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隋郁并未立刻回答向云来。他沉默了片刻, 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某种熟悉感让向云来不由自主地笑了。一种自嘲的笑。隋郁现在的反问很像任东阳,在面对自己不乐意或不好回答的问题时,任东阳总是用反问和“为什么”来应付。


    换做往日, 向云来一定停止追问。但他今天不愿意了。熊猫回到人群中打滚,学生和家长们都在小声聊天,这不是一个适合深谈的地方, 但如果换一个场所, 向云来刚刚鼓足的勇气一定立刻就会消失。


    “是假的吧?是骗我的。”向云来语气笃定, “你唯一给我的线索就是,这个人在王都区,而且海域很特殊。除此之外的一切信息, 比如这人是你家的远房亲戚……对吧?是假的。有个妈在王都区, 是假的。要继承的6千万遗产,也是假的……”


    隋郁只是静静地看他,一言不发。


    “……为什么?”向云来问, “到现在还是不能说吗?关于我自己的事情, 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隋郁:“你妹妹的海域到底藏着什么问题?”


    向云来一下站起。和熊猫玩耍的银狐吓得尾巴绷直。


    隋郁继续问:“她会是我要找的孩子吗?或者, 你才是我的目标?向云来,我想的尽是这样的事情。”


    他垂下头,十指交叉。有什么正在他心里煎熬。向云来很吃惊:他虽然问了出来, 但并未料想自己能得到回应。他以为隋郁会像自己一样继续逃避,这注定是一个让隋郁倍感艰难、无法面对的问题,否则在他们来往的这段时间里,隋郁不会什么都不肯透露。


    向云来坐回原位。他又一次意识到, 隋郁在他心里是完全不同的:即便知道他探问过自己的父母, 即便现在知道他所谓的“继承遗产”也许只是谎言,他居然一点儿也无法生气。在恼怒之前, 他心里的天平已经往隋郁那边倾斜过去了。


    “我会告诉你的。”隋郁低声说,“等我找到答案之后。”他把向云来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掌中,“给我点儿时间。”


    向榕从调剂科办公室走出来,下一个学生进去了。她看起来一切如常,小跑着往他俩的位置来。


    她按照向云来的叮嘱,花了两天的时间不断跟向云来重复巡弋的流程,直到自己可以毫无芥蒂地在《小小故乡》的场景里袒露真实的容貌。进入海域的秦戈看到她的自我意识时,笑着说:你哥哥已经是很优秀的调剂师,对不对?


    幸运的是,秦戈对向榕隐藏在动画场景之下的内容没有什么兴趣。他们坐在色彩鲜艳的山坡上,秦戈问的尽是她如何在脑中想象和构建这座城镇的事情。向榕起初以为这可能是熟人的优待,也许秦戈打算放手让她轻松过关,但秦戈问得很细很细。她渐渐察觉:这不是随意的问题,眼前的调剂师正在探索深藏在她海域之中的逻辑,探索她理性和感性的边界。


    “他好厉害。”向榕感叹,“哥哥,你以后也能变成他那样的调剂师吗?”


    “我可不行,这是天赋的问题。”向云来说,“你觉得能过吗?”


    结果将在一周后得知,看来那几位顶尖的调剂师还需要再次讨论。三人来到楼下,向榕还在遗憾:“要是哥哥你的精神体是熊猫就好了。”


    象鼩蹦到她肩膀上咚咚打拳,被向榕一把抓在手心里:“这个臭宝太烦了。……咦?”


    院子里站着走来走去的龙游。他正等待着向榕这次巡弋的消息。得知一切顺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你哥哥跟你说过吗?我写的巡弋报告也出了点儿问题,秦科长看出我也喜欢《小小故乡》,那份报告掺杂了很多个人的情绪,所以……”


    向榕眼睛瞪得滚圆:“你也是?!”


    龙游:“我最喜欢杰森。你呢?”


    趁两人聊得热火朝天,隋郁跟向云来道别。他来确实只是为了等待向榕的好消息,以及陪一陪向云来而已。正说着话,从危机办的办公楼里走出三个人来。最打眼的是披着酒红色长发的女人,她有一张非常成熟且动人的混血儿脸庞。女人身旁是一个年约十几岁的黑发少年,单眼皮下的眼珠滴溜地转,目光落在向云来身上。而走在这两人后面的,是正拿着手机通话的隋司。


    几乎就在看到隋司的瞬间,向云来的精神力猛地加强了。他永远不会忘记隋司和邓老三在饲育所里对他做了什么。愤怒让象鼩瞬间消失在向榕手心,他的头发无风自动,脸庞涨红。


    意识到不对劲的龙游和向榕同时回头看他。


    ……妹妹在这里,这里是危机办,而他是已经“死亡”的人,妹妹又必须顺利参加高考。太多他需要顾虑的事情,向云来强迫自己镇定。而隋司已经看到了隋郁和向云来,微微一笑,径直朝他俩走来。


    向云来牵起向榕的手,扭头就走。龙游追了出来,隋郁没有。向云来在这瞬间忽然对隋郁也产生了怨气。


    龙游想请他们吃午饭,向云来却不想在危机办附近再停留了。见到隋司,他不仅愤怒,还本能地感到恐惧。难道他或者向榕就是隋家人想要找到的、那个流落在外的孩子?即便隋郁不肯透露更多,但只言片语也足以让向云来警惕。


    他和向榕回了王都区,直接去前夜酒吧赊账吃饭。


    胡令溪最近恋情受挫,心情恶劣,一见到向云来就让他把账上欠的六百多块平了。向云来让他上两份昂贵的海鲜焗饭,注明一定要有龙虾:“给我妹压压惊,先记账。”


    向榕问他危机办门口到底发生什么。向云来心里感慨妹妹的敏锐,只能胡乱应:“那几个是隋郁家里人,他们不喜欢我跟隋郁在一块儿。”


    胡令溪从厨房里冲出来:“你们真在一块儿了?”


    向云来:“这个‘在一块儿’的意思是,隋郁跟我有来往……”


    但胡令溪眉飞色舞,完全不听他的辩解。唯有向榕,如今对隋郁也充满不安:“他真的可信任吗?”


    向云来:“没在一起,我要说多少遍!”


    胡令溪:“那你们想在一起不?”


    向云来:“你哄好柳川了吗?别净调侃我。”


    胡令溪不为所动:“别管我,你只要回答我,你愿不愿意跟隋郁在一起。”


    心情不好的胡令溪像穷追不舍的恶犬。向云来腹诽他一阵,但也不愿意较真,指着门口说:“看天意吧。下一个进来的如果是男人,我愿意,如果是女人,我不愿意。”


    胡令溪:“……那你等着吧,等到晚上都不一定有人会进来……”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了。


    汤辰背着个巨大的登山背包站在门口,与屋内几个人面面相觑。


    胡令溪哎呀一叹。向云来却问:“你是汤辰还是汤明业?”


    汤辰一头雾水:“你希望我是汤辰还是汤明业?”


    向云来眨眨眼。即便那只是随口打赌,但在答案出现的那一刻,他心里还是有刹那的失落。


    “你要去哪儿?”胡令溪问,“出门旅行?”


    “去找人。”汤辰说,“有人从黑兵那边帮我打听到了,三年前黑兵看到她离开王都区,坐上了去内蒙的大巴。”


    她已经从那场战斗中恢复,如今精神奕奕。


    “我做好了攻略,现在出发,先去找个半年,等天气转冷的时候我再回来带些御寒的装备。”她看起来有些忧虑,“她是和好几个女人一块儿去的,听说是去那边打工。我不知道打什么工……总之我先过去打听打听吧。”


    向云来:“你一个人去那边?邢天意呢?她不跟你一块儿吗?”


    汤辰:“她有她的事情。我自己可以的。”


    酒吧里其余二人并不知道汤辰身世,向云来不便问得太清晰:“那你家里人……”


    汤辰:“我坦白跟他们说了,他们……也算理解我。”


    她对向云来笑,那是心里没了重负之后,目标明确的笑。


    “遇到你正好。”她说,“我去百事可靠,但没找到你,联系你你也不回复。我打算托老胡转交的,现在直接给你吧。”


    她从背包夹层里掏出一沓资料,放在向云来面前。


    “我们探索饲育所那天,我不是曾偷偷回去过么?”她低声说,“我带走了饲育所里所有的资料。我本想交给黑兵的,但我认为,饲育所在王都区里存在这么久,黑兵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完全信任他们。所以我交给你。”


    向云来十分珍重地收下了。但汤辰还在背包里掏啊掏。


    “还有这个。”她放下了一个银色的金属小盒子,高约十厘米,只有成年男人手掌的长宽。


    恐惧又爬上向云来背脊,让他不自觉牙关颤动。


    汤辰打开了小盒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看起来挺珍贵的。也交给你保管吧。”


    盒子里原本共有10个放置药液的空位,如今只有8个格子被填满。几支尚未拆封的注射器固定在盖子内侧,随着汤辰的动作,八个小瓶中的蓝色药液轻轻晃动。


    是剩余的40ml“阿波罗”。


    第92章


    向云来以前只知道痛苦会像烙铁一样在回忆上刻印, 但他不晓得□□也会记住那种震颤。在看清楚阿波罗的时候,他的手指就紧紧地蜷曲在了一起。原本在桌上跟花园鳗打架的象鼩瞬间消失。


    胡令溪和汤辰都看着他。两个向导同时察觉他的情绪不对:“向云来?”


    有什么可担心?他所处的地方是绝对安全的。这里有他的朋友。见到向榕投来的担忧目光,向云来合上阿波罗的小盒子:“没事。”他对汤辰眨眨眼, 示意她不要让其他人知道阿波罗。


    收好阿波罗和饲育所的资料,一切如常。汤辰开始跟胡令溪对这几年欠下的饭钱和酒钱,象鼩继续在花园鳗组成的小圈子里打滚。吃完焗饭, 酒吧里的客人渐多, 向榕和汤辰聊得热火朝天。向云来跟汤辰道别:“一路顺风, 常常联络。”


    他留向榕继续呆在店里,自己则先行离开。开着咔哒咔哒响的小电瓶车往任东阳家里去的时候,他觉得神清气爽。


    没有比这更好的一天了。他站在任东阳的家门口, 对任东阳说“我们分开吧”的时候, 心里没有一丁点儿的犹豫、愧疚与不安。


    任东阳很平静,仿佛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他甚至笑了笑,像欢迎一位客人:“进来说。”


    向云来:“我说完这句话就走……”


    但任东阳非常强硬地抓住了他的手。向云来下意识地抗拒, 任东阳力气大得惊人, 还是使劲把他拉进了房门。关上门之后, 任东阳捏着门把手静静站了片刻,似乎在听门外的什么声音。“是因为隋郁?”他没有看站得和自己足有两米远、背部紧紧贴在墙上的向云来,低声问。


    向云来:“不是。”


    他语气中的肯定让任东阳先是愣住了, 随即愠怒起来:“还有谁?”


    向云来:“没有谁,是我想这样做。”他深吸一口气,“任大哥,我很感谢你, 无论是来王都区之前, 还是之后。但我不能够再束缚你了。你当初是因为我才放弃工作上的机会,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里, 我过不去。我知道你试图让我跟上你的步伐……”


    来的路上他就在酝酿这些话。他希望这是一次和平的、顺利的分别。他和任东阳之间的关系太过复杂,并不是简单可以一刀切断的。他也从未打算和他变成仇人。


    只是说着说着,他又在任东阳脸上看到了熟悉的嘲讽。以往当他试图对任东阳讲些道理、讨论些认真的事情时,任东阳脸上总是浮动着这种轻忽的、不过心的嘲讽。


    保持一路的轻快心情消失了。向云来一瞬间比任东阳还要生气,他大声说:“不,和那些事情无关。我跟你在一起不开心,我要和你分开。”


    任东阳:“我以为我们早就分开了。你已经喜欢上隋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帮他找人的时候?还是我不在王都区的时候,你们几乎天天都在一起,是吗?”


    向云来:“我做这个决定没有任何人参与。”


    任东阳看着他,微微皱眉。


    向云来:“我这样的人会忤逆你,会拒绝你,你很吃惊吗?其实我自己也很吃惊,任东阳。你不必再去想是什么人改变了我,没有人改变我。是我自己想要作出改变……”


    任东阳:“那向榕呢?”他情绪不佳地压低声音,“你别忘了,她的身份是我帮她搞的。只要我愿意,随时都能够夺走她考试的机会。”


    他不提向榕还好,一提起向榕,向云来像一个战士般瞬间充满了斗志。


    “正是为了她,我必须和你分开。”向云来说,“我和你之间的关系……还有你本人,已经影响到我妹妹的生活了。”


    “我们仍旧可以在一起,但你不必告诉她。瞒着她,她就不会知道,也不会有影响。”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留在你身边!”向云来低吼,“你根本不喜欢我,不是吗?比我好看的,比我好用的人,你想找的话随时都有。我才想问你,为什么是我?是我做对了什么还是做错了什么?明明跟我在一起你自己也不情不愿,永远演戏真的有意义吗,任东阳!”


    他发泄般大吼。这情景一定很可笑,他是疯子,而任东阳是无奈的、平静的那一个。


    任东阳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反问:“你说的是什么影响?她的海域吗?”


    他的躲闪让向云来忽然觉得不对劲:难道他无意中质问到了什么关键?


    “为什么要主动陪我们留在王都区?”多年来的种种事情忽然间清晰地串联,以往没细想也不敢细想的疑惑正飞速膨胀,他继续问,“即便你把我们当做朋友,为了帮助我们而没读完大学,为了帮助我们而一直滞留在王都区,这很奇怪。”


    “我告诉过你。”


    “对,对,你说过。你说过这是因为‘爱我’。”向云来笑了一声,“我以前也没相信过。我以为你是喜欢跟我做。”


    “……”任东阳的眼里掠过哂笑。


    向云来耳朵红通通:“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但是……但是……”还会有什么原因?那个一直没仔细想过的问题,忽然之间横亘在他的眼前——为什么任东阳要这样照顾他们兄妹俩?


    他心中霎时雪亮:这才是任东阳和他关系的最大谜团。


    但,他不认为今天可以质问出结果。


    向云来把垂落到眼睛的头发全都抓到脑后,再次深呼吸,眼睛炯炯地看任东阳:“总之,我现在对你是完全坦白的。我……我确实仰慕过你,也崇拜过,喜欢过,当然也依赖过。我没打算否认。你对我们的帮助,我到死都会记在心里。但我们之间不能再维持这种关系了。”


    水母的影子在任东阳头顶若隐若现。良久,他松开门把手,往客厅走去。“你现在完全不需要我,也可以自己消除海域里的残像了?”


