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蓝色的泰国斗鱼在落地玻璃前游动。它的自由姿态让隋郁想起第一次见到它从大哥肩头浮现的时候。当时的隋郁还很小很小, 只懂得指着蓝色的精神体,惊喜地发出“鱼”的声音。
“上次来你家,客厅里只有一张床。”隋司端着咖啡走过来, 随口问,“怎么现在连游戏机和电视都有了?这地毯……你会坐在这里玩游戏?”他坐在隋郁身边,“或者说, 你居然会玩游戏?”
“我玩的都是很简单的游戏, 弱智游戏。”隋郁合上正在阅读的书, 斗鱼从他眼前游开,“不是真人。”
圆形的玻璃茶几下是一张崭新的地毯,它的颜色和形状, 都让隋司想起那天晚上见到的象鼩。他问:“你跟他关系好吗?”
隋郁:“一般般。”
隋司:“你知道我问的谁?你一直在为我的提问做预备吗?”
隋郁冷静回答:“因为我了解你。”
隋司笑了会儿:“你是他的潜伴。”
隋郁:“他真正的潜伴是他的妹妹。我只是临时的。包括那句警标, 也是他和他妹妹的约定。我只是随口一说。”
隋司:“噢……”他慢慢地拉长这个字的音调,端着咖啡杯慢慢品尝。
在隋司抵达之前,隋郁已经迅速收好了家里所有的照片, 他不知道大哥从哪里嗅出不对劲。他不熟悉大哥的表情, 但知道大哥每一种语气的意味深长。隋郁手里拿着书, 手指在书的掩盖下紧张地蜷曲。
隋司又问:“你看到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隋郁:“跟别的人差不多。”
但隋司还是追问:“什么样子?”
隋郁:“黑脸,脸上有一个嘴巴和一个眼睛。”他描述回忆中的胡令溪,“还有很多手指那么长的小触手在脸上蠕动。”
隋司咽下一口咖啡:“……你为什么要当他的潜伴?你靠近他说警标的时候, 不会害怕吗?”
隋郁:“习惯了,我看你也差不多这样。”
隋司又笑了:“我真伤心啊。”
斗鱼朝隋郁游来,隋郁下意识地紧绷身体。斗鱼穿过他的脸,这就是大哥要进入他海域的信号。但这次斗鱼轻巧地滑走了。
大哥每一次进入他的海域, 目的都是为了执行“拷问”。隋司的精神力很强大, 他的入侵是相当霸道的,隋郁不能够反抗。隋司可以捕捉他的自我意识, 在他的海域中利用一切东西来折磨他:风雪,峡谷,坚冰……隋郁只能忍受这一切。
第一次拷问出现在隋郁的7岁生日宴会上。宴会原本只有家人,隋郁可以忍耐,只要他的目光不要长时间落在某个人脸上,他就不会因为恐惧而发抖,能勉强扮演一个正常的小孩。
宴会进行到一半,父亲的朋友来了。那位同样地位斐然的男人带来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他们原本要穿过这座山回家,但大雨让夜行变得危险。他们暂时停留在隋家的庄园里,并参与了这场小小的宴会。因为没有准备更好的礼物,和隋司同龄的女孩从挎包里拿出一本还未拆封的书,送给隋郁当作礼物。
7岁的隋郁无法处理眼前的事情。他只能尽量地低头,躲到角落的窗户边上,用窗帘把自己裹起来。眼前的三个怪物太陌生了,他从未见过。但大哥似乎跟他们是熟稔的:年长的隋司亲昵地跟女孩打招呼,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弟弟。
女孩用力拉开窗帘的瞬间,隋郁发出尖叫,他失控地撞破了窗户,跌在大雨和泥泞的庭院里。银狐同时跃出,亮出尖利獠牙咬向女孩。
一头蓝色的鲸鲨在雨幕中跃出。巨大的身躯瞬间占满了隋郁的视线。它是眼前女孩的精神体——这个在日后嫁给隋司的女孩,精神体是世界上体型最大的鱼类。这个精神体的出现让隋郁更加恐惧,他抱着脑袋后退,尖利的叫声撕破雨幕。
银狐獠牙刺中女孩大腿的前一刻,蓝色的斗鱼穿过了隋郁的脑袋。
海域中正爆发一场怪异的风暴,天空中满是扭曲的怪物脸孔,雪又大又厚,砸在隋司的身上。隋司在隋郁的海域中对弟弟展开了一场追逐。隋郁还没有学会如何抵抗外来入侵者,他很快被隋司抓住。隋司把他的脑袋狠狠按在雪地里:冷静了吗?
隋郁在大哥手里挣扎,满头满脸的雪。他大哭:我不喜欢她,今晚是我的生日,我不想见到陌生人!我要咬死她!
隋司干脆把他拖到冰河边上。他的脑袋撞破了冰壳,被隋司压进刺骨的河水中。死亡的恐惧让隋郁疯狂蹬腿,他在短暂的仰头呼吸中大骂隋司,但很快变作哀求,最后虚弱地哭着承诺:我不会攻击她,我答应你,我不攻击她……
你要咬死谁?
我谁都不咬,我很乖,我会乖乖的。
即便你看到更可怕的怪物,你也可以信守承诺吗?
我可以,我再也不对人动手了。
隋司和他一样站在冰河中,紧紧地抱住了他。
被暴风雪覆盖的海域渐渐平息了,隋郁的自我意识在隋司怀中瑟瑟发抖。隋司亲了亲年幼弟弟湿透的头发:对不起、对不起……可我没有办法。
那天晚上,隋司在布满风雨的院子里跪了很久。母亲的尖叫让隋郁无法安眠。他哭着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隔着窗户看楼下被狂风暴雨打得浑身湿透的哥哥。
“你怎么能拷问你的家人!你怎么能在海域里伤害他!你知道他控制不住自己,你明明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你是向导,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被拷问有多痛苦!”
母亲负责斥骂,父亲负责责罚。隋司咬着牙承受鞭子落在身上的痛楚,愤怒让父亲下手没轻没重,他的脸上啪地落了一鞭,连带耳朵也嗡嗡作响。
“我知道他控制不住自己!”隋司的声音在风雨里比雷声更响亮,“所以我来!我来控制他!”
他的眼睛被闪电照得明亮,衣服沁出血色,但双拳紧紧握着:“爸爸,妈妈,我来。求求你们,不要囚禁他,不要把他和人群隔离开,不要把他当作怪物。他必须去上学,他要接触这个世界。我可以控制他,我保证,他会定期为他疏导海域,我会教他怎么忍耐恐惧和不安。我愿意做这件事。”
父亲把鞭子丢在院子里,转身走回家中。隋郁推开房门,准备去解救哥哥的时候,看见同样浑身湿透的父亲站在楼梯上,孤独地哭着。
母亲湿漉漉地来到他面前,问他是否愿意接受哥哥的定期疏导——当然,很快隋郁就知道,那应该叫作“拷问”。“如果你答应,我们可以让你跟着哥哥一起上学。你想去上学吗?我知道你应该走出去,永远困在这座庄园里对你来说太残忍了。”母亲忍耐着眼泪,“你愿意为成为一个正常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而忍受一些痛苦吗,Garrett?”
随着年岁渐长,隋郁渐渐明白,他看到的每一个怪物都会在海域中留下痕迹。当痕迹累积过多,海域中就会爆发持久的海啸。大哥的“拷问”是控制一切的方法:除了隋司,没有别的向导能进入隋郁的海域,因此隋司采用什么手段,谁都无法阻止和责备。
隋郁懂得更多、更多的时候,他知道“拷问”是最恶劣、最残忍的巡弋手段。在海域中对一个人说“爱你”,说“你真棒”,足以令脆弱自卑之人得到新的振奋,而在海域中伤害和折磨一个人,伤痕也将永恒地留在海域之中——人类的大脑总是能记住单纯的快乐,还有直接的痛苦。它们都像刀的刻印,无法填补,无法消除。
再后来,“拷问”不再是控制隋郁的手段,更像一种定期的海域巡航。隋司是主导者,他可以发现隋郁海域中一切的不妥当,及时修正、及时重塑。
“你怕什么?”此时,隋司在隋郁身边笑道,“今天我不会进入你的海域。”他喝完了咖啡,继续说,“你来到这里之后,我拷问过你两次。这是两次最特别的拷问,我发现你的海域里没有怪物脸孔了。”
而这两次,也是隋郁反抗得最激烈的两次。他不惜动用银狐跟大哥对峙,甚至对大哥挥动拳头。
“你的海域很清爽,但不应该。”隋司说,“你不让我进去,是在隐瞒什么。你甚至不让我接近你的自我意识,因为你害怕我探索你的记忆。”
隋郁把凑近身边的斗鱼弹开。
“是那个向云来对你做了什么吗?”隋司问,“他和任东阳都知道你的病?”
隋郁:“他们不知道。”
隋司盯着隋郁的脸,试图找出说谎的证据。但隋郁非常冷静。
早在向云来与大哥的精神体在家中接触的时候,隋郁就开始想象类似的逼问了。他向来很擅长扮演面色平静的人,包括现在。
“……你知道,这是你的秘密,也是你最大的弱点。”隋司说,“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隋郁:“我知道。”
隋司起身:“好了,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隋郁在他身后问:“大哥,我的海域变得清爽了,你不高兴吗?”
隋司回头,揉揉他的头发,像儿时一样:“你傻了么?我当然高兴。安排你来到这里果然是正确的,脱离原有的环境,你看起来比以往更好了。”
隋郁:“那以后,请你不要再进我的海域了。”
隋司收回手。他没有答应,也没有再讨论,披上外套笑着说:“走吧。”
循着隋司给的坐标,隋郁开车抵达了王都区。但这不是他平时常走的那个路口,这儿不仅是反方向的入口,而且冷清、黑暗,几乎没有人迹。他们走入王都区,隋郁看见几个濒死的半丧尸人在角落里喘息,他们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只有手脚在昏昧的灯光里抽搐般发抖。
隋郁跟在隋司身后,拐了又拐,直到看见隋司敲响一扇紧闭的黑色木门。
木门嵌在一栋歪斜的、又经过无数次修缮的楼房上,整栋房子看起来都岌岌可危,令人畏惧。
门开了,隋郁认不出里面那个地底人的脸,但她开口说话时,回忆涌了进来:粗哑、低沉的声音,是地底人的首领,邓老三。
是黑兵和危机办一直找不到的邓老三。
“……你们在做什么?”隋郁站定了,看着隋司,“这是什么地方?”
“下来吧。”隋司站在黑暗的门洞里说,“这里是王都区的饲育所,孵化特殊人类的地方。”
第62章
沿着只亮了小灯的漆黑铁梯往下走, 先经过一道被大锁锁死的铁门,继续前行,走下另一截铁梯, 眼前是仿佛战时防卫工事一般厚重巨大的圆形密闭门。
邓老三一番操作,密闭门缓缓打开。封闭的霉味从里头飘出来,椅子和文件散落一地, 人们撤离得十分匆忙, 但电子器材基本都被拆解运走, 只有墙上绿色的、生锈的风扇被气流带动,虚弱地旋转抖动。
水泥墙上贴满了照片、纸张,隋郁的目光很快被一张鲜艳的照片吸引:拍摄的人站在山坡的高处, 拍摄的目标则是山沟里正抬头的两个人影。一个浑身漆黑, 但头发如火焰一般红,胸口的裂隙里正不停流淌出沉重的岩浆。另一个人则穿着普通的衣服,站在另一个人前头, 双臂微微张开, 是护卫、警戒的姿势。
照片下用黑笔写着时间和人物标记:某年某月某日某地, 发现存活的赤须子及其同伴(哨兵:童醉)。
在童醉和赤须子的照片旁边,还有数百张记录着不同特殊人类形迹的照片:雪人、海童、野人、灯婆、竹王、采女、羽天子、树英、梅主、春翁、大祷、苍龙母……
有国内认可并记录、编码的特殊人类,也有尚未得到承认的特殊人类, 甚至还有春翁这种仅日本出现过的特殊人类。
仿佛数百、数千种特殊人类的陈列墙。
每一张照片都有日期、地址。照片中的特殊人类有的是成年人,有的则是小孩,有两位羽天子甚至是还在襁褓之中的小婴儿,五官皱巴巴的, 手臂上能看到如同鳞片一般的白色的硬质鸟羽。有人留下了完整姓名, 有的人则只有编号:树英06,采女11, 大祷32……
“几乎每一个国家都曾有过专门探寻罕见特殊人类的组织。他们原本的目的,是为了保护那些出生时就怪形怪状、容易被父母亲人弄死的小孩。这些资料非常珍贵。”隋司在隋郁身后,静静欣赏他的震愕,“这面墙上的很多人,都曾是国内一个民间组织收集的。”
“远星社。”邓老三在一旁补充。
“很有趣的想法,他们试图保护所有遥远的星星。”隋司说,“很自大,是不是?很天真,但天真恰好能支撑他们没有回报地去做这种愚蠢的事情。可惜远星社分裂之后,这些资料就落到了别人手里。”
隋郁回头看大哥:“保护新生的小孩子,有什么不对?”
