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档案内容
全国普通高等学校考试考生海域检测报告
(档案编号:360500061)
【考生姓名】向榕
【年龄】18
【性别】女
【民族】汉
【种族】哨兵(识别代码:05)
【精神体】萨摩耶犬
【身份证号】略
【准考证号】略
【家庭住址】王都区八里街九十九号
【学校】略
【班级】略
【测试量表】(见附件)
【调剂师】龙游
【巡弋时长】10分14秒
【潜伴】06*
【报告】
该生谈吐、举止有礼, 思维逻辑清晰,在表达和活动中无情绪不稳定迹象。
目前我巡弋的所有海域中,该生是最为特殊的一个:她的海域是动画场景, 复原的是动画作品《小小故乡》中主人公居住的乡镇。无论植物、建筑、动物,甚至是第一次踏入她海域之中的我,都变成了二维的角色。
最令我惊讶的, 是我从提示开始巡弋、到穿过防波堤进入她的海域, 时间大约一分钟, 但她已经在一分钟内,于海域内部绘制出与我几乎一模一样的二维形象。我的二维形象在作画风格上,与《小小故乡》的主角们近乎一致, 连表示脸部阴影的线条都十分相似。这是不可思议的。
该生在海域中的自我意识较为活泼、健谈, 和第一印象差别很大。得知我也喜欢《小小故乡》,她带我去看她的家,也就是《小小故乡》中主人公居住的小房子, 房中原本摆放主人公与爱犬照片的位置, 摆放的是她和兄长的合影。合影中的两个人都只有十来岁, 这是整个海域中唯一一处没有二维化的地方。
得知我认识其兄长后,该生完全放下防备心,主动带我巡视城镇。
这座小城镇有三个季节, 镇外森林是春季,河流和湖泊所在处是夏季,可以眺望远方的山崖是秋季,唯独缺少冬季。因冬季是《小小故乡》中主人公返乡的重要情节点, 我特意询问。但该生在此处显露出不悦和回避。
除此之外, 在她家中我还发现了一处无法打开的地窖。在故事中,“地窖”是主人公贮藏食物、工具, 抵抗野兽、火灾和雪灾的重要地点,但我试图打开地窖时,海域出现了轻微波动。该生告诉我“地窖”藏着她的秘密,并询问我“高考海域检测难道还要深潜吗”。
我猜想,地窖应该与她的自我意识相连,是我不可窥探的地方。我道歉后,该生继续热情与我分享这座城镇的各种细节和角落。无论对原作、对海域还是对其自己的生活与梦想,她不仅有自己的理解,并且还有合情合理的规划。她的表达充满了热情,对我也充满了信任。我想这也许跟她兄长有关。
提及其兄长,该生表现出强烈的愉快,甚至于令我感受到幸福。海域中阳光灿烂,暖风和畅,鸟语花香,连巡弋者也会被感染。虽然其是孤儿,但海域中没有阴郁、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似乎过分强烈和昂然的情绪。我不确定这是因为高考在即,还是她本人性格如此。
但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正常、健康甚至可作为范本的健康海域。建议定级评分:3分*。
需要强调的是,她的空间想象能力、重绘能力、色感全都极其出色,我在海域中的动作,和动画片中的角色动作一模一样,就连我说话的声音,也很像片中配角杰森的语音(该生表示,进入她海域中的成年男子都是杰森语音,我识别出她甚至细心地还原了杰森每次跟主角说话之前轻轻带过的“啊哈”尾音)。
这超出了我的理解。在巡弋之后的询问中,我得知她从未有过学过绘画,更没有显露过任何相关的天赋,我认为她具有某种我们尚不知晓的特殊能力,比如可以在瞬间把三维事物转化为二维。
【备注】
我与该生的直系亲属向云来曾在工作中相识,但在开始巡弋之前,我对该生与向云来的关系并不知情。这一情况已在巡弋后第一时间告知潜伴06及巡查组长唐错,并在当日的巡弋日报中记录并提交。
请复核。
(调剂师:龙游)
(复核人员:秦戈;
复核意见:情况属实,通过。)
【考生定级】(存疑,待定)
第82章
向榕的房间位于百事可靠二楼, 是光线最好,也最安静的那间。她的房间比向云来的要凌乱,但从不允许向云来随意进入, 或者帮她打扫。在捍卫房间主权上,她是绝不让步的女王。
墙上贴着她喜欢的偶像乐团海报,主唱的照片、小卡散落在桌上。床上是萨摩耶的大抱枕, 还有专属于她自己的白噪音耳机。这副耳机产自日本, 是目前世界上最好的白噪音耳机之一, 售价足有五位数。向榕16岁生日收到这东西时,哭了。不是高兴哭了,是吓哭了, 她以为向云来去干了非法勾当。
书桌上满满当当地堆放着各种书籍, 一大半都是与学业无关的闲书,什么吸血鬼狼人谷仓大战的同人画册,什么《漂亮向导和他的四个哨兵》, 还有青眉子的沙滩绝版写真, 等等等等。向云来每次看到都要大皱眉头。为了在这个房间里行使监护人的小小权力, 向云来清理过这些乱七八糟的画册。向榕一通大吵大闹,两人暂时和解,之后兄妹俩常常随机抽出一本画册翻看并锐评。这是他俩打发无聊周末的方式之一。
椅子是八百块买的。她看中王都区旧货市场的一张, 盛惠80,向云来却一定要给她买新的,人体工学,这个标准那个标准, 头枕用绝佳面料, 枕着就能睡着。向榕用了四年,从初中到高三, 扶手断了,被她用胶带仔细缠好。向云来要给她换新的,她抱着萨摩耶坐在椅子上,一口气从自己房间滑到向云来房间:马力十足,不想换!
书架上除了各种书本,还有一个玻璃瓶。瓶子里装着她用彩纸折的星星,晨曦里闪闪发光。
向榕穿好衣服,拉开抽屉,从里头抽出一张她平时攒下来的漂亮便签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折成五角星丢进瓶子里。她慢吞吞做着这一切,尤其是折星星。这是她每次执行重要事务之前的小小仪式。
今天是她做高考海域巡弋的日子,向云来已经做好早餐,边看着她吃边紧皱眉头:“你们学校几个人去啊?”
向榕想了想:“包括分校的复读班,大概七个人。”
向云来:“那不是很快就结束回来了?”
向榕:“不行的,我们跟好几个学校抽签抽在同一批,要等全部人巡弋结束,没有问题了,才能走。”
向云来:“会有什么问题?”
向榕:“你不是上过课?你问我?……反正就是那种奇奇怪怪的精神问题心理问题。”
向云来:“知道谁巡弋你吗?”
向榕:“不知道的,这次全国的调剂师来了四十多个人呢。我听说每天都要抽签。先从他们中抽6个人去巡弋的会场,会场有五个房间,我们考生抵达会场报道之后,也要抽签。抽到哪个房间,就是哪个人来巡弋。”
这种巡弋的严格程度超出向云来预计。他咬着吸管吸溜豆浆,愁眉苦脸。向榕抬头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进入‘地窖’的。谁要想硬闯,我就立刻暴动,把调剂师从我海域里赶出去。”
“别呀,我的祖宗。”向云来说,“你一旦暴动,你的报告评级不就危险了么?不想考大学了?”
向榕:“开个玩笑。”她吃完了炒面,长舒一口气,“放心吧,我海域正常得很。即便是你最崇拜的秦戈,也绝对找不出任何问题。”
向云来骑着小电车把向榕送到学校。以往向榕都是自己骑自行车或是坐公交车去,但今天向云来执意要送。向榕慷慨地让他履行大哥的职责。向云来一直在校外等到她乘坐的小巴离开学校大门,才扭头往王都区赶。
路过红绿灯时,有小小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向云来抬头只看到一只蜂鸟很快地消失,他眼睛一亮:蜂鸟灵巧可爱,他还是第一次见。
回到王都区也无事可做。他先去枫人的店里探望童醉。童醉每天都是湿漉漉的,枫人周力正在店里扯着嗓子跟他吵架,要他每个月从工资里分出三分之一交水费。孙惠然的死亡让斗兽场事件告了一个段落,危机班的人不再监督童醉,只有黑兵时不时会来看一眼。周力察觉到童醉受了冷落,对他的态度大不如以前。
斗兽场事件就像拔出萝卜带出泥,绝不会这样简单落幕。想到在斗兽场里看到的雷迟和谢子京,向云来怀疑危机办很有可能仍在偷偷调查。
“其实我现在都不明白把我放在王都区是为了什么。”童醉一身是水,蹲在店门口跟向云来分食他手搓的烤栗子,“不过昨天夏春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住在王都区,甚至加入黑兵。她想办法帮我搞一个正式的身份。可我是犯人,我在斗兽场里点火杀了人,他们不追究我了?不可能吧?你们危机办做事这么潦草?”
向云来:“谁们危机办?谁跟危机办那帮孙子是‘我们’?”
童醉:“啊?不是吗?夏春说你参加危机办的什么培训,很快就要去上班了。她的意思是,连你都正经工作了,我也不能再随便混日子。”
向云来一肚子困惑,电瓶车嘟嘟嘟地开到前夜酒吧门口,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传来狼人首领的声音:“你就说你答不答应吧!”
夏春咚咚地敲着柜台,胡令溪顾左右而言他:“答应什么?”
夏春:“当哨兵和向导的首领。”
向云来一进门就听到这句可怕的话,失声喊道:“不行!”
夏春扭头:“你来了啊,你也行,你来当。”
向云来:“我才不当。我们这个族群的首领被诅咒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上一个现在还关在二六七医院的精神科里。”
夏春:“放出来了,我昨天还见到他了,满面红光,过得可好。”
胡令溪和向云来同时露出怀疑眼神。向云来直接问:“你为什么跟童醉说我要去危机办上班?”
夏春笑眯眯喝水。
向云来:“为了招兵买马,你嘴巴里没一句真话。”
夏春:“能招到兵马就行,不用管我说话真假。总之,老胡,请你好好考虑我的提议,过两天再来找你喝酒。”她走出酒吧时,还看了向云来两眼,“任东阳最近联系过你吗?”
向云来一头雾水:“没有啊?”
夏春走远了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很值得琢磨:夏春似乎已经确定,任东阳什么事都没有,甚至是可以主动联系向云来的了。
他愣了半天,想起隋郁和自己如今的关系,分不清心里是高兴还是紧张。转身坐在吧台前,他不客气地问:“她来干啥?”
夏春的目的很简单:为了说服胡令溪加入黑兵。
黑兵的组织结构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潦草。身为王都区的自治组织,黑兵由四个族群组成:哨兵向导,狼人,半丧尸人,地底人。每个族群都会推选出一位首领处理麻烦的大小事,而四首领中,又会推选出一位担任黑兵首领,统辖全局。
黑兵的四首领,目前只有夏春在工作。哨兵向导的前任首领进了二六七的精神科,地底人首领邓老三下落不明,而新上任的半丧尸人首领听闻年纪很轻,仍在适应和学习黑兵的事务。
“难怪夏春看起来这么累。”向云来说。
据悉,曾有颇具野心和格局的首领试图把黑兵整顿为更规范、更便于管理的组织,无奈四个族群的人全都懒惰散漫,对黑兵的前程、未来丝毫不感兴趣。改革不了了之,近几年反倒出现了与首领们有关的谣言:凡是当上首领的,无一例外,不是惨死就是发疯。
向云来自己就传播过这些谣言:在他接单帮客人做事的时候,为了套近乎,最方便的办法就是讲王都区内部与他、与客人都无关的八卦故事。
比如现在流传的某个版本,称“接任半丧尸人首领职位时要交接一枚戒指,如果看到皮肤紧贴戒指的位置变黑,就说明诅咒已经转移”,就是向云来在帮客人找狗的时候现想的。
但除去这些原因,向云来确实不希望胡令溪去蹚浑水。斗兽场、人口买卖和改造,还有饲育所,全都说明王都区内部有许多他们不清楚的黑暗深渊。汤辰和邢天意的教训更是让他坚信,无论如何都不能主动跟麻烦沾边。
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期待向榕顺利完成高考,顺利大学毕业,顺利出国深造。
向云来:“你别干啊,老胡。你要活久点儿,我喜欢吃你做的炒饭。”
胡令溪:“我当然不干。听说新首领都会得到一枚戒指,戴上戒指的时候你的手指就会发黑,这是王都区的黑兵诅咒,说明你将不得好死。”
向云来:“……这、这样啊?”
胡令溪给他端来一份炒饭,并告诉他炒饭涨价了。向云来:“老板请记账。”
胡令溪:“记账可以,你得告诉我,前段时间我老看见隋郁在王都区来来回回,净往你家跑。你们出什么事了?”
向云来:“他是我客户,他来找我很寻常。”
胡令溪:“你们不是睡过了么?”
吧台上、墙壁上、桌子椅子上,瞬间钻出许多摇晃的花园鳗。
向云来又被他这些过分活泼快乐的精神体吓一跳:“胡令溪!”
胡令溪放声大笑。在他的笑声和向云来的痛骂声中,门被推开了。门上柳川新挂的铃铛,清脆一响。
胡令溪一句欢迎只说了一半。进门的人收起湿漉漉的长柄伞,笑着说:“好热闹啊,在聊什么?”
站在门口,正微笑着的,是瘦削但精神的任东阳。
第83章
进门的任东阳整理了一下微湿的头发, 甩甩头:“这雨真是突然。”
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上始终挂着淡然从容的微笑,仿佛并非久别重逢,而是一次寻常的午后小聚。
放好雨伞, 他径直走向吧台。向云来和胡令溪都愣住了。似乎任东阳才是这间酒吧的主人,他悠然坐下,就像他以往所习惯的一样, 先抓了抓向云来的头发。
胡令溪先回过神:“任老师, 你……你什么时候回王都区的?你没事吧?”
任东阳:“刚回来, 第一时间来找你。特别想念你店里的牛肉炒饭。”胡令溪把向云来面前的那碟炒饭推给他。他轻敲吧台:“再来一杯单一麦芽威士忌,谢谢。”
他的态度自然寻常,说完了转头看发呆的向云来, 伸手拂去向云来头发上未干透的雨水。
胡令溪:“我听说你是被什么人给抓走了?连窗户都破了, 他们是直接从你家里把你带走的?”
