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傍晚下雨时, 汤辰正坐在从父母家回王都区的车上。


    因为心中有疙瘩,她没叫上邢天意,独自回家去见了父母。父亲车祸后身体一直不太好, 母亲后来又下岗,一家人一度过得十分艰难。后来夫妻俩开了个卖杂货的小店,日子才渐渐好了些, 汤辰大学毕业后住在王都区的旧房子, 夫妻俩则搬离了王都区。


    汤辰没有迂回, 她回到家坐了一会儿,开门见山地问。仿佛问得越快,痛就会越少。


    父母都因震惊而失语。他们手足无措, 连坐下都忘记了, 面面相觑,一言不发。父亲把杂货店的门关上,一家人坐在挤挤挨挨的货架旁, 母亲第一句问的是:你怎么知道的?


    汤辰把最近的事情, 挑了些不会让他们担心的说了。得知汤辰从未忘记过生母, 母亲的眼睛透出绝望。


    “我只想知道真相。”汤辰说。


    “就跟你现在知道的一样。”父亲低声说,“我们想要一个特殊人类的小孩……其实最开始想要的是一个狼人小孩。但狼人太少了,如果没有狼人参与, 普通人的染色体无论怎么变异都不会生出狼人。后来我们更改了计划,遇到了你。”


    是遇到还是得到?汤辰在心里劝服自己不要纠结于这种无意义的文字斗争,她问:“狼人小孩多少钱?”


    沉默很久,父亲才说:“具体价格忘了, 但七位数。”


    他们没有七位数。他们只有六十万。六十万能买到的, 就是汤辰这样不乖巧、不出色的忤逆小孩。


    一直绷着的汤辰在这一刻忽然觉得,无论是自己, 还是这个狗屁的糟烂世界,都荒诞得不可思议。莫名其妙被骗到饲育所的邓春燕可怜,没有如愿以偿得到狼人小孩的父母可怜,她也可怜。人人可怜。她捂着眼睛,眼泪渐渐忍不住了,从指缝中滴落。


    母亲小心地坐在她身边,想抱住她。


    汤辰哽咽着:“你们后悔过吗?用六十万买下我,我并不……并不好。”


    但父母都说没有,没后悔过,也没觉得苦过。母亲也哭,抱着她极力否认,说她世上最好,说她最亲近最贴心。自从汤辰成年,母女二人就很少有过这样的交心时刻。汤辰想相信她,但只要心中的天平往眼前的两人倾斜,邓春燕左眼蒙着纱布却还努力拾荒、送她礼物的身影,就会盖过一切。


    汤辰的心都要被这样的痛苦撕裂成两半了,离开饲育所之后它总是血淋淋的。汤辰无法否认父母爱她,又不能够确定地承认这样的爱。确定了这里的爱,就是对邓春燕的彻底背叛。她离开家,在刚刚落下的雨里愣愣站着,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无家可归的。


    母亲一听她说起饲育所外发生的事情就很激动。身为一个狼人,她一生从未袭击过任何人,当时以为那个女人要抢走汤辰,才发狠咬坏了对方的眼睛。血腥气在她牙齿上缠绕好几天都消不去,她如今五十岁了,说起这件事还是会害怕发抖。


    “你要怎么做?你想去找她吗?你不要我们了?”离开之前,母亲很用力地抓住汤辰的肩膀。


    只有这件事汤辰是毫不犹豫的:她要找邓春燕,无论邓春燕是生是死。


    坐在车子里看着窗外流泻而过的夜景,她脑海中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我帮你。


    汤明业在呼唤她:我可以帮你,汤辰。你已经很久没让我呼吸过了,但我不怪你。只是你现在很痛苦,我感觉得到,这已经接近你的阈值了。让我帮你,我来代替你承受这一切。


    汤辰斩钉截铁:不。


    汤明业的声音消失了。她把额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


    汤明业诞生于她的生日,那个被父母遗忘、收到了生母礼物,还被小狗邢天意护送,最后得知父亲在医院里抢救的混乱生日。失去父亲的恐惧让汤辰在自己的脑海中制造出了汤明业,一个成熟的、稳重的中年男人,像她信赖的父亲一样,足以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中保护他。


    而她也确实被汤明业保护过很多次。中学时回家途中在公车上遭遇性骚扰,她脑袋空白的瞬间,汤明业占据了她的身体——那也是第一次,汤明业控制了这具身体——迅速抄起不锈钢水瓶砸断了那个男人的鼻梁。


    跟初恋分手后,她在小说里诅咒那个劈腿的男孩,但不管怎么诅咒她都无法真正开心。汤明业代替她去找那个男孩,利落干净地扇了对方两耳光。


    找工作时、陷入合同陷阱时、遇到维修诈骗时……生活中的很多时刻,都是汤明业现身为她解决困扰。于是她越来越多地跟汤明业分享自己的生活,最后甚至共享一切记忆。


    是否共享记忆,和共享什么记忆,这是汤辰可以控制的。而能控制这一切让她有充足的安全感:比她更强大的汤明业至少还无法越过她去做不妥的事情。


    而最关键的是,汤明业“没有”海域。


    当人格切换成汤明业的时候,由于在人格设置上他是个普通人,因此他无法擅自踏入汤辰最后也最纯净的领域。


    汤辰曾动过跟向云来讨论这件事的念头。普通人的人格真的可以彻底隔绝海域吗?但她知道,汤明业是能够看到精神体的。也就是说,汤明业正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普通人。


    有时候,这个细节会让汤辰悚然地感受到不安。


    汤明业的存在目的是“保护汤辰”,所以在饲育所的时候,他选择不去寻找隋郁解救向云来,而是独自离开。即便他知道向云来是汤辰的朋友,而汤辰也想援救向云来。


    那是汤辰第一次意识到,她以为的“控制”实际上有很大的漏洞。当汤明业的人格暂时占据了主要的控制地位,汤辰本人就再也无法做什么了。


    回到家中,雨仍未停。孙惠然出门寻找血族追问不断变动的狩猎地点,安静的家让汤辰松了一口气。她换了轻便的睡衣,坐在书桌前。她要记录下自己今天回家询问的事情。但眼前视线一晃,等她回过神来,文档上多出了一行字:你在回避我吗?


    这是汤辰和汤明业常用的交流方式:短暂的、频繁的人格切换,足以让他们在文档中留下可靠的沟通记录。


    汤辰回答:没有,只是最近事情太多了。


    【对不起。在饲育所里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但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恶意。】


    我知道。


    【向云来是你的朋友,我也把他当作朋友。你会让他知道我的存在吗?】


    再说吧。我还有事情要做,等会儿再讨论这件事可以吗?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出现。】


    汤辰的手指悬停在键盘上。


    【你不信任我吗?】


    【你不需要我了?】


    【你怀疑我?】


    恶寒从汤辰背上蔓延到后脑勺,她头皮发麻。频繁的人格切换让她有种头晕目眩的不适,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打字:不是的。


    眩晕更强烈了。汤明业的情绪像巨浪一样冲击着她的意识。


    她看见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疯狂移动。


    【那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回答我!!!!!!!】


    最后一行字巨大、漆黑,占据了整个屏幕。


    汤辰猛地推开屏幕站起。她动作太大,踢到了插线板,电脑关机了,屏幕瞬间暗下去,映出她恐惧的面孔。


    房间忽然逼仄得可怕。她喘不上气,汤明业的声音仍旧温柔,在她脑海里嗡嗡回荡: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汤辰尖叫出声:她的防波堤在崩溃,从海域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膨胀。兰花螳螂一瞬间布满了整个空间,但很快,又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这比任何事情都令她害怕。有什么东西正在侵蚀它的海域。而汤明业仍未停止说话:你以为,我真的无法踏入你的海域吗?


    她抓起手机,跌跌撞撞冲出家门。


    要找邢天意吗?邢天意能帮什么忙?汤辰不敢信任她了。


    她在雨里奔跑,但始终无法摆脱汤明业的声音。她只能想到向云来,只有向云来能帮助她。她扭头朝王都区西边的八里街奔去。


    雨夜,王都区冷清,但适合在雨夜里滋长的黑暗从未消退。汤辰只穿睡衣穿梭在街巷里,有人看见她,无声无息地跟上来。


    怕什么?跑什么?跑哪里去?你觉得什么地方可以让你摆脱我?汤明业用一以贯之的低沉语气对她说话:而且我们是一体……


    他的声音忽然消失了。汤辰摇摇晃晃地站在街角。她用极强的意志力抑制住汤明业,并且中断了记忆的共享。她知道这一刻非常珍贵也非常短暂,连忙掏出手机,边赶路边发了一条信息。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身旁车灯大亮。一辆电瓶车擦着她经过,她和车子都滑倒在地。电瓶车的前轮差一点儿就压在汤辰的脚踝上,她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


    电瓶车的主人骂骂咧咧扶起车子:“你走路不看路啊!”


    车灯闪烁着照亮了汤辰圆睁的惊恐眼睛。


    那人坐上车,看见汤辰站了起来。仿佛就在几秒钟内,眼前的女孩从慌乱无措变得冷静沉稳。她微笑着致歉:“对不起啊,你受伤了么?”


    灯光中,她的膝盖和腿上一大片擦伤。电瓶车的主人一声不敢吭,拧了车头就走。


    汤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头往家里走。但只走了几步,她就停下来了,恶狠狠地吼:“汤辰!”


    在这具瘦小的躯体中,一场无声的争夺战正在爆发。原本跟在汤辰身后的人也纷纷停步: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趔趄着往前走的单薄女孩,有时候朝前狂奔,有时候又回头走几步,在街边呕吐完了,还会毫不留情地抠着自己腿上的伤口,原本并不严重的伤口被抠出血来,疼痛减缓了她前进的速度。


    太怪了,太诡异了。连身后缀着的人也扭头离去,漆黑的道路上只有汤辰自己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八里街就在前面,向云来就在前面。唯一能理解她、能帮助她的人,就在远处亮着“百事可靠”灯牌的铺子里。


    我知道一切,汤辰。再一次被汤辰压制的汤明业低声说:一切,你懂吗?你的事情,还有邢天意的事情。


    汤辰站定了。


    除非你永远不睡觉,否则只要你进入睡梦中,只要你的防波堤松懈,我就会取代你,成为新的“汤辰”。汤明业低声地笑:你今天这样对我,但我仍旧不打算恨你。回头吧,回去吧,只要你现在回头,我们一起回家,我就不会背叛你。


    汤辰:“你要做什么?”


    汤明业:我会告诉孙惠然一切,包括邢天意的所有秘密。


    汤辰这一瞬间想掐死自己。


    她扶着路灯柱,在夜雨中发愣。汤明业的声音似有若无,在她海域中回荡。那原本被毛绒动物统治的城镇,此时变得冷清漆黑,彻底被暴雨统辖。


    汤辰没有回头,她忍受着膝盖的疼痛,拔腿往“百事可靠”狂奔。铺子里有人,卷闸门拉下一半,透出明亮的光。向云来可以信任,向云来能够为她拔除海域里古怪的入侵者,向云来……


    仿佛一场地震,小镇中间出现了巨大的空洞。毛绒国王、毛绒王后、狐假虎威的毛绒士兵,还有被它们管理的各色各样的人物,纷纷从洞口落下。


    “没有人要你,汤辰。”汤明业冷冰冰地说,“你是一个商品。你被邓春燕卖掉,你被你爸妈买下来。谁会爱一个商品,一个物件?你随时都可以更换,你最廉价,你比垃圾更没价值……”


    卷闸门哗啦一声被抬高,灯光彻底照亮女孩的脸庞。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向云来和隋郁。


    “汤辰?”向云来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你腿……快进来,你怎么不打伞啊?”


    他牵汤辰的手,但汤辰纹丝不动。


    卷曲的头发全被打湿,贴在她的圆脸庞上。她平时明亮、灵活的眼睛,在铺子灯光里透出奇特的呆滞。


    象鼩从向云来肩头跳出,汤辰的目光落在小小的毛团身上。


    “我没事。”她微笑道,“夜跑呢,谁知道下雨了,所以来问你借把伞。”


    第72章


    即便浑身湿漉漉, 汤辰也没有走进铺子里。说话的时候,她目光总是流连在象鼩身上,但那不是喜爱, 反而像是带着防备。她寒暄两句便道别了,趔趄着往前走,只拿走了伞和酒精棉片。


    向云来不放心, 跟着她走了一段路, 直到确认她在便利店买了绷带和药才放下心来。


    “作家可能都这样。”向云来说, “随心所欲的,想一出是一出。”


    走在他身边的隋郁倒是迟疑了,回头盯着离开便利店的汤辰。女孩走得很慢, 没有回头。他问:“那个是汤辰?”


    “对呀。”向云来想起他无法辨识汤辰的脸, “认不出她的声音吗?”


    “声音差不多,但腔调有一点不同。”隋郁说,“脸也不太一样了。”


    这回是向云来站定了:“你看到的不都是怪物脸吗?”


    隋郁:“我说不清, 总觉得有什么不同。”


    向云来心中一动。象鼩从肩膀跳下来, 追着汤辰而去。然而汤辰已经走很远, 象鼩超出向云来可控制的范围便啪地消失了。


    “……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向云来说,“刚刚是我们在饲育所分别之后第一次见面,她打通我电话的时候哭得话都说不出来, 一直跟我道歉。今天好像……礼貌得有点儿冷淡了?”


