殊人类。”


    胡令溪:“这样的特殊人类,价格上七位数也不奇怪。”


    夏春神情凝重:“饲育所的生意应该很好。那么多的女人,而且这么多年的经营。”


    和狼人、海童这样染色体一旦出现特定变异,就一定会产生特定特殊人类的种族不同,向导和哨兵只有在诞生之后才能知道究竟是哪个种族。如果有人需要一个定制的哨兵,那么从母体中诞生的向导就是残次品,是要被弃置的。


    但参考汤辰的经历,饲育所没有这样做。他们“物尽其用”,不符合要求的小孩则低价出售给没有能力去定制更特殊“商品”的人。


    即便是汤辰这样普通的、被作为残次品处理的小孩,标价也要60万。


    向云来:“斗兽场和饲育所收入都很夸张。地底人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斗兽场和饲育所资金的流向,可能是一切谜团解开的的关键。三人猜也猜不出来,沉默地叹气。


    门被敲响了,邢天意探个脑袋进来:“晚餐会准备开始咯。”


    夏春把资料锁进抽屉:“先出去吧。活动结束我们再聊。”


    三人离开办公室,一直在走廊等候的柳川立刻迎了上来。他走向胡令溪,而胡令溪扭头跟夏春讲话,就像没看见他一样:“搞什么晚餐会,这么隆重。”


    邢天意拎着一大袋子彩色气球、头箍、花环:“快到儿童节了,先给黑兵的小孩们开个晚餐会,六一当天还有别的活动,整个王都区的小孩都能参加。”


    向云来:“我能来玩吗?”


    邢天意:“你来帮忙。”


    向云来给隋郁打电话。虽然隋郁看谁都是怪物脸,但他在相处中发现,隋郁不讨厌陌生的小孩子,尤其是那些对精神体充满好奇和新鲜感的小孩。


    但电话无法接通。


    提示说的是:不在服务区。


    隋郁并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失联状态。他在隋司的书房里,以倍速看完了任东阳被囚禁在这座别墅地下室的两个月里发生的事情。


    多次、少量的阿波罗注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隋郁并不清楚的药物,通过注射器进入任东阳体内。


    隋司和任东阳的精神体都是水生生物,斗鱼强硬地侵入水母的躯体之中,搅动它的伞盖,并粉碎水母本身。这种缓慢的击溃方式,对任东阳绝对是最痛苦的折磨。


    视频中的任东阳眼看着憔悴。大多数时间,他不能入睡,只是垂着脑袋坐在椅子上。一开始还能坚持自己,但很快,他看见隋司妻子展示的鲸鲨时,第一次因惊悸而大叫。


    斗鱼结束慢吞吞的击溃,任东阳刚刚组织好自己的精神体,鲸鲨便张开了大口。它吞噬任东阳的水母,咬碎了,再张口吐出苍白的雾气。


    隋郁即便在此时此地看着,也忍不住因为本能的畏惧而冒出鸡皮疙瘩。任东阳如果可以收起自己的精神体,他其实是能够从这些伤害中恢复的。但他做不到。阿波罗一直在他身上起作用,直到他第一次从椅子上倒下。那是他接受拷问的第7天。


    他被囚禁在地下室里,由七八个哨兵看守。阿波罗的注射暂停了两天,第三天,药物继续注入。他的水母飘散和环绕在他的身边,而看守的哨兵们开始重复隋司做过的事情:不断重复击溃他的灵魂伙伴。


    大部分视频没有声音。但看见任东阳一天天消瘦,看到他躺在地板上打滚、哭泣、蜷曲、发抖,隋郁根本无法完整地看下去。他头一次察觉,自己看到任东阳那张怪物脸不再感到恐惧。他无比同情和怜悯任东阳。


    五天之后,拷问继续。之后便是不断重复的7天拷问,2天休息,5天由普通哨兵对精神体执行反复击溃……如此循环,第二个月中旬,任东阳的水母已经产生了异变。


    大多数时候,他都无法完整地说话,甚至连坐在椅子上也做不到。他消瘦得厉害,惨白灯光中,面对镜头的怪物脸庞上仿佛弥漫着死气。几只巨大的水母笼罩在他的头顶。它们已经很像隋郁看到的那些了。


    很难说清楚是画面中的水母,还是饱受折磨的任东阳,让隋郁无法持续稳定地观看下去。


    他跳过了一些视频。他不知道隋司到底拷问了任东阳什么,也不知道隋司折磨任东阳的目的。几乎在所有隋司质问任东阳的视频里,两个人只是嘴唇蠕动,完全不会发出声音。而隋郁无法通过解读他们的唇语来了解交谈的内容。


    只有一个视频,似乎是忘记了消音。这个视频接近两个小时,而其中一小时五十分钟都是哨兵看守们利用精神体吞噬、击溃水母的记录。他们会聊天,谈论水母的异变和恶心的形态。任东阳蜷缩在囚笼的角落,因为察觉他们的不安而发出非常畅快的大笑。


    他仿佛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阶段。现在,他反而可以指挥异变的巨型水母袭击哨兵了。


    在视频的最后五分钟,隋司来到地下室。新一轮持续7天的拷问开始了,在温柔的问候之后,隋司直截了当地问:“罗清晨为什么找你?你是她最后联系的人。”


    视频到此为止。


    隋郁不知道罗清晨是谁。这是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他放下控制器,这样快速浏览完600多个视频,他有种强烈的呕吐欲望。他走向书房的门,拧动——门纹丝不动。


    有人从外侧锁上了这扇门。


    隋郁抓起手机。手机没有信号。猝然的怒气让隋郁动手砸门:“隋司!隋司!!!你干什么!!!”


    而此时,身处王都区的向云来再次联系隋郁。手机仍旧不在服务区。隋郁去了哪里?他很茫然。今天是向榕的休息日,他们已经说好晚餐在家里吃火锅。隋郁这是跑到山里去了?


    今天的晚餐会开始于下午三点,向云来跟邢天意和夏春表示时间设置的不合理,惨遭俩人白眼。原来在晚餐会开始之前,还有三个小时的表演和游玩时间。他们几个在狼人办公室里讨论事情的时候,营地里已经布置得五颜六色,充满童趣。


    一个巨大的熊猫气球人伫立在空地上。它是黑兵的孩子们投票选出来的人气动物。有个小孩精神体是小熊猫,兴高采烈地放出来,让能看到的孩子玩儿。夏春遗憾摇头:“要不是唐错出差,我绑也要把他绑过来。”


    营地里种满了各种落叶乔木,正是五月下旬,冠盖茂盛,大家在树荫下游戏、吃零食,十分快乐。到场的黑兵以狼人和哨兵向导居多,地底人与半丧尸人被病毒感染后会逐渐失去生育能力,且不允许生育,来的都是有了孩子之后才被感染的,数量并不多。


    除了四种族的黑兵之外,还有其他各个种族的黑兵也带着孩子参加活动,场面非常热闹。


    一位采女和丈夫在草地上放下自己的双胞胎孩子。两个男孩十分圆润可爱,见人就笑。他们刚开始学说话,四处乱抓乱爬,四只眼睛最后都盯着小熊猫精神体发愣。


    夏春和邢天意一头雾水,胡令溪高高兴兴走过去:“哎呀,太神奇了!你的小孩好像能看到精神体。”他指指自己的眼睛,“看来孩子继承了你的染色体变异,他们的视神经产生了变化。”


    采女惊讶:“但我自己看不到呀。”


    胡令溪:“这就是我们特殊人类生命进化的奇妙之处。”


    他模样英俊漂亮,说话又十分好听,很快融入黑兵之中,如鱼得水。向云来钦佩不已:胡令溪今天打扮得像个男大,居然还能从裤兜里掏出前夜酒吧的卡片到处发放。柳川走到他身边默默坐下,不料屁股刚落地,胡令溪就起身了,直接走向一旁安排晚餐会食物的夏春和向云来身边。


    “打算什么时候进011区?”他问,“事不宜迟。我们不知道邓老三回去是因为什么。可能是地底人原谅了她,但也可能是试图在011去里了结她。”


    夏春:“六一当晚。”


    向云来:“发起总攻?”


    夏春:“攻你的头。我们的目的一是找到邓老三,二是跟011区最深处的地底人见面,至少面对面聊一聊,才能知道他们一直在王都区搞斗兽场、饲育所……或者别的什么机构,究竟为了什么。他们才是真正的首领。我没有探索过011区的大部分区域,我们需要帮手。”


    向云来:“你认为他们是可以沟通的?”


    夏春:“谁知道呢。011区是一团迷雾。六一那天我会邀请地底人的孩子来参加活动,夜晚将由黑兵护送他们回家。我会先尝试沟通,如果有地底人愿意带我们进去,当然最好。如果不行,蔡羽会混进去。”


    向云来:“他是半丧尸人,你让他混进地底人的领地,这不是推他入火坑吗?”


    他头顶传来一个声音:“这火坑是我自己申请的。”


    夏春:“申请了16次,我勉强同意。原本我打算自己进去的。”


    蔡羽正蹲在他们头顶的树上:“我先去探路,你心里也有个底。”


    夏春对向云来说:“就是这样。”


    向云来其实也想去,但他一不是黑兵,二不是针对地底人的战斗力,去了也没用。他想了想:“我认识011区的几个地底人,跟我关系还不错。”


    夏春:“那太好了,让我见见他们吧。”


    关于如何进入011区深处,夏春早有计划。她所说的“帮手”似乎也已经部署完毕,这并非一时兴起。向云来隐约明白,夏春早就打算对地底人下手了。斗兽场和饲育所,只是让她的决心更加坚定而已。


    再过一周就是六一。一切准备停当,他们将一窥011区深处的真相。向云来又忐忑,又十分鼓舞:“我能帮你们做什么?”


    夏春:“给黑兵捐点儿钱吧,向老板。”她笑了几声,正色道,“你带来了非常重要的饲育所情报。斗兽场的时候,也是你在场才能控制赤须子。向云来,谢谢你为王都区做的一切。”


    被她突然正经的语气弄得手足无措,向云来嘿嘿直笑。


    夏春接着说:“但我知道你一毛不拔。帮我们搬点儿水来吧。”她指指狼人基地那栋楼。


    向云来欣然答应,他左右一看,喊上局促地站在树荫边缘的柳川一同去搬水。


    “你跟老胡怎么了?”向云来问,“你俩怪怪的啊。”


    柳川口讷,一时半刻说不清楚,只有简单回答:“他生我气了。”


    两人走进基地,楼里静悄悄的,黑兵都到外头去了。向云来往杂物间里走,柳川在他后面说:“说不定已经分手了。”


    这句话特别沮丧,特别不像柳川会说的。向云来抱起一件矿泉水,吃力安慰:“怎么就分手了,别乱想啊,我看老胡还挺……”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


    耳膜被一阵巨响震动。他先失去平衡,怀里的水砸到了脚上,甚至砸碎了地面——不,水,只是水,怎么可能砸碎坚固的水泥地面?


    随即他看见柳川朝自己冲来。但柳川脚下的地面也裂开了。


    巨响还在持续,从地下深处震动土地,像巨兽的怒吼。


    向云来仓促中只能抓住杂物间里裹成一团团的被子。但整个杂物间的地面都塌陷了。他和柳川往下落去。


    二楼、三楼、四楼……楼房像被人从上往下狠狠压扁,水泥块、钢筋、砖头,各种桌椅、窗户、家具……全都朝向云来落下来。


    ——不,是朝突然塌陷的地面坑洞落下来。


    高五层的狼人基地坍塌了。地面在连续不断的巨响中波浪一样起伏震动,把狼人基地的所有东西都吞入它黑洞一样的深坑里。


    第103章


    王都区的地陷并非只发生在黑兵营地。黑兵营地出事的时候, 王都区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也同时出现了大面积的塌陷,地陷的震动甚至一度让地震监测局以为近郊出现了突发的地壳运动。


    但这震动并没有影响到城市另一个方向的别墅,隋郁不知道王都区的异变, 他只是愤怒于隋司把自己困在这里。这是一种囚禁,而隋郁经历过很多很多次:他不愿意乖乖接受隋司拷问的时候,隋司就会把他关在房间里。斗鱼将穿过墙壁涌进房间, 直到引领它们的主人践踏隋郁的海域。


    但这一次的囚禁有点奇怪。隋司没有出面, 而斗鱼迟迟不见。难道这不是拷问的前奏, 而是单纯的限制行动?隋郁不解:隋司为什么要限制他的行动?


    银狐立在书桌上,叫了一声。


    隋郁走向书桌,顺着银狐的目光往窗外看去。书桌后方是宽大的窗户, 窗帘拉紧, 露出十厘米左右的缝隙。


    一只蜂鸟正在外头振翅,双眼盯着房间里的隋郁和银狐。


    “道格乐斯!”隋郁冲蜂鸟吼,“给我开门!”


    蜂鸟震动双翅, 完美地悬停在半空。它也许听到了隋郁的声音, 但没有任何反应。窗户是密封的, 无法打开。隋郁走近窗沿往下看,一个头发黝黑的少年就站在窗下的草坪里。看到隋郁,他冲隋郁笑了起来。


    “乐乐, 开门。”隋郁尽量用夸张的口型对他说,“给我打开门,不会有人知道的。”


    道格乐斯看懂了他的指示,但只是耸肩。蜂鸟在窗外轻巧地打了个转。


    道格乐斯是隋司妻子海森的弟弟, 但两人长相完全不相似。海森是混血儿, 道格乐斯则像一个纯粹的亚洲人。他爱笑,丹凤眼常弯成一轮月牙, 因年纪小,家里人都喊他乐乐。此时他也正冲焦急的隋郁露出笑容。


    但隋郁无法辨认道格乐斯的五官。他看到的,是一个少年身形、满脸弯眼睛的怪物正冲自己咧嘴笑。


    越看他的笑,隋郁越觉得烦躁。


    海森和隋司是同一条心,她的弟弟自然也不会帮隋郁的忙。隋郁在这个别墅里完全孤立无援。他不知道隋司为什么把自己困在书房,但决心自救。左右一看,他果断抓起书桌后方的椅子。


    实木椅子非常结实,而书房的普通玻璃不可能有匪夷所思的硬度。隋郁抓起椅子猛砸,砰砰砰砰的十几下,凶猛得连银狐都不禁后退两步,拉开距离。他终于在窗玻璃上砸出一道缝。


    在他身后,斗鱼正穿过门和墙壁,悠悠地游来。


    隋郁把椅子狠狠丢向紧闭的木门,随即用外套裹着自己的右臂,跳上书桌,朝窗户跃起——他以右臂手肘猛地撞向窗玻璃裂开的缝隙!


    哗啦脆响,他破窗而出,从二楼滚落到草坪。楼层不高,他落地时有缓冲,并未受伤。披着满身的玻璃碴子,他一把抓住在楼下的道格乐斯,凶狠地把他掼在地上:“谁让你来监视我?”


    道格乐斯咧嘴笑:“没有谁。我好久没见你了。”


    隋郁:“上次在危机办见过。”


    道格乐斯:“但我们没说上什么话。”


    隋郁放开了他。


    隋司曾当着海森和道格乐斯的面拷问过隋郁。那时候道格乐斯只有五六岁,同为向导的某种感应,让他在旁观的十多分钟里吓得差点尿了裤子。拷问结束后,隋司与海森离开,只有道格乐斯踟蹰许久,慢慢走近蜷缩在地毯上的隋郁,用衣袖擦去隋郁脸上横流的生理性眼泪。


    这个小孩跟其他人不太一样。隋郁说不出原因,一种类似于直觉的感受。道格乐斯很亲近隋郁,像弟弟对待哥哥,但有时候隋郁会从他的动作和声音觉察出,他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那么开心快乐的。


    “你要去哪里?”道格乐斯问,“你不留下来吃饭吗?今晚有龙虾焗饭。”


    “那是你喜欢的,不是我喜欢的。”隋郁说,“吃过水煮速冻饺子吗?下次请你。”


    道格乐斯紧紧地跟着他往大门走。隋司从破损的书房窗户探出头:“Garrett!”


    隋郁仰头看着哥哥。他们兄弟长相有些相似,但性情是如此的不同。隋司憎厌向云来,所以他以折磨向云来为乐,所以他认为反感任东阳的隋郁,看到任东阳受难的记录一定会高兴——但隋郁感受到的,是熟悉的痛苦在身上复苏。


    隋司从来不知道被他人拷问是怎样的感受。他也不知道那种令脑神经都颤抖着发痛的崩溃会对人产生怎样的影响。他非常强大,且被妥善地保护着。向云来赐予他的那几十次快速巡弋,或许是他海域今生唯一一次掀起风浪。


    隋郁不理会隋司,低头对道格乐斯说:“我走了。有时间来王都区,我带你玩。”


    道格乐斯:“你要去王都区?王都区地震,你不知道吗?”


