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向云来正要取下最显眼的那张。照片中的他看着象鼩笑, 向云来不知道这是哪一刻,也不知道隋郁什么时候拍的。
隋郁的手砰地压在照片上,制止了向云来的动作。向云来被他控制在身体与洗漱台之间, 镜中映出两个人的脸,一个清晰的,带着一丝惊讶和促狭的笑, 另一个是混沌的恶兽。隋郁低下了头, 这让他急匆匆说话时嘴唇几乎碰到向云来的耳朵:“对不起。”
镜上的照片不止一张, 隋郁浑身都紧绷着,他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他知道这种行为太怪,也太恶劣了。就连向云来看到他海域之中的怪异面孔, 都不曾令他这样紧张和慌乱。他的心跳得那么凶猛, 狭小的空间把这剧烈的搏动无限放大,他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宁愿向云来觉得他危险,觉得他奇怪, 也不想让向云来以为他无耻。
拷问带来的影响还在隋郁头脑里震荡, 他的耳朵嗡嗡响, 只大约听见向云来说话,但听不清楚。他忽然愤怒了,对自己愤怒, 对向云来的无动于衷愤怒,他抓过那张照片就要撕碎。
向云来把照片抢在了手里。
“挺好看的,别弄坏了。”照片被向云来压在镜子上,小心地抻平。他重新把照片贴在了光滑的镜面上, 和其他彰显隋郁何其无耻的照片一起。
隋郁看不到镜中的恶兽了。照片挡住了他的视线, 原本应该映出他脸庞的位置是向云来和他的象鼩。
向云来走出洗手间,隋郁看见他泛红的耳朵。
空空荡荡的家让向云来止步, 但很快,他看见了冰箱上的照片。还有橱柜,还有窗户,所有镜面都有向云来的小小脸庞。
向云来会问:这是哪里拍的?什么时候拍的?
隋郁跟在他身后一一解释。
他们都在拼命地提问和解答,只有不断说话,才能让一切正常维持下去。容忍一个人的卑鄙和无耻,就等于容许一切。他们在房子里逡巡,总是拉开一点儿距离,一米,半米,二三十厘米。在百事可靠闲聊的时候,在前夜酒吧门口烧烤的时候,一起探访37份档案的时候,或者某些向云来根本想不起来、但被隋郁珍重记住的时刻。它们非常具体地形成了纸片上的瞬间。
向云来从冰箱上拿下一张照片,是他站在河堤边发愣的样子。没有问题了,他只好说:“你家里不应该装镜子的。这种能映照出人的东西也最好不要有。”
隋郁:“没有镜子的家不正常。我取下来过,但大哥又装了上去。”
向云来:“你本来就不正常。”
隋郁笑了两声,沉默片刻又说:“对不起,我弄伤你了。”
向云来在心中哀鸣。每一次他和隋郁之间发生尴尬的事情,而他默默祈求隋郁不要提起的时候,隋郁总是无法感知他的心声。在斗兽场的时候一样,现在也一样。他想回避这个问题,但下意识舔了舔嘴上的伤痕。痛很清晰。
低头的时候,他看见了地上的银狐和象鼩。
随着俩人情绪的平息,两个精神体也稳定了下来,象鼩不再打狐,狐用爪子滚象鼩,像滚一个毛团子。
但银狐的毛色不正常。
它黑中带银的背部沁出了一种鲜桃般的粉色,尾巴也粉粉的,软乎乎地拖在地上。向云来蹲下来扒拉它的皮毛:“隋郁,你的银狐病了?不是……你海域又怎么了?它皮肤怎么变红了?”
他抬头看隋郁时,猛地被迎面袭来的强烈信息素包围。隋郁的气息比刚来到这一层时还要强烈,简直像烈风一样令向云来难以忍受。他看见隋郁脑门沁出细微的汗,正捂脸指着门的位置:“向云来,你现在应该离开。”
向云来:“你不舒服?”他忙丢开银狐,“让我看看……”
隋郁伸手挡住了他:“秦戈给你的《向导通识》看完了吗?第三章 是什么?”
向云来:“第三章 ?性和性常识啊,我很喜欢看的……”他停口了,低头看在自己脚边蹭来蹭去、无比依恋的银狐。
抓起象鼩和挎包,向云来往门口大步地走。分不清他和隋郁谁的脸红得更厉害,他蚊蚋一样小声道别:“再、再见。”
性和性常识这一章的第一节,便是每一个哨兵和向导都很喜欢……不,都必须要看的“性反应”知识。哨兵和向导的性信息素会诱发某些特定对象的性反应,而性反应分初级、中级、高级三种,各有不同的表现。即便没有性反应,哨兵和向导也可以结合,但在产生性反应的时候,他们会得到更强烈和疯狂的快感。向云来走出电梯时还在回忆隋郁的反应是哪一类,他记得性反应确实会诱发精神体变色。
象鼩被他抓在手里,他低头的时候,一滴鼻血落在象鼩的肚皮上。
象鼩看他,他看象鼩。象鼩挠挠肚皮,黑豆眼掩饰不住嫌弃。
“……精神体变色、鼻腔出血……还有什么……哦对,海域异常敞开,防波堤失效,都是初级性反应的罕见表现……”向云来从挎包里掏出纸巾擦鼻血,背书也不能让他冷静,他越走越快,快得要跑起来了,他边跑边喊,“完了,完了!啊——”
他跑啊跑,跑啊跑,亢奋得必须要用劳损身体的方式来发泄精力。跑回王都区、经过前夜酒吧时,他看见目瞪口呆的柳川和汤辰。
汤辰喊了向云来几声,但没能截停他。她低头吃干净昂贵的炒饭,并且叮嘱柳川记账。柳川翻翻本子:“你欠账4820元。”
汤辰:“记上,再给我来杯喝的,凑个整吧,4900。”
今日胡令溪不在,汤辰偷偷告诉柳川,她认为柳川做的意面比胡令溪做的好吃。柳川:“但你来这里,主要还是为了看店长。”
汤辰:“那是当然,不然看你啊。你把头发剪短行么?”