隋司:“并不是所有生命都值得诞生,Garrett。”
隋郁:“谁来判断值得不值得?你?”
他的语气已经极度不悦。兄弟二人彼此都十分熟悉对方的情绪波动,隋司没有再讨论这个问题:“这些特殊人类,有的是先天性的,也就是生成胚胎时,染色体就已经变异,比如赤须子、竹王、灯婆。有的则是后天被污染的。”
污染,他用了这样的词语。“饲育所做的就是这种事?”隋郁冰冷地问,“把普通人‘污染’成特殊人类?”
“不,孙惠然做的事情才被我们称为‘污染’。”邓老三点了点童醉和赤须子的照片,“这里一半以上的记录都是孙惠然更新的。这个孩子我记得,他是孙惠然最骄傲的案例之一。从来没有人能这么完美地与赤须子……我是说,与一个不同于自己的种族融合。”
一种可怕的念头在隋郁心中诞生。孙惠然改造特殊人类,他们把这种行为称为“污染”。那饲育所是做什么的?
隋司点头:“是的,跟你想的一样。”
隋郁:“……隋司,你疯了?!你们在这里……”他甚至不知道怎样恰如其分地为这种行为命名,“……孕育特殊人类的孩子?”
银狐因为他的震惊和愤怒,重重落地,亮出獠牙瞪着隋司和邓老三。
“两种制造新特殊人类的方式,一是孙惠然所谓的‘污染’,二是饲育所。我没有参与,我只是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很早就调查过。”隋司说,“你冷静,隋家没有任何人参与过饲育所的管理。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处理饲育所,让它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他看向邓老三。
邓老三并不是隋司的下属。她和011区大多数的地底人一样,对容貌正常、皮肤没有裂纹与岩化的人永远带着憎意。此时她看向隋郁和隋司的目光也一样阴沉不安:“这是我的交换条件。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已经说过,你们保护我,而我把这个可以随时引发大麻烦的地方告诉你们。我知道你们……我是说,特管委,危机办,还有你们有权有势的特殊人类大人物,你们都很紧张下半年的国际特殊人类论坛。用这个秘密交换我的安全,简直太值得了,不是吗?”
“这里早就废弃了。”隋司说,“掀不起什么风浪。你算盘倒是打得好。”
邓老三:“从饲育所运走的小孩,最年长的,现在40多岁,最年轻的,20岁。比如特管委蔡易的秘书,你们查过他的出身吗?”
隋司轻笑了一声。
邓老三:“我不是威胁你。”
隋司的笑容消失了,他静静看邓老三,一言不发。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邓老三最后忍不住开口:“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包括……包括从饲育所出去的小孩子,现在都在哪里,都在做什么。他们快要找到我了,我不想被审判,不想坐牢。”
隋郁打断了她的话:“饲育所怎么孕育特殊人类?”
邓老三似乎觉得他很可笑:“当然是用女人。”她指了指头顶。铁灰色的天花板上布满蛛网,隋郁忽然想起刚刚路过的、没有开启的沉重大门。
“饲育所有两层,我们现在在第二层。上头是第一层,怀孕的女人都住在上面。”邓老三说,“你想去看的话,我可以开门。”
有灰尘簌簌地从天花板落下。邓老三解释:“这地下总有老鼠。”
而此时,在饲育所的上层,向云来正好落下。
同光教教堂后面的那口井被好几层木板封死,要凿开它不是容易的事情。汤辰和向云来等到院子里的教徒离开才敢动手,把木板完全劈开、露出能容纳人进入的井口时,已经夜幕低垂。
然而这并非井。地面上的井沿只是伪装,井口往下大约5、6米处便已经用铁网封死。向云来抓住井里凸起的石头小心地爬下去,狠狠蹬了几脚后,铁网掉了,声音在漆黑的通道里震荡。
向云来落地后半蹲着听了很久。他前后都是笔直、漆黑的甬道,通道两侧有很多或紧闭、或半掩的房门,然而除了老鼠跑动的窸窣声,再无其他。
“这是个通风口。”向云来接住跳下来的汤辰,“……不是,姐!你下来干啥?!”
汤辰手里拿着充当武器的树枝,茫然答:“孙惠然说我是在这里……”
“我是说,你下来了,我们待会儿怎么上去!”他的说话声在通道中不断反弹、回声嗡嗡。
汤辰手里的电筒映照出两个人苍白的脸色,她嚅嗫着:“对不起啊,我忘了。”
电筒在通道里一扫,光柱茫茫地扎进黑暗。汤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变了个人似的,主动往前走:“算了,先探索吧。”
她的行动比向云来还利落,直接用脚轻轻推开最近的一扇房门。
因为紧张,象鼩一直在向云来肩头蹦来蹦去。向云来跟在汤辰身后,发现她没有释放自己的精神体。仿佛是一种直觉,他把象鼩丢到汤辰的身上。精神体散作雾气,但一无所获。
汤辰的海域又消失了。
向云来忍着追问的冲动,跟随汤辰踏入了一个房间。
房间只有十几平米大小,没有窗,只有靠左右两侧墙壁放置的四张铁架床。床上还留着腐烂的被褥,汤辰用手电筒去碰,扬起一大股污尘。
两人戴上了口罩,汤辰晃动电筒:“你看。”
墙上贴着二十多年前很出名的特殊人类演员的海报,英俊的脸庞已经发黄变色。汤辰揭下一张,但揭到一半,海报就碎了。海报边贴着红色的表格,似乎是月历,画满了圈圈。
“是女人住的地方。”汤辰用树枝从被褥里勾起一个发圈。
连续走入好几个牢狱般的房间,除了发圈,还有口红的空管,里头的内容物已经被鼠虫吃光,或是散落在床底下的女性衣物。在一个放了六张铁架床的房间里,向云来还找到了两张合影。六个女人在铁架床前合影,无表情的、死灰的脸。
向云来用手机的电筒打光,照片上的一张脸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汤辰在外头喊他:“喂,这里有个档案柜。”
铁制的档案柜被锁上了,汤辰在包里翻出一截森白的、形状结构都很奇怪的骨头,砰砰地砸那锁头。声音大得震动向云来耳朵,他忽然有些害怕,仿佛这声音会引来什么不好的东西:“轻一点。”
骨头坚硬得惊人,竟然真的把档案柜挂的铁锁砸掉了。“不错不错,还挺好用。”汤辰收好骨头,从档案柜里拿出一沓表格。
这数百张表格在相对密封的柜子里保存得十分完好。每张表格的左上方都贴着一张只穿内衣的女性半身照。
表格没有标题,记录了她们的名字、年龄、籍贯、种族——有普通人,也有哨兵和向导。除此之外便是一些冗长的、向云来看不懂的记录:血液检验、内窥镜检查、排卵时间、着床时间……直到他看见“孕检”二字。
“……她们在这个鬼地方生孩子?”翻找表格的汤辰喃喃道。她垂头盯着那些照片,脑袋忽然晃了一下。兰花螳螂从她手背冒出,一只,两只……最后十几只花朵一样的小螳螂簇拥着装模作样翻看表格的象鼩。
向云来:“……”
这次不用试探,他知道汤辰的海域回来了。
眼前的汤辰比刚刚要紧张许多,她手指颤抖,飞快地一张接一张翻看表格,寻找属于母亲的那份。
她看过的表格乱七八糟落在向云来手里,向云来不敢细瞧。他把表格合拢整齐,目光与最上面的一张照片对上。
照片上的女人长相斯文,表情局促。
熟悉感又回来了。向云来拿出刚刚找到的合影,找到了站在后排的女人。他举起照片扭头打量汤辰,但不是汤辰,这女人的长相和汤辰完全不像。
他再次低头,看表格上的记录。
这女人姓“方”。
回忆像子弹击中了他。他想起来了——他曾在一个海域里,用幼童的目光,从这个女人的怀中仰望着她总是笑着的、温柔的脸。
她是方虞的妈妈。
第63章
来到饲育所的女人当然都是自愿的。不自愿会很麻烦:胚胎在腹中孕育的时候, 孕妇有一万种办法杀死胎儿和自己。只有“自愿”,才能够保证一切顺利进行。
邓老三跟女人们确认这种意愿的时候,女人的表情都是相似的:没波动的眉眼, 脸色苍白,除了点头没有其他动作。
十年前的某一天,邓老三在饲育所里看到一个人朝自己下跪。
跪地的女人长相斯斯文文, 手里攥着一个厚实的信封。她来到饲育所只有一年多, 曾生育过一个哨兵, 饲育所尝试把非哨兵、非向导的胚胎植入她的体内,试验她的耐受性。
邓老三记得手术一共四次,每一次都失败了。原本在培养器里正常发展的胚胎, 一旦进入人体便立刻诱发排异反应。那女人的身体仿佛是最灵敏的检测装置:它知道身体里进入了异样的细胞团, 狼人的胚胎、羽天子的胚胎、树英的胚胎……它一一吞噬它们,并化作血液排出体外。
别人的肚子一天天顺利地大起来,但那女人得到的, 只有每一次手术后的5000元营养费。她吃得少, 用得也少, 其他人买明星专辑、买海报、买衣裳,从灰扑扑的日子里挖出闪光的趣味,但她从不。她把钱全都攒起来, 装在一个小信封里,交给邓老三。
在饲育所生活的女人偶尔也需要购买一些自己的东西,或是给家人写信、寄包裹。负责这些事情的是邓老三和她的手下。王都区复杂、偏僻,根本不用担心女人们的家人找过来, 何况信件和包裹寄走的时候都会被反复检查。这里是真正的牢狱。
那女人把钱交给邓老三, 下跪哀求:是我儿子治眼睛的救命钱,求求你, 求求你帮我汇给他。他眼睛看不见,但能治的,我们去看过医生,真的,能治。
她又从怀中掏出几张零钞,塞到邓老三手里。不习惯谄媚和讨好,她笑得比哭还难看:谢谢你啊,邓姐,你帮帮我好吗?
邓老三只觉得她愚蠢至极,且不想帮这个忙。但女人拉着她衣角苦苦哀求:我知道你能帮我的,我看到……
邓老三:看到什么?
女人把她带到囚室。六张铁架床的房间里住了十个女人,挤挤挨挨,见到邓老三来了全都一惊。
循着女人的指点,邓老三在她床铺靠墙的地方,看到了一行很小的、刻上去的字:邓老三是好人。
邓老三在少女时代就因感染而成为地底人,从未有人说过她好,更别说好到要刻在墙上给后来人留字提示。她弯着腰,在那一瞬间想起的是十年前曾在这张床铺上住过的另一个女人。
那女人叫邓春燕,听见所里的人喊邓老三为“邓姐”时,会凑过来说“那咱们三百年前是一家”。她拉近乎的方式很笨拙,但人不坏。进来没多久就病了一场,夜晚总在上层的通风口下徘徊、哭泣,抽抽搭搭地想家。邓老三讨厌她没必要的熟络,但这种地方有一个孱弱的、需要人照顾的对象,囚徒们好像会天然地聚集在一起,弱的欺负更弱的,或者是弱的保护更弱的。邓春燕的命运是后者。
邓春燕最喜欢看动画片,像个没长大的人似的,只要活动室的电视开始播放她中意的片子,她就能废寝忘食地一直看下去,直到邓老三不得不拔掉电视电源,催她休息。她毫无来由地把邓老三看作朋友,主动跟邓老三聊动画里的角色和剧情,挥动手脚模仿主角与反派的战斗。
她这里有点问题,有时灵光有时不灵光,你知道吗?在饲育所下层照顾胚胎的人指指脑袋,问邓老三。
我知道。邓老三答。
她不是自愿的。我是说,即便这里没有多少人是真的自愿,但她其实是被地底人拐过来的。那人又说。
我知道。邓老三答。
邓春燕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总是拉着女人们问怀孕累不累、疼不疼、苦不苦。当然那都是一开始,在饲育所里住得久了,她习惯了呕吐、哭泣和夜晚辗转难眠的翻身声音,再也不会问这些愚蠢的问题。
饲育所饲育特殊人类的方法很传统:让特殊人类、普通人类的精子和卵子相互组合,形成受精卵并培养成胚胎,之后舍弃没有发生染色体变异的胚胎,同时把确认变异的胚胎植入女性的子宫,十个月后,生育出来的便是一个染色体变异的婴儿。至于婴儿身上会显示出哪种特殊人类的特征,研究者们往往不能确定:他们的目的,就是要不断制造这种“不确定”。
邓春燕很幸运,在饲育所住了一周,胚胎就安全在她的子宫里着床。那胚胎源于狼人精子与邓春燕卵子的结合,而从手术成功的那天起,她每一天都忍受着漫长的折磨。
邓老三无法生育,孕育孩子的过程可能会让她的身体从内部膨胀爆炸。有的人认为失去生育能力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十分可怜,但邓老三对后代没有任何执念。她不觉得孩子可爱,也不觉得母亲伟大,巡视饲育所的时候,充斥她内心的只有无尽的厌烦和野心。
那时候她还没有成为地底人的首领,年纪很轻,做事却十分利落干脆,比如处理死去的胎儿和因种种异常的妊娠反应而暴亡的女人。她只是偶尔会特意去看一眼邓春燕,脸色冷冷的,也从来不笑。但邓春燕很喜欢她走进房间的派头,也喜欢在她弯腰的时候笑嘻嘻地喊:邓姐!