    隋郁低声:“她是不是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毕竟……她也是向导,能察觉我们的波动。”


    向云来皱起眉头,不置可否。隋郁眨眨眼,表情很无辜。


    两人最后看见的, 是汤辰在街角转身, 朝他俩挥手道别。


    汤辰——或者说,汤明业, 正远远看着唯一能解救汤辰的人。如果今夜隋郁不在向云来身边,他完全可以把向云来诱骗到铺子里,再利用铺子里的东西解决向云来。他知道这毫无难度,向云来对“汤辰”是完全没有戒心的。但今夜不行,太冒险了。


    他只得暂时放下这个念头。向云来什么都不知道,贸然行动反而会引起反作用。


    他大步往家里走,膝盖的疼痛、湿衣服带来的不适,全都变得无所谓了。他越走越快,几乎要奔跑起来。他丢掉了向云来的伞,在雨中放声大笑。女性的笑声震动他的胸腔,他感到一丝生疏和不适,但很快抛在脑后——获得身体的狂喜压倒了一切。


    回到家中,他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即边往里走边脱下身上的湿衣服,直到赤条条站在穿衣镜前。女人的脸庞,女人的肉身,他深深厌恶这具躯体,包括每个月都要忍受的下腹疼痛。以往没有办法,但现在他完全可以控制这具身体了,他还可以用汤辰积攒下来的钱,找一个足够好的医生,做一场或几场手术改变自己的生理性别。


    汤辰的意识被压制在最深的地方,他现在甚至没有办法察觉到她的任何波动。“不被爱”是汤辰的诅咒,汤明业哈了一声:他被这种无聊的诅咒逗笑了。


    身边的一切都是汤明业熟悉的,没有什么需要更改。汤明业看向桌上的一盒糖果。汤辰喜欢吃这种圆溜溜的、色彩缤纷的水果糖,他挑了一颗草莓味的丢进嘴巴里。


    故意制造出一些与汤辰人格截然不同的习惯,是他实施了好几年的精密计划:汤辰讨厌眼镜,但他不是;汤辰喜欢草莓味糖果,但他厌恶;汤辰习惯用水果香气的香水,他则更中意植物的香味……这些都是人格的证据。他让邢天意看到和记住这一切。


    因为当篡夺身体那一天到来时,汤辰最亲密的朋友将会成为汤明业最大的障碍。


    而如何让邢天意确信他就是“汤辰”,他已经暗自演练了无数遍。


    其实改变这些细节毫无难度。汤明业坐在汤辰最喜欢的沙发上,思考下一步要做什么。他抚摸自己的身体,但没有找到任何乐趣。他巡视汤辰的领地,然而这里的每一处地方他都熟悉无比,毫无新鲜感。


    汤辰在最后时刻,切断了与他的记忆联结。这是只有主人格才能采取的自救行动,汤明业很困惑:切断记忆的时间非常断,大概只有一分钟,一分钟之后汤辰便遭遇了电瓶车。因为惊慌,她没有维持好记忆的壁垒,汤明业直接攻破了她的防线。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但汤辰在那一分钟里做了什么?汤明业看着自己的手,此时忽然想起,被电瓶车撞上之后,手机就消失了。


    他没丝毫犹豫,立刻穿好衣服出门寻找。但街面渐渐积水,他在水里走了两趟,什么都没摸到。错综复杂、没有安全措施的电线在雨中噼啪闪火,汤明业此时是世界上最爱惜自己性命的人,他只好回家。


    虽然他早就计划着要夺取这具身体,但这一天来得太快了,快得他尚未做好全盘的计划。他最后只得换上干爽的睡衣,把冰箱里剩下的三块牛排都煎熟,大快朵颐。


    邢天意和孙惠然在他吃第三块牛排的时候回到了家。


    和他刚才一样,两个人浑身都湿漉漉的。邢天意一回来就冲到汤明业身边,欢天喜地:“我们问出狩猎的地点了!——你怎么都吃了?这不是你买过的最贵的牛排吗?你说至少要吃一个月的。”


    “我开心。”汤明业笑着,“刚拿到一笔好几万的稿酬。”


    “也不给我留一口。”邢天意捏好友的鼻子。


    孙惠然脱下湿透的外套,饶是汤明业想来胆大,也不免吓了一大跳:她身上穿的白衬衫几乎全都是血。


    想起汤辰性格,汤明业连忙咬牙切齿:“喂,那是我只穿过两次的名牌衬衫!”


    孙惠然:“赔你十条,别叫了。”


    汤明业:“你现在身上有钱吗?住我的穿我的吃我的,还蹭天意的卡……”他在孙惠然凉凉地扫过来的目光里停口了。


    孙惠然去洗澡,邢天意在桌边坐下。汤明业问她血族狩猎的地点,邢天意低声说:“下一次血族狩猎在王都区里举行,同光教的教堂。”


    汤明业:“……为什么?”


    听到那个地方,一种天然的反感从他心中涌起。他知道这种近乎于生理性的厌恶是源于什么,但那是汤辰的痛苦,跟他没半点关系。汤明业压下反感,继续问:“那地方……再怎么样那也是,教堂吧?在教堂搞这种事情,没问题吗?”


    邢天意:“听今天的那个血族说,是因为血族里不少人都喜欢泉奴,尤其是那个亚伯拉罕的长相。就是同光教教祖,他们墙上挂的那个,想起来没?”


    汤明业:“是挺好看的。”他心中一动,“今天孙惠然又杀人了?”


    邢天意:“是吧,我不确定。我跟她是在你家外头碰上的。”


    汤明业:“啊?你不跟她一块儿去?”


    邢天意:“你今天不是回家了么?我担心你呀。”


    多余的、突兀的感情又涌上了汤明业的心头,欢喜,悲伤,还有想靠在邢天意肩膀的冲动,掺杂一丝怀疑和警惕,复杂得瞬间让汤明业僵在当场。邢天意放轻声音,握住他的手:“还顺利吗?”


    汤明业:“嗯。”


    邢天意盯着他看了半天,笑道:“没有什么要跟我讲的?”


    汤明业:“改天好吗?等我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他按照汤辰平时常做的那样,把头靠在邢天意肩膀上。邢天意轻轻拍打他的手背,垂眼看他,忽然笑了一声:“哎,你今天有点儿奇怪。”


    汤明业的心怦怦跳起来:“哪里奇怪?”


    邢天意:“平时只要孙惠然在场,你都会穿内衣的。”


    汤明业猛地坐直。邢天意脸上掠过一丝讶色,继续笑道:“而且她这样血淋淋地回家,你总是第一时间跑回房间,不跟她碰面的。辰辰,我知道你现在不开心。有什么事情你都记得跟我说,好吗?我很担心你。”


    她以为眼前的好友是因为回家后发生的事情而心神不宁。汤明业心脏却凶猛乱跳。


    他设计的那些细节对邢天意竟然不起丝毫作用。邢天意说的这两点,是从未跟汤辰交流过的。汤明业在这瞬间忽然明白:这不需要交流,汤辰的谨慎和回避,邢天意全都看在眼里。她比汤明业所想的要细心许多倍。


    汤明业低头对付剩下的半块牛排。但他已经吃不下了,紧张和恐惧让他胃部抽搐。


    恰在此时,邢天意发现自己没带手机。她摸索半天:“可能放车上了。辰辰,我走了啊。自从上次夜不归宿,我爸妈盯我盯得特别紧。”她接着跑到浴室门口,打开门跟孙惠然道别。


    汤明业把她送到门口。汤辰平时是怎么送走邢天意的?他正想按照以往的习惯对她挥手,邢天意回头很快地抱了抱她:“我等你。记住了,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找我聊天。”


    汤明业:“好。”


    邢天意又捏她鼻子:“相信你的小狗,好吗?”


    汤明业脸色苍白地坐回餐桌旁。孙惠然洗好澡,热腾腾地出来了,边擦头发边走向自己的房间。


    “孙惠然。”汤明业喊她。


    孙惠然吹干了头发才慢吞吞走出来:“嗯?”


    汤明业:“我写作遇到个瓶颈。”


    孙惠然:“那你一头撞死在瓶颈上呗。关我什么事。”


    她心情并不好。汤明业只得直截了当:“主角有一个无法公之于众的秘密,被某个人知道了。那个人已经开始威胁到主角的安全。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隐患吗?”


    孙惠然看她像看个傻子:“杀了那个人。”


    汤明业:“噢……”


    孙惠然:“这都要问我,你写的什么狗屁小说,真有人看?”


    她走回房间,正要关门,一根手臂却撑在了门上。这屋子的房主站在门外,目光明亮。孙惠然说:“主角也一并杀了吧,故事太无聊了。”


    “那说点儿不无聊的。”汤明业眼睛弯弯,轻声道,“你想不想知道邢天意瞒着你什么事?”


    邢天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她刚坐进自己的车,被雨水打湿的肩膀凉嗖嗖的。她拿出毛巾擦干净肩膀,找到了掉在脚垫上的手机。手机已经充好电,但仍是工作时的静音模式。


    上面有一条来自汤辰的信息。


    邢天意以为汤辰要她回去,一只手立刻搭在车门上,准备打开。


    但消息是两个小时前发的。


    只有一句话——把我的秘密告诉向云来。


    第73章


    秦戈久违地接到了向云来的联络。


    上周的调剂师课程, 向云来和隋郁都缺席了,秦戈无法联系上两人。向云来声称自己和隋郁都病了,秦戈从他的语气里察觉到谎言的端倪, 但没有揭破。他跟向云来约好了时间见面,抵达街心公园时,却看见向云来身边还跟着另一个人。


    秦戈认得邢天意。他的家人也在就业和教育中心工作, 他曾跟邢天意打过几次照面:“小邢?”


    那个雨夜, 邢天意看到信息之后掉头去找向云来。她把汤辰拥有第二人格的秘密告诉向云来, 向云来和隋郁立刻意识到,出现在店门前的、状态不对劲的汤辰实际上已经是汤明业了。


    向云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学过的课程、看过的书上也从未提到过拥有多重人格的向导会遭遇什么情况。


    唯一能帮助他们, 而且一定愿意帮助他们的人, 就是秦戈。


    “DID。”听完他俩的叙述,秦科说,“分离性身份障碍, 特征是解离性失忆和身份认同转变。这跟向导在遭遇海啸冲击后产生的解离不一样, DID的解离是持续、长期但有间断的。这是一种精神障碍。有学者把解离称为‘镜子里的陌生人’, 明明注视镜子,却发现镜中人自己并不认识,可能是陌生人, 可能是怪物……这都是解离的表现。”


    向云来脑子嗡的一响。他下意识抓紧了衣角。隋郁不在这里,他愈发打起十二分精神细听。


    “但汤辰平时生活完全正常,没有一点儿问题。”邢天意说。


    秦戈解释,DID的人格共存状态有四种:主人格无论任何时候都不知道副人格的存在;主人格原本知道副人格存在但后来不知道, 或者正好相反;主人格和副人格之间彼此知晓, 但主人格无法控制副人格;主人格和副人格之间彼此知晓,并且切换自如, 甚至有沟通的方法。


    “据你们所说,汤辰应该是第四种情况,也就是最复杂的情况。”秦戈说,“第四种情况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它其实意味着主人格对副人格的绝对控制。”


    四种不同的共存状态,全都以主人格为主导方来进行表达。汤明业是汤辰制造出来的,而且她有明确的参考物,同时自己也知道触发事件和触发时间,这说明汤辰对汤明业具有控制权。


    秦戈用双手举了个例子:“我手上有两个提线木偶,左边是汤辰人格,右边是汤明业人格。哪个木偶可以登台亮相,完全由我决定。即便我短暂地允许他替代我去处理某些事情,也不意味着我完全把身体交托给他。真正控制一切的仍旧是我。而‘我’,就是汤辰的大脑,她真正的意识。”


    向云来:“……记忆?”


    秦戈:“对。记忆是我们对时间和生活的记认,汤辰可以共享汤明业的记忆,说明汤辰抗拒失控的可能。但她最不明智的一点,就是让汤明业频繁地插足她自己的生活。”


    邢天意:“平时我是可以察觉到汤明业人格的。但昨晚他在我面前吃了一颗草莓味软糖。他是最抗拒这种东西的。”


    秦戈:“那只能说明,取而代之的念头早就有了,他隐藏得非常好。”


    邢天意的肩膀塌了下来:“那现在怎么办?汤辰对他还具有控制权吗?”


    秦戈:“控制权可能已经转移了。”


    邢天意:“等等,按你刚刚说的,控制权怎么会转移呢?”


    秦戈:“主人格遭受巨大打击,出现解离,副人格趁虚而入,这都是可能的。两个势均力敌的人格可以长时间共存,但一旦其中一方较为弱小且失去控制权,他们之间就会陷入吞噬和被吞噬的斗争。”


    向云来大吃一惊:“你是说汤辰可能被汤明业吞噬?”


    秦戈抬起双手:“无论汤辰人格,还是汤明业人格,都是大脑的产物。我们称呼汤辰为主人格,因为她最先拥有这具身体,但并不意味着她永远拥有控制身体的能力。从大脑运行规律的角度来说,无论哪一个人格,都只不过是运算规律的变化而已。即便没有DID,人的一生中,人格特征也会经历很多次转变。而无论怎么转变,生物的大脑——也就是我们的大脑,对此毫不在乎。”


    向云来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秦戈对他笑道:“不是有你在吗?”


    向云来:“汤明业是普通人,他没有海域。”


    秦戈:“不,他绝对有。”


    很少见秦戈如此斩钉截铁。他的目光中含有师长面对学生的试探,向云来意识到这是一种考问:“但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尝试过入侵,我……”他在秦戈责备的目光中垂下眼皮,“大概就一两次。”


    秦戈:“向云来,哨兵和向导为什么拥有海域?”


    向云来坐在他面前,学过的那些东西疯狂地从他脑子里掠过:“……海域是生物属性?”


    秦戈赞许地点头。


    向云来:“只要大脑没有死亡,哨兵和向导就一定拥有‘海域’,因为海域是精神世界的具象化。即便海域被摧毁,我也能够进入,只是无法从失去联结的海域中读取信息而已。人格是大脑的产物,海域也一样。只要大脑仍旧活动,海域就绝不可能消失。”


    向云来激动起来。


    从得知汤明业取代汤辰,到今日与秦戈见面,中间隔了提心吊胆的二十多个小时。他和邢天意对这个问题完全束手无策,然而,打开一切的钥匙原来一开始就攥在他的手中。


    邢天意:“所以你能进入汤明业的海域,是吗?”


    向云来冷静了:“我做不到。”他顾不上会被秦戈斥责,“我曾有两次试图进入汤辰海域,但完全没探查到任何海域的踪迹。”


    秦戈:“你们要面对的是一个绝对棘手的人格。他确信自己是普通人,所以完全否认自己的向导属性。”


    向云来:“……你是说,他的防波堤特别强?”


    秦戈:“是的。没有什么比自己否定自己更强烈,或者说,更能造成海域的异变。”


    向云来:“那你可以去试试吗?”


    秦戈:“最好的巡弋者是你,向云来。你和汤辰是朋友,而且她很信任你。你比我更能唤醒她沉睡在海域里的自我意识。”


    象鼩一直在向云来肩膀蹦来蹦去。它喜欢看漂亮的人,黑豆眼在邢天意脸上流连一阵,又盯着秦戈发呆一阵。秦戈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示意象鼩过来一块儿玩。趁着向云来思考的空隙,象鼩跑到了兔子身边。


    它像寻常一样,扒拉着兔子的长耳朵,试图爬上兔子的头顶。


    就在它的小爪子挠住兔耳的瞬间,秦戈的海域发生了震动。


    向云来眼前掠过了一片奇特的景象。他置身于一个被月季花包围的场所,长街被轻雾笼罩,虽然看不见人影但人声隐隐约约地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景象只存在了一秒钟。他只来得及察觉自己正位于防波堤,随即立刻被驱逐了出来。


    秦戈的手正放在他的兔子身上,愕然地看着向云来。


    “……那是,你的防波堤?”向云来完全没反应过来,“我,我进入了你的……海域?”


    向云来在这一瞬间,从总是温文尔雅的秦戈身上察觉到了非常凛冽的敌意。他被刀一般的反感刺得退缩而茫然:“对不起。”


    “你怎么做到的?”秦戈神情严肃。


    “我不知道。”向云来收回了象鼩,“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已经可以控制好自己,不会轻易踏入别人海域了。但今天……”


    沉默了片刻,秦戈开口:“没关系,只是防波堤。我认为你现在可以再次尝试探索汤明业的海域了。只要有海域,就一定能找到进入海域的方法。如果你想救回你的朋友,你就必须自己去尝试。”


    秦戈与他俩告别了。向云来愧疚极了。秦戈用戒备的目光注视他的时候,他比丢了钱还要难受。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的共振能力怎么会变强——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只有被邓老三注射进他身体里的蓝色药液。


    “发什么愣?”邢天意推了他一把,“我们现在就去找汤明业吧。”


    向云来心里忐忑不定。两个人来到汤辰家中,却发现家里没有任何人。大门虚掩着,里头似乎发生过打斗,一片混乱。地上有拖拽的血迹,邢天意目光暗了下来:“是汤辰的血。”


    “你走之后,孙惠然袭击了他?”向云来急了,“她不会咬了汤辰吧?”