    隋郁立刻停步,紧紧抓住道格乐斯的肩膀:“说清楚点。”他忽然明白那道门为什么会上锁了。


    道格乐斯把刚刚收到的信息告诉隋郁,隋郁再次抬头看向楼上。隋司静静站在窗边俯视他俩,一言不发。


    隋郁推开道格乐斯,跑向自己的车子。他的手机重新获得了信号,但联系向云来时,一直是“无法接通”。


    车子飞驰离开。隋司在楼上说:“乐乐,跟上他。”


    蜂鸟转了个弯,以寻常鸟类不可能拥有的速度,紧紧跟在隋郁的车后面。它飞得很高、很远,直到完全离开别墅,彻底远离自己的主人道格乐斯,也依旧没有消失。


    而此时,向云来被柳川唤醒了。他眼前一片漆黑,只听见柳川低声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


    他的记忆中断在两个人走近狼人基地小楼的瞬间。之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浑身疼痛?向云来花了一些时间才想起来。


    他的左手从手肘处折断,痛得钻心。他用右手去摸,摸到手臂怪异的扭曲时,吓得尖叫起来。


    他的动作引发了黑暗中一片动摇的声音。柳川连忙按住他:“别动!嘘!”


    他们是随着小楼一起落下来的。万幸,向云来扯倒了一堆过冬的棉被,棉被把两人裹在当中,保护了他们。而墙壁和天花板形成的三角空间正好把两人困在其中。头顶是沉重的砖瓦和水泥块,周围一切都摇摇欲坠,任何动作都可能引发雪崩效应。


    可是太痛了。向云来眼泪流了满脸。他哽咽着:“柳川,你呢?你伤到了哪儿?”


    “你压着我,我没受伤。”柳川说。


    但向云来还是摸到他胸前的湿润液体。柳川:“一点儿血。不碍事。”


    周围只有砖石碎块掉落的声音。向云来脱下外衣,咬着牙把自己的断臂潦草接上,捆了起来。伤口的痛楚渐渐夺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坐不起来,怎样动都难受。柳川抓起一瓶水:“有这个,至少我们可以多坚持几天。你先解开,我给你洗洗伤口,这样会感染。”


    “别。留着。万一呢?”向云来忍着痛在周围摸索,他摸到了四瓶水,和柳川搜集的加起来,正好十瓶,“这么点儿,可能都不够我俩喝的。”


    柳川:“我们有瓶子。瓶子能装尿。我们可以循环利用这些水。”


    向云来:“……”


    柳川:“不好笑吗?”


    向云来:“我的天,怎么轮到你跟我说笑话了啊!”他躺在瓦砾上乐了一会儿,正色道,“不是笑话,我觉得你是对的。”又想了一会儿,他哭丧着脸,“饶了我吧,要是必须喝那个,我宁可死。”


    痛楚一时半刻不能缓解,只能适应。为了分散注意力,他不停地跟柳川闲扯。清醒了一点儿后,向云来开始探索这个狭窄的空间。他以自己手臂长度为度量衡,测量出这是一个宽两臂、长大约三臂的空间,不规则,头顶是杂物间倾斜的天花板,正好容纳两个人。


    但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周围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他们被瓦砾压实了,向云来意识到,在水喝光之前,他们有可能因为缺少空气而窒息。


    “有风。”柳川说。


    向云来正在最狭窄的角落里,根本站不起来,也不敢站起来。他翻了个身蠕动着爬向柳川:“哪儿?”


    风从柳川身后的一道缝隙中灌入,几乎不可察觉。它微弱地吹动了灰狼的皮毛,柳川才能感受到。


    向云来把尾指伸进缝隙。缝隙向下延伸,渐渐变窄。他趴在缝隙往下看,黑魆魆的,没有光线,但缝隙曲折,确实有气流扑到他的脸上。


    在他们下方居然还有更大的、可供空气流动的空间?


    一番挪动让手臂又锐利地痛起来。但此时疼痛能让向云来冷静。


    地陷,这是地底人常用的伎俩。王都区地下几乎都是被地底人凿出的生存空间,黑兵基地当然也不例外。听夏春说,属于地底人的那栋小楼也有通道直达地下,方便地底人黑兵出入。


    “……我们在地底人的领地里。”向云来颤抖着说,“往下挖,柳川!我们有救了!”


    柳川:“怎么往下挖?”


    向云来想了几分钟,颓然:“对呀,怎么挖?”


    他们没有工具,无法徒手挖掘。而出口在下方,一旦挖开,他们必然继续下落,这个暂时安全的空间也必然会坍塌,这过程中谁都无法保证两人的安全。


    向云来逼问柳川到底伤到了哪儿。柳川只好告诉他,一根肋骨似乎断了,胸口被钢筋戳了一下,伤口不深,但流了点儿血。


    “……”向云来惭愧极了,“你,你怎么都不说啊柳川!你别动弹了。”


    柳川:“我一直没动,是你在爬来爬去。”


    向云来的脸在黑暗中红了,他羞愧于自己没有表现出前辈式的可靠,连忙抓起一瓶水给柳川清洗伤口。柳川提醒他可能不够用,向云来说:“十瓶,一人五瓶,我用的是我的份额。不许抗议,钢筋戳了进去,你知道多脏吗?你比我还危险!什么脑子,气死我了!”


    他好像忘了自己的伤势,柳川提醒他注意周围环境,他才稍稍放轻声音。


    大声说话消耗了氧气。向云来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开始觉得呼吸困难:“我们落了多深啊?我把象鼩放出去试试。”


    “不用试了,你昏迷的时候我释放了灰狼,它没办法抵达地面。”柳川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向云来忽然觉得冷。他赤裸着上身,皮肤在粗糙的砖块上摩擦,其实很难受。但“冷”是比痛更让人害怕的感受,他连忙摸自己的身体,生怕除了断臂还有别的伤口没被发现。


    在自己的肚皮上,他触摸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瘦长的,圆柱形,橡皮糖一样柔软,钻出向云来的肚皮,就像钻出细幼松软的砂层。


    向云来一把抓紧它——是花园鳗!


    “胡令溪!”他对手中的花园鳗吼,“我们在这里!胡令溪!”


    虽然没办法穿过水泥块,但胡令溪一定从洞口爬了下来,他缩短了自己和向云来、柳川的距离,花园鳗才能抵达这里。可是双方都无法向对方传递自己的声音和现有讯息,向云来对花园鳗吼了两声,意识到没有作用,连忙释放象鼩。象鼩揽住花园鳗,亲了一下它的光滑脑袋。


    这次入侵非常艰难。上一次入侵,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越过了胡令溪的防波堤,但这一次他在雨夜的沼泽里动弹不得。半个身体被泥水淹没,而且还在缓缓下沉,向云来终于明白为什么胡令溪的防波堤这样坚固:眼前无垠的黑色沼泽根本不给入侵者任何移动的机会。


    “老胡!胡令溪!让我过去……”他喊了两声,顿在原地。


    没有声音。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他惊愕地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形的影子。


    痛楚仍在影响他的意识,他的精神力刚刚经历了剧烈的涣散,现在还无法立刻战胜躯体的疼痛凝聚起来。向云来忽然开始害怕了。这一刻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他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精神力的作用到现在,从未出现过这样不可控的情况。


    沼泽彻底把他吞没。


    向云来不断坠落,终于砰地落在坚硬的地面上。他再次被雨雾包围。


    他从柏油马路上爬起来,而胡令溪朝他跑过来。海域之中的向云来是完整的,手臂没有受伤,但精神力仍未能恢复。即便踏足胡令溪的海域,向云来的影子依旧模模糊糊的。他无比庆幸之前曾进入过胡令溪海域,而且间隔时间很短。他的海域如今仍如镜子般复刻了胡令溪海域的模样,“共振”因此十分顺利,这次入侵才不至于因艰难而失败。


    看到他模模糊糊的一团,胡令溪的自我意识以为他快死了,吓得连声喊:“别死!”


    “没死呢!”向云来说,“我跟柳川都活着,受了伤。我们在……诶,我能发出声音了。”


    胡令溪:“什么?大声点儿!”


    向云来的声音很轻,非常虚弱。他不再解释,拉着胡令溪的耳朵用尽力气说:“我没死,柳川也是。但我们都受了伤,他肋骨断了一根,还有皮肉伤,我胳膊断了。有水,空气不够,我们现在已经呼吸困难。有道缝缝,缝下面好像是,地底人的地方,有空间,空气流动。但我们没有工具。”


    他一口气说完,脑袋一晕,居然自行离开了胡令溪的海域。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没有警标,没有被巡弋者的驱逐,向云来居然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退离海域。


    他的心砰砰直跳,听见柳川问怎么样。


    “很顺利。”向云来低声说,“我们等一等胡令溪的答复。”


    柳川的情况没比他好多少,乖乖地沉默了。向云来不断地缓慢呼吸,长而深,直到感觉自己的心跳逐渐变得平缓,且象鼩终于再次艰难地凝聚成形。花园鳗还在他肚皮上呆着,主动在肚皮游动,扑到象鼩怀中。


    向云来再次进入胡令溪海域。他的影子仍是一团虚影,胡令溪没有问话,直接说:“来参加晚餐会的有几个地底人,他们已经向地下区域的地底人发去讯息。我听不到,但他们可以。你待会儿和柳川找个硬的东西,敲砖头,轮着敲,不停地敲。他们会循着声音找到你们……”


    没听完,向云来再次自行退离。


    这回象鼩彻底消失了。


    柳川得知地底人即将来救他们,连声音都振作了:“我这就敲!”他从身边摸出来的,是刚刚在他胸口戳出一个血口子的钢筋。钢筋敲在砖块上,一连串的脆响。


    “——等等!”向云来忽然按住他的手,“别敲了……我们会掉下来,难道不是地底人把下面挖空了,甚至故意挖塌了么?怎么还会有人救我们?黑兵里的地底人会不会是内应?万一来的地底人是011区那些臭石头……”


    他说到一半停下,片刻后丧气道:“算了,继续吧。臭石头也好,香石头也好,我俩至少不能够在这里被闷死。”


    柳川:“我其实也不想喝尿。”


    向云来:“……好了哥,别提你的循环利用计划了。还有钢筋吗,我也敲敲。”


    柳川用钢筋敲,向云来用鞋底敲。累了就歇,歇够了继续敲。俩人互换工具,相互鼓励,甚至开始拿肋骨和断臂开玩笑。但时间太过难熬,不知日夜,不知时分。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还没有人找到我们?黑暗中心跳声总是轰隆隆的,让人异常烦躁。


    向云来又开始托孤:“我要是没了,我妹就是你亲妹妹,行吗?”


    柳川:“我要是没了,胡令溪就是你亲男朋友。”


    向云来:“放你的狼屁,不可能。”


    柳川:“我也不行,我没养过妹妹。”


    向云来:“我俩要是都没了呢?”


    柳川:“……不想和你死在一块儿。”


    向云来:“难道我想啊?啊?”他不知道该对谁生气,最后迁怒柳川,抓住他衣领。


    柳川:“是你叫我过来,和你一起搬水的。”


    向云来:“……”他松手,抚平柳川领子,“对不……”


    咔哒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似的。


    随即,那包围了、压实了他们的砖块、瓦砾、水泥,像被点燃的无数串鞭炮,发出串联的响声!周围一切都在不断动摇,柳川下意识护住向云来,但两人身下忽然一空:那道有风透入的缝隙,已经裂成了一道发光的大口。


    他们被大口吞入,掉进一个又硬又软的东西怀中。还未反应过来,眼前忽然一黑,随即天旋地转——那东西正在抱着他俩滚动!


    轰然的崩塌声从身后传来,震耳欲聋。


    地底人把向云来和柳川小心放在地上时,向云来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被安置在一个不宽敞的洞口里,眼前有昏昏灯光。几个地底人或坐或站,刚刚抱着他俩滚到这里的地底人退到一旁,另一个地底人走进光线,在向云来面前挥挥岩化的手掌:“向云来,是我,老葛。”


    斗兽场的清洁工,曾帮向云来他们从另一条路径潜入斗兽场的,老葛。


    向云来浑身颤抖,眼泪哗啦涌了出来:“我没死?”


    “你没死。”老葛看看他俩,“你们都没死。先处理伤口吧。”


    在他们面前的,是以老葛为首的地下区域清洁团队。接到黑兵的求助之后,老葛原本不想搭理。斗兽场的事情影响很大,他隐约感到自己成为叛徒,之后便跟向云来和黑兵拉开了距离。但得知向云来被压在地下生死未卜,他还是带着自己的人赶来救援了。


    这是只有地底人才能采用的方法:老葛团队里有一个几乎彻底岩化的员工,他们叫他球球。球球的身体已经僵硬得只可缓慢移动,无法顺利行走。他自行开发出的一种滚动式移动方法,这回派上了用场。


    他们根据向云来和柳川敲砖块的声音,循声定位,找到了两人的位置。两人下落的地方离地面很远,但离地下的地底人聚居区域很近。这一带的居民在几年前已经全部迁走,人迹罕至,老葛他们迅速行动,从下往上挖出一条短短的通道。


    之后其余人撤离,留球球接住落下的两人。球球胸腹、手臂都坚硬无比,他特意带了条软被子裹住两人,随即立刻滚动离开。现在向云来和柳川呆的那地方,或者说狼人基地的小楼,已经彻底落入这一片宽大的地底人聚居区了。


    向云来和柳川吃了药,伤口也得到了处理。他忙不迭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011区的地底人把黑兵基地弄塌……除了这栋楼还有哪儿塌?!”向云来的心怦怦直跳,差点站起来,“营地里有很多黑兵的小孩子!”


    “别担心,营地里只塌了狼人基地。”老葛说。


    向云来放下心来,慢慢坐下。


    “但王都区塌的不止这地儿。”老葛继续道,“你家也塌了,八里街,对吧?”


    向云来眼睛瞪得滚圆:“我,我妹妹在家!”


    老葛:“八里街塌得慢,只要她没睡死,应该能跑出来。”


    此时在八里街附近,隋郁正隔着一个巨大的、无法越过的坑洞,眺望百事可靠的方向。


    他一路连闯几个红灯赶来,心急如焚。王都区的地面出现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坑洞,原本的道路面目全非。他循着记忆往黑兵营地跑,最后绕路来到了八里街。穿过八里街可以直奔营地,但现在最麻烦的是,眼前的坑洞太深了,根本无法跨越。


    便利店的老板坐在坑边大哭:“我每天都给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募捐啊!钱是我拿没错,但名声都是你们地底人的啊!我日你老龟爷爷啊!地底人不得好死!我的店,我的……”


    便利店消失在坑洞中。隋郁爬上一旁的楼房,房子岌岌可危,楼板松动,他险而又险地站在一根比较稳固的柱子上,低头俯瞰。


    坑洞中一片漆黑,烟雾弥漫。断裂的水管交叉纵横,有往上喷的,有往下灌的。


    隋郁心头沉重。眼前的王都区简直如同一片废墟,到处都是人们哭嚎、求救的声音。这些声音牵住了隋郁的双脚。他再次给向云来拨打电话,手机仍旧无法接通。信号站被毁了,王都区现在处于失联状态。任何的救援都只能通过最笨拙吃力的方式来进行。


    便利店老板在废墟里吃力地拖半个人。隋郁下去给他搭了把手,刚把那还有活气的人拖出来,身后忽然一股热浪!


    仿佛炸弹爆炸,气浪掀起了半条八里街!


    隋郁和便利店老板都被气浪掀翻,他连忙抓紧那老板,免得他掉进坑洞。爆炸仍在持续,大火熊熊燃烧。老板那张怪物脸被火光映红,哭着嚎:“液化气!液化气爆炸了!”


    半块照片在爆炸的时候凌空飞来,落在隋郁的脚边。


    灰暗的“可靠”二字。


    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连那老板拽着他衣角阻止他,他也没理会。甩开阻拦他的人,他往被大火包围的后半条八里街跑去。


    今晚应该一起吃火锅的。食材买好了,锅底准备好了,连向榕最喜欢的脱口秀也在今晚播出。他们约好了的。


    “向榕!!!”隋郁吼得声嘶力竭。


    第104章


    隋郁的声音在周围回荡, 无人回应。


    火焰吞噬老旧的房子,发出嘎吱嘎吱让人牙酸的声音,远处不时爆发出炸裂声, 他被烟雾和热浪包围。


    爆炸源点是八里街街尾的一栋楼房。那里原本住着一家6口,现在悄无声息,连哭声都没有。


    “救命、救命!”有人拦着他, 让他帮忙从瓦砾下拉出个人, “搭把手, 帮个忙行吗?”


    那男人在隋郁眼中仍长着混沌的怪物脸,又哭又喊,涕泪横流。但他现在一点儿也不觉得恐惧和恶心了。他和男人一同从瓦砾中拖出两个十几岁的孩子, 爆裂声忽然从另一头传来, 隋郁连忙抱起两个孩子狂奔。


    又一个液化气罐爆炸了。


    他必须找到向榕,无论是生是死。隋郁脱下外套,趴在坑洞旁边用水管喷出的水弄湿衣服。他把衣服披在身上, 捂着口鼻冲进百事可靠方向的火场。银狐已经先他一步跑进火场中, 它带回来的讯息是:没有发现向榕。


    也许被压着, 也许银狐没发现。隋郁不敢掉以轻心。但他还没跨过卷闸门,就被热浪逼了出来。


    透过火影,他看见厨房正在熊熊燃烧, 包括那只刚换上没多久的液化气罐。


    仿佛一颗恒星爆炸,极亮的火光猝然从厨房爆发。隋郁整个人被爆炸的气浪吹飞,摔在满是碎片和污水的地上。卷闸门被炸裂,锐利的铁皮贴着隋郁的头顶擦过。这栋向云来租了好几年的房子, 在大火中垮塌了。


    隋郁怔怔坐在原地。银狐又一次闯入火场, 他却连呼唤向榕的勇气都没有了。向云来在黑兵营地,他应该是安全的——隋郁心想, 他如果知道向榕出事……想到向云来的反应,隋郁打了个寒战。


    便利店老板在后面大喊:“黑兵!黑兵!!!”