因为邓春燕脑袋有问题,因为邓春燕和她一样姓邓。邓老三心想,这就是原因。她感染岩化病毒后不到一周就被家人放弃,从此在王都区流浪。素不相识的邓春燕说她们三百年前是一家,邓老三会在心里冷笑:如果邓春燕知道那些是怎样的家人,还会愿意跟自己成“一家”么?
邓春燕实在是非常幸运。她怀孕之后只有偶尔的不适,身体却一直没有任何异常反应。临盆那天她嗷嗷哭着,紧抓邓老三的手。邓老三的手已经出现岩化症状,硬邦邦的很硌人,但邓春燕偏偏就拉着不放,“邓姐、邓姐”地喊,眼泪鼻涕都糊在上面,仿佛邓老三真的是她的家人。
她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婴,是向导。狼人的基因特色没有反映在女婴的身上,她头发卷曲,大概遗传自生物学上的父亲。
邓春燕只给她喂了一次奶,孩子便被饲育所的人抱走了。隔天的邓春燕等啊等啊,没等到任何人把孩子交给她,她问邓老三:宝宝呢?
邓老三说,宝宝有其他人照顾。
邓春燕说,我呀,我来照顾呀,我是她妈妈,关其他人什么事?
邓老三说,你不是她妈妈。
邓春燕说,你疯啦,我生的她。
邓老三说,她很快就会卖给别的爸爸和妈妈了。
那天晚上,邓春燕独自在通风口下坐了很久很久。她哭了一会儿,又沉默地望着被铁网隔开的夜空。饲育所里有几个女人是哨兵和向导,她们释放出精神体紧紧依偎着邓春燕,但邓春燕看不到。她是普通人,她只能念经一样低语:不对呀……她是我的呀。
小孩卖出了60万,她的新父母是一对没有生育能力的夫妻,生活在王都区,丈夫是向导,妻子是狼人。把小孩被带离饲育所的那天,邓春燕在邓老三面前跪下了。
只看一眼,可以吗?邓春燕哭得一塌糊涂:我只看宝宝一眼,行吗?你让我出门去,真的,就一眼。
她砰砰磕头,声音在甬道里回荡。
邓老三把饲育所上层的门打开了一条缝,刚好足够一个女人挤出门外。把孩子交给那对夫妻后,饲育所的人收好钱,转身回到下层。邓老三送那对夫妻离开时,身后忽然一股大力——邓春燕扑了上来,她几乎是踩着邓老三的背飞奔出去的,双手拼命地张开,想夺回自己的孩子。
那对夫妇回过头,向导父亲护着小孩,狼人母亲在瞬间化出高大的狼形,一口咬在邓春燕的左脸上,把她狠狠甩了出去。邓老三把邓春燕扶起时,她的左眼血流如注,门牙摔断了,昏迷不醒。
最后命令饲育所的人放走邓春燕的,是孙惠然。高傲的吸血鬼来巡视饲育所,她发现邓春燕伤势严重,慈悲地为她摘除了正在腐烂的眼球,并且让人把她丢到外头去。“留着她只会让饲育所里的其他女人害怕,不好管理。”孙惠然说,“她爱出去,那让她在王都区自力更生不好吗?”
邓老三提醒:她是今年饲育所里唯一一个生出小孩的人。
孙惠然:那又怎么样?她很矜贵?可这里不是还有很多人吗?
把邓春燕留在王都区的新河路路尾,邓老三回头看了好几眼。听说那片荒地要建筑一栋教堂,或许邓春燕可以在教堂里安家?她不知道,也不确定。王都区里没有人任何人能判断他人的命运。她最后看到的,是邓春燕坐在垃圾堆里,抓起一个破旧的毛绒玩具,高声喊:宝宝!
跪在邓老三跟前哀求的女人让邓老三想起了邓春燕。她鬼使神差地接下那个信封,按照信封上写着的地址,把两万块寄给了女人的母亲。
那至少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之后饲育所背后的组织遭遇巨大变故,饲育所从此停摆,女人们或是被处理了,或是被释放了,两层的地下工事在短短几天内变得空空荡荡。那个姓方的、斯斯文文的女人,对她千恩万谢过,可最后是处理了还是走了,邓老三想不起来。
天花板又传来响声。隋司皱眉:“地底人住的地方老鼠可真多。”
邓老三从档案室的角落里找出了当年饲育所的一些资料,甚至还有几管蓝色的药物,在她手里晃动。
“你听过这玩意儿吗?”隋司问隋郁,“是远星社的研究机构做出来的,注射进哨兵或者向导的体内,可以让他们的精神体长时间暴露,无法回收。”
隋郁:“我为什么会听过这种东西?”
隋司忽略了他话中的刺:“我只是知道,但也从没见人用过。一次使用不超过多少来着?”
“不超过5ml。”邓老三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这里有50ml,你们要吗?”
她找了个小盒子装好药物和注射器,一并交给隋司。这药物比饲育所本身更让隋司高兴,他提着药盒说:“Garrett,这里交给你了。你好好想个办法让饲育所彻底消失。炸毁也好,填平也好,你在王都区里大海捞针也找不到一个目标,但这种事情应该能做到的。”
隋郁:“你要去哪里?”
隋司:“上去看看。”
隋郁便停步了。他对饲育所的上层毫无兴趣。
隋司和邓老三走上铁梯,他说:“上层有个通风口,在同光教教堂后面。”
邓老三:“对。修建教堂的时候,我们保留了通风口,但封得很死。”
隋司:“填平它,不要留。”
邓老三打开了沉重的密闭门。门才开了一条缝,立刻听见里头的声音:“这些东西带走吧,可以作为证据。”
邓老三眼前一花,隋司已经闪入门内。
他行动速度快得惊人,还在低头翻档案的向云来还未反应过来,脖子立刻被狠狠钳住,被强迫抬起头来。
这个房间十分凌乱,桌面、地面全都丢满了纸张和女人的照片。但除了向云来,没有其他人。向云来保持着一个吃力的仰头状态,看不到身后是谁,只能嘶哑地哀求:“听我……解释……”
他说话的时候,通道中传来了纸张落地的哗啦声。
“还有谁?”隋司低声说,“你那个胆小的向导朋友?”
认出隋司声音的向云来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雾气从隋司身上冒出,飞快逸散,飘到了房间外,很快充盈了整个通道。即便正被隋司钳制,向云来也不得不震惊:隋司正在用精神体的雾气探查周围的哨兵或者向导,他霸道的、冷酷的气息刹那间弥漫在饲育所的上层。
而此时在通道上,邓老三正看着通风口下方的一个人发愣。
那背着背包的女孩,跟邓春燕实在是太像、太像了。她甚至也像邓春燕一样,在通风口下跪,双手合十,哀求地看着邓老三。
冷冰冰的气流经过了邓老三的身体,朝四周弥散。邓老三看见那女孩的眼珠子晃了一下,随即那哀求的表情消失了。
隋司精神体的雾气恰好在此时漫过汤辰身体。
它没探查到任何海域。
“是老鼠。”邓老三在通道里说,“同光教的人老在教堂里大吃大喝,养出很多老鼠,全顺着通风口跑下来了。”
雾气瞬间收拢,一条蓝色斗鱼在隋司和向云来眼前游动。
“大哥……大哥,你……你认得我吗?”向云来哑声说,“我是你弟弟……的朋……好朋……”
“邓老三,过来。”隋司打断了他的话。
邓老三走进房间,魁梧地堵在门口。
“给他试试这个。”隋司把手里的药盒放在桌上,“别太浪费,10毫升就行。”
第64章
邓老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你要让我把这个打到……”
“对。”隋司说, “快一点,别磨蹭。”
邓老三看着向云来。向云来显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他开始挣扎。在邓老三身后, 通道中有人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没有被隋司发现。
邓老三只想跟隋司做交易,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做任何不妥的事情。但隋司不会轻易让步。她只得往前走, 拿起药盒。注射器很小, 每次只能吸入5ml的药液, 邓老三弹了弹针口,排出多余的水分,慢吞吞朝向云来走去。
隋司把向云来推倒在桌上并用手肘压着向云来的背, 他只有用这样的蛮力才能控制住鱼一样疯狂弹跳的向云来。“你要干什么!这什么东西!”向云来无法脱离他的控制, 只得破口大骂,“我撬了你的天灵盖丢去喂丧尸!”
“他是你弟弟的朋友,而且你弟弟现在就在饲育所的下层。”邓老三尽量清晰地说出这句话, 声音甚至传到了通道中, 微微震响。
她记得向云来是任东阳的男友, 还瞒着任东阳跟隋郁及酒吧店员在地下室里乱搞,她不得不提醒隋司:“而且他是任东阳的……”
“我知道。”隋司打断了她的话,“你不想做, 是吗?”
“他们关系很好。”邓老三说,“你弟弟会生气,或者会伤心。”
“我饲养一匹马,不是为了放他到外头乱跑乱闯。我要他在我的地盘上驰骋, 在我规划的场地里为我、为这个家族而奔跑。任何超出我预想和设计的情绪, 对我弟弟来说,都是没必要的。在王都区结识这种垃圾玩意儿, 只会害了他。”隋司低头看向云来,“他会为一个自己看不清楚的怪物伤心?我倒真的有点儿好奇了。”
邓老三抓起了向云来的手臂,针尖悬在向云来的上臂皮肤处。隋司和她力气都很大,两个人像山一样重重地压着向云来。
“为什么这东西会让哨兵和向导的精神体无法回收?”邓老三问,“用了这种东西,他会死吗?”