    邢天意打给汤辰手机,铃声从翻倒的桌下响起。她再联系孙惠然,却显示无法接通。


    向云来在房子里找了一圈,没有任何可用的线索,走到客厅猛地一愣:站在客厅中央的邢天意头上亮出两只白色的狼耳朵,她的脸也产生了奇特的变化,兽类脸部长而突出的骨骼替代了人类的面孔。她把鼻子凑到血迹上,沿着血涂抹的痕迹嗅闻。


    向云来:“……你是狼人?!”


    他愣在当场,先想到的是依偎在孙惠然身边、笑得无比甜蜜的“草莓挞”。他用新的目光打量邢天意,在短暂的震愕之后,完全真诚的钦佩取代了所有的旧印象:“姐,你太厉害了。”


    邢天意开口说话了。她此时的声音跟平时很不一样,粗一些,也毛躁一些,低沉而充满了威胁:“我知道汤明业和汤辰的事情。他夺走了汤辰的身体,这件事必然不想让我知道。而除掉我,他自己是不能够出手的,否则占据汤辰身体就失去了意义。”


    向云来跟上她的思路:“他利用了孙惠然。他跟孙惠然说你的事情?!”


    邢天意:“十有八九。”她站起身,恢复了人类的模样,冷笑道,“他没有真正地跟孙惠然打过交道,所以他非常天真。孙惠然谁都不相信,而且她刚刚被血族背叛,她现在最为痛恨的,就是背叛者。我是背叛者,而汤明业也是背叛者。”


    她走进汤辰的卧室找了一会儿,翻出一根怪模怪样的骨头,丢给向云来。


    “拿着吧。这可是哈雷尔的骨头,无价之宝,你也可以把它当作武器。”邢天意问,“向云来,有兴趣跟我一起去参加血族狩猎吗?”


    第74章


    父母亲人常说邢天意不懂得“害怕”。他们举的例子总是邢天意三岁时独自离家的故事。


    她当时化成小狼跑进山里, 在森林中呆足五天,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捕猎、藏匿与寻路。一家人当时住在郊区,她往森林里走了很深很远, 父亲和母亲不得不化出狼形,在林中筛子一样寻找。最后找到她时,她浑身脏兮兮的, 正吃力地沿着藤蔓攀爬。


    母亲看着离地足有二十米的邢天意, 因恐惧和震惊发出尖利嗥叫。邢天意被她叼着跃上山崖, 在月色中被母亲的爪子打得晕头转向。


    邢天意当然不哭。看到父母,她开心极了,四爪蹦跳着环绕母亲蹭来蹭去。母亲恢复人类模样, 把她狠狠抱在怀里, 知道这个顽皮的小东西说也说不听,干脆张嘴直接咬在她的头顶。邢天意被这动作定身,终于停止挣扎, 乖乖蜷缩在母亲怀中。


    父亲循着她行动的轨迹, 在一个低矮的峡湾看见了邢天意为自己筑的小窝。除了树枝、草皮拼凑出来的床铺, 窝里甚至还有半只没吃完的兔子。


    两个成年狼拎着小孩狼回家,母亲唱白脸父亲唱红脸,一路又骂又劝, 无奈邢天意根本听不进去。她这趟玩得太开心了,回家后连续好几天都以狼的形态在家里乱窜。父亲开始担忧她是否已经遗忘如何化作人形,咨询和求助的信件甚至接二连三发送给狼人协会的会长,但这种担忧在一周后化为乌有:邢天意被身上蓬勃发育的跳蚤咬得又疼又痒, 在地毯上哭着打滚大半天, 变成了皮肤通红的小姑娘。


    邢天意对这段往事毫无印象。父亲说,当时她状态并不稳定, 而且是头一回用狼形生活超过十天,这部分野兽的记忆是不会留在她脑海中的。但它会给邢天意带来深刻的影响:她从小就爱往外跑,什么都愿意尝试,受伤甚至死亡好像都只是她人生计划中的一种可能而已,不值得畏惧。


    她总是寻求刺激,浑身的力气不知道往哪儿使。尝试过许多极限运动,但一个人不畏惧受伤和死亡的时候,她很难再找到令她感到危险同时又令她兴趣盎然的事物。


    此时刚回到家的邢天意,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母亲还未下班,父亲在修理咬合不灵活的门。邢天意帮他递工具,父亲说冰箱里有新鲜的草莓,让她赶紧吃。


    又是草莓。汤辰也喜欢吃草莓,所有与草莓相关的东西都在她的狩猎范围里。邢天意嘲笑过这种小女孩般的喜好,被汤辰义正词严地反驳半天,说她有刻板印象。邢天意想起父母也都很喜欢汤辰,抬头说:“爸,我今晚去辰辰家玩,不回来了。”


    纵然她很早就做好了一切的准备,临行时还是有些不舍。针对狼人的教学课程里总有一个讨论环节,询问年轻的狼人们如何区分人性和兽性的冲动。邢天意是在网络上了解这个课程的,她没有答案。


    有时候,她也分不清驱动自己不断接近孙惠然、把迷惑和戏弄血族当作一种至高乐趣的,是狼的本能,还是人的好奇。


    临行前,父亲提着草莓出来,让她带去跟汤辰一块儿吃。装满草莓的饭盒里还放着汤辰专用的叉子,用干净的厨房纸包着。


    邢天意把草莓放在车里。她要把汤辰带回来,她一定会让她接收这份礼物。


    根据孙惠然问到的信息,狩猎的场地是包括同光教教堂和教堂后山在内的一大片地方,猎物们可以在后山逃窜、活动,一旦被捕捉到,就会被带回教堂品尝。她和向云来碰头之后,两人确定好了今夜的行动内容:只要汤辰恢复,三个人立刻撤离狩猎场,绝不恋战。向云来提前躲藏在后山山脚的灌木丛中,邢天意则独自前往与孙惠然约好的会面地点。


    邢天意在巷尾等待孙惠然。她眺望巷口,但蝙蝠般的肉膜翅膀从她头顶落下,披风一样把她包围,孙惠然在身后抱紧了她。血族的鼻子和嘴唇在她颈脖上流连,最后落下一个吻。


    “然姐。”邢天意握着她的手,“汤辰不见了,我找不到她。你知道她去哪儿了么?”


    孙惠然没有回答,微弱的笑声从鼻腔里泄露,羽毛一样在邢天意脖子上骚动。


    邢天意:“你今天见过她吗?”她说着回头,注视孙惠然。天真的目光噙在明亮的圆眼睛里,那种焦虑和不安足以打动任何人。


    孙惠然捏了捏她的脸:“天意,你真有趣。你是所有接近我的人之中,最有趣的一个。”


    邢天意靠近她:“你舍不得我?”


    孙惠然:“有一点。”


    邢天意:“那,不需要我去当诱饵了?”


    孙惠然咧嘴亮出森白的獠牙。她的笑比恶狼更像野兽。“走吧。”她牵起邢天意的手。


    此时还不到狩猎开始的时间。血族总是不守时的,按照孙惠然和邢天意的商量,他们应该走向后山,邢天意混在四窜的猎物之中,狩猎开始后看准时机划破自己的皮肤,渗出血腥气。


    进入中国的血族此前从来不敢在国内组织狩猎。虽然狩猎活动是血族的传统,但哈雷尔严格地控制了他们的行动,直到血族决议通过——那是一个美好的信号,意味着血族之中的某些成员拥有了可以免罪的豁免权。于是这种“狩猎”重启了。


    狩猎的地点往往都选在王都区。对血族来说,王都区是最安全的地方,是特殊人类即便死亡也不会有太多人注意到的天堂。猎物也大都是王都区里的人。血族们通过各种方式寻找猎物,好奇的、无知的、求刺激的、迷恋血族的、求死的……全都是他们的目标。


    唯一的麻烦就是黑兵。狼人是黑兵的四股力量之一,尤其如今狼人成为黑兵首领,血族在王都区的行动渐渐变得不方便。


    距离上一次“狩猎”足有半年。孙惠然坚信,让哈雷尔冒险组织狩猎的重要原因,就是他想庆祝:庆祝拉斐尔的死亡,庆祝他从此自由且独裁。赴会的血族们自然也清楚这一点,因此最好、最美味的猎物,一定是奉给哈雷尔的。


    孙惠然没有带邢天意走向后山。她来到同光教教堂的门口,推开虚掩的木门。


    沉重的摩擦声。木门后面是一具尸体,随着门扉推动,尸体也随之移动,在地面上留下一个血涂的巨大扇形。


    死的是同光教的负责人,邢天意不认得这个老头。她先看见的是灯光中闪亮的教祖画像。为了侍奉容貌美丽的教祖,画像周围装饰着鲜花和彩灯,但此时教主的容貌被一个东西挡住了。


    汤辰——或者说,汤明业被绑在教祖的画像上。


    他双臂打开,姿势如同受罪的耶稣,只是背上并无十字架。他背脊紧贴着教祖亚伯拉罕俊美的脸庞,像一枚垂直的钉子破开了泉奴过分美化而不似人类的五官。而他的双脚站在一块木板上,木板正好嵌在教祖的嘴唇位置。平时这个小小的、不容易被发现的木板是同光教用来显示教祖神迹的:随着灯光变化,木板投下阴影,教祖的嘴唇仿佛蠕动张合,再配合隐藏的扩音器,足以令教徒们狂喜垂泪。


    汤明业睁大了眼睛,发出尖叫:“她是狼人!她真的是狼人!”


    他用汤辰的声音揭露邢天意的秘密。然而邢天意在看清她的瞬间,双足忽然化为狼形,狠狠一蹬地面,竟从原地高高跳起。


    血族尖锐如刀的爪子正好掠过她的足底。


    邢天意落地时姿势已经是一头雌狼。她头发随着气流而舞动,双足及小腿完全是狼的关节和姿态。双手落在地上,是白色的狼爪。


    孙惠然收了手,直起身:“你这样也很好看。”


    邢天意只是沉默,但她的双眼眸色渐渐变化成金色。


    孙惠然看得发愣。她的话里有真心诚意的赞叹:“如果你用这副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一样会爱上你。”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的身影忽然消失!


    邢天意后跃、攀爬,刹那间已经抓住墙面。而她方才停留的地方,孙惠然的爪子砸碎了地面的石砖。


    在脆响中,孙惠然甩甩手,再无一句废话,子弹般袭来!


    但邢天意始终不还手,只是不断躲避。在追逐中,孙惠然忽然意识到邢天意的目的:她正不断地靠近教祖的画像,离汤辰越来越近了。


    翅膀从孙惠然背后豁然展开。她在瞬间获得了比之前更强的移动能力,亮出右爪,在邢天意背后狠狠一挠。


    衣服和皮肤同时破碎,那尖刀一样的指尖甚至刺入了肌肉。邢天意痛呼一声,她闻到了血的气味。


    孙惠然像嗅闻酒香一样晃动脑袋:“真好,真香啊。为什么你的血液是这样的味道?我也不是没有咬过狼人,但没有人像你这样美味……”


    疼痛让邢天意无法保持落地的平衡,她重重摔在教祖画像下方的木台上,把整个台子砸得粉碎。


    一直屏息旁观的汤明业忽然眩晕。他听见自己张开嘴巴,发出根本不想发出的声音,是声嘶力竭、万分焦急的呐喊:“天意!!!”


    这短暂的一瞬间,汤明业感觉汤辰的意识又回来了。她覆盖在他之上,她凌驾于他的意志。他试图压制的时候,后脑勺忽然有一种奇特的麻痹感。


    仿佛有一股水流从头顶浇下,一撮针扎入头皮。


    汤明业悚然地发抖。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的思维忽然变得迟滞、困难。


    而此时,向云来站在了一片熟悉但又陌生的海域中。


    仍是毛绒动物统治的城镇,建筑、街道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侵入他人海域比以往更加容易了。他躲在后山山腰,始终保持着释放精神体的状态,雾气从他身上逸散,在周围探寻着汤辰的海域。向云来并不知道教堂中发生了什么,但他听见了打斗的声音。狩猎尚未开始,他起身准备靠近教堂一探究竟时,忽然触碰到了一个海域的边缘。


    只有一瞬间,比呼吸还要短暂。但他成功了。


    “汤辰!”向云来放声大喊,“我是向……”


    周围昏暗阴沉,浓雾中有巨大的毛绒动物影子缓慢移动。它们靠近向云来,把他围在中央,距离逐渐缩短,包围圈渐渐收拢。


    “你们见过我的,对吗?”向云来说。


    熊、兔子、小狗……全都是憨态可掬的毛绒玩具。


    但此时它们手中都握着尖刀。


    第75章


    汤辰以往的海域虽然常有雨雪, 但始终正常明朗、色彩缤纷,如今却怪雾弥漫,寒意刺骨。眼前握刀的毛绒玩具们阴沉不语, 向云来霎时间不知道是寒意令他颤抖,还是这些怪东西让他恐惧。


    他转身就跑,昂起头大吼:“汤辰!”


    街道两旁原本漂亮、干净的房屋不知何时变得破旧, 碎裂的窗户像失去了门牙的黑暗口腔, 门框歪斜地在气流中拍打墙壁。潮湿的地面布满气味不明的污水, 随着向云来的跑动,一路咯吱咯吱的,发出令人牙酸的怪声。


    “汤辰, 我来找你, 我来救你!我是向云来!”向云来的声音在静寂的街道和房屋上不断弹跳,渐渐扩散。


    但始终无人回应。


    街灯的光线同样冷冰冰,雾气在灰白色的光团里愈发显得浓厚, 仿佛活物缠绕着向云来。他狂奔中大口呼吸, 但越是朝着深巷奔去, 四周的腐朽气味就会愈发浓厚。向云来回头,身后追赶他的毛绒玩具挤挤挨挨,几乎堵住了不宽的街面。


    他在海域中遭遇过的致命危机不止一次, 但现在是第一次有人直接持刀朝他刺来。向云来跑得胸口刺痛,他有点儿动摇,但随即想起,连秦戈都认为他能够做到。


    好的。向云来咬牙对自己说:你一定能做到。邢天意还在跟吸血鬼对抗, 他得尽快唤回汤辰、离开海域, 去帮一帮邢天意。他开始在狂奔中梳理目前所见的一切。


    这绝对不是他熟悉的、汤辰的海域。汤明业取而代之后,海域也会产生异变么?但小镇的格局、街道的分布没有任何变化, 向云来确定了一件事:汤明业无力改变海域的基础形态,因为那是由主人格汤辰决定的。而既然基础形态不变,那便说明,汤辰的自我意识仍在某处停留着。


    以往的巡弋,向云来从未进入过汤辰的自我意识。


    和其他人不一样,海域中的汤辰很健谈。她对向云来这位巡弋者是欢迎的,她甚至还会拉着向云来为他介绍每一处房子、每一座山的故事,骄傲地展示自己在海域中呈现出的能力。这个海域并非汤辰童年或者少年记忆的投射——它完完全全,是汤辰自己的造物。是她用想象力在脑海中构建的理想国。


    包括毛绒动物统治人类这个设定,也跟她的出道作品《无限牧场》中的世界设计一模一样。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向云来正好转过街角。


    远处的建筑轮廓模糊不清,随时会在雨雾的阴影中消失。呻吟一般的低沉呜咽从伫立在长街尽头的城堡中传来,仿佛深渊的呼吸。向云来想起来了:那是毛绒国王和王后居住的地方。


    前方忽然闪出了两个巨大的毛绒玩具,小狗和狮子。


    它们像人一样站立着,朝向云来猛然挥刀。向云来来不及停步,迅速侧身闪避,刀刃划过他的手臂,没有伤口,但切割般的感觉让向云来心中一紧。


    毛绒杀手们的目标很明确:杀死他。


    趁它们笨重的身体来不及转动,向云来挥拳击向狮子的后脑勺。拳头砸在松软的棉花躯体上,闷闷一响,毫无威胁。


    但向云来拽住狮子的鬃毛,踩着它的背猛地往身边的小狗身上跳。他拉着小狗的耳朵把它摔在地上,立刻夺过它手中的长刀。


    长刀从他手中飞出,扎进狮子的额头。狮子重重倒地,发出沉闷的巨响。向云来喘着粗气,继续捡起狮子的长刀。他还未起身,巨大的影子覆盖了他。他快速转身,紧握长刀击向后方,正中一个毛绒玩具的腹部。


    总是微笑着的海豹挥舞着短短的手,居然左右手各持着一把尖刀!