    几个瘦削的半丧尸人黑兵从远处飞奔而来,当先的那位一头甜玉米色的拙劣染发。


    蔡羽和他率领的几个半丧尸人是第一批抵达王都区西边的黑兵。八里街上的坑洞很大,他察看洞口和死伤者的情况后来到便利店老板面前。老板身边聚集了好些人,都是被他哭骂地底人的声音引来的。蔡羽观察众人伤势,得知在这里的都是轻伤者,不禁松了口气。


    “我带的人手不足,大家都行动起来吧。”蔡羽说,“我是半丧尸人首领蔡羽,所有人听我的安排。”


    半丧尸人虽然是王都区的四大种族之一,但很少这样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寻常居民面前,眼前的几个半丧尸人有男有女,干瘦高挑,为首的这一位戴着口罩,瞳色怪异。这很不寻常。但蔡羽的一连串行动,让他在短短几分钟成为了值得信赖的对象。


    是便利店老板先开口:“兄弟,听你的!打倒地底人!”


    众人茫然一瞬,忽然都坚毅起来:“打倒地底人!打倒地底人!!!”


    蔡羽:“不……不是,我不是为了……好吧好吧,听我说话!停一停!”


    爆炸似乎结束了,火在各处燃烧。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们没有办法确认哪处废墟有人,以及那些人是否还活着。


    隋郁走到蔡羽身边,对眼前众人说:“哨兵和向导站出来,利用你们的精神体去寻找幸存者,这样效率更高。”


    人们转头看他。因为隋郁认不清楚人脸,他其实也不晓得别人是否认得出自己,但他人的眼光总让他不舒服。此时许多怪物脸齐齐面向他,他却察觉自己心里没有一丝的恐惧。所有人都伤痕累累,衣衫破烂。他憎恶不起来。


    便利店老板喊出声:“对了对了,你是向老板的朋友,你给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捐过50块。你是哨兵啊,好,好,听你们的。大家伙儿!听黑兵的!”


    他一拍膝盖站起,脚边漫出雾气,一条小京巴吐着舌头出现了。


    田园猫,流浪狗,公鸡母鸡……七八种精神体在隋郁跟前亮相。蔡羽的手下分别带着精神体和他们的主人分散去四处逡巡,只留受伤太重的人留在原地。还能行动的居民们跟随黑兵和精神体们,一旦精神体发现某处有伤员,他们立刻上手挖掘。


    银狐的大尾巴缠着隋郁,小脑袋高高仰着,是在问他:我该做什么?


    继续找向榕。


    但百事可靠的火实在太大了,从106号一直烧到90号的大火完全吞没了沿街的铺子,美甲和二手电器的铺头跟百事可靠一样烧塌了。


    不仅隋郁进不去,是谁都进不去。


    怎么跟向云来交代?他紧紧攥着拳头。


    在他身边的蔡羽开口:“黑兵营地……”


    话未说完,他的身边所有哨兵和向导同时抬头。


    还未熄灭的熊熊大火已经从八里街蔓延到周围的街区。火势凶猛,正是傍晚,半个天都被烧得铁红。在残余的暮色中,一只黑色大鸟冲破火焰,疾飞而出。


    它的飞行充满了韵律感,跃到空中,甚至还滞空了一瞬。随即它压低头颅俯冲,黑色的、长长的尾羽在空气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映衬着闪动的金红火光,仿佛天降的黑色精灵。


    “什么?”蔡羽不解,“你们看到了什么,是什么精神体?”


    “……黑孔雀。”隋郁奔向黑孔雀飞落的位置,“秦小灯!!!”


    黑孔雀落在一个女孩肩上,黑色的尾羽如同披风盖住了她的肩膀和后背。这是八里街隔壁的,情况比八里街稍好一点,但仍旧四处火点,举目所见都是倒塌的房屋。


    隋郁忘记了秦小灯听不到声音。他连喊几声,没有人回应,直到他抓住秦小灯肩膀,秦小灯才猛地回头。


    女孩目光中流露惊喜,她一手抓住隋郁,一手飞快地比划手语。


    但隋郁看不懂:“你怎么在这里?你是跟向榕一起吗……”


    眼角余光看见了眼前废墟中露出的两只毛茸茸耳朵。这里隋郁认识,是一个小超市,他跟向云来到这里采购过许多打折的速冻水饺。超市地面也出现了小小的空洞,房子已经倒塌,一头萨摩耶蹲坐在碎砖块上,见到隋郁立刻狂奔而来。


    隋郁彻底被狂喜击中。他跑向废墟时又忽然心跳不停:向榕安全吗?受伤了吗?他抓住萨摩耶耳朵揉了揉,随即弯腰钻入超市的废墟:“向榕!”


    向榕和两个售货员蜷缩在柜台下。听到隋郁的声音,她差点哭出声:“我在这里!”


    这里只有隋郁和秦小灯。隋郁喝令秦小灯赶紧去找隔壁八里街的蔡羽求助。但直到他小心地把向榕和售货员都救出来,蔡羽也没有出现。


    “我看不懂你的手语,别说了。”隋郁对秦小灯摆摆手,目光完全聚焦在向榕身上。看不清向榕的脸,只摸到血迹,胳膊上还有擦伤,但都不严重。他的心跳得让他脑袋发痛,忍不住紧紧地抱住向榕。


    向榕反倒愣住了。她见到隋郁是开心的,但没想到隋郁的反应这么强烈。她有点儿紧张,两只手不知道往哪儿放,最后轻轻拍了拍隋郁的脑袋。


    一个售货员往八里街去,他是地底人,但愿意加入救援。另一个扭头往家里赶,边跑边摔,踉踉跄跄。


    “……你如果出事,你哥哥一定会发疯的。”隋郁低声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隋郁扭头看秦小灯,秦小灯还在比划手语。向榕和秦小灯结识后,跟着她学了些手语,很顺利就看懂了秦小灯的表达:“半丧尸人的首领,从八里街的洞口下去了。”


    隋郁一愣:“下去?不危险吗?”


    他随即想起,忘了问蔡羽,向云来现在什么情况。


    向榕无恙,他即刻满脑子都是向云来。跟两个女孩告辞,他正要赶往黑兵营地,秦小灯却拉住了他。


    向榕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个超市,是为了接待秦小灯和她的男朋友邵清。秦小灯获得了一个手语教师的工作机会,专程来找向云来和向榕庆祝。向榕先收到秦小灯通讯,便约好了一起去超市再买些食材。地陷发生后,向榕被困在超市,为了寻找工具救出向榕,邵清往另一头跑去了。


    “我没空救别的人,我必须去找你哥哥。”隋郁说。但他说完便想起,自己见过邵清。在那场被迫参与的婚纱秀中,他和向云来结识了邵清。向云来这个滥好人,如果要他选,他一定会让隋郁先去救邵清,这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我和他的朋友出事,他会先救谁?这问题突兀地钻进隋郁的脑袋。


    “……走吧。”隋郁说,“他去了哪儿?”


    秦小灯指着前方的火海。那正是黑孔雀方才跃出的地方。但邵清不在那里。


    黑孔雀稳稳地立在秦小灯的胳膊上,安静注视隋郁。它拥有与秦小灯相似的气质,但又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罕见的黑孔雀,异常美丽的黑孔雀。周围的火光映照在它的光滑的羽毛上,异样的灿烂色泽微微闪烁。


    “让你的孔雀带路。”隋郁看着秦小灯说,“找到邵清之后我必须离开。我要去找向云来。”


    向榕:“我也去!”


    秦小灯拉着向榕:你不要乱跑,现在情况不明。向老板在黑兵营地,那里是最安全的。


    这句话,三人都没有异议。但隋郁还是说:“总之,我要尽快赶到他身边去。”


    向榕小声嘀咕:“你简直是我哥的狗。”


    向云来正盯着眼前的一条狗。


    一条生活在011区,与老葛他们相依为命的黄狗,此时正走在向云来跟前。它不时扭头回望,但向云来脑袋昏沉沉的,看不清楚它的模样。他打了个喷嚏,仿佛有人正惦记着他,而喷嚏对他现在的身体来说太过激烈,他的断臂又刺刺地痛起来。


    老葛他们随身携带了消炎药物,可起效很慢,向云来的手臂和柳川的胸口皮肤都开始发热,痛楚加剧了。向云来想要两片止痛药,但老葛手里没有。地底人岩化的身体总是这里痛那里痛,他们是消耗止痛药的大师。


    “别担心,到了休息间就有药了。”球球用嘶哑的声音安慰他,“还有你的家,你妹妹,一定没事的。”


    他体型庞大,五官凶恶,说话倒是温柔。向云来心急如焚,但人在地下,无计可施,只能按捺住心中焦躁:“对,街上人多,又是白天,应该没事的。”他往前走一会儿,又重复一遍,说给自己听。


    两人终于吃上止痛药,向云来连吞三片,痛才渐渐远离他。但仍旧存在,不时戳一下他的神经。他歪在岩块搭成的凳子上休息。休息间是老葛他们歇脚的地方,一路走来都仿佛在幽深山洞中穿行,他们依赖的只有老葛手里的探照灯。地下很热,柳川丢了上衣,胸口的血口子在灯光中十分狰狞。


    球球忙把灯光移开。


    “011区……都这么暗吗?”向云来问。


    “这里可不是011区。”老葛说,“王都区很多人都习惯把所有的地下区域叫作011区,但011区特指一个我们不能轻易进入的区域,斗兽场就在那边。”


    斗兽场……斗兽场!向云来忽然来了精神:“我们能去斗兽场吗?”


    老葛:“去斗兽场做什么?”


    向云来:“斗兽场那边有回到地面的路径,地底人从那里出入,邓老三你记得吧,她也是走斗兽场那个洞口的。”他抓住老葛的手,“老葛,帮帮忙,我不等什么救援了,我要立刻回去。”


    第105章


    老葛摇头:“不行。”


    向云来愣了:“为什么?”


    他和老葛的交情不浅, 当时他们潜入斗兽场,老葛愿意大开方便之门,没道理现在忽然说不行。想到这里, 向云来忽然觉得奇怪:“等等,如果这里不是011区……难道斗兽场毁掉后,你被赶出011区了?”


    老葛看着他:“他们知道我带你们, 尤其是那个改造过的赤须子进了斗兽场。”


    向云来半天说不出话, 嚅嗫着:“你……你没事吧?”


    老葛:“我毕竟在地下生活了很多年, 也认识一些人。我没事,但我……我有家人,向云来。”


    老葛三十岁时因为意外事故感染了岩化病毒, 他最后选择来到王都区生活, 想在自己彻底变成石头、彻底无法动弹之前,在这里多挣些钱。在地下生活还能控制岩化病毒的发展,他能吃苦, 有耐力, 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他生活在地下区域, 但他的家人生活在王都区之外。一家人感情甚笃,他每周都会回家探望家人,偶尔小住几天。


    斗兽场的清洁、搬运等等杂务工作, 薪酬非常高。因他们不仅清理垃圾,也负责清理在库房中自杀的、或是在兽笼里被对手击毙的“兽”。那些是另外的价钱。确切地说,“清理兽的残骸”是按兽的数量来计算薪酬的,属于他们的额外收入。


    因为有些“兽”很难清理。他们用铲子、刮刀, 把分不清是骨头或是血肉的东西, 吃力地从地上铲起来;在用高压水枪冲走地面无法收拢的碎屑,让脏污地面彻底恢复原状。


    “我失去了斗兽场的工作, 而且我们全都被禁止进入011区。”老葛制止了向云来的道歉,“不,我没有怪你。我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因为……因为那种事情不是谁都能做的,也不是谁都能天长日久地做下去,心里没任何情绪的。你想象过吗?一个你见过、说过话的,甚至一起笑着喝过酒的人,十个小时后,你用水枪把他冲洗出去。他连全尸都没有。他变成污水的一部分,被我们倒干净了。”


    老葛身旁的伙伴拍拍他肩膀:“那种遭天谴的活儿,不干了才好!”


    说是这样说,但老葛压力很大。他的妻子快到退休年纪,退休金微薄,现在正努力争取返聘,继续工作。父母年迈,在农村生活,没有养老金,完全依赖夫妻俩照顾。


    唯有说到他的孩子,老葛两眼放光。孩子是普通人,大学毕业后保送到中科院,研究的是岩化病毒的抑制和杀灭技术。孩子以后打算出国留学,国际上对岩化病毒研究最深入的地方是赤道沿岸的南非地区,他计划加入特殊人类援助组织,在当地边工作边做自己的研究。


    “他还是觉得,我这病能治好呐。”老葛笑着,“我得为这个了不得的理想攒点儿钱。”


    但一个长期在王都区生活和工作的地底人,是无法适应外面的工作的。大部分公司都不敢要他,因为从感染岩化病毒的31岁开始,他的履历一片空白。而愿意招他的,工资又往往低得离谱,只堪堪超过城市最低收入。


    稀薄的工资是一种无声嘲讽,仿佛特殊人类,尤其是地底人这样缺陷明显、外表不够齐整的,用一点儿钱就能打发,就能让他们满足。若再索求更多,那就是不识相了。


    老葛的团队有十几个人,大家伙儿出去转了一圈之后,又纷纷回到王都区,回到这个地下区域。


    老葛带上礼物和钱去求人,总算求来一份地下区域的保洁工作。虽然收入比斗兽场少了一半,但他们非常珍惜。


    向云来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老葛如此坦白地说出自己的困境,他羞愧得抬不起:“对不起,我当时……”


    “再说一次,别道歉,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我要怪也是怪那位赤须子啊。”老葛说,“但我可不怪他。他做的是好事儿。我们再也不愿意把小孩的尸体从地上铲起来了。”


    向云来沉默片刻:“那你告诉我怎么去斗兽场吧。”


    老葛:“……小云,我说的话你没听清楚吗?我们不能……”


    向云来:“我清楚,我明白。所以我不需要你们带路。我自己过去。”


    老葛和地底人都愣了。球球指着休息间外头:“地下区域的路纵横交错,有地图也没用,必须有人带着。我……我是重庆滴,你也晓得重庆嘞个地面交通是个啥子情况嘛!这里比重庆复杂几十倍!”


    “我的精神体可以帮忙探路。”向云来说。


    他摊开手掌,托了起来:“它跑得很快。”


    然而实际上,他掌心只有一团混沌的雾气。地底人看不见精神体,他们显然是信了,唯有柳川在向云来身后皱起眉头。


    球球站起身。“我带路吧。”他说,“我是新加入老葛团队的人。老葛,只要你不出面,他们绝不晓得我是你的人。”他看着老葛,“你的朋友如果自己走,他走到变成木乃伊干尸,都走不出这个地方。”


    向云来向球球道谢。两人往休息间外头走去,向云来忽然一个踉跄。球球的脑子和眼睛反应过来了,肢体却不能迅速救援。是两步跨过来的柳川搀住了向云来。


    “你留在这里等胡令溪。胡令溪一定会从我们掉下来那个地方……”向云来拍拍他的手。


    “我跟你走。”柳川说,“你不在这里,我害怕。”


    向云来:“……谁,谁害怕?”


    他看起来比向云来健壮勇毅多了,目光固执,没有半分胆怯。两人对上目光,柳川说:“我害怕。我什么都不懂,我要跟着你。”


    “……”向云来只好点头,“跟着吧。”


    休息间外的通道低暗,人说话、走路,连呼吸声都能碰撞出回音。走了一段,往上,又走一段,往下……如此上上下下,曲曲折折,直到眼前豁然开朗。


    向云来的眼睛不禁眯起来,眼前的光线异常灿烂,让他双眼酸痛。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无法用目光估量长度和深度的地下峡谷。石壁上一层接一层,全是石头和木头垒成的过道和楼梯。往上看,无数闪烁的矿石灯从顶层的石壁上垂下来,穿过石壁应该就是王都区的地面;往下看,峡谷深不见底。


    每一层都有灯光,每一层都有无数居住的房舍和石洞。石头的过道在峡谷中纵横交错,从这里到那里,从上方到下方,平直的、倾斜的,像城市里相互联结的立体交通网。


    声音潮水一样包围向云来和柳川。人们说话,铁器撞击,石头从高处滚落发出脆响,地底人最钟情的鼓乐正在演奏,综艺节目的罐头笑声一波接一波,风从峡谷远处和深处呜咽卷来;自行车驶过石头过道,球鞋踏着木制楼梯奔跑,男人在训斥小孩,小孩在尖声干哭,老人拄着拐杖咳嗽,叫卖日用品的商铺用大喇叭播放商品信息……


    向云来甚至感到头晕:“这是……?”