隋司看出她在拖延时间,或许正期盼隋郁能够神奇地赶到,这样她不必因为伤害向云来而惹恼任东阳。即便任东阳下落不明,但他对邓老三这样的人仍有威慑力。
但隋司并不在乎。
“不会死的。”他温柔地解答邓老三的提问,“哨兵和向导只会在察觉危险的时候本能地释放精神体。这个药物将让他们处于惊恐状态,不会危及性命。我只是想亲眼看一看,这药物用在人的身上,会是什么效果。”他顿了顿,继续问,“可以了吗?邓老三。”
蓝色的药液推入向云来的手臂。他先感到一阵冰凉,随即整根手臂从被针扎入的地方开始麻痹。他的反抗更加剧烈了,但手脚正渐渐失去力气。他抽搐着,心跳快得几乎立刻就要从口中跳出来。他趴在桌上开始呕吐,邓老三和隋司都松开了手。但向云来什么都吐不出来,唯有脑袋嗡嗡作响,一切声音、一切动静都被无限放大。
象鼩趴在桌上,已经无法维持正常的形态,身旁正萦绕着薄薄的雾气。它没有装哭,而是选择吃力地滚到向云来身上,紧紧地贴着向云来的胸口。向云来抓住象鼩放在唇边,很轻地吻它蓬松的皮毛。他和他的灵魂伙伴一同因不受控制的恐惧而颤抖。
而此时感官变得无比敏锐的向云来,先是听到了邓老三问“起作用了,可以了吧”,随即听见隋司回答“继续,还有5毫升”。同时,他还听见上层那扇未关紧的密闭门发出微弱的响声。汤辰顺利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此时控制着汤辰身体的是汤明业。他比汤辰镇定,他的诞生就是为了处理一切汤辰无法面对的问题。他轻手轻脚地走上铁梯,并在另一个方向看到了往下延伸的黑色梯子,邓老三说,隋郁在下面。
但汤明业往上走。他只想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确保汤辰——也就是这具身体的安全。
才走了两级,他的视线就模糊了。只一瞬间的晃动,汤辰夺回了控制权。
汤辰一直让汤明业代替自己面对危险,从未有过主动夺回身体的先例。她紧紧地抓住铁梯的扶手,喉咙中仿佛哀鸣般发出模糊的嘟囔。头脑中另一个声音在愤怒叫嚣,责备她对自己、对另一个人格的不负责任。汤辰双腿发抖,但毫不犹豫地往下走。
下层的密闭门大开着,她颤抖着小声呼唤:“隋郁……”
然而隋郁不在这里。
汤辰的心空空跳了几下。她转身往铁梯跑。
这里大概还在新河路的范围,虽然距离前夜酒吧还很远,但离开这里她就能够给胡令溪打电话。她确信胡令溪一定会来。而只要通知了胡令溪,她就会再次回到饲育所。即便兰花螳螂没有任何战斗力,包括她本人也羸弱瘦小,但不管怎样,必须去救向云来——汤辰边冲出小楼边掏出手机,却猛地刹住了脚步。
隋郁正在路灯下抽烟。
他与汤辰前后只见过两面,完全记不住汤辰的容貌。看见一个瘦小的女性怪物从房子里冲出来,隋郁警惕地皱眉。
“向云来!向云来在里面……在上层!”汤辰指着门洞,“他跟我来调查饲育所,但是被你哥哥抓……”
黑色的风从汤辰身边掠过,连话都没听完的隋郁冲进了饲育所。
他从铁梯上跳下,还没挤进上层的密闭门,便先察觉到了向云来精神体的气息:铺天盖地的,混乱的,不安的。他霎时心乱了。
“向云来!!!”隋郁怒吼,他的声音回荡在通道之中,但还未迈步,他忽然眩晕。
有人闯入了他的海域。
虽然只有一瞬间,可那的的确确是向云来。
但不是正常巡弋的向云来。
通道中雾气弥漫,全都是象鼩的气息,但没有隋司的精神体。那霸道的斗鱼仿佛消失了一般无声无息。隋郁听见一个房间传来怪声,仔细一听,居然是隋司的闷哼。
他冲进房间,先看见邓老三和他身边抱头蜷缩的隋司,扭头才发现缩在角落里的向云来。
与向云来对上目光的瞬间,那迅速而意外的入侵又出现了——向云来踏入了隋郁的海域,但又立刻撤离。隋郁朝他走去。辨认出眼前人,向云来流着泪,朝他张开双臂。
隋郁紧紧地抱住了向云来。向云来的入侵仍在持续,隋郁不停眩晕又立刻恢复清醒。但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稳定而寻常:“不要怕,我来了。”
一根注射器还扎在向云来胳膊上,半管蓝色的药液在注射器中荡漾。隋郁拔出注射器丢开,按着向云来的针口:“我们走。”
他没心思去问发生了什么事,直接把向云来抱了起来。
地上的隋司正经历和隋郁一模一样的痛苦:短暂的眩晕、又极快地清醒。上一秒还想说什么,下一秒眼神立刻涣散,他只能趴在地上无意识地张大嘴巴,口涎从嘴中滴落成粘稠的长线,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看见隋司因为海域被不断袭击——且成功袭击,而痛苦得无法站立,隋郁心中忽然有一种奇特的痛快。
他的大哥,隋氏重要的子孙,从出生开始就被严密而温柔地保护着,一生中从未经历过这样粗暴和无礼的巡弋。只有他入侵和拷问别人,他从未在任何人的巡弋中得到过不安和煎熬。
这当然不是拷问。但如此反复、如此快速,隋司根本连重新筑起防波堤、抵御向云来的时间都没有。向云来的入侵就像一把小刀,无数次刺入他的躯体,上一次的痛苦还没有消失,下一次又立刻降临。海域像被密密麻麻的鞭子反复抽打,伤痕累累。
路过时,隋司伸手想抓住隋郁的裤脚:“你果然对他……”
这话说到一半又停了,隋司的手僵在半途,忽然大吼:“滚出我的海域!!!”吼完立刻趴在地上呕吐。
隋郁把他踢开,抱着向云来大步往外走。
“别入侵我的海域,可以吗?”他低头对怀中的向云来说,“我现在开车带你去医院,路上我必须保持清醒。你呢?你是清醒的吗,向云来?”
向云来点头,牙关因恐惧格格发抖。
他俩走出小楼,汤辰正要迎上来,忽然像被什么击中一般发出惊叫。她不停打晃,扶着路灯柱子也站不稳。短暂的冲击消失,她怔怔看向云来:“你怎么……入侵我的海域?”
“对不起……别过来……别靠近我……”象鼩消失了,雾气萦绕在向云来周围,他已经濒临失控。
此刻只有他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那些让他神经变得像火苗一样亢奋、像水面一样易感的药物正跟他的意识抢夺大脑。向云来是清醒的,但同时无法控制自己的海域和精神体。他想起孙惠然曾提过这种药物,使用它后精神体会一直暴露,哨兵向导将承受仿佛永恒失眠的痛苦。
隋司或许也想让向云来经历这种折磨,但他不知道的是,向云来与他人海域的共振能力强得匪夷所思。
药物让他恐惧,同时也让他异常敏锐,共振能力竟意外地提升了。这种提升对寻常向导毫无意义,但是放在向云来身上,他便成为了能够突破一切海域的异常之人。
当时第二管药液还没有注射完,他已经踏入了隋司的海域。那是一片深海般沉寂的蓝,他如同在海洋中不断坠落,看着鱼群和阳光逐渐从头顶消失。这次入侵只有两秒,但足以让隋司愕然。
隋郁说隋司的海域就像世界上最牢固的监狱。但他的天灵盖真的被向云来撬开了。
愕然的隋司还未理解发生了什么,第二次入侵开始了。随即是第三次、第四次……隋郁把向云来抱起的时候,向云来已经踏足他的海域超过三十次。
太过迅速的入侵和撤离让隋司难以承受。向云来自己也非常害怕:他从未经历过这样迅疾的巡弋,也不知道这种入侵频率会不会伤害自己——但一定会伤害他人。
他不想入侵汤辰,但雾气不受他的意志左右。唯有隋郁,向云来用最后一丝清明拉开与他海域的距离。他已经很熟悉隋郁的海域,也知道怎样跟隋郁共振。他吃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要去触碰隋郁。
车子超速开出王都区,在出口处不巧遇到了醉酒斗殴的客人,黑兵正在调解处理,人头汹涌地挤满了半条路。车子无法通行,向云来透不过气,放下车窗想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但他才跟外头的黑兵对上目光,眼前立即一花——数不清的海域纷至沓来,像破闸的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蜷曲着十指发出无声的尖叫。车外拥堵的人群中,哨兵和向导纷纷打晃。刚刚还在互甩拳头的两个男人一瞬间倒地,亲密地抱在一起。围观的人们和黑兵左摇右晃,稍微年长一些的从短暂的入侵中清醒过来,猛然哭叫:“是他吗?他又回来了?!钟楼……钟楼!”
人们试图从混乱的路口离开,但袭击仍在继续。隋郁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关闭车窗。他知道向云来彻底失控了:他的海域在这短暂的数秒钟之内,被向云来踏足了四次。
向云来抽泣着,连隋郁在他耳边重复警标也听不进去。隋郁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再次使用另一种可行的警标。
用舌头打开向云来紧闭的嘴巴,隋郁扶着向云来的后脑勺,让他微微昂起头。这次没有撕咬,也没有损伤向云来的嘴唇。就只是亲吻,浓烈的,缱绻的。
向云来清醒了一瞬间。
“控制住自己,可以吗?”隋郁说,“我要开车,很快就到二六七医院……”
“不能去医院……医院里哨兵和向导太多了。”向云来说,“如果我入侵了正在做手术、正在抢救病人的医生的海域……”
隋郁没想到这种可能,连忙道:“好,不去。那我送你回家后,我再去找秦戈。”
向云来抓住他的衣角:“不行,留在王都区也危险。刚才……我感觉我快死了。”
隋郁心痛得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他抚摸向云来的脸庞,低声问:“我们去哪里好呢?”
“去你家。”向云来说,“你家,单独一层,只有一户,是不是?”
隋郁立刻叮嘱他坐好。向云来把自己的食指咬得鲜血淋漓,隋郁不停超速闯红灯,终于穿过大半个城市,顺利回到公寓。隋郁抱起手脚无力的向云来回到家中。客厅里仍是那张孤独的大床,但电视、游戏机、地毯已经齐备。隋郁把向云来放在床上:“我知道秦戈和谢子京住在哪里,我去他家把他抓过来……”
向云来揪着他的衣领拼命摇头。
“我知道你不想让他进你的海域,但现在的情况太危险了。”隋郁蹭了蹭他的鼻尖,“听话,好吗?”
向云来的手脚却缠了上来,两个人瞬间贴得没有空隙。
“你帮我。”向云来把他拉到自己身上,“你用任东阳那种方法,帮帮我。”
第65章
向云来滚烫的身体紧贴隋郁, 那亲近和摩擦的方式无端地令隋郁恐惧,恐惧到头皮发麻,体内却有别的念头因此膨胀, 膨胀得让他慌乱。他尝试把向云来推开,但刚刚分明还手脚没力气的人,竟像软体动物一样死死束缚他。
“帮帮我……”向云来几乎在哀求他, 甚至眼泪从眼中无意识地流出, “我的脑袋里……太多、太多东西了……我要疯了!我要疯了, 隋郁!!!”
他抱着隋郁像遭遇灾难的孩子抱着最贴心的玩具,带着无限恐慌和依恋。他的眼泪沾湿了隋郁脸庞,向云来起初还能看清隋郁的眼神, 但很快, 他自己的目光因为海域的混乱而迷离涣散,连说话都难以支撑。
隋郁是救命稻草,他只能依赖隋郁。可隋郁什么都不肯。他开始呜咽, 发狠地撕扯隋郁的衣服。
无数次地、迅速地进出他人的海域太过痛苦了,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确信:自己在呼吸间踏入了某些防波堤极其脆弱、而且没有防护意识的海域之中, 甚至穿过茫然的自我意识,进入了他人的深层海域。
意料之外的深潜会让巡弋者遭受无比强烈的冲击。毫无防备的向云来像赤身之人掉落在野蛮的荆棘地里。人性中污秽的、虚无的部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先席卷了他的意识。他的意识在抗拒一切, 神经却无比顺畅地接收着所看、所听、所感的万事万物。
他的海域里,海啸已经爆发了一万次。他每进出一个人的海域,就有一堆碎片落入他自己的海域。他没有时间清理,连分辨都做不到, 已经彻底被堆满信息的废墟掩埋。
由于短时间的共振太过强烈且频繁, 从这一个人,到那一个人, 他不断地、无意识地调节共振的频率,以至于根本无法重新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从恳求隋郁到憎恨隋郁,只跨越了一秒钟:“如果我死了,杀我的人就是你!”