    向云来破口大骂:“我去你的豹!明明是最可爱的一个,怎么现在……”


    他就着刺入的力气把长刀往下狠狠划拉。海豹的腹部从上到下被割开一道口子,一团浑浊的空气从里头砰的炸开,包围了向云来。


    向云来眼前一晃。他跪在一个男人的身上,揪着男人的衣领,右手握着一个不锈钢水瓶,而男人的鼻梁被砸得鲜血横流。这是公交车上的回忆,周围的人或者用手机拍摄,或者上前劝阻。他毫不退让,他的手腕细瘦,但把水瓶砸向那男人右手的力气却果断万分:刚刚摸我的,是这只手吗?


    周围尽是嚎叫、尖吼,还有从汤辰口中发出的沉稳的冷笑。


    回忆只有一瞬间。向云来清醒过来。他刚刚看到的回忆并非汤辰,而是汤明业。果断的、为她挺身而出的汤明业。


    向云来晃了晃脑袋,看见更多的毛绒玩具近在眼前。


    毛绒玩具的动作僵硬而机械,像是被无形的线操控着。向云来注意到,它们每一个动作都缺乏灵活性,转身、抬手都带着诡异的节奏感。“普通人”汤明业根本不晓得如何去经营和控制海域之中的一切,他从未操练过。向云来心头一喜。


    然而,即便很不灵活,毛绒玩具们在数量上却占据绝对的优势。向云来从海豹身上拔出长刀,一边后退一边挥舞长刀反击。


    即便在海域中,他的体力也迅速地消耗。手臂开始酸痛,汗水模糊视线,他的每一口呼吸都牵动肺部,带出灼痛。


    一根长了手脚的豌豆荚从侧面扑来,向云来抓住它定睛一看,气得青筋浮起:“你打我?!你是我买给汤辰的!”说完用额头狠狠一撞。豌豆荚裂开了,豌豆们呀呀叫着,保龄球一样四处滚动,绊倒了几个毛绒玩具。


    向云来抓住机会,再次拔腿狂奔。跑出几步后回头,毛绒玩具们却全都停在不远处,不再靠近。


    向云来弯下腰,扶着膝盖喘气。他赌对了。他正站在毛绒国王的城堡前。这是毛绒玩具们的禁地。


    向云来推开城堡的大门,灰尘落在他的头顶和肩膀,他试图掸去,却闻到了“灰尘”的特殊气味。


    从肩膀蘸了些粉尘放进嘴巴里,向云来沉默了。


    是酸梅粉。


    城堡中灯光昏暗,脚下的地毯软绵绵的……甚至太过于软绵绵了。向云来踩了几脚,觉得不对劲,趴在地上问了问,再次带着迟疑,张嘴去咬。


    是山楂糕。


    长而厚的、柔软的山楂糕。向云来自然是没法吃到任何实际的东西,但他能品尝出食物的味道。“汤辰!你在这里对不对!”他怒吼,“你有时间心思搞魔女的甜品屋,怎么就不管管你海域里的毛绒玩具!”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室内回荡,震落更多的酸梅粉。


    城堡空得有些异样。汤辰的海域不止一个城镇,她给向云来展示过海域的地图:两条河流交汇处形成的肥沃平原,平原上十余座城镇,还有山峦、峡谷、深渊……海域没有边界,汤辰正不断地以这座小镇为中心,向外拓展她的理想国。


    她用心地把自己的海域制造成一个完整的、有规律的世界。不同的季节会有不同的生物、植物,随着物候变化而变化的草地、山川,修建太久了而褪色的瓦片,新装的彩色玻璃是时下流行的图案……总之,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细致而周详。


    但眼前的城堡显然太空了。和它漂亮的外观相比,内部灯光太少,装饰也贫瘠得可笑,酸梅粉灰尘、山楂糕地毯和威化饼柱子透露出造物者对这个地方的漫不经心和戏谑。


    向云来往前走去。柱子在墙上投下扭曲的阴影,而墙壁上挂满了破旧的画像,每一幅都是汤辰作品中她喜欢的场景。


    向云来感到了某种奇特的矛盾感正在城堡中发酵。毫不用心的内部设计,足以看出汤辰对它的不在意;但在城堡里陈列着自己最喜欢的场景,这举动又直白地袒露出海域主人的骄傲和自负。人怎么会把自己珍爱的东西,放在这种古怪的地方?


    他穿过一条长廊,感觉每一步都被无形的眼睛盯着,画像数量很多,多得让向云来感慨汤辰竟会对作品自恋到如此地步。画像中的人物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向云来偶尔回头,会跟里头的人对上目光。他快步往前走,推开尽头巨大的木门。


    眼前的宽敞大厅与刚刚走过的地方一样空荡,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闪闪发光的画像,它们是更辉煌的场面:《无限牧场》中化为动物的人们咬断奴隶主脖子的暴动,《救世主的蓄养方式》中主角自戕时布满星空的紫色云雾,《自罪妄想》结尾中降世的邪神……每一幅画像都正经地标明作品名称与章节。向云来忽然不觉得好笑了。


    “好牛啊,汤辰。”他低声说,“你脑子里全都是这么有趣的东西。”


    大厅中忽然传来响动。那里摆放着两张华丽的宝座,宝座上坐着两个毛绒玩具,熊和兔子,正是统治者——国王和王后。


    虽是毛绒玩具,但打扮考究:“国王”熊一身华丽的酒红色绣袍,手持一根镶满宝石的权杖,“王后”兔子则身穿花格子裙,头上的皇冠是蝴蝶结形状。两个巨物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黑眼睛盯着向云来。


    突然,熊的权杖轻轻敲击地面。


    墙壁上的画像发出嗡嗡声响。紫色的云雾、高山的泉水全都从画中涌出,火光、嘶吼突破了画像的限制,震得向云来耳朵疼。他不得不发出更高亢清晰的声音:“我要找汤辰!”


    没有回应,没人理他。权杖仍在有节奏地敲击地面,每一次都令城堡微微震动,酸梅粉的味道四处弥漫。


    向云来哈地笑了一声,大步朝国王和王后走去。他抓住王后正要质问,忽然想起自己曾在国王和王后身后看到的那道裂缝。他把兔子翻到背后,果然看到了清晰的缝线,和缝线之中黑乎乎的混沌。


    这次不是眼睛,而是黑雾。


    熊还在敲地板,似乎除了敲地板,它什么都不懂。兔子在向云来身边忽然唱起“小兔子乖乖”。诡异的歌声充斥在城堡里,向云来猛地撕开了那道缝线,果断踏入兔子体内的黑雾。


    他一开始没有找到汤辰。在黑色的雾中行走,他小心摸索,渐渐听到了一种轻微的、细碎的迈步声。


    声音来自他身后。他回头看到的,是一头毛发湿漉漉的小白狗。


    小狗定在原地,歪头看他,目光全是担忧。


    向云来盯着它片刻,开口说:“汤辰,邢天意快死了。”


    这句谎言立刻引起了海域的波动,黑雾开始旋转、翻滚,向云来瞬间被卷入其中。头昏脑涨的时候,一只瘦削的手伸到他面前。毛绒兔子在女人的手上晃动,“礼物!生日礼物!”她这样对汤辰说。


    向云来终于在汤辰记忆里看到了从饲育所消失多年的邓春燕。和照片相比,她年长了,更狼狈也更瘦了,左眼的纱布脏污不堪,身上的衣服是整齐的,但不够干净,整个人的气味仿佛一团移动的垃圾。


    他接过小兔子,兔子被手紧紧抓住,而手的主人正趴在一个人背上哭泣。因为发烧和头痛,汤辰的呕吐物弄脏了父母的衣服。背她的是父亲,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抱着衣服跟在他们身旁小跑的是母亲。汤辰因为难受,小声地哭着。母亲低声安慰:辰辰乖,打了针就好了。向云来不知道那时候汤辰几岁,但她依靠在母亲怀中等待皮试结果的时候,也像一只湿漉漉的小兔。


    记忆非常混乱,小狗、邓春燕、养父母,还有汤辰一生中大大小小的各种时刻。有那么几个瞬间,向云来通过她的眼睛注视镜中的女孩。他其实分不清什么时候是汤辰,什么时候是汤明业。


    在黑雾的深处,汤辰静静地坐着,黑暗中全是扭曲的记忆影子。“我无法憎恨任何人,”汤辰捂着自己的脸,眼泪夺眶而出,“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爱不爱我。”


    向云来蹲在她面前:“这些都不算爱吗?”


    汤辰:“我不知道。”


    向云来:“你觉得什么才是爱?”


    汤辰:“不要抛弃我。不要欺骗我。”


    向云来揉了揉她的头发。汤辰从指缝中看他:“你也骗我。邢天意快死了,你在骗我。”


    向云来:“我其实不知道邢天意怎么样。”他把最近的情况全都告诉了汤辰。得知汤明业透露了邢天意的身份,汤辰的眼泪一下收回去了:“他疯了么!”


    向云来看着她笑:“虽然我不知道谁爱你,但我知道你爱着谁。”


    汤辰:“……我没有。”


    向云来:“好的,那就没有。”


    汤辰:“你来这里找我,不是为了告诉我答案的吗?”


    向云来:“你的答案在你自己的人生里,我没办法解答啊。”


    汤辰:“你……你总能告诉我一些能判断出父母是否爱我的瞬间吧!”


    “我不知道。”这回轮到向云来否认,他想了想,决定说得更清晰一些,“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去找他要抚养费的时候,两个人都出了事故。我很多年前就是孤儿啦。”


    他说得很轻松,说完看着发愣的汤辰:“不是为了跟你比惨。”


    汤辰垂下头:“对不起。”


    汤辰的情绪终于稍稍平稳。向云来试图带她离开,但汤辰的双足都陷在黑雾之中。地面的黑雾如同沼泽,她完全无法移动。


    她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放任汤明业无孔不入地插手她的生活。大到外界带来的意外,比如骚扰或者争吵,小到自己本身的不适,比如经痛,一切汤辰不想面对的事情,只要汤明业出面,她就可以回避。她舒舒服服地呆在海域的深处——当然,那时候这里并非一团黑暗。


    这里曾是汤辰最喜欢的地方。海域的最角落充满光怪陆离的色彩,她脚下就是一个巨大的沙盘。她在沙盘上设计地形,演练故事,安排人物的发展。海域没有边界,她的沙盘也无穷无尽。向云来是这里的第一个访客。


    “现在是汤明业在压制着我。”汤辰说,“我没办法逃离。”


    向云来:“我认为你也没什么逃离的动力。邢天意要死了,你也不在乎吗?”


    汤辰动摇了片刻:“……她比我厉害,我又能帮她什么?”


    向云来:“你跟她之间,难道你是地位比较低的那个?”


    汤辰:“我们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只是,比好朋友更好一些而已。”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打架,“……再说她也不会喜……不可能的。”


    向云来差点气馁了。想唤回汤辰,需要给她更大的动力,更强的欲望,必须要压过汤明业控制身体的念头。向云来忽然好奇:汤明业是汤辰制造出来的第二人格,而汤辰那时候还很小,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就能够创造出这样复杂的中年男性人格么?


    “他会学习,而且会成长。”汤辰说,“我的智力增长,他的阅历也随之增长。”


    向云来:“其实是你把他养大了。”


    汤辰张了张口,但她无法否定。


    向云来继续说:“汤辰,你真的很厉害。无论是拥有第二人格,还是能写出这么多故事。我进来的时候就在想,也许汤明业也是你故事的一部分,是你把他设计出来,是你让他变得强大,可以反过来夺取身体。”


    汤辰:“听不出你夸我还是赞我。”


    向云来只看过她的《无限牧场》,因为很费脑子,看到一半就停了,只翻了后面的几个精彩章节。汤辰继续道:“我写的东西又不好看,最近看的人越来越少了,我……”


    “你不是引以为傲吗?”向云来说,“城堡里挂着的那些,不都是你最骄傲的部分吗?”


    汤辰的脸红了,甚至摇摇摆摆:“不是的……我没有……你怎么看到了啊!”


    向云来:“我可能是最后一个看到它们的人。”


    汤辰:“说什么呢?我又不是死了。”


    向云来:“但它们以后就不属于你了。”


    汤辰睁大了眼睛,她瞳仁开始抖动,在一瞬间理解了向云来说的话。


    向云来:“不管是你海域里留存的东西,你创造出来的这个世界,还是你在现实中写过的所有故事,以后都不是你的了。它们属于‘汤明业’,跟汤辰再也没有一毛钱关系。”


    话没说完,黑雾颤抖震动。汤辰的身影开始打晃,她很用力地抓住向云来的手臂,拖着他往前跑。向云来一直在跑,跑得晕头转向时眼前忽然一亮,它们从“王后”兔子的躯体里冲了出来。


    身后,国王和王后都萎顿在地,只剩薄薄一张皮。


    向云来恍然大悟:“原来以前藏在国王和王后里面的人类眼睛,都是汤明业的意识?”


    汤辰的脸色极为冷酷坚定:“以后不需要他了。”


    墙壁上,所有的画像都归于静寂,但仍旧闪闪发光。


    “谁都不能动我的作品。”汤辰站立在空荡的大厅中,声音如钟声搬响亮,“无论再坏再烂,它们全都属于我!这里是我的海域!”


    声浪像飓风从城堡中卷了出去。海域在剧烈地震荡,城堡崩塌了,街面上的毛绒玩具四散奔逃。汤辰从崩塌的城堡中走出去,她的身躯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足以踩死脚下所有蝼蚁般的毛绒玩具。而海域之中,飓风、大雪、暴雨同时出现,地面像船板一样上下抖动,向云来躲避着从高处落下来的碎石砖瓦。


    海域正在重构。汤辰那强大的想象力和构建能力正在愤怒和激动中发挥它可怕的力量。山脉会倒塌,再重新崛起,河流会干涸,再重新流淌,森林重生,城镇重建,全新的道路和房屋将会在这个海域里披挂晨光,再度辉煌。


    这是只在教科书上提过的珍贵瞬间,向云来从未想过自己能亲眼见证。


    海域的主人正在重建她自己的世界。她是此间唯一的造物神。


    汤辰踩扁了好几个毛绒玩具,低头看见摇摇晃晃的向云来:“你还不走吗?我已经恢复了,谢谢你。”


    向云来笑得有些艰难:“我走不了了。”


    汤辰一怔,巨大身躯瞬间化作寻常大小,跑到向云来跟前。她这才看到,向云来身后躺着一头海豹,两把尖刀扎在向云来的背上。她悚然:“向云来!”