    “我没必要告诉你。”向云来语气生硬。


    任东阳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他咬着烟仰头,双臂向左右伸展,搭在沙发靠背上。他比向云来印象中瘦了许多,黑眼圈明显,长久的睡眠不足正困扰他。而那更麻烦的东西——向云来眼角余光看见一团水母在天花板的角落盘旋。它形态清晰但没有之前那么巨大,大约是以往四五个水母叠加的宽度,行动的轨迹和方式很奇怪:任东阳的水母很喜欢亲近别人,无论是自己的主人还是向云来,只要它冒出来,总会习惯性地凑到他们身边。


    今天不仅离得很远,而且还无目标无意义地在角落打转。


    “有趣吗?”任东阳说,“你绝对没见过这样的精神体。”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没精神也没力气。房子里弥漫着烟草的气味,呛人,浓密。向云来此时才察觉,即便是白天,任东阳的家也窗帘紧闭。昏暗灯光中,任东阳的脸淹没在烟气里。他变得十分陌生,向云来站在玄关,抓紧了挎包的背带,不敢靠近。


    向云来想起秦戈说过的那个词,“精神体变异”。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向云来问,“我知道有人可以帮你。”


    任东阳尖利地笑了。“你认识的那些玩意儿,我看不上。”他手指夹着香烟,慢吞吞地说,“最后的忠告,别跟隋郁混一起,你会死的。……好了,滚吧。”


    向云来愣愣的。抽烟是任东阳梳理思绪的征兆,他以为自己还要迎接更强烈的狂风骤雨。


    “快走。”任东阳低沉的声音里掺杂了难以抑制的怒气,“这不是你想要的回答吗?”


    直到站在公寓楼下,向云来仍觉得恍惚。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太快了,快得不可思议。而且太平静了,他们之间居然没有展开一场殴打,这次非同小可的叛逆,引发的风浪居然比此前的好几次都要小。


    他能感觉到,任东阳失踪后回来,对一切似乎都有点儿恹恹。他不清楚任东阳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些让银币水母异样膨胀的事情,一定也在持续地影响着任东阳。他忽然想到装在自己挎包里的阿波罗,在阳光下也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要立刻回家跟向榕分享这个好消息。向榕海域里的折磨和屠杀一定会减少的,他万分肯定——一个被秦戈肯定过的野生调剂师,此时此刻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了自信。


    才刚回到八里街,向云来就接到了隋郁的电话。隋郁为今天在危机办与隋司的碰面向他道歉,并且提出邀请:“你今天问我的那件事……我想好好跟你说明。你可以到我家来吗?”


    向云来调转车头,毫不犹豫。


    决心和任东阳彻底切割的最主要原因,跟隋郁当然毫无关系。但向云来心底有一部分很清楚,隋郁是他迈出这一步的勇气源头。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希望隋郁紧紧地抱住他,而隋郁毫不犹豫地回应了。他迎着午后炽烈的阳光在灰尘扬起的道路上疾驰,一想到世界上永远有人为自己赶来,快乐就鼓满了他瘦削的胸膛。


    隋郁家那地方,电瓶车也必须停到地下停车场划出的一小片狭窄空间。向云来在停车场电梯里呼叫隋郁,但隋郁不在家。他只得沿着步道走上地面,给隋郁打电话。


    还未拨出号码,他便看见了隋司。


    隋司靠在一辆黑色的小车旁,正低头跟司机说着什么话。开车的正是在危机办里看到的混血女人。


    向云来不想和这个人打照面,或许是恐惧,也或许是憎恶。总之他跨进了灌木丛。隋郁从公寓的门口走出来,向云来往前走和往后走,都必然会被他们之中的一个人看到。他最终选择蹲下,躲在灌木丛后头。


    花开尽的迎春和月季纠缠得十分浓密。兄弟二人并未发现向云来。


    向云来把手机调成静音。既然是在路边说话,应该不会很久。他耐心等待隋郁结束这次谈话。


    但隋司开口的第一句就让他呆住了。


    “我看到了向榕的巡弋报告。”隋司开门见山,“前后两份都看了。她的海域非常特殊,我认为她就是那个孩子。”


    第93章


    隋郁立刻反问:“你怎么看到的?这东西是精神调剂科的保密文件。”


    隋司:“我有我的办法。你先回答。”


    隋郁:“我跟你说过, 我认为她不是。”


    隋司追问:“那谁是?”隋郁的沉默让他乘胜追击:“你坚持说不是她,因为她是向云来的妹妹?你被那个收破烂的迷得忘记我们的目标了?”


    即便被称作“收破烂的”,向云来都没时间去生气了。这兄弟俩低语的氛围让他害怕。


    “他不是收破烂的。”隋郁讲完这一句, 似乎也意识到跟隋司讲道理完全无用,正如向云来憎恶隋司一样,被向云来践踏过海域的隋司也同样讨厌他, “向榕的身世溯源很清晰, 没有任何问题。他的父母都是有名有姓的。”


    隋司一愣:“父母?她不是弃婴么?被东城区姓向的人收养, 后来养父母死了,她跟亲戚住在……”


    他停住了,叼着烟看隋郁。


    向云来瞬间悚然:隋郁说的“父母”, 指的是向榕真正的爸妈;但隋司现在说的身世, 是任东阳为向榕捏造的那一个!


    任东阳为向榕找来的这个假身份,其实是真的:东城区的向姓人家从医院外头的垃圾桶里捡到一个特殊人类女婴,并以收养名义落户。为了获取国家给特殊人类弃婴和领养者设置的保障金, 在女婴因病死亡后, 他们隐瞒上报, 仍旧按月领取这笔钱。向云来不清楚任东阳从哪里获知这个消息,总之没多久,那对夫妻因意外身亡, 向榕便继承了那名弃婴的身份。


    “看来你调查到的事情跟我调查到的不一样。我是从特管委的人口系统里查到的,你呢?你又从哪里得知向榕父母的名字?向云来?”隋司轻笑,“难怪,我看向榕档案就觉得不对劲。她哪里来一个同样姓向的哥哥?在档案上, 她根本没有直系亲属。”


    “这件事交由我来完成, 你不信任我?你瞒着我乱查什么?”


    “全交给你的结果就是已经好几个月了,什么都没查到。”


    “你以为王都区很小?三大特殊人类聚居区, 它是面积最大、人数最多……”


    “好了。”隋司懒洋洋打断,“你我都知道这是借口。”


    隋司的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警告意味。


    “调查向榕,三天之内告诉我答案。如果是她,你方便下手。如果你没办法动手,联系我,我来让她彻底消失。”他咬牙道,“我们已经在这件事情上浪费了太多太多的时间。不要被那个捡垃圾的迷惑,Garrett,你应该明白这个孩子对我们威胁有多大。”


    隋郁:“即便你是我大哥,但在这件事情上,你没有命令我的权力。你有你的任务,我也有我的任务。你我要做的事情相互不冲突,安排我追查‘那个孩子’的不是你,我也不需要对你负责。”


    隋司不跟他争辩:“记住了,只有三天。不要跟我玩心眼儿。而且我知道向云来也不正常。他怎么可能踏入我的海域,而且那么多、那么多次。你一定知道什么,告诉我,Garrett。”


    隋郁无意中透露的漏洞足以让隋司的怀疑落实。向云来没听到他的反击,只能感受到紧张、局促的精神力从隋郁身上流泻出来,而他不确定这是因为他感受能力被阿波罗强化了,还是隋郁没有控制好自己的精神力。他听见银狐细细的鸣叫声,带着一丝威吓。


    “即便你不说,我也能查到。”隋司说,“无论危机办,还是特管委,我进出自如。”


    隋郁终于回答:“你现在不仅怀疑向云来兄妹,你还怀疑我,对吗?”


    占据上风的隋司笑着说:“你不可能告诉我向云来的能力。拥有特殊巡弋能力的向导很多,我自己也是,我并不是因为这一点而震惊。只是他的精神力太具有侵略性,你在他身边呆着,非常危险。”


    他语气渐渐柔和,哥哥对弟弟的叮咛。


    隋郁说:“他会变成那样,是因为你给他注射了阿波罗。错的是你。你只听过阿波罗,但从来没用过,也没见过它。它怎么研制、究竟有什么效果,你根本不清楚。你把一种不了解、不熟悉的药剂注射到向云来身上,你是自作自受。”


    出奇的沉默。隋司一言不发。


    隋郁继续说:“我说服向云来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他听我的话。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跟他关系不寻常,你用他来试探我的态度。但你从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重视他,你这样会不会伤害我。如果向云来真的死了,任东阳一旦发怒,把阿波罗和我们做的事情揭穿,你要怎么应对?”


    “你用任东阳那条疯狗来威胁我?”


    “想想吧。阿波罗让向云来疯了,或死了,而如果他恰好就是你今天才意识到的关键人物,你要怎么跟‘他们’交待?我不能说谎,这是你教我的。我会把一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隋司:“我是……”


    “是为我好。”隋郁尖锐地打断他的话,“省省吧。这种话我已经听够了。”


    在和大哥的对抗中,隋郁罕见地取得了喘息的胜利。他最后说:“不要扰乱我做事情的节奏。否则我会把你和阿波罗的事情告诉‘他们’。”


    向云来一直坐在灌木丛中,愕然和不安让他完全无法移动。隋司和妻子驾车离开,隋郁上楼,半小时后静音的手机在向云来手中亮起。他不接电话,隋郁又发来信息,问他现在到了哪里。


    向云来起身沿着道路一直往前走,拐到街角才想起自己的电瓶车还停在地下停车场里。他只得扭头回去,心里乱成一团。


    果然没有什么继承千万遗产的美事。他们寻找那个孩子,是为了夺走ta的性命。然而为什么?一个出生后就住在王都区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天大的、和远在加拿大的隋家人相关的秘密?


    海域特殊……海域特殊……向云来站定了。


    他没见过比自己的海域更特殊的人。


    狂跳的心冷静了。如果隋司他们的目标是自己而不是向榕,他反而安心。他站在路边,与隋郁相识的这段日子,从头到尾,无数瞬间从他脑海中掠过。


    任东阳知道隋郁在找人。是任东阳把隋郁介绍给他认识,并叮嘱他“帮”隋郁去找人。任东阳假惺惺地说隋郁可靠,但在不止一次告诫向云来,要小心隋郁,隋郁会害死他。隋司认识任东阳。


    任东阳知道一切。


    向云来抬头看向眼前高耸的公寓楼。如果提前一天知道隋郁兄弟讨论的那些事情,他一定又当鸵鸟,缩回地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待隋郁对自己下致命判决的那天到来。但现在,尤其是现在——他刚刚成功地跟任东阳道别,心里充满了昂扬的勇气。


    此时此刻,他最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他走向公寓楼,在紧闭的门前按下了隋郁家的号码。


    “手机坏了么?”隋郁在家门口迎接他。


    向云来笑着:“没有,我来的时候看到隋司和你在路边说话,原本不打算过来的。”


    隋郁脸上果真掠过一刹的阴霾。“我们没聊什么。”隋郁想了想,又说,“你放心。”


    面对向云来的时候,隋郁很少撒谎,也很少隐瞒。他看向云来的目光总是坦率的,有一种孩童的直接。但今天,孩童般的坦率消失了。他躲闪着向云来注视的眼神。


    向云来若无其事地进门。隋郁的家比之间又多了些家具和装饰,他正努力地把这个空间装扮成向云来喜欢的样子。向云来甚至看见了一些自己确实喜欢的东西:欣赏的球星,游戏周边,还有养着观赏鱼的大浴缸。


    这里面一定有向榕的指点。他心想。


    “他又问你找没找到人?”向云来拿起自己曾用过的淡绿色马克杯去接水,随口问。


    隋郁在他身后说:“嗯,他总问。今晚在这里吃饭好吗?我去买点儿东西。”


    “所以你找没找到目标人物?”向云来端着水杯走到他面前,边喝边问,“是我,还是我妹妹?”


    从未见过的苦涩和踟蹰在隋郁的脸上漫开。他并没有很惊讶,眼角低垂,伸手想去牵向云来,但半途又垂下。“你当时在附近。”他说,“银狐一直在我脚下转圈,我能感受到,它警戒着我大哥的同时,很开心,很快乐。世界上能让银狐这样雀跃的,只有你。”


    向云来的心软了半秒钟,立刻又硬起来。这些都是花言巧语,这种转移话题的技巧,他已经在另一个男人那里见过太多。虽然隋郁看起来远比任东阳真诚千百倍,但向云来不能松懈。


    他说:“对,我听到了。”


    隋郁的眼睛盯着他:“听到了什么?”


    向云来:“每一句。”


    隋郁:“那你应该知道,我并没有透露任何事情。”


    向云来立刻抓住他话语中的漏洞:“透露?我和向榕果然是你的目标。”


    隋郁长长一叹。他今日讲话总是错漏百出:“一见到你,我就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话才正确了。”


    “不要隐瞒我。”向云来开口的时候,会诧异于自己居然这样强硬和不可动摇。明明不久前在任东阳面前,他还因为任东阳的嘲讽而愤怒得失去自控力,但面对隋郁,他反倒成了一个永远冷静的人。


    隋郁会因为他的愤怒而紧张,因为他的怀疑而忧虑。即便不进入隋郁的海域,他也完全控制着隋郁的喜怒。


    他是隋郁的任东阳。


    意识到这一点,向云来的背脊蓦地发寒。


    他晃晃头,抛开这种恐怖的想法,但说出口的话仍旧是冷冰冰的:“如果你对我说谎,比起任东阳或者隋司,我会更恨你。”


    第94章


    向云来的强硬让隋郁愣了很久。从他的目光里, 向云来看到一种生疏的讶异。


    一个总是温和依顺,不曾为自己愤怒过的人,在隋郁不知道的时候, 变成了冰冷生硬的人。隋郁的脸上闪过一丝畏惧和犹豫,他在害怕,害怕向云来生气。


    “我不说谎。”隋郁说, “但我还不能原原本本地把所有事情告诉你。有一些问题我还没有查清楚。我如果说了, 只会让你更加混乱, 你也一定会胡思乱想。”


    讲着讲着,他显得有些可怜:“只说能说的,可以吗?”


    向云来其实没注意隋郁讲了什么。他仍震惊于自己刚刚的话居然这样决绝坚定, 十足十是任东阳的作派。以往当向云来遮掩、撒谎, 任东阳也时常用这种语气训诫他:你如果说谎,我会增恨你。


    对当时的向云来而言,被任东阳憎恨就是最可怕的事情。他的心在片刻的回忆里坠进深渊。他怎么会以为, 简单地跟任东阳分开, 一切就能按照他想象的那样, 快乐明亮地发展?和任东阳在一起这么久,他被任东阳控制那么久,提线木偶一样, 他怎么就没发现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任东阳的本事?