向云来恶狠狠地骂他,却又急切地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由于失控,两个人的性信息素正在房间里四处流窜。向云来喉咙呜咽,伸出舌头去舔隋郁的鼻尖,咬隋郁的嘴唇。隋郁曾给过他又痛又热烈的吻,现在却像卫道士一般古板僵硬。僵硬就是回避,就是不喜欢,就是憎厌,就是遗弃。向云来的念头像雪崩一样不可回头,从憎恨隋郁到憎厌自己也只隔了一秒钟,他哭着说:“你不喜欢我……”
自持的神和无耻的人在隋郁的脑子里打架,而向云来的入侵仍在持续。他甚至无法信守“不进入隋郁海域”的承诺,尖锐的刀子开始在隋郁海域里穿梭。每一次入侵都在削弱隋郁的意志,他任由向云来的手随意探索,但在听见向云来这句话的时候忽然不安了。
“我喜欢你,我当然喜欢你!”他的每一次表白都不合时宜,隋郁极力忍耐着不适和欲望,咬着牙说,“但我不想变成任东阳那样的人。”
向云来没有应他,但忽然中止哭泣,连在隋郁身上乱来的手也垂下了。
“……向云来?”隋郁拍了拍向云来的脸。向云来睁着眼睛,茫然的,失焦的。
隋郁坐在床上,把他拉起。向云来软绵绵倒在他的怀中,隋郁吓坏了:“向云来,回答我!”但向云来仍有呼吸,只是如同人偶一般,失去了对外界的一切反应。
一个念头在隋郁头脑里掠过:向云来陷入了解离。
调剂师的课程上,秦戈曾花一整节课来分析调剂师的“防卫机制”。被巡弋者的海域会出现海啸,海啸会伤害巡弋者,而“防卫机制”就是调剂师保护自己、从海啸中安全撤离的方式——但启动防卫机制,调剂师的海域将承受巨大的、深刻的,有时候甚至是不可修复的伤害。
进入他人海域如同涉足未知的沼泽。不知道深度,不知道是否隐藏着危险的动物,不知道是否有毒,调剂师能依赖的只有潜伴,防卫机制是断臂求生的终极方式。“海域学”中定义的“防卫机制”共有四个级别,每个级别都有不同的反应,而每一种反应,即便是暂时性的,也一样会给调剂师带来伤害。
向云来钻进隋郁的怀中。他神态和眼神仍旧茫然,但异常忠实本能,双手比方才更急切地撕扯着隋郁的衣服。
隋郁非常确定,向云来无意识地启动了三级防卫,解离和退行。他的人格、意识短暂地与这具身体分离,就像人站在高层的阳台上看雾气茫茫的街道,街道存在,路人和车辆存在,但一切跟他都没有关系。他无限地升高,无比的轻盈,像气球悬浮在整个世界的大气层之外。同时,他的一部分意识退行到孩童状态,摒弃社会规则,完全屈服于欲望。
隋郁抱着向云来倒在床上,想起的是秦戈一次又一次的厉声强调:一旦调剂师启动防卫机制,在他们身边的潜伴请使用一切可行的手段,无论是语言警标还是行动警标,无比以最快的速度把调剂师从海啸中拉出来,并让他解除防卫。
隋郁脑子里乱糟糟的。他不能这样做。他必须这样做。他不想。他很想。
向云来睁着眼睛,蜷缩在隋郁怀中,仰头像小羊一样吻隋郁的下巴。隋郁浑身紧绷,低头时看见向云来的鼻孔里流出蜿蜒的血。
他终于吻了下去。鲜血让他心疼,但又令他昂然地亢奋。
可惜的是,第一次很快结束了,因尴尬而脸红的隋郁怔愣看着向云来。
向云来又一次进入了他的海域。但这一次和刚刚完全不同:向云来进入后没有立刻离开,他的意识像云一样漂浮在被风雪覆盖的山岭之上,浏览一切。
他进入隋郁海域的时间和高.潮的时间一样长,瘦削的腹部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向云来眼中的茫然随着解离状态的消失而消失。他也脸红,红到耳朵上,红进眼白里。他张开双手揽着发愣的隋郁,隋郁不敢彻底压在他身上,用双臂支撑自己的体重:“对不起……”
他说一句,向云来就昂起头吻他一下,总要打断他的话,不让他有道歉的空隙。鼻血不再涌出来,但仍未干涸,他们脸贴脸地纠缠,血糊了向云来半张脸,也沾满了隋郁的脸庞。
“你变丑了。”向云来笑他。在这场情.事里他是绝对的主导者,控制节奏和气氛,也完全控制着隋郁。
隋郁解开向云来的衣服,沿着脖子一路往下,在白皙的皮肤上印满血的吻痕。
空荡荡的冰箱如今塞满了食材,向云来问他什么时候去采购,隋郁说:我开始盼望你来做客的那一天。他一边回答,一边把发晕的向云来抱上餐桌。他不知道隋司打了多少药,不知道是否超出安全剂量,但向云来的症状仍旧持续着,他们做的一次或者两次,完全无法让向云来恢复正常。
家里的一切地方都可以延长这疯狂的氛围。向云来兴奋的时候,会贴着隋郁的耳朵说一些难以置信的话。隋郁原本能够在向云来面前扮演巧舌如簧的翩翩君子,但今日他完全应对不了这样的话,脸火辣辣地红,只能小声应:“好。”
他们关了灯,拉上纱帘,身影重叠在23楼的窗户上。向云来想拉开帘子,隋郁却不肯。但动作太大,向云来揪窗帘太紧,哗啦地把隋郁装上去没多久的帘子拉掉了一片。“好劣质……”向云来笑得颤抖。隋郁和向云来滚进云雾般的纱帘里,无端地想起婚纱店里披着乱糟糟头纱的向云来。新娘,穿嫁衣的新娘。这念头太怪异了,但他掀开向云来裹在身上的白纱帘子时,还是忍不住把自己想象成享受新婚的那个人。
他们还造访了封闭的阳台。阳台留着一扇窗户,能看见遥远的山景。晨曦照在他们汗淋淋的皮肤上,向云来甚至晕厥了几秒,清醒时他晃着晕乎乎的脑袋笑:“差点摔下去了……差点就要跟你死在一起了。”
这话也很像誓言,他说完便立刻觉得矫情又害羞。隋郁却捧着他的脸,一下又一下的,轻轻啄吻:“我可以。我很荣幸。”
结束了疯狂的十几个小时后,向云来陷入了昏迷般的沉睡。洗澡时没清醒,隋郁做饭时把锅摔在地上也没清醒,梦像长长的糖葫芦,一个接一个串连不断。说不清是噩梦还是寻常梦,总之尽是那些陌生人的海域。大多数时候,他在冷冰冰的雪里行走,前后左右都看不见隋郁的影子。
他喊了一声“隋郁”,立刻便有人握住他的手。向云来猛然从梦中惊醒,隋郁就坐在床边地上,牵着他,紧张又担忧。
向云来躺在干爽温暖的被窝里回忆。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最后攥紧了隋郁的手:“你很离谱。也……也太多次了吧……”
隋郁的脸红得与他不分伯仲:“我也觉得……”
两人都顿住了,又各自移开眼神。向云来看天花板,隋郁给向云来掖被子。“对不起,”他低声说,“对不起。”
“行了,我没那么脆弱。”向云来慢吞吞转身,换了个俯趴的姿势,“那个,谢谢你啊。”
“不客气。”隋郁说,“对不起。”
向云来:“是我提的要求,你作为我的潜伴,只是遵照我的意愿去做了一些事而已。”
隋郁:“是的。对不起。”
向云来接不上话了。既然说“没关系”,隋郁不肯接受,那就……他嘀咕:“是啊,你对不起我。”
隋郁仿佛狗儿扑到床边。他甚至不敢坐在向云来身边,只有眼睛明亮:“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向云来浑身不适。即便跟任东阳厮混,他也没经历过这等程度的疯狂。他动动手指,想象自己是城堡中的贵族:“先给我来点儿吃的喝的吧。”
隋郁厨艺很好,为了减少跟他人的往来,他曾长时间在一座属于自己的小岛上独居。向云来其实食不知味。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而是没想好怎么处理当下的情况。
他甚至有点儿感激隋郁:隋郁的“对不起”把这件事变成了隋郁的责任,和向云来没一点儿关系。是隋郁强硬,是隋郁自作主张,他是一个愿意担起这份责任的成年人。
只不过,隋郁的“对不起”让他们之间的变化,成了一种错误。隋郁要把自己的行为跟任东阳区分开,毋庸置疑——这是“错的”。
我希望这是错误吗?我怎么看待隋郁?向云来很想仔细地思考,但是一碗面条没吃完,他就垂下了脑袋。隋郁把他抱回床上,他喃喃道:“这他娘的究竟是什么药……我海域已经恢复了啊,怎么还是晕乎乎的?”
象鼩从肩头钻出,依偎向云来的脸颊。身旁就是它最喜欢的隋郁,它左看看,右看看,艰难抉择。向云来把它弹到隋郁怀里,自己很快睡了过去。睡眠中他也时常是皱着眉头的,象鼩的形态如同在水波中动荡一样,并不稳定。
……是没做够吗?这个荒唐的想法在隋郁脑子里闪现。他被自己的无耻惊得失语。坐在床边的地上,他的下巴搭在床沿,仔仔细细地看向云来的睡相。无耻就无耻吧,他对自己说:反正,只是想想。
反正,只有这一回。
他内疚,不安,被罪恶感环绕。但这些都像冰雪一样在难以言喻的幸福里消融。他轻轻地圈着向云来的手指,祈祷这一刻可以永恒地铭刻在自己的海域中。
他听着向云来平缓的呼吸,打开便携终端机里的培训课件,开始重新阅读《海域学原理》这一章的课件。
按道理说,在哨兵和向导结合过程中,最亢奋最极致的那个时刻,他是可以看到向云来海域的——这是哨兵唯一能够进入向导海域的瞬间。它很短暂,但给人的感受却极其美好舒适,如果进入的是一个平和温柔的海域,哨兵总会用“惊喜”和“幸福”来形容这一刻。“海域学”研究史上,有学者曾写过六十七篇诗歌赠送给自己的五十二位情人,并把这个瞬间命名为“辉阳时刻”。
但隋郁没有看到向云来的海域。
他们经历了多次“辉阳”,但隋郁从来没看到过向云来的海域。
他看到的,是自己的海域。
第66章
向云来在隋郁家总共呆了三天。期间手机没电关机, 隋郁给它充上电后,才开机,便看到无数个汤辰的未接来电和信息。
他用向云来的手机回拨过去, 得知向云来很安全,一直神经紧绷的汤辰顿时在电话的另一端哭出声。
隋郁带着向云来离开之后,她躲在那小楼附近, 半小时后才见到邓老三搀扶着隋司走到路边。隋司看起来不比向云来好, 始终软绵绵地靠在邓老三肩膀上, 夜风中远远地传来断断续续的低泣。一辆低调的面包车开过来,把人接走了。
邓老三只来得及锁上小楼,无法分身去堵上教堂后面的通风口。汤辰做了一件危险的事情:她迅速回到教堂, 带着绳索再次通过通风口下落到饲育所。她的行动非常快, 不仅捡走了上层与下层所有的纸张,甚至连邓老三遗落在上层的、装着蓝色药液和注射器的小盒子也一并带走了。
第二天,她在家里得知, 同光教教堂昨夜失火, 半个房子都烧塌了, 连后院的水井也被房屋倒塌的废墟掩埋。
看到这个消息的汤辰止不住颤抖。她很想很想找人说说话,向云来联系不上,但意外的是, 邢天意来了。
这一日,孙惠然很奇特的没有在家里呆着,早早出门,但不知去做什么。中午时邢天意来看汤辰, 问她昨晚怎么夜不归宿。汤辰蜷在最喜欢的单人沙发上, 颠三倒四地说饲育所的事情,但隐去了向云来的意外。
邢天意脸色很糟糕:“你怎么能自己去?你应该叫上我。”
汤辰:“你昨晚不是跟吸血鬼约会吗?”
邢天意:“谁会在朋友家里跟对象约会啊。”
汤辰:“她是你对象啊?”
邢天意:“那我宁可现在就死。”
她也挤在那单人沙发里, 两个人坐得挤挤挨挨。汤辰靠在邢天意的肩膀上,半天才说:“我应该告诉我爸妈……我是说,把我养大的爸妈吗?”
她一直有一种愧疚:父母因为拮据而无法在还年轻的时候离开王都区前往更好的地方落脚,或者是父母因为无钱生活看病而不停争执、闹着要离婚的时候,她总会想到,是他们在教堂外捡回自己,为了救回生病的自己,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
然而真相十分可笑。
“你刚出生就价值60万。”邢天意说,“漂亮的向导小姑娘应该比我这种调皮顽劣的狼人小孩贵吧。”
她故意说得酸溜溜,汤辰却笑了:“你很罕有。”
从饲育所找回来的资料里,汤辰找到了邓春燕的那一张。来自北方的寒冷省份,打算离开不顺心的家人独自生活,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工作地点就在饲育所。
半页纸,二十多行字,就记录了邓春燕的一生。
汤辰反复地看那张纸,看呀看呀,直到把每个字都看得不认识。她不停地想,邓春燕离开饲育所之后怎么变成了臭烘烘的拾荒人?她怎么找到自己的幼儿园和小学?她怎么什么都不说?她是知道汤辰在养父母身边会生存得更好吗?
汤辰也无法憎恨养育自己长大的那两个人。她从小体弱多病,直到高中毕业,都是父母亲自接送。天冷了怕她着凉,天热了怕她中暑,背着小小的她穿过乌七八糟的王都区去看病,总是包容她在工作和生活上的任性。
爱和怀疑煎熬她。她不知道父母这种是纯然的、对孩子的爱,还是挟带着恐慌的赌注。买下邓春燕孩子的买主,在记录中十分简短:经济条件尚可的夫妻,想要一个女儿,向导或哨兵都可以。汤辰没办法从这句话里解读出更多信息,她不知道爸妈买下她,究竟为什么。
她听过有人会故意遗弃,甚至杀死自己的孩子,因为那孩子是特殊人类。她也知道必然会有人想要一个特殊的、染色体变异的后代。但,真的就是这样吗?没有别的原因吗?他们“买下”的并非特定的自己,而是如同在商店购物一般,列举要求,由售货员从货架上取出可能符合的商品,客人满意吗,不喜欢的话再换一个……总有很多个可以轮换的孩子。
汤辰甚至想象自己和其他小孩儿都圆滚滚地被裹着,打上鲜艳的蝴蝶结,装进透明的方正大盒子,摆上自选寿司的环形传送带。她哇哇地哭,哭着看许多人评鉴她,挑拣她,像挑选一只宠物,一个毛绒公仔。
想象加固怀疑,怀疑催生怨恨,她脑子又转得很快,渐渐的连自己也都怨恨上了。
汤辰此刻靠在邢天意的肩膀上,一口气不带停地说了个干净。
邢天意却问了个怪问题:“你回来之后,汤明业出来过吗?”
汤辰:“没有。”她从汤明业那里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之后,再没让他出现。
邢天意:“怎么不让他帮你处理这么麻烦的问题?他的思维挺有逻辑的。”
汤辰:“这关他什么事啊。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邢天意:“不错嘛,变勇敢了。”
汤辰抬起头。邢天意看着她说:“这么难受和痛苦的事情,你都没有缩回去。你比以前还要坚强,汤辰。”
汤辰:“坚强有屁用啊?”