    “吃惊吧?”球球笑着,声音洪亮,“这才是地底人生活的区域,是不是跟你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柳川喃喃道:“完全是一个地下都市。”他甚至看到了远处闪烁的灯牌:石器时代网咖,24小时酒吧及KTV,永恒记忆摄影馆,speed保龄球馆……


    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了向云来对地底人的印象。他去过斗兽场,也抵达过一些浅层的地底人聚居区,但这样繁华、热闹的世界,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即便在极深的地下,石壁上也到处都是发光的岩石和灯,让这里永远保持明亮、炽热。


    “带上吉祥。”老葛把黄狗的绳子递给球球,“吉祥听得懂人话,也认得路。如果你们迷路了,就让它带你们回到这里。”


    向云来:“我们有球球。”


    老葛:“球球也可能迷路。”他拍拍吉祥的小脑袋,脱下一只手套交给向云来,“但吉祥永远认得出我的气味。”


    “走咯,小吉。”球球牵着黄狗,一行人辞别老葛,沿着木楼梯往上走。小狗频频回头,这回看的不是向云来,而是柳川身边对它虎视眈眈的灰狼。它似乎能看到精神体,但察觉不到精神体的敌意,尾巴咻咻地狂甩。


    “从这里走到斗兽场要多久?”向云来问,“有指南针吗?”


    “地下磁场强,指南针没有用。”球球闭上眼睛,双手在空中横横竖竖画了好几道,“……咱们应该在六合弄和日唐街的交界处,那里有一家很好的按摩店,店主也是地底人……现在往南走。”


    向云来默默把位置记在心里。


    这里的居民大部分是地底人,向云来和柳川这样毫无岩化痕迹又伤痕累累的陌生来客很快引起了注意。不少人跟球球打招呼,狐疑地打量他身后的两个人。球球解释他俩是刚刚因为地震而摔下来的,正寻路回地面。


    向云来发现,王都区的地陷完美地避开了所有地底人的聚居区。比如黑兵营地下方,不是地底人生活的区域,而是纵横的通路。而谈起方才十分震动的地陷,地底人们表情漠然,有几个孩子甚至还躲在大人身后窃笑。


    “也让你们尝尝地底人吃的苦。他们大概是这样想的。”走到无人处,球球低声说,“我们在这里生活得挺舒适,但不代表我们真的愿意一辈子在这里生活。无奈的选择嘛。所以看到你们,有的人就同情不起来。受伤,肢体断裂,这对地底人来说是寻常事,而且我们一旦断了手脚,可就永远接不回去了。”他笑着看向云来的断臂。


    向云来:“但你,还有老葛他们,跟这些地底人很不一样。”


    球球:“我们常在地上地下活动,见的人多,听到的事情也多。地底人有地底人的苦,你们不也有你们的苦吗?我常看见哨兵和向导在地上打滚哭叫咧,听说你们的脑子很容易被人攻击,而且很容易变成疯子。在最终岩化和发疯之间,我选择慢慢岩化。有知觉地活着才有意思,对不对?我们地底人,也想过上幸福一点儿的生活。”


    向云来走得浑身都痛,不得不一手扶着石壁,身体依靠在柳川身上,缓慢恢复力气:“在王都区里谈幸福,太奇怪了。一想到斗兽场里的……”


    他还未说完,球球忽然凑近,眼睛亮闪闪的:“你晓得斗兽场下面还有通道吗?”


    向云来:“……我猜到地下还有更深的空间。但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也是斗兽场的‘兽’。我会滚嘛,可以把人一下撞飞,连内脏都能撞碎。但还没上场比过赛,斗兽场就没了。大家都从库房里跑出来,我也跑嘛。那时候狼人和吸血鬼在打架,我跑着跑着,撞上了老葛。他们就把我捡走了。”球球左右看看,低声说,“斗兽场下方的通道,可以通往最深的011区。你要去吗?”——


    “我要去。”


    此时在黑兵营地,邢天意正站在夏春面前,回答她方才的问题:王都区东边还没有安排黑兵救援,你要去吗?


    邢天意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


    营地一片狼藉。狼人黑兵纷纷化出原型,与半丧尸人配合,在周围的街区寻找幸存者。


    王都区里,像夏春和邢天意这样的先天狼人并不多。两人化出半人半狼的形态,体格高大健硕,浑身布满皮毛,但仍旧如人类般直立行走,只有四肢和脸部呈现明显的野兽特征。邢天意是雪白的基朗基丝狼,她让小孩们爬上自己的背,怀里还揽了好几个,来回几趟,把所有孩子都送到了相对安全的空地上。


    她起初担心空地也不稳妥,但夏春摇头:“地陷的位置太精准了,这是针对黑兵的狼人基地……也就是我,发动的袭击。”


    无线对讲机里传来了分派到各处的黑兵们传回的讯息,王都区虽然多处出现坍塌,但黑兵营地是最严重的,其次便是接连发生液化气爆炸的八里街。


    “但我们不能保证没有第二次坍塌。”夏春说,“蔡羽这个疯子,八里街的情况很不妙,但他居然不管伤者,跑到了地下。南边有011区,比较平静,胡令溪已经赶往北边,你我一东一西,我去八里街,你负责把东区活着的人救出来,立刻转移。”


    邢天意抓过一台对讲机,抄起自己的随身挎包,与三个狼人齐齐化为狼形,在黑色的废墟和火光中往东区狂奔。


    夜已经深了,八里街方向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然而此时距离地陷才过了两个小时。救援还没有到,邢天意的心脏咚咚乱跳,她比在教堂击杀孙惠然时更紧张。


    东区人少,但这里也出现几处小面积的地陷。邢天意跑到高处,以双足直立。她的狼人身形比其余狼人都更为高大,这源于她特殊的血统。


    基朗基丝狼是一种史前灭绝的巨型野狼,以第一个发现这种特殊基因的动物学家来命名。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基因技术开始应用于动物学时,研究狼人、羽天子、博金基、羊人*等特殊人类的科学家尝试通过基因溯源来解答一个问题:这些人身上为何会带有显性的动物基因?


    研究过程中,他们在生物基因库中发现了一份特殊的基因样本。它与现存的狼十分类似,但它是从一位狼人身上获得的。


    这份异常珍贵的基因样本,来自1873年一位在德国的黑森林中与“形态高大、狼头人身”的怪物相遇的动物学家。怪物救起了遇险的动物学家,用蹩脚的德语与她沟通。把动物学家送回城镇后,怪物消失在森林中。应对方的要求,怪物给她留下了一小撮雪亮的银白色皮毛。


    那是基朗基丝狼第一次出现在历史记载里。这种基因只在狼人身上代代相传。在国外的研究中,基朗基丝狼被看作狼人,乃至狼的始祖。


    邢天意身上的基朗基丝狼基因,比现存的所有狼族都更深厚,甚至远超血族的存在历史。因此无论是孙惠然还是更高阶的血族长老,都无法分辨她的身份。唯有嗅觉异常灵敏的同族,才可能察觉她是同类。


    她此时站在高处,浑身雪白的毛发在夜风中拂动。她当然不像死神。而说出“我是黑兵,是夏春的人”之后,仿佛一锤定音,她自己先定下心来。


    “这边,这边还有人!”黑兵的到来让伤者们振作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指着各个地方。


    与邢天意同来的三个狼人对这个长得过分娇气漂亮的同伴,起初是不屑一顾的。但在看到邢天意的完全形态后,三个男人乖乖跟在她身后,如同温顺的鹌鹑。狼人慕强,而此时此地,邢天意就是最强大的一个。她指挥他们往哪儿去,他们就要往哪儿去。


    邢天意正在搬动倒塌的楼板,某座房子的夹角忽然传出尖叫。


    邢天意立刻跑过去,踏过废墟的双足发出巨响。她双手抬起夹角的门板,门板下方赫然是一具苍白的尸体。尖叫的人指着尸体的颈侧,让邢天意细看。


    两个流血的咬痕。


    怒气在邢天意心中爆发。她彻底化作一头震怒的狼,循着滴落的血迹,追上了刚逃到东区最边缘街道上的一个男人。


    那男人一头褐色短发,双目血红,嘴角还有没来得及擦干的血迹。邢天意从后方抓起他的颈脖,将他直接提起来,狠狠摔在地上。


    那人还未爬起,邢天意把他翻了个身,狼爪踏在他的胸口上,顿时踩断两根肋骨。


    “还敢来王都区狩猎?”邢天意狞笑着,俯身亮出锐爪,扣紧那血族的脖子,“你想怎么死?”


    血族认出了邢天意,忙抓住邢天意踩在胸口的那只狼爪:“放了我,我没有杀人。这里遍地都是尸体,我只是物尽其用。”


    邢天意想问的却是别的事。她发现他衣着干净整洁,身上的擦伤是刚才被自己弄的,头发更是一丝不苟,甚至不用凑近,都能闻到他身上浓厚的、用来掩盖血腥气味的昂贵香水。


    “打扮得这么漂亮,看来刚才的地陷和房屋倒塌都没影响到你。你是地陷之后才进来的。”邢天意稍稍加重脚上力气,血族痛得惨叫,“东区是狼人聚居的地方,也是你们血族最讨厌的区域。你一个普通血族,不会飞,你为什么会选择进入东区?你们不总是绕着东区走吗?”


    那男人闭紧了嘴巴。


    “你早就知道这里会出现尸体。”邢天意的爪子划破他的颈脖,“你早就知道王都区会发生地陷,会死很多人,东区的狼人顾不上阻拦你,对不对?你就想吸狼人的血,是吧?你看你都兴奋起来了,被我踩,就这么高兴吗?”


    那人竟笑起来。


    邢天意只感到一阵反胃。


    血族的伤口很容易复原,她即便踏碎这个人的脊梁骨和心脏,也无法杀死他。邢天意扭头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了一把武器。


    那血族的笑声停了。


    刀刃尖锐地划破他的脸,他怔住了,随后松开紧抓狼爪的手,捂着自己的脸发出一种凄厉可怖的尖啸。


    “哈雷尔的骨头,你认得吧?”邢天意用骨刀拍拍他的脸,“削成小刀,还挺称手。”


    “我的脸!我的脸!!!”血族在尖啸过后开始放声大哭。


    孙惠然说过的那些近似于八卦闲谈的信息,竟然在此时此刻发挥了用处:唯有血族才能伤害血族;长老造成的伤口难以愈合;而长相漂亮的血族最为珍视自己的脸,他们通过各种医疗手段和手术保持自己容貌上的优越与完美。“好看的脸”,这是血族在当今这个纷繁世界最珍惜的东西。


    “国内最好的整形师已经被我弄死了。”邢天意手中的骨刀再次高悬,就在血族的鼻尖上,“刚刚那一刀,结疤了也还是帅的,很多人都喜欢在鼻梁上划一刀,增添气概。但下一刀呢?你知道我叫什么,对吧?写个天字,好不好?还是邢字呢?意吧,我的草书写得蛮好……”


    她语气轻松,但刀刃已经落在血族额头,划破了皮肤。


    “我说!我说!!!”血族哭着喊,“我确实早就知道王都区会发生地陷!是哈雷尔告诉我们的!”


    “你们?王都区还有你们的人?”


    “来了十几个,趁火打劫……大家都会这样做吧!不要割我的脸……求求你,求求你,狼大王,求求你……”


    不等邢天意发问,他主动且无比详尽地说出了其余血族的位置。


    “哈雷尔怎么会知道王都区将有地陷?”邢天意再问,“难道血族跟地底人勾结在一起了?你们不是最讨厌地底人这种不好看的特殊人类吗?”


    “我怎么知道哈雷尔的事情!黑兵厉害,你去问他啊!”血族的胳膊伸长,指向南方,“哈雷尔现在就在011区!”


    第106章


    八里街附近, 寻找邵清的隋郁等人如无头苍蝇般乱窜。


    银狐、黑孔雀和萨摩耶四处奔走,但没接触到任何与邵清类似的人。无论是隔壁街还是隔壁街的隔壁,他们几乎都跑遍了。


    但确实找得不认真, 不时搭把手帮忙救人,搬开坍塌的房梁、楼板各种家具,清理出幸存者逃生的通道。天越来越暗, 随着大火逐渐熄灭, 彻底断电的王都区被黑暗包围。废墟之中的伤者生还可能性越来越小, 他们即便再怎么担心邵清,也无法拒绝求助。


    秦小灯和向榕的手、脸都又脏又黑,隋郁用衣袖擦干净向榕的脸, 叮嘱:“你俩靠近我, 不要离我太远,趁火打劫的人很多。”


    黑暗的角落里有蠢蠢欲动的身影。


    他们刚刚已经看到不少打砸商铺的流浪者,还有人从死人身上剥衣服和鞋子, 甚至掰开口腔看牙齿是否值得敲下来的。“牙齿”在王都区是硬通货, 半丧尸人是假牙的大客户, 为了能够正常吃饭,他们总是愿意掏最多的钱。这场灾难死伤太多,发死人财的大有人在。


    但两个女孩都不胆怯, 向榕声音大,秦小灯行动镇定,都不是会被这些事情吓退的人。只是因夜幕降临,秦小灯的黑孔雀即便升空也难以被看到, 向榕提醒:“把你的孔雀收起来吧。”


    隋郁也说:“你忘了你是因为什么离开家乡的吗?”


    黑孔雀消失了。秦小灯脸上露出疲态, 转身坐在废墟上。萨摩耶也不再跑动,周围的其他活动着的精神体也都流露力竭的虚弱, 活动能力明显下降。唯有银狐,仍在四处奔跑、寻觅,依旧精神百倍。


    向榕问隋郁:“你的精神体不会累吗?”


    这句话问的实际是:你不累吗?释放精神体是一种无意或有意的行动,但驱使精神体活动,需要耗费大量的精神力。所有人的精神体都累了,银狐却与之前毫无不同。


    它甚至跑得更快,冲得更猛了。


    “我跟你们接受的课程不一样。”隋郁说,“我生来就是为了成为一种武器。”


    向榕:“……好中二。”


    他们正走在路上,继续寻找邵清的下落。隋郁笑了一下:“你听不懂,你很幸福。”


    话音刚落,他忽然抬手护住了两个女孩。


    一种奇怪的啃噬声从拐角的手机专卖店里传出。尖牙刮肉、口腔咀嚼的声音令人反胃,在静夜中异常响亮。向榕和秦小灯同时一顿,银狐已经越过狼藉的路面,钻进了店里。


    啃噬声没有停止,甚至在银狐进入店子之后,也没有丝毫的停顿。


    “里面不是向导也不是哨兵,看不到精神体”隋郁矮身往前,小心地推开玻璃门。


    背对他的是一个正埋头在尸体上大吃特吃的金发青年,铺子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隋郁瞬间判断出,对方是血族。他起初诧异:血族吃人?随即意识到,眼前的血族吃的并非寻常人,而是一位被掉落的天花板砸得面目全非的狼人。狼耳和布满粗硬毛发的手臂从砖瓦的碎片下露出来。


    银狐穿过血族的身体。冰冷的感受让他停顿片刻,缓缓转过头。


    就在他转头的瞬间,隋郁看见黑暗的角落中有一抹镜片反光。银狐刚踏入那处黑暗角落,立刻被里头那人用手按住。


    是邵清。


    血族起身,掏出手帕擦干净自己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你是隋司的弟弟。”他说,“我们在54号站台见过面。我是哈雷尔那边的人。”


    利落的介绍。双方身份坦白,这是“少管闲事”的暗示。


    隋郁自然是认不出他的,目光只是不受控制地落到被血族吃得七零八落的尸体上。血族也不阻拦:“不用太吃惊,常有的事。狼人折磨我们的办法更多,更恶劣。”


    隋郁:“血族原来也会吃人?我从没听过这种事。”


    那人笑了,露出被血液染红的牙齿:“我和他们不一样。在成为血族之前我就喜欢吃人。以前吃女人吃小孩,十几岁的男人我也吃,味道还行。特殊人类也吃,口感倒是没什么特别的。狼人吃得少,肉质差,我不喜欢。不过变成血族后,吃狼人更像是一种……”


    他停口了,察觉唯一的听众对他的特殊癖好不感兴趣。


    他仔细地用手帕擦干净手指:“你要责备我吗?还是打算跟特管委报告我的违规行为?我看不到你的精神体,但你的精神体也无法伤害我。跟寿命两百岁的血族战斗,不是好的选择。”他顿了顿,“还是说,你想要里面那个人?”