    “不不不,不是因为这个。”向云来把手背到身后拔出刀子,“我会痛,但这个还不至于把我困在海域里。……是因为我深潜太久了。我在你的深层意识里停留太久,共鸣一直在持续,太强烈了。”


    依赖与他人精神力的共振,他可以进入汤辰海域;依赖巡弋者天赋般的共鸣,他可以深潜。但向云来的共鸣无法停止,他的意识陷入汤辰的海域,没有他人的帮助根本无法挣脱。


    “你会死的。”汤辰的声音在发抖,“你的大脑会死亡的,向云来!你等着我,我现在就出去,我……”


    “你的海域还没有重构完成。你现在出去,意识根本不清醒,帮不了我。”向云来说。


    汤辰哭了:“我去找隋郁!我一定会清醒的,我现在就去找隋郁……”


    向云来其实已经浑身发痛。这种痛不是躯体的痛,是大脑过度使用之后产生的神经性剧痛,痛苦程度堪比他被注射药剂的时候。同样的过度使用,但那时候至少身边还有隋郁。


    隋郁,他又开始想隋郁。这一夜他时常会想起专注盯着他的哨兵,带着一丝愧疚和懊悔。如果告诉了隋郁,如果隋郁还在这里,如果……向云来想不出什么假设了,他躺在废墟般的街道上,打算发表遗言:“汤辰,从今天起,你就是向榕的姐姐,亲生的,可以吗?”


    他磕磕巴巴说完,耳中忽然有异样的响动。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


    在听清楚之前,向云来本能地意识到那是什么。他颤抖起来,意识连同躯体都在回应——“向云来,我发誓。”有人正紧紧地抱着他,在他耳边诵读唯一的誓言。


    第76章


    察觉到向云来的精神体波动时, 隋郁正在饲育所里翻看最后剩下的资料。


    遗留的资料不多,大都是饲育所会议文件、饲育所成员名单和各种没来得及带走的非核心内容。解决饲育所,这是隋司交给隋郁的任务, 同时也关系到隋氏家族的发展。虽然对隋司的愤怒还没有平息,但隋郁不想在重要事情上与他对抗。


    他读得很快,手指在资料上飞快地划过, 全神贯注地记忆一切。打断这种专注的, 是从教堂后面的枯井中渗透的奇特气息, 充满了恐慌、混乱和不安。察觉到这种波动的同时,隋郁识别出了气息的主人是谁。


    似乎是经过了更亲密的身体连接,他和向云来之间的感应变得愈发敏锐。向云来的精神波动影响着隋郁的情绪, 那种不稳定像细针扎进他的海域。向云来又鲁莽了, 又擅自行动了。隋郁不用询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无法从饲育所通过通风口抵达教堂,只能先离开饲育所,再绕半座王都区赶往教堂。


    一路抄小巷、翻矮墙, 他穿过地底人和半丧尸人斗殴的现场, 穿过正把自己的满口牙齿卖给牙医的小孩。他跑得很快, 感受不到向云来精神体气息的时候他会害怕,而感受到了又有另一种害怕:那气息的波动程度堪比向云来被注射药剂的那一次,他甚至能想象到向云来现在蜷成一团、不停发抖的样子。


    他并未穿过教堂, 而是直接循最近的路径翻越山坡,在山脚的灌木丛中找到了向云来。


    沟渠里的雨水没有排干净,浸泡着腐烂的落叶和昏睡不醒的向云来。隋郁心惊胆战地把他从水沟中抱起来,手忙脚乱的, 先试探他的鼻息, 再擦去糊在他鼻子和嘴巴上的腐叶。


    即便在隋郁怀中,向云来的颤抖也没有停止。隋郁一看就知道, 他又被别人的海域困住了。附近看不到任何别人,隋郁却在这一刹那生出杀意:无论向云来巡弋的是谁,他知道让向云来摆脱这一切的最迅速的方法,是立刻杀掉被巡弋者。


    向云来的呜咽让他狂暴的头脑冷静下来。他让向云来坐在自己怀中,背部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他握住向云来冰冷的双手,在向云来耳边急切地说:“向云来,我发誓。”


    潜伴说出警标的时候往往带着怎样的心情?隋郁不知道。他只晓得,自己每次重复,都是对誓言的反刍。他确定这并非谎言。每一次的“我发誓”,就像刻刀在石头上反复凿下的那一刀。它把印痕逐次加深,让本就深刻的愈发深刻,让誓言成为纽带,也成为灵魂的伤痕。


    向云来先是手指蠕动,很快,恢复力气的手轻轻握住了隋郁的手指。他仰头靠在隋郁怀中,而隋郁还在重复:我发誓,我发誓。


    “好了,我回来了。”向云来低声说,“我没……”


    胃部的抽搐让他猛地中断。影响仍在持续。绝望像潮水淹没他,亢奋又像海浪托起他。他心跳剧烈,脑海里尽是跳来跳去的念头,意识涣散,无法凝聚。他抓紧了隋郁的手,但每一次尝试振作的努力都被反复击溃。意识的漩涡将他的勇气和意志吞噬了,他不由自主地抓紧隋郁的手掌,指甲甚至划破了隋郁的掌心,鲜血渗入指甲缝隙里。


    “对不起……对不起……”向云来看着血红的液体,口齿不清地道歉。


    “没关系,再抓紧一点。”隋郁的吻反复地落在他的面颊上,“我就在这里,你可以确认。”


    向云来被撕心裂肺的痛楚击中。他想松开手,但反而抓得更紧了。他回头去寻找隋郁,然而眼泪模糊了视线,晃动的视野让他无法清晰地辨识隋郁的脸。他背脊颤抖,生理性的眼泪滚滚落下。他用手掩住脸,保护自己的本能让他又一次蜷缩。像婴儿安伏于母亲的子宫,向云来不停地说着“对不起”,试图把头低下,彻底将自己藏起来。


    但隋郁制止了向云来的动作。他吻向云来的脸颊、嘴角,仿佛要将所有痛苦都吸收过去。“没事的,没关系,我不疼。”他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无比温柔,“向云来,听清楚,你不是独自一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我发誓。”


    在认出隋郁的瞬间,向云来察觉到新的心跳。


    他第一次确认,无论何时何地,都有人为他而来。


    他其实没信任过隋郁的誓言。语言有时候太具有欺骗性,况且他太了解一个能言善辩的人会怎样巧妙地把巧言令色伪装成诚恳真挚。但隋郁总是一次次更新他的旧印象。


    “隋郁……”他想挤出一个微笑,但双手却抓紧了隋郁的前襟,“你说到做到?”


    隋郁点头:“我说到做到。”


    向云来:“你不会变我?”


    因为哽咽和眼泪,他说话口齿不清。隋郁笑了:“不会变你。”


    向云来:“不会骗我!”


    隋郁:“不会骗你。”


    向云来问什么,他就重复什么。冷静的,坚定地。我喜欢你对我撒娇。隋郁只在心里掂了掂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怕说出口会让哭泣的向云来对自己拳打脚踢。


    隋郁在向云来胡乱的话语里吻他脸颊上的眼泪,把咸味的液体吞下去,就像把向云来的恶劣情绪全都吃干净一样。


    “以后有我在,你才能巡弋,做得到吗?”隋郁问。


    向云来点头。


    “无论任何时候,都可以依赖我,做得到吗?”隋郁又问。


    向云来犹豫了片刻,继续点头。


    “我是你的什么?”隋郁问。


    “潜伴。”向云来答。


    “……还有吗?”


    “可靠的潜伴。”向云来说完,吻上了隋郁的唇。


    发抖的嘴唇中止了隋郁所有的不满与焦虑。哨兵立刻决定原谅自己的向导。他轻轻抚摸向云来发抖的背脊,顺势把向云来抱起,想带他到安全的地方去。


    但向云来却溜了下来。他渐渐恢复平静,口干舌燥。如果他可以轻易进入秦戈和汤辰的海域,是因为受到药剂的残留影响,他这种强烈的不适同样也是因为药剂影响。隋郁无法察觉,但向云来非常清楚:这次的海域波动跟注射药剂的时候一模一样,甚至比之前的影响还要深刻。他看似平静,然而海域中一刻也没有安宁过。


    尽管已经脱离汤辰的海域,但他仍有自己身陷迷雾的错觉。


    “怎么了?”隋郁低头问他。


    隋郁有一个好,就是很容易满足,很容易开心。只要向云来愿意注视他,愿意亲近他,他眼角眉梢都是快乐。向云来牵着他的手:“我们去救人。”


    此时在教堂中,汤辰猛地睁开了眼睛。


    捆绑她的绳索被切断了,脚下的木板在她睁眼的瞬间砰地摔在地面。而她被邢天意抱着,稳稳落地。


    邢天意还未意识到汤辰已经回归,她瞥了汤辰一眼,目光非常冷漠。向云来在海域中巡弋的时间看似漫长,然而现实世界只过去了几分钟而已。汤辰头脑仍浑浑噩噩,她抓住邢天意的狼爪:“天意……”


    半狼半人的躯体猛地一颤,邢天意震惊回头:“辰辰?”


    在她回头瞬间,一个巨大的影子袭来。邢天意一把抱起汤辰,险险躲过孙惠然的攻击。汤辰忽然看见她脚上有一道颇深的伤口。


    紧抓着邢天意,汤辰咬牙忍耐着头痛和眩晕的不适,一声不吭。邢天意已经负伤,她必须安静地当一个挂件,绝不能增加邢天意的忧虑。


    “果然。你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孙惠然落地,“但把你的秘密告诉我的也是她,她背叛……”


    “我原谅她。”邢天意迅速说。


    孙惠然张口结舌,神情渐渐因愤怒而狰狞。


    在孙惠然弹起来的瞬间,邢天意同时朝她袭去。她们咆哮着扑向彼此,血族和狼人的利爪破开教堂中的凝滞空气,在昏暗灯火中挠出无数寒光。


    邢天意行动速度惊人,她侧身闪过突袭的孙惠然,随即反击,狼爪直刺孙惠然的脸庞。孙惠然果然侧头躲避这根本不关键的一击,邢天意手爪抓向她侧头时露出的颈脖,不料孙惠然忽然从侧面扑向邢天意。她锋利的爪子比刀尖更慑人,在两人贴近的瞬间几乎划破邢天意的皮肤。


    邢天意后撤两步,借助后肢的弹跳猛然跃起,在空中翻转,利爪带着风声朝孙惠然的头顶劈下!孙惠然躲闪的动作稍慢,肩膀上登时裂开一道伤口。伤害了仇敌的狂喜让邢天意双眼变得血红,她弓着背疯狂挥舞爪子,每一击都带着破空之声。


    “邢天意!”孙惠然看着迥然不同的邢天意,尖利地笑了,“这才是你的真面目是吗!好啊,很好!狼人果然都丑陋无比!”


    她反击的速度极快,飞起又落到邢天意身后,尖指划过她的后背,留下四道深深的伤痕。邢天意猛地转身抓住孙惠然的双手:“但你连这样的我也很喜欢,不是吗?”她说完立刻抬腿踹向孙惠然的胸口!


    巨大的人形蝙蝠几乎撞裂墙壁。孙惠然落地后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慢慢飞起。她不否认,也不承认,旋身腾飞,在尖啸中再次如炮弹般飞向邢天意。邢天意抬手格挡,仍被孙惠然狠狠撞飞。


    实际上,邢天意并不想跟孙惠然在□□上对抗。


    她的计划原本很顺利,但汤辰被带走让一切不得不更改。与孙惠然硬碰硬地对打完全是铤而走险。孙惠然对抗过的狼人数量不少,最令她钦佩的是危机办的雷迟,而无论是技术还是对敌经验,邢天意跟雷迟都差得太远、太远了。


    嗤的一声,孙惠然的利爪划破了邢天意胸口,邢天意也抓破了孙惠然的脖子。


    两人同时后撤,气喘吁吁。


    狼人白色的毛发完全被鲜血的纹路侵染。邢天意按着胸前伤口,摇摇晃晃,孙惠然捂住脖子踉跄倒地。无论是肩膀的伤还是脖子的伤,全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复原。她咬牙切齿:“是你让我变得衰弱了。”


    邢天意站起身,笑道:“喜欢吗?你吸我血的时候,不总是很快乐……”


    没等她说完,孙惠然如箭矢从地上弹跳而起,狂笑着袭向汤辰!邢天意瞬间移动了自己的位置,恰好挡在汤辰面前,背对孙惠然。


    邢天意来不及带着汤辰转移,她的背上受了重重一击。血族尖利的指甲像剐刀一样深入她的背脊,她发出痛吼,回手狠狠打在孙惠然胸口。


    孙惠然飞起,朗声长笑。她的血从高处滴落,邢天意受的伤却比她更重。无法继续维持狼形,邢天意伏在地上恢复了人类的形态。她赤身裸体,汤辰立刻扑上去,把她死死护住。


    属于邢天意的血腥气弥漫在不大的教堂中,门外忽然传来响动。孙惠然立刻藏身于亚伯拉罕的画像后面。一个血族推门而入。


    年轻的血族呆立在门口,看着浑身是血的邢天意和怒吼着“滚开”的汤辰。她朝两个女孩走去,迟疑着用不太流利的中文问:“请放心,我不吸食女孩的血。你们怎么了?狩猎场不是在后山么?教堂是宴会……”


    话音未落,她忽然腾空——孙惠然拉着她的头发,像拽着一个人偶般飞起,直到把她带到教堂的最顶端。在惊恐的尖叫声中,孙惠然松开了手。


    血族重重落地,脊椎咔嚓脆响,随即便是哀嚎。她在地上蠕动,试图爬出教堂。落地的孙惠然冷着脸,折断了她的脖子。


    第二个血族在此时破窗而入,弹跳着冲向孙惠然。他幸运一些,在孙惠然的翅膀上造成了小小的伤口,但他无法跟可以飞行的孙惠然对抗。交手不到三个回合,就被孙惠然砸烂了脑袋。


    第三位步入教堂的,是孙惠然等候已久的人。


    “哈雷尔,欢迎,欢迎!”孙惠然高高升起,悬浮于半空,张开双臂,这是个无尽欢迎的姿势,“欢迎来到这里,享受我为你准备的绝佳礼物。”


    黑色的长袍包裹了哈雷尔全身,他摘下兜帽,露出苍白的面孔:“屠杀血族对你有什么好处?”


    “快乐,快乐就是好处。”孙惠然的语气甜蜜亲昵,“哈雷尔长老,这不是你教的吗?永生的血族还能追求什么?除了快乐,我们还会对什么感兴趣?”