任东阳:“没有的事,都是谣传。我只不过是出国一段时间,跟你们的联系少了点儿而已。”
胡令溪从任东阳淡然的语气里觉察出一种拒绝。他点头笑笑, “回来就好”, 说完转头去拿酒杯。
向云来的手搭在了任东阳胳膊上:“你……”
任东阳飞快瞥一眼胡令溪背影, 轻轻摇头。向云来闭嘴了。在这里见到突然出现的任东阳,奇怪的是,他心中只在最初掠过一丝喜悦, 随之全是困惑不解。毕竟任东阳家里那扇破损的落地窗,还是他盯着人换的新玻璃。
任东阳掏出烟盒,刚拿出一支烟,就被放下威士忌的胡令溪制止了。胡令溪指指墙上的禁烟标志。任东阳便对向云来说:“那我们出去吧。”
向云来抓起挎包跟着出去, 回头看见胡令溪无声地说:有事喊我。
外头小雨淅沥, 向云来的电瓶车本来灰尘很厚,此时白色的车身上一道道的, 全是污浊的泪痕。任东阳叼着香烟点燃,抽的还是他最习惯的那个牌子,昂贵且难买。向云来正要开口,他先扭头盯着向云来,目光不再是酒吧里那样的悠闲淡然:“有人见过你的海域吗?”
向云来怎么都没想到他先问的是这件事。任东阳眼神锐利,钩子一样紧紧抓住向云来。象鼩从向云来肩头跳出来,和自己的主人一起仰头看眼前人。
很奇特,在这个时刻,向云来先察觉的竟然是任东阳不够稳定的精神力。即便看起来一切如常,且任东阳没有释放自己的银币水母,没有任何可观测的证据,但向云来就是能感受到他的精神力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频繁波动如涟漪不断的水面。
“当然没有。”向云来说,“别管我了,先说你的事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否认让任东阳放松了下来。随着紧绷的目光变得柔和,任东阳精神力的不稳定波动也消失了。向云来心里有些惊悸:在他认识的人之中,若论对自己海域和精神力的控制,秦戈和任东阳都是佼佼者。只不过任东阳并不像秦戈那样热衷于研究和发展自己的巡弋能力——他谁都无法巡弋,只专注封锁自己的海域。
而现在,那个以往向云来从来无法涉足也无法触碰的海域,竟然泄露出了不稳定的精神力。
“我被夏春抓去了。”任东阳说。
向云来愣了三秒钟:“啊?”
据任东阳说,击破他家结实落地窗的是从楼顶往下爬的狼人。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绑架和囚禁。他被狼人带走之后,曾听见狼人们提到夏春的名字。他们把任东阳关在王都区隐秘的狼人地盘里,连番折磨。
任东阳捋起衣袖。即便今天下雨,但仍是酷热难当的初夏,向云来原本以为他穿着长袖衬衣,是因为他想来拿腔拿调,但看到他胳膊不禁大吃一惊:皮肤上爬满了虫一样的疤痕,即便痂已经脱落,有些伤疤仍能看见肉的嫩红色。
向云来被眼前的累累伤痕震惊,他想去碰,但不太敢。任东阳仍在说着狼人的坏话,间杂一些对夏春的恶评。
向云来并不相信任东阳说的话。在夏春和任东阳之间,若要挑一个人来信任,他勉勉强强的,更愿意选择夏春。
在伤疤和伤疤之间,有几个黑色的小小针孔。向云来盯着针孔看得久了一些,猛地察觉自己忘记对任东阳的伤疤表现出心痛。他忙轻抚任东阳手臂:“夏春为什么对你下手这么狠?你们不是朋友吗?”
“看到了么?”任东阳指着针孔,“这是注射‘阿波罗’的痕迹。”
向云来:“‘阿波罗’是什么?”
任东阳:“一种药物,注射到向导和哨兵体内之后,会让我们的大脑一直处于应激状态。我们如果持续地感受到危险,精神体就会不受控制地释放。他们利用这种药物让我的精神体被迫长时间暴露,难以回收……小云?”
任东阳形容的,正是曾带给向云来巨大痛苦的蓝色药剂!他在一瞬间感到背脊的恶寒,即便知道自己现在并非身处饲育所,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他也难以控制自己的颤抖。
任东阳以为他被自己的情况吓到,张开双手把他抱在怀中:“别怕。我没事。走吧,回家再细说。”他低头吻了吻向云来的额头。
两个人跟胡令溪告别后,回到了任东阳的家。窗户和漏水的地方全都修补好了,向云来帮他缴了拖欠的电费,室内也打理得一干二净。任东阳走进房子,先巡视一圈,回到向云来身边才说:“谢谢你,小云。以往是我照顾你,你现在可以独当一面了。”
他表现得很亲昵,牵着向云来的手,抚摸向云来的头发。这些举止以往都意味着任东阳的信赖和爱,但向云来现在没办法坦然地接受了。他一会儿被罪恶感淹没,一会儿又怀疑任东阳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
和罪恶感相比,这种怀疑更让他难受。即便他很早就意识到任东阳必定别有用心,但他真的用自己的脑子去琢磨一切时,总有一种与过去切割的痛感。
任东阳没发现他的异样,询问起向榕的高考安排。向云来心里头有些别扭:他现在看任东阳是怎么都不顺眼,任东阳问到向榕的事情,他就会下意识认为,这是任东阳在暗示他不能忘记三个人共享了怎样的秘密。
“你最近巡弋过别人的海域吗?”任东阳坐在餐椅上,把向云来拉到自己大腿。他揽着向云来的腰,笑着在他敞开的领口上落下轻吻:“淤积太多不好,我帮你疏导吧。”
他的手贴着向云来腰间皮肤逡巡,往裤子里钻。
向云来下意识地抓紧他的手。任东阳“嗯”地反问,带着笑看向云来。但他的笑已经有一丝不悦了,向云来非常熟悉。
要接受吗?还是拒绝?如果拒绝,会不会激怒他?如果激怒他,会不会影响向榕的考试?向云来在人口数据库中是“死亡”,但向榕不是。任东阳花了极大的力气,在这个户口比金子还要矜贵的地方,为向榕拿到了一个绝对没有问题的身份。如果这个作假的身份被揭开,向榕还能考试吗?她还能完成自己的理想吗?重来一年……不,不能重来。高考中弄虚作假,她又是隐瞒身份的特殊人类,她将永远失去参加考试的权利。
只有一秒。但向云来脑中已经掠过了无数念头,全都与向榕有关。他人生中大多数的选择和顾虑,都与向榕有关。
在打算松手、让任东阳继续下去的前一刻,他忽然想起了秦戈的话:你的人生是被推着走的。你总是处在一种“不确定”的状态。
他随即想起隋郁那过分紧张和忐忑的拥抱。他们在百事可靠的楼梯间上就那样静静地抱着,站了很久。他听见隋郁的心跳和呼吸,确定它们就是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回忆起自己想要的东西,还有令自己感到快乐和幸福的人,忽然充满了勇气。
“……别这样做。”向云来开口,“我现在不想跟你做这种事。”
任东阳听清楚了,但没有听从。他的手仍未放开,继续往衣服里伸,嘴巴靠近向云来,空着的那只手按住向云来的下巴,强迫他面对自己。靠得极近了,那强迫性的吻也随之落下来,他在向云来唇上撕咬得很凶狠,低声说:“我只不过离开一小段时间,你就叛逆了?”
“啪”的一声脆响,向云来扇了他一个耳光。
两个人都愣了。
向云来先从他身上跳下来:“任大哥,我……”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
一阵看不见的狂风从暴怒的任东阳身上卷起,连向云来的头发和衣角都随之簌簌而动。一直紧抓着向云来头发的象鼩猛地一激灵,抬头看向天花板。
朦胧的影子像幽灵一样悬浮在向云来和任东阳头顶。那是超出向云来想象的、直径足有两米的银币水母。
第84章
世界上当然有可以倍化或者细小化的精神体, 但任东阳不是。他的水母是非常普通、没有任何特殊能力的精神体,因为十分遵循动物性的本能,连任东阳为了逗向云来笑而命令它们聚合成一束花的样子, 它们也做不到。
它们以往绝对没有那么大。
青蓝色的水母像一团阴云盘旋在房子里,它是朦胧的,边缘十分模糊。更奇怪的是。原本总是群体出现的它, 如今的数量只有一个。那唯一的一个水母, 顶部紧贴着天花板, 还在不断地膨大、伸展,巨大的头冠内部,原本如银币一样规整的圆盘已经扭曲成一种类似老树根节的病态结构, 而那些轻盈的指状体触丝变得像触手般粗大, 正随着气流和它本身的摆动,狰狞地挥舞。
向云来跌坐在地,象鼩怕得尾巴和耳朵都直挺挺的, 仍勇敢跳到向云来胸口, 试图挡在他面前。
下一秒, 象鼩散作轻雾。雾气不断上升,直到碰触水母的触丝。
向云来被一阵强烈的眩晕袭击。他站在任东阳海域的防波堤里。眼前是一片动荡的水域。他站立在孤岛上,头顶铅灰色的天空滚动着闪电。在不时被映亮的云层里, 浮现的是比方才所见更庞大、更惊人的水母团。它们的触丝纠缠在一起,仿佛巨大的头颅用细细的手臂相互紧挽、联结。
向云来站在水中。他四处张望,看见近岸的石头上站着一个人。
那个身影很显然是男人,但看起来不像是任东阳。在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 向云来的胸口立刻揪痛, 他开始喘不上气,眩晕的感觉更强烈了。防波堤正在抵抗他。
他涉水而过, 试图靠近海岸,同时大声呼喊:喂!喂!!!
那个人始终没有回头。他背对向云来,眺望海平线的另一端。那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黑色空洞,不断从中涌出银币水母来。
防波堤里,一般是不会出现海域主人的自我意识的。防波堤本身就是为了尽可能防护自己的精神世界而存在的,它是一个容易被调剂师或能力高强的向导侵入的地方,自我意识如果出现在这里,那就太过危险了。
那个人,并不是任东阳。
向云来无论如何跋涉都无法靠近他,也无法靠近岸边。再往前踏一步,他踏空了。他从海域中被甩出来,立刻趴在地上干呕。
“……你做了什么?你怎么能进入我的海域!”任东阳抱着脑袋大吼,“向云来!你……你不可能进入我的海域!!!”
向云来擦了擦嘴巴,起身冲向任东阳。任东阳似乎无法好好地控制自己的精神体,他因向云来的叛逆而轻易暴怒,又因精神体的失控而惶然失措,这在以往都是不可想象的。
永远拿腔拿调,永远斯文得体,永远整洁正确的,任东阳。
“看着我……看我!”向云来捧着他的脸,用同样大的声音吼道,“我只是想让你冷静!”
任东阳在挣扎中背脊撞上餐边柜,他停了下来,头发蓬乱,双手紧紧按住脑袋两侧,似乎想把痛得裂开的头用人力合在一起。
向云来非常震惊:他第一次看到这样崩溃,甚至双眼冒出眼泪的任东阳。
意识到向云来的目光,任东阳立刻转过头。他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勉强镇定着说:“我不需要你的帮助。请你离开。”
向云来强硬地把他的脸扳向自己。这一刻于他、于任东阳都太过新鲜了。以往总是他乞求任东阳的帮助,今日局势逆转。但向云来心里没有任何喜悦,任东阳的状态让他很紧张,这似乎是“海啸”,任东阳的海域中发生了暴动,但此时并没有任何人在任东阳的海域里。
向云来用自己稀薄的知识判断,让任东阳变成这样的真正的原因,是他的精神体。
巨大的水母在天花板盘旋、游荡。向云来低声说:“任大哥,让我进入你的海域好吗?”
任东阳根本不与向云来对视。他冷笑:“还问我做什么?你刚刚不是已经入侵了么?”
向云来:“我只能抵达你的防波堤。没有你的允许,我没办法,也不会主动进入你的海域。”
任东阳:“……是那个什么……破培训班……教你的?这么规矩,真不像你。”
他冷汗涔涔,嘴唇苍白。这绝对不是普通的海域暴动。海域暴动是哨兵和向导保护自己的方式,它对海域主人是不会产生任何危害的。
向云来扶着他:“是‘阿波罗’对你的影响吗,任大哥?”
任东阳沉默了很久。他抓住向云来的手:“你走吧,我可以解决。”
向云来:“不行,你现在……”
“我可以解决!”任东阳吼道,“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向云来!”他甚至咬了咬牙,终于抬了眼皮狠狠瞪着向云来,“你不配,不配帮我。”
向云来松开手,抓起地上的挎包扭头就走。他关门之前回头,看到那大得异样的水母缓缓从空中降落,像一面巨大的披风,覆盖了任东阳。
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向云来在雨里走了一段路,才想起自己是骑电动车来的,又鼓着腮帮子回头找车。雨一直不停,天空阴云密布。今早送向榕去学校时还阳光灿烂,这雨来得突然。
回家路上,任东阳那怪异的精神体始终让向云来迷惑。他气消了,甚至还在路口犹豫了两分钟,要不要回头。今天的任东阳确实太古怪了。失踪一个月后,他变成了一个相当危险和难以稳定的人。
在任东阳今天说过的话里,关于夏春的那部分可能是不真实的,但关于药物“阿波罗”的部分,则应该是真的。任东阳不会随便提起这种向云来不知道的东西,这初次出现的信息,极有可能是他所有谎言中最可靠的一部分。
而显然,他的情况确实很不对劲,就跟向云来被迫注射药物之后一样,精神体和海域混乱不安。
但对方为什么会给任东阳注射?孙惠然说那种药物可以强制向导或哨兵的精神体长期暴露在外,是什么人在这一个月间,强迫任东阳的精神体持续暴露?