    他无数次在心里反驳过任东阳的话——小云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小云如果没有我你该怎么办,小云不要触怒我否则你知道后果——他无数次反刍, 在归家的路上, 在睡梦中一次次想象自己口齿伶俐地击倒任东阳,获得虚拟的胜利。他错得离谱。这种反刍原来是复习, 他在复习任东阳做过的事,胜利没有发生,烙印却一遍遍加深。


    马克杯在他手中坠落,碎成了好几块。几乎同时,隋郁跳起来,把他拉到身边。


    向云来牙关格格打战。他要被自己最反感的怪物吞噬了。


    强烈的情绪风暴再一次袭击了他。在他过分活跃的海域中,属于任东阳的那些碎片仿佛被热风吹起,在向榕海域留下来的影像里飞舞。被冷月光照彻的王都区里蓦地出现了沙滩与海洋,任东阳的哭嚎和惨叫从四面八方传来,而一片阳光灿烂的海滩正在虚构的王都区里伸展,像被惨叫声催长的侵略。


    “……”向云来不想再看见任东阳的海域了。“任东阳”现在变成了比之前更让他害怕的东西。他抱住隋郁,心中道歉,嘴巴却凑到他的面颊上。很热烈的吻。和之前那次一样,乞求隋郁“救我”的吻。


    隋郁有一些困惑,但他从来不拒绝向云来。他把向云来抱到柔软的地毯上,捧着脸亲吻。


    向云来要说些什么,但不知道如何解释。头脑中一瞬间拥堵了太多的情绪,他眼睛湿润,手指紧紧地抓住隋郁的衣角。


    隋郁点点头,仿佛什么都明白:“没关系,利用我吧。我发过誓,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可以。”


    向云来:“你总这么爱发誓吗?”


    隋郁:“只是对你。”


    他剥去向云来的衣服,明知道向云来的急切并不完全因为情欲,但他没有立刻满足这种欲望。他慢吞吞地、温柔地做着一切,把这种焦躁的急切无尽延长,让快感的前置游戏把向云来折磨得皮肤通红,脚趾蜷曲。


    向云来催促他,以为他以这种折磨为乐。但抬头却看见隋郁也满脸是汗,忍耐让他同样焦灼。


    “我只是发现,”隋郁的抚摸很轻柔,但正中要害,“我可以这样惩罚你。”


    向云来睁大了眼睛。


    “你刚才对我很凶。”隋郁俯身咬他鼻尖,“我不喜欢。”


    向云来被剥得精光,隋郁却还一身整齐。他抓住隋郁的衣领把他拉得近乎趴在自己身上,凶狠地问:“惩罚谁?我,还是你自己?”


    于是隋郁不再留手。


    他的侵占是缓慢而富有技巧的。节奏明确,但时有慌乱。上一次还不是这样……向云来心想,他去哪里进修过了?看出他的分心,隋郁捏着他下巴让他张开口。深吻夺走了向云来思考的空间,只能随着隋郁的每一个动作摇晃、蜷缩和战栗。


    隋郁的汗一滴滴打在向云来赤裸的胸口上,空调明明低温,两人却都大汗淋漓。夕阳的光辉从落地窗外无遮挡地照进来。他们沐浴在彼此的汗水和呼吸里。


    预想中的辉阳时刻来临了。向云来的眼泪不受控制。虚拟的王都区、阳光灿烂的沙滩瞬间消失,他踏入了隋郁的海域。雪粒和伫立远方的城堡都在冬季太阳的照耀闪光。他发现自己浑身赤裸,站在本该冷冰冰的雪堆里。但他完全没觉得寒冷,身体的温度正确证他的安全。


    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和隋郁正共享同一种视野。他们看到了同样的景色,站在同样的风雪里,被同样的极光包围。如果说辉阳时刻的强烈愉悦,是因为双方同时踏入对方海域,那是哨兵向导在生命中唯一一次交换海域、体验对方感受的机会,那向云来现在经历的,便是从未有人体验过的一种共振。


    两个完全相同的海域。两片雪原。同样的风雪吹拂他们的脸颊。一模一样的极光在城堡的上空摇摆,天堂的帷幕同时垂落,覆盖他们赤裸的身体。


    一切都叠加成两份,所有触感都更加清晰和强烈。此时隋郁感受到的东西和向云来的并不一样,但向云来在这一刻同样也感受到了隋郁所体验的。太过强烈了,他那复刻了隋郁海域的精神世界正在掀起前所未有的狂风巨浪,所有海域的碎片都在他的意识里衔接和重播。


    他无法控制自己,声音从口中消失,视野从眼中消失。短暂的昏厥。漫长的漂浮。


    这比向云来学过的、经历过的“共振”还要强烈上百倍。身体内部的震颤持续,甚至仿佛永远持续。他的肌肉、神经因为隋郁的入侵而永无止境地动摇。


    愉悦和恐慌同时上涨,他在两种潮水里没顶。


    意识漂浮在水面上,向云来抓住它们的时候,感觉四肢和身体的感觉逐渐归位。既沉重又轻浮,既痛苦又快乐。


    隋郁像小狗一样,舔他脸上的眼泪。


    “刚刚发生了什么?”隋郁很惊奇,他也体验到了超出阈值的快感,强烈得令人心生畏惧,又立刻想再次尝试。


    他把向云来抱起,两人都摔在床上。在金色的光辉里,新的一次……或更多次开始了。


    他们彻底忘记了晚饭,直到筋疲力尽,才意识到胃部微疼的饥饿感。


    他们坐在窗边吃着披萨看夜景。向云来只感到浑身都疲倦。这种疲倦跟他结束对某人的深潜后所感受到的很像,但现在他的身体都大脑都疲累不堪。他靠在玻璃上,看着恰好也注视着他的隋郁。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向云来开口。


    隋郁咽下食物:“需要问吗?我想那都是因为你很喜欢跟我做。”


    向云来:“……你怎么比上次进步这么多。”


    隋郁:“我在这里演练。”他指指自己的脑子。


    向云来吃惊得睁大眼睛。隋郁笑着解释,在这里独处的时候,他总是会回忆起向云来和自己疯狂的那几天。他用脑内的练习来巩固自己的能力。


    向云来扶额:“……你真是……”


    隋郁顺畅接话:“我真是好学。”


    向云来踢他,他按住向云来的腿,把披萨上的一片火腿喂给向云来。“所以是为什么?”隋郁温柔地问,“你不是要来质问我的吗?”


    平静了的向云来其实无法否认隋郁的话。他确实喜欢跟隋郁……否则他不会忘记,其实还有更简单的重置自己海域的方法:只要他进入隋郁的海域就行了。反正隋郁不会拒绝的,永远不会。


    “……我当时想起任东阳。”向云来说。


    隋郁停下了咀嚼,口中的披萨忽然变得索然无味似的,热切目光被低垂的眼皮遮掩。任东阳是他此时此刻最不愿意讨论的人。他狠狠撕咬手里的披萨,粗鲁地把食物鼓鼓地塞满了口腔。“喝啤酒吗?”他站起身问。


    向云来心想,如果说自己是隋郁的“任东阳”,那隋郁现在这遇到不喜欢的问题就回避应对的方式,是不是也似另一个“向云来”?他笑了笑,随即立刻被憎恶自己的情绪淹没。


    他甚至要鼓起比之前更多的勇气。刺伤一个全心全意注视和喜欢自己的人,太难受了,他真的做不到。他说:“面对你的时候,我觉得我很像任东阳。”


    隋郁停步,吃惊回头:“什么?”


    向云来:“我对待你,就像任东阳对待我。”


    不用再说更多,隋郁立刻明白了。他连忙回到向云来面前,盘腿坐下,牵着他的手。


    这动作很让向云来安心,毕竟没多少人会这样平和地与他对视,绞尽脑汁地思考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能让他不再烦恼和忧愁。但隋郁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他和隋郁之间的关系,几乎近似于任东阳和他的关系。


    向云来打起精神等待隋郁的劝慰。他的精神力还像海浪一样在这个房间里回荡,温和平缓,因此他可以明白隋郁此时的紧张和不安。他有点后悔自己的直率。说了些让隋郁烦恼,却又对他俩的关系没有任何改善的话。


    他决定无论隋郁说什么,他都会努力地欣然赞同。


    “你绝不是任东阳。”隋郁起初紧张,凝视向云来片刻后,他笑了起来,“因为我不可能成为向云来。”


    向云来一时没有明白。


    “我会生气,我还会惩罚你。比如刚才那样,或是用其他的办法。我一点儿也不祈求你给我什么,你即便什么都没有,我也一样对待你。”隋郁说,“你和我,真的像任东阳和向云来吗?我可没有一刻,甚至一秒,觉得不快乐。只要能看到你就行了,向云来。你知道的,你一定明白,是吗?……当然,你提到任东阳的时候,我是会有点儿……”


    他捧着向云来的脸,还是那种过分认真的,发誓一般的语气。他总是这样讲话。尤其在面对向云来的时候,总会确认自己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的铿锵。


    “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你不跟我在一起也没关系。你如果有了自己喜欢的人,我就把他绑到你面前来。他如果不喜欢你,我就绑架秦戈来给他洗脑,让他对你死心塌地。他要是欺负你,我就揍他,用你想要的方式揍他。当然不会把他打死,他死了你会伤心。”


    向云来被他没头没脑的这些话弄得又哭又笑。隋郁又吻他的眼泪,好像那是什么甘霖。


    “……假的。都是骗你的。”他靠近向云来,环抱着他,把向云来的体重彻底放在自己的怀中,“你如果喜欢的人不是我,我就杀死他。你如果看别人,我就毁了那个人的脸。我比你想象的更恶劣,向云来。”


    他轻轻吻着向云来刚洗完,还带一点儿湿润的头发。他们坐在窗边,就这样依偎着。隋郁在向云来耳边说了许多疯狂的话,关于他的妄想,那些不可以宣之于口的恶念。


    向云来听得非常认真。起初确实是有点儿吓人:把向云来捆在床上,或者囚禁在地下室里,或者剥夺视觉听觉让他只能依赖隋郁……只是越听,他反而越沉静。疯狂的妄想是一种证据,证明隋郁对向云来的占有欲,强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向云来因此产生了新的战栗。


    他用双臂松松环抱隋郁,心里没有一丝杂念。


    他不是任东阳,隋郁也不是向云来。他们不是任何关系的复制。


    太过安全了。向云来被这种安稳吓得有点害怕。他收紧了手臂,听见隋郁有些急促的心跳。


    城市的夜色逐渐熄灭,星辰开始闪烁。“你现在可以把你想说的事情告诉我了。”向云来喃喃说。


    第95章


    隋家的人寻找那个“孩子”, 目的是为了查探ta海域中埋藏的某个秘密。


    这个秘密与隋家息息相关,一旦被揭露,必定会引发雪崩效应, 把隋家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据隋郁说,隋司和大嫂和他接受了同样的任务,只不过一个去了阿尔卑斯山脉, 一个前往加拿大北部, 也就是世界上另外的两个特殊人类聚居区。


    这个孩子有特殊的身世, 且海域十分“特别”。只要ta接受过海域检测,或者在读书、医疗过程中被向导或专业调剂师看过海域,立刻就会被注意到。因此, 理应很容易溯源追查。


    但多年来隋家的势力渗入各国的特殊人类管理结构, 始终无所获。他们判断,ta很可能隐藏在特殊人类聚居区,也就是不需要明确身份也能安全生存的地方。


    然而无论是阿尔卑斯山脉的“六角堡垒”, 还是加拿大北部的“外星镇”, 全都没发现那孩子的踪迹。这两个地区的面积比王都区要小, 生活区域全数位于地面,更没有011区这样庞大的地下空间,同时人口比王都区也少, 聚集的特殊人类种族远少于王都区。他俩很快结束六角堡垒和外星镇的调查,来到中国,开始催促隋郁。


    剔除错误选项,目标藏匿在王都区的可能性增加了。


    隋郁考虑过目标已经死亡。但隋家的长辈回复:即便死亡, 也要查出ta死在哪里, 怎么死的,最后见过谁, 以及——有没有向导进入过ta的海域。


    隋郁在接到这个最新通知之后,调查的热情便一落千丈。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你们找到那孩子,就会杀死他?”向云来问。


    这个问题让原本趴地扮演一个滚动的球,好让银狐可以推动它玩耍的象鼩猛地亮出四肢和尾巴,翻身站了起来。银狐仍用爪子推它,象鼩在室内短暂的沉默中纹丝不动,甚至还回头恼怒地用尾巴狂甩银狐的爪子。


    隋郁良久才回答:“一开始是这样说的。”


    向云来:“你来动手?”


    隋郁:“……我可能做不到。”


    可能。他说:可能。向云来一瞬间有点恍惚。他们居然这样平静地讨论如何夺走一个人的生命,而他没有表达惊讶,隋郁更没有流露愧疚。他知道这不正常。但他只是更紧地拥抱了这个不正常。


    象鼩紧绷的皮毛放松了。它四脚朝天躺在地上,银狐的爪子又一次飞袭而来,把它远远打开。象鼩在光滑的地面上一路滚到床脚,开始趴在地上装死。银狐小步踱过去观察它,鼻子在象鼩的肚皮上蹭来蹭去。就像隋郁之前对向云来做的那样。


    象鼩翻了个身,它因为害羞,小爪子在地上飞快地乱刨,横冲直撞的架势像一头小野猪。它朝向云来冲去……但中途拐了个弯,爬上隋郁的肩膀。肩膀是银狐不方便停留,唯有象鼩可以独占的宝座。它在隋郁的肩膀上趴着,小鼻子一下一下地啄隋郁耳垂。


    精神体的嬉闹让向云来和隋郁都从这不愉快的话题中暂且分心。“它喜欢你。”向云来说,“它最喜欢你了。”


    隋郁勾住象鼩尾巴,在它两只小耳朵之间吻了吻。向云来和象鼩同时睁大眼睛,随即,那团刚刚还主动接触隋郁的小东西从隋郁身上滚了下来,仰面躺着,愣成一个毛绒玩具。


    向云来笑够了,轻声问:“是我吗?还是向榕?”


    隋郁:“无论是你或者向榕,都有对不上的地方。向榕的父母溯源很清晰,而你并不是一开始就住在王都区,你是从别处来的。”他顿了顿,低声说,“其实,就目前我接触和我听过的所有海域……汤辰最为符合。”


    向云来抬起头时,隋郁正好垂眼看他。他们交换了一个吻,隋郁说:“你觉得呢?”


    向云来:“不是她。”


    隋郁:“你不会让我碰她。”


    向云来:“不是她,她的海域并不特殊。秦戈也巡弋过多重人格患者的海域,世界上有多重人格的向导或者哨兵数量并不少,汤辰不特殊,也不值得你们大费周章这样搜寻。”


    虽然隋郁此时无法验证向云来是否正确,但“秦戈”是相当有力的说服证据。隋郁看起来没有完全取信,也没有怀疑,他轻轻蹭着向云来的脸庞:“你会讨厌我……不,你会恨我的。”


    向云来:“已经开始讨厌了。”


    隋郁亲他的鼻尖:“不行,不能讨厌。”


    他们都知道向云来说的是真话。但这句真话此时此刻不能当真。


    “隋郁,不能杀人。”向云来说,“我不想跟杀人犯在一起。”


    隋郁良久才回答:“你也不想跟杀人的帮凶在一起。”


    向云来轻飘飘的心又多了一点儿忧愁。但这忧愁跟他自己和向榕关系都不太大。他心里想的只是,不能让隋郁杀人,也不能让那个无辜的人被隋家害死。他想起挎包里还装着的阿波罗。蓝色的阿波罗,能击溃隋司的阿波罗。一直紧逼隋郁去寻找那个孩子的,正是隋司。


    如果把剩下的40ml全部注射到隋司的身体里,会发生什么事呢?