    她忽然降落,一脚踢开汤辰,从地上抓起了邢天意。汤辰滚到一旁,立刻爬回来抓住邢天意的脚,但孙惠然升空了。邢天意胸口的血甚至流到了脚上,汤辰抓不住湿滑的脚踝,狠狠摔在地上。


    邢天意在孙惠然手里挣扎。孙惠然换了个姿势,用双臂把她抱起,降落在哈雷尔面前。


    “是个狼人,很年轻,血液的味道极其特别。”孙惠然舔舐邢天意脸上的血,“没有毒,我是真诚的。哈雷尔,收下她,我们和好吧。”


    孙惠然熟悉哈雷尔的习惯。他喜欢美味的血液,喜欢漂亮的人,更喜欢适度的反抗与挣扎。邢天意完全符合哈雷尔的要求,她确信这超出想象的美味血液,一定能令哈雷尔晕头转向。


    “绝佳的礼物?”哈雷尔垂下眼皮,打量邢天意。


    他抓过邢天意的手,咬破手腕后慢慢吸食流出来的新鲜血液。


    “艾达,你是迟钝了,还是退化了?”哈雷尔说,“这么平庸的货色,即便是我刚成为血族的时候,也不会去碰。”


    孙惠然很困惑。她的舌尖还残留着邢天意鲜血的味道,无论是干涸的还是新鲜的,都足以让她产生新的饥饿和渴望。


    正要说话,她的侧腹忽然一阵锐痛。


    孙惠然低头,只看到一根骨刺深深扎在自己的身体里。


    它还在搅动,越钻越深。破开的伤口正吞食着这异样的兵器。


    这是邢天意从孙惠然房间里翻出来的。哈雷尔留在孙惠然身上的两根骨刺,一根交给了汤辰,但现在在向云来手中,一根由孙惠然保管,但被邢天意带到了教堂。汤辰从邢天意掉落的挎包里抓出这根骨刺,把它深深地按进了孙惠然的身体。


    第77章


    孙惠然勃然大怒, 一把将汤辰挥打出去。她同时振起双翅腾空,邢天意从她怀中坠落,但她只飞行几米就摔在亚伯拉罕画像下。


    因为震动, 血从伤口汩汩流出,刺痛直达骨髓。孙惠然脸色苍白,咬牙抓住骨刺。


    她试图拔出骨刺, 但理智阻止了她:现在一旦拔出, 伤口无法愈合, 她将会大量失血。


    她只能颤抖着手按住伤口边缘,试图减缓出血,但骨刺卡在腰侧, 她细微的动作也会牵动肌肉, 连抬手都变得困难。


    同类的一部分深深嵌入她的身体,痛楚远超她感受过的任何一次损伤,甚至比54号地铁站时更煎熬。和邢天意的缠斗减损了她的精力, 她现在比浑身是血的狼人更加虚弱。温热的血液从指缝中不断涌出, 她根本制止不住。骨刺在她身体里犹如燃烧的火柱, 每一次呼吸都震动全身的神经,让她头晕目眩。


    哈雷尔的身影在眼前摇晃。她的思维逐渐迟钝,直到看见一个人走到自己身边蹲下, 才根据气味辨识出对方是谁:“弗朗西斯科……”


    那几乎是最后的力气!她猛然钳住弗朗西斯科的手臂,张嘴咬下!


    然而她的牙齿无法靠近弗朗西斯科的皮肤。弗朗西斯科在她动作的瞬间卸下了她的下巴。“我是来帮你的,你怎么反而咬我?”弗朗西斯科低声说,“你别动, 别乱说话。”


    孙惠然本来就多疑, 现在更是看任何人都像是仇人。她并不相信弗朗西斯科,无奈自己根本无法移动, 只得趴在地上,忍受着骨刺带来的剧痛,任由弗朗西斯科检查她的伤势和身体。


    骨刺诱发的疼痛随着时间的增长而不断加深。孙惠然的脸贴着地面,大口喘气。她很久、很久没尝试过这种痛苦了,恍惚间,她想起自己被拉斐尔转化的那一夜。


    即便她在庄园中工作时常常见到出入的英俊贵族,也绝对没有人比得上哈雷尔和拉斐尔的风姿。长久的寿命和无忧的生活,让这两位年长血族做什么事都显得悠然。孙惠然被哈雷尔丢进塔楼,她尽力保持自己的优雅,但在得知自己的结局是死亡时,她失去了冷静,转身冲向塔楼的窗户。


    没有人拦她。她一条腿已经踩在石头窗沿上,下一瞬间却心悸:塔楼太高了,地上修剪得整齐的圆形玫瑰花丛只有浆果那么大,山峦是黑夜雾气中露出的稀薄影子。


    孙惠然收回了腿。无论是摔死还是被怪物吃掉,她都恐惧。她没办法从两种同样恶劣的结局中挑选出自己愿意接受的一个。


    放声大哭时,拉斐尔推门而入。他没有像哈雷尔一样嘲笑孙惠然的胆怯和卑鄙,而是拉起孙惠然,让她除去衣物,为她作了一次完整的身体检查。孙惠然以为眼前的血族像庄园中的贵族一样,觊觎的是少女的胴体,但拉斐尔什么都没有做。他惊讶于孙惠然身体的健康和活力,并且很快赐予了她真正的死亡和紧随其后的重生。


    拉斐尔吸干了孙惠然全身的血液。和血族品尝他人血液不同,吸干血液是转化的前奏。


    死的讯息如同黑暗海洋,淹没孙惠然的意识。她先失去了听力,耳朵嗡嗡作响,任何声音都变成粘稠的波浪;随即失去了视力,周围的一切模糊不清、轮廓重叠。她的手脚不再动弹,皮肤失去弹性,下一秒比这一秒要苍老十年。随着血液的流失,心跳逐渐减弱,她遗忘了呼吸,身体像石头一样沉重。


    在彻底死亡的瞬间,新的呼吸从孙惠然胸腔中诞生。


    她睁开眼睛,像从梦中苏醒,映入眼帘的是铺满塔楼的阳光。拉斐尔坐在窗边看书,眼角余光瞥她,轻轻点头。茫然渐渐褪去,狂喜擒住了她。深吸一口气,她颤抖着活动手脚。拉斐尔问她感觉如何。她听得更清楚了,看得更清晰了,心脏又一次勃勃跳动。走到镜前,她看见自己身上劳作的细小伤痕全都消失,眼睛明亮,嘴唇饱满红润。


    “饿了的话,你可以试试这个。”拉斐尔掀开地上的毯子。庄园夫人的尸体——不,她还有一点呼吸,胸口微微起伏。拉斐尔看着孙惠然说:“转化的第一天,你需要血液。”


    于是,她借助情人的生命完成了重生。


    久远的回忆淹没她。孙惠然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她即将死亡。这种熟悉的痛苦唤醒了她的记忆,她侧头看向吃力爬起的邢天意。年轻的狼人曾经透明如玻璃水杯,如今却像最难解的谜题。


    “我的血液……并不特殊。”邢天意虚弱地说,“是你……是你让我变得特殊,艾达。”


    孙惠然听不明白。


    邢天意披着弗朗西斯科的外套,蹒跚走到孙惠然身边,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我的祖先曾生活在伦敦。他有一个妹妹。”邢天意说,“梦想当家庭教师的女孩,左耳因为火柴厂的爆炸而失聪。你还记得吗?我的血,唤醒了你的感官记忆吗?”


    孙惠然想不起女孩的脸,但很奇妙的,她忽然回忆起曾亲密依偎的岁月。窗台的花,她逐个字母写下的单词,她教她识别单词和句子,贴着女孩发红的左耳轻诉的爱语。她确实赞美过那女孩的血:很甜美,很馥郁,是珍贵的爱让它们变得无比美味。这些甜蜜的赞语她信手拈来,但女孩总是听得双眼发亮,笑得非常幸福。


    是她啊。是你呀。孙惠然虚弱得发不出声音。她最后看着邢天意,手指轻动,仿佛仍握着那把银刀。


    背叛我的人,我全都要杀死。在昏迷之前,孙惠然无声地对邢天意说。


    邢天意用难得恢复的力气,左脚站定,右脚微微抬起。在她朝孙惠然踩踏下去的前一刻,弗朗西斯科阻止了她的动作:“别动了。你的血好不容易止住,这样伤口会再度裂开的……向云来?!”


    穿过堵在门口的年轻血族和猎物,进入教堂的,是向云来和隋郁。


    哈雷尔完全不知向云来是何许人也,但他知道隋郁身份。向云来摇摇摆摆朝邢天意和汤辰奔去,隋郁还在一旁扶了扶他。“这是我老板。”隋郁对询问的哈雷尔说。


    哈雷尔肃然起敬。


    “向先生,您可以把朋友带走。今夜的狩猎中止,我们也会带走艾……也就是这位血族。”询问过向云来姓氏后,哈雷尔很恭敬,“这次风波我认为完全是一场误会。向先生如果有疑问,我现在就可以为您解释清楚。当然了,无论危机办还是特管委,我都会亲自去说明……”


    “孙惠然要留下来。”向云来说。


    哈雷尔:“艾达要跟我们走。”


    向云来:“她是斗兽场事件的直接关系人,而且……”他决定狐假虎威,这次参考的是谢子京的臭脸,“而且她是我们危机办找了很久的嫌疑人。”


    哈雷尔直起身:“向先生,您是危机办的……”


    向云来只看他一眼,那不耐烦的眼神完全拷贝于谢子京平时的脸孔。他没空验证自己的演技是否纯熟,扭头急切地询问邢天意的情况。


    邢天意的伤势很严重。哈雷尔是带着弗朗西斯科来的。弗朗西斯科用手头的东西简单处理了邢天意的伤势,并催促向云来带她去医院。但邢天意不肯走,她要确认孙惠然不会被血族带离这里,再次逃脱。


    哈雷尔长袍无风自动。他不再尊敬向云来,也不管邢天意等人是什么态度,直接走到孙惠然身边,拉着她的手把她拖起。骨刺带来的疼痛让孙惠然从昏迷中猛地苏醒,她痛呼了一声。哈雷尔把她扛在自己肩上,转身走向教堂的大门。


    头顶忽然传来清脆的碎裂之声。房顶的玻璃天窗被击碎了,一条黑色的影子箭矢般从天而降。哈雷尔肩上一轻,那位不速之客竟然从他手中夺走了孙惠然。


    把孙惠然放在亚伯拉罕画像下,慢慢站起来的,是一位瘦削的半丧尸人。黑色的衣服和口罩几乎把他捂得严严实实。他一头甜玉米色的拙劣金发,露出的半张脸上没有半丧尸人常见的病化斑纹,左眼漆黑,右眼是血红的。


    “从现在起,同光教教堂由黑兵接管。”他声音低沉,“这里是王都区地盘,我们不欢迎血族。”


    半掩的木门一声巨响,竟被人从外踹裂。原本堵在门口的血族和猎物们纷纷闪到一旁,手持长鞭的夏春跨过裂口,走了进来。


    哈雷尔翻了个白眼。弗朗西斯科立刻打招呼:“嗨,夏春。”


    夏春:“嗨,欠账不还的酒鬼。”


    弗朗西斯科:“……我在还了。不好意思,我们现在就走。”他边说边自然地走向孙惠然,但半丧尸人闪到他面前,双臂抱在胸口,冷冷看着弗朗西斯科。


    夏春:“把孙惠然留下。”


    哈雷尔:“狼人指挥我们做事?”


    夏春:“你们进狼人的地盘,可不得听狼人的话?”


    哈雷尔:“今天我必须带走艾达。”


    夏春:“那只好请你们两个一起留下。黑兵的办公室有吃有喝,欢迎光临。”


    数量众多的黑兵已经包围了同光教教堂。半丧尸人、地底人、哨兵向导,狼人,还有不属于四大种族的特殊人类,都在夏春的召集下来到此处。


    先行动的居然是门口的一位年轻血族。他忽然冲向夏春,手中亮出匕首的寒光。


    夏春一动不动,原本站在弗朗西斯科面前的半丧尸人轻盈得像一片叶子,但拳头重如铁锤,转瞬间已经落在夏春身后,猛地击向迎面而来的血族。那年轻血族被他打中下巴,下颌骨瞬间碎裂,随即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教堂门口。


    这个不成功的偷袭是开战的信号,血族和黑兵都动作了起来。最先在战斗中受伤的是一位哨兵,他的腹部被血族的利爪划伤,鲜血喷溅而出。他的怒吼比血腥气传得更快:“吸血鬼敢杀黑兵?!”


    人们拳脚交错,陷入混战。


    一个血族猛冲向夏春身后的半丧尸人。可那人灵巧极了,双脚一蹬便高高跳起,侧身躲避时迅速从腰间抽出双节棍,啪地击中血族的太阳穴。血族哀嚎着倒下,他长腿一踢,便把人踹出了教堂。


    “好弱。”他对夏春说。


    夏春对哈雷尔说:“好弱。”


    半丧尸人:“我说你们狼人好弱。这么脆的血族,你们居然能斗几百年?……哦?”


    被他踹出去的血族伤势很快复原,抓起院中的石头又冲了进来。


    夏春脑门上青筋暴起,深吸一口气后对向云来扬扬下巴:“带受伤的人去医院。”


    邢天意:“不,我……”


    “去医院!”夏春怒吼。她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突破了人类的音高,发出的是掺杂了狼声与人声的奇特嗓音,顿时震住了邢天意。年轻的狼人除了点头听令,无法再抗议。


    “今天死在这里的,只能是血族。”夏春平心静气地对向云来说,“我把这位狼人妹妹交给你负责,可以吗?”


    向云来一抹脸上的汗,不停点头。他和汤辰架着邢天意,隋郁在前头开路,四人冲出了混乱的战场。向云来回头时,看到的仍旧是对峙的哈雷尔和夏春。血族长老缓缓张开骨头的巨翅,而夏春松开右手的手指,如同她第三根手臂的长鞭,在地板上甩出响亮的声音。


    “那个是黑兵首领吗?”等待隋郁开车过来时,汤辰问向云来。


    她问了两遍,向云来才听清楚。“是的。交给她吧,没有问题的。”后面几个字他对着虚弱的邢天意说,“整个王都区最值得你信任的狼人,除了夏春还会有谁?”