向云来只进入过任东阳的海域一次。在进入他的海域之前,向云来自己的海域,是向榕的小镇景象,而在踏入任东阳海域的瞬间,他察觉到一种怪异的冲击,立刻停止巡弋并退出。
退出之后,少年的向云来告诉可靠的大学生任东阳:果然,我的海域变成了你的。
任东阳起初并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他们反复讨论、描述,直到任东阳的目光渐渐变化。向云来现在已经无法回忆当时背对着阳光与晚霞的任东阳曾有过什么样的眼神,但他记得,任东阳紧紧抓住自己的肩膀,压低声音,不知是强烈的欢喜还是焦虑让他声音发抖:绝对、绝对不能让任何人进入你的海域,明白吗?
为什么?
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这件事你告诉过向榕吗?
没有。我巡弋向榕海域的时候,她还很小,我觉得她听不懂。
你告诉过任何别的人吗?
放开我,任大哥……你抓疼我了。放开我……放开我!我不喜欢你这样!
“向云来!”任东阳却加重了力气,“你记住了,你必须听我的话,否则你会死的。”他顿了顿,“向榕也会死。你的海域很特别,这种特别一定会害死你身边的人。”
是他那沉重的语气、紧张的双手让向云来胆怯和信服。他们之间从此有了这样的一个秘密约定:绝不让任何人进入自己的海域。
而盘下百事可靠之后不久,这个约定增加了新的内容:除了任东阳。
那是向云来在工作中接触了一个明显异样的哨兵,并且偷偷入侵他的海域之后发生的事情。那个精神不正常的哨兵杀过王都区里没有身份的特殊人类,他的深层海域非常详尽地记录了一切。向云来用他的眼睛、他的双手重复他的每一桩罪恶,离开那个海域之后,前所未有的噩梦缠上了向云来。
连续失眠十几天的向云来崩溃了。他哭着向任东阳求助,请求他在王都区找一个可以帮助自己疏导海域的向导。任东阳找人为他注射了镇定剂,但向云来入眠之后不断从床上弹起、挣扎、尖叫,根本无法安静。
他们在那天第一次发生关系。而那个时候,向云来和任东阳还不是恋人关系。
向云来也是在那一天,第一次进入任东阳的海域,看到了阳光灿烂的蓝色大海和银白沙滩。他清醒后,海域之中的噩梦一扫而清,取而代之的是无比平静柔和的海滩。那是任东阳的海域。
向云来哭了。他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可能要永远依赖任东阳。
任东阳站在房门前,床头灯照不清他的脸庞。在向云来哭着不停说“对不起”的时候,他走过来,揽住了向云来。
向云来平静之后告诉他:在高潮的时刻,他看到了任东阳的海域。他难以忘记当时从任东阳眼中掠过的警惕和惊悸。那一刻,任东阳看他像看一个危险的陌生人。
你看到了什么?
海滩,阳光,非常美丽的地方。
还有呢?看到了别人么?我是说,我的自我意识。
没有,来不及。
向云来非常尴尬,他是第一次与他人上床,还不适应这种高潮的方式,因此能“看”的时间非常短暂。
他跟任东阳复述完,任东阳抚摸他的脸颊说:以后如果海域再出问题,记得来找我,好吗?记住了,只能找我。我随时欢迎你来。
他还说,我还挺喜欢和你做的,小云。
向云来听懂了,忍着躯体的颤抖,乖顺地点头。
但之后,任东阳加固了防波堤。无论如何高潮,如何亢奋,向云来最多只能瞥见任东阳的海域数秒钟。那是一种强制性的、不由他自己控制的“看”,根本算不上巡弋。
这种关系持续了一段时间。向云来说不清楚自己对任东阳有什么更确切的想法。任东阳可以帮助自己,而自己必须依赖任东阳。这是很明显的寄生关系。这种寄生并不是从现在开始的,从任东阳带他们离开故乡、奔赴王都区的时候,他和向榕就像两颗必须仰赖任东阳赐予的养分才可以生存的种子。
他们的关系曾被向榕撞破一次。向云来又擅自入侵别人海域,任东阳正好在百事可靠,向榕月考,两个人便在向云来的卧室里做了。送任东阳下楼的时候,楼下站着脸色苍白的向榕。任东阳什么都没说,只问了向榕考试情况,向榕瞪着他像看一个仇人。他走之后,兄妹之间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他是不是用我来要挟你?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没有关系?那为什么他……不要跟我说这是成年人的惯例,我讨厌你们这样的成年人!我就要什么都清清楚楚,我偏要清清楚楚!你们不是第一次,对吧?我早就发现你们之间奇奇怪怪……他是不是说,如果你不跟他做那种事,他就毁掉我现在获得的身份?
那天安慰向榕,向云来使出浑身解数。他知道向榕对任东阳的憎恶来自何处:任东阳给向榕一个可以在这里读书的身份时,向榕请求他也给自己哥哥一个身份。向云来那时候还可以去读大学,只要他能够参加考试。
但任东阳拒绝了。
向榕年纪小,但她并不愚蠢。她清晰地看出,大哥做的每一件事都能够让她从这种寄生关系里逐步、逐寸地切割出去,但代价是,向云来必然更深地依附任东阳。
向云来没办法清楚地解释,只能告诉她,任东阳在为他疏导入侵他人海域带来的不适和噩梦。
十几岁的向榕冷冰冰地说:他如果真的关心你,爱你,就会叮嘱你不要再乱闯海域,而不是和你做这种事。哥,这个道理我不相信你不懂。
向云来哑口无言。
而任东阳发来的信息是:她快要中考了,情绪不稳定,你放心,我没有生气。现在一切都以她为重,中考结束了我会再跟她沟通的。就让她误会我吧,我没关系。现在向榕和考试最重要。
向云来再一次看懂了藏在他话语之下的真正意思。
再后来,便是任东阳接到了离开中国、远赴美洲的升职通知。他对向云来表白,向云来答应了。表白那天,他在雨伞下抱着向云来,贴着他耳朵说:我是为了你而留下来的,小云,你明白我的心意吗?
向云来背脊战栗,但他回答:我明白。
此时的向云来站在雨中,心里充满了难以诉清的恍惚之感。任东阳消失的一个月里,不仅是任东阳,就连向云来,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给任东阳打电话、发信息,任东阳最后回了三个字:我好了。
向云来打算晚上再去看看他的情况。下午向榕回来了,他不敢告诉向榕这件事。向榕叽叽喳喳地讲海域巡弋的事情,还问他认不认识龙游。向云来得知龙游在巡弋中察觉两人是兄妹关系,悬着的心立刻放下了:“对,我还帮过他。你这次一定能过。”
“他很厉害。”向榕说,“他发现了‘那里’。”
正做饭的向云来立刻回头。
向榕:“但我当然没让他进去,你放心。”
向云来的目光从他脸上,转移到门外。卷闸门拉下来一半,一身利落装扮的隋郁站在门前弯腰,笑着问:“我可以进来吗?”
萨摩耶在看到隋郁的时候立刻风一样冲到他面前,又蹦又跳地求摸。向榕高高兴兴跑到门口:“好巧啊,我哥在复刻老胡做的牛肉炒饭,有七八成相似,蛮好吃……”
她的手搭在卷闸门上,正要往上推,忽然顿住了。
从八里街另一个方向走来的任东阳正好在门前站定。他看看隋郁,又看看向榕,笑得和煦:“好久不见。”
向榕彻底愣住了。好像她正做着美梦,骤然被人摇醒,只能怔愣着看打破美梦的罪魁祸首。
隋郁托着卷闸门,往上一抬。门滑入轨道,“百事可靠”的入口完全敞开。他冲任东阳做了个手势,笑道:“好久不见。任老师,欢迎,请进。”
第85章
隋郁像百事可靠的主人。他烧水, 在柜子底部找出明前龙井,在橱柜上方拿出任东阳的杯子。向云来正跟任东阳说话,隋郁插入两人之间, 在桌上放下一杯茶:“任老师,小心烫。”
隋郁用心表演,向榕用心捧哏。隋郁顺手收拾沙发上的杂物, 她来一句“这些都是我的书, 你帮我放回房间吧”;隋郁洗了果子出来, 她又来一句“你上次买的那种桃子好吃,我哥一个人一晚上就吃完了,都没给我留”。隋郁说我记得的, 又说那我再买呗。
两人之间的气氛如同家人般融洽。他俩才是这尴尬空间里更像兄妹的一对。
任东阳始终笑眯眯:“我介绍的朋友不错吧?隋郁人特别好, 我不在的时候多亏有他看顾你们,我很放心。”
一句话,他顺利夺回“家长”地位。
打印机发出卡纸的咳嗽声。隋郁过去看:“我修一下。”他很快从置物架角落找出蒙尘的工具盒子, 利落戴上手套。卡住的是向榕打印的试题, 隋郁扯出皱巴巴的纸看一眼:“这道题出得就不对, 四个选项都是错的。”
向榕正在夸他修打印机利落干脆,不料对手演员突然抛出新台词,连忙接茬:“真的吗?你好厉害。”
打印机旁, 你来我往,一个小小舞台。
向云来:“……”
任东阳款款落座于沙发:“我正好有一台今年的新款打印机,明天拿来给你。”他说完笑道,“这老机器还是我们一块儿去旧货市场买的。小云, 你记得谁卖给你的么?”
向云来:“老梁。”
任东阳:“他儿子准备去斯坦福读博士了, 生物学的。是我记错了吗?他以前不是学生物的。”
向云来想了几秒钟:“本科学的是计算机吧?。”
任东阳恍然大悟地点头:“对,想起来了。向榕暗恋过他。”
一句话就把捧哏的拉到了他的战场。向榕嚯地扭头:“谁暗恋他了!”
任东阳:“他没变胖之前确实挺帅。你不是为了见他, 老骑车在他家楼下转悠吗?”
向榕顿时有点儿结巴:“你放狗屁!我、我是去找朋友。”
聊到往事,气氛变得快乐,连向榕的愠怒也因为一点少女心事的加持而变得可爱起来。唯独隋郁无法参与。他是一切往事的外人。
他想说话,又突然觉得落寞。向云来朝他看来,那是安抚的目光。银狐正坐在办公桌上摇尾巴,向云来走过去抓抓银狐耳朵,银狐把脸颊贴着他手心轻轻地蹭。它毛糙的舌头舔舐向云来手心,那是谁也看不到的动作,只有向云来能感受。向云来被舔得手心酥痒,瞪向隋郁无声地开口:别这样。
隋郁立刻被哄好了,他起身说:“你的饭炒好了吗?”
向云来:“四个人不够吃,我再炒一份。”
隋郁:“我来吧。你教过我的。如果我炒得不好,我来吃。”
向云来:“别呀,我吃。”
他们讲话的声音不大,正应付向榕的任东阳听不清楚,只投来饶有兴味的目光。隋郁背脊生出力量,又觉得自己赢了。
他正走向厨房,任东阳起身说:“既然隋郁做饭了,那小云,你先跟我回家把打印机拿过来吧。”
隋郁万万想不到敌人招数层出不穷,立即愣在当场。向云来还没回应,任东阳轻声说:“噢,对不起,不能这样。怎么能撺掇客人下厨,主人反倒出门去呢?”
隋郁:“……”
向云来只想立刻离开这个他疲于应付的战场:“走吧走吧。我载你?”
两人离开时,任东阳回头冲隋郁微笑点头:“辛苦了。”那笑容特别从容圆满,没什么可患得患失。
隋郁输了。他霎时感到无趣,自己跟任东阳有什么好争的?只是那怪物露出的表情令人憎厌,他心里十分不舒坦。
向榕把隋郁推进厨房:“好了好了,你至少拿过两分。快炒吧。”她抓了一把瓜子在一旁磕,看着隋郁挥舞锅铲。
热饭炒出油香,隋郁问她:“你什么时候开始当向云来潜伴的?”
向榕:“问这个干什么?”
隋郁:“我想多了解他的事情。”
向榕:“反正就是我知道他巡弋了别人的不正常海域就会做噩梦开始。时间……大概是我们来到王都区之后吧。没来之前,我们身边根本没有不正常的哨兵向导,我哥也不知道自己会这样。”
隋郁:“除了任东阳,没有任何人见过你哥的海域?”
向榕咔哒咔哒磕了好几颗瓜子才回答:“我不知道。”
隋郁往锅里撒胡萝卜丁、玉米和豌豆:“以后如果他出现不对劲的情况,你立刻联系我。要不我们交换一个联系方式吧。”
向榕:“我联系你干啥啊?联系你还不如联系我哥的老师。你是他潜伴,我也可以当潜伴,有我在就行了。我和你能发挥的作用是一样的。”
隋郁:“看不出来,你还挺可靠。不过你大哥的海域现在很容易波动,我跟他之间……我们都上过调剂师的课程,我有更专业的处理办法。你还记得你大哥巡弋别人海域之后就会做噩梦的情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吗?”
向榕:“很早就出现了,以前他一做噩梦,就会巡弋我的海域。因为我的海域非常可爱,他喜欢呆在那里。”
隋郁笑了两声:“对了,你见过向云来的爸妈吗?”
向榕手里已经没有瓜子了。她把瓜子壳丢进垃圾筐。厨房里一时间只有抽油烟机和锅子里食材翻炒的声音。
她很快抬高了声音:“哎呀!你都炒焦了!老胡店里是正宗宣威火腿,你怎么能换成火腿肠丁?太不像样了!”
隋郁:“料都是你哥准备的,你问他去。”
向榕:“你是不是不擅长用我家的灶?我来吧。”
两人吵吵嚷嚷的,刚刚的话题断了。没人再继续。
向云来的电瓶车在不够平整的路上颠簸,任东阳坐在后座,感受很是新鲜。他第一次当向云来的乘客,才知道向云来这辆用了很多年的二手电瓶车,减震功能实在差得离谱。他不得不抓紧向云来的衣服:“开稳一点,慢慢来。”
向云来减速了。任东阳又说:“这么放心你妹和隋郁呆着?”
向云来诧异:“怎么说?”
任东阳:“他也许会从你妹嘴里套话。”
向云来:“那不会的。”
任东阳:“什么不会?是他不会套话,还是向榕能应付?”