    这想象陡然令他亢奋。


    干掉了隋司,隋郁是否就不必再去做这件脏事?那未知的ta是否能暂时得到安全?……不,不对。想想秦戈的话。向云来在自己的心里承认:不是为了隋郁或者其他任何人,是他自己,想让隋司死。


    他以往当然不是这么激进的人,想杀死某人的念头也从来不会在他脑海里扎根。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实在太过于憎恨隋司,还是因为阿波罗——这个蓝色的可恨的药物,会把他的一切喜怒哀乐都放大,比如让恨更恨,变成杀意。


    隋郁忐忑地问:“想什么呢?”


    想怎么弄死你哥哥。但向云来对他笑道:“没什么。”


    在这么轻松美好的时刻,他不想思考未发生的事情。他把阴沉的云片关在心里,没有泄露一丝轰然的雷声。


    隋郁想留向云来过夜,但向云来牵挂在家中的妹妹。他们兄妹俩还没有好好地谈过秦戈的巡弋过程。隋郁便送向云来回王都区。他那辆过分显眼的车不方便驶入王都区,停在路口后,两人下车步行。


    夜晚的王都区和以往一样热闹。他们穿过喝酒、谈笑、弹琴、跳舞、打牌和占卜的人,向云来忽然在人群的边缘看到匆匆走过的柳川。


    无论向云来还是胡令溪,最近谁都联络不上柳川。向云来拉着隋郁追上去,他看见柳川居然朝011区的方向去了。


    向云来和隋郁挤过人群,在后头远远地跟着柳川。


    虽然不住王都区,但柳川对王都区的街巷十分熟悉。这得益于他以往陪伴方虞在这里无数次穿梭,去上门做按摩的工作。他绕过垃圾桶和污水横流的下水道口,静静站在巷口。


    向云来两人不敢靠太近。柳川显然目的明确,他们生怕激怒他。向云来很快想起柳川看的是什么地方:011区,斗兽场的那个洞口。


    斗兽场被捣毁之后,那巨大的洞口并没有填上。连同洞口在内,011区成为了黑兵着重监视的地方。孙惠然被视为斗兽场事件的主犯,她死后,追查斗兽场的刑侦力量撤走了大部分,如今只剩下追缉邓老三这一件事了。原本可能由斗兽场事件展开的、对011区的彻底调查,也无疾而终。


    011区的地下范围非常大,向云来过去为客户找假牙的时候进去过,但他涉足的范围不足整个区域的百分之一。011区有多少层,不知道;有多大,也不知道。这是地底人才晓得的秘密。他们被地上的人厌弃,也无法耐受地上的气压和气候,最后用漫长的时光,不断扩宽了自己的领土。011区是夏春也无法轻易进入的真正禁区,是地底人的独立王国。


    柳川往前走,直到站在地上那巨大的空洞边缘,往下看。


    柳川的剪影在灯光里清晰无比,向云来心头暗惊:他黑色的浓密头发纠缠凌乱,侧脸如刀刻般瘦削,黑眼圈浓重,憔悴得像一具可行走的尸体。


    见他一直呆站不动,向云来打算走过去询问。但刚迈出两步,一个薄薄的黑影落在了柳川身边。灯光中,那人甜玉米色的头发闪闪发亮。


    听不见他和柳川说了什么,但两人竟在眨眼瞬间打了起来!


    灰狼从柳川身上跃出,轻巧落地,立刻冲半丧尸人袭去。甜玉米显然看不见精神体,在灰狼即将穿过他身体的瞬间,他忽然以手撑地,猛地上跳。


    他体重很轻,跳得很高。灰狼无法腾空,只能在地上发出呜呜的威胁之声。甜玉米看不见精神体,但听见了微弱的怪异声音。他咬牙切齿:“你是哨兵还是向导?”


    他一边说话,一边像陀螺一样在空中飞速旋转!柳川即便个头大、力气足,但也根本反应不过来,甜玉米的双臂夹着柳川的脑袋,膝盖猛地从下往上,击中了柳川的下巴。


    柳川一时间晕头转向,站立不稳。甜玉米一击即中,立刻撤身,后跳着翻了几圈拉开与柳川的距离。柳川脚底踉跄,竟然跌跌撞撞地朝011区的空洞摔去。


    空洞周围有一圈防护用的铁栏杆,但总是被人盗走变卖。柳川摔过去的位置正好是空着的。向云来和甜玉米同时朝柳川奔去!


    是隋郁跑得更快,在千钧一发之际抱住了柳川的腰。他往前冲的劲头一下没有收好,自己也差点失去平衡。向云来在后面抓住他的衣服,发出隋郁从未听过的吼叫:“隋郁!!!”


    隋郁抱着柳川仰面倒下,咚地把向云来压在了最下面。


    柳川呻吟着,从隋郁身上翻起,趴在地上吐出带着血沫的呕吐物。隋郁一脚将他踢远,连忙拖起向云来。向云来被他俩压得浑身发痛,隋郁紧张地检查他是否受伤。


    甜玉米跟向云来打招呼:“你好啊,向老板。”


    他对向云来印象深,脸上有点儿笑意,目光转到隋郁脸上,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一切就发生在瞬息之间——柳川像一头真正的野兽从地上跃起!灰狼与他同时行动,一前一后袭向了没有防备的甜玉米!


    甜玉米察觉到身后的风声,他即便看不见精神体,也隐约知道敌人的方位。他再次原地起跳,跳得足有四米多高,随即在空中迅速转身,从腰后抽出双节棍。


    银色的,金属的棍子,握持在甜玉米手中,毫不犹豫朝着脚下的柳川后脑勺砸去!


    向云来从甜玉米冰冷的瞳仁中察觉了杀意,他连忙扑到柳川身上。隋郁挡在向云来和柳川面前,双手猛地上举,居然就这样抓住了落地的甜玉米。


    甜玉米的半张脸都被黑色口罩覆盖,唯有一双颜色怪异的眼睛,在夜色中闪动惊愕的目光:“你……”


    “你没学过吗?”隋郁像扔一个包裹一样把甜玉米甩了出去,“控制半丧尸人的最直接办法,就是抓紧你们太轻的身体。”


    甜玉米翻滚落地,没有受伤。隋郁丢他出去的方向并无建筑或任何硬物。他从地上爬起,双节棍在手里甩呀甩呀,最终还是收起来了。


    柳川在向云来身下挣扎狂吼,要冲出去继续跟甜玉米厮打。他吐过了,现在彻底被愤怒控制。向云来怎么吼他都不奏效,下意识地要入侵柳川海域时,硬生生停住。象鼩蓄势待发,却又因主人失去冲锋意志而停下。它爬到柳川的脸上蹲着,开始用充满好奇的目光观察柳川正流着鼻血的脸。


    “你们吵什么?”向云来只好做和事佬,“柳川,不要闹了!”


    柳川听他的话,狂怒的情绪稍微平息。甜玉米在距离柳川两米左右的位置停下:“我在巡逻,看到他鬼鬼祟祟在这里转悠,我当然要问几句。他不仅不回答,还先动了手。”


    “我,我没有鬼鬼祟祟!”柳川大吼,“我在追踪邓老三!”他指着身旁黑洞洞的巨大豁口:“邓老三,她在011区里面!”


    甜玉米:“她当然在里面。”


    这平静的回答让柳川愣住了。“在里面……你们黑兵,怎么不抓她?”


    甜玉米深吸一口气,走近柳川,蹲了下来。柳川被他一红一黑的瞳孔吓了一跳:“半丧尸人。”


    “半丧尸人首领。”甜玉米看看他,又看看向云来和隋郁,最后冲向云来伸手,“你们好,我是新上任的半丧尸人首领,蔡羽。向老板,既然他跟你认识,我相信他是没有恶意的。喂,大个子,你记住了,如果你在王都区里袭击巡逻的黑兵,我们是可以不问缘由直接把你揍死的。”


    柳川:“我不是王都区的人。我不懂你们黑兵的狗屁规矩。”


    蔡羽盯着他,故意学他的语气重复:“你不是王都区的人……那你为什么调查邓老三?”


    柳川:“关你什么事?”


    蔡羽:“邓老三是黑兵的事儿,是黑兵在查的人。你横插一脚,我当然要问。”


    柳川:“……你们也在查邓老三?”


    蔡羽:“……你怎么说得好像只有你在查似的?斗兽场和邓老三的事儿,一直都是我们在查。要不我今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以为你只有你知道邓老三昨天晚上潜回011区了么?”


    一瞬间,柳川的目光变得热烈。他拉住蔡羽:“你们还查到了什么?告诉我。”


    蔡羽失语片刻,对向云来说:“向老板,你这个朋友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没听懂我说的话吗?这里是黑兵在盯着,无关人士立刻滚开。听好了,下次我再看到你出现在这里,我不会手下留情。”


    柳川:“其实你打不过我。”


    向云来产生了错觉:他好像看到甜玉米色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蔡羽咬牙:“你、说、什、么?”


    有一些话已经到了柳川嘴边,但他硬生生咽了下去,换作一副没有敌意的、温良的表情。向云来立刻认出:这是胡令溪惯用的营业笑容。


    “我要加入黑兵。”柳川说,“如果只有黑兵才能追踪邓老三,那我去当黑兵。”


    第96章


    自从得知方虞遗体遭受了什么, 柳川就一直在追查斗兽场事件的主犯。


    孙惠然已经死了,他只记得还有一个邓老三。他与邓老三在前夜酒吧见过几次,记得她那特征鲜明的容貌。但在王都区寻找邓老三是一件特别艰难的事情:地底人的首领, 有千万种藏匿自己的方法。


    柳川熟悉王都区的道路,前几天他在街巷里四处活动的时候,听到角落年迈的半丧尸人在聊天。他买了烟和酒送给他们, 得到了关于邓老三的消息:邓老三曾出现在王都区东边的某栋废弃小楼里。


    蜗居在小巷里的流浪汉在邓老三眼中就是一团团灰黑色的垃圾, 更何况他们是半丧尸人。在邓老三看来, 即将丧尸化的老东西们比垃圾更无用。她从未正眼瞧过他们,也并不避讳他们。她在那栋小楼里进出,偶尔的还会与打扮和穿着都很体面的人见面。


    半丧尸人蜷缩在街角, 他们记得邓老三。地底人的首领, 被危机办通缉,被黑兵追查,但居然还能堂而皇之地在王都区行走。


    等死的日子太过无聊, 这些碎棉絮一样老垃圾默默记下了邓老三的行踪。


    这些情报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价值。即便换来钱, 他们也已经无法吃喝什么好东西, 想要去买丧尸针,但他们又全都上过当,知道那些不过是掺了兴奋剂的营养液而已。


    柳川的烟和酒没意义, 但柳川本人很有意思。他已经是染色体变异的特殊人类,不会再被丧尸病毒感染,可以和他们自在聊天。柳川说话有点慢吞吞,反应不算快, 但平板无表情的脸, 看起来透着天真的诚挚。他们和柳川喝了一下午酒,从王都区聊到过往的灿烂日子, 最后把邓老三近乎完整的行动轨迹全都告诉了柳川。


    只要你需要,我们就是你的眼线。老垃圾们说:不用给我们带东西,闲着就来跟我们说说话吧。


    柳川开始追踪邓老三。


    王都区最不缺的就是流浪汉。柳川头发长,几乎盖住半张脸,以往都是胡令溪给他打理,如今已经变成满脑袋的乱蓬蓬。老垃圾们指点他如何扮演流浪汉,柳川学得有模有样。这副样子隐匿在王都区中,是最寻常不过的,邓老三多次悄悄从他附近路过,完全没发现跟半丧尸人流浪汉缩在一块儿的,还有这么一个大块头。


    柳川看起来木讷,读书却不错,奖学金一直攒着,原本打算放假时带方虞和外婆一起出门玩,后来又打算留着等大学毕业跟胡令溪同居时交房租,但现在全都没用了。这些钱全都花在老垃圾们身上,或者买药物绷带消毒水,或者买最便宜的老人机,让老垃圾们随时可以告诉他邓老三的下落。


    邓老三确实一直潜伏在王都区。狡兔三窟,有不少人给她提供居所,除了地底人和血族,还有几个向导、哨兵。但邓老三从不在一个地方持续停留超过24小时。她非常警惕,一直在转移,很明显是在提防着什么人。


    据老垃圾们说,邓老三常出没的那栋小楼曾发生过怪事,某日有几个体面的人进去,之后又逐个慌里慌张跑出来。之后不久,另一边的同光教教堂起火,而隔天邓老三回到小楼再离开,老垃圾们全都看见了她极其难看的脸色。


    都没有了,被人拿走了。她对手机另一端的人说。


    那是一场凶险的争吵。愤怒的邓老三穿过小巷时,故意踩碎了一个只剩一口气的老垃圾。骨头在她粗大的脚下脆响,她几乎把那个半丧尸人碾得粉碎,大汗淋漓的脸上尽是鲜明的仇恨。她被什么激怒了,同时极其恐慌。


    老垃圾们不害怕死。他们在同伴粉碎的尸身旁放声大笑,嘲讽邓老三。邓老三又折断了两个人的脖子,扭头离开。


    之后,邓老三开始了频繁的躲藏。她以往即便藏在王都区,但也没有这么惊慌过。柳川观察她的表情,意识到她正处在极度的惊恐之中。她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惹恼了不能得罪的人。


    她为什么不回011区?柳川不理解。


    老垃圾们告诉他,邓老三是地底人首领,但并不是011区的主人。在011区的深处,还有更年长、更具有威慑力的地底人生存着。邓老三只是他们的传话筒,一种可用的工具而已。


    斗兽场的败露让地底人陷入不义之地,邓老三总是在地面藏匿,不敢回到地下。这足以说明011区的地底人对她不满。


    而昨夜,邓老三终于离开自己的蜗居地,穿过半个王都区,回到了阔别已久的011区。


    柳川心想:她获得谅解了。


    柳川昨天在路面守了一晚,没有收获。今日没任何一个老垃圾联系他,也就是说,邓老三进入011区之后没有再出现过。于是他亲自前来,试图找到进入011区的路径。


    他说完这一切,看着向云来,那神情有点像期待夸奖的孩子。但向云来问的是:“你怎么有这么多时间?你不上学了?”


    柳川说:“对,我不上学了。”


    向云来愕然,半天才说:“你这样做,方虞不会高兴的。”


    这种话现在对柳川不起作用了。柳川面无表情:“我不管他怎么想。能抓住邓老三,我高兴。”他转向蔡羽,语气渐渐凶狠,“黑兵既然早就知道邓老三在王都区,也知道邓老三行踪,你们为什么不抓她?你为什么要放任邓老三回011区?黑兵到底在干什么?”