邢天意:“你去质问你爸妈的时候会很有用。”
汤辰:“……我真的要去吗?”
邢天意:“叫上我呀,我载你去。我是你的朋友、姐妹,或者小狗也行,我还可以帮你吵架。”
汤辰:“我没想吵架。”
邢天意:“你想怎么样都行,我来配合你。”
汤辰:“你那破演技……”
但她多了点儿勇气。她靠在曾陪伴自己回家的白色小狗身上。
“孙惠然回来如果见我俩这样坐着靠着,一定当场暴走,变成超进化型吸血鬼,立刻就把我俩咬死。”汤辰说。
“不用担心,她今天不到晚上回不来。”邢天意的发言很像带情人回家的出轨男人。
汤辰忽然察觉邢天意今天心情很好。她连忙追问,邢天意分享秘密一般压低声音:“她在外面干坏事呢。”
第67章
汤辰和向云来在饲育所大冒险的时候, 邢天意从孙惠然口中得知了血族内讧的来龙去脉。
在亚洲地区活动的的血族长老是哈雷尔和拉斐尔。哈雷尔手下有弗朗西斯科和琳两个得力干将,弗朗西斯科是血族同盟的前哨,一直在中国活动, 并且成功说服特管委通过了血族决议。琳则多在日本和韩国活动,她是个语言天才,擅长与人交际, 性格和形式风格都像哈雷尔, 是哈雷尔最喜欢的弟子。
拉斐尔的活动范围原本在欧洲, 他并不习惯到亚洲来,但哈雷尔说服了他。他的弟子很多,但只有孙惠然频繁在中国境内活动。孙惠然得知“父亲”抵达中国, 赶去见他时, 拉斐尔曾为她完全变样的容貌大吃一惊。
拉斐尔喜欢研究,不喜欢交际,哈雷尔与他正好相反。在中国血族分盟的管理上, 两个人渐渐出现了分歧:拉斐尔认为血族毕竟不是中国本土的原生血族, 特管委对此多有忌惮, 即便通过了血族决议,也应该低调行事;哈雷尔则认为血族决议是他们能够密切参与中国特殊人类管理的一个信号,他的目标是要在特管委的代表委员会中占据一席之地, 他已经深入研究过特管委的机构架设和管理习惯,深信这些官僚机构与他过去数百年见过的、经历过的没任何不同。
代表委员会规定,只有被国内登记并承认的本土特殊人类种族,才能成为委员会的成员。但中国没有本土血族。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哈雷尔决定在中国转化50个血族, 并且用这50位中国国籍的血族来争取特管委的认可。
但无论是他还是弗朗西斯科、琳,都不擅长转化, 尤其在面对最难转化的亚洲人时。而拉斐尔是血盟中一等一的转化高手,研究过地球上几乎每一个人种的血液特征。
两个人在这件事上再次爆发了争执。拉斐尔拒绝这种目的性太强的转化。亚洲人对血族的病毒拥有一种难以克服的排异反应,拉斐尔在漫长的生命中尝试过转化亚洲人,但最成功的一位,也只活了几年。转化亚洲人等于用另一种方式杀死他们,拉斐尔追求的是血族漫长生存的可能,他不喜欢这样。
两人大吵一架,激烈到连住的别墅都掀翻了。孙惠然得知此事后赶来,但只见到哈雷尔。哈雷尔声称拉斐尔仍在气头上,谁都不愿意见。之后孙惠然就再也无法联系上拉斐尔,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弗朗西斯科带来的:拉斐尔因病死亡。
“哈雷尔和拉斐尔这样的血族长老,用你们中国学者的话来说,他们已经不是‘人类’。和我,或者弗朗西斯科这种被转化的血族不同,即便新的病毒会对他们产生危害,但绝不至于这么快就死亡。况且拉斐尔是医生,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懂得最多、学得最深的医学研究者。他怎么会因为这样就死去?”孙惠然说,“我确信,他是被哈雷尔杀死的。”
作为管理中国分盟的两位长老,任何重要决定都必须在两人通过的前提下执行。拉斐尔拒绝转化,哈雷尔进入委员会的想法就成了泡影。而拉斐尔死后,哈雷尔就可以全权决定一切,直到新的长老从意大利赶来。
“我记得你说过,他们俩感情非常深厚。”邢天意问,“他们一同经历过无数次死亡和新生,彼此之间的关系比爱人、家人更深刻。”
孙惠然:“一个经历了500次死亡的血族,他就再也不会畏惧死亡了。无论是他自己的死亡,还是别人的死亡。”
邢天意:“你也是吗?”
孙惠然轻轻用手指缠着邢天意的头发,谈起另一个问题:“哈雷尔要把我交给危机办,这对他来说是一石二鸟的完美计划。危机办需要找到一个人为斗兽场事件负责,甚至揪出隐藏在斗兽场背后的人物,而哈雷尔迫切地渴望摆脱我。危机办里有一个狼人,叫作雷迟,你听过吗?”
邢天意点头:“听过,他在我们整个系统里都很有名。”
孙惠然:“我在他手里没有优势。他非常强大,而且善于跟血族战斗,他必定研究过如何对抗血族。”
邢天意:“他是狼人协会的会长,在狼人中很有威望。”
孙惠然紧接着问:“他结婚了吗?有没有老婆孩子?住在哪里?你帮我在你们系统里查一查。”
邢天意原本躺在她膝盖上,而孙惠然坐在汤辰最喜欢的沙发上。这句话一出,邢天意坐直了,抬头看孙惠然。
孙惠然:“你很为难?”
邢天意犹豫了片刻才回答:“我们就业中心的系统跟危机办总部不连通,我自己查不到。我帮你问问危机办的朋友吧。”
孙惠然抚摸她的脸庞,奖赏她一个吻:“我可能要做最坏的准备了,天意。现在我还能留在王都区,是因为危机办不想跟黑兵直接起冲突。但黑兵也在找我。黑兵原本并不知道血族已经放弃了我,为了保证王都区的稳定,他们不会逼迫太紧。但54号站的事情爆发,哈雷尔为了把我逼上绝路,一定会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
邢天意:“那你离开这里行吗?去南方?或者离开中国。”
孙惠然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社会和科技的发展让古老的特殊人类失去了很多先天的优势。在孙惠然手中做整容手术的血族并不少,其中不乏犯了大事要改变外貌、逃避监控追踪的。王都区没有数量繁多的监控摄像头,但孙惠然只要离开王都区,就无法避免暴露在镜头之下。就算开邢天意的车走,车子也会成为更大的目标。
两个人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邢天意靠在孙惠然膝盖上叹气。
汤辰家里食材很多,邢天意饿了就去做饭。孙惠然陪着她在厨房流连。
邢天意边哼歌边做饭,脑子里却一直绷着紧张的弦。过去孙惠然也会对她说血族的事情,但从不涉及孙惠然自己,更不要提与血族长老相关。邢天意敏锐地察觉到异样。
自从在54号站附近的荒地里捡回孙惠然,孙惠然便对邢天意展现出了迥然不同的依赖。邢天意确实是现阶段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但邢天意不认为她甘心寄人篱下。
火腿炒面出锅,邢天意把碟子放在桌上时,靠在冰箱上的孙惠然忽然说:“我发现汤辰跟你挺像的。”
邢天意一怔。
孙惠然的语气漫不经心:“那股子倔劲儿简直一个妈生的。”
邢天意笑了:“我倔吗?”
孙惠然:“倔呀……我喜欢的就是这种倔。”
筷子在邢天意手中攥了片刻,才慢慢放到桌上。她直视孙惠然:“谁都可以,汤辰不行。”
孙惠然:“嗯?”
“你喜欢谁都可以,汤辰不行!”邢天意的眼泪收放自如,“我恨你一个人就够了,我不想恨我最好的朋友。”
她说完却没有像以往那样让眼泪夸张地落下来。她换了个方式,垂着头把桌上的碗碟重新地摆了又摆,没有定数似的。一滴水珠从脸颊上落下,在餐桌上砸出小圆。她用指头把落下的眼泪擦干,扭头去洗锅子。
孙惠然果然从后面抱住了她,笑着致歉。语气跟以往一样,仿佛刚刚说的话只是一种玩笑。邢天意的心却如擂鼓一般狂跳。
孙惠然已经看出她和汤辰之间有一些更深层的联系,所以在试探?还是孙惠然其实也跟拉斐尔一样有转化的能力,汤辰是她的目标?
邢天意并非时时刻刻都拥有自信,确定孙惠然完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孙惠然是一个活得很久、又太过狡猾的人。她起初对邢天意绝无任何的怀疑,是因为邢天意的言行都表现得跟她最喜欢的那一类女孩相近。她对邢天意的信赖,是饲主对宠物的信赖,是保护者对弱者的怜悯。
但从邢天意出现在54号站、并且接住了孙惠然开始,一切变得不同了。保护者和弱者的身份在那一瞬间彻底交换。孙惠然会感动,会更加地爱邢天意。但她在伤势恢复后,在安全的场所里,她必然会重拾怀疑。
邢天意设想过如何应对孙惠然的质疑。但她没想到孙惠然居然对汤辰流露兴趣。
“你心跳好快。”孙惠然捧着邢天意的脸,尾指轻轻搁在邢天意颈脖的血管上,“紧张什么?我跟汤辰提议让她加入我们的时候,她都没有你那么紧张。”
邢天意睁大了眼睛。她知道这是谎言,但目光下意识地慌乱闪缩。
孙惠然:“你猜她是怎么回答我的?”
眼泪不奏效了。撒娇也不合适。邢天意疯狂回忆艾达作品中是否有过相应的情节,主角又是如何应对的——却听见孙惠然轻声问:“为什么连汤辰家里也有艾达的书?哦不对,只是一个随书附赠的书签,但我认得。你早就知道我是艾达?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我的,宝贝?”
第68章
在斗兽场的库房中, 邢天意曾逗留了很久。当她回到家,向父母展示自己从库房中偷走的血族残骸时,她看见父母飞快交换了眼色。家中的气氛变了, 他们开始频繁地询问邢天意的去向,只要她回家太迟,两个人就会忧心忡忡。
为了不让邢天意过多接触残肢, 父母代替她进行试验, 试图找出血族长寿的秘密, 或是找到能杀死血族的方法。但血族残肢的复原力惊人,除了切碎那些手指,他们无法找到任何损伤手指的办法。
孙惠然从天而降, 落在邢天意的怀中, 身上的血也沾满了邢天意的外套。邢天意开车把孙惠然送到汤辰家里时,将外套丢在了后座。这是个自然得不得了的动作,孙惠然甚至记不得这个细节。但外套上的血, 成为了邢天意重要的试验品。
她剪下沾血的布料, 用它抓住血族的断指, 但没任何反应。邢天意切开那根手指,再次用血触碰断口。那根无论用硫酸还是强碱都只能短暂腐蚀、最终一定会复原的手指,无法从断口长出肉芽, 也无法再愈合了。它的伤口裸.露在空气里,反复蠕动。
兴奋的邢天意让父母更加忧虑。
我们不应该让你看那本日记。母亲低声抽泣:你停一停吧,天意……没必要再找血族或者什么艾达复仇,那是前人的仇怨,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为了保护你, 我们甚至不想让你以狼人的身份活动,我跟你爸爸都只希望你做一个普通人。
“日记”是一本霉绿色封面的笔记本, 保存完好,字迹清晰,是母亲的祖先传下来的。上面记录了一个奇特的故事。
在面包街工作的女孩常常路过一扇半开的窗户,她知道住在那个房间里的,是一位金发的美丽女人。
女孩跟窗户里的女人交换过目光,女人称赞她闪烁的雀斑非常可爱,这让她的脸颊禁不住绯红。那扇窗子上种着枝条很长的花。花枝勾在那女孩的衣领上,女孩匆忙扯下时把花盆也一并扯到了地上。
两个人相互道歉,说着说着都笑起来。女孩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爱上了自己,或许是第一眼,或许是第一句话,或者是她第一次到女人家中做客,对精巧美丽的银刀啧啧称奇时快乐的眼神。贫穷让她对女人家中的一切都充满兴趣,她看女人的目光,比书中平凡普通的农户少女仰望长生不死的血族公爵更为虔诚真挚。
她把自己最心爱的小羊的名字“艾达”,交给那位美丽的血族女性作笔名。艾达则为她写了《玫瑰血池》,血族女公爵和家庭教师的故事,因为她的梦想是当一个家庭教师。这特殊的圆梦方式,让她对艾达充满了眷恋和爱意。
她认识的单词不多,笨拙地阅读艾达的故事,常常为书中出现的陌生词句犯愁。艾达出奇耐心地教她读书、骑马、打扮,写她喜欢而自己不屑的引诱血族系列畅销书,带她到她一生都进不去的宴会上,让她认识自己的朋友和伙伴。
艾达说,我活得久,但爱很少;那稀少的爱全都交给了你,你应该感激。
没有人像她一样获得过艾达那么多的怜惜和馈赠,但她却还要向艾达索求更多——她们富裕了,争执却总是从“爱不爱”开始。
艾达确实对女孩的家庭没有兴趣,也不想知道她瘸腿的父亲过着怎样的日子,在富人家中养马的哥哥多么疼爱她。女孩照顾病重的母亲无法与艾达见面时,艾达会强行把她从房间里抓走。艾达把她带到血族的聚会上,向众人隆重地介绍她,但又允许别的血族咬她,撕开她的衣服,把她作为一种美食呈上餐桌。
掌控一切的血族认为自己的爱是最纯粹的:只关注爱的人本身,对她之外的任何事情都不屑一顾。
这种爱一天天地冷却降温。女孩开始筹划逃离,她要求艾达把《玫瑰血池》的钱分一些给自己,艾达答应了。然而血族答应这个要求的晚上,她独自穿过面包街走回家,捂着眼睛哭了一路。她后悔了,这个要求是过分且无礼的,她只想激怒艾达,但金钱对艾达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
艾达以为她想要钱,于是把引诱血族系列书籍的钱也全都交给了她。为了让她高兴,孙惠然什么都能够做,比如把自己的笔名改成“艾达”——这件事的意义简直相当于在上帝面前交换戒指和誓言。但她为什么还不满足?