前面的路又塌了一截,地底人的杰作。从路面的缺口看下去,能瞧见011区深处的灯火。几个黑兵站在洞口周围,路上还躺着两个伤员。向云来只得绕路,他同时希望任东阳不要再问了。但任东阳很坚持:“回答我,小云。你逃避什么都可以,但不许逃避我的问题。”
等不到回答,他又说:“你越来越逆反了。”
“……我二十六岁了,任东阳。”向云来停下车,等待前面一队相互搀扶的年迈半丧尸人缓慢经过,“别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行么?我不是小孩。”
这也是逆反。他从来没这样顶过嘴。任东阳倒是没生气,反倒笑了两声。向云来越来越讨厌他这种笑法,倨傲又轻蔑。
来到任东阳家楼下,向云来不想上去。任东阳往公寓大门走了几步,回头说:“我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才是他今晚来找向云来的真正目的。向云来点头,但又感到一种难言的轻侮:“我怎么会把你的事情告诉别人。”
任东阳:“我说的是,不要告诉隋郁和你的老师秦戈。”
目送他走入公寓,向云来不得不钦佩任东阳的敏锐。这种敏锐让向云来有点儿诧异:仿佛任东阳消失的这段时间一直盯着他似的,竟然连向云来和秦戈关系逐渐密切也知道。
不过任东阳向来是敏锐的,他随时随地都在揣摩周围人的想法。
向云来刚刚没有回答任东阳的问题,也是因为那问题实在太尖锐了——自从告诉隋郁,他的能力是复刻他人海域之后,他明显地察觉到隋郁对自己的态度变了。
不是变好或变坏,而是又回到了他们拥抱、接吻和上床之前,那种模糊的、不确定的状态里了。隋郁仍旧很关心向云来,连带着也重视向榕。可他看向云来的眼神里不再是纯然的欢喜和迷恋。就像混合过的颜料,也还清澈,但总有一丝异色的浑浊。
向云来知道他在想什么。向隋郁坦诚之前,他已经设想过可能的后果。但他绝对不是隋郁要找的人:隋郁给出的线索是,那个人一直在王都区生活,母亲家底雄厚但只身一人带着孩子。向云来的父母虽然走得早,那位被称作“父亲”的男人虽然很少露面,但向云来仍记得他们的长相。母亲罗清晨还有个哥哥,也就是向榕的父亲,家里不算贫穷,但也绝不富庶。更重要的是,母亲那一脉的亲人是可以追溯的。他并没有一个移民到加拿大的富翁外公。
但——向云来心里有一个角落会窸窸窣窣地低语:但,你确信隋郁说的线索都是真的吗?那些所谓的“线索”真的可信吗?你唯一能参考的难道不是“海域很特殊”这一点吗?你怀疑过的,你曾经也不敢完全信任隋郁的每一句话,你都忘了吗,向云来?
向云来心想,在任东阳楼下思考隋郁问题的自己,大概也是个无心的渣男。他抱着脑袋趴在车头上,长叹一声。对于人生态度轻佻、认为烦恼的事情切勿花太多时间思考的向云来而言,每每想到隋郁和任东阳的事情,他的本能就会让他再一次、一次次地缩回壳子里。
思考之后必然要行动,否则思考就是浪费时间;可他如果有所行动,就必然会打破现在的生活平衡。即便这平衡看起来岌岌可危,但至少还能保证生活继续下去。面对任东阳的时候,“向榕的未来”是随时可以中止他深入考虑两人关系的终止符。当秦戈认为他任由自身处于“不确定”状态的时候,他有一瞬间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反驳冲动:真羡慕事事都可以确定的人,他们一定随时随地都勇敢自信,一生没经历过挫折,也没经受过任何左右为难、钢丝行走的困境。
向云来知道自己狭隘,也知道这想法非常无礼。他曾隐约听同学提过,秦戈和谢子京也吃过许多苦。他把这个念头按捺了下去。
大多数时候,当他面对选择困境的时候,他总会先思考向榕的问题。向榕就是暑假作业背后那两页“参考答案”,他一翻开就能得到正确解答——但面对隋郁,参考答案没用处了。
你又在想隋郁了,你又开始想了!向云来砸了下车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也没问题的,向云来。他开始搬出自己最习惯的说辞:没有危害,没有波折,轻松舒服。唯一为难的人,大概只有自己而已。但他从来最习惯忍耐,没问题的。别问,别探究。
停了很久的雨又淅淅沥沥落下来,天空滚动雷光。这画面让向云来想起任东阳的海域。任东阳也正好抱着装打印机的盒子从公寓走出来。向云来刚拿出雨伞,眼角余光忽然看见前方有人奔跑而过。
“……柳川?!”向云来大喊。
雨分明停了很久,柳川却浑身湿透。他听见呼唤,扭头跑到向云来面前。向云来大吃一惊:柳川身上湿漉漉的,但不是雨,而是汗。他不知从哪里跑回来,头发根都湿透了,因为脸色唇色太苍白,眼睛愈发显得浓黑。他哭过,双眼赤红浮肿,更难办的是,他的气息相当不稳定。
任东阳站定在公寓门前,并没有上前帮助向云来和这个年轻人的意思。向云来从车上跳下来,把柳川拉到一旁:“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柳川身上环绕着细细的、混乱的雾气。他的精神体无法凝聚。向云来在刹那间想起在深夜的婚纱店后门,袭击自己和秦小灯的狂乱灰狼。
“柳川,镇定一点!”向云来恨他长得太高,自己根本无法与他平视,只能抓住他肩膀,“知道我是谁吗?看清楚我,好吗?别怕,我在这里,你海域里的任何问题我都可以解决,明白吗?”
柳川怔怔看向云来,点头。
向云来:“告诉我你怎么了?”
眼泪从这个头发和瞳仁都像墨一样黑的青年眼中滚下来。一句话被他嚼得粉身碎骨,向云来凑近了,才捕捉到碎片:“……方虞……他们……头……他的头……”
向云来心头一沉:完了,方虞,柳川的命门。
此时隋郁不在身边,向云来沉声说:“你不用说,我直接看,可以吗?我能进入你的海域吗?你必须保证不攻击我,不诱发海啸,你要让我深潜,让我看到你的深层意识和记忆,听到了吗?柳川!听明白没有!”
他顿了顿,放缓声音:“我是方虞信任的人,你没忘记吧?”
柳川不停点头,颤抖着双手接过从向云来肩头跳出的象鼩。向云来立刻进入了他的海域,甚至直接越过了防波堤。但是还没看清楚海域中翻涌的是什么东西,柳川的自我意识就朝他张开双臂,把他抱进怀中。
向云来浑身发抖:柳川的自我意识正处于狂怒和狂悲之中,他的视野疯狂晃动,唯一能看清楚的,是自己正坐在一个会议室里,面前有三个人:谢子京,雷迟,和一个向云来不认识的女人。
“柳川……”雷迟的声音断断续续,“你……方虞……吗?”
柳川点头。
一张照片放在了柳川面前。
向云来非常吃力地辨认照片上的字。
“032号,大脑。”
“方虞(哨兵,全盲),精神体黑猫(临终时转化为人类形态,十分罕见)。未二次处理,未标价。询价次数:13。”
第86章
在混沌不清的视觉和听觉中, 向云来艰难地明白了,是什么让柳川这样崩溃。
方虞在二六七医院见的最后一个人是向云来。当时他情况危急,向云来仓促地离开了他的海域, 随即医生开始抢救。所有人都以为方虞死了,但没有——方虞只是再一次陷入了深度昏迷,同时他的大脑正在逐分逐秒地丧失活力。
当时值班的医生和护士以“家属不得再进入ICU病房”为由, 没有让方虞的外婆和他见上最后一面。他们把方虞转到了另一个病房, 最后秘密转移, 离开了二六七医院。彼时外婆因过度伤心而入院,柳川、柳川的父母,甚至连胡令溪也来帮过忙。但没有人怀疑过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 也没有人怀疑那位面容慈善、热心襄助的医生。
死亡、火化、把骨灰交给家属, 这一切都是假的。外婆带回家乡的并非方虞骨灰,而是一个无名尸在高温焚烧炉里走过一趟后,遗留的残骸。
方虞外婆把骨灰洒在开满小花的山坡上时, 方虞才在斗兽场深处的手术间里真正断气。操刀的人正是已经死亡的孙惠然。她摘取了方虞的大脑, 保留了他的头骨, 身体的其余部分则全部交给邓老三那些人销毁了。
头骨和大脑成为斗兽场“库房”里的商品之一。
在“库房”中,它们并不算特殊,但由于方虞全盲, 且精神体在最后时刻曾从混沌雾气化为近似于外婆的人形,它们也确实被密切关注着——推销方虞头骨和大脑的人,会给可能感兴趣的客户们播放一段ICU病房的监控记录。
在特殊的摄像机镜头里,精神体的变化被清晰无比地记录了下来。
它们曾被询价13次。这13个询价人的身份全都是高度机密, 刑侦科目前还没有办法破译。但可知的是, 其中的10个询价记录,是国内和国外的特殊人类研究机构。
这就是孙惠然曾经大言不惭说过的:为了深入研究特殊人类的大脑, 他们需要试验品。
他们不会去追问大脑的源头。也不知道提供大脑的年轻哨兵有怎样的人生。
随着死亡,一切遗憾和喜悦都化为乌有,他的生命最终变成特制展示柜里悬浮的大脑和头骨。两个商品。
悲伤和愤慨就像凌空射来的箭矢,突兀地穿透了他。向云来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流血。
他怎么能这样自大?他怎么会认为自己能够安抚柳川的痛苦?方虞所遭遇的事情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知道王都区有许多不可涉足的黑暗,但方虞承受的一切实在太过惨烈了。
柳川根本无法维持自己的平静。雷迟说到一半,他的精神体就开始混乱地窜了出来,连形态都无法维持,也不攻击别人,只是在会议桌上挣扎打滚,尖利的狼的獠牙从灰雾中探出。它咬的是柳川自己的手臂。
和雷迟、谢子京一起来的女人释放了精神体。她是个向导,精神体是相当可爱的小黄鸡。小黄鸡在桌上蹦跳,穿过灰雾靠近柳川,张开短小的双翅,笨拙地靠在柳川颤抖的手背上。
只一瞬间,正回溯这份记忆的向云来就感到了一种令人平静的清爽感。
这是一个精神调剂师。他忽然明白。
小黄鸡翅膀的羽毛四散,围绕着会议桌上正因为愤怒和悲伤而无法成形的灰狼精神体。雾气散去,柳川渐渐平静,但仍哭得很凶。
记忆再次动荡。视野疯狂地摇晃。他在雨里流着眼泪狂奔。
向云来撤离他的海域。柳川信守承诺,这是一次没有海啸、没有袭击的巡弋。向云来压抑住眩晕之感。这是他在接受秦戈的调剂之后,第一次完整地进入他人的海域——窥见任东阳防波堤的那一次完全不算巡弋。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秦戈疏导的作用,他进入柳川海域不仅没有丝毫阻滞,离开海域之后,以往常见的不适反应也没出现。
向云来低头看柳川的双脚。跑得太猛、太远,他的鞋子都被磨损了,沾满了潮湿的泥巴。
“你受伤了。”向云来说。
脚趾被什么撞裂,血混在雨水和泥水里。十指连心,柳川竟然没有发现。他睁大眼睛看自己的双脚,眼泪还在流淌:“我不痛……不痛……”
“外婆知道这件事吗?”向云来轻声说,“柳川,如果你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我可以……”
“外婆已经不在了。她回老家没多久,心脏不舒服,就……”柳川露出了难看的笑容,“幸好她不知道。”
幸好她不知道。我来承受痛苦就够了。
向云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继续讲话,表示自己还陪在柳川身边:“你打算去哪里?你不要再跑了,我送你过去。”
向云来让任东阳自己想办法回百事可靠。但任东阳不打算再跟隋郁玩幼稚的抢分游戏,他把打印机放在电瓶车后座:“你拿走吧。”
向云来搬起打印机,左右看不到合适的地方,就放在了一旁的电瓶车棚子里。任东阳的脸微微扭曲:“向云来,这是我给你的东西。”
向云来一旦开始叛逆,便会持续地、提心吊胆地叛逆。他之前可从来没忤逆过任东阳,这回不仅打了耳光,强行闯入海域,还敢把任东阳送的东西放在雨水横流的地上。放在以前,每一件都足够向云来跪在任东阳面前道歉三小时。
这非常新鲜。对一个一直控制着他的人展示自己的无所谓和张牙舞爪,只有在这个时候,向云来会短暂地忘记向榕。他启动电瓶车、载着柳川出发的时候,想起了秦戈给他安排的任务:每周至少做一件特别特别想做的事情。
这就是了。跟任东阳对着干,没有比这更迫切的事情了。
他在沉重的哀愁里,自娱自乐般得到了松一口气的闲暇。
把柳川送到前夜酒吧时,又在店里碰到了夏春。自从胡令溪在斗兽场大战、与邓老三闹翻,这家酒吧时不时就会遭到地底人的破坏,客人更是锐减。今夜倒是稀奇,店里除了夏春还有几个黑兵,其中一位戴着黑口罩,甜玉米般鲜艳的发色在昏暗的灯色里亮得像一团鲑鱼子。
他冲向云来抬抬手,权当打招呼。向云来点头当作回应,牵着柳川来到吧台前。
胡令溪正跟劝他当哨兵和向导首领的夏春迂回,一见柳川模样,立刻敲响吧台的小钟:“打烊了。”
夏春张口想说话,胡令溪继续说:“现在离开,所有人免单。再多说一句,你来买单。”
黑兵们离开后,柳川走近胡令溪,脑袋一歪,靠在了胡令溪的肩膀上。他头发上的水珠立刻濡湿的胡令溪没扎好的长发,因浑身湿透,冷得发抖,两个人身体靠近之后,胡令溪的银框眼镜上浮起了雾。
胡令溪轻抚他的头:“嗯?”
柳川问:“我可以去地下室吗?”