柳川端盘子去洗了。
几分钟后,汤辰离开酒吧,往同光教的教堂走去。
因同光教最近流言蜚语太多,夜间不再开放。无灯的教堂很冷清,汤辰走到教堂后面,在封死的水井边坐下。今夜是圆月,月光明亮,她打了几把游戏之后,听见了从后山走下来的脚步声。
“为什么从山里过来?”汤辰问,“我不是给你画过王都区的地图?”
“你约在王都区见面,这里可能会有人认出我。”拨开灌木树丛走出来的女孩和汤辰一样有圆润的脸,但长得甜蜜,“我现在还不想暴露身份。”
汤辰:“你不是想方设法,不让孙惠然带她的伙伴见你么?她现在都不知道你是狼人?”
在她身边坐下的,正是邢天意。
“不知道。”邢天意想了想,“应该还不知道。我找她很久了,她一直不回应我。不知道是受伤太重,还是被吸血鬼的长老们控制起来了。”
汤辰打开一个糖盒,两人分享糖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从孙惠然家中拿到弗朗西斯科的联系方式之后,邢天意联系上了那个花瓶一样的吸血鬼。弗朗西斯科是血族同盟进入中国的前哨,他为这件事走动了几年,在血族长老看来,他是比孙惠然更受信任的人。但他没有孙惠然那样复杂的心机,人相当单纯,甚至可以说是天真——与特管委的副秘书长蔡易分手后,弗朗西斯科一蹶不振,变成了死鱼。
邢天意原以为从弗朗西斯科这里打开缺口最为容易,不料遇上了无可救药的恋爱脑。弗朗西斯科三句话不离蔡易,说完蔡易的好,再控诉蔡易的坏,扯着邢天意的衣袖擦鼻涕眼泪,可怜巴巴:他还爱我的,是不是?他说和我在一起对他的事业不利,他一定有苦衷,你觉得呢?你不觉得?你为什么不觉得?你了解他吗?你都不了解他你凭什么说他坏话,你要道歉!
邢天意万万没想到,面对弗朗西斯科竟然比面对孙惠然,更考验她的演技。
“真的很蠢……”邢天意冷着一张脸骂了弗朗西斯科半天,“要不是他喝醉了,抓着我边哭边说他失恋的事情,我可能都问不出血族在哪里活动。”
汤辰咬碎了糖果,掏出手机按下录音键:“在哪里?”
邢天意夺过手机,关机再丢回给她:“不能录音,你听我说。”
汤辰:“我们一开始可不是这样约定的。我用我的人脉帮你找孙惠然……不,艾达的作品,让你研究孙惠然的性格和喜好,你告诉我吸血鬼和狼人的故事,包括现在两个族群生活的一切细节。你想要找的那些东西可不容易拿到手,尤其那几本直接描写吸血鬼吃人习性的书,全都封禁过,我为了……”
邢天意:“我知道,你帮了我很多。”
她笑眯眯,娇声娇气,但汤辰不吃这一套:“坦白点儿,邢天意。”
邢天意收起笑容。她面容冷静的时候,在甜美之外另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冷酷。
“那你先对我坦白。”她说,“现在跟我说话的,是汤辰还是汤明业?”
第52章
汤辰和邢天意重逢于一次无聊的小学聚会。
已经升任副校长的班主任和各有成就的同学自然记不住平平无奇的汤辰, 汤辰也没好到哪里去:她问跟自己打招呼的老同桌,“你不是男的吗?我记得你是男的啊”。
无趣的宴席,唯一的好处是不必出一分钱, 且聚餐地点设在普通人很难订到的一处高档私人餐厅里。汤辰知道,在场不少人跟自己一样,都是冲着这个来的。
她在一旁大啖鹅肝和三文鱼, 隔壁桌很多人围着一个圆脸的漂亮女孩说话。汤辰记不住别人, 但唯独记得邢天意:这个长得好、性格好, 所有一切都完美得让人妒忌的小姑娘。
妒忌她的人,当然也包括汤辰。
邢天意曾坐在汤辰前桌,天天都转过来跟汤辰聊天说小话, 家里的零食水果也时常带来跟汤辰分享。有一次还变魔术般从书包里掏出三朵小雏菊, 说是在邻居家里摘的,专程送给汤辰,因为汤辰那些天戴了新的小菊花发夹, 十分可爱。
汤辰享受她的零食和礼物, 但会把小雏菊丢进垃圾桶。她知道自己很卑鄙, 并不比那些站在教室后排讥笑、排挤邢天意的人好。这罪恶感像一种持久的牙痛,时不时激发起来,持续地折磨她。
她讨厌邢天意, 连带着讨厌自己。
小学毕业典礼上,当老师说她俩长得很像时,汤辰忽然激动地大声否认:根本不像!完全不像!她否定得那么坚决,身旁邢天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受欢迎的人会持续地受欢迎, 而不被看好的人, 会持续地隐匿。二十多岁的邢天意仍旧是人群焦点,老师和同学一见到就想起她的种种趣事, 连当时排挤她的男孩女孩,也熟稔地跟她说笑。她忘记了吗?她不是还因此哭过吗?有一刹那,汤辰心中掠过这些问题。
邢天意笑得好开朗,仿佛永远没有忧愁。时时刻刻,她都光彩熠熠。被爱着长大的人都有相似的脸。汤辰讨厌那样的脸。于是在邢天意目光扫过来的时候,汤辰先转开了脸。
聚会结束,汤辰没有去往下一摊。她道别后独自走向公交车站,却发现邢天意也跟在自己身后。汤辰回头看她,她冲汤辰笑笑,说自己也顺路。
汤辰忽然想起,小时候她曾问过邢天意:为什么要跟我交朋友?