    “黑兵的事情你少管。”这种指责对蔡羽简直就是毛毛雨,“刚不是还想加入黑兵吗?瞧你现在这个态度,我认为你对黑兵没有一点认同感。”


    柳川收敛了怒气:“不是的,我是说,我如果加入黑兵,一定会带来更好的……”


    “你不必跟我说这些。”蔡羽站起身,“你是哨兵,对吧。我是半丧尸人首领,哨兵可不归我管。你去找你们的首领。哦……你们的首领位置已经空置很久了,你得直接去找夏春。不过退一万步说,你不够格。你不是王都区的人,黑兵不会接纳你的。”


    想不受阻碍地追查邓老三,必须成为黑兵;然而柳川不符合加入黑兵的任何条件。他说不过蔡羽,也打不过蔡羽,一时间变得垂头丧气。向云来和隋郁把他送出王都区,一直看着他坐上回家的车子,两人才放心。


    “有空的话联系一下老胡吧。”临走时向云来说,“他很担心很担心你。”


    “……”柳川木然坐在车子里,没有回应。他满腔热情和愤慨,想要给方虞讨个公道,但行动却处处受阻,什么精气神都没了。


    此夜,在王都区高高低低的房舍上,不少半丧尸人黑兵正在巡逻。蔡羽的就任让王都区的半丧尸人重新凝聚了起来。他就任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没人愿意当首领,二是他很能打,寻常地底人也无法与之对抗。半丧尸人反正没人可选,于是把票都投给了他。


    组成黑兵的四个部分——地底人、半丧尸人、哨兵向导、狼人——之中,虽然狼人目前声势最热烈,而哨兵向导的数量最多,能力也最均衡,但实际控制着王都区黑暗那一面的,是地底人和半丧尸人。


    地下的区域自不必说,地上的每一个阴暗角落,都是半丧尸人最喜欢呆的地方。他们行踪诡秘,身材干瘦,善于藏匿,又心思狡猾。除了与地底人保持着永恒的、说不清缘由的争斗,许多半丧尸人也并不喜欢哨兵和向导。同为特殊人类,他们日渐衰败腐烂、面容受损,而哨兵向导却完整无缺,和世界上大多数寻常人无异。于是嫉妒和怨憎不受控地孳生。


    蔡羽瞧不起狼人,对哨兵向导也没多少好感。向云来心想,他或许正是那种最典型的半丧尸人。


    “但我觉得,他对你态度不错。”隋郁说。


    “因为我们在教堂里也算是打过照面。后来也常常在老胡酒吧里见到,会点点头打招呼。”向云来说。


    隋郁眨眨眼:“是吗?哼。”


    向云来:“……你吃什么醋啊?这不是该吃醋的点啊,哥。”


    隋郁揽着他笑。向云来没明白这句话的笑点,推搡他:“别拉拉扯扯。”


    隋郁:“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是说,只有我和你的时候,比较可爱。”


    向云来一怔。不在外面跟人有亲昵动作,这似乎是他对待任东阳的方式。重来,重来!他心想,主动挽着隋郁胳膊:“我是说,我可以拉扯你,你不要拉扯我。”


    隋郁笑得非常快乐:“好的,邪恶的王都区大王。”


    一路上,向云来把自己所知的王都区四大势力的争斗都跟隋郁说得七七八八。回到百事可靠已经是深夜十点多,向榕还没睡,正跟萨摩耶在铺子里做卷腹运动。萨摩耶压在她的腿上,其实根本无济于事,但向榕还是每做一个动作呵斥它一声:压好了,压稳了。


    隋郁从门口钻进来,像进自己家一样熟稔,顺手接过向云来的挎包挂好。两人边看向榕运动边吃路上买回来的烧烤,气得向榕泄力,躺在地上不动弹。


    她察觉到大哥和隋郁之间气氛的变化。那是一种她乐见的轻松和快乐,但又有点儿让她忐忑。就像向云来总为她操心一样,她也时常忧虑向云来的一切。但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抱着萨摩耶,低声指挥它去偷桌上的羊肉串。


    她的海域巡弋报告在五天后送到了学校,评分是4分,秦戈写的意见像教科书上印出来的一般四平八稳:该生的量表、面谈与巡弋,均表现出平衡、可信的稳定性。其海域的构建方式充分展示了该生卓越的空间想象能力和架构能力,且该生擅长隐藏海域之中的私有领域,并在海域中搭建出比原型更为丰富可信的环境景观,可见其逻辑思维与理解能力之优秀。该生接受过系统、完整的教育,在人际关系与自我认同上,体现出明显的自信、坚定、乐观等特质……其海域中隐藏的私人记忆,我并未探索。但这部分记忆并未影响其性格的塑造与价值观念的形成。该生在之后的同伴生活中,若能脱离保护欲过强的家人,独立、自主地面对和解决生活中的问题,其海域中现有的矫饰、美化与欺瞒现象将大大减少。该生目前需要明确的是,她不必承担任何人的期望与责难,她可以自行选择应有的生活……


    向榕把这份评语从头到尾看了又看,盯着每一个字不放。报告之后将放入档案,送到向榕考取的学校里去。向榕回家后,逐字逐句地把评语默写下来,交给向云来。


    “他好牛。他在海域里跟我聊天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提到过什么矫饰和美化。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向榕目光灿烂,“他比你厉害,是不是?你看这里!他说你是保护欲过强的家人。”


    “他当然比我厉害。”向云来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秦戈怎么还隐隐地批评他?他俩不是朋友了么?这种偷摸给妹妹打小报告的感觉,很让他羞愧,“……但看出来也很正常吧,你毕竟巡弋了两次,龙游写的上一份报告也很不错啊。”


    向榕:“和你写的那些东西相比,这种才是最正式的结论性报告吧。”


    向云来正色道:“大姐,我还没出师。”


    向榕:“你上次不是这样说的,”


    两个人又闹起来。向云来按着她肩膀:“榕榕。”


    这是说正事的语气。向榕收起打他的手:“你说。”


    “我跟任东阳分开了。”向云来说,“是真的分开了。他最后让我快滚。”


    向榕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直到向榕通过巡弋,向云来才敢开口,怕得就是会让已经足够紧张的向榕又多一层压力。但向榕没有向云来想象中的欢喜,她问:“任东阳没有为难你?”得到否定的答案,她又问,“他怎么这么干脆?”


    向云来:“不要深究,之后怎么处理,是我的事。榕榕,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海域里的那些‘任东阳’全部释放了。”


    向榕一点没放松,眼泪淹没她的瞳仁。她没让眼泪掉下来,艰难地扁着嘴巴:“他……他会不会生你气?他说不定还会想新的法子来要挟你,比如我们以前……还有我们接受他那么多帮助,要还的吧?我也去打工,秦小灯说她打工的地方需要暑假工,我去挣钱,我也一起还,好不好?”


    “没有的事。”向云来说,“开店的钱,还有他之前零零碎碎给我们的生活费,我早就还清了。”


    他揉着妹妹的头,心里百感交集。关于任东阳和他的这段关系,他忌惮的是任东阳会毁掉向榕来之不易的户籍,夺走向榕参加考试和离开王都区的机会,而向榕考虑的始终都是向云来。


    他也被向榕的眼泪弄得心里头一片酸胀。他抱着向榕嘀咕:“没事的,没事的……我们都会越来越好。打什么工,不许打工,你以后可以打一辈子工,考完试给我出去玩。”


    向榕:“我不在的时候你怎么办?万一任东阳真的……”——


    “我保护你哥哥。”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隋郁不知何时靠门站着,抱着双臂的倜傥姿势。


    他走过来,抓起两张纸巾,一左一右地擦兄妹俩的眼泪。姿势是粗鲁的,动作却很温柔。向榕止住哭泣,她要去学校了。她临走时一步三回头,向云来巴巴站在门口目送,两个人此时此刻愈发觉得生命中果然只有彼此是最可信最亲近的人。


    “别欺负我哥!”向榕指着隋郁说。


    隋郁:“尽量,尽量。”


    眼看向榕消失在街角,隋郁立刻把向云来拉进店铺,另一只手哗啦将卷闸门一拖到底,铺子成了密室。


    “你跟任东阳分开了?”他眯着眼睛问,“什么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第97章


    和电视剧、小说中总有一个明确开头的恋情不一样, 向云来和隋郁之间的关系,像沿着陡坡一直下滑的石头,他们两个人都说不清楚开端, 也不知道如何收尾,只是一味放任石头不停滚落而已。


    那个无法定义,但可以让他们深入纠缠的概念, 如同向云来以往所理解的那样, 总是“模模糊糊”的。


    反正他一直以来的人生都是这样过来的。


    不确定意味着不必承担责任, 当然也不必承担随之而来的、必然的痛苦。即便伤心难过,只要在心里想几遍“其实我又不是认真的”,一切就能忍耐过去了。


    他认为隋郁也是不在意这种事情的。隋郁对他表露好感的时候, 根本不在乎任东阳和向云来之间仍是恋人。于是向云来也理解为, 隋郁不需要感情中的“承认”和“确定”。隋郁跟自己一样,只要从模糊的感情中获得快乐和兴奋就够了。


    他说:“我以为你对这些无所谓。”


    隋郁认真想了想:“对,我确实无所谓。不管你跟任东阳是什么关系, 不管你跟谁在一起, 我都会把你拐走。即便对方是你……那个词中文叫什么, 印刻效应?即便你跟对方有印刻效应,即便你们已经通过程序成为伴侣,我也一定会拽走你。”


    向云来:“……你果然很疯。”


    隋郁:“你觉得我看那些怪物看了二十多年, 真的能像正常人一样吗?”他几乎把向云来逼到角落,“只要我确定你对我有意思,我就会那样做。”


    向云来吃惊:“你还挺讲道理。我以为你会疯到强取豪夺,把我绑回你的庄园和小岛压寨。”


    隋郁正色道:“我不会做那种事。我要你一直开心, 我想看你笑。”他捧着向云来的脸, 鼻尖相蹭。


    向云来又怔住了。他开始怀疑,隋郁真的没有谈过恋爱吗?他一生中难道从未曾透过怪物的脸庞而钟情上某个人的灵魂吗?他很快又想, 这种童话般的故事不会在隋郁身上发生,毕竟他对自己的感情,也完全出于看脸。


    可隋郁说的话,怎么就那么容易让自己心动?向云来想不出理由,按着隋郁的手说:“但被我承认,还是会很开心,对吧?”


    隋郁毫不犹豫:“对。”


    他吻下来,吻一次就说一句:“说你想要我。”“说你喜欢我。”“说你必须拥有我。”


    他们之间还横亘着任东阳的时候,这些要求都是过分的,会令向云来踟蹰和为难的。所以他从不说。


    但现在,他变得咄咄逼人。


    他的吻逐渐变得充满侵略性。向云来很难持续地呼吸,只能随着他的节奏走。隋郁在沙发落座,向云来跨坐在他的腿上,猴急地扯他的衣服和裤子。吻还在持续,隋郁把亲吻当作武器。


    而且他没让向云来糊弄过去。把向云来按在自己身上时,他也仍旧掌握节奏,逼问向云来:“说我想听的。”


    向云来茫然:“嗯?”


    隋郁停止了一切动作,甚至松开原本紧箍着向云来腰身的手,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


    他笑着,比向云来更像邪恶的王都区大王。


    向云来恼怒地抓他的头发,两个人都汗淋淋的。铺子里的空调当然是二手货,老得虚弱无力,一启动就嘎嘎乱响。人的声音,机器的声音,在狭窄的房屋里不断回弹震荡,令向云来眩晕。


    “你确定……现在聊这个吗?”向云来亮出牙齿,凶狠地咬隋郁的鼻尖。他现在的视线比隋郁高,要低头才能看清楚隋郁眉眼。眼前人那毋庸置疑的英俊,在汗水和情欲的加持下愈发锋利逼人。向云来往干涩的喉咙里吞咽唾液,头低垂在隋郁的肩膀上,凶狠的咬劲转移到隋郁的肩膀上。


    隋郁命令:“说。”


    向云来:“……说什么!”


    沉默。但只是嘴上沉默。隋郁抬起一只手,指尖从向云来后颈顺着背脊下落,像船桨划开温软的水。手指慢吞吞逡巡过背上那道沟壑,仍继续下落。


    他充满耐性,向云来则不甘认输。好像在这里被迫说出隋郁想听的话,向云来就输了一着似的。向云来脑袋被他的狂暴行动和骤然停滞弄得昏沉,在昏沉中,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问:为什么不能输呢?


    你和隋郁在博弈什么?你在争什么胜利?


    你又不是任东阳。你没必要胜过隋郁。


    “……”向云来抬起头,这回换他捧着隋郁的脸,“隋郁。”


    隋郁:“嗯?”


    “好吧,你可以排第二。”向云来说,“我妹妹永远是第一位。”


    隋郁一下抓紧了向云来的腰,力气大得要掐出痕迹。第二位已经足够他狂喜。他无暇回话。向云来说出这种别扭表白显然已耗尽了勇气,只能用潦草的吻来堵上隋郁的嘴。隋郁噙着他的舌尖,翻身把他按在沙发上,这一次彻底的毫不留情。


    第二天,向云来从自己床上醒来,看见身边隋郁的睡脸时猛地吃了一惊。头一回有人在他的卧室里留宿,而且几乎巴在他身上沉睡。这又小又窄又乱的房间,跟隋郁的公寓,还有他的庄园、小岛自然都不能比。床也不够大,他们必须贴紧了睡,其实谁都没睡好。


    银狐从半开的窗户钻出去,象鼩蹲坐在它的头上。两个精神体沐浴晨曦,隔着窗玻璃炯炯地看两位主人贴贴。


    ……怎么看怎么像偷窥的。


    向云来无声地骂它俩,它俩一个听得认真,频频点头,一个东张西望,听而不闻。教育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呐。


    街上传来送牛奶的人的声音。以往是个瘦小的男孩,最近换作一个胖嘟嘟的女人,电瓶车的鸣笛响得声嘶力竭。素质,王都区的人怎么这样没有素质!