胡令溪牵着柳川,为他打开通往地下室的拉门。“需要我吗?”目送他走下去,胡令溪问。
“我想一个人坐会儿。”柳川瓮声瓮气地说。
小门关上了。片刻后,柳川的哭声从下面传来。胡令溪抓起烟盒,催促向云来:“出去说。”
雨一直没停。路灯在雨水中氤成一团,让向云来想起那位年轻半丧尸人灿烂的发色。他把方虞的事情告诉胡令溪,胡令溪狠狠抽烟,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胡令溪的身份是一个谜。向云来只从他的言谈举止中觉察出,他的教养很好,家世应该不错,但为什么会在王都区这种地方独自开酒吧,还要在斗兽场里打擂台来挣钱?向云来没有问过,直觉告诉他,胡令溪不会说。
在向云来的观察里,和胡令溪关系密切的人之中,柳川是最特别的一个。柳川曾开着胡令溪的机车带向云来找过方虞。那辆机车是胡令溪的老婆,向云来连骑上去都要被胡令溪死死盯着的,可他居然放心地交给了柳川。柳川连驾照都没有,今年才19岁,开机车的经验比向云来摸机车的经验还要少。
他们关系不一般。向云来当时就有这样的感觉。
胡令溪后来还去医院探望过方虞外婆,外婆出院回家,那辆收费昂贵的接送车也是胡令溪掏的钱。这就更不一般了。
胡令溪很少对自己的恋人这样上心。他信奉人应当独立自由,只要对方不开口求助,他绝对不会多问一句——而即便开口求助,他也会先掂量一番,这是依赖还是正常的求助?这是利用还是正常的求助?向云来曾见过他叨叨不停时,被前任一拳砸在脸上的精彩时刻。
这样的人,现在居然和向云来一样忧愁。
他聊起了自己和柳川、方虞的相遇。
那是秋季的一个雨天,狂风和暴雨骤然而至。明明只是下午两点,天却黑得像午夜时分。胡令溪开门营业,远远看见路上跑来一个高大却臃肿异常的人。那青年的步子迈得很沉重,在水路上踩出巨响。
他跑到前夜酒吧的屋檐下,和胡令溪对上了目光。可以在这里躲雨吗?他问。
长得挺凶,但礼貌不缺。这是胡令溪对柳川的第一印象。
臃肿是因为方虞正趴在柳川的背上。他从魁梧青年的背上爬下来,甩出了手里的折叠盲杖。胡令溪朝酒吧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进来坐吧。
和健谈的方虞相比,柳川简直像块黑魆魆的石头。他只有在品尝到胡令溪免费赠送的酒时,才会惊讶地抬头看酒吧的主人。酒精让他深色的皮肤上渗出了更浓郁的红。胡令溪那时候又觉得他十分可爱:好喝吧?
方虞和柳川原本打算去已经约好的客人家里为其按摩,但暴雨让计划不得不取消。客人打来电话,语气很恶劣,问方虞是不是看不见路摔死了。柳川一下被这句话点燃,像个即将爆开的炸弹,抢过手机结巴半天:你,你才死了!
方虞从他手里抠出手机,胡令溪则笑得前仰后合。他已经看出眼前的双人组合性格迥异,方虞灵活、讨喜,柳川却不善言辞,甚至在表达上有一些笨拙的困难。得知这个恶劣的客人出手大方,他俩很为失去这个珍贵的客人而懊恼,胡令溪问:那你可以给我按摩吗?我照价付款。
出乎意料,眼前两人却没有立刻答应。方虞怔怔的,露出有一点勉强,又有一点无措和惶恐的笑容。柳川则仍旧黑着一张脸,凶狠瞪着胡令溪。胡令溪后知后觉,这是倔强的自尊心在作祟,他们不想得到施舍。
但方虞的手按上胡令溪的肩背时,猜疑烟消云散。他甚至发出了惊奇的声音:你的肌肉怎么这么僵硬!
胡令溪躺在四张椅子拼成的床铺上接受了一次质量奇高的按摩。他浑身被按得又酸痛又舒畅,像死了又活过一趟。方虞在水盆里洗手,胡令溪挣扎着起身,柳川就端坐在他身边,一脸的紧张。
胡令溪朝他竖起大拇指:你的朋友,绝对是王都区最出色的按摩师。
柳川的笑容从乱蓬蓬的头发下绽放。他笑起来不顾形象,嘴巴咧得夸张,但眼睛明亮。
“我当时就很喜欢他了。”胡令溪说。
他留下了方虞的联系方式,顺带也骗了柳川的电话号码。他在微信上加柳川,一天好多问候,没话找话聊。柳川很少回复,偶尔来一句:你很闲?
胡令溪频繁地约方虞来做按摩。但方虞的日程排得很满,他跟柳川只能每周见一次。胡令溪渐渐察觉,想让柳川高兴,只要夸方虞、让方虞高兴就行。这个有些笨拙和呆板的青年人,在方虞身上维系着自己悲喜。这种不太健康的关系让胡令溪开始担心起他来——尤其他发现,方虞有时候会刻意操纵柳川的情绪。
“……我还在盘算怎样让他俩变得健康点儿、正常点儿,计划才实施一半,方虞就没了。”胡令溪说,“你知道方虞和柳川过去的事情么?他总是不肯跟我讲。”
向云来:“那我也不能讲。”
胡令溪:“你对待别人的海域如果有那么严格就好了,兄弟。”
向云来:“怎么了?我可从来没进入过你的海域。”
胡令溪吐出一口烟,他吸得很凶很猛,那支烟已经快要燃尽了:“真羡慕你。我只是最普通的向导,没办法进入他的深层海域。我想了解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
雨声中,两人耳朵同时一动,同时起身,胡令溪抢先推开了酒吧的门。哭够了的柳川从地下室走了上来,站在吧台边上连打几个喷嚏。
“有事一定联系我,柳川,记住了。”把柳川交给胡令溪是安全的,向云来骑着电瓶车回铺子了。
胡令溪拿过擦杯子的抹布按在柳川头发上,柳川筋疲力尽地靠着胡令溪。他像一头被雨淋湿的大狗,正乞求温暖和安慰。胡令溪吻了吻他的头发:“我送你回家吧,快洗澡,换件衣服,别着凉了。”
“……不想回去。我不知道怎么跟爸妈说这些事。”柳川的声音闷闷的,“我可以跟你回家吗?”
第87章
从进了胡令溪家门开始, 柳川一直没怎么说话,寥寥几个词语,好了, 嗯,可以,都是回应胡令溪的。关于自己和方虞, 他总是保持沉默。
方虞还在的时候, 柳川时常聊起方虞。方虞没了, 名字和人被他埋进心底。
脚趾的伤很严重,基本上从柳川坐上胡令溪的机车开始,胡令溪就没让他的脚落下过地。给柳川脱鞋后, 胡令溪发现袜子因为血粘结在伤口上, 不得不用剪刀和酒精辅助弄掉。浸透双氧水的纱布盖在伤口上,瞬间翻起泡沫。
胡令溪知道柳川很能忍疼,但他落手很轻, 并不希望他疼。迅速处理好伤口, 周密地贴上防水的无菌敷料, 胡令溪抬头问柳川感觉怎样。
他微微一愣。柳川坐在椅子上,穿运动短裤的双腿朝胡令溪打开,满是泥水和雨水的痕迹。察觉他的目光落在鼓起的位置, 柳川弯着腰起身:“我去洗澡。”
他很能忍疼。同时疼能让他兴奋。
胡令溪的手从宽大的裤管里伸进去,柳川一激灵。向导把他按在椅子上,吻落下来。柳川顿时从脸颊到耳朵都通红,因为羞耻和难过而很轻地嘟囔:“不好意思。我没有……我不……”
胡令溪把柳川抱起, 走进浴室。
“疼会让你这样吗?”胡令溪问。他搬来椅子让柳川坐着, 自己则站在柳川前面为他清洗身体。他自顾自地说话,讲店里的事情, 他在巷子里被半丧尸人小孩打劫了23块钱的事情,然后就是这一句。
热水淋得柳川发抖,他低着头,一言不发。胡令溪给他洗头发时,他忽然靠在胡令溪赤裸的腹部上。人体的温度让胡令溪怔愣,散发香味的泡沫粘在皮肤上,很滑腻。
“不是因为疼。”柳川的声音几乎淹没在水声里,“是因为你。”
这句话太可爱,太过分了。胡令溪捧着他的脸,把他吻得呼吸急促。柳川无论是兴奋时还是最亢奋时,都很少喊叫。他好像总是忍耐着什么,仿佛疼痛和因此带来的快感都是一种耻辱。有的人确实会这样。但耻辱有时候反而是更绝妙的催化剂。
在热气氤氲的浴室里,胡令溪帮他处理了一切。
吹干头发,他们躺进了松软的床铺。
“不。”胡令溪挡住了他伸来的手,抱他像抱一头失落的小狗,“不要做。你今天很累。”
他们亲密地贴在一起,胡令溪轻轻抚摸柳川的头发和背脊。柳川很喜欢被他这样对待。很快,柳川蜷缩着哭了起来。
他有无数要哭泣的理由。胡令溪非常耐心。在安全和放心的氛围里,柳川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和方虞过去的事情。
我和他交朋友的时候他只有那么小,比我小多了。当时他的眼睛还能看到一点点光。
那你是他的哥哥了。
但我没有保护好他。治眼睛的钱被人偷走了,在我眼前被偷走的,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当时也很害怕,对吗?
柳川说了更多更多。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蓄意杀人,他想为方虞铲除噩梦的根源。但他那个年纪,根本不明白怨恨一旦扎根,轻易无法拔除。他陪着方虞在河堤上坐了很久很久,看人们处理丧尸人的尸体。回家的时候他牵着方虞的盲杖走在前面,方虞带着哭腔在身后说:别以为这样我就不恨你了。
胡令溪渐渐明白困住柳川的是什么。若当日与小偷面对面的是胡令溪,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件事,但这厄运落在善良的人身上,就会变成永恒的枷锁。柳川哭得声音嘶哑,连面对向云来他都没有倾吐过这么多的心事。恐惧、悲哀,还有年长之后渐渐清醒,却始终无法狠心对待方虞的挣扎。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隐约看到答案,但无法在答卷上写清楚。
他们聊了很久。胡令溪大部分时间只是听。他会吻柳川红肿的眼皮,轻拍他的背脊,与他十指相交,无限耐心。
只睡了两个小时,他们就被窗外的鸟鸣吵醒了。柳川在胡令溪怀里拱来拱去。胡令溪又说:“你脚伤了,不做。”
柳川睡得头发乱蓬蓬,他轻咬胡令溪的下巴,手往薄被里伸:“你小心一点就行。”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照进来,在没有开灯的卧室里切割出刀片一样纤薄的光线。这一寸粗的光柱沿着床铺爬行,覆盖在两个人重叠的身体上。柳川受伤的那只脚被胡令溪给予了特殊对待,只能搭在胡令溪肩头,没有放下来的机会。
是胡令溪先表白的,在方虞出事之前。这正是他跟向云来说的“计划”。他很中意柳川,这青年有璞玉般的单纯,但也有令人诧异的暴力冲动,两种根本不搭界的气质微妙地混合在他的身上。胡令溪对挑战这样的人充满了兴趣。
他很快发现,柳川喜欢疼痛,而且对性的愉悦毫无抵抗之力。快感可以压抑痛苦,柳川正在利用这件事。比如现在。
胡令溪把柳川的双手按在床头,完全控制了柳川的身体。眼前的哨兵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力,任由胡令溪控制。强烈的愉悦似乎让柳川短暂地忘记了昨天发生的事情,他咬着下唇忍耐声音,这种忍耐会让肌肉更顽强地紧绷。胡令溪几乎喘不过气。
“柳川……”他低头吻柳川的嘴唇,“你可以喊出声,不要忍。”
柳川摇头,更紧地抱住了他,几乎完全地攀在他的身上。
折腾完已经日上三竿,柳川的舍友告诉他刚刚结束点名,他缺课了。柳川翻看手机,脸上有一种无所谓的疲倦。手机从他手中滑下,他侧躺着闭上眼睛。胡令溪做好了早餐才来喊他,他又变得像温顺的大狗一样乖巧。
灰狼在胡令溪的家里走来走去。它走到哪里,落脚的地方就会冒出两三条花园鳗。别人步步生莲,它步步生鳗。
柳川吃着早餐,忽然抬头问胡令溪:“你是从斗兽场连胜一百场出来的,你知道斗兽场还有别的秘密吗?”
胡令溪知道柳川不可能因为一夜的倾诉和早晨的情事就忘记方虞遭受的灾厄。他只是没料到柳川会这样问:“斗兽场最大的秘密就是‘库房’。‘库房’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离开斗兽场之前,邓老三带我去过,她邀请我加入……柳川?”
柳川的眼睛瞪得溜圆:“你去过‘库房?”
胡令溪脑子嗡的一响。他忘记了。他只跟向云来、邢天意说过这件事。柳川只晓得他的恋人曾是斗兽场的百胜传奇,但从不知道“库房”的事情。
柳川还在问:“你见过那些……那些‘商品’?”那张缺乏表情变化的脸庞上,头一次浮现了掺杂震愕的痛苦。
胡令溪停手了。食物忽然变得苦涩,他心里发慌。柳川并不蠢笨,他的智力足够考入新希望尖端人才管理学院,而且学东西和接人待物都有礼有节。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不善于表达。
胡令溪答非所问:“当时那里还没有……当时我不知道方虞会被……”
他的辩解比瓷色的碟子还要苍白。
柳川:“所以你确实看到了。”
不仅看到了,当时邓老三还以无比骄傲的语气,向胡令溪介绍库房里的几千份特殊人类残骸——不,商品。
胡令溪拒绝了邓老三的邀请。他带着奖金离开斗兽场,买下店铺,前夜酒吧开业。那份钱其实是血淋淋的。
柳川撑着桌子站起来。“我知道这是马后炮,我不应该怪你。”他低着头,不看胡令溪,“但是……我……对不起,我要走了。”
他迈出一步,茫然地停了。脚上是胡令溪家的拖鞋,身上穿着胡令溪的衣服。他昨天那身和鞋子全都又脏又破,已经被胡令溪清理到垃圾桶里了。原本说好今天胡令溪去给他买衣服鞋子,现在看来也没必要了——柳川就那样穿着家居服和拖鞋,走到了门口,没有一分犹豫,打开了门。
“等等,柳川。”胡令溪追出来,“你现在不要走,多请两天假,等脚上的伤好了再说,行吗?你怨我,你可以怨我,但你的伤……”
“我不痛。”柳川说,“和方虞比起来,我一点都不痛。”
他转身看胡令溪,胡令溪这才发现他双眼赤红,吃力地忍耐着眼泪。
“如果你那时候……如果那时候有办法毁掉斗兽场,方虞就不会变成商品。”柳川说,“我很想恨你,店长。但我现在做不到。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想一个人呆着。”
昨天伤心过头了,今日这一桩他再也没法畅快地哭出来。特别容易生气的他,此时此刻甚至没有一丝愤怒。他只是失望,沮丧,低垂着头,和他垂头丧脑的灰狼一起消失在电梯里。
得知胡令溪触怒了柳川,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情。向云来没想到这位最稳重的朋友也会出错,边听电话边问:“所以你联系不上柳川,担心他?”