邢天意的答案是:你是我们班上唯一的特殊人类。
高档餐厅多么可恶,默认来消费的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坐骑,公交车站离它十万八千里。她们一前一后地走,没有人说话,直到汤辰无法忍耐这样的沉默,扭头问:跟着我干什么?还想打听什么特殊人类的事儿?
话说出口她就知道完了。她不理智了,跌份了,一晚上的故作冷漠功亏一篑。邢天意还没回答,她自己先难堪起来。
但邢天意没像汤辰预想的那样,用假惺惺的甜笑把这个不友好的问题糊弄过去。她站在飘落的小雪里,把羽绒服的帽子摘下一半。两只被路灯照得黄澄澄的犬科耳朵在她头上动了动。
我也是呀。邢天意的狼耳朵缩了回去,她很快戴好帽子走到目瞪口呆的汤辰面前:给我保密,不然咬死你。
邢天意被狼人咬过么?这念头立刻被汤辰否定了。她大学就开始创作小说,有的以特殊人类为题材,因此查过很多资料。能够控制身体某一部分变形的,只有原生种狼人,也就是国内俗称的先天型狼人——被狼人孕育、被狼人生下,他们是天生的染色体变异。
汤辰紧接着想起一件很久很久之前的小事儿。
那个在校门口久等家人不到的生日,她决心独自回家时,刚拐过街角就看见了邢天意。
当时邢天意一家人住在学校旁边的楼房里,她在阳台和妈妈一起吃冰淇淋看雨,汤辰披着雨衣狼狈地从楼下走过。听见邢天意的呼喊,汤辰在楼下等了她一会儿。
得知汤辰等不到家人、决定自己坐公车回家后,邢天意让她等自己片刻。汤辰听见邢天意飞快跑上楼,还听见她脆脆地跟母亲说:妈妈,雨太大了,我送我同学回家。
羞愧让汤辰拔腿就走,越走越快。她再难堪,也不至于让一个自己讨厌的人送回家,何况风雨这么大,邢天意自己也是个小孩子。她不要这样的示好,不要这样的怜悯。她忍着眼泪在路上走,在水里趔趔趄趄,还要躲过人行道上横冲直撞的自行车。风把雨衣掀起,她忽然发现身边不知何时跟了一条小狗。
小狗浑身雪白,淋湿的皮毛显得很脏,有一抖一抖的耳朵和晃来晃去的小尾巴。它勇敢地踏进水坑,总是昂着头看汤辰。见汤辰发现了自己,它快乐地咧嘴吐舌头,甚至在水里蹦跳起来。
小狗紧紧跟在汤辰身边,汤辰怎么赶都不走。雨天公车延误,汤辰在公交车站等了足足半小时。期间小狗一直蹲坐在她身边,只要有人靠近汤辰,哪怕只是从汤辰身边走过,它立刻警惕地立起,很凶地盯着对方。汤辰坐在椅子上,它也蹲在椅子上,顺着汤辰的目光看来往的车辆。等的那班车快到时,它比汤辰更快地蹦到路边,跳来跳去。
汤辰记得自己上车之后,小狗还追在车后跑了一小段路。它啪嗒啪嗒在水洼里狂奔,大雨把它淋得湿透,但它小尾巴还是一直摇啊摇,摇啊摇。
它为什么这么快乐呢?小狗比过生日的自己更快乐,这世界怎么这样过分。汤辰却无法讨厌它。它太乖,也太可爱了。她把雨伞伸出窗外朝小狗挥舞道别,小狗终于在冷清的路面上站定,不再追了。
二十二岁的汤辰站在飘雪的冬夜里,怔怔看眼前包得严严实实的昔日同学。
原来你是小狗。她说。
邢天意笑了,非常爽朗快乐,和聚会上表演的腔调完全不同:对呀,我也可以是小狗。
她们买了热咖啡,在便利店里聊到通宵。
邢天意是原生种狼人,但在她成年之前,她的户籍标注一直都是普通人类,这是为了尽可能地隐藏她的身份。汤辰忽然理解了许多小时候根本不懂的事情:邢天意为什么总是爱找她玩?因为她是班上唯一一个身份公开的特殊人类,她在校园里最容易接近的同类。
汤辰说:对不起。
邢天意很快答:没关系。
汤辰便知道,邢天意什么都记得。羞愧让她耳朵发热,不得不低头猛喝热咖啡。她听见邢天意的笑声。坏心眼的,狡猾的,但没有一丝恶意。
随着交往渐深,邢天意跟她交换了秘密。邢天意的家族在寻找一个寿命极长的血族,苦寻两百多年后,邢天意终于在工作中看到了一份血族同盟的中国分盟成员名单。在这份必须标注中文名和英文名的名单上,有一个可疑的对象。
即便长相与资料中迥然不同,但这个血族居然保留了由邢天意祖先赠给她的名字。
汤辰只知道邢天意的目标人物是孙惠然,也就是改头换面之后的艾达。但孙惠然为何成为她的仇敌,邢天意没有细说。汤辰理解为,她需要自己帮忙,但不想让自己太深地涉入狼人和血族的争斗中。
作为报酬,邢天意会告诉汤辰许多关于血族和狼人的秘密,汤辰以此作为创作素材。血族对血液过敏、狼人对干净的毛发过敏这种又小又好笑的事情,汤辰觉得非常有趣。
她们时常见面,一般都在邢天意的家里,很偶尔的,若是由汤辰来确定见面的地点,她们才会出门。
也因为熟悉了,两个人都是女孩,有时候邢天意会直接在汤辰面前打扮换衣服。
一个夏日,邢天意的衬衣被墨水弄脏了,她脱下衬衣,只穿内衣在衣柜里找合适的衣服,但从镜子里看到了别扭地背过身去的汤辰。
邢天意蹲在她面前,汤辰立刻闭眼:请穿好衣服。
邢天意起身套了件T恤,平静地说:你不是汤辰,你是男的。
她列举了很多连汤辰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细节。除了不敢看邢天意换衣服之外,帮邢天意拿卫生巾时分不清化妆棉和棉条,不吃汤辰最喜欢的草莓味硬糖,说话方式会变得一板一眼,不讨厌眼镜,喜欢森林系列的香水……
邢天意站在她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汤明业”,这是汤辰身体中第二个人格的名字,一个30岁的男性。
他诞生于那个糟糕至极的生日,从此代替汤辰去处理一切让汤辰茫然和难受的事情。
这个答案让邢天意皱眉:那你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里、跟我说话,汤辰觉得是一件难受的事情?