“日记”的字迹一开始是幼稚凌乱的,随着时间流动,越写越流畅。邢天意当时在装满母亲传家宝的箱子里找到这个笔记本,很快就津津有味读了起来。她发现日记分为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女孩”写的,后半部分的叙述者换成了“哥哥”。
而两部分的分野,就在女孩决定彻底离开艾达,向她告别的那一天之后。
那把曾被她赞叹过、用手指谨慎地抚摸过的精美银刀,是艾达的“父亲”送给艾达的礼物。银刀留在女孩干枯的尸体上,黑色的血液爬满胸口和闪亮的刀柄。母亲因打击而离世,父亲匆匆从镇上赶到伦敦,途中被马车撞断了腰。剩下的只有哥哥——她除了养马,一无所知的哥哥。
哥哥在伦敦呆了两年,调查“艾达”的下落。那隐隐约约的可能性冒头时,他在日记上留下了颤抖的字迹:我想杀了那个吸血鬼,但我能怎么做?
哥哥回到了养马的地方,跪在他魁梧的男主人面前,恳求他咬自己。
他服侍的家族,是一个原生种狼人家族。
哥哥从此变成了狼人,丑陋、高大、总是佝偻着腰。他与来自东方的女仆生下一个女儿,那孩子几岁时在与牧羊犬的争斗中露出了狼的耳朵。主人的家族在战争中覆灭了,但狼人的血脉却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一直延续,直到邢天意看到这本日记。
奇妙的是,邢天意、邢天意的母亲、祖母、祖母的母亲……都是狼人。这条血脉中只有女性继承了狼人的基因,仿佛冥冥中注定,要以女人的身份向孙惠然复仇。
邢天意知道这仇恨确实与自己无关。但这是无聊日子中最有趣的部分,她因为祖上的仇恨而担负了非凡使命,而且是狼人族群数千年都无法勘破的秘密——寻找能够杀死血族的方法。
而此时在她面前,孙惠然的逼问仍在继续:“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我的,宝贝?”
邢天意预想过这一刻。她几乎每一天都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就像等待使命的结局。
她仰头吻孙惠然:“原来你就是艾达……所以《玫瑰血池》后记里写的都是真的?那是你写给挚爱之人的故事,你的梦想就是和她共同度过一生,直到死去?”
孙惠然只是淡淡地笑着。
邢天意:“我不知道你是艾达。但我好嫉妒艾达。汤辰告诉我,艾达是个血族,所以我不停地寻找艾达的书,我想找出……找出那个方法。”
孙惠然:“嗯?”
邢天意:“把我变成血族的方法。”
她的目光变得狂热。孙惠然却在霎那间想起自己第一次吸她血的时候,女孩圆溜溜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诧异,手脚反而兴奋无比地缠紧了自己。
“小时候,汤辰是我们班上唯一的特殊人类。可她很讨厌我。她从不主动跟我说话,都是我去搭讪,我去讨好她。因为我太好奇了,我以为她会知道怎样让一个普通人变成特殊人类。”邢天意说话时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孙惠然,她的倾诉中有一种微妙的疯狂,“我好想变成特殊人类。我想拥有更大的力量,我想……成为能够夺走一些什么、赐予一些什么的人。普通人太无聊了,然姐。活得太短,想要的又太多……你这样的人是不能够明白的。”
她的疯狂中仍旧带着虔诚,十指交叉成紧密的牢笼,把孙惠然的手困在其中。“然姐,如果你是艾达……那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玫瑰血池》的结局,是公爵把梅拉变成了同类,她们一起度过了快乐的六百年,看到人类繁荣美丽的未来。你一定知道怎样……”
孙惠然:“我不知道。”
邢天意怔住了,闪亮的眼睛黯淡下来。
孙惠然:“所以你要去寻找另一个知道转化方法的血族?你不是很抗拒别的血族碰你吗?我说要带你去参加我们的聚会,你从来都不愿意。”
邢天意:“还有比你更好的血族吗?”
这话如此自然,如此理所当然,让孙惠然顿时生不起气,心里却又万分的不是滋味。她盯着邢天意,回忆这个女孩从相识到现在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一个对血族无比狂热的普通人类女孩,拥有馥郁甜美的血液。
她有资格成为血族狩猎的目标。
“听说过血族狩猎吗,天意?”孙惠然温柔地问。
邢天意摇头。
“想见识见识吗?”孙惠然说,“很有趣,猎人和猎物,追和逃。也许你会在那里遇到愿意转化你的血族。”
邢天意怔怔的,然而心中已经掀起了巨浪。
她费劲功夫才从弗朗西斯科这个恋爱脑口中挖出血族聚会的地点,从未设想过能踏入血族狩猎的地盘。这固然是极其危险的,但这也将是她能够接近血族长老的机会。
但一个念头闪过,邢天意抱住了孙惠然,用孙惠然最无法抵抗的角度仰头看她:“你想让我去,是吗?我是最美味的诱饵,你是丢出诱饵的猎人。”她轻轻抚摸孙惠然的胸口。哈雷尔刺穿的地方已经愈合了,但皮肤上留下了明显的伤疤。
孙惠然:“你愿意去吗?”
邢天意:“你舍得让别人吃掉我吗?”
孙惠然笑着捏她的下巴:“不舍得。所以我会杀死每一个试图接近你的混账东西。”
邢天意不知道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是否又会引起孙惠然的怀疑。但她真诚地回答“我要去”。
她要去。作为诱饵,作为前哨。
而且她明白了一件事:孙惠然并不在意邢天意是否欺骗自己,她是个务实主义者,此时此刻,邢天意作为“诱饵”的价值超越了一切。
“如果我快死了,就由你来转化我。”邢天意贴着她的耳朵说,“让我变成你的孩子吧,‘妈妈’。”
第69章
“你疯了。”听完邢天意说的所有事情之后, 汤辰只能重复这句话,“邢天意,你真是疯了!”
恐怖的预感让汤辰脸色苍白, 但邢天意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畏惧即将要面对的“血族狩猎”。“孙惠然现在正出门去找血族问狩猎的时间地点。她心里头有怨气,我估计她会下狠手。”邢天意拆开一包薯片,边吃边说, “不知今天会有几个血族死在她手上。”
汤辰把她踹下沙发:“看了一本日记就开始做这种疯狂的计划, 邢天意, 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啊!还是你们狼人都这样冲动不理智?”
邢天意:“日记大概只是一把钥匙。”她盘腿坐在地毯上,捡起地毯上掉落的薯片吹了吹,继续吃, 好像她跟汤辰谈论的只是有关于食物的寻常事情, “你不觉得,孙惠然这样的人就该死吗?你知道011区的斗兽场发生了什么吧?”
汤辰四处收集素材,自然也听过。但她不能苟同邢天意:“你不必为了毁掉一个孙惠然把自己也搭进去。”
“我的目标早就不是孙惠然了, 是整个血族群体。”邢天意的目光很冷静, “能杀死血族的, 除了他们不适应的病毒和细菌,我唯一能利用的就是血族的特性:只有同族才能消灭同族。”
汤辰:“所以孙惠然现在是你的武器对吗?”
邢天意:“对呀。”
汤辰:“你小学生啊?你把她当武器?她现在出去咬别的血族,目的只是为了将你送进狩猎的场地, 你当诱饵,她可以大开杀戒。”
邢天意:“所以我们的目标一致,”
汤辰:“你怎么保证你进入狩猎场之后可以全身而退?”
邢天意:“单凭我肯定不行。”
汤辰愣了:“还有谁?我?你是说我也去吗?”
邢天意的大笑震得书桌上的音箱嗡嗡呻.吟。“怎么可能是你啊!”邢天意捏她鼻子,“你一个向导去狩猎场干什么?我怎么舍得把你推到那种地方去, 你那小花朵儿螳螂还不够血族一口的。我是狼人, 我肯定向狼人求助。知道我狼人身份的,除了你, 王都区还有一个人。”
汤辰有点儿不开怀:“谁?”
邢天意:“黑兵的首领,夏春。她第一次见我,就闻出我是狼人了。连那个雷迟都嗅不出来。”
听到值得信任的名字,汤辰松了口气。两人吃完了那包薯片,邢天意发挥她狡辩的本事:“你去饲育所不叫我,我计划去狩猎场捣乱不告诉你,我们扯平了。”
汤辰没什么可跟她争执的。但看着满脸无所谓的邢天意,她头一回产生了奇怪的念头:如果我是狼人就好了。
“你为了这种……太宏大的目标,跟一个不喜欢的人周旋,有意思么?”汤辰小声问。
“我喜欢她呀。”邢天意说。
这话吓得汤辰僵硬了。她脑子嗡嗡的,在这一瞬间,她甚至分不清控制自己身体的是汤辰本人,还是汤明业。紧接着听见邢天意说:“她把我看作小猫小狗,可她也是我逗来逗去玩儿的小猫小狗。很好玩,我用她写过的东西给她下套,可她完全没察觉,所有反应都跟我料想的一模一样。真的很像玩游戏,辰辰,你按照攻略来行动,游戏就会给你相应的装备回报,剧情就会一层层推进……”
她是真的快乐,为孙惠然这个人,为自己谋划的这些事。汤辰插不上嘴,静静听着。眉飞色舞的邢天意仍和平时一样有趣可爱,但汤辰头一回感到了陌生。
晚上九点孙惠然才回到家。她出门也只在难以追踪其形迹的王都区内活动,且专门去血族时常聚集、举办活体吸血party的地方寻找猎物。带着一身的血腥气,她刚从窗口钻进来,邢天意就迎了上去,第一句话问的却是:“你吸了别人的血?”
“没有。”孙惠然低头吻她,“我答应过你的,我怎么会忘?这些都是血族的,你猜我今天咬了几个血族?”
她们亲密地谈笑,孙惠然眼角余光瞥见汤辰推门离开了家。
汤辰骑了辆自行车去前夜酒吧喝酒,进门就看见胡令溪跟他家唯一的店员脸贴脸地说话。汤辰站在门口:“我是关门呢,还是帮你们关灯?”
胡令溪示意她过去。汤辰:“我怎么去哪儿都有人亲嘴,烦死了。柳川,他这是职场性骚扰,你要反抗。”
柳川的眼睛在刘海下闪烁:“是我先亲他的。”
汤辰沉默坐下,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胡令溪:“你不是把我写进你小说里了么?再给柳川安排个角色,让我们一块儿冒险。”
汤辰:“你上一章已经死了。”
胡令溪:“让我复活。”他把一杯螺丝起子放在汤辰面前 ,“请你喝酒。”
汤辰警惕:“我不喜欢喝这个。”
胡令溪:“免费的。”
汤辰立刻嗦了两口。柳川紧张地盯着她,她心中了然:“好喝啊,你可以出师了柳川。明天就篡位称帝,把胡令溪赶下台。”
柳川黝黑的脸孔因为快乐而透着绯红:“好!”
汤辰灌了两杯酒,晕乎乎的,开始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酒吧生意冷清,快关门的时候却冲进来一个女孩,直接跑到胡令溪跟前问:“你能联系上我哥哥吗?他已经两天没回家了。”
来的正是向榕。
胡令溪给向云来打电话,也是关机提示。向榕说着“我去报警”就要冲出去,被汤辰一把拉住:“他跟隋郁在一起。”
但没人知道怎么联系隋郁。向榕此时对隋郁也充满了敌意:“他把我哥哥带到哪里去了!”