挂了电话,向云来拨柳川的号码,关机。给柳川发信息,石沉大海。
方虞确实是柳川的命门。他们之间的关系超越了友谊和爱,是用愧疚的锁链紧紧缠在一起的两条命。向云来心想,难道要去学校找他?可自己从未去过新希望学院,一个小学学历的家伙想溜进大学校园,是不是太离谱了?
他暂时把这件事搁置一旁,匆匆出门。向榕学校的老师邀请他参加家长对谈,他到了学校才发现办公室里只有他和班主任,一份“全国普通高等学校报考考生海域检测报告”放在桌上。
向榕的海域检测没能通过。这一届全国的考生里有12个“定级存疑”的人,她是其中一个。老师说得十分委婉:三天后重新巡弋定级,而且由最好的调剂师来做这件事,你们再想想办法。
即便现在任东阳击穿地球、或者隋郁声称自己有一百个情人,向云来都不会更害怕和伤心了。这份报告太过烫手,他骑车往危机办赶去的时候手一直在抖。为什么会这样?调剂师不是龙游吗?龙游难道忘记自己在54号地铁站的救命之恩了?他怎么能?他怎么能!
向云来在危机办门口被门卫拦下,要求他登记姓名和身份证号码。但他登记的身份证号码在安检系统里显示“查无此人”,他后知后觉:自己已经“死亡”了。
愤怒和紧张让他变得暴躁,抬头看见接到他的联络后,正从办公楼里走出来的龙游,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吼叫:“你!!!过来!!!”
龙游一头雾水,被他拽住衣领拖到危机办外头的街道上。门卫攥着警棍冲出来,同时拿着对讲机大吼:“刑侦科!刑侦科!你们的龙游被危险人士控制了!”
鸡飞狗跳的半小时过后,向云来如愿进入危机办,坐在刑侦科里为刚刚的寻衅滋事做笔录。
他盯着表格,在“身份证号”那一栏上犹豫。登记的年轻女孩没好气地说:“怎么了?失忆了?”
向云来:“被你们刑侦科的人揍失忆了,不行吗?”
女孩:“谁揍你了?说话要负责任,我这儿有录音录像的。”她指指桌上的摄像头。
向云来头发乱糟糟,衣服被扯得歪七扭八。门卫通报的错误情况让刑侦科的好几个人冲出去解救龙游,三秒钟就把向云来压制在地上。他胳膊肘磕伤了,脸上有灰尘和擦痕,那女孩丢来两张消毒酒精棉片,示意他处理下伤口。
向云来阴沉着脸,把湿润的酒精棉片按在摄像头上。
“你这人怎么……?!”女孩一下站起。
从刑侦科门口和办公室两个方向冲过来的,是闻讯赶来的秦戈和结束问话的龙游。
秦戈顺手抓起向云来没填完的表格,揉成一团攥进手里,笑着对刑侦科的人说:“抱歉啊,这是来找我的。你们懂的,海域不正常才导致他找错了人,走错了地儿。”
向云来非常愤怒:“我海域没有问题!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
秦戈捂住他嘴巴:“都开始胡言乱语了,哈哈。”
说着和龙游合力把他拖出了刑侦科。
“你闭嘴吧。”秦戈低声说。
他把向云来带到自己的办公室,进门立刻说:“你别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以前单位安检不严格,出了很多事,你应该理解。你现在想进入危机办,是一定要登记身份的,但你……向云来!”
向云来压根儿没听,他回头再次抓住龙游,把人砰地推到门上:“你为什么不让我妹通过海域检测?!”
第88章
秦戈揪住向云来衣领:“别撒泼!你妹妹的海域检测报告是我审的, 也是我决定不定级的。”
向云来愣住了。龙游跟他一样吃惊:“向云来妹妹不能定级?为什么?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昨晚小组开会讨论决定的。不能定级的学生一共有12个,三天后由我重新巡弋,再确定是否能定级。”秦戈看着向云来, “你到危机办也是为了这件事,对吗?”
面对秦戈,向云来没有了之前的气势, 他的愤怒中多出了迷惑:秦戈不止一次听他提过向榕, 甚至知道向榕对他有多么重要。“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戈请他俩坐下。精神调剂科的办公室一直都是所有人集合办公, 工作人员从刚开始设立时的四个人变成三个人,但今日办公室里只有秦戈。在办公区域之外,秦戈的办公桌后还有一扇小门, 紧闭着, 标牌是“巡弋工作室”。
“三天后的巡弋就在这里进行。”秦戈说,“你如果冷静了,我们可以沟通。”
向云来:“你能让我的妹妹过关吗?我什么都可以做。”
秦戈一时间难以控制自己, 在他这句话里立刻流露出震动和愕然。“向云来, 你清醒一点, 看看你在什么地方,还有你面前是谁。”秦戈说,“我不让你妹妹过关的原因是什么, 你思考一下。”
向云来非常痛苦,他抓住自己的头发低吼:“现在又不是我的测试!不是你的调剂师课堂!是你必须向我解释而不是我向你……”
他猛地停住,视线有些摇晃。几乎同时,他面前的两个人都释放了精神体。龙游的蜥蜴先兔子一步靠近向云来, 趴在他的手臂上。向云来呻吟:“不……我不需要疏导……”
但他的气息已经开始混乱。自从被注射过药物, 向云来很容易激动,精神体的力量也很容易溢出。他强迫自己冷静, 象鼩从他肩头跳落到兔子背上,仍像以前那样揪住兔子的两只耳朵,黑豆眼瞪着秦戈。
“……是因为地窖吗?”向云来问。
秦戈和龙游对视一眼,回答:“不是。”
向云来怔住了。龙游在他身旁低头:“噢,我明白了。”
“明白了是吗?很好,你还不算太蠢。你在这次巡弋之中掺杂了很多的个人情感,即便你克制住自己,没有在巡弋报告中写出来,但记录的细节还是泄露了你的情绪。”秦戈看着龙游,“龙游,向云来曾帮助过你,所以你在巡弋向榕海域的时候没法做到尽量客观。而更重要的是,向榕的海域完全符合你的喜好,对不对?你也是《小小故乡》的忠实粉丝。”
龙游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秦戈:“没有人会牢记住一部十几年前的老动画在冬季发生什么重要剧情,地窖是什么重要场所,还有配角讲话的时候会带什么尾音的,龙游。”
龙游脸红了,眼神游移。向云来忽然问:“你是说,向榕的海域本身就有问题?”
秦戈:“是不是‘问题’,我必须亲自确认。”
向云来深吸一口气,他找到了答案:“是因为向榕的自我意识,没有在海域里呈现出真正的样子,对吗?”
秦戈的目光里流露出赞叹:“你真的很敏锐,向云来。”
然而这个答案却让向云来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向榕的海域一开始确实并不是彻头彻尾的二维世界。他记得小时候海域是初具雏形的、动画般的场景,至少那时候向榕和进入她海域的向云来,都还是现实世界的样子。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向榕的自我意识在海域中,进化成了具有鲜明色彩和光影结构的纸片人形象。她的喜怒哀乐全都用贫乏的线条来表示,再也识别不出更多细腻的内容了。
向云来想起来了:那是在他们来到王都区之后不久。他察觉海域有所变化的时候,曾询问过向榕。向榕非常生气,之后就再也不允许他进入海域了。
向云来的怒气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但他的背脊因为恐惧和紧张而沁出冷汗:如果他没有参加调剂师的培训,没有认识秦戈,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妹妹的海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异常。
“海域中的自我意识总是跟随海域主人的形象变化的,它就是我们的一个镜像。”秦戈说,“你在赤须子童醉的巡弋记录里提到,你看到的是15岁的童醉。这被称为‘印象固结’,是海域的主人无法承受成长带来的巨大变故,而在海域中本能地把自我意识维持在他认为最好、最安全的年纪里。向榕的情况和童醉并不一样:她彻底伪装了自己的自我意识。她有强大的自知力,强大的想象力和空间构造能力,这些都是她能顺利伪装的原因。”
龙游听得很专注,当作复习概念,向云来越听越心惊。
“你们还记得苏稔吗?”秦戈写出这个名字。
两人同时点头。
苏稔是秦戈调剂师课程中的一个经典案例。49岁的她是一个向导,因为长期失眠而在孩子带领下,去二六七医院的神经内科就诊。门诊两次后,神内把她转介到精神科。精神科的医生在巡弋了一次苏稔海域后,立刻联系秦戈。
苏稔的海域是她生活的地方,普通的电梯房,普通的办公室,她很具体地在自己的海域中还原了生活的一切。这很正常,这实在太寻常了——不寻常的是,她海域中的自我意识,是一个70多岁的老人家。
18次巡弋后,秦戈结合苏稔孩子的说明,终于揭开了谜团:那位70多岁的老人形象,是苏稔的母亲。苏稔生活的年代尚未有普及的海域巡弋,她从出生到现在竟然从未被任何人进入过海域,也因此一直没有人知道她的自我意识和她本人并不一致。
可为什么是母亲?苏稔和母亲的关系很恶劣,孩子记忆中也未见过几次外婆。如果不是因为爱和想念,又是什么驱动着苏稔长久地模拟出母亲的形象?
答案很快在深潜中找到了。苏稔12岁的时候遭到母亲男友的侵犯,她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后,母亲第一反应是,狠狠打她的嘴巴。不要撒谎!他这么有钱,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会碰你?!他还有我呐!母亲歇斯底里,尖利地吼叫,双眼血红,她看苏稔的目光是带着恨意的。小学毕业不久的苏稔怔怔地站着,她的长运动裤里没有内裤,腿很凉,身体痛得仿佛裂开。
“假面倾向。”向云来喃喃道,“一种心理补偿机制,通过把自我意识伪装成他人形象来回避自身遭受的挫折和痛苦,同时假面倾向可能是精神分裂症及妄想征兆在海域中的投射。”
苏稔的“假面倾向”内因很复杂。她无法面对幼年的创伤,无法正常地生活和恋爱,在遇到喜欢的男孩时,她把自我意识的形象置换成了年轻的母亲。她憎恨母亲,但在试图开展一段恋情的时候,她又只能参考母亲。于是她在生活中扮演着想象中的、美丽的、八面玲珑的女人。她与孩子之间的感情很好,一个无论家人、朋友还是同事都交口称赞的女人,她一口气整整扮演了30年。
在秦戈的帮助下,苏稔的自我意识恢复成了自己的模样,但却仍是12岁的女孩模样。那个她还没有被母亲背叛和殴打的年纪。秦戈没有再继续,他与女孩告别,离开海域,真诚地告诉苏稔:一切都过去了,而且是你靠自己的力量战胜了它。
时至今日,秦戈仍在定期回访苏稔。她不仅是珍贵的研究样本,同时也罹患全然不自知的精神疾病。“该不该医治好这样的病人”的讨论也曾十分火热,因为苏稔的一切都很自洽,连丈夫和孩子都觉察不出她有任何异样,而“治好”的代价是强迫中年的她回溯未愈合的创伤,重新痛一次。
向云来的脑袋一片混乱。向榕也遭遇了类似的事情吗?不,不是。向榕心底真正的秘密他其实知道——冬天,滚落阶梯的人体,直上直下的狭窄防空洞。让向榕伪装自己的,是这件事吗?
向榕一直表现得很正常,她的生活和学习没有任何差错,唯一不对劲的只是海域。然而海域直接指向她的精神状态。向云来在这一瞬间因为后怕而战栗:他的妹妹,他最重要、最重要的牵挂,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彻底封闭了自己。
向云来的不安让象鼩无法维持形态,化作了雾气。不喜欢被别人入侵海域的长毛兔蹦回秦戈身边,秦戈说:“先不要管你妹的考试了,弄清楚她的海域……向云来?听到我说话吗?你现在很不冷静。”
向云来吼道:“我怎么冷静!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你不懂吗,你难道没有家人吗!”
“我曾经有。”秦戈静静看他,“但我后来成了孤儿。”
向云来所有的愤怒都在这句话里戛然而止。秦戈说:“你出去吧。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他被龙游拉着离开调剂科的办公室,一直走到办公楼外头,忽然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以前好像不会这么冲动。”龙游说,“秦科长对你很好的,你不知道吗?三天后重新定级巡弋,他透露这么多信息,是违规的。如果你反手去投诉,他……你不会真的去投诉吧?!”
向云来:“不是的……对不起!我当然不会!”