    原来已经八点了。该起了。


    向云来一点儿也不想动,脑子里天马行空,看到什么就感叹几句。身体充盈着满足的疲累,他躺着环视周围的一切,目光再一次落到隋郁脸上时,心脏怦怦跳了起来。


    隋郁是可以触碰到的。隋郁是确定的。他翻了个身,跟隋郁面对面,鼻尖凑鼻尖。


    和模模糊糊相比,确凿无疑竟会如此令人安心和幸福。怕吵醒隋郁,他隔着几毫米去吻隋郁的嘴唇,自顾自地笑了。


    直到向云来起身洗漱,隋郁才醒来。他坐在床上发愣,头发乱糟糟的。因为没有合适的衣服,他只盖着空调被。向云来靠在门边叼着电动牙刷看他,他也看向云来。那目光先是茫然,随即渐渐热烈起来,满是欣喜。


    “你房间,好小。”隋郁说。


    向云来把新毛巾摔到他脸上:“起来吧你!给我打工挣钱,助我买大房子。”


    隋郁跳下床,大步走到向云来面前。饶是做过了也摸过了,向云来的脸还是在日光里通红:“干什么?流氓。”


    隋郁把他抱入怀中。满嘴泡沫的向云来听见了他那明显比自己急促很多很多的心跳。


    “我都忘记了早上起来不必看到怪物脸是什么感受。”隋郁亲向云来刚洗完的头,“好新鲜。”


    牙膏的泡沫沾在隋郁的胸口,弯弯的一道,也像一个笑。


    随即,隋郁在百事可靠住下了,一连呆了好几天。向云来与他天天厮混,偶尔会沉痛地反思几秒:原来谈恋爱可以这样荒淫?无耻,太无耻了。


    他在无耻的间隙里,抽空把柳川的事情告诉了胡令溪。


    胡令溪再次尝试联系柳川。


    柳川攥着手机,把通话键拨到“挂断”按钮上,想了想,干脆关机。他此时正站在黑兵的办公楼前,与夏春面对面。


    老垃圾们再一次给予他莫大的帮助。黑兵首领们聚集的地点是他们找出来的,连夏春最近时常在午后出现在这栋歪七扭八的怪房子前,也是老垃圾们通知他的。


    “我要加入黑兵。”柳川开门见山,“半丧尸人首领说,我得到你的许可就行。”


    夏春叼着一支烟,看起来比之前要憔悴很多。她认得柳川,但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根本不熟。她脸上尽是不耐烦:“你不是王都区的人,别异想天开。而且你不是还在上学吗?回你的新希望学院去吧,免得学校里又乌泱泱涌来一群老少,要我黑兵交人。”


    柳川:“我已经退学了。”


    夏春:“铁了心当黑兵啊?那你得先搬到王都区住上几年。”


    柳川:“我今天就要当黑兵。”


    夏春:“行了,我今天没空,改天再陪你谈心……”


    柳川忽然大吼:“我要让邓老三给方虞偿命!”


    他声音响亮得能震动周围的楼房的窗户。一阵嗡响之后,夏春开口问:“方虞的事情,不是结束了么?”


    听完柳川的讲述,夏春狠狠抽完了那支烟。方虞遗体的遭遇她并不知道,危机办的人通知的是方虞住院期间留下的联络人,柳川。


    “我不是王都区居民,但方虞是。”柳川说,“你是黑兵首领,你不为方虞做些什么吗?”


    夏春:“黑兵没有放弃斗兽场事件。即便危机办说案子因为孙惠然的死,可以结束,我也从来没有放下过。当然这些对你来说都不算黑兵的付出,你认为只有自己才能给方虞报仇,只有自己做的才是对的,是不是?”


    她把烟蒂弹到垃圾桶方向:“你独自接触地底人,尤其是011区的地底人,简直是在找死。”


    柳川非常执拗,这种劝诫对如今满脑子只想着为方虞复仇的他,没有一丁点儿力道。


    “……看在你虔诚份上,我给你一个机会。”夏春说,“你做成我交待的这件事,我就让你加入黑兵。”


    这天深夜,胡令溪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开门正要挂上打烊的牌子,眼角余光瞥见街对面的人影。


    憔悴的柳川站在阴影中。


    第98章


    柳川进酒吧时像客人, 走到吧台前又像主人:胡令溪还没招呼他,他自己先去接了杯冰水。


    无数疑问在胡令溪脑子里打转,他先说了最重要的一件:“去换件衣服。”


    两个人都有备用的衣服放在店里, 柳川在更衣室里踟蹰,最后还是走进浴室,迅速洗了个澡。头发终于变得清爽, 他在湿漉漉的镜中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睛。自从那天离开胡令溪的家, 他一直难以入眠, 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起照片上方虞的头骨和大脑。就算勉强入梦,梦见的也是自己在垃圾堆里不停翻找, 最后抱起软绵绵的方虞的场景。


    浴室里有胡令溪常用的护肤品。他总是撺掇柳川用, 有时候直接上手给柳川按摩脸部,但柳川不喜欢这些东西,很抗拒。但他选开了爽肤水和瓶盖, 挖出一手指面霜, 回忆胡令溪的步骤, 往自己脸上抹。


    然而护肤品不是化妆品,它们无法让他改头换面。镜中仍旧是一张不会让人有任何欲望的,憔悴的脸。


    胡令溪喜欢他什么呢?柳川有时候会思考这个怪问题。大概是因为他年轻, 很青涩,喜欢不强烈的痛楚,对快感没有防御力,总之所有的一切都在胡令溪的好感带里。一加一加一……渐渐分数就上来了。


    胡令溪主动靠近他, 主动追他, 主动教他各种事情,引导他从一个不善于说话沟通的木讷孩子, 变作能跟酒吧里客人谈天说地的合格酒保。在许多事情上,胡令溪都是他的老师。而他跟胡令溪之间,胡令溪总是主动的那个。


    这次换作自己去主动靠近胡令溪……能成功吗?柳川看着镜中的自己,丝毫没有信心。


    走回酒吧的营业空间,门已经落锁,灯还亮着。胡令溪在桌边等他,热腾腾的食物香气一下勾起柳川腹中馋虫。他睡不好觉,自然也没正经吃过什么东西。狼吞虎咽的间隙,他抬头看胡令溪。胡令溪也正盯着他,目光很平静,没有责怪也没有焦虑。


    他和胡令溪心智的差距太大了。在胡令溪的目光里,柳川垂下脑袋,忽然抓过胡令溪手边的莫吉托。


    莫吉托是胡令溪教他调制的第一款酒,也是柳川最有信心,且最喜欢的。


    为了鼓足勇气,他仰头一口气灌下那杯酒,喉咙和胃部渐渐灼烧。这不是莫吉托,是胡令溪随手用店里现有的东西给自己调的酒。它并不适合酒量一般的柳川。


    柳川眼角和面颊渐渐沁出酡红,看看空酒杯,又看看胡令溪。胡令溪来不及阻止他的冲动行为,叹气:“别发酒疯啊。”


    柳川:“我发过酒疯吗?”


    胡令溪挑眉:“你说呢。”


    无论调酒失败或成功,柳川都不舍得倒掉自己的实验品,即便胡令溪劝他别喝,他也会偷偷倒进嘴里。他在酒吧醉过,在胡令溪家里醉过。醉得不省人事,照顾他的总是胡令溪。胡令溪不会趁人之危,柳川问他为什么,胡令溪说,跟喝醉的人做,对方最后可能会吐得一床都是。柳川恍然大悟,三秒钟之后很不是滋味地问:你跟喝醉的人做过?


    这些回忆涌进开始昏沉的柳川的头脑里。他原来吃过胡令溪的醋,什么时候呢?他们还聊了什么?想不起来了,恋爱的快乐如今变成一种恍如隔世的生疏。柳川托着沉重的脑袋看对面的胡令溪。胡令溪正观察他的醉意,顺手扯过两张纸巾,擦掉他嘴角的面酱。


    柳川去牵胡令溪的手,手指与他交叉、纠缠。胡令溪眼睛微微睁大,但没抽离,静静任由柳川动作。柳川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面颊上。


    胡令溪沉默地轻抚他的脸庞,手指在柳川的眼角、面颊和耳垂流连,还轻轻拍了拍柳川的脸,像饱含委屈的责怪。


    “你怎么了?”胡令溪问。


    情绪和醉意一样充满了柳川的头脑。他把脸埋在胡令溪的手掌里,眼泪濡湿胡令溪掌心。他呜咽起来,胡令溪连忙起身,两步来到他身边,把他抱在怀中。柳川很喜欢被胡令溪这样抱着,任何时候都是。他的面颊会贴在胡令溪的腹部,这让他有一种被胡令溪彻底保护的安全感。以往总是他在保护别人,很少有别人会保护他。他依恋这种温存。


    醉意继续侵袭柳川的意志。他在胡令溪衣服上擦去眼泪,终于想起自己今天的目的。他掀开胡令溪的T恤,吻他的腹部。


    这在以往是邀请的信号。胡令溪立刻有了反应,他连忙拉开与柳川的距离,手掐着柳川下巴,冷静片刻才问:“你在干什么?”


    柳川去脱他的裤子,胡令溪紧紧钳住柳川的手,惊疑不定。他问:“你原谅我了吗?”这句话说得非常艰难,他并不认为自己在对待斗兽场库房的态度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为了获得柳川的谅解,他是愿意低头的。


    柳川只专注于和胡令溪的手打架。他醉得不彻底,渐渐意识到自己现在做的事情何其荒唐,于是耳朵连同脖子都红了,原本黝黑的肤色变得愈发深。


    他终于放弃像流氓一样脱胡令溪的衣服,连肩膀都耷拉下来,一言不发。胡令溪蹲在面前,仰着头看歪坐椅子的柳川。四目相对,柳川眼眶通红,胡令溪叹息着牵着他的手。


    柳川开口:“我当上黑兵了。”


    胡令溪:“……什么?”


    柳川:“我现在是一个实习期的黑兵,如果我表现够好,夏春会让我正式加入黑兵。”


    胡令溪松开柳川,盯着他的眼睛。柳川还想说什么,胡令溪抬手制止:“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见我。”


    柳川神情非常狼狈。他听出胡令溪声音里的颤抖和极度失落。


    胡令溪又问:“夏春跟你说了什么?你想成为正式成员,要做什么?”


    柳川没有隐瞒:“只要你当哨兵向导的首领,我就能够成为正式的黑兵。”


    胡令溪盯着柳川,迅速给夏春拨去电话。他现在非常愤怒,因为夏春,也因为柳川。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爆发自己的情绪,他思绪混乱,原本围绕在柳川身边的花园鳗一条接一条消失,连柳川都察觉到他精神力的不稳定了。


    对此一无所知的夏春很快接听:“打算找我开黑兵的终身会员?”


    胡令溪:“你用柳川来要挟我?”


    向导的精神力在这一句话里溢出了,瞬间充盈整个酒吧。柳川吓得酒醒了一半。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胡令溪。胡令溪的精神力远不及向云来,他无法执行深潜,以往即便进入柳川海域,也只在浅层走来走去。但此时柳川却非常惊恐:胡令溪的精神力充满了暴力的气息,仿佛下一刻,它们就会拧成巨大的拳头朝自己砸来。


    灰狼从他身上跃出,站在柳川身前,呲牙竖耳,恶狠狠瞪着胡令溪。


    “怎么会是要挟你?”夏春叹气,“你不当首领,我也一样会吸纳柳川的。你知道他已经不去学校了么?”


    胡令溪怔怔的,他的狂怒稍稍平息,仔细地听夏春说话。


    夏春不熟悉柳川,但熟悉胡令溪。胡令溪很重视也很珍惜柳川,柳川如此莽撞地想加入黑兵,又怀抱仇恨和复仇的意志,简直就是一枚横冲直撞、没有止爆器的炸.弹。胡令溪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因此在听到柳川说的话时,夏春就晓得,胡令溪对此一无所知。


    柳川向来都听胡令溪的话,但现在做的事情显然是瞒着胡令溪的。


    “唯有这样,他才会对你坦白一切。”夏春说,“他单枪匹马追击邓老三,随时都可能死在王都区。虽然他不是王都区居民,但他对你很重要。老胡,我肯定会吸纳他当黑兵,不为别的,就是想保护他。”


    胡令溪的怒气逐渐收敛平息。“不好意思,你对我好,可以直接一点,不必这么曲折。”他冷冰冰说,“你知道他乱来,你可以立刻告诉我,而不是给他安排这种任务。”


    夏春:“我没想要挟你。我是给你卖人情,胡令溪。你从011区的斗兽场走出来,这我知道。可是你从来没告诉我过,你是怎么走进去的。斗兽场所有的记录,危机办和我都筛查过了。奇怪啊,你是连胜百场的斗兽场传奇,但为什么任何记录上,都没有你的名字?斗兽场里的‘兽’,不是被拐来的就是被骗来的,或者直接被抓进来的。唯有你,唯独你。你是自己走进去的。你怎么做到的?谁引荐你?谁为你带路?”


    胡令溪静静站着,偶尔瞥一眼手机。


    “你有秘密,胡令溪。”夏春顿了顿,轻笑道,“但王都区里的人,谁没有一两个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我理解你,老胡。”


    她语速不快不慢,在紧逼之后很快松弛,亲切地老胡长老胡短:“我们认识很久,你也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我邀请你当四首领,我是真心诚意的。我相信你的加入一定会让黑兵的力量壮大。”


    胡令溪:“我没……”


    夏春:“整个王都区,除了你,柳川还会听谁的话呢?”


    柳川正圆睁着眼睛,从乱蓬蓬的刘海下谨慎地注视胡令溪。胡令溪收好手机,回到柳川面前。他对夏春的愤怒平息了,但对柳川的还没有。


    柳川莽撞、固执,不圆滑也不机灵。这些性格他都很喜欢,柳川于他而言,像没有雕琢过的璞玉。但这块璞玉太忤逆,也太胆大了。胡令溪摘下眼镜,抓了抓头发。他长相斯文,身上的学究气来源于那副银色的细边眼镜,长发则总让人觉得他没有攻击性。


    但此刻他站在柳川面前,气势如同苍峨酷寒的雪山。


    柳川的手心沁出汗水。他不敢迎接胡令溪的目光,但无法移开眼神。他像猎物被胡令溪彻底捕获。


    胡令溪又问了之前问过的那句话,轻柔,冷漠:“柳川,你刚刚到底想干什么。”


    第99章


    柳川很少见胡令溪发怒。更少见他对自己发怒。


    他在年少的恋人身上倾注了无限的耐心, 这种耐心会让被爱笼罩的人产生危险的错觉——“我是绝对安全的”。


    柳川正是这样。即便胡令溪发怒,而他仍遵从胡令溪的命令,艰难地说出今晚的来意。


    要想胡令溪答应夏春的要求, 就得让胡令溪和自己的关系回复如初。但他不知道怎么让一切复原,当初是他迁怒于胡令溪的。尽管冷静后明白胡令溪跟方虞的事情没有任何联系,但心里那一点点别扭, 让他始终不能坦然地面对胡令溪。


    他没有多少关系密切的朋友, 更没有对朋友大发脾气的机会。他没学习过怎么修补破裂的关系。


    以往他非常害怕方虞生气, 因为他对方虞有愧疚;但他现在正好相反,他一点儿也不担忧胡令溪生气。反复联系他的是胡令溪。反复发来“我很想见你”的是胡令溪。他擅自结束冷战后为他准备最喜欢的酒和食物的,也是胡令溪。


    这样的胡令溪, 自己应该做什么都会被他允许和原谅。比如, 用一场情事来讨好他。


    胡令溪听完他的解释,脸上没有一丝愤怒,仍是一张冷酷到陌生的脸。花园鳗却再一次消失, 弥漫在酒吧里的精神力像被风吹动的海面, 正在不停动摇。


    “那就试试吧。”胡令溪说, “像你刚刚说的,讨好我。”


    柳川犹豫片刻,伸手去摸索胡令溪衬衣上的扣子。他回忆着胡令溪以往做的事情, 笨拙地重复。胡令溪一动不动,静静看他,在他俯身低头的时候猛地抓住他的头发,令他不得不吃痛得仰起头来。


    他看见胡令溪的脸上没有一点快乐或期待。方才看他吃饭时那种安心的表情也早就消失无踪。


    胡令溪不高兴。非常不高兴。但他还能怎么做?柳川心里一片茫然。他忽然懊悔自己匮乏的人际交往, 十九年的时间没能教会他成为一个圆融的人。


    “……你想让我怎么做?”柳川小声问。


    酒吧中灯光愈发昏暗了。窗帘拉紧, 但柳川总觉得那里留着一条可疑的缝隙。那缝隙让他无法放心,好像有人会从外头经过, 会从缝隙中窥看一切。他躺在餐桌上,胡令溪正低头看他。他感觉自己也像一盘菜肴,没有任何蔽体之物,是亟待被人品尝的食物。


    胡令溪的动作慢条斯理,仿佛确实正在处理即将入口的佳肴。他衣着仍旧整齐,衬衣袖子折到手肘,露出结实的手臂,十指修长漂亮。他耐心又缓慢地用双手操纵柳川。


    柳川的汗水顺着头发滑落到台面,唾液也从嘴角滑落。他受不了的时候,试图伸手制止胡令溪过分灵活刁钻的手,但他的双手被绑在头顶,带子联结着墙上小窗的通风扇。小窗方正,通风扇早就坏了,松垮垮地卡在窗框里。带子是胡令溪在吧台里找的,曾是捆绑花束的缎带。柳川的手一动,扯到带子,通风扇立刻在柳川的力气里哐哐地作响,是随时会被扯落的那种危险的响声。


    “想让更多人看到你吗?”胡令溪问,“你把通风扇扯下来就行了。外头就是小巷子,你知道每天晚上都会有人在这里经过。……哦,对,你知道。所以你才这么用力,对吗?”