汤明业:不,只是她正处于……例假期。
邢天意眨眨眼。
汤明业:她的经痛很严重,在吃止疼药也不奏效的时候,就会强行把我唤出来,让我来控制身体,代替她忍受这些。
邢天意恍然大悟,打了个响指:好方便!
第53章
代替汤辰承受经痛的汤明业, 很难准确地描述这种陌生的痛感。
它来自一个他认知中根本不存在的器官,但器官的疼痛是生物性的、不可阻隔的,不以人格为转移, 况且他本身依附在女人的躯体上,他必然承受这种痛。
汤明业被迫从这种痛苦中学会了一个真相: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人格”。被汤辰的大脑制造出来, 并且被汤辰所管理。
邢天意跟汤明业聊过很多次。在邢天意的认知里, 多重人格的每一个人格彼此之间都是完全独立的, 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否则这将引发主人格和衍生人格的混乱与崩溃。但汤明业的自知力太强了——或者说,是主人格汤辰用离谱的方式, 强迫自己的衍生人格知晓了一切。
从汤明业诞生的时候开始, 他就与汤辰分享所有的经历和记忆。两个人格都十分清楚一件事:汤明业诞生的时候,是汤辰以自己的父亲为样本制造的,他是人格意义上的“男性”, 他永远不可能代替汤辰接管这具身体。
汤明业曾跟邢天意聊过这个默认的决定。他和汤辰在键盘上相互沟通, 那些分属两种人格的对话, 若被第三者看到,对方一定会认为汤辰精神分裂。但他们愿意把这些对话分享给邢天意。
在世界上,邢天意是唯一知晓这个秘密的第三人。
在邢天意面前, 汤明业有时候比汤辰更坦率。此时在月光下,他告诉邢天意:“我是汤明业。你怎么发现的?”
邢天意在糖盒里拿起一颗红色的软糖:“你从来不吃草莓味的。”
汤明业:“草莓的味道无法复制,我不喜欢这种人工制造的香精气味。”
邢天意:“好吧。”
汤明业把话题拉回来:“现在我跟你坦白了,你可否告诉我, 血族一般都在哪里活动?”
邢天意:“你问这个做什么?”
汤明业:“汤辰在写一本以血族为主角的悬疑小说, 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城市里,她需要一些真实感。”
邢天意在犹豫。
汤明业:“这个地方真的很秘密吗?你都可以从那个愚蠢的恋爱脑吸血鬼口中打听出来, 说不定早就被其他人,比如他那位不够忠诚的男朋友知道了。”
邢天意:“……这一点我无法反驳。”
汤明业继续说:“难道是在一个中国式的墓地里?这倒是很符合血族的风格。”
邢天意:“在一个从未启用过的地铁站台里,54号站。你和我都进不去。”
汤明业顿住了,他闭上眼睛,停顿片刻后再度睁开,先看了邢天意一眼,随即从糖盒里捡起草莓味糖果丢进嘴巴里。
邢天意:“……你需要说服什么人的时候,或者需要跟别人沟通交流的时候,就让他出来是吧?”
汤辰嚼着糖果:“54号站,我有印象。这不是传说中的四大废弃地铁站吗?一点儿也不高端。”
汤辰十分失望。她想象中的血族聚会地点,至少也是能俯瞰城市的超华丽高层宴会厅,帷幔的颜色像红酒一样浓郁,而血液比红酒更醇厚,容貌精致的侍应上一秒还衣冠楚楚,下一秒所有衣服就被撕得粉碎,脆弱白皙的颈脖上浮起的淡青色血管,即将迎接血族无痛而又令人情.欲昂扬的利齿……
“打住。”邢天意说,“我对这种故事不感兴趣,好土啊。”
汤辰怒道:“土得过你跟孙惠然的百年恩仇?这种狗血的玩意儿我都不乐意写。”
只有面对汤辰,邢天意才会变得擅长挑衅又擅长讽刺:“你打听这些,不会想去探索那个破地铁站,然后用来创作你土了吧唧的巨作吧?”她很快乐地亮出身上的刺,虽然那些都是软刺,扎在汤辰身上像挠痒痒。
汤辰:“第一,我不是写给你看的,第二,我也不想写什么废弃地铁站,我只是想看看……”
她突兀地停住了。在月光下,在邢天意的身后,一条异常美丽的蓝色斗鱼,正在黑色的夜空中摆动它裙摆一般的尾巴。
它出现在这个地方,悬在空气之中,霎时间让汤辰以为自己在做梦。汤辰连忙把邢天意拉到身边,同时她毫无战斗力的兰花螳螂跃上头顶。
看不见精神体的邢天意先是茫然,随即发现汤辰额头上沁出的细小汗珠。她顺着汤辰的目光看去,周围一片漆黑。
“精神体?”邢天意戴上了帽子。她的狼耳朵在帽子下钻出,捕捉周围的声音,但一无所获。教堂周围除了她和汤辰,并没有别人。
汤辰却怨恨起了汤明业。她不知道那条斗鱼在这里已经停留了多久,听到了什么。她怀疑汤明业早就看到了斗鱼,汤明业绝对不会说出来——因为,他的人格是一个“普通人”。他不该有海域,也不该有看见精神体的能力。汤明业可以忍受自己无法抗拒的下腹隐痛,但不会主动违反人格的特点,去传达不符合“普通人”的信息。
哪怕,他确实拥有一双看得见精神体的眼睛。
汤辰此时非常害怕。在她的认知里,精神体不能离开自己的主人太远,比如她的兰花螳螂,离开她15米已经是极限。但邢天意在周围没有察觉到任何哨兵和向导的踪迹。
这是一条擅长探查的斗鱼。
她和邢天意谨慎地往后退,直到跨入教堂后方的山林。斗鱼的位置没有变化,只是朝着她们的方向微微转动身体。
“它追上来了吗?”邢天意问,“你看到了什么?”