    邢天意怔怔的,脑袋上下晃动,终于肯安心昏过去。


    隋郁一路开车狂飙,把他们送到了二六七医院。邢天意立刻被推入急救室,汤辰也被按在急诊的处置室里包扎。向云来在贩卖机买水的时候,看到一个医生骑着电瓶车冲到门口,连车子都顾不上停好,狂奔冲入急救室。


    汤辰正在联系邢天意的父母,医生和护士不断从外头跑向急救室。向云来的手不停颤抖。隋郁站在他身边,他干脆把身体的重量交给了自己的潜伴。


    抢救一直持续到早晨六点,邢天意终于离开了手术室。她的父母对向云来等人千恩万谢。确认邢天意无恙之后,隋郁和向云来把汤辰送回了家。


    不是王都区那个家,而是汤辰爸妈住的地方。向云来认为汤辰现在不能够独自呆着,一是她会胡思乱想,二是她仍可能遭遇血族的袭击。“你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先解决你的问题。”向云来对她说,“我是说,汤明业的问题。”


    汤辰被说服了。


    她父母开的小超市就在从医院回王都区的路上,隋郁又是风驰电掣。汤辰一身狼狈地从隋郁的豪车上走下来时,在超市门前卖早餐的父亲瘸着腿跑来,把她拖到自己身后,杀气腾腾瞪着隋郁。


    汤辰告诉父母,昨夜家中出事,邢天意受伤,是隋郁和向云来帮了她们。隋郁的眼神只落在他们头顶,扮演一个冷静寡言的大善人。而向云来坐在车子里,看着超市门口手写的货品发愣。


    “自制酸梅粉”“自制山楂糕”,登门的客人络绎不绝,买的基本都是这两样东西。


    “……回家了,好好休息吧。”他隔着车窗对汤辰说。


    回到车上的隋郁没说什么话,只给向云来递了一瓶水。他压着超速的边缘开车,用最快的速度返回王都区。八里街不适合车子进入,向云来指挥他绕了点儿路,停在距离百事可靠最近的岔路口。


    “再见。”向云来下车后对隋郁说。


    隋郁却牵着向云来往店铺走。


    “你回去吧。血族和狼人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跟你大哥……”


    “这不重要。”隋郁说。


    他甚至没让向云来动手,快走到百事可靠门口,便从向云来兜里拿走了钥匙。卷闸门吱嘎地响,缓缓升起。隋郁踏进门里,还未放下钥匙,他牵着的向云来就跌倒了。


    实际上,隋郁的精神一直紧绷着。他立刻抱住向云来,两个人都差点跌在地上。“向云来?”他轻拍向云来的脸,心忽然沉了下去。


    这不寻常。


    向云来紧闭双眼,毫无反应。


    第78章


    从接到隋郁的求救电话到抵达王都区, 秦戈只花了半小时。他还没冲进百事可靠的店面,已经察觉到向云来精神体的气息十分虚弱。这是主人无力操纵精神体的典型表现。


    隋郁把向云来抱到二楼卧室之后就没敢再移动过他。向云来的呼吸起初很急促,满头是汗, 手脚冰冷。秦戈抵达时,他的情况渐变平稳,看起来就像是熟睡的人。但隋郁和秦戈无法唤醒他。


    “他巡弋了一个特殊的海域。”隋郁说, “我想带他去医院, 但我认为海域引发的问题, 找你会更直接。”


    秦戈点头表示了解。他心里很愧疚:邢天意和向云来去找他时,他并不知道汤辰的海域会引发这么严重的震荡。他说:“你是对的。向云来不能去医院。”他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兔子蹦到向云来胸口后, 秦戈示意隋郁离开。


    隋郁不肯。秦戈很严厉:“你必须离开。我接下来要进入向云来的海域, 但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向云来的共振能力很强,你留在这里很可能会受影响。”


    隋郁:“我是他的潜伴。”


    秦戈:“他现在不需要潜伴,他需要我。任何我无法控制的意外都会让他的情况更危险。”


    隋郁离开卧室, 关紧房门, 呆站在外头等候。秦戈坐在向云来床边。他的精神体趴在向云来的胸口, 抬头看自己的主人。情况比秦戈想象的还要麻烦,向云来的象鼩根本无法凝聚成形,沉重、虚弱的雾气萦绕在不大的卧室里。秦戈触碰象鼩的雾气, 他只感受到象鼩的恐惧和迷惑。


    往日象鼩化作雾气后,碰触到谁的精神体,向云来就会踏入谁的海域。如今秦戈就在这里,正被雾气包围,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向云来的海域正处于极端的不稳定, 秦戈迟疑了片刻:他不止一次告诫向云来,在未得到允许的情况下, 不能擅自踏入他人的海域。而他却要闯入向云来不愿示人的地方。


    “向云来,我先道歉。”秦戈低声说。


    昏睡的人无法构筑起可靠的防波堤,秦戈很快踏入了向云来的海域。


    但他立刻退了出来。


    长毛兔从向云来头顶滑落。人和兔面面相觑。“是我看错了么?”秦戈再次握着向云来的手,闭上眼睛。他更谨慎了。


    穿过冰冷的固态的水,他站在山川之中,正伫立于一棵繁茂的大树下。风从山脉的尽头吹来,穿过他的胸膛。夜空星辰列布,森林中萤火虫的光亮四处游动。


    秦戈难以置信:眼前并不是向云来的海域,而是他自己的海域!


    高山,星空,海域最中心的大树,所有的一切都是秦戈无比熟悉的、自己海域里的东西。


    但他的精神体并不在身旁。沿着山坡往前走,他很快发现了坐在水潭边的向云来。


    走到向云来身边,秦戈仍因为过度惊愕而无法理清思路。倒是脸色苍白的向云来先开口:“秦老师,果然是你。”


    秦戈:“……这是你的海域?”


    向云来:“也是你的海域。”


    秦戈:“你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吗?你在自己的海域里,重现了我的……这不是震荡的表现。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向云来拍拍身边的草丛:“请坐。”


    秦戈坐下后,先对向云来道歉:“擅自闯入你的海域,对不起。”


    向云来:“隋郁去找你了。我知道的,我和他唯一能想到的、能帮我的,就只有你了。”


    被隋郁用警标唤醒的时候,即便睁开了眼睛,向云来也知道自己的情况很不对劲。他的情绪一分为二,一部分因看到隋郁为自己赶来而狂喜、快乐,一部分却始终困囿于汤辰的海域。


    他似乎从未离开过那座浓雾弥漫的城镇,阴霾比空气更紧密地缠绕他,只要他静止,海域中的场景就会在他脑海中复苏。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经历。以往巡弋他人的海域,尤其是不正常的海域之后,最痛苦的无非是不断侵袭的噩梦。但现在噩梦仿佛变成了现实——他和汤辰、邢天意在路边等待隋郁时,看到了从道路另一头走来的、握着刀的毛绒小狗;在医院的贩卖机前,与医生一同冲进医院的是毛绒国王和王后,脸孔皱巴巴,黑色的眼睛隔着玻璃死死盯着向云来。


    陷入昏睡之后,自我意识回到海域,也就是向云来最后踏入的地方——汤辰创造,但被汤明业占据的迷雾世界。向云来不停地在幽暗的小巷中奔跑,耳边是低语和窃笑的声音。这次毛绒玩具们追上了他。


    刀子穿过他的胸口一万次。


    他跌入毛绒玩具体内的黑暗深渊一万次。


    城镇崩塌一万次。


    他被打碎、又被重组一万次。


    他听见隋郁的呼唤,但完全无法回应。在海域中奔逃的每一秒都如同踩进粘稠的沼泽,他眼睁睁看自己往下沉,但无能为力。


    而更可怕的是,当他跑到小镇的边缘,他闯入的并不是汤辰设计的城镇外围,而是一脚踏空,落入火海之中。他在大火中奔跑,赤须子在遥远的山岗上注视他。皮开肉绽的痛苦还没有停止,他跌进了一列火车。无数一模一样的面孔在车上浮动,他坐在注定会消失的绿皮火车上,而身边没有方虞。


    他巡弋过的海域以各种方式在他的海域中留下了碎片。在他最虚弱、控制力最差的时候,碎片们粉墨登场。向云来无从反抗,从昏迷到秦戈抵达,现实时间只过了半小时,他却已经在自己的海域里承受了漫长的折磨。


    向云来甚至感到,自己也许永远都无法脱离漩涡一样混乱的海域了。他躺在恶雾弥漫的街道上,听到毛绒动物们朝自己走来,而他连站起身逃走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他摊开手脚,准备承受又一次全新的解剖时,身下冰凉的地面忽然变得松软。


    草开始生长,细小的花朵在夜星的光芒里轻轻摇摆。他听见风声悠远如长钟,在漆黑星夜中奏响,拂过他头顶时,像一个古老的、温柔的手势。


    有人踏入了他的海域。他从这静谧的海域中察觉了不速之客的身份。向云来在那一瞬间忽然懂得,人在狂喜的时候原来不会笑,而是会放声大哭。他捂着双眼在草地上打滚,直到落入溪水之中。


    秦戈来了,很快又离开。但海域共振的瞬间,这位强大的精神调剂师已经在向云来的海域里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向云来从溪水中站起,仰头又笑又哭。他在黑夜的山林中奔跑,树梢的缝隙里闪动钻石一样的星光,夜虫低吟,比一场美梦更宁静。这里永恒有风,吹动他的头发和衣角,他从山崖上张开双手跳下去,然而他坠落的地方永远不会是深渊。他跳落无数次,落入的总是散发着青草香气的、温暖的山坡。


    就像有人永远接住他。


    “你的海域很美。”向云来说,“我巡弋过很多海域,但很少见到这么宁静的景象。光是在这里坐着,看星星,看萤火虫,吹吹风,我就已经觉得一切都会变好,所有的坏事情也都会消失。”


    置身于自己绝对熟悉,但又充满陌生感的地方,秦戈注视向云来的目光充满了惊讶的新鲜:“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特殊的海域。”


    他告诉向云来,他可以吸收别人海域中的负面情绪。当然吸收完之后,对他自己也会有影响,但他有排解的方法。得知自己的到来中止了向云来漫长的痛苦,秦戈忍不住说:“太好了,我和隋郁都很担心你的安危。”


    向云来:“你不觉得能复刻别人海域,是一件很恐怖……也很恶心的事情吗?”


    秦戈:“我绝不会用‘恶心’来指责任何人的海域。”


    向云来:“你不觉得我仿佛永远在窥私吗?”


    秦戈:“你抗拒别人进入你的海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你怕被别人发现,你不仅入侵海域,还会不断反刍他们海域中的一切。”


    向云来:“我不是故意的。我无法选择。”


    秦戈:“向云来,我想帮你。”


    向云来忽然想,如果自己能够选择,他一定会选择秦戈这样的人做自己的兄长和导师,而绝对不是任东阳。


    向云来的海域像一面镜子,只能映照出它者,无法看见自己。


    多年前,还未带着向榕出逃的向云来,在大学生任东阳住的公寓里头一次知道什么是“海域”,也是那一天,他在巡弋任东阳海域的时候,察觉了自己真正的能力。


    “我原本的海域是山谷,很狭长,怎么都走不到尽头。”向云来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也从未去过那样的山谷。也许那也并不是我的海域,而是在我还不知道的时候,有个人踏入过我的海域,那些只不过都是他人留下的痕迹。”


    任东阳教会他海域的知识,并允许他巡弋自己的海域。但察觉向云来可以复刻海域之后,巡弋便立刻了。向云来第一次认真巡弋,同时也是第一次被他人催动的海啸硬生生驱逐出去。他趴在任东阳公寓的阳台上呕吐,任东阳在他身后说: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除了我和你,就连向榕也别让她知道。


    为什么?


    她会害怕你,因为这很恶心,向云来。任东阳说得非常诚恳。他年长,他什么都懂,他和自己同为向导而且比自己学识更渊博。向云来接受了他评判。


    从那一天起,任东阳便强硬拒绝向云来的巡弋。只有在情事中达到高潮时,他们的海域才能相互碰撞。向云来也才能匆匆看一眼任东阳的精神世界中的海洋与沙滩。


    “原来如此……他用这种方式去刷新你海域之中的景象。无论是什么样的噩梦,只要……你的海域就会重置为你恋人的海域。”


    “他的海域是海岛上的沙滩,很宁静。”向云来低声说,“我其实很喜欢他的沙滩。我从未去过海边。”


    秦戈:“你的恋人有很多秘密。”


    向云来:“……嗯。”


    秦戈:“其实还有别的方法可以重置你的海域,比如你主动跟他共振,进入他的海域,也一样能清除你的噩梦。但你共鸣的能力太强了,由你主动进入,可能会触碰到他的自我意识。所以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你只能被动地接受海域的刷新。”想起向云来曾说过的只言片语,秦戈恍然大悟,“你的震荡表现太特殊了。所以你唯一能抚平震荡的方式,就只有他教你的这一种。”


    向云来:“有段时间,我会选择用我妹妹的海域来刷新。她的海域很可爱,很有趣。但是她长大之后,就再也不欢迎我了。”


    秦戈下意识地伸出手,但长毛兔没有出现在他的手掌中。他意识到此处并非自己的海域。他问:“我可以深潜吗,向云来?”


    向云来迟疑了片刻。


    秦戈:“我很想帮你。我是完全把你当作我的学生看待的。希望你好,希望你更好。你的能力比我更强大,你可以成为最好的调剂师,而不是一直都被这个问题困扰。”


    秦戈太真诚了。向云来很少被人这样真诚地、平等地对待过。秦戈现在就在他的海域里,如果想要进入他的深层意识、想窥探他的秘密,只要立刻伸出手,把眼前的身影撕开就行。但他仍旧先询问向云来。只要向云来不点头,秦戈什么都不会做的。


    只差一点点,向云来就点头了。但他想起了逃家那天的大雪,还有雪中发生的事情。


    他慢慢摇头:“秦老师,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我要调整好自己。”


    秦戈换了个问题:“好。但你愿意让我帮你,对不对?我不探索你的深层意识,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向云来:“当然可以。”


    秦戈:“我信任你,向云来。你是我见过的学生中最有天赋、最努力的一个。我们彼此都可以真诚相待,对吗?”


    娴熟地掌握巡弋技巧的调剂师,在被巡弋者的海域中表达自己的诚恳和信任。在课堂上,秦戈曾说过,这是取得他人信任的一种有效手段。向云来当时只是把这些话认真划线,并抄写在笔记上。他此时才真正理解:他确实被秦戈鼓舞了,绝对真诚的信任,不会闪躲的眼神。秦戈正用一次珍贵的巡弋机会,在给他上实操课。


    向云来点头:“我答应你。”


    秦戈:“你的妈妈是罗清晨?”


    向云来愕然:“……你认识她?”


    秦戈盯着向云来,不容许他有丝毫闪避:“那你知道在特殊人类人口数据库中,你已经被登记为死亡人口了吗?”


    第79章


    调剂师培训班即将结课, 秦戈昨天花了一整夜整理学生资料,并代他们报名精神调剂师统一考试。报名系统与人口数据库连通,秦戈信手输入“向云来”这个名字, 系统跳出提示:查无此人。


    秦戈打算用向云来的身份证号检索,但发现当时向云来交的报名表格是不完整的。向云来与隋郁都由特管委的人推荐而来,相当于走后门, 说好的资料后补, 也因为向云来最终以旁听的身份上课, 而没有补充完整。


    秦戈手中的表格上,只有向云来的名字、性别、年龄、住址和一些概述。他开始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立刻找谢子京帮忙。刑侦科可以查到特殊人类的人口信息, 谢子京进入系统后检索“向云来”, 很快发来截图。


    死亡时间是二十年前,死亡原因:车祸。母亲:罗清晨。父亲:无。


    谢子京再查罗清晨,她是一名向导, 随母亲改嫁后名字从“向”改为“罗”。她死亡的时间和原因跟“向云来”一致。


    这位六岁时与母亲在车祸中死亡的“向云来”, 如果活着, 则与现在的向云来同个年纪。


    二十年前一场普通车祸,谢子京没有找到任何资料。或许那是一场没有上报给危机办的意外,责任明确, 赔偿及时。因死亡至今已有二十年,向云来和罗清晨的个人照片栏上都是灰色的轮廓头像。


    秦戈的话让向云来一愣一愣的。他确认这个已经死亡的“向云来”就是自己,但不对:“我读过书,我上过小学的, 一直到毕业。如果我六岁的时候死了, 那我怎么可能入学呢?”


    但他也随即意识到,自从他和向榕来到王都区, 他没有再读过书,而就业、医疗等等需要依赖身份数据的事情,他都在王都区内部完成。


    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也可以在王都区安稳地生活,向云来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他不需要乘车、坐飞机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因此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死”了。


    “那就是在你读完小学之后,有人篡改了你的人口数据。”秦戈说,“这件事你不知道?”