他咬着手指让自己冷静。秦戈会说这么多,完全是因为他重视向云来,并且真的很担心向榕的情况。向云来懊悔极了,他处理不了这么强烈的悔恨,头开始痛起来。他抓住头发,恐惧开始替代愤怒和愧疚占据了他:他得罪了秦戈,以后怎么办?他还需要秦戈帮忙,在很多事情上帮忙……不,更重要的是,秦戈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师长,他怎么能对真心的人说那样无礼的话?他瞬间难受得眼睛发红发酸,几乎要溢出眼泪。
这一天中急遽变化的情绪让向云来很害怕。那些可恶的蓝色药剂 “阿波罗”让他的巡弋能力变得更好了,但同时也让他变成了一团很容易点燃的火药。他情绪激动的时候,能感受到精神力前所未有的澎湃,甚至充满了侵略性。
别这样,向云来。冷静点儿,向云来。他狠狠地咬破了指节,强迫自己恢复正常。
“走吧。”龙游说,“我们去吃个午饭。”
他跟随龙游走了两步:“不,不行……”忽然回头,转身朝办公楼跑去。
他跑上楼梯、跑过走廊,再次冲进了秦戈的办公室。看资料的秦戈抬起头,向云来抖着嘴唇:“对不起,秦老师。”
秦戈:“回来得挺快。”
向云来:“我不该对你说那种话。真的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
“我确实失去了家人。”秦戈看着他说,“但我已经有了新的家人。其中一个你也认识的。”
向云来:“不管怎么样,都是我这张嘴巴……”
秦戈:“你现在冷静下来了,对么?”他冲向云来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向云来坐在他面前,后知后觉:“……你故意那样说的?”
秦戈:“我并不确定你会回来。你的性格里有非常明显的逃避倾向,事情只要复杂一点,或者让你难受,你就会拖着,等事情自己解决,或者忍耐到你可以完全不在意为止。激怒我,你应该很紧张也很害怕吧?所以为什么会回来,还这么快?”
向云来紧绷的肩膀松懈了。他对秦戈的钦佩和了解在今日又上一层楼:“我想到你给我布置的作业。跟你道歉,就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
他在秦戈脸上看到了毫无芥蒂的灿烂笑容,长毛兔再度跃出,这回直接跳进向云来怀中,蹭着他的手心。不出意外,象鼩见到他跟别的精神体亲热,气哼哼加入其中。长毛兔懒洋洋的,一副好脾气的样子,邀请象鼩一同爬上办公桌,欣赏桌上几个形态各异的狮子头摆件。它亲了亲狮子,抬手示意象鼩试试。象鼩迈出一步,又一步,尖细的小鼻子颤巍巍靠近眼神凶恶的狮子。
向云来忙捞回它:“好了好了这个就不必了。”
秦戈收起笑容:“你既然回来,我就必须提醒你:还有三天,你得亲自给向榕做一次巡弋。”
向云来:“可我不是调剂师。”
秦戈:“你是,向云来,对你妹妹来说,你就是世界上最可靠的调剂师。没任何人可取代。还有另外一点,我认为向榕的海域在没有任何人巡弋的情况下,和你、和龙游所看到的动画场景绝对不一样。”
向云来:“……薛定谔的海域?”
秦戈:“可以这么解释。你要取得她的信任,让她完全对你敞开真实的一面。我知道你非常紧张她的考试。但现在先不要管考试了,先确保你妹妹精神上的健康吧。”
两人仔细地谈了许多具体的操作,包括如何温和地说服固执的向榕,或者向榕坚决不同意的时候是否可以强行入侵。向云来急着回家巡弋,告辞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头问:“秦老师,成年向导的精神体有可能改变形态吗?比如从不能倍化,变成可以倍化,或者原本是集群式的精神体,后来变成单体。”
“不可能。”秦戈正要提醒向云来回忆常识,忽然顿了顿,“……你是说,精神体变异?”
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向云来敏锐地察觉到秦戈的警惕。但他不确定任东阳是不是“精神体变异”,毕竟他根本没来得及仔细地观察那头巨大的银币水母,或许当时看到的只是自己的错觉?“我回去找一下这方面的资料。”向云来跑出办公室,大声说,“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帮我妹妹解决高考巡弋的问题。我会按照你的提示去做的,再见!”
声音响亮地在狭长的走廊上回荡。秦戈不禁怒骂:“小点儿声!记住了!和你的潜伴一起!”
刚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危机办主任捧着水杯,摸着地中海的脑袋探头问:“好哇秦戈,给家长通风报信,你这是舞弊啊。”
这些事情向云来并不知道,他离开得飞快,也顾不上跟龙游吃午饭,一边开车一边给隋郁打电话,“快来帮帮我”。
向榕已经得知海域检测没通过,提前请假回了家。向云来跑进来的时候,吃惊地看见她抱着萨摩耶流眼泪。人哭着,狗子呜咽着,凄风苦雨。
“没事的,我去找秦戈老师问过了。”向云来说,“三天后的巡弋是他来负责,你知道我跟他多铁。”
向榕看到他,立刻张开手乞求拥抱,同时哭出声来:“为什么不能定级?我明明做得很好啊!我什么都藏好了,我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没有人会比我更开朗了,我还特地看了好多电视剧去学……”
她说得越多,向云来心就越沉。他原本以为向榕所谓的“藏”,是指地窖里的事情,但他的妹妹想要隐藏的东西原来连他都不能触碰。
想到她一个人忍耐和经营这个只供巡弋者观看的海域,向云来的心痛得像被人捶了许多拳。他把向榕和萨摩耶都抱在一起:“是哥哥不好。”
不说还好,向榕听了哭得愈发一塌糊涂,连话都说不清楚。
隋郁匆忙赶到百事可靠时,看到的就是兄妹俩抱头痛哭,萨摩耶靠在桌上流泪,象鼩躺在它的特制小盒子里流泪,的怪异情景。
我也要哭吗?这念头从他心中掠过。
擦干眼泪,向云来对向榕介绍隋郁:“这位,我的潜伴。”
向榕:“我当然认识他。但这件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她红肿的眼睛瞪着向云来,满是暗示,“我的事情,你知道就可以了。”
向云来:“我巡弋你的海域时,必须有潜伴在场。”
隋郁愣住了。向榕直接从沙发上跳起来:“不行!不可以!你说过你会尊重……”
在她激烈反对的时候,象鼩化作了雾气。向榕还未来得及反应,那无孔不入的雾气已经笼罩了仍在抽泣的萨摩耶的脑袋。
“向云来——!滚出去——!!!”
向云来落在她的海域里,比雷声还要惊人的是向榕响彻整片海域的愤怒尖叫。
秦戈说对了。向云来眼前的并不是《小小故乡》的动画场景。绿色的城镇飞快地铺满向云来的视野,但他还是在幕布一般的缝隙里,看到了污水横流、阴暗潮湿的路面。
第89章
探查向榕真实海域的关键是速度。
必须要在向榕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 在《小小故乡》的动画场景还没来得及构建起来的时候,踏入她的海域。只有这样才能看到被鲜艳快乐掩盖的真实。
向云来太熟悉向榕的固执,他认为极难在短时间内说服向榕袒露真实的海域。因此唯有这一次, 秦戈允许他“未经允许入侵”。
他入侵的时间更短了,即便向榕已经迅速在海域内展开伪装的场景,但他很快辨认出那污水横流的街道正是他们所在的八里街。
街角的垃圾箱, 便利店闪动的招牌, 百事可靠隔壁的当铺, 一切都是向云来非常熟悉的场景。八里街的住户凑钱请了两个老人家清扫垃圾,且街上没有酒吧等娱乐场所,来往的人少, 即便这条街位于王都区角落, 但也一直干净卫生,绝没有向榕海域中的那样肮脏污浊。
“你藏起了什么?”向云来问。
他在心中默数,从他进入海域到动画场景彻底占据视野, 前后不到20秒。他变成了英俊的哥哥, 向榕也变成了扎着头巾的少女, 眼前阳光灿烂,鲜花绽放。
“没有隐藏过什么。”向榕的自我意识脸上是由简单线条和色块组成的笑容,“我隐藏的东西都在地窖里, 你也知道的。”
向云来:“你不想上学了吗?如果三天后的巡弋还是不过关,你无法参加高考。”
向榕:“今年考不了还有明年,我明年会把海域做得更完美。好了,你可以离开我的海域了么?”她的声音透露出肌肉的紧绷, 她在咬牙切齿, 但同时又含着一丝的底气不足。
向云来:“你搞错了。海域越完美,越是过不了。”
他告诉向榕什么是“假面倾向”。这是哨兵难以理解, 也不能想象的概念,她怔怔站定了。蜻蜓和蝴蝶从他们之间飞过,忽然化作灰烬消失。天空一半下着雨,一半出太阳。镇外的白色山脉开始雪崩,溪水倒涌,狂风大作。
向云来拉着她走到刚刚看到的缺口处。那里生长着一团灿烂的花丛,看不出任何破绽。
“榕榕,我想帮你。”向云来只希望自己的语气足够诚恳和可靠,但为了说服向榕,还是增添了一些夸张,“我今天去危机办找龙游和秦戈。你知道的,我没有可信的身份,危机办的人特别凶,我脸上和胳膊上的伤就是被他们打的。秦戈跟龙游救了我。他们还告诉我应该怎么帮你。秦戈给我的提示其实是违规的,他不能够那样做。可是他很欣赏你,赞过好几次你海域的想象力。他不是为了我,懂吗?他是为了你,因为你特别优秀。”
向榕这样性格的人,因为成绩优秀,往往自信乃至自负,只有这种认可她的说辞才能够动摇她。向云来眼前的向榕产生了变化,模式化的笑容消失了,她注视哥哥的目光不再是二维的。
但她先关心的不是自己的前途:“你伤得严重吗?”
向云来决心继续加强她对自己的愧疚感:“我没事的。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
这句话令眼前的向榕忽然扭曲。仿佛老旧电视机突然出现的信号故障,线条和色块不断跳跃。她的声音也一卡一卡的:“求你了……别这样说。当时任东阳应该给你做假身份,而不是给我。”
周围一切仍旧如常,只有向榕的声音充满了怨恨和痛苦。她抓住自己的脑袋,故障的影像还在继续,她成了此处最格格不入的一个:“任东阳!任东阳!”
向云来吓坏了。他想到苏稔,忙拉着向榕,紧紧地看着她:“榕榕,他对你……”
“哥哥……”向榕哭着说,“你可以答应我吗?你无论在之后看到什么,无论那多么可怕多么恐怖,你都不能讨厌我,害怕我,可以吗?”
周围的景象开始崩塌。仿佛巨大的幕布上落下无数火点,欣喜灿烂的一切都燃烧起来。从被火烧透的地方,露出的是幕布后方漆黑阴冷的街道。属于《小小故乡》的一切都消失了。向云来和向榕牵着手,站在另一个次元的八里街上。
天幕漆黑,云层像粉笔灰一样苍白模糊。密密麻麻的建筑蹩脚地扎在这片没有边界的海域里,宽窄不一的街道穿插其中。夜晚当然是繁华的,脾气暴躁的狼人在远处啸叫,喜欢音乐的地底人又在举行每周末例行演奏会,声音远远近近地传来,能通过音量察觉距离的不同。
大多数房子都亮着灯光,透过窗户能看到人影移动。
向榕改变了这个“王都区”的格局,八里街变成一个斜坡,“百事可靠”位于坡顶,这里也是王都区地面的最高点,可以俯瞰整个王都区。向云来站在这里,终于真切地理解了龙游和秦戈为什么都被向榕的海域构建能力震惊——他甚至能够清晰地看见纠缠成一团的电线们如何在一根柱子上汇集,又如何分出不同的粗细、颜色和方向,往王都区的各处延伸而去。
他从未见过如此庞大、如此具体、如此细节的海域!
“海域”是想象力的世界。哨兵和向导构建这个仅属于自己的天地的方式,会暴露出他们本人隐藏的能力和性格特点。向云来见过的绝大多数海域,即便无边无际,也总会以自我意识为中心,只在一定范围内呈现出具体的情状。比如汤辰的海域,当她停留在城镇中时,城镇之外的山川湖泊河流虽然存在,但只会呈现出大概形态;而她带向云来走到郊外时,随着她的移动,城镇从具体变得模糊,山川则逐渐清晰,连动物的活动轨迹都设计了出来。
但向榕以复刻的方式在海域里构建了一个完整的王都区。向云来甚至能看到远处几乎看不清楚的楼房顶上,有巡视黑兵瘦削的影子。
可这样的海域又有什么恐怖和可怕的呢?向云来只感到惊叹,他不明白向榕隐藏这个地方的原因。
向榕牵着他往前走。夜色是相似的,街道也是相似的,许多年前他们在一个深夜抵达王都区,是向云来走在前头,牵着她穿过八里街。
“我知道我是任东阳用来钳制和控制你的工具。”向榕说,“从一开始就是。从他跟我们认识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你重视我。”
向云来:“我们身边任何一个朋友都知道我重视你。”
向榕:“那不一样。只有他……”她咬着嘴唇,“我明白这件事的时候太迟了。他只给我身份,让我可以正常地生活,但不肯让你去读书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对劲。”
向云来:“他其实提议过我去读书,学校也任我选,是我没有……”
向榕:“他是为你好,还是觉得你不懂他和朋友们聊什么,丢他的脸?”
向云来呆住了:“你怎么……”
向榕:“他跟我说过类似的话。说你为了我放弃了很多,说你永远都愿意为我牺牲,让我不要把心里的话憋着,有什么要求都要跟你说。”
向云来被气得头晕。任东阳这不是建议,他是直接扼杀了向榕求助和倾诉的可能。向榕这样自负的人,在这样的话面前只会觉得屈辱和不安,她绝对不会再主动让向云来为她做任何事。
是的,她的确是这样做的——向云来猛然醒觉,包括这次海域巡弋无法通过,向榕独自回家,宁愿自己抱着狗子哭,都没有联系过他。
向云来抓住向榕的肩膀:“他说的话是别有用心,但你永远都可以依靠我的。”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说,“就像我依赖你一样,榕榕。”
“……你依赖我?”向榕难以置信,“我有什么可值得你依赖的?”
“我没有隋郁这个潜伴的时候,总是你把我从别人的海域和我自己的噩梦里拉出来。王都区的日子对我来说没什么意思,但一想到回家能看到你,我做什么都有劲。我期待你变得越来越优秀,我期待你实现理想,因为你就是我快乐的源头。我们相依为命,而不单单是我为你付出。”向云来恨不能把自己的心都掏给向榕看,“不是你,我可能会一直留在那个烂地方,说不定还会走投无路,把自己肾脏或者骨头卖给地下市场的人。你是我生活和往前走的理由,榕榕。我们都是彼此的理由,对吗?”