几乎看不见教堂后面那口井了,汤辰才敢开口说话,“好了,安全了。是一条……”
她猛地噤声。
前方的邢天意边走边回头:“一条什么?”年轻的狼人看不见精神体。而在她面前,一条蓝色的斗鱼正摆动着尾巴。她走前一步,斗鱼便穿过了她的脸,顺滑得仿佛邢天意是一团空气。
汤辰的惊恐神情让邢天意站定了。有什么迎面而来,她被一片很薄很凉的水罩住,很快又脱离。邢天意瞬间毛骨悚然:“什么东西经过了我?”
斗鱼继续游,游过汤辰身边。它身上笼罩着一个很薄的水性膜。月光中,水膜如一个浑圆的球体,把斗鱼笼罩在内。它没有留恋这两个人,也丝毫没有显露任何的危险性,继续悠然地往教堂方向游动,直到结束它的夜游,消失在树丛之中。
而此时,在“百事可靠”里拖地的向云来,正重复着:“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象鼩在扒拉我耳机。”
耳机里传来隋郁的声音:“我说,我大哥的精神体是斗鱼。泰国斗鱼,蓝色的,很漂亮。”
向云来:“漂不漂亮关我屁事,我对他印象很差,你别提了。”
隋郁顿了顿,转换话题:“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毯?”
向云来拄着拖把站定。隋郁的口吻好奇怪,像在商量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无端端聊什么地毯?向云来的思绪窜出十万八千里,反问:“你要干啥?”
隋郁:“把房子装修一下,你下次来玩,我们可以一起在地毯上打游戏。”
向云来:“你连游戏机都买了?买了啥牌子?”
隋郁:“还在看,你喜欢什么?”
向云来:“我喜欢弱智游戏。”
隋郁:“那我买不弱智的,我教你玩。”
向云来笑了半天,忽然察觉重点错了,迅速更正:“谁要去你家玩啊!”
隋郁:“我邀请象鼩,你是陪客。”
向云来:“有本事你直接邀请它去,别带上我。”
无聊的废话一直聊得耳机没电,向云来悻悻挂断。他从隋郁家里逃离,刚到家没多久,隋郁的电话就来了。他们聊得很寻常,好像白天在隋郁家里发生的一场风波完全是小事情。
但向云来对镜看到自己唇上被隋郁咬伤的痕迹时,耳朵和脸会热起来,连身体深处也隐隐有一种蠢动。他的性反应次数很少,无论是最应该出现性反应的青春期——那时候他正辗转于网吧、小饭馆和便利店,一天打三份工,忙得脚不沾地,生活中从未遇到过自己喜欢的哨兵;还是他跟任东阳交往的这几年里——因为任东阳是向导,无法诱发向云来的性反应。
初级的性反应出现得太迟,也太猛烈了。他就像迎来了迟到的叛逆期,一面冷静地用已有的知识应对,一面手忙脚乱。他需要时间和空间去冷静,需要找到别的方式去压制性反应。但在店铺里接到隋郁电话、听见隋郁声音的时候,他仍旧感到一种可怕的、陌生的冷颤从内部苏醒。
它甚至不算喜悦,而是更强烈、更让向云来害怕的兴奋。他的大脑兴奋,身体也兴奋,和隋郁交谈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导火索上投下星点的火花。它会烧起来吗?它什么时候才燃烧?它会怎样燃烧?这些念头影子一样在向云来头脑里萦回穿梭。
他偶尔想起任东阳,发热的脑袋会冷却片刻。但并不会因此而有更多的负罪和愧疚。就连任东阳自己也说过无数次,“我不介意你和谁玩”。是的,只是“玩”——向云来心想,隋郁只能看到我,所以也只能关注我。如果这是一个游戏,他就是隋郁探索世界的奖品,金光闪闪地矗立在黑色怪兽群里。这个奖品偶然地刻上了“向云来”的名字。隋郁之所以会紧紧地抓住它,并不是因为它名为“向云来”。
向云来的头脑会继续冷却。但身体的温度还是会升高,皮肤的沁汗总是不能停止。
他训了象鼩一顿,把家和铺子里外都扫得干干净净,正决定走进浴室消耗半个小时,不料隋郁又发来信息。
向云来不想看了,他需要一场冷静的睡眠。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做梦,且梦境一定跟隋郁的海域有关。
但最终还是没忍住,点开了。
隋郁问他:你知道54号地铁站吗?我要去54号参加一场聚会。
第54章
沿着废弃的、埋藏在杂草和灌木丛中的铁轨走到尽头, 原本堆放建筑垃圾的地方有一间小小的方形房屋。还没有走近,血腥气扑面。
54号地铁站是一个从未启用过的地铁站,设计时并未设计运营功能。据向云来所说, 这地方一直封闭着,衍生出不少古怪离奇的故事。隋郁怀疑这些故事的源头都是神出鬼没的血族。
灌木丛中蹲着一个金发的血族,正吸食一包人造血液, 脚下还丢着不少空包装袋。他手中人造血液的外包装上有闪亮的荧光色香蕉。人造血液的口味多种多样, 除了水果、蔬菜, 还有各种菜肴。跟着这血族进入房屋、走下狭窄的下行步梯时,隋郁想起在向云来手机上看到的广告推送:麻婆豆腐味人造血液,完全模拟被血浸透的麻婆豆腐, 饱含丰富植物蛋白……