    向云来:“我不知道。但我……我猜是任东阳,也就是我那位恋人做的。”


    秦戈:“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身份,你现在是个黑户,向云来。”


    向云来想的比秦戈更深。即便日后他想重新获得身份,难度也巨大无比:他没有任何可以证实自己身份的证据,而唯一能通过DNA检测确认他身份的亲戚,已经不在人世了。


    任东阳把他从世界上抹消了。


    海域忽然剧烈动荡。向云来猛地睁开眼,他紧紧抓着被角大口喘气,过度呼吸引发的心慌和麻痹让他抖个不停。长毛兔往前挪动几步,被他一把抓住。把脸深深埋进长毛兔的腹部,向云来长长地叹气。


    他现在有一种条件反射:看到秦戈或者秦戈的兔子,他会安心。


    象鼩终于凝聚成形,轻轻落在向云来的额头上。它先是趴着,细长的尖鼻子在向云来头发里一拱一拱,像是在抚摸他。扭头发现向云来抱着长毛兔,象鼩的尾巴一下就竖了起来。


    它愤怒地甩动尾巴,在向云来的脸和头上拍打不停。向云来要去抓它,但错手把它扫到床下。象鼩在地上打了个滚,仰头怔怔看床铺上的向云来和兔子。


    它抓着身旁秦戈的鞋带,用来擦不存在的眼泪。


    秦戈把它抓起,捧在手心。象鼩的黑豆眼看清楚秦戈,连装哭也不那么入戏了。它看看秦戈,又看看向云来手中的兔子,一脸的失落。


    “我上课的时候发现,只要你触碰了别的精神体,你的象鼩就会很生气。”秦戈说,“精神体的某些表现,是你潜意识里没办法表达,或者意识不到的需求。”


    向云来从兔子身上抬起脸:“我的象鼩怎么了?”


    秦戈:“它没有安全感,向云来。”


    向云来没吭声。


    秦戈:“你的生活里有什么事是你完全肯定,绝不怀疑的吗?”


    向云来:“有啊。”


    但他的回答并不那么肯定。


    秦戈轻拍象鼩,象鼩非常喜欢他这样做,懒洋洋地在他掌心里打滚。“我有时候觉得,你的生活始终是一种不确定的状态。你好像对自己的人生也好,各种选择也好,并不那么上心。”


    这话听来刺耳。向云来坐起身。他现在浑身都不舒服,出汗太多了,黏糊糊的。他扯了纸巾擦脸,没有看秦戈,低着头问:“没有吧?”


    他在海域里很诚实,但回到现实世界,他本能地对这种太深入的话题产生抵触,试图回避。


    秦戈:“你是被别人的需求推着走的。你自己最想要什么?”


    第一个跳进向云来脑子里的答案,是“让向榕出国读书”。


    秦戈:“不对。我想听你的。只和你自己有关的。”


    把百事可靠做大做强。


    秦戈:“做大最强的目的呢?”


    向云来:“……攒钱让向榕出国读书。”


    秦戈:“为什么在不通知隋郁的情况下深潜他人海域?”


    向云来:“当时情况很紧急,只有我能帮汤辰。”


    秦戈:“为什么和你的恋人在一起?你爱他?”


    向云来:“没有他我们不可能来到王都区,我妹妹也无法在这里读书和参加高考,就连百事可靠也是……”


    秦戈:“所以他对你有好处。”


    向云来:“有好处和我爱他不冲突。”


    秦戈:“你爱他吗?”


    向云来没办法回答。他才在海域里答应秦戈要坦诚。


    “……”他最终说,“我依赖他。”


    说出这句话之后,向云来的防备心态明显降低。他埋脸在兔子身上想了好一会儿,猛地抬起头:“去上你的课,这是我主动的!是我当时最想做的事情!我想更了解我自己,还有我巡弋的那些人……我想变成龙游那样的调剂师,专业又可靠的调剂师……不过我现在的目标是你。”


    秦戈笑道:“非常好。”


    得到秦戈的赞扬,向云来心花怒放。


    秦戈:“给你个任务,每周至少做一件自己特别特别想做的事情。吃饭喝酒不算啊,必须是和你平时生活不一样的事情。”


    向云来心里很清楚,这些事情没有办法改变他的能力,也无法让他的海域停止复刻别人的精神世界。但他对这个提议充满了兴趣。第一次,有人这样指导他,希望他好,希望他变得更好,而不是掩盖痛苦、虚拟幸福。


    他答应了秦戈的要求,并且约定每周给秦戈发这件事的记录。


    隋郁在房间外头等得心急如焚。他听见向云来说话的时候已经想冲进去了,但时机还不合适。等到秦戈开门,隋郁松了一口气,他看见向云来还在卧室里对他点头,精神很好。


    隋郁把秦戈送到车上,目送秦戈离开,立刻扭头往百事可靠跑。


    向云来正走下楼,隋郁冲到楼梯前,想靠近他,却又不敢。


    向云来此时忽然有一件事特别特别想做。他朝隋郁张开双臂:“隋郁,抱我。”


    隋郁三步并作两步跃上楼梯,把向云来紧紧地圈在怀中。


    “……这样就行了吗?”隋郁知道秦戈厉害,但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解决了一切,毕竟之前的向云来看起来太虚弱了,“我们要不要……做?”


    怎么开口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趁人之危?隋郁说完,自己先尴尬起来。他把脸埋在向云来肩膀里,瓮声瓮气:“我是说,如果你觉得跟我……可以让你开心一点,我们就……”


    “不用不用。”向云来也尴尬。


    两个人耳朵红红,你看我我看你。


    向云来现在只想让秦戈精神世界里的景象,在自己的海域中停留得更久、更久一些。


    隋郁:“你真的没问题吗?”


    向云来:“嗯。”


    如果人生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他心想,痛苦终止了,而他有无尽的快乐。


    他笑着对隋郁说:“我想跟你说一个和我海域有关的秘密。”


    隋郁一凛:向云来知道他最重要的秘密,而他也即将知晓向云来埋藏最深的事情。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种奇特的惊颤:“等等。”


    向云来坐在沙发上,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这动作任东阳常做,像召唤宠物。他现在对隋郁做,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你过来。”他说,“不想听啊?”


    隋郁只好点头。他坐在向云来身边,下意识地握着向导的手。不久前这只手还很冰冷,现在渐渐恢复了正常的温度。象鼩在桌上打滚,扯着纸巾和布条做的被子胡乱挥舞。无论精神体还是向云来,心情都非常愉快。


    隋郁却忽然恐惧起来。他看着向云来的脸庞,打起十二分精神:“你说。”


    向云来的卧室里,手机无声地振动。打来电话的是夏春。


    连续接通了两次都无人接听,夏春只得收好手机,扭头问身边的半丧尸人:“你确定你在路上看到的是任东阳?”


    第80章


    夏春身边的半丧尸人, 正是在教堂中嘲讽狼人太弱的青年。他仍戴着黑色口罩,只漏出一双颜色奇特的眼睛。


    他是在王都区外面看到任东阳的。危机办调查出任东阳在王都区之外的住所,但监视人手不够, 黑兵便分派出几个嘴巴紧的人去协助盯梢。


    “有人送他回来,两个人都在车子里。他看起来没什么事,挺寻常健康。我确认过你发的照片, 确实是任东阳。”


    得知仍有人在现场盯着, 夏春点了点头:“辛苦你们了, 注意安全。我跟雷迟说一下这个情况。”


    结束了与危机办雷迟的通话,夏春推开病房的门。邢天意就住在这里。


    邢天意刚刚苏醒,夏春就接到了通知。她很快赶到, 先跟邢天意的父母表明身份。夫妻俩离开病房, 留夏春和邢天意说话。夏春她看着微微睁开眼睛的邢天意,问:“麻醉过了,疼吧?”


    邢天意身上多处受伤, 止血清创缝针, 好好一个人变得遍体鳞伤。看她虚弱, 夏春心里又有点儿不忍:“我当时应该制止你继续接近孙惠然。”


    邢天意脖子上缝了线,不好转动,便用眼珠盯着夏春。“我, 没,后悔。”她问,“孙,怎么样?”


    教堂的鏖战, 夏春和黑兵使出浑身解数, 始终死死压制着血族。在场的血族中,只有哈雷尔能飞, 其余人眼看不敌,四处奔逃,但他们逃不出熟悉王都区的黑兵掌心。夏春趁隙通知雷迟,危机办的人赶到时,孙惠然已经陷入了昏迷。


    她失血太多了。哈雷尔的骨刺像钉子一样扎进她的身体,不能拔出来,又无法利用血族的特殊体质来止血。雷迟把她拎起走上车时,因为疼痛,她醒来了。她向来憎恶狼人,雷迟和夏春这种能伤害她的更是她的仇敌,当时立刻就在雷迟手中挣扎起来。


    她越是挣扎,伤口就变得更大,血流得更多。雷迟却始终不放手,即便哈雷尔假惺惺地过来恳求,他也不肯将孙惠然放下。然而特管委的电话过来了。


    夏春一直在雷迟身边,她听见雷迟称呼电话里的人:蔡秘书长。


    夏春很少见雷迟发怒。即便在别人的印象里,狼人总是粗鲁暴躁的,但雷迟一直冷静斯文。昨天夜里他直接捏碎了自己的手机。愤怒令他的双手化作狼形,脸和脖子上冒出了粗硬的狼毛。若不是夏春和同事们在旁,他一定会就地撕碎孙惠然。


    邢天意听到这里,冷冷地笑:“所以,又是特管委?她,又逃走了?你们知不知道,她这次逃脱,就很难再……我花了,很大力气才……”她说不下去,鼻子呼哧呼哧喘气。


    “她死了。”夏春说,“孙惠然死了,死在哈雷尔的车上。”


    雷迟捏碎手机后,孙惠然便转移给了血族。夏春心里清楚,又是那混账的血族决议,是蔡易开的好头。这怒气让她和雷迟看到熟人弗朗西斯科也禁不住眉毛竖起。弗朗西斯科不敢跟他俩打招呼,抱起孙惠然,跟在哈雷尔身后上了车。


    雷迟把孙惠然交给弗朗西斯科的时候,这个起初还不停挣扎、亮出獠牙的血族仿佛预知到了什么,忽然反过来抓紧了雷迟的衣服。她当时好像一个在两种死法之前必须选出一个的、绝望的人。


    而今天早上,雷迟得知,特管委得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那枚嵌在孙惠然腰侧的骨刺被拔了出来,钉在了她的心脏上。


    邢天意睁大了眼睛。她想坐起来,但被进来量体温的护士厉声呵斥。她圆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良久,眼里浮起一层泪:“就这样,死了?”


    夏春:“舍不得?”


    邢天意咬牙:“太便宜,她了。她,用汤辰,威胁我,她还把……”


    夏春:“据说,当时弗朗西斯科在前面开车,哈雷尔和孙惠然呆在后座。车里隔音很好,适合密谈,我估计弗朗西斯科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不会说的。拉斐尔的弟子孙惠然死了,不会再有人因为拉斐尔而找哈雷尔麻烦。斗兽场事件的重要嫌疑人死了,危机办可以结案,特管委和主持通过血族决议的蔡易都能松一口气。”


    邢天意:“……撬开,恋爱脑的,嘴巴,很难吗?”


    夏春:“你追查这个真相做什么呢?孙惠然已经死了,肯定是死在哈雷尔手上。继续查下去还有意义吗?”


    邢天意不吭声了。她的手紧紧抓着床单,用力得青筋暴起,然而激烈的情绪退潮,她满眼茫然和怔愣。


    “或者,你想不想做点儿别的有意义的事情?”夏春拖着椅子靠近,“比如,加入黑兵。”


    邢天意:“……这,你今天,真正目的?”


    夏春:“当然。”


    邢天意:“我不是,王都区,人。”


    夏春:“只要我愿意接收你就行。你和血族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回到单位也不好过吧,我就是你的下家呀。”她笑得很真诚。


    邢天意停顿了一会儿才问:“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吗?”


    夏春吃着探病的葡萄:“嗯。有人回来了,事情会变得棘手。”


    邢天意:“什么,事情?”


    夏春:“清理王都区陈年污垢的事情。从斗兽场开始,危机办和黑兵查到一条很奇怪的线索,跟给斗兽场提供资金的组织有关。孙惠然和邓老三,只是台上的人,台后还有别的东西存在。而且这幕后操纵者的来历,你可能也听过的,就是……”


    她停住了,慢条斯理吃葡萄,慢条斯理跟进病房倒垃圾的护工微笑。


    邢天意:“是,是什么?”


    夏春:“接下来的内容要vip才可以收听。”她冲邢天意挥挥手,“我走咯,出院了记得来找我开黑兵会员。”


    留下气得蹬腿的邢天意,夏春离开了病房。她在院子里跟匆匆走来的汤辰擦肩而过。


    汤辰来接替守了邢天意一整个通宵的两位长辈,送走两人后,汤辰蹑手蹑脚进了病房。她看邢天意,邢天意看她,两个人都伤痕累累。


    “吃。”邢天意用眼神示意夏春带来的葡萄,“贵。好吃。”


    汤辰坐在她病床边,聊了很多。大都是汤辰说,邢天意听。


    她说向云来唤醒了自己,她说海域现在已经大变样,还有汤明业,成为了完全被她压制的、更虚弱的人格。


    “你,应该,吃掉他。”邢天意说,“向,的老师,说过,融合。你们可以,融合。”


    汤辰静了很久。


    邢天意警惕起来:“你是,谁?”


    汤辰:“我是汤辰。不用怀疑。我只是在想,如果吞噬了他,我会变成什么样?是他的人格彻底消失,还是我的人格里会掺杂他的一部分?哪一部分呢?他比较勇敢坚强的那些特质,还是狡猾卑鄙的部分?”


    邢天意:“……你问,向,或者,他老师。”


    汤辰:“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思考做决定的。”她从带来的饭盒里端出酸梅汤,“喝不喝?我妈专门给你做的,加了一点柠檬汁。”


    邢天意用吸管喝了一半,目光一直流连在汤辰脸上。“你,还找吗?”她问。


    汤辰:“找。”


    邢天意:“你,不怕,他们伤心?”


    汤辰:“今日的伤心,也是曾经做过的事情的代价。”


    邢天意收回目光:“……好好说话,不要,念,台词。”


    汤辰笑了一会儿,继续说:“只不过很难找吧。王都区里的人来来往往,我最后一次见她,是中考的时候。算来快十年了。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我都不知道。而且王都区里,谁会在意一个拾荒女人的下落。”


    邢天意静静听着。


    汤辰絮絮地说了很多。她比以往平静,连犹豫的时刻也少了。平时她只有在说到自己写的东西或者脑洞时,才会双眼发亮,口若悬河,今天的健谈却和平时很不一样。邢天意有点儿懊恼自己不是向导。她想知道汤辰的海域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黑兵,也许知道。”邢天意说,“它管理,王都区,肯定有,信息。”


    明知这是邢天意安慰的说辞,汤辰还是接了下去:“真的呀?太好了。”


    “我,帮你。”邢天意说,“黑兵那边,我解决。”


    汤辰追问她怎么解决,但她闭上眼睛,再也不肯回答了。汤辰凑过去跟病床上的邢天意自拍了一张,发给向云来。


    向云来的手机在桌上亮起。他在厨房煮饺子,在沙发上坐着的是隋郁。隋郁的手机也同时响起,是隋司打来的电话。


    隋司让他到家里一同吃个便饭,隋郁皱眉不应。“是你嫂子生日。”隋司说,“你生我气,但不能生她气吧。”


    隋郁现在很不想接到隋司的电话。果不其然,隋司提起了他的任务:“那个人,找到了吗?”


    隋郁没有一丝犹豫:“还没找到。”


    隋司正要继续说什么,隋郁立刻道:“但已经有线索了,很快就会有答案。”


    隋司沉默很久才说:“下不了手的话,我来。”


    隋郁:“我可以。”他顿了顿,重复,“我可以。”


    他站在夏日灿烂的阳光里,背脊却无端沁出了一层冷汗。


    (天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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