    隋郁结识的血族大都礼貌得体,文质彬彬。他知道血族长老们在挑选弟子上十分严格,并非所有人都能被他们转化为血族,他们总是更青睐出身非凡、气质优雅的猎物。眼前的青年容貌出众,连唇边的血迹也不能减损他的美貌,反倒让美变成一种阴郁、危险的吸引力。


    然而一切美丽的、卓然的容貌,落在隋郁眼中,都是各有狰狞的怪脸。他点头回答:“对。那个人是我的同伴。”


    血族耸肩。他是从火场附近把邵清抓到这里来的,原本只想好好饱餐一顿难得的活人血液。邵清戴着眼镜,模样斯文,他喜欢这样的猎物。只是没料到这个破烂的铺子里居然有一位横死的狼人。机不可失,他当即丢下邵清,开始难得的食肉时光。


    血族讲得悠然,隋郁心头一阵接一阵的反胃。“我没兴趣听你的故事和喜好。”隋郁说,“我要带走那个人。”


    血族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邵清。”隋郁说,“我和秦小灯找你半天了。”


    邵清从角落站起,抱着隋郁的银狐。他踉跄着往前走,隋郁听到他急促的心跳与呼吸。任何一个正常人看到吸血鬼在自己面前啃噬尸体,都不可能保持平常心。隋郁理解他的恐惧,朝他伸出手。


    经过血族身边时,血族对邵清咧嘴一笑,露出尖长的獠牙和舌头。人类的血和肉,还粘在尖利的牙齿上。


    邵清没有回避这赤裸裸的挑衅,他直勾勾地看着血族,直到隋郁把他带走。


    “我记住那个吸血鬼的样子了。”邵清说,“你应该向特管委报告这件事。如果你不去做,我来……”


    “你没发现他和我一样,身上都是干净的吗?”隋郁说,“我们都是事情发生之后才来到王都区的。他敢在王都区抓人甚至吃人,不可能是偶然。上次同光教教堂狩猎之后,血族已经被严格控制起来,血族的狩猎和活体吸血都被严令禁止。如果没有哈雷尔这种长老的许可,血族绝不敢……”


    他忽然想到这些事情跟邵清没什么可说的。邵清对那一场“狩猎”的真相和之后的连锁反应一无所知。身边如果是向云来。他们或许还能多聊几句。


    于是隋郁闭嘴了。


    黑孔雀从半空降落,猛地扑向邵清,秦小灯跑过来紧紧抱着他。邵清缓慢地说刚才发生的事情,一直镇定的秦小灯捧着他的脸呜咽了。


    隋郁不想耽搁更多的时间,他对向榕说:“人已经找到了,你们往回走,去八里街,那边人多,不要乱跑。我去黑兵营地找你哥哥。”


    向榕:“我跟你一起去。”


    隋郁:“别任性,路上危险。”


    向榕:“我是女哨兵,我的能力不比普通的向导差,而且我熟悉王都区的……”


    隋郁吼道:“你还是个孩子!”他顿了顿,看着向榕,“现在我是你哥哥,你要听我的。”


    向榕:“怪不得你今晚对我这么好,你把自己当作我哥啊?想得美,我连向云来的话都不听,我还听你的?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


    隋郁:“……”


    跟不懂事的小孩沟通实在太难了,在这里多说一句话他都觉得浪费时间。“自便,我不必管你。”他直接扭头往黑兵营地的方向去。


    还没走出两步,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撞在他身上。隋郁抓住那人肩膀,发现是个瘦伶伶的男孩,个头还不到他胸口。


    那男孩一把推开隋郁,左右一看,朝向榕跑去。隋郁拉着他胳膊制止他,他大喊:“向榕!房子塌了!”


    声音一出,隋郁立刻想起这男孩是谁。王都区里没有学上的小孩总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白天在街角盯着落单的人打劫,或是从行动不便的流浪者手中抢吃的,晚上则专干小偷小摸的活儿。他们全都瘦得厉害,吸烟喝酒,有的甚至染上了迷幻剂和毒品。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他们总是佝偻着腰,体型特征很明显。


    隋郁掰开他的嘴巴,发现他牙齿几乎都没了。隋郁甚至还记得自己曾在血族狩猎那天,匆匆赶路中见到他把牙齿卖给牙医的事情:“你……”


    “他是我的朋友。”向榕打断了他的话,“什么房子塌了?”


    “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家!只有我跑了出来。”少年边说边哭,“怎么办,怎么办……”


    向榕对秦小灯一通比划,秦小灯和邵清连忙跟着那男孩往出事的地方跑,向榕则拉着隋郁。隋郁站定不动:“我要去找……”


    向榕:“我哥如果知道你见死不救,一定会讨厌你的。”


    隋郁:“……这种话对我没有杀伤力。”


    但他还是跟上了向榕。


    王都区常有空置的房子,孤儿们三五个凑在一起,在没人管理的无主房屋里打造适合他们生存的小世界。眼前半塌的楼房正是如此。这一带没有出现地陷,然而八里街的液化气爆炸波及到这里,房子原本只有两层,后来又加盖了两层。倒塌的正是新加高的两层楼,不牢固的木条、砖瓦从高处泄下,把门窗全都堵死了。透过狭窄的缝隙,看到里头一片漆黑,几个人挤在狭窄的空间里,七嘴八舌求救:楼梯掉落压倒了两个人,他们正在尝试救援。


    邵清和向榕与他们沟通,秦小灯再次释放自己的黑孔雀。孔雀身上皮毛甚至都没有之前那么亮丽了,但仍旧穿过砖瓦,进入室内,和萨摩耶一同安抚哭叫的伤者。


    隋郁叹了一声,上手帮忙。


    把八个人从里头救出来,隋郁也已经筋疲力尽。所有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远处未扑灭的火不断送来烟尘一样的灰烬,落在他们的脸上。


    “王都区完了。”有个男孩说,“本来就糟烂,现在更烂了。”


    他们七嘴八舌聊起来。隋郁慢吞吞起身,身边的向榕忽然小声说:“其实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这样。”


    隋郁没好气地反问:“哪样?”


    向榕:“这么忠于我大哥。我说你像狗,是开玩笑,你不要生气。”


    隋郁:“当狗也可以。”他一弹手指,银狐活泼泼地跳出来,在向榕面前学习萨摩耶的样子歪头,甩尾巴,“我学过的。”


    “……”向榕忍不住笑出声。


    “你不信我,是因为,我曾经在你身上试探过向云来父母的事情吗?”隋郁问。


    向榕点头:“有这个原因。还有……因为任东阳的缘故,我其实并不喜欢我哥随便跟人好在一起。你当朋友很好,但做我哥的对象,我总觉得你会害他。”


    隋郁:“我不会。”


    向榕:“你太复杂了。我哥看起来精明,脑子其实很简单,他应付不了你的。”


    隋郁:“你怎么知道?”


    向榕:“任东阳就是先例。”


    隋郁郑重道:“我不是任东阳,请你记住。”他拍拍身上灰尘起身,“我走了。你在这里陪他们,顺便也看看八里街的情况。我跟你哥会合之后,第一时间来找你。”


    仰头盯着他看了片刻,向榕说:“你确实不是任东阳。如果任东阳在这里,他一定会带上我。不管我哥现在是什么状态,只要我在任东阳手里,任东阳就能拿捏……”


    她忽然停口。黑色的天空仍映染火光,群星在晴朗的天空里闪烁。向榕的神情渐渐变得古怪、惊愕,最后抓住隋郁的手叫出声:“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顺著她的目光抬头。


    一个体型大得不可思议的水母,泛着银色光芒,正缓慢从王都区上空游过。


    第107章


    其余人认不出来, 但隋郁和向榕一眼就看出,这是任东阳的精神体!


    只是,它实在太大、太大了。它的体积已经是普通银币水母的几百倍, 体型的异变让它的触丝扭曲可怖,少部分还看得出是水母的触丝,余下的像虬结的树枝, 像纠缠分叉的缎带, 像粗壮怪异的触手……它们在空中缓慢摇曳。


    前一秒还在遗憾自己不是哨兵向导, 看不到孔雀和萨摩耶精神体的孩子,此刻被同伴的惊叫吓得原地跳起。


    能看到精神体的人都惊呆了。那水母根本不像这个世界能出现的东西,它中心的蓝黑色空洞正呕吐般排泄出混沌的雾气。躯体抖动, 触丝蠕动张合。它是真正的怪物, 此时此刻降临在王都区上空,让看到它的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正困于一场噩梦之中。


    隋郁和向榕跑到路上,看见远处一个蹒跚身影走来。


    向榕躲在隋郁身后:“任东阳?”


    隋郁:“任东阳。”


    任东阳比隋郁之前见到的时候更瘦了。海域的折磨, 或者说“阿波罗”遗留的不良反应仍旧在折磨着他。隋郁不免想起自己在视频中见到的任东阳, 甚至还有隋司那些语焉不详的, 关于“哨兵”和任东阳之间发生的事情。


    即便再怎么憎恶任东阳,隋郁也难以抑制自己对他的同情。


    任东阳摇摇晃晃地走来,远远看见隋郁和向榕, 他加快了脚步。


    “……向云来呢?”他开口就这样问。


    因无法识别他人的脸,隋郁很擅长从语调中觉察说话者的情绪。任东阳这句话里充满了恐惧和忧虑,但不太像是对前男友的忧虑,更像是……隋郁无法分辨得更细了。


    “在黑兵营地。”隋郁说, “那边很安全。”


    任东阳:“谁说的?”


    隋郁一怔, 向榕探出个头来:“连黑兵营地都不安全,王都区还有哪里安全?你家吗?你……你都变成这样了。”


    任东阳此时面对她, 再也没有以往的好脾气,恶狠狠斥问:“我怎么样?”


    向榕抓紧了隋郁后腰的衣服,隋郁不由得眨眨眼。刚才还声音洪亮地说什么“我不听你的话”,现在倒是愿意躲在自己身后了。他低头看向榕,向榕似乎把隋郁的目光理解为一种支持,胆气于是愈发雄壮,急急地对任东阳说:“我知道这种……你的精神体变异了,你海域已经不正……”


    任东阳忽然凑近。在三人的头顶,盘旋不定的水母发出奇怪的呼啸声。向榕顿时缩起肩膀。只听见任东阳咬着牙开口:“谁说我的海域不正常?”


    隋郁一手推开瘦削的任东阳,一手护着身后的向榕。


    “正不正常你自己不知道吗?”隋郁说,“你先让你的水母平静,否则我们话都说不了几句。”


    任东阳:“我没打算跟你们沟通。我去找向云来。”


    隋郁:“你愿意让向云来解决你的海域问题了?”


    这提问激怒了任东阳,水母再次发出啸叫。任东阳回头一拳砸在隋郁胸口,但虚弱的拳头和他枯槁憔悴的眼神组合起来,没有丝毫的威慑力。


    “是隋司害我的。他才应该对我负责。”任东阳之后的那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知道什么?你知道的都是隋司给你编造的骗局。”


    “我知道你遭遇了什么。”隋郁说,“我完全不认可隋司的方式。不管哨兵对你做了什么,如果你愿意,我都可以为你作证。”


    任东阳:“作什么证?”


    隋郁:“他们……他们侵犯了你。”


    他很谨慎地挑选着词语,但他不确定用怎样的中文词汇才足够中性。同时他也尽量控制自己的目光:要坦然,不可流露怜悯。


    尽管在视频中他看到的,全都是看守哨兵们不断击溃水母、诱发任东阳应激与恐慌反应的过程,没有哪怕一分钟的线索与隋司说的那些事情相关。但隋郁认为,损伤任东阳身体的那些事情,或许在摄像头无法监控的地方发生。毕竟他能看到的,基本都是任东阳接受审讯的镜头,无论是隋司的询问还是哨兵们持续击溃精神体的行为,都可以理解为审讯的一种。


    他的语气、目光,在这一刻充满了真挚的同情。连隋郁也没料到这种感情会在面对任东阳的时候出现。但在精神体和海域遭受折磨的时候,只能用□□的代偿来让自己恢复,对高傲的任东阳来说,这必定是绝不可原谅的奇耻大辱。


    向榕探出头,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目光在任东阳怔愣的五官上打转,随即忽然吃惊地捂住嘴巴:“啊……”


    任东阳的脸色霎时变得极其难看。他问:“侵犯……?什么意思?你他妈在说什么啊姓隋的!”


    隋郁:“很多人,我听说有很多人。我愿意帮你的。”他非常努力,那态度几乎与表白向云来时一样诚恳。


    但任东阳却像听到了最讽刺的嘲笑。


    水母在头顶忽然膨胀,仿佛下一刻就要因为过度充气而爆裂的气球。触丝如同闪烁的烟花在空中疯狂地发光、舞动。他扑到隋郁身上,把隋郁推倒在瓦砾之中,嘶哑地大吼:“你说什么!隋司这个混账、骗子,狗娘养的……他对你说什么?!他编排我什么!谁侵犯我?谁他妈有能力有资格侵害我?!你这张狗嘴,你……”


    他一只手掐隋郁的脖子,一只手插进隋郁嘴巴,要抠出哨兵的舌头。


    邵清冲上来拖起任东阳,孩子们也跑了过来,有的抓手有的抓脚,秦小灯直接从地上抄起砖头往任东阳后脑勺敲了一记。


    人没死,但晕过去了。诡异的是,即便他昏迷不醒,那水母也仍旧悬空,并未消失。


    他们把任东阳困起来,守着他。有人问隋郁应该怎么办


    隋郁从任东阳的行动中察觉,隋司骗了他。任东阳没有遭受隋司暗示的那些事,这让隋郁稍松了口气,同时对自己的臆断产生了长达五秒的愧疚。


    但任东阳掐他脖子抠他嘴巴的时候,这愧疚就消失了。


    隋郁答:“就丢在这里吧。”


    他和向榕正要出发,雨落下来了。隋郁不得不再次中止前往黑兵营地的计划,为受伤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寻找避雨的地方。虽然是盛夏,但淋了雨容易着凉,他们救下来的都是最虚弱的特殊人类,不能大意。


    好不容易找到能避雨的地方安顿好众人,隋郁起身,看到躺在雨里的任东阳正在蠕动。


    他醒了。水母变小,缓缓下降,悬绕在他的头顶。


    这水母的行动方式不在隋郁的理解范围里。他自认在加拿大学习过系统的哨兵课程,到国内也上过最优秀调剂师的课,但任东阳的水母很奇怪:它似乎并不完全受任东阳控制。在任东阳家中,还有在这场统辖破败凌乱的王都区的雨中,水母都像一个独立于任东阳意识的东西。


    它落到任东阳头顶,触丝像无数细小的手,笼罩任东阳的脑袋。


    这景象让隋郁有一瞬的悚然。


    那水母不再是向导的灵魂伙伴。它是外来客,是任东阳的敌人。


    因为隋郁看到,任东阳抬手挥打,试图把水母赶走。但水母锲而不舍,触丝持续缠绕。


    隋郁走过去,拖着被捆住手脚的任东阳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这里也有避雨的地方,但不是室内,凉飕飕的,地面满是被风吹歪的雨滴。


    “……你要去哪里。”任东阳虚弱地问。


    秦小灯下手毫不留情,隋郁摸他后脑勺,任东阳吃痛地发抖。隋郁的指尖湿润,嗅了嗅,是血的味道。


    自从看过任东阳遭受的折磨,隋郁对他就很难再彻底地怀着憎恨。


    隋郁脱下外套,丢在任东阳的头上:“没必要告诉你。”


    “快去找向云来……快去!”任东阳打起精神,又是那种颐指气使的语气,“他很危险。”


    隋郁:“你不必指挥我。”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任东阳忽然死死抓住隋郁的腿。


    “你还不清楚吗?王都区会变成这样,有你们隋家一份功劳。更重要的是,它和你有关。”任东阳狞笑,“隋司让你做的事情,你做到了吗?你做好了吗?无论是寻找‘那个孩子’,还是毁掉饲育所,你没有一件能完成。”


    隋郁站定了:“你怎么知道隋司让我毁掉饲育所。”


    “我知道很多、很多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多,比任何人知道的都要多!”任东阳低声说,“你们隋家最重视的是下半年举行的特殊人类论坛,全世界的特殊人类代表都会聚集在这个城市,每一个国家都会注视这里。因为,这是第一次,在这么荒唐的、不可靠的土地上举行这样的重要会议。会议背后有隋氏的权力脉络,你很清楚。”


    隋郁低头俯视他,没有说话。


    任东阳的笑容更加难看了。水母彻底变异后,以往那种悠然沉静、胜券在握的表情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露骨的狰狞与狂乱。


    “你是隋氏最不受信任的孩子,他们都这样说。我不知道原因,但你的哥哥似乎暗示,这跟你的某种‘病’有关。你离群,你跟家人感情并不好,你没有办法融入他们的圈子……所以你被他们派到这里来,来找我,来找‘那个孩子’。你要是好好地工作,好好地找,你将会是隋氏最大的功臣。但你没做到。”他咬牙道,“你不应该跑回来的。隋司想保护你,但你自己闯进了这个死局。今天在王都区发生的事情是有预谋的,是必然的。这里太多秘密了,地底人、血族和隋氏必须埋葬它。”


    隋郁愣了:“血族?这跟血族有什么关系?”


    任东阳:“什么样的人才能积累最多的财富?寿命最长,永恒年轻的人。”


    隋郁:“……在血族决议通过之前,血族在这个国家不被承认。”


    任东阳大笑:“你以为今日的地陷只在王都区发生?世界上还有另外两个特殊人类聚居区。”


    疼痛让他说话越来越虚弱,他喘了口气,再次厉声道:“快,去找向云来!不管怎样,先保护向云来。你什么都做不好,至少这一件,你应该……”


    一个孩子在隋郁身后踟蹰。


    “我刚刚听向榕说,你们打算去黑兵营地。”那孩子说,“黑兵营地塌了,那边很危险。”


    雨水把隋郁浇透了。他抓住那孩子肩膀,声音发抖:“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怎么知道?!”