他忍不住笑了。
年轻的血族回过头, 金发之下的黑色脸庞上有十几枚眨动的眼睛。“你笑什么?”他流利地用普通话发问,“你笑我吃这个?我也可以不吃的,但最近肠胃不好, 不想冒险了。”他亲切且热情, 隋郁确信这是因为自己自报家门时, 亮出了隋家的名号。
亚洲大陆上的血族不多,但美洲,尤其是北美, 数量十分惊人。在那里,血族容易生存,也容易寻找猎物。与中国不同,加拿大一些地区并不禁止活体吸血, 那里几乎每一个城镇都有大大小小的血族俱乐部。好奇的、渴望寻求刺激的人们拥堵在俱乐部门口, 血族们从中挑选自己喜欢的类型,邀请他们进入俱乐部, 享受疯狂的愉悦或者预知的死亡。
隋家跟这些血族渊源深厚。
隋郁曾跟随大哥去探访过几个俱乐部。他那时候还年少,大哥认为把他放置在一个全都是陌生人的地方,可以帮助他更快地适应周围满是怪物的世界。隋郁每次走进那些俱乐部门口,总要在心里把自己武装起来。他想象自己走入一个古战场,他是唯一的勇士,面对成千上万的敌人。
他并没有因此增长多少勇气,但酒量却大有长进。喝酒时可以避免与他人对视,而且他是俱乐部的贵宾,没有人会在酒里设下陷阱。他尝遍了所有的酒,还跟几个喜欢流连俱乐部的血族成为了可以谈话的朋友。俱乐部对血族来说是一个安全的环境,而隋郁又是安全的人。他们会跟隋郁讲许多奇奇怪怪的血族秘密。
比如血族和狼人的世仇,很多年轻的血族并不清楚,也不在意。有的人认为“世仇”很酷,有的人认为可以随意找狼人打架很酷,而敌人是必须存在的——为了让成千上万的同类凝聚在一起,与其簇拥一个英雄,不如制造永生的天敌。长老们确信狼人也是这样想的,双方默契地保持仇恨与争斗,每隔五十年左右就捧出一个新的英雄。年轻的血族群体中,不少人偷偷仰慕美洲区的狼人领袖:传说他勇武无敌,有任何人都为之倾倒的气度,曾单枪匹马从500个血族驻扎的城堡中救出被囚禁的爱人。长老们很发愁,但无法阻止。
比如狼人曾散布谣言,称只要变成血族就会自动获得一座坐落于僻静山野的美丽别墅。这谣言导致无数居心叵测之人四处狩猎年轻的血族,试图通过他们的牙齿和病毒转化成另一种高贵种族。最近十年,由于世界经济的下落,失业者前所未有的多,这谣言卷土重来,但变成了“转化为血族可以获得乡间别墅,而转化成狼人可以获得城市的现代公寓”。血族俱乐部和狼人基地的门口总是人满为患,而两个族群越是解释,“既得利益者怕我们抢夺资源”的声浪就越盛。血族长老不得不安排高傲的、对现代文明不屑一顾的年长血族学习怎样应对当代互联网的舆论。为了维护两个族群的利益,据说血族和狼人私底下还会常常交流资讯,相互学习。这当然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又比如血族极度憎恶蚊子、臭虫、跳蚤这类吸血的动物。他们可以吸别人的血,但这些又小又恶心的小东西是绝对不能把口器扎进他们尊贵皮肤里的。对这些吸血怪物来说,血族的血液原本是难以入口的东西,但环境和生物的进化让它们的进食习惯和生物耐性大大改变。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世界各地都出现了敢于叮咬血族的坏东西,而疲于用手掌来应对这些东西的血族,成为了研发各类灭虫工具的专家。
隋郁在俱乐部里确实看到不少只作用于蚊虫、不会损伤血族的诱蚊器。年长的血族会苦口婆心地告诫刚刚转化为血族的人们:务必注意个人清洁卫生,务必定期在住所周围灭虫,否则会死——动物带来的病毒和细菌感染已经渐渐成为血族死亡的几个主要原因之一。
也因此,这个破败、隐蔽的地铁站里,没有任何蚊虫的踪影。
地铁站里亮着昏暗的灯,跟随引路人往前走,错落的脚步声在通道中震荡。隋郁忽然想:世界上应该有哨兵或者向导,拥有蚊子、跳蚤、臭虫这样的精神体吧?他又笑了,但很快克制住,打算离开后第一时间跟向云来分享这个怪想法。
响亮的哭声从灯火明亮处传来。
隋郁走到灯光中时,哭泣的那个人已经停止了抽泣。他擤完鼻涕,又用纸巾擦眼泪,盯着隋郁看了片刻:“嗨,好久不见。”
隋郁根本记不得他是谁,直到引路人骂道:“弗朗西斯科,滚开。”
隋郁想起来了。在任东阳的家中他见过这个血族:当日簇拥孙惠然的人之中,确实有这个冗长的名字。他记得弗朗西斯科有一头非常美丽柔顺的金发,也许拥有出色的容貌,但他无法分辨。
引路人走入一列地铁车厢,隋郁独自留在站台上。弗朗西斯科左手抓着半瓶子二锅头,右手拉着一个女性血族的胳膊:“我知道我不是好的对象,我喜欢到处玩儿,我不分场合乱说话,我明明答应他不再吸活人的血但我没做到……但他不能这样吧!断……断鸭分手?”