    他微笑地说,抓住捆缚柳川双手的带子,猛地一扯。


    柳川惊恐得几乎要从桌上弹起来。


    通风扇喀拉地响,没有松脱,但两枚螺钉轻声落地。


    “差一点。”胡令溪的语气冷漠,又充满遗憾,“真是可惜。你听到了吗?外面有脚步声。”


    “放……放手……”柳川的眼睛死死盯着胡令溪紧拽带子的那只手。


    胡令溪应:“好。”但他放开的是另一只正在柳川身上逡巡的手。


    柳川哑口无言。他面对胡令溪,简直毫无办法。而这种“讨好”和他先前想象的也完全不一样。


    胡令溪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高兴。虽然表面上对似乎对这种折磨和控制兴味盎然,但柳川从胡令溪的语言和行动中察觉,他对此并不感兴趣。


    他要什么?我应该做什么?柳川艰难地思考。他放弃哀求胡令溪,扭头尽力地靠近胡令溪的身体,脸庞贴紧胡令溪,像小动物一样蹭了蹭。酒意还影响着他的头脑,他低声呜咽:“店长……”


    手机忽然响起来。来电的是向云来。


    胡令溪拈起柳川的手机,手指悬在绿色的按键上:“接通,好不好?”


    柳川瞪大了眼睛。


    胡令溪:“或者开个视频,让向云来看看你现在什么模样,好不好?”


    他把手机对准柳川。


    柳川怔怔看他,好一会儿才说:“你不会这样做的。”


    胡令溪还未回答,柳川的手忽然猛地用力——他竟自己把小窗扯了下来,哐当一声响。


    胡令溪立刻抓起凳上柳川的衣服,丢向墙上空空的缺口。衣服堵住了小窗的空处,手机铃声也停了。


    外头的巷道中果然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一个无家可归的地底人正在厨余垃圾里翻找食物。


    柳川在桌上坐起,笔直看向胡令溪。通风扇被拖动,在地上咵啦咵啦地响。胡令溪瞪着柳川,目光是凶狠的,但里头还有一些柳川解读不出来的痛苦。


    柳川先前的踟蹰和担忧全都被愧疚替代。他没见过胡令溪这样的表情。他忍不住伸手去牵胡令溪,但胡令溪避开了。


    胡令溪把手机丢给他,低声说:“你知道我一定会答应你的要求,去当黑兵那个狗屁首领。”


    他不是询问,平淡地说完,像忽然失去对柳川的所有兴致一样,背对柳川走向酒吧深处。


    “滚吧。”他说,“去当你的黑兵吧。”


    几天后,与隋郁同行的向云来在黑兵的营地附近碰到了柳川。


    三人面面相觑,向云来先说明情况:远在内蒙寻人的汤辰昨夜紧急联系向云来,说邢天意被夏春绑架了,特委托他俩来了解情况。


    柳川则言简意赅:“我去上班。”


    向云来:“……你在黑兵这里兼职?黑兵能发出工资吗?”


    三人走到营地入口,先看见的是在门口抽烟的胡令溪。胡令溪穿一件黑色的无袖T恤,露出两根虬实有力的胳膊,戴灰色鸭舌帽,长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他今日戴隐形眼镜,鼻梁笔直漂亮,帽檐的阴影覆盖他半张脸,眼睛淹没在影子里。


    他看起来年轻,长相又打眼,身边围着几个年轻人叽叽喳喳。胡令溪面无表情,仿佛站在营地前面就足够他难受。他远远看见了柳川他们,但没打招呼,脸很臭。


    向云来叹气:“好帅。”


    柳川:“嗯。”


    隋郁看到的是脸上一堆花园鳗蠕动的三眼怪物,他不予置评。


    向云来问胡令溪为什么在这里,胡令溪先看柳川。柳川结巴:“他,他也是黑兵。”


    向云来大吃一惊:“黑兵富了?怎么请得动你?”随即想起今日来意,“难道夏春打劫了邢天意的家财?”


    此前柳川来过的那栋歪七扭八的小楼,是黑兵营地的标志性建筑之一。这个“营地”位于一座废置的公园,除了几栋后期建起来的怪楼之外,还有面积颇大的绿地和游乐设置。不少小孩都在这里玩耍。正是白天,营地非常安静,有人在草坪上晒太阳,还有人在破破烂烂的滑梯下面搭起架子烧烤。


    胡令溪解释:黑兵的结构松散,只有必要时才会聚在一起。而每个种族的首领都有自己的住处和工作,只有正式会议的时候才会在营地碰面。这个营地里数量最多的,是无家可归后加入黑兵的人。他们在营地中寻找合适的房子,或者自己居住,或者和朋友、家人居住。这里与其说是“营地”,不如说是一个混乱的住宅区。


    向云来:“你好熟悉这里。”


    胡令溪:“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柳川立刻回头看他,目光充满好奇。胡令溪忽略他的眼神,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径直带向云来走进了喷泉旁边的一栋灰色的三层建筑。


    这是营地里最多花草的楼房,无论是已经干涸的喷泉,还是小楼一旁的草地,全都种满了花,香味扑鼻。但即便如此,还没走进去,向云来就皱起了眉头:一股怪味直冲脑门。


    拿着高压水枪冲洗外墙上恶臭物体的女孩,正是邢天意。


    她那头漂亮的卷发在斗兽场事件中被自己绞去一截,住院后为了缝合后脑勺摔出的伤口,不得不全部剃光。头发如今只长出寸把长,她看起来像个圆头圆脑的娃娃。原本讨人喜欢的圆润脸庞瘦得轮廓清晰,脸庞和脖子,以及露出来的胳膊上都有伤痕,其中咽喉处那道伤最为严重,仍被纱布覆盖着。她住院的时候向云来去看过一次,但邢天意不喜欢别人瞧见她虚弱伤重的样子,只允许父母和汤辰进入病房。


    看到邢天意的时候,向云来又是高兴,又是难受。“邢天意!”他高声喊。


    扭头看见向云来,她非常惊喜:“你们……”


    高压水枪随着她的转身,袭击了所有人。


    只有隋郁反应最快,手挡在向云来面前。


    “邢天意!”一个暴喝从旁传来,“你又去招惹那些狼人了?”


    “这次跟我无关!他们在墙上涂屎,写的是‘夏春……’”邢天意没能把话说完。高压水枪再次随着她的转身而转动,把夏春淋透。


    “……不好意思啊。”邢天意关了水枪,“我是新人。”


    新人邢天意住在这栋狼人群体专属小楼二楼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她虽然有家,但夏春建议她暂时搬到王都区,父母也都离开这里回了老家,这是为了避免她和家人被血族找到。


    邢天意的房间有两扇窗户,一扇对着景色明亮的草坪,一扇对着小楼附近花开得最繁盛的喷泉。室内光线明亮,邢天意的几个行李箱还堆在地上,书和衣服到处乱放。室内不仅有床铺、沙发,连厨房和饭桌都配备,还有独立的浴室和卫生间。邢天意还未来得及收拾好行李,一面从柜子里找出毛巾递给大家,一面哂笑:“对不起啊,我用不惯高压水枪。”


    向云来环视室内,深深叹气:“我也好想被夏春绑架。”


    这房间是十几岁离家出走的夏春住的,她在这里住了五年才搬走。小房间之后收留了一个又一个无家可归的狼人女孩。她们之中的不少人都曾加入黑兵,或是仍旧在王都区生活,或是离开这儿走得更远,还有几个志不在此,修整一段时间后便彻底与王都区断了关系。


    这样的房间在楼里还有七八间,一楼分给男的,二楼住女的。往上走的三楼四楼则是狼人们上课和工作的地方。


    邢天意带他们参观三四楼。三楼分布着好几个会议室模样的房间,分门别类:1号教室,2号教室……有几个年轻人在2号教室里激烈讨论,向云来听到了“3区失踪的狼人小孩已经有4个了,全都是流浪儿,这不寻常”“我听说4区也有小孩失踪,是个向导”之类的话。


    他看见鲜艳的甜玉米色头发。蔡羽坐在椅子上,维持着一个即将要往后倾倒的危险姿势,正盯着手里的本子思考,没有发现门外的这些人。


    “因为夏春是首领,所以他们讨论工作的时候,会到狼人的基地来……哦,我们都称各自专属的楼房为‘基地’。”邢天意指着走廊窗外的另外几栋楼房,“哨兵向导的,地底人的,还有半丧尸人的。”


    除了讨论工作之外,三楼的教室还会开设课程,免费教王都区的狼人各种技能,计算机、绘画、维修电器、制作餐点……寒暑假期间还会有针对狼人学生的补习课程,上课的都是两大特殊人类高校里任职的狼人教师,或是还未毕业的狼人学生。告示栏里贴着许多课程表,向云来凑过去一看,被画上粗壮黑线以表示强调的,是危机办雷迟的《如何与血族近身搏斗》,还有薄晚的《远星社发展史》。


    胡令溪:“远星社啊……”他很轻地笑。


    “这个人,有机会你们一定要见见。”邢天意指着“薄晚”的名字,“他绝对是我们狼人中最帅的那个。”


    向云来肩头的象鼩立刻双眼闪亮。与它心意相通的向云来问:“照片呢?给我看看。”


    隋郁一把捏住蹦跳不停的象鼩,狠狠亲了它耳朵两下。


    象鼩顿时乖得像一团柔软的布丁,化在隋郁手心里。


    四楼是工作区。邢天意出院后没多久就来到了这里,她身上的伤势还没有完全复原,夏春连巡夜都不安排,只让她在档案室里呆着。狼人基地的档案室保存的都是王都区狼人的相关事件,而其他种族的相关事件,只能到各自对应的基地去查阅。


    “其实应该设立一个公共的档案室。王都区过往的所有大事件,都不是单一种族能够挑起的。二十多年前吧,发生过地底人和半丧尸人密谋杀掉黑兵首领的事情,但是那个事件的记录分散保存在不同的基地里,我只能看到和狼人有关的那一部分。”邢天意说,“这样很不好。我能感觉得到,黑兵内部,大家也并不齐心。”


    最后一句话她压低了声音。因为夏春出现在走廊尽头。


    “过来吧。”换上了干净衣服的夏春冲柳川和胡令溪点了点头。


    向云来正要跟上邢天意,继续往五楼走,但胡令溪拽住他胳膊:“你也来。”


    “我?”向云来一头雾水,“我去干什么?你们要聊什么啊?”


    “你必须来。”胡令溪说。


    他揽着向云来肩膀,强行地半拖半拉,仿佛他们才是更亲密无间的两个。一路上他没有跟柳川说过一句话,连眼神都欠奉。隋郁和邢天意自然也跟着进了办公室,迎面看到的,便是一脸阴沉的夏春:“追星啊?这么多人进来干什么?”


    胡令溪:“四首领上任,邀请朋友来给我做个见证,没问题吧?”


    隋郁:“我是他朋友的人,也没有问题。”


    夏春瞪向邢天意。


    邢天意:“我……我是来向你报告,墙上的屎和字我都冲干净了,保证不会有别人知道他们写的是‘夏春吃屎吧’。”


    众人:“……”


    夏春咬牙:“……谢谢你啊。”


    向云来听了片刻,才明白胡令溪即将从今天开始,成为黑兵的四首领之一,同时也将统辖王都区的哨兵和向导种族。以往选举首领,都是投票来表决,但王都区的哨兵和向导群体是所有种族中,最不齐心的一个。他们对这种选举没有兴趣,同时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也并不在意是否真的有一位“首领”来带领他们——毕竟,他们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引领。


    于是安排首领的任务,便落在了夏春头上。


    夏春叮嘱胡令溪这几天去见见几位有威望的哨兵向导,同时要注意礼节,注意分寸。胡令溪点头。


    夏春又叮嘱胡令溪去哨兵和向导聚居的地方再观察观察,最近发生了几起聚众□□事件,黑兵怀疑其中有非法药物流通。胡令溪问是那种LSD吗?夏春说是的,针对哨兵向导的那种。胡令溪又点了点头。


    他和夏春之间的对话有一种旁人无法参与、无法插足的熟稔和闲散。两人老友般闲聊,有时笑笑,有时蹦出一些别人听不懂的代词和称谓。向云来甚至有种错觉:胡令溪好像当过哨兵向导的首领,他熟悉黑兵,他什么都知道。


    甚至没有交接,没有邢天意那样从零开始的、对黑兵中哨兵向导群体历史的学习。夏春很快交待完胡令溪,扭头看向柳川。“谢谢你。”她真诚地道谢,“谢谢你说服了老胡,他加入黑兵,对我们和王都区都非常、非常重要。我履行承诺,从今天起,你就是黑兵的一员了。新加入的黑兵,按照管理,都要从巡夜做起。我听蔡羽说你们打过交道,那我把你编到他的……”


    “不。”胡令溪打断了夏春的话,“柳川跟着我。”


    夏春:“好。”


    柳川看看胡令溪,没有反对。


    向云来只顾看邢天意手机上的英俊狼人照片,只有隋郁察觉,从胡令溪的声音中透出的,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冷硬语气。


    他拉了拉向云来的小拇指,得不到反应。扭头一瞧,象鼩趴在邢天意手机上,细长鼻子一拱一拱。他不禁暗暗用力,掐痛向云来手指。


    向云来如梦方醒,虽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总之连忙鼓掌:“好!老胡,好!”