    孩子指着身后那群孤儿。“我们的伙伴中有一个半丧尸人。她刚刚趁乱去八里街偷死人的衣服,听见黑兵的半丧尸人首领这样说。首领在下去之前叮嘱大家别乱走,黑兵营地塌了一半,别去那边,留在原地最安全。”


    隋郁把孩子推开,扭头时看到向榕。向榕比他冲得还快,已经翻过一堆碎瓦,往营地的方向奔去。但路面太黑了,降水让地面变得湿滑,她落地立刻摔了一跤。


    “别跑太急!别紧张!”邵清从后面追上来,“我跟你们去。”


    “你回去照顾小灯!”向榕怒吼。


    “小灯不需要我照顾,我来为你们照路。”他扶正被雨淋湿的眼镜,打了个响指。


    一只通体银白的孔雀从他身上一跃而出,鸣声如萧声般动听响亮。雨水和黑夜无法淹没它身上的光亮,它在空中飞舞,是一盏不够耀眼,但已经足够照亮前路的灯。


    非常漂亮、健壮的白孔雀。


    混乱雨夜中,它美丽得如此异常,不可思议。


    一种奇特的感情在隋郁心中涌动。他忽然庆幸自己刚刚折返救出了邵清。黑孔雀,白孔雀,如果王都区还有针对罕见精神体的狩猎,邵清和秦小灯必然都是目标。


    但他们毫不犹豫地,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


    “你指路,它跟你走。”邵清对向榕说,他的声音温柔沉稳,跟秦小灯说话时也是这样的速度,“在见到你哥哥之前,你先保护好自己。”


    隋郁压抑住内心的狂躁和不安:“邵清说得对。”


    他听见身后踉跄的脚步声,是任东阳披着他的外套,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来。隋郁没管他,三人跟着白孔雀往前跑。


    黑兵分散各处,能活动的人几乎都动了起来,救助的秩序逐渐建立。他们穿过一条刚刚清理出来的、能让车辆同行的道路时,向榕看到了从车上跳下来的龙游。“危机办的人来了。”向榕说,“太好了,救援应该也……”


    三人忽然同时朝前趔趄。隋郁一把拉住差点栽倒的向榕,邵清立刻靠拢到他俩身边。地面动摇,闷响在地下滚动。


    刚刚被清理出来的道路从中央裂开一条大缝,危机办的车子陷进去一半。


    房屋颤抖、崩塌,他们甚至无法站稳。隋郁把邵清和向榕都护在怀中,三人快速地往空地跑。任东阳还怔怔站在逐寸裂开的道路上,被旁人拉低,拖到一旁。


    第二次坍塌开始了。


    第108章


    在王都区发生第二次坍塌的三小时前, 球球带着柳川与向云来抵达了另一个相对安静的聚居区。这里距离斗兽场还剩三分之一的路程。


    一路上经过了好几个地底人的聚居区,规模有大有小。向云来偷偷记忆路线,跟地上的王都区路网相互印证。他们确实在不断靠近斗兽场, 球球没有说谎。


    他们有一个可靠的带路人。


    饥肠辘辘的三人在这个聚居区里找了个吃饭的铺子。


    店里有饺子、包子、抄手等等面食,为了适应地底人的牙齿,全都松软可口, 容易吞咽。他们刚坐下来, 铺子里就有一个人擦着嘴巴站起:“妈, 我吃饱了,我去帮黑兵救人。”


    向云来抬头,两人对上眼神, 都是一愣:这个地底人青年, 是在八里街隔壁超市里工作的售货员!


    他衣服破烂,身上都是伤痕,认出向云来, 顿时激动:“你在这儿!天呐你在这儿!你男朋友和妹妹都在找你呐, 向老板。”


    他告诉向云来, 是隋郁从超市废墟里救出他和向榕。他牵挂着在地下生活的家人,匆匆与恩人告辞,临别时听见隋郁跟向榕商量去黑兵营地找向云来的事儿。回家确认母亲平安无事后, 他匆忙吃了顿饭,现在准备回到地面协助救灾。


    向云来一直悬着的心此时此刻才彻底平复。向榕平安无事,而隋郁就在向榕身边——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让向云来安心的了。


    “你们要回去吗?”青年问,“这里有一条通道可以回地面, 现在还能通行, 你们跟我走就行。”


    向云来看向柳川。扭头时,他发现球球也正紧张地盯着自己。


    柳川:“我不回去。我要跟着球球去斗兽场, 去更深的011区。邓老三在里面。你回吧。”


    向云来:“你留在这里,我怎么回去?回去不会被老胡撕碎吗?”


    柳川:“我们已经分手了,他不想见到我。”


    向云来:“是是是,分手了。你的前男友为了少见到你,特意加入黑兵,还当了哨兵向导的首领,还要把你放在他身边。为什么呢?当然是为了恶心他自己。”


    柳川:“……那我更不能回去了。他想追查他妈妈的意外,我要帮他。”


    向云来:“受不了恋爱脑。算了,一起走吧。”他喝干杯中的水,“你想找邓老三为方虞报仇,我得看着你。”


    球球脸上的忧虑转为喜悦,连忙给向云来又倒满了一杯水。


    送孩子离开后,老板回到店里,给他们端来了三笼包子和三份饺子。向云来打量老板,老板笑道:“我不是地底人,为了孩子才住到王都区的。”


    她拿着软毛刷,开始刷去盆栽上的灰尘。


    地底人聚居区里有不少植物,这大大出乎向云来和柳川想象。他们以为地底人聚居区是黑暗、干燥、乏味的,然而这里却生长着许多避光喜阴的耐旱植物。这些植物的根须十分发达,在石壁上攀爬、深入,把石头和泥土紧紧地抓在一起。


    在地面上是看不到这么多根须的。向云来后知后觉:他在休息室走出来的那条通道上看到地面和墙壁无数斑驳的痕迹,当时因仍晕着,分辨得不清楚,现在想来,其实都是植物。无数根须纠缠、联结,深浅不一的叶片在黑灰色、红黄色的岩层上绽放。


    几乎每一个有人生活的场所都栽种着许多盆栽。向云来甚至在不少花盆上看到了枫人周力那家花店的名字。即便是地下,仍有大量的人工光照,而植物在人工光照中也能吸收二氧化碳、合成氧气。它们可以保持空气的新鲜度,并且让地底人衰弱的呼吸系统变得舒服一点。


    这个铺子就跟王都区地面的其他铺子没有两样。向云来愈发放松了:“你不怕感染岩化病毒吗?”


    老板:“我每三个月都会打疫苗的。”


    她很健谈,坐下来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她认识老葛和球球,聊到老葛的孩子,她流露羡慕:“真好呀,前途无量。听说他研究地底人,以后能做出让地底人变成正常人……”她顿了顿,改口,“变成普通人的药。”


    向云来没有在意她的口误。特殊人类一生中听到太多太多这样的口误了。他相信眼前干瘦的女人没有恶意。


    老板问他:“你们俩呢?也上大学吗?”她的孩子只读完高中便在王都区里打工了。不能继续深造似乎不是孩子的遗憾,而是她的遗憾。


    “他是大学生,在国内最好的特殊人类大学里读书。”向云来说,“我不是。”


    柳川补充:“我退学了,不是大学生。他才厉害,他是王都区最好的精神调剂师。”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老板和球球都笑了。“你们都是哨兵?”老板说,“哨兵还是比地底人好,至少能生活在地面上。”


    向云来:“整体来看,哨兵向导确实比地底人数量多。比如我们这个城市,地底人有9万多,哨兵和向导加起来有30万人,但在王都区,数量最多的其实是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真的,我没有骗你,柳川你学习好,你说说……对吧,你看,高材生也这样说。阿姨,咱们这儿的地下区域还是很大的,每一个聚居区你都去过吗?”


    他们聊了很久,聊得老板送了抄手又送馄饨,后来还舀了三碗清粥给他们润喉。向云来聊起自己第一次进入斗兽场,是因为去帮客户寻找一副假牙。这故事他跟隋郁和向榕说过,但没跟柳川说过,柳川和老板都听得津津有味。


    球球忽然问:“你的客户是地底人还是半丧尸人?”


    向云来:“地底人。”


    球球:“是什么样的假牙?”


    向云来:“真牙做成的假牙,非常漂亮结实。”


    球球用很慢的速度喝粥,也用很慢的速度说:“他一定很有钱。”


    向云来这位客户是任东阳介绍的。对方的年纪大得能当向云来的爷爷,很喜欢向云来的活泼,把他当孙子看待,寥寥可数的几次见面,俩人都相谈甚欢。向云来对他的事情所知不多,因有任东阳这个中间人,客户信息都在任东阳手里。除了知道对方经常去斗兽场看比赛,时常给自己喜欢的“兽”花钱之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老头那标准的普通话和看起来就不普通的气质了。


    柳川却听得皱眉:“他喜欢去斗兽场?”


    连老板也摆手:“斗兽场那种地方,不行的,不行的!”她几年前和孩子一起去过,坐下不到半小时,便惨白着脸离开了。


    继续前行,球球显得心事重重,不再健谈。


    离开这个聚居区,三人带着吉祥在狭长的通道中行走。向云来这回注意观察,果然在石壁上摸到了许多植物的根须。有的新鲜,大部分已经枯萎了。和光照充足的聚居区不同,通道上的植物似乎很难存活下来。但地底人还是在这里锲而不舍地栽种希望。


    球球带路的方式很有他的个人风格,偶尔行走,大多数时间都滚动前行。他滚一段,停一段,等向云来和柳川跟上,再继续往前滚。石头和石头碰撞,轰隆隆的响声。


    滚着滚着,球球坐在地上不动弹了。他的背弯着,脊背的肌肉已经完全岩化,一块块地突出来。


    “我在变成地底人之前是一个短跑运动员。”球球背对他们说,“14、15、16岁,每一年我都会刷新自己的记录。我的记录就是全国纪录,即便现在,也还是没有人能打破的速度。”


    他先进入省队,很快被国家队看中。就在前往国家队的火车上,他身边的乘客拆开一包黄山烧饼,分给众人品尝。球球吃了一个,觉得非常美味,那人笑着又分给他一个。他很快倒头昏睡,醒来时人已经在斗兽场。


    准确地说,他躺在斗兽场库房深处的手术室里。短发的女医生正在为他注射一管淡金色的药液。


    在死去活来的72小时之后,他变成了地底人。他被孙惠然注射了三管浓度极高的岩化病毒,三天内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特殊人类。


    “我认得你,向云来。”球球说,“斗兽场那天,原本他们已经安排我上场。你的那个朋友,被称为‘赤须子’,我后来才听老葛说,那是一种特殊人类的名字。他一定很独特,很稀有,所以他用自己的种族来命名。我在斗兽场里不叫‘地底人’,他们给我起的名字是‘子弹’,我的动作速度比半丧尸人更快。……我本来可以成为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但我实际上,是世界上被岩化病毒感染,并恶化得最快的人。我从一个普通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前后只有半年。”


    向云来和柳川都惊呆了。


    他们以为球球从小就在地下呆着。老葛团队之中的人,球球的岩化程度是最高的,他的背部、胸腹和四肢全都僵硬,脸部也覆盖着粗糙的硬皮。老葛感染十年,球球感染只有半年,但球球看起来,已经跟即将死去的地底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老葛不能靠近斗兽场,但你想借机回斗兽场。”向云来明白了,“所以你才主动为我们带路。”


    “老葛他们不知道我的目的。”球球说,“斗兽场出事那天,我看到了你。除了你,还有放火的赤须子,还有你的同伴,有一个狼人,是不是?你们毁了斗兽场,太好了。”


    他语气很平淡,没有欣喜也没有感激。


    当时斗兽场中的兽笼被破坏,兽们相互帮忙打开了更多的兽笼。球球看到了场中与兽们鏖战的孙惠然。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吸血鬼的名字,只认得她那张冷漠的脸庞。球球混在兽们之中举起拳头,但还没碰到孙惠然,他就看见观众往紧急出口涌去。


    求生的意志压过了复仇的决心。球球跟着人群离开,在紧急出口附近看到了正在疏散人群的老葛。老葛认得他是库房里的兽,招招手,让他跟上自己。球球跟着老葛和人群来到地面,黑兵们正维持秩序。他久久没呼吸到新鲜空气,看到天空和楼群,激动得哭出声。


    他只在地面呆了几个小时。


    他后来才知道,那或许是自己最后呼吸地面空气的时光。


    库房里那个巨大的、存放孙惠然最得意作品的兽笼被吊起来的时候,球球发现自己的小指断了一截。


    它不是在混乱中断掉的。它就落在球球的脚下,一声脆响。球球把它捡起来时,发现左手的食指也裂开了。裂缝里看到的是肉红色的组织,但十分坚硬,不是人类的肌肉和血管。


    他悚然站起,张开口,试图求救。


    然而跟谁求救呢?他看到了老葛,正要呼喊,被狼人押着的赤须子抢过装着金红色心脏的标本箱,用投篮的姿势,把那颗燃烧的心脏丢向了兽笼。


    悬吊的兽笼在夕阳中熊熊燃烧,大火照亮了斗兽场深坑和周围的所有人。


    球球的小指又断了一截。


    “我的岩化速度非常、非常、非常快。”此时坐在向云来和柳川面前,他亮出缺失小指的手掌给他们看,“在地面上的几小时,我的岩化速度相当于别人的1年。”


    老葛对地底人身体的每一阶段变化都再熟悉不过。他们立刻把球球带回地下,详细解释正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球球哭了很多天,甚至寻死过,最后终于接受现实:他想活得久一些,就必须永远呆在气压、温度和湿度都适合地底人的地下世界,永远别想回到地面上。


    “但我还是不死心。”球球轻声说,“我想回到斗兽场。我知道那里已经都被黑兵和危机办的人清空了,可万一我能遇到邓老三呢?”


    柳川听到最在意的名字,来了精神:“你也要对付邓老三?”


    “不,我要拿药物。”球球说,“他们给我注射岩化病毒之后,我成为了地底人。同时他们开始给我注射一种控制岩化病毒发展的东西。我觉得,邓老三一定知道怎样把岩化病毒的进程控制在他们的预想之内。她手里一定还有这种药。”


    柳川:“我们是伙伴,球球。”


    球球转过头。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很艰难,速度也有些快,他的脖子咔咔响,碎屑从皮肤上掉落。“你是哨兵,我是地底人。我们不一样。”


    “你就是我的伙伴。”柳川说,“你放心,我抓到邓老三,在把她拖上地面之前,我一定会从她嘴巴里问出你想要的药放在哪里。”


    向云来跟着说:“我和小吉帮你找,送到你手上。”


    球球看看柳川,又看看向云来。他艰难地咧嘴笑了。眼睛闪动着,无法分泌眼泪,但他看起来那样喜悦。


    “走吧!”他说着,再次团成一个石球,轰隆隆、轰隆隆地穿过狭长的通道,往下一个聚居区去。


    距离第二次塌陷还有一小时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斗兽场。


    原本属于斗兽场的位置已经全部清空,破碎的穹顶还没有修补好,空地上有一些蜷缩着睡觉的地底人。球球目标明确,径直带他们穿过斗兽场,来到库房前头。


    库房的密码门已经被卸下,里头空空如也,只有往下延伸的楼梯和原本放置标本箱的架子还伫立着。


    “你说的通道在这里?”向云来问,“在下面?”


    球球斩钉截铁:“对。我被关在库房里的时候,很痛,很难受,总是躺着。我能感受到地面的振动,邓老三和孙惠然在这里上上下下。但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人。有人从下面走上来,看比赛,然后回到‘下面’。”


    这里是黑兵和危机办都不能轻易进入的地方。斗兽场出事时,两个组织凭借着当时的气势,以抢夺的速度带走了库房里的所有东西。但之后,他们就无法再靠近这里了。


    “你是说,这下面有通往深层011区的通道?”向云来慢慢往下走,“这么重要的地方,没有看守?”


    “地底人不会轻易到这里来。”球球说,“这里是禁区。”——


    “确实是禁区。”一个声音从楼梯下方传来,“但你们还是来了。”


    这声音有点儿熟悉,带着令人反感的漠然。向云来一时忘了自己的断臂,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先看到的是黑漆漆的空间。这个方正的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几个空货架排列在内,似是作为手术的物资存储点。


    正对着楼梯的那面墙上,有一个发亮的入口。


    站在入口前方的,是高挑的、微微昂着头,以看待垃圾的目光扫视向云来等人的哈雷尔。


    “好久不见,向老板。”哈雷尔阴阳怪气,“隋郁不跟你一起参加地底人探险活动吗?”


    向云来:“……你早就知道我们要往这里来?”


    哈雷尔:“不知道。但石头在这里滚动的声音实在太大了,你们吵醒了铁岩。”


    向云来:“……谁?铁什么?”