同伴:“断崖式分手。”
弗朗西斯科抽泣:“是的,我现在就像悬崖边上的人。我的心太痛了,如果跳下悬崖能治愈我的痛苦,我可以跳三千次……”
同伴们聊起别的话题,唯有那位女性始终温柔地牵住弗朗西斯科的手。弗朗西斯科翻来覆去责备自己,女人腕上的手表忽然响了一声。她提醒:“半小时到了。你还要我继续当树洞吗?”
弗朗西斯科:“……这么快吗?半小时收我500块,是不是太贵了,琳?我还有很多骂他的话没有说。”
他继续说下去:“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论血统,我比他高贵,论年纪,我比他大,论财力……我们八斤半两。”
在隋郁眼里,它是个哗哗流眼泪的怪物。怪物周围有更多怪物,各种发色,各种衣着,但都听着他说话。虽然有笑声,但没有人岔开话题或打断。仿佛这里是安全的,弗朗西斯科甚至开始谈论他男友在床上的表现:“只要他满足了,就不会再管我……”
隋郁眼前一花,弗朗西斯科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没人看到他怎么行动,但他已经夺下了角落里一个血族的手机。他亮出獠牙,咬碎了手中纤薄的通讯工具,那部红色的手机在他的掌中滚动,很快变成一团红色的金属。
一切都在呼吸间发生,而被夺走手机的血族刚从震愕中反应过来:“弗朗西斯科!”即便愤怒,但他显然忌惮弗朗西斯科,只能大吼,“你凭什么……”
“我可以骂他,但你不能拍下来。”弗朗西斯科带着鼻音说,“血族聚会禁止拍摄,你忘了吗?”
一边说,他的右手轻轻抚摸那位血族的脑袋,手的模样变得狰狞,骨节粗大,指甲尖锐。他把手中的金属团丢向轨道中弃置的地铁车厢,红色的金属团砰地巨响,深深嵌入车厢表面,几乎穿破那层厚厚的铁皮。血族尖长的手指抚过对方的喉咙,弗朗西斯科用手擦着眼泪:“他不喜欢我,连你也要给我捣乱是吗?”
年轻的血族立刻跪下:“对不起,弗朗西斯科。我绝不再犯。”
“把他赶出去,永远不许回来。”弗朗西斯科闪回原地,酒瓶一直被他抓在手里,他顿了一会儿,“我说到哪里了?”
然而同伴们已经对他的话题失去了兴趣。树洞离开了,弗朗西斯科看向隋郁。隋郁只好没话找话说:“我第一次来这里。”
弗朗西斯科振作精神:“你也是来开会的?”
隋郁:“我不知道我来做什么。不过来之前,我以为这里跟血族俱乐部差不多。”
弗朗西斯科:“我们聚会的时候,不会让外人进来。如果变成血族俱乐部,那每一个进入这里的普通人都要被咬死。我不喜欢这样。”
隋郁笑了笑:“确实。是我想错了。我居然认为这里会举行血族最喜欢的活体吸血大派对。”
“这怎么可能!”弗朗西斯科大声说,“我们都是吸饱了才过来的。”
隋郁:“……”
提到这件事,他眼前的金发怪物又开始抽泣:“偶尔吸一下有什么关系……一直吸同一个人的血,同一种口味,也是会腻的,你也这样认为,对吗?”
隋郁对他和恋人之间的争执全无兴趣,终于看见引路人钻出车厢朝自己招手,他立刻与弗朗西斯科道别。
车厢内部的装潢设计与简陋的站台不太一样,这里至少有相当舒适的桌椅,隋郁跨过车门,像进入另一个时空。他先看见一位银发的怪物端坐,随即便见到坐在银发怪物身边的,自己的兄长,隋司。
“我的弟弟,隋郁,你可以叫他Garrett。”隋司为二人介绍,“这位是血族同盟亚太区的长老,哈雷尔。”
隋郁冲哈雷尔打招呼:“你好。”
哈雷尔示意他坐下,态度很和善:“你知道今晚我们要讨论什么吗?”