向云来失联的第三天,在前夜酒吧吃午饭的汤辰终于拨通了电话。她以为自己可以冷静,但听见隋郁说向云来昏睡了整整两天,她还是忍不住哇哇大哭。她是让向云来遭遇这一切的原因,她一边吃昂贵的海鲜炒饭,一边口齿不清地跟隋郁或者向云来道歉。最后是胡令溪夺过了手机:“汤辰这两天酗酒,正醉着,我照顾她。”
向云来回到王都区,先去前夜酒吧找胡令溪和汤辰。汤辰吃饱喝足,在店里睡着了。她这几日心情显然十分恶劣,但为何恶劣,胡令溪问不出来。向云来只含糊地说“我跟小汤一起做事情”,胡令溪冲他勾勾手指,两人走到门外。
“你跟隋郁在一块儿了?”胡令溪开门见山。
向云来:“……你怎么老这样。”
胡令溪点了一根烟咬在牙齿上:“啊?我怎样?”
向云来:“你知道什么叫性缘脑吗胡令溪?说的就是你这种,看到个有模有样的男人跟我走在一起,就臆想我和他有一腿。”
胡令溪:“所以呢?睡了吗?”
向云来:“……”
胡令溪吐出一口烟:“好,晓得了。”
向云来面红耳赤:“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胡令溪:“筹备party,庆祝向云来脱离任东阳第……第几天?你在隋郁那边睡了几天?”
向云来:“我现在得去任东阳家。”
胡令溪吓得烟差点吃进嘴巴里:“他回来了?”
任东阳没回来,物业的催缴物业费电话倒是打给了向云来。任东阳失踪之后,银行卡随即被冻结,物业联系不上他,只能联系向云来。若不是这通电话,向云来现在还继续赖在隋郁家里坐他怀中打游戏,连门都不乐意出。
物业还反映,任东阳楼上的防水层出了问题,水渗到他家里去了。任东阳极度厌恶物业登门,在物业人员中恶名昭彰,向云来只得答应过去看看情况。
站在1901的门前,输入熟悉的密码,向云来推门进入时,心里涌起复杂的歉疚感。
任东阳失踪的日子里,他其实没怎么牵挂过他。这固然跟失踪前两人的争执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习惯了被任东阳保护,也确信任东阳无论遇到什么意外,都不会有大问题。
然而这种“确信”毫无来由。向云来看着仍旧一塌糊涂的室内环境,长长一叹。
象鼩跳上他的肩膀,揪着他头发和耳朵发怒,短手拼命地指着门口。“干正事!”向云来怒道,“干了正事再去找隋郁玩,懂不懂!”
他在厨房和卫生间里检查吊顶的渗水状态,物业的人很快也赶了过来,拍照存证,讨论解决方案。
“任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呀?”那人问,“真是有点儿想他了。”
向云来:“他上次不是还投诉你工作时间喝酒,害你扣了半个月工资?”
那人立刻答:“投诉得对呀,没有他,这坏毛病我永远也改不过来。”
向云来很惊恐地看他。那人笑道:“我小孩儿快高考了,想问问任老师认不认识志愿填报的人,我们想找个人帮忙看看怎么报……”
两人聊得热闹,象鼩太过无聊,窜到修补好的宽大落地窗前看风景。
它忽然仰起头,盯着窗外的高处。
在向云来和物业人员看不到的角度,一只小小的蜂鸟正悬停在半空中,炯炯地与象鼩对视。
第70章
在隋司家门外等了半个小时, 隋郁才获准踏过缠满蔷薇花枝的铁门。
这别墅完全符合大嫂的审美,从选址到设计,从装修到打理庭院, 隋司全都交给妻子去处理。抬头看见盘旋在别墅高处的鲸鲨,隋郁才知道大嫂也来到了这里。
已经入夏,蔷薇开到尽处, 草地上全是圆圆的水滴一样的花瓣。隋郁踏过草地, 有人在大门前迎接他。木门打开的瞬间, 无数蓝色的斗鱼潮水一样从门内涌出。它们挟带着隋司的愤怒,先是穿过了为隋郁打开门的普通人类佣人,随即直接冲向隋郁。
隋郁下意识后退:他熟悉这样的冲击, 大哥无比愤怒, 甚至愤怒到失控,斗鱼以常人无法抵御的速度疯狂复制,而他根本不可能抵抗这种入侵。这将是一次超出他预计的拷问。
恐惧控制了隋郁, 他只来得及扶起昏厥在地的佣人, 便不得不立刻奋起全部精力去抵抗斗鱼带来的影响——然而它们穿过隋郁的身体, 像穿过空气。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任何人踏足他的海域。没有任何波动。没有拷问。什么都没有。
出现在门口的隋司盯着他:“你的海域怎么了?”
隋郁:“我不知道。”
隋司:“谁加固了你的防波堤?”
隋郁:“我自己的防波堤,只有我自己能加固。”
数量众多的斗鱼无数次试图越过他的防波堤,进入他的海域, 但无计可施。隋郁的海域现在坚固得惊人,他从未有这样坚决地拒绝兄长的巡弋。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能够拒绝了。
隋郁来这里是看望隋司的,但隋司态度恶劣, 甚至没让他进门。他看出大哥面色仍旧苍白:“你没事就行, 我就来看看。需要我跟大嫂打一声招呼吗?”
隋司拒绝了。隋郁提醒他不要随意驱动精神体袭击普通人之后,告辞离开。隋司的司机追出来要送他, 隋郁婉拒,他轻快地走在路上,天黑下来,雨也轻飘飘落下来,他仰起头接受雨水的洗礼,心里被膨胀的快乐填满了。
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尝试过抵抗这种粗暴的巡弋。拷问太过痛苦,像有人把手伸进你的脑子里,用刀片在神经上细细地剐蹭,像无数遍重复发作、彻底夺走他行动能力的偏头痛和眩晕,最痛苦的时候,隋司仿佛抓住他的神经束连根拔起,隋郁会因此彻底失去意识。
他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去抵抗,但面对一个巡弋能力超乎想象的向导,他的一切抵御都是无用的。只有隋司能为他疏导海域中的不良影响,他又不能完全拒绝隋司。隋郁清楚一切,但无能为力。
但现在情况变得出人意料。
唯一可溯源的,便是他跟向云来度过的疯狂的几天。
隋郁走在路上,见到的仍旧是形形色色、无法分辨的怪物脸庞。但这些脸庞变得不那么让人恐惧了。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被大怪物牵着的小怪物,身边跟着一头小鹿精神体。那小鹿只有孩子一半那样高,蹦蹦跳跳,十分活泼。隋郁忍不住笑了。
他笑完才意识到,这也许是自己第一次面对怪物时,真心实意地露出笑容。
那小孩怎么被父亲拖拽都不肯走:“你看得到,是吗?你看得到它,对不对?”
“对。”隋郁甚至愿意停下来,对着一大一小两个怪物温柔地说话,“这是我的精神体,你也能看到它,是吧?”
轻烟弥漫在他的脚边,银狐从烟雾中走出。那头鹿吓得往小孩身后钻,小孩却欢天喜地喊出声:“哇!爸爸!他也有,他也有这个!是狗!”
银狐鼻子呼哧呼哧愤怒喷气,这动作完完全全是跟象鼩学的。
隋郁把路上的这桩小小奇遇和自己防波堤的情况告诉向云来。向云来很快回复:“难道和我有关?”
隋郁:秦戈课堂上提到过,人在快乐和幸福的时候防波堤会变得坚不可摧。
向云来:好像有点印象。
隋郁:我去找你,可以吗?
他做什么都征询向云来意见,向云来在他家里留宿那几天更是如此。我煮意大利面,可以吗?我跟象鼩玩,可以吗?我想睡在你身边,可以吗?我想牵着你的手,可以吗?我想再靠近你一点,可以吗?
向云来不厌其烦地应,好像每一个答案都成为允许隋郁更靠近一步的砖石。它们陈列在一条原本跨不过的河面上,隋郁踩着他,走到了向云来身边。
向云来吃惊于隋郁的体力和精力,甚至怀疑过隋郁是不是真的从未跟人上过床。隋郁学什么都很快,而关于向云来的事情他又总是记得很牢,一点儿新鲜的反应都能让他惊奇地重复尝试很多次,直到把向云来折腾得筋疲力尽。他们的床单换了又换,没有备用的了,才放弃了那种事。
一起吃饭,很开心。一起洗澡,很开心。一起打游戏,很开心。这种强烈的快乐压倒了一切,隋郁没再提起过任东阳,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任东阳。向云来更没把他当作任东阳。
有时候,“把向云来控制起来,不让他离开这个房间”的念头会在隋郁头脑里一闪而过。隋郁会在靠近向云来的时候想,眼前对自己万分信赖的向导,一定不会知道,自己可能比他那位年长的、控制狂一般的恋人更卑鄙。
这脱轨的异常想法,反而愈发地驱动隋郁去触碰向云来。
他攥着手机走进地铁,在距离王都区最近的一个站台下车,雨仍在下。雷声隐隐约约,闪电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游行。他坐上一辆车,司机说好大的雨啊,咱可不能走桥洞。没得到乘客回应,司机又说今晚你还去王都区?雨这么大,有什么好玩的?隋郁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在王都区下了车才接到向云来回复:你过来吧。
向云来迟疑了整一个小时才发出的信息,不料才过十分钟,隋郁就敲门了。
整条八里街都很冷清,只有搞地底人回馈活动的便利店和“百事可靠”亮着灯。
向云来开门看见撑一把伞站在外头的隋郁,忽然想起几年前任东阳来找自己表白,好像也是这种时刻:雨夜,伞下,紧绷的脸和涂抹在脸上的一点儿笑容。
他愣在门口,隋郁已经大步踏进来,一手收伞,一手撑着向云来头顶的卷闸门,影子厚厚地盖在向云来身上。
向云来清醒了,眼前不是任东阳。一句话还没说出口,隋郁就低头要吻他。
但没吻到实处,嘴唇和嘴唇之间隔了一公分或者几毫米的距离。隋郁停住了,狡猾地假装迟疑:“向榕在家吗?”
这五个字柔滑又亲昵,像他就这样吻了向云来五次。
向云来不想进他的套,后撤一步:“住校了。”
隋郁大大方方走进来,卷闸门只落一半,坐在沙发上能看见外头来往的车轮子和人腿。但当然,这种雨夜没有人会专程路过八里街。
隋郁熟门熟路打开冰箱,自己给自己煮饺子。他在家里也煮,但总觉得没有向云来家里煮的好吃,向云来笑他傻。
在路上还不觉得,一进入“百事可靠”,隋郁就知道,自己确实正幸福着。他笑得很多,笑声爽朗,向云来讲什么、做什么,都充满无穷乐趣,都能让他快乐。他把饺子分成两碗,向云来却不吃,说不饿,低头研究一份物业的维修合约。隋郁边吃边看向云来,目光落在向云来咬筷子的洁白牙齿上。
他的舌头舔舐过那排牙齿,还有牙齿之上、牙齿之后的黏膜。向云来的身体会因为这种碰触而发抖,他觉得非常有趣。
向云来察觉隋郁的目光:“你究竟是来吃饺子还是来吃我的?”
隋郁低头笑了。
向云来很受不了他这一点。仿佛有两种性格的人,同样以隋郁的面目寄生在一个身体上:有时候极度内敛羞怯,有时候又充满了进攻和侵略的威胁。向云来琢磨不透。他甚至绝望地想过,如果隋郁看上的是秦戈,秦戈一定能够把隋郁的每一种心态变化都分析得一清二楚。正如他相信秦戈一定时时刻刻都能看透谢子京。
琢磨不透的问题,向云来一直都不乐意花心思。但隋郁是个例外。他总是忍不住想隋郁的这些事情、那些事情,尤其回家的这几天,即便被向榕捏着耳朵破口大骂,他也仍能分神去思索,如果被骂的是隋郁,会多么有趣呢?
在情事中,隋郁一开始因为紧张和迟疑,十分温柔。但之后渐渐变得凶猛起来,他抱向云来的姿势充满了占有欲,凿弄向云来的方式更是毫不留情。向云来心里其实有些后怕:隋郁有点儿陌生。
但这种陌生感他并不讨厌。仿佛裸裎相见时,他们比之前更了解彼此。
现在隋郁的目光就是再明确不过的信号。
向云来放下物业文件,要去关门。走过沙发时,隋郁拉着他倒在沙发上,鼻子埋进向云来的头发里。洗发水不再是隋郁家里那一种,气味变了。隋郁深深呼吸,听见向云来说:“你是不是恶补了什么片?”
隋郁:“什么片?”
向云来:“你要在,在这里?这可是我办公的地方。”
隋郁:“那你想在哪里?”
他嗅着向云来后颈上的气味,向导的性信息素正浓郁地袭击他的鼻腔,让他骤然兴奋。
但向云来忽然掐住了他的手腕。
顺着向云来的目光,隋郁和他一同往卷闸门看去。
只拉下一半的卷闸门外,灯光油油地照亮了一双被淋湿的鞋子,和赤裸的小腿。
有人正站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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