    哈雷尔朝入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进来吧,向老板。铁岩六人正在等你们。”他皱了皱眉,“狗不能进,铁岩只让我在这里,等候你们三个人。”


    第109章


    向云来以为, 斗兽场深处的011区是一个与上面的地底人聚居区一样,热闹、繁华、人来人往的地方。只不过深处的地底人或许更有权威,更苍老——总之, 一个被地底人视为禁区的地方,是应该森严的。


    但向云来没料到,他们踏入了一片昏暗。


    他们走进的确实是一片和上方同样复杂、巨大的区域, 但这里非常安静。球球身上掉落的小石块在地面敲出嗒嗒响声, 异常清晰。


    连低声说话也有回音。“这里没有灯吗?”柳川问。只有他们刚刚踏过的门口和门口附近亮着昏暗的白灯。


    “没有。”哈雷尔带着他们往前走, “连人都没有的地方,没必要输送那么多电力。王都区的人总是敌视特管委,如果没有特管委从中协调, 你们这个地方的水电、网络全都不能通。……我跟你们说这些做什么?”他啧了一声


    这里非但没有灯, 地上全是大小不一的石头,仿佛地面还没有修整好。与他们经过的地底人聚居区不一样, 011区像一座废弃都市, 没有峡谷, 没有螺旋般沿着石壁盘旋的阶梯和国道。球球手里的灯快燃尽了, 他尽力举高举远,周围全是静悄悄的房屋,怪形怪状。石头, 全都是石头。一团团、一块块石头,散布在这个宽阔但死寂的地方。


    “这就是011区,王都区的雏形。”哈雷尔在前面说。


    这个最初由地底人和半丧尸人散居而成的王都区,地面由半丧尸人占据, 地下则是地底人的世界。当时抑制岩化病毒发展的药物还没有这么发达, 地底人只能往地下深处去。又闷,又热, 又熬人。他们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渐渐感到自己并非人类。


    在人们沮丧、愤懑的时候,有几个人集结并站了出来。他们带领地底人开拓地下区域,用自己所学的土木、建筑、城市规划等等专业知识,一手一脚地率领伙伴建造了011区,也就是眼前的这片巨大的空间。


    他们被地底人尊称为“铁岩六人”。


    向云来却吃惊:“等等……他们现在多大岁数?地底人……能活这么久吗?”


    哈雷尔轻笑:“当然不能,他们是特殊的。”他指着路上的石头,还有遍布011区各个角落的岩石块,“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在向云来和柳川想出答案之前,球球说:“地底人。”


    哈雷尔:“对。死去的011区居民。”


    正跨过一块石头的柳川愣住了。他脚下的石块很小,张腿就能轻松跨过。但这么小的地底人……


    “那是岩化病毒肆虐的年代。”哈雷尔说,“刚出生的小孩也可能会感染岩化病毒,当然大多是因为母体传染。”


    向云来站定了,因哈雷尔的话感到恶寒。眼前是看不到边际的旧日城市。死去的居民无法离开,化作一块块巨石,永恒地保持匍匐的形态。


    他仿佛站在地底人的坟场之中。


    岩化病毒、丧尸病毒,这两种病毒一直存在于地球上。偶尔也会有被感染的病例,但数量不多。都是因为全球气候变暖而从极地冰层中释放出来的,最先感染这两种病毒的就是南极洲的生物,还有去南极洲科考的人。他们带着病毒,坐船,坐飞机,回到都市接受采访,面对人群……总之,全球爆发。


    几乎每一个国家,尤其是常任理事国,都作出了竭尽全力抑制病毒发展的承诺。只不过人类最终并未能顺利地携手。同时因为每个国家的气候、病毒环境截然不同,这两种病毒发展和变异十分迅猛,几乎每一个国家都发现了新型的病毒,比如当下最流行的5K2P病毒,就是一种从非洲传播开来的进化型岩化病毒。


    要研制出针对本国国人体质的疫苗,就必须依赖本国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特管委求助于王都区的两个种族,地底人族群中,最后是铁岩六人站了出来。


    “他们牺牲了一点个人自由。”哈雷尔说。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011区的中心。一座隆起的山丘伫立在区域中央,山脚与地层连接,山尖与顶部连接。它就像是011区的柱子。


    山丘中心有一个敞开的洞口,走近了,能听见里面传来嗡嗡的说话声。察觉到来客,里面的人忽然静了。随即便是低沉的声音:“请进。”


    山洞是整个011区最为明亮的地方,有限的电力都集中到这里。地底人把这座山丘的内部掏空,里面形成了一个宽敞的空洞,铁岩六人就住在里头。


    准确地说,他们“嵌”在里头。


    六个人,看不清容貌,只瞧见大致的四肢和脸庞,身体的其余部分都与山壁岩石同化。与其说他们是人,不如说他们像是从石壁中刚刚钻出来的石头怪物。


    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喑哑低沉,无法从声线或外形,判断他们的性别、年纪。


    欢迎欢迎……你们好……欢迎……是人……普通人吗?还是哨兵和向导?看不清……看不见……听到了,听到了……刚刚是谁在地上滚?


    向云来呆立在入口。他们仿佛听到六根粗大的石柱在说话。而这个空间里除了那六个“铁岩”,还有两个能够走动的人,且向云来都见过。


    一个是邓老三,正往某位铁岩身上喷水。另一个站在山洞中央迎接他们的,是曾委托向云来寻找假牙的地底人老头。


    在认出老头的瞬间,他先想起的是任东阳介绍他和老头认识时说的话:这位是我的老朋友,对我帮助很大,你好好帮他。


    即便知道任东阳做的事情有不少秘密,但向云来没想过,任东阳居然和地底人有这么深的牵扯。


    “你好,小云。”老头笑着打招呼,“你怎么来了?”


    向云来迅速理清了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他冷着脸:“王都区的地陷是你们搞出来的。为什么要破坏王都区?为了地底人的利益,就能牺牲地面上的其他人吗!”


    老头笑吟吟看他:“不是为了地底人的利益。”


    向云来:“那为什么……”


    老头:“不是为了任何人的利益。我们只是,想彻底消除王都区而已。”


    仿佛听见天方夜谭,向云来和柳川面面相觑。


    消除……消除……消除……


    铁岩们低声笑着,重复的声音在山洞中回荡,向云来看见邓老三沉默着,但眉头紧皱。


    个头最大的铁岩开口:“地底人,没有生存的必要。”


    他身边的另一个铁岩也随之开口:“哨兵和向导,也没有生存的必要。”


    “狼人,不需要。”


    “半丧尸人,消除。”


    “一切特殊人类,都不必存在。一切异常的生命,都应该被抹除。”


    声音嗡嗡地回荡,刺耳,令人烦躁。向云来扭头时发现,哈雷尔的身体挡在洞口,正微笑看着他们。没有人能从哈雷尔的身边逃离,尤其这里根本没有狼人。向云来他们已经彻底被困在这个山洞里。


    假牙老头请让他们坐下。从他的姿态中,向云来感受到一种倾诉的可能。他拉了拉怒视邓老三的柳川,两人盘腿坐下了。唯有球球站立着,他看起来十分紧张,目光一直在六个铁岩身上打转。


    “一个很长的故事。”假牙老头说,“别担心,我们没想过害你。或者说,我们想找一个可以记录和展示这个故事的人。”


    铁岩六人献出自己的血液、肌肉纤维甚至骨头,让特管委最终研制出针对国内岩化病毒的抑制和预防疫苗。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在成果出现之前,为了不让铁岩六人死去,他们必须服用一种特殊的通用药物,减缓体内病毒的发展。


    但这种药物并不是针对5K2P病毒的特效药。在耐药性出现后,铁岩六人的身体出现了急剧的恶化,他们最终成为了深嵌在石壁之中的,真正的铁岩。


    假牙老头是专程守候在这里,照顾铁岩六人的。他问向云来:“你听过警铃协会吗?”


    向云来摇头,但柳川点头。“我们课上学过。”柳川低声说,“警铃协会是反哨兵向导的组织。”


    向云来吃惊:“还有这种组织?”


    “除了警铃协会,还有DW协会,反狼人的组织,活动范围主要在欧洲。血月,也是反狼人协会,日本起源,国内现在也有信徒。核心人,反半丧尸人组织,遍布全球,王都区有他们的势力,但被黑兵压制。半丧尸人种族这么久都选不出首领,就是因为核心人想塞自己的人进入黑兵,但现在听说,夏春和半丧尸人最终选了个不隶属任何组织的自由领袖。”假牙老头如数家珍,“反地底人的协会那就更多,RR college,恒星站,断代史……这些都是历史上出名的反地底人组织。”


    “……国内也有吗?”向云来问。


    “很多,大大小小。”假牙老头咧嘴,露出他那口与自己的岩化外表完全不相符的洁白假牙,“其中权力最大,影响也最大的,就是铁岩六人。”


    山洞中静了一瞬。柳川和向云来同时发问:“什么?”


    假牙:“铁岩六人,国内最坚定的反地底人组织。”


    又是沉寂,向云来和柳川一时无法理清楚听到的内容,是球球开了口:“你们曾经是功臣,现在成了叛徒。”


    “地底人,是最没必要存在的种族。”铁岩之中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你们都听过吧,地底人怀孕,会从腹部开始爆裂。这是我亲身试验出来的结果。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活着没有意义。”


    抑制和防治疫苗被研制出来之后,铁岩六人对特管委的供给便停止了。有了这些疫苗,国内地底人的生存状况以极快的速度改善,不到十年,即便感染了岩化病毒,也可以正常读书、工作了。得到教育和就业的保障,地底人的“非人”之感减少,社会化程度提升,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再需要深藏于011区了。


    死亡的威胁减少,他们开始往地面迁移。能去地面生活的,大都选择了地面,不能够在地面长期生活的地底人则在更靠近地面的区域里,一寸一寸地开辟自己的聚居区。


    昔日相识的人们逐渐离开了。陪伴铁岩六人的,只有过去葬身在011区的人们,那些石头。


    在分不清白天和夜晚的时光里,他们被永恒固定在山洞之中。没有人声,没有风声。


    活着和死亡一样漫长。


    他们开始怀疑“存活”的意义,进而怀疑起地底人和特殊人类存在的意义。


    因为药物影响,他们的身体大部分化作岩石,代谢极低,寿命也出乎意料的,如同石头一样长久。他们熬死了一个又一个昔日的朋友。这座山丘附近的石头数量之所以多,是因为许多即将赴死的老友,会从上面回到011区,带一点儿流食和水,坐在洞口,和他们说一些含糊的、谁也听不清楚的话。等察觉心跳正在消失,老友们会与他们道别,挪动到山洞之外,把这个入口留给下一个来访的人。


    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从某一刻开始,再也没有人会来到这里了。


    直到某一天,有两个人从“上面”来到这里。他们走进这个山洞,拜访了铁岩六人。其中之一便是假牙老头。


    他们是带着任务过来的。


    “任东阳提议我留在这里,守着铁岩六人,照顾他们。”假牙老头想了想,对向云来说,“当时和我一起来到这里的,就是任东阳。”


    向云来一动不动。他在瞬息间作出了判断,假牙老头不知道他和任东阳已经分开。他很快说:“这些事情我确实听他提过一点,可惜说得不清楚。虽然我跟他一起生活,但他很能保密。”


    假牙老头笑了:“是的,他是一个很能保守秘密的人。包括他跟隋氏的关系,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向云来装作理解,轻轻点头,实则心中已经一片惊涛骇浪。


    假牙老头说的话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任东阳受隋氏管理,但不是隋氏的人。他似乎和隋氏之间有一种游离的合作关系,假牙不太清楚,也没有深究,总之,代表隋氏来到王都区的任东阳找到了隋氏早已联系过的假牙老头,两人一起抵达011区,拜访铁岩六人。


    那一年任东阳只有十六岁,甚至还没有跟向云来相识。他很年轻,但举手投足已经颇有领袖气势,得知这个少年人利用暑假时间来到王都区办事,铁岩六人全都发出了毫不留情的嘲笑。


    但很快,他们就冷静下来,静静地听任东阳说话。


    任东阳背后是隋氏。而隋氏,是全球最大的反特殊人类组织——“断代史”的幕后支持者。


    “断代史”诞生于一战之前,直到二战爆发,都只是局限于欧洲地区的反地底人组织。二战中,特殊人类士兵的强大力量让人们看到了希望,但恐慌也随之产生。原本仅为消除地底人而存在的“断代史”,因为大量轴心国、同盟国军官加入,以及文艺界、政界人士的美化宣传,而变得广为人知。


    它的势力在数年之间变得异常庞大,原因正是隋氏。


    隋氏根植加拿大多年,在北美洲坐拥雄厚的财力。加拿大加入同盟国,正式宣布参战之后,隋氏的某些成员提供了毫不吝啬的经济支援,因此隋氏在战后获得了华人难以得到的政治勋章。断代史与隋氏便是在这个时候搭上线的。


    断代史的势力已经渗入世界上另外两个特殊人类聚居区,而王都区的防守太过森严:无论是国家层面,还是特殊人类层面,这片土地上的人对外来客有一种天生的警惕。


    更重要的是,在国外,“断代史”往往与血族合作来开展对陌生聚居区的侵入,但这一点在国内完全行不通。这个根本不承认原生血族的国家,不允许任何血族踏入本国的领土。


    隋氏派出了其他人,任东阳就是其中一个。


    任东阳找到假牙老头,想见一见王都区真正的掌权者。即便当时黑兵已经逐渐成了气候,假牙老头却仍旧认为,铁岩六人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国王。


    怀揣着对自己、对地底人乃至特殊人类深厚怨恨的铁岩六人,与“断代史”一拍即合。


    在假牙叙述的过程中,山洞中的铁岩不时发出沉闷的笑声。


    事实的冲击太过于强烈,向云来根本来不及感到愕然或惊悸。他怔怔的,却忽然想起一件无论是他,还是隋郁,甚至胡令溪和夏春都没想明白的事情。


    “……斗兽场和饲育所,都是铁岩六人在王都区搞出来的。”他说,“反特殊人类的事业需要大量资金,而只有王都区这样的地方,最适合把钱洗白,也最适合你们敛财。‘断代史’需要钱,你们也需要钱,所以……”


    “饲育所早就存在,只不过是远星社那帮人残留下来的东西,我们接着利用而已。隋氏很早就跟远星社的人有来往,国际上有一个很出名的特殊人类研究中心,在澳大利亚,名叫乔弗里。乔弗里背后正是隋氏。”假牙老头说,“但斗兽场,是我的。”


    他咧嘴笑着,露出那口不知从什么人口腔里扒下来的漂亮假牙:“我们都需要钱,这是当然的。但我们也需要娱乐,不是么?”


    地底人们纷纷离开011区,往“上面”移动的那段时间,假牙老头筹划了斗兽场。斗兽场从无到有,花了他好几年的心血。跟隋氏搭上线之后,斗兽场的管理变得更方便了:兴致勃勃参与到斗兽场之中的孙惠然成为了斗兽场的核心。


    “……血族也是‘断代史’的成员?”向云来问。


    哈雷尔在他身后大笑:“你疯了吗?我们?不,我们从不承认自己是特殊人类。”他顿了顿,“当然,为了顺应你们的游戏规则,我可以把自己当作‘特殊人类’。我们当然是特殊的,但不是你们理解的特殊。血族的特殊在于,我们是更高级的人类,我们不屈从于任何人的管理。和‘断代史’的合作,不过是因为我们都有同一个目标——”


    他脸上的肌肉夸张地移动,无声地对向云来说:消、除、你、们。


    向云来:“但你却愿意当一条看门狗,到门口迎接我们。”


    这种挑衅对哈雷尔毫无作用,他还是笑:“因为我必须搞清楚,和你同行的是不是隋郁。”


    向云来:“如果是隋郁呢?”说这些话时,他心里有一些冰冷的情绪流淌而过,“他也知道一切,是吗?”


    哈雷尔耸了耸肩,暧昧地笑笑,并不给出确切答案。此时在向云来身后,假牙老头忽然说:“我想起来了,小云,是你们毁了斗兽场,对不对?你和你的伙伴,还有那个赤须子。”


    他又笑了,仿佛在这里说的每一件事都充满了乐趣似的:“‘去抓一个赤须子’,这是我跟孙惠然提议的。‘把赤须子的内脏移植到哨兵的身上’,也是我建议的。很有趣,对不对?不要用这种目光看我,赤须子可是我最喜欢的特殊人类。”


    他抬起手,在虚空中比划出一个笼子:“我还打算,如果他死了,我就把他做成我最珍贵的标本,永久保存。可惜呀,可惜,我们也许永远也无法再见了。”


    话音刚落,向云来忽然看见铁岩六人伸出了手。六个人,十二只手,紧紧相牵。他们张开已经看不出舌头和牙齿色泽的口,同时发出一种古怪的呼啸之声。


    呼啸声震动了石壁,山洞就像一个巨大的共振箱,把呼啸声放大,通过坚硬的石壁迅速传了出去。


    “你们要做什么!”向云来起身大吼。


    而在异动发生的瞬间,柳川一言不发,已经行动——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冲着邓老三而去!邓老三还未来得及闪开,柳川的手已经抠住她肩膀上的一块岩石。疼痛令她大吼,反手用坚硬的拳头砸向柳川。


    就在此时,第二次地陷开始了。


    整座王都区同时动摇,这是比第一次地陷更加严重、范围更广的震动!


    地面上,隋郁和邵清、向榕趴在空旷处,足足等了好几分钟,那种几乎令内脏都翻涌作呕的振动才停止。


    隋郁第一个跳起来。他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回头时,恢复清醒的任东阳正趔趄着推开把他按在安全地方的危机办人员。巨大的水母再次从他身上涌出来,而几乎同一时刻,龙游喊出声:“他的精神体变异了!”