    夏春凉凉的目光飘过来:“好了,庆祝完了,走走走。我有话跟老胡单独说。”


    胡令溪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并向其他人示意:“你们也坐。”


    夏春:“我只跟你谈。”


    但向云来、隋郁和邢天意已经很快地在室内唯一一张沙发上并排坐下,双手都乖乖放在膝盖上,看向夏春的目光无比善良与纯真。唯独柳川,无声站在胡令溪身后。


    “你需要他们。”胡令溪说,“隋郁进过斗兽场,而且他的精神体有卓越的战斗能力。向云来也进过斗兽场,而且他还深入过011区内部,在011区里认识可靠的朋友。柳川有强烈的动力,并且熟悉王都区的内部路径。至于这位狼人小姐……”


    他看向邢天意,邢天意连忙无声地说:我很能打。


    胡令溪:“她很能打。”


    夏春默不作声,目光犀利,直盯着胡令溪。


    “你要对011区的地底人和他们的黑产动手,他们是必不可少的。”胡令溪说,“当然,我也是。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否真的因为百胜才从斗兽场走出来么?”


    他转动手上一个新鲜的手镯,铁黑色,几乎没有光泽,此前从未见他戴过。


    “狼人小姐刚刚说,你看到了二十多年前地底人和半丧尸人合谋杀掉黑兵首领的事件,但你很遗憾,自己没能看到完整的事件经过。”胡令溪温和地说,“我来告诉你。那个成为两个种族目标,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黑兵首领,是我的母亲。”


    第100章


    胡令溪的母亲就任黑兵首领时, 胡令溪只有几岁。


    她跑遍王都区角角落落,最终找到了这个被半丧尸人占据的废弃公园。半年后,原本占据此地的半丧尸人全数转移到王都区的其他空置房子里, 黑兵的“基地”开始正式启用。


    这是她惹恼半丧尸人的原因:半丧尸人认为,是这个可恶的女向导夺走了他们的生活空间。


    第二件事则与地底人有关。黑兵建立的初期只有三个种族:地底人、半丧尸人和哨兵向导。她提议吸纳数量众多且力量强大的狼人一同组成黑兵,这样可以增强黑兵的管理力量。其中当然也有她基于本种族的考虑:地底人和半丧尸人是王都区的基础, 而哨兵向导数量较少, 且在声势和力量上远远逊色于其他两个种族。在她的强烈要求下, 狼人很快也成为黑兵的核心之一。


    但地底人意识到这是一次制衡:哨兵向导和狼人,是天生更紧密的两种特殊人类,他们基本都拥有正常的容貌, 只要稍加努力, 就能融入寻常社会。而这是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终其一生都在努力争取的终点。这两个种族联合起来,正好能够制衡地底人的力量。而地底人与半丧尸人是天生就不相容的,他们不可能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合作。


    地底人对王都区的绝对控制, 从那时候开始瓦解。


    胡令溪的父亲是有名的学者, 他告诫过妻子, 黑兵从组成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够稳定,狼人的加入加剧了这种不稳定,这很危险。但首领的回答是:大多数人都弄错了黑兵的意义, 包括你;我的目的并不是长久地维护黑兵的稳定,而是想让黑兵成为能够被大多数种族信任的组织,这样才能实现黑兵最初的目的——管理王都区。


    一个只有某些特殊种族才可加入的组织,其余种族怎么会相信它能够保护自己, 以及代替自己争取该有的权益呢?


    胡令溪的母亲在王都区长大, 只读到高中便辍学打工。但她有一种天然的政治直觉,精准地抓住了黑兵的核心意义。


    但正因为这样, 她成为了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的眼中钉。


    地底人并不打算简单地让她下台。他们想杀鸡儆猴。


    极其难得的一次合作,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罕见地联手了,为了除掉一个麻烦人物。


    事件发生在胡令溪上小学的第一天。为了让胡令溪有更好的学习环境,他们提前搬到了目标学校附近。早晨是令人紧张且兴奋的,胡令溪早早醒来,主动洗脸刷牙,比父母都更早地背着书包站在门口。他对学校生活充满了期待。一家人牵着手出门,送胡令溪到仅需步行十分钟的学校去。


    胡令溪跑得快,看到路口红灯,急得连连跺脚。他回头招呼还在后头慢悠悠走路的父母,视线忽然猛地向上一抬。


    他仰面往后倒去。十字路口出现了地陷,他就在塌陷的边缘。


    母亲像豹子一样冲过来,同时,一群白鸽从她身上腾飞而起。


    她抱着胡令溪跌入黑色的深坑。


    胡令溪被雨水浇醒。他头晕脑胀,浑身疼痛。鲜血覆盖了他的视野,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一种奇特的自保本能让他保持了安静。花园鳗围绕在他的身边,他趴在碎石上,吃力地擦去右眼的血,随即看见在碎石缝隙里昏迷不醒的母亲。


    一个身穿黑色衣裳——就是黑兵最常穿的那件便于收敛气息、在黑夜中潜行的衣裳——的半丧尸人,蹲在他的母亲身边,手里拿着一管蓝汪汪的针剂,正往母亲胳膊里推。


    胡令溪悚然。他猛地挣扎起身,花园鳗像一道小小的波浪划破砖石的表层,冲向半丧尸人。


    但那个半丧尸人看不见精神体。似乎是感到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爬上了自己胳膊,他抬起头,看见了正站起的胡令溪。


    胡令溪从那个蒙面的黑衣人眼中看到了刀光一般肃然的杀意。


    年幼的他停顿了一秒,随即张开双手——他在动物纪录片里看到过,小熊猫总是这样张开双手好让幼小的自己看起来身躯庞大,威吓敌人。他朝黑衣人冲去,那半丧尸人腿上仿佛装了弹簧,低下腰,嘀咕着“我不杀小孩”,瞬间弹跳而起,跃上了深坑。


    胡令溪听见上头传来父亲的呼唤。他很久之后才知道,地陷的时候,那条路前后左右都被半丧尸人封锁了,他们散播了“附近有完全体丧尸活动”的谣言,寻常人根本不敢靠近,而这周围本来就很少特殊人类。冷清的街道上,只有他孤零零的父亲屡次尝试跳落深坑,救出妻儿。


    当时的胡令溪只是冲到母亲身边,拔出了还插在她胳膊上的注射器。蓝色药液没有推完,但昏迷的母亲开始抽搐。白鸽,无数的白鸽。她洁白干净的精神体正疯狂地从她胸口涌出,仿佛雪白的岩浆不断喷发。


    即便年纪小,对精神体的状态还不够了解,胡令溪也意识到这一切并不正常。他按着母亲的胸口,试图阻止白鸽,但手心碰到的却是湿润温热的红色液体。


    花园鳗瞬间消失,他的精神力不断动摇,只能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尖叫:妈妈!妈妈!!!


    随雨水一起落到他头顶的,是一条细长无温度的舌头。


    那舌头在胡令溪的头顶拍了拍,胡令溪颤抖着抬头,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庞大到连眼前这个足有数米深的地坑都无法填满的眼镜王蛇。


    那条蛇蜿蜒地挤进深坑之中,竖立的眼瞳比胡令溪的脑袋还要大。人与精神体短暂地对视。胡令溪接二连三受到现实冲击,已经完全忘记害怕,下意识紧紧抱住母亲的身体。


    蛇逐渐缩小了,钻入缝隙,消失无踪。一个满脸沧桑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胡令溪眼前。他没看胡令溪,俯身探了探伤者的鼻息,吃了一惊般低语:哇!这么严重!


    胡令溪把他推开,护住母亲。他最后只记得那中年人粗鲁地把他甩在肩上,竟然就这样抓住松动的地基和岩石,把他带到了地面。


    落地的胡令溪立刻往坑里冲,被父亲一把抓住。“信任他!”父亲说,“他是特管委的人,他可以帮我们!”


    很久之后胡令溪才从网上偶然看到关于这位中年男人的信息:在联合国特殊人类机构任职的哨兵,精神体倍化的世界纪录保持者。胡令溪想起当时的情景仍会不自觉发冷,那条大得不可思议的眼镜王蛇,几乎能诱发所有人的巨物恐惧症。


    那古怪的中年人在救护车到来之前,用粗糙的线缝合了母亲胸前被利器划开的伤口,这为急救争取到了极其宝贵的时间。但精神体完全不受控制地从她体内涌出,胡令溪满脸是泪,焦急不安。他听见父亲说:这样下去,即便她活过来,她也会变成疯子。


    “求援吧。”中年人说。他拧开随身的保温瓶灌下半瓶水,深吸一口气,弹了下手指。


    眼镜王蛇从深坑中爬出,遵从他的指使,往东边游去。那是二六七医院的方向,离这里的路程足有四十分钟,但两点之间的直线路程,只需十分钟。胡令溪甚至没有注意到中年人又跳回了深坑。他只记得,那条灰黑色的眼镜王蛇在初秋的雨幕中游动而去,渐渐变大,越来越大,比树木还高,比楼房还高……


    除了哨兵和向导,没有任何人看到一条匪夷所思的巨蛇正在城市中穿行。


    那奇特的景象无数次成为末日噩梦的素材,在胡令溪的梦中复苏。他总是梦见蛇的脑袋几乎顶破阴沉的雨云,游动速度极快,沉默得如同一枚蜿蜒的箭矢。


    在ICU躺了半个月之后,母亲苏醒了。她花了半年时间才认出胡令溪,又花了半年想起丈夫的名字。她学习如何吃饭,如何说话,如何穿衣、洗脸、洗澡。她再也无法释放自己的精神体,那些曾亲密依偎着她的白鸽,已经因为海域的受损而彻底消失。


    父亲接受了国外高校的邀请,带着妻儿离开这个伤心地。胡令溪在国外长大,但一天也没有忘记过这件事。黑兵的首领因为这次事件而变成废人,无数流言在地下乱窜。胡令溪打工得到的所有钱全都花在了收买知情者身上,终于与父亲一点点地拼凑出事件的全貌:这是地底人和半丧尸人联合的一场谋杀。他们不仅要杀死当时的首领,甚至在死前还要给予她最痛苦的折磨。


    事件发生之后,王都区在短短的一年内经历了十六次首领轮换,最终上任的是一个地底人。


    “我回来,就是为了找到当年做这些事情的人。”胡令溪转动手腕上的铁质手镯,“这是我妈给我做的,非常笨拙的十八岁成人礼物。她现在都无法顺利地说话,看到白鸽就会发抖,会害怕地上的洞口,无论大小。奇怪的是,她却记得王都区的事情。不是她当首领之后的事情,说她在王都区长大、我在王都区长大,很多很多细小的、快乐的事情。”


    一片沉默。胡令溪低头,看见灰狼坐在自己的脚边,目光沉静,扫帚般的大尾巴绕着他的双脚。


    “所以你并不是因为想得到奖金才去斗兽场打架的。”夏春说,“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接近地底人。”


    “邓老三是傀儡。”胡令溪说,“但她是个有野心的傀儡。她把我带到库房,邀请我加入他们的时候,我告诉她我的来历。她知道那件事——当然了,她是现在的地底人首领,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件地底人引以为荣的事情?”


    他看向邢天意:“这也是你绝对无法在黑兵资料里查到事件完整来历的原因。地底人和半丧尸人早就篡改了真实的信息,不必看,浪费时间。”


    夏春:“是邓老三修改了你在斗兽场留下的记录。”


    胡令溪悠然点头:“她早就想弄死那帮地底人老家伙。有我助力,何乐而不为?”


    夏春:“她把你的名字和参赛记录全都删掉了。老家伙们没发现吗?”


    胡令溪:“没有发现。老家伙们根本不管斗兽场的事情。”


    夏春:“……斗兽场有孙惠然的参与。地底人非常讨厌这种外来的特殊人类种族……你是说,斗兽场的管理跟老家伙没有关系?”


    胡令溪:“但斗兽场偏偏设置在011区。我猜测,011区为斗兽场提供场地,但不参与管理。他们只要钱。斗兽场的资金流向是一个值得深挖的问题,地底人那些老家伙一定拿了不少。”


    邢天意插嘴:“他们要这么多钱干嘛?传说地底人其实很有钱,尤其是住在011区深处的那些地底人。真的吗?”


    夏春:“钱对地底人来说没什么意义,不过是数量的增殖。钱不能够让他们生活得更好,也不能够阻止他们的身体岩化。”


    邢天意:“……他们用不上钱,但可以给别人用?”


    夏春和胡令溪对视。两人在这个问题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短暂的沉寂中,隋郁忽然问:“胡令溪,你知道那个蓝色的药剂是什么东西吗?”


    胡令溪:“叫‘阿波罗’,一种能够令哨兵和向导陷入长时间惊恐,强迫精神体持续暴露的玩意儿。问这个干什么?”


    向云来握紧了隋郁的手。在胡令溪提及“阿波罗”的时候,两人就紧张地交换了目光。隋郁当时立刻微微摇头,示意向云来不要说出去。


    他回答胡令溪:“好奇。”


    胡令溪毫不客气白他一眼。


    向云来明白隋郁的想法。说出阿波罗的事情,就必定会牵扯到饲育所。隋氏显然是绝对不愿意让饲育所这种地方暴露在公众面前的,一切都要为下半年的特殊人类论坛让座。隋郁会提问,完全是出于惊讶:阿波罗居然早就是毁灭向导的武器。


    意识到隋郁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时,向云来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苦涩。他随身挎包的夹层里还有汤辰交托的40ml阿波罗。这件事他谁也没有说过。而现在,他更不可能告诉隋郁了。


    “我出去透透气。”向云来说着,起身走了出去。


    隋郁看见他的手机落在沙发上,忙抓在手里。正要起身追出去,手机恰在此时震动。


    一条信息,发信人的备注是:任东□□业。


    隋郁顿了一下,果断用密码解锁。


    短信简略:向先生你好,你现在方便过来看看任老师吗?他的情况不太对劲。


    隋郁盯着信息,连周围人说了什么都忽略了。胡令溪和夏春开始讨论如何进入011区时,他回复“好”,发出后立刻删掉了信息。


    他把手机拿出去给向云来。向云来问他为何不继续听,隋郁耸肩:“怎么进入011区,不是一时半会能讨论出来的。”


    他跟向云来告辞,说自己还有紧要的事情,随即离开了基地。


    半小时后,他站在了任东阳的公寓门口。


    强烈而澎湃的精神力从公寓门下流泻而出。在楼下值守的物业告诉他,这栋王都区里最显眼的公寓里住着不少哨兵向导,19层上下两个住户都跟物业反映,任东阳的精神力很不稳定,甚至持续几天大量溢出,已经影响到他们的生活。


    很不对劲。隋郁从精神力的波动中察觉到任东阳的极度不稳定。他庆幸来到这里的是自己而不是向云来,擅看和删除向云来短信的愧疚已经烟消云散。


    他敲响了门:“任东阳,我是隋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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