眼泪狂涌的向榕抱住了自己的哥哥。她放声大哭:“可是……可是任东阳……”
在她的哭声里,向云来听见了从身旁的便利店里传出的奇怪呻吟。便利店的门半掩着,里面有着什么东西。
向云来走进去,向榕在后面拉着他不让他前进。但他还是看到了室内的景象:一个巨大的方形铁笼里悬吊着一个不断旋转的人。
那人因痛苦而不断喘息,低泣。在他终于朝向云来转过来的时候,向云来突地感觉一阵恶寒。
那是遍体鳞伤的任东阳。
“这里不是王都区,是任东阳的刑场。”向榕在他身后说,“有多少间房子,就有多少个任东阳被困在里头,甚至被我杀死。”
第90章
想要让讨厌的、比自己强大的人永远闭上那张可恨的嘴巴, 应该怎么做呢?
向榕在离家那天学会了一劳永逸的办法。
逃出家门的时候,她和向云来在雪地里艰难前行,迎面碰上了回家的父亲。向榕是父母准备用来抵80万赌债的好东西, 他们不可能放她走。当时向榕气喘吁吁,停在雪里整理书包,向云来回头帮忙, 而出现在向云来背后的男人一把掐住了向云来的脖子。
向榕松开书包去拽向云来, 但父亲掐得太紧太死了, 甚至把她一脚踹开,推搡向云来倒在雪里,狠命地掐。大雪中他骂骂咧咧, 她只隐约听见“野种”“和你妈一样害人”之类的话。
父亲是真的想掐死向云来, 为了夺回价值80万的向榕,他什么都能做。
意识到这一点的向榕从地上爬起,抓起自己的书包。她铆足力气, 把十几斤的书包重重地砸在父亲的后脑勺上。
她冷静异常, 很快扶起向云来。两人正要继续往前跑时, 向榕的头发被从家里赶来的母亲一把抓住了。书包咚地落地,她痛得大叫,往后跌倒。看见丈夫头破血流, 母亲愈发愤怒,她拖拽向榕像拖拽一包大米。向榕张口求救的时候根本不喊“妈妈”,她声嘶力竭:哥哥!哥哥!!!
向云来冲过来,把她的母亲推向路边的台阶。推搡中, 女人的手指在向云来脸上挠伤了好几道。但她最终失去平衡, 身体顺着台阶滚下去,在雪里惊声大叫。向云来搀起向榕, 牵着她往前走,任东阳此时应该正在路口等待他们。但向榕挣脱了她的手,几步跳下台阶。
榕榕!风雪中,她听见哥哥压抑又恐惧的喊声:榕榕,你干什么?
向榕无法回忆自己当时的心情,更不知如何追溯那比冬雪更冰冷的念头是怎么产生的。她在台阶下搀起了摔伤腰的母亲,母亲浑浑噩噩时,居然还不忘紧紧抓住她的手。那是钳子一般的力道:“榕榕!榕榕,救救妈妈!跟妈妈回家,好不好?”
台阶下不远处就是防空洞,她迷糊地看着女儿。向榕按着她的背,把她推了下去。
洞里的垃圾和杂物承接了落地的重物,发出嘈杂闷响。向榕在洞口站了几秒钟,她恍惚地发现自己正在流眼泪,浑身发抖,牙关打战。母亲的声音从洞口虚弱地传出,这回喊的是向云来:“小云……救……”
向榕走回路面,跟僵立的向云来对视了一眼。从向云来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而刚刚晕过去的父亲已经苏醒了,吃力地撑起脑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看见女儿朝自己走来,他恐慌地摆动四肢,像一个试图在旱雪里蛙泳的人。向榕拖拽他的双脚,想把他也拖到台阶下。
父亲开始喊叫:“救命——杀——”
这个字没喊出口,向云来抓起一把雪塞满了他的嘴巴和鼻子。
他让力竭的向榕站在一旁,自己去拖不断挣扎的男人。他力气大,瘦削的男人不是他的对手。他把男人顺着台阶滚下去,再搀起来,丢进防空洞。
向榕就站在台阶上看着他操作一切。她的两条手臂就像断了一样痛。
向云来把地上和台阶上的雪铲进了防空洞,所有呼救和呻吟都消失了,只剩下铁铲剐蹭水泥地面的刺耳声音。哥哥,哥哥……向榕害怕得哭起来。她恼恨自己的年幼和脆弱。萨摩耶蹲在她身边,与她一同因恐惧微微颤抖。
向云来放好铲子,回头跑上台阶。他的手掌里托着象鼩,没有一秒犹豫,来到向榕面前的时候立刻把象鼩放在了萨摩耶头顶。他进入了向榕的海域,彼时海域中《小小故乡》的场景已经十分成熟,但城镇中向榕的自我意识,与她现实中是一模一样的。
向云来的形象自然也没有变化。他捧着妹妹的脸:是我杀的,记住了,这些事情全都是我干的。铲子上是我的指纹,舅妈手上有我的血,舅舅脸上和衣服上也都是我的指纹。你都记住了吗?无论谁问你,你都要这样说,好吗?
向榕哭得满脸是泪:谁?谁会问我?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向云来:“我不知道谁会问,但你必须这样记住。你要为我保守秘密,可以吗?”
向榕尖叫:是我杀人,是我!
但向云来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对她的自我意识重复了几百次“为我保守秘密”。那时候的他还不清楚海域的原理,也不知道一个合格的巡弋者应该怎么做。他是凭着从任东阳那里听来的碎片般的知识,形成了天才的直觉:他在海域中对自我意识说的话,将会极大地影响海域主人的认知。
问他们为何这样狼狈,向云来脸上和脖子上为何有伤的第一个人是任东阳。他从后视镜里看蜷缩在后座发抖的兄妹俩。他们身上的雪花融化了,把后座弄得一片脏污。向榕什么都说不出来,是向云来先行开口,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了任东阳。
任东阳的目光透过后视镜盯着向榕。“榕榕,真的吗?”他问,“你亲眼看到的?”
向云来的表情是僵硬的:“这跟她没有关系。”
任东阳扭头盯着向云来:“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
向云来:“你可以处理的,是吗?”
任东阳:“他们真的死了吗?”
向云来:“嗯。”
任东阳打开车门,一只脚已经落在冰冷的路面,但又回过头,重新问了一遍:“真的吗?”
向榕在日后无数次回忆起自己当时的沉默。为什么任东阳每次问这三个字,都只看着她?风雪肆虐的那天,他真的只在车上等待,而一直没有去寻找久久不到的他们俩吗?
她也无数次为自己的沉默懊悔。那沉默宣告了她将在日后成为任东阳的共犯——她是任东阳控制哥哥的工具,她是保持缄默、让哥哥独自成为罪人的关键。
向榕无法承受这一切。任东阳回去了一个多小时。他怎么看防空洞里的东西?为什么他和向云来都没有告诉自己?父母真的死了吗?任东阳怎么处理他们兄妹的“失踪”?他俩连姓名都没有改,这真的安全吗?他为什么可以这样神通广大?这秘密日渐孵大,折磨得向榕无法入眠。
她不能坦然地憎恨自己,只能把这种怨恨转移到任东阳的身上。
反正任东阳确实有许多足以让她憎恨的事情。
在这座“王都区”里,她想尽了各种办法去折磨任东阳。每一个房子里都有伤痕累累的任东阳,具体的脸和身体,连说的话和表现出来的性格都跟真正的他相似。向榕每每忍受不了任东阳,就会在海域中重新开辟出一座房子。
让任东阳变得奄奄一息,她会感到愉悦。但脱离海域,这种愉悦又会迅速转变为忧愁和愧疚。
这是绝对不能让向云来看到的另一片海域。
她的哥哥付出这么多、牺牲这么多,如果知道向榕一直只能用这种方式宣泄,他一定会伤心的。在被任东阳讥讽和让向云来伤心之间,她的选择根本不需要犹豫。
向云来一口气走了十几间房子。被困在鱼缸里无法站直的,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却仍旧活着的,被拉长的,被压扁的,被恶犬啃噬的,身上长满植物同时枯槁如木头的……许多、许多的任东阳。
起初还觉得惊心动魄,但数量实在太多了,向云来很快对眼前的惨状麻木。他走出房子,看到眼前仍有成千的亮灯的刑场,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妹妹认为自己是钳制向云来的恶人之一。此时此刻,向云来反倒深深后悔:是他不断徘徊、始终“不确定”、总是模模糊糊地去过自己的生活,去面对任东阳,才让向榕死守这份罪人的愧疚,在海域中变成了杀人千万遍的刽子手。
他温柔天真的妹妹,在海域里杀人!——这事实将永远地在他的余生中震慑他。
银狐和萨摩耶同时张嘴,咬他的左手和右手。他猝然脱离海域,隋郁正让向榕依靠着自己,并牵着身旁向云来的手。他用目光询问向云来,向云来微微摇头。
向榕恢复神智坐直,她满脸是泪,看到眼前真实的向云来,又一次哭出声。
她今天实在哭得太多、太多了。好像这几年憋在心里的事情全都一次性爆发,她的情绪完全失控了。愧疚、不安和害怕,她尤其无法忍受自己最糟糕的那一面被向云来看到。萨摩耶化作雾气,萦绕在铺子内部,无法成形。
“让我和妹妹单独呆一会儿可以吗?”向云来对隋郁说,“对不起,我让你过来,却又……”
“确定接下来不需要我么?”隋郁用手指梳理好他的头发,“没关系,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可以召唤我。”
向云来忐忑了一天的心在这句话里稍稍安定:“随时都可以?”
隋郁:“随时都可以。”
他带着银狐离开,细心地从外面关好了卷闸门。
“……不要相信他。”向榕擦着眼泪说,“哥,他跟我打听过你爸妈的事情。”
向云来沉默了片刻,加重了语气:“把他的事情放一边去,我们先解决眼下的事情。榕榕,你的海域,是有点儿古怪,但很正常。”
向榕摇头。
向云来:“相信我,连秦戈都说我是最好的调剂师,我可以万分确定,你的海域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海域总会最先表现在海域的构建基础上,比如天空、大地和建筑的扭曲。这些你全部都没有。榕榕,你的海域特别好,特别惊人,你想象出来的‘王都区’特别特别的有意思。”
向榕:“真的吗?”她半信半疑。
向云来:“你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你需要保守的秘密只有地窖里的那些东西。而你放心,那些秘密,秦戈是没有兴趣的。”
向榕:“他不会撬开我的‘地窖’?”
向云来:“他不会。高考检测不会深潜。你只要去除自我意识的伪装,就没问题了。”
他说得十分肯定,向榕不敢怀疑。“我,我要把我真正的海域暴露给他?”
向云来压低了声音……
三天后,复核开始。向云来和向榕一大早就来到了危机办,在门卫狐疑又警惕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迈进大门。来自全国各地的12个复核学生都已经抵达危机办,调剂科的办公室门口坐着一头圆滚滚的熊猫,它的主人正在按照名单核对人数,并让学生们按照抽签号依次等待叫号。
学生们大都不是凶神恶煞的,好几个都跟向榕气质很像,固执的好学生模板。熊猫的主人跟向云来打了声招呼,他们曾在调剂师课堂上见过面。学生们纷纷释放精神体,向云来左右看了一圈:爬行动物,水生生物,天上飞的地上蹦的,但还是萨摩耶最为可爱。
熊猫慢吞吞地在地上打滚,一直滚到等待的学生中间。它是故意的吗?向云来心里怀疑:这东西实在……太可爱了。原本精神紧绷、面色紧张的学生和家长看着它跟精神体们玩成一团,脸上表情渐渐舒缓。向榕和另一个女孩大着胆子去摸它,熊猫主人说:“可以,摸吧。它就是做这个的。”他的语气有点儿无奈,还有点儿自暴自弃。
电梯叮地打开,一身利落装扮的隋郁走了出来。大家伙儿都看向这个模特一般的男人,用T台观众的眼神盯着他大步穿过人群,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向云来身边。
熊猫主人:“你是什么人?今天这里有考试,无关人士不要过来。”
隋郁指指向榕,又指指向云来:“我们是这位同学的家长。”
熊猫主人先是恍然大悟,随即又拧紧眉头:“啊?”叫号开始了。他只得瞪住隋郁,开始催促1号同学进入办公室。
“向榕是几号?”隋郁问。
即便向榕就在他面前,他也总是先看向云来,只问向云来。
向云来:“4号。你怎么来了?”
隋郁:“来陪你。”
向榕:“这和你没有关系。”她又一次强调。
隋郁今日脸皮很厚:“有关系。你如果在里面失控,你哥哥一定会冲进去救你。他救你的方式肯定是袭击秦戈海域。到那时候,我就是他的帮手。”
他声音响亮,熊猫主人再次惊恐回头:“这位家长,你说什么呐!”
“抱歉,唐错。”向云来脑筋打结,好几秒后才说,“他海域不正常,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对危机办的人,尤其是调剂科的人来说,“海域不正常”居然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理由。熊猫主人接受了这个说法,嘀咕:“有病要治。”
这小小的插曲让向榕放松了很多,她居然开始嘲笑隋郁。4号很快就被叫到了。她跟随屁股滚圆、行动迟缓的熊猫走进调剂科的办公室。
向云来的心开始高高悬起。隋郁与他闲聊,他知道隋郁这是在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有几分感激,随即问:“国内的特殊人类机构,你是不是总能随出随进?”
隋郁撑着脸笑:“是啊,我捐钱了。”
不提还好,向云来忽然想起,隋郁给特管委捐过钱,也给二六七医院捐过钱。他立刻想到盗走方虞的医生和护士们,还有大摇大摆地在特管委出入的血族们。
令人头疼和烦恼的问题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下意识地想回避:不必问,问也没有用。
但这一次,另一个念头在他的神经线上狂蹦。他无法干脆地作出决定时,秦戈的提醒又一次窜进他的脑子:现在,你最想做什么?
“隋郁,”他看向隋郁,心脏狂跳,但仍镇定地问了出来,“你们想在王都区找的那个孤儿,你说的那些身世是真实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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