    任东阳抓起一块砖头就往龙游的脸上砸。几个人扭打在一起。


    隋郁不再管他,拉起向榕和邵清,飞快地往黑兵基地赶。


    黑兵基地里只有寥寥几人。夏春派出去的黑兵从各处传回信息:第二次地陷非常奇特,王都区对外的十六条通路全都被截断了,不仅车子过不去,人也过不去。简单来说,王都区现在就像一座孤岛,救援短时间难以进入,而想疏散离开的人们也无法脱离险境。


    第二个奇怪的现象,是大量地底人开始从地下涌出来。第一次地陷针对的是地面建筑,不影响地底人的聚居环境,但第二次地陷,整个王都区,无论地上地下,一起轰然动摇。靠近地面的地底人纷纷来到上面,他们和其他特殊人类一样莫名恐慌。


    “……地底人是疯了吗?”夏春完全无法理解这一连串地陷的意义。


    胡令溪带着几个刚结识的哨兵和向导回到基地。他们发现王都区的水、电和通讯已经全部中断。“这真的是针对黑兵和你的反抗?”胡令溪不解,“地底人为什么要破坏自己的生活区?”


    没有人能解释。


    隋郁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混乱的黑兵营地。狼人基地的小楼已经彻底从地上消失。他看见化为人狼形态的女性狼人,便立刻跑了过去:“向云来呢?”


    夏春说完“在下面”才抬头,看到隋郁,不禁一愣。她下意识去阻拦隋郁,但隋郁已经跳下了那个深坑。


    深坑里全是瓦砾、砖块,银狐上下逡巡,没有向云来的踪迹,但有一大片血迹。


    隋郁的脑袋嗡嗡直响,他抬头大吼:“通道呢!怎么下去?怎么下去?!”


    胡令溪蹲在坑边:“上来吧,向云来没事。我们的地底人朋友已经把他救出来了。”


    隋郁:“我要下去,我要到地底人的……”


    “你闭嘴吧!”胡令溪大吼,“柳川也在下面,柳川的伤势比向云来还严重!我们正在思考救他们的办法,你根本不熟悉王都区的情况,别他妈说废话了!”


    银狐怒吼着跳起来,冲胡令溪亮爪袭去。萨摩耶从一旁跳起,张嘴叼住了半空中的银狐。


    但银狐瞬间化作二十多把长剑,悬空飞速下落,剑尖距离胡令溪的脸庞不足十厘米。


    在场所有哨兵和向导同时亮出战斗姿势,十几种精神体跃然而出!


    “冷静。”胡令溪抬起手,轻轻在空中一拨。无数花园鳗齐齐在长剑上钻出。


    一瞬间,剑拔弩张的威胁,变成了滑稽可笑的把戏。


    “听我说,你必须冷静。”胡令溪垂眼对坑里的隋郁说,“向云来和柳川现在都在地下,而我们还没有搞清楚地底人到底想要做什么。你是重要的救援力量,如果你不够冷静,我们很难安全地救出他们。”


    长剑仍旧悬空,但剑尖和剑身都晃动着密密麻麻的花园鳗。萨摩耶跳落坑中,轻轻地舔舐隋郁颤抖的拳头。


    隋郁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他有一种预感,今天发生在王都区里的事情,无论对他还是向云来都是极度不利的。他回到地面,第一句便问夏春:“你打算怎么办?”


    “一部分黑兵进入地下。”夏春说,“任务有两个,一是找到向云来和柳川,平安把他们带回来;二是找到制造地陷的地底人,如果无法沟通,即刻击毙。”


    “但011区……”有人说。


    “011区的也一样,说不通就击毙。”人狼形态的夏春,比平时更具不可侵犯的威严,“在王都区闹事,就是跟王都区为敌。敌人必须消除。”


    胡令溪问:“怎么下去?据回到地面的地底人说,第二次地陷,聚居区也受到了影响。有的通道不能使用,有的地方变得脆弱,我们对地下的情况本来就不熟悉,贸然行动不可取。”


    “上来的地底人不能给我们带路吗?”有哨兵问。


    “不能。”夏春回答,“地底人的聚居区有很多个,他们一般只熟悉自己所在区域的情况。”


    她深吸一口气:“但我们有帮手。”


    左右看看,她盯着隋郁:“你,立刻去枫人周力的店,把他和赤须子童醉都带过来。”


    第110章


    上两章写晕头了, 把周力写成了【树英】,已经修改为【枫人】——


    童醉是周力的观察者。


    来自福建山区的枫人,总是抓着水管, 随时随地往童醉身上浇水。


    童醉自己是没法察觉体温异常的,即便60度,他也觉得凉快, 但身边的植物往往枯成了干卷。周力对异常的气温非常敏感, 童醉一天要被他浇十几次水。童醉听向云来说过, 有枫人的山上永远不会发生山火。他起初嗤之以鼻,但相处时间一长,渐渐有点儿信了。


    周力的作息很规律, 早睡晚起, 一过晚上六点就没精神。他在正常的房间里睡觉,童醉在特殊的检测房间里睡觉。只要童醉体温升高,过分灵敏的温感器就会喷出水花, 均匀地洒在童醉身上, 代替周力扑灭一切可疑的火灾隐患。


    周力很讨厌水蒸气, 水蒸气让他的店铺变得太过湿润,不适合耐旱植物的生长。为了避免和他产生冲突,童醉每天早上总是早早起床, 自动自觉地做开店的准备,开门开窗,通风透气,并且自己给自己浇水。


    有时候, 他觉得自己被周力驯化了。


    沉默的周力, 没任何爱好只喜欢钻研植物的周力,有事没事就要写很长的申诉的周力。他经常把写好的申诉用挂号信寄给特管委, 抗议他们不把“枫人”列为特殊人类。收信的人太熟悉他了,甚至开始撺掇他开个会员账号,邮寄费能打9折。


    童醉也变得跟周力一样沉默。没有人跟他说话,他就跟来店里买花的人说话。有意思的是,周力店里的客户,绝大多数都是地底人。他们之中不少人知道童醉,摧毁斗兽场的罪魁祸首。有的人对他怒目相向,有的人却十分亲切地跟他说话。


    童醉搞不懂。他被某些地底人恨着,又被某些地底人感激着。总之,地底人时常来店里买花买树买草,还有人把枯萎的、快死了的植物抱到店里,让周力帮忙救活。


    童醉好奇地问过:地底人也养植物?他们怎么养?


    周力说:你从斗兽场出来,你不知道?


    童醉说:你也不知道对吧?反问就是心虚。


    劈头盖脸,一股冷冰冰的自来水。


    童醉后来也跟着周力一起研究植物,有时候心血来潮,还会帮周力寄挂号信。只是那信拿在他手里,还没递给邮递员,就焦黄枯皱了。又是冷冰冰的自来水,伴随的时常还有周力罕见的怒吼:“别碰我的东西!”


    当然大多数时候,周力都是冷静的。他允许童醉在店里的任何地方活动,除了地下室。


    周力并不在地下室培育植物,童醉很好奇他为什么每天都要到地下室去好几趟。但周力根本懒得与他解释,只说:我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


    隋郁来到店里,急匆匆地催促周力和童醉。在接连两次地陷中,周力的店被旁边倒塌的房子压垮了一面墙,两人正在救火,却又发现已经没水可以给童醉降温。童醉不得不停手:“夏春叫我去干什么?又要让我加入黑兵?”


    周力却像是知道一切。他站起来,叮嘱童醉:“把那件冰衣穿上。”


    衣服也是周力给童醉做的,耐热材料做成的衣服,前后设计了十几个夹层,塞满冰块。等童醉穿上冰衣,周力也从地下室钻了出来。他手上有一串钥匙,包括家里所有的锁,平时童醉是碰都不能碰的。


    他把钥匙串丢给童醉:“保管好。”


    童醉一头雾水:“给我干什么?你不回来了?”


    周力已经跟上隋郁和向榕。童醉只好远远缀在他们身后。路上,向榕告诉他们在黑兵基地里发生的事情。得知向云来在地下无法离开,而第二次地陷让地底人的聚居区随时有塌陷的危险,童醉顿时跑得比周力还快。


    童醉在王都区的这段时间,危机办的人来得少,渐渐黑兵的人来得也少,只有三个人时常到店里找他。一是夏春,找他的原因不是劝他加入黑兵,就是顺道找周力,两个人钻进地下室不知密谋什么。第二个是秦戈,定时地来巡弋他的海域。童醉总是很期待秦戈的到来,这个神奇的调剂师只要进入他的海域,就会让他获得好几天的轻松和愉快。


    第三个就是向云来。周力的店距离八里街并不近,也不在向云来出入的路径上,但向云来常常拐弯来见他。有时候聊天,有时候代替周力给他浇水,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和隋郁一起坐在门口小声说大声笑,惹得童醉心烦。


    就算王都区全都毁灭了,对童醉来说也无所谓。但夏春,周力和向云来,是绝对不应该出事的人。


    四人回到黑兵基地时,夏春周围聚集了几个地底人。隋郁认不出来,童醉倒是眼尖:“老葛!”


    隋郁两步冲了过去:“你上来了?向云来呢?”


    胡令溪:“向云来和柳川往斗兽场和011区的方向去了。”


    老葛:“情况不对,第一次地陷针对地面建筑,第二次地陷好像是针对地底人聚居区的。”


    夏春:“第二次地陷影响了地底人聚居区,也影响了王都区的道路。现在王都区跟外面彻底断联。”


    隋郁抓住老葛的胳膊:“你们怎么不去找向云来!”


    胡令溪拦了拦他:“别吵,你怎么……你平时不是这么冲动的人。”


    连向榕也紧张地扯了扯隋郁的衣角。隋郁的失控让她害怕。


    夏春说:“老葛是来给我们送地图的。”


    老葛在地上摊开了十几张地图,密密麻麻,一时间根本看不完。“地底人聚居区从上到下至少分了三十六层,这是我能够画出来的最详尽的地图。”老葛看着夏春,“但问题是,第二次地陷,有些通道出现了变化,有的聚居区也塌陷了。肯定有人还埋在下面。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三次地陷,我们要抓紧时间救人。”


    夏春:“谁弄出的地陷?”


    老葛:“我猜是011区的人。”


    夏春:“他们不是地底人的实际控制者吗?”


    她知道011区深处的地底人首领是比邓老三权力更大的年长者。他们有邓老三这样的代言人,且与特管委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且控制着王都区不少地盘。代言人不止邓老三一个,且每个人的职责都不一样。夏春记得前任首领说过,这些“老者”对现在的生活很不满,“黑兵”的诞生和壮大都意味着地底人势力的衰弱。


    隋郁完全听不下去,他的狂躁越来越明显,胡令溪不得不警告他:“冷静一点,你希望向云来回到地面,看到疯子一样的你吗?”


    夏春说:“我之所以一直想进入斗兽场,因为黑兵早就怀疑斗兽场背后的势力是你们地底人的‘老者’。但孙惠然和邓老三被推到台前,而且孙惠然死了,特管委默认不再追查。”


    胡令溪:“特管委不打算破坏目前王都区的平衡。如果一切揭开得太彻底,一定会打破现在的局面。但黑兵和危机办的那几个个人还没有放弃,对吧?”


    夏春:“我想去见‘老者’。但我们也许找不到进入011区深处的理由。所以我作了一些别的安排。周力,这位是王都区唯一的枫人,他豢养着树英。”


    这句话一出,隋郁等人即刻愕然地看着周力。


    童醉:“……养在哪里?地下室吗?”


    周力不理会他的问题,对夏春说:“树英的状态很好,地陷没有影响到他们的生存……”


    隋郁打断了俩人的对话。他记得树英,和枫人一样不被承认为特殊人类,且他在饲育所和斗兽场的库房,都见过树英和照片和碎片。他们珍稀,昂贵,特殊,又脆弱。他抓住周力的胳膊,力气很大,但自己毫无察觉,此时此刻他是代替向云来在愤怒:“你在地下室豢养树英?”


    隋郁的情绪在得知向云来落入地下深处之后,就持续地不稳定,精神力不仅强烈动荡,连银狐也狂躁不安,充满敌意。胡令溪狠狠揍了他后脑勺一拳:“听人说话!”


    周力地下室里养着的树英,是危机办的人从斗兽场库房里抢救出来的。库房里除了树英的身体标本,还有两个小小的、幽绿色的,像藤蔓构成的小孩。


    两个身量像小孩的树英,却说自己已经活了三十多年。斗兽场的人把他们从遥远的南方山区中掳掠而来,他们采用休眠的方式保存自己的性命,幸运的是并没有死去。孙惠然打算对他们动刀子时,察觉了微弱的心跳。


    他们活了下来,在库房的深处,享用着一间布置得很不错的温室。


    他们的询价记录惊人,且因为他俩枝蔓纠缠,无法分离,只能两个同时出售。两个活着的、适应高纬度地区气候,且能够用语言沟通的树英,标价高达八位数。


    “危机办和黑兵,交给我保管的不仅是赤须子,还有树英。”周力瞥了一眼童醉,“你是幌子,明白吗?”


    童醉:“……树英没有列在危机办的收缴名单上,是不是?”


    夏春微微点头:“在明面上,送到王都区被黑兵监管起来的,只有你。但我从危机办某些人手里拿到了树英。”


    特管委在斗兽场事件上的暧昧态度,让危机办的管理者感到疑惑。危机办虽然是特管委的下属机构,但由于危机办行事的自由度很高,上下层级在工作中并不十分明显。察觉到特管委的含糊不清之后,危机办的管理者扣下了树英。树英是库房所有商品中最昂贵的,而且他们没有受损,一旦流入“市场”,仍可继续出售。


    树英的故乡因为遭遇山火,生物环境已经被破坏。但若是移居到其他地方,不仅需要时间去适应,同时也不保险。危机办权衡的时候,夏春通过狼人雷迟,向危机办提出了请求:把树英交给黑兵保护。


    当时夏春给出的理由,就是王都区里唯一的枫人周力,国内与茶姥同列,最擅长照顾植物的种族。


    赤须子是之后的谈判和议论中,加上去的幌子。特管委和危机办正愁没有合适的监区关押赤须子,枫人是对气温最为敏感的种族,由他看管赤须子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你能来到我们这里,最关键的不是我也不是周力,是秦戈。”夏春说,“秦戈的巡弋报告指出,你并没有反社会的人格特征,现在也不存在报复社会的念头。他那样忙碌、那样重要的调剂师,是不必要定期回访的,但他愿意为了你做这件事。”


    最后,作为一个幌子,童醉来到了周力的店里。无论是什么人靠近周力的店,吸引他们目光的永远都是赤须子。周力常常找茬,在店门口跟童醉吵架,愈发让他变得瞩目和出名。


    夏春和周力接力解释,迅速让他们几个人了解了当下的事态。


    隋郁稍稍冷静:“那他来这里,能做什么?”


    周力弯腰,开始脱衣服。


    向榕吓得一个倒退,捂住眼睛。


    “地底人很爱种花种草。绿色,是他们和地面为数不多的联系。”周力踢掉了鞋子,开始脱下袜子,“而泥土之中总有无数的植物根系,活着的,枯死的。地底人到我的店里买植物,若是死了,我告诉他们,不要丢弃,在墙上挖个洞,把植物放进去。那里就是最适合植物的归宿。”


    童醉:“……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除去所有衣服的周力,从腰往下,身体的肤色不知何时变得幽青。他双腿的肌肉仿佛由藤蔓结成,小腿和脚掌甚至变得干枯、皲皱,如结实的树皮。


    “枫人和树英,两者都没被承认为特殊人类。”周力说,“夏春,你的计划很大胆,你想让我把树英养好、养大,让他们为黑兵探查地下的空间。可惜树英不会变成树,但树英和我一样,能感知到植物。甚至他们比我更擅长与植物共鸣。”


    他走到深坑旁,张开双手,闭目深呼吸。


    王都区南面,枣街上最茂盛、根系最发达的蔷薇被倒塌的墙壁压住了。


    八里街尽头,那棵长得最好的白玉兰在大火中死去。


    黑兵基地中,最普通寻常的麦草仍旧蓬勃生长。雨已经停了,它们疯狂吸收雨水,在渐渐露白的天色里伸展。


    他再度深呼吸。仿佛与一切根植于大地的生灵共鸣,他听见无数的声音,无数的呼吸。


    那声音从地面延伸,通往地下。于是每一株仍活着的植物都在抖动它们的叶片,每一根藤蔓都试图再度伸展,


    周力跪在地上,接过老葛递来的笔,在地图上涂抹:“……这里仍能通行……这里塌方了,有两个地底人被压着,还活着,能呼吸……这一条通道消失了,但可以从这里通过……”


    划掉了一些,又重新指示了一些。植物的根系不断向他传递信息。每一个信息都是独立的、不完整的,但一团接一团的讯息集结在一起,就能大致地了解地下区域的全貌。


    然而仍有某些地方是没有植物生存的。


    唯有土层里埋着的无数已经枯死的根须。它们成为了土地的一部分。


    周力站起来,先看向夏春:“你答应过我和树英的事情,我可以相信你吗?”


    夏春点头:“枫人和树英一定会被特管委承认。”


    周力:“我要更确切的承诺。”


    夏春:“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可以为我作证。明年,树英和枫人一定会出现在新的特殊人类名单里。”


    “好,我相信你。你言出必行。”周力转头,看向童醉。


    童醉忽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童醉。”周力说。


    周力很少称呼童醉的名字。有时候叫他“赤须子”,更多时候“喂喂”地呼喊。


    “和你生活很麻烦。你也这样认为的,对吗?”周力说,“现在你可以摆脱我了。”


    童醉的声音在颤抖:“你在说什么?”


    “童醉。”周力再一次张开双臂,深深呼吸,“请你点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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