隋郁:“不知道。”他也不明白为何血族的聚会,会有他和隋司两个局外人。
“我们在讨论孙惠然的事情。”哈雷尔说,“今夜,我们要商议出一个结果,关于如何解决孙惠然。”
第55章
孙惠然在血族中名声斐然, 又被长老罩着,没有人敢动她。一般来说,只要做的事情并不十分出格, 血族同盟对血族中的大人物,向来是不怎么严格管理的。
但孙惠然太出格了。
听哈雷尔和隋司讨论,隋郁渐渐明白:血族同盟打算放弃孙惠然。
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 恰好是前年在弗朗西斯科的斡旋和作用下, 由他的前度恋人, 特管委副秘书长蔡易推动通过的“血盟决议”。这份决议通过后,中国境内的血族管理与全球的血盟宗旨达成一致,即:承认血族在境内的活动, 执行与国际同轨、并根据国情调整的血族管理协议。
这份决议让国内的所有血族拥有了被承认的身份。虽然直到目前为止, 登记血族身份的工作仍障碍重重——光是想搞清楚血族的血型分类,就已经让特管委的技术部门崩溃了好几次。血族的血型与寻常人的血型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十分复杂的、如同指纹一样每个人都不一致的东西, 比如孙惠然这类由血族长老转化、寿命长达数百年的老东西, 和年轻的、新转化的血族, 在血型上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特征。即便遵循国际惯例去命名,单是把血型中的如尼文、拉丁语和各种不同国家、地区的方言转译成中文,就是一项大工程。
特管委试图简单粗暴地命名为“A1, A2,A3……”等字母与数字的组合,但遭到血盟的反对。“无法体现血族的悠久历史与优雅气质”,这个理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会议记录中。特管委以为血族正在开一个让凝滞的会议气氛变活泼的玩笑, 他们陪着笑了半分钟后发现, 血族是认真的。
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小到系统命名, 大到在活体吸血、聚居地、生活习俗上的管理冲突,加之还有与蔡易立场不同的特管委管理者从中为难,这两年来,血盟与特管委的关系屡次降至冰点。
原本弗朗西斯科是关键的斡旋人物。但随着蔡易的仕途畅顺和金毛的胡作非为,两人的分开让血盟的管理者失去了最有力的帮手。
站台上,弗朗西斯科不知跟同伴聊到了什么,哭声再次汽笛一样响亮。车厢中三个人静了一瞬,哈雷尔稍稍提高声音:“恰好斗兽场事件爆发,孙惠然让血盟的处境变得十分尴尬。”
更凑巧的是,转化孙惠然的那位大长老,血盟中最年长、最有权威的人之一,不幸地因感染新型病毒而罹患无法治愈的肺部感染,缠绵病榻半年后,身体从内部开始腐朽了。他一夜间化为灰烬,孙惠然失去了后盾。
危机办对斗兽场事件的调查已经十分深入。斗兽场已经保不住,但斗兽场背后贩卖特殊人类及器官的渠道仍试图断臂求生。
隋郁很少说话,一直在仔细地听。据调查,斗兽场的主要管理人员是孙惠然和邓老三。孙惠然和团队为斗兽场提供“兽”,但她已经金盘洗手;邓老三和她背后的011区地底人群体是斗兽场的实际运营者。现在邓老三潜逃,孙惠然有外交豁免权,两个主犯都不能归案,危机办和特管委十分愤怒。他们决心要抓住隐藏在斗兽场背后的另一条线,也就是——资金流向。
斗兽场并非一开始就存在,而是在漫长的岁月中,由地底人一点点建造而成的。如果说斗兽场的兽笼、场所本身并无难度,孙惠然用于存放器官和动手术的“库房”,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但调查困难重重。
仅仅是保存标本的标本箱,溯源到一半便不得不停止:可以保存赤须子、半丧尸化人类等等特殊人类器官的标本箱不是普通的医用耗材,它跟二六七医院用的是同一类型产品,而且个人无法购买。能制造这种标本箱的企业,国内只有一个。然而在调查到这个部分时,制造标本箱的企业起火了。客户资料在大火中散失,而云端储存的服务器又在国外,企业总部拒绝提供。
童醉的经历提供了另一条重要线索:当日他所在的地区危机办向总部及特管委报告了赤须子的存在,但先抵达当地的却是孙惠然团队。意外的是,派到童醉家乡调查当地危机办的人失联了,至今仍未发现他们的下落。
危机办极其愤怒。原本的灰色地带,现在泾渭分明,血盟的日子变得十分艰难。他们的选择只有一个:交出孙惠然。
“血盟当时出面保释了孙惠然。但她似乎察觉了我们的意图,在返回血盟基地的途中,咬死两个血族后逃跑了。”哈雷尔说,“我们已经尽全力查找了这座城市所有的地区,但都没有发现她的踪迹。现在我们唯一无法进入的地方,就剩王都区了。”
隋郁:“因为黑兵?”
哈雷尔:“是的。黑兵首领是个狼人,这让我们的活动大大受阻。”
隋郁:“你们找出孙惠然之后,要执行私刑?”
哈雷尔:“不是私刑,是血盟的裁决。血盟的裁决高于地球上任何的法律,孙惠然的生死将由血盟来决定,包括是否要将她交给特管委,交出的是活人还是尸体。”
隋郁终于明白大哥为何让自己列席:他时常通过“人脉”在危机办和特管委打听消息,这“人脉”正是隋司。隋司是隋家在中国境内的代表,他不仅有庞大的、与特殊人类和普通人类都相关的经济事业,同时也有特殊的政治身份。隋郁无法识别人脸的疾病,让他很少参与这些活动和事务,他乐得清静,但也因此对隋司做过什么、怎么做,并不十分清楚。
但如何进入王都区,乃至在王都区内寻找孙惠然——她可能在,也可能不在,这是一个未知数——隋司和哈雷尔这边都做不到。他们现在无法依赖黑兵,也不可能求助于危机办。隋司便立刻想到了弟弟:“我记得任东阳给你介绍过一个很熟悉王都区事情的人。”
隋郁:“介绍过,但他只熟悉哨兵和向导。”
隋司:“问一问。我们可以提供资金。”
隋郁沉默了。哈雷尔与隋司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隋郁心中一点儿也不愿意把向云来拉进这趟浑水,况且向云来憎恨孙惠然,他不会接受这个提议的。但他一味拒绝,会显得可疑。
“好,我去问问。”隋郁说,“但我不能保证……”
隋司:“你必须保证。”
隋郁:“我做不到。”
他很少忤逆兄长。隋司静了片刻,温和地说:“那由我去问。”
不等隋郁回答,隋司扭头对哈雷尔说:“在王都区找孙惠然这件事,交给我们吧。”
走上站台,先看到的是抱着酒瓶滚在地上的弗朗西斯科。哈雷尔对隋司说:“抱歉,他总是这样。”
隋司笑道:“我能理解。失恋对任何一个人都是大事。”
弗朗西斯科醉得迷糊了,抓住同伴要接吻:“不要哭,蔡,我很快就回来……”
隋司和隋郁离开了站台。弗朗西斯科的哭声断断续续,间杂着哈雷尔压抑的怒斥。隋郁与大哥并肩而行,问:“你和血盟的关系这么密切?为什么要参与到这件事中?”
“下半年的国际特殊人类论坛,对我们来说很重要。”隋司说,“这件事如果不能顺利解决,这里对特殊人类就是一个极端危险的地方。谁会愿意到这里讨论什么共融、未来和经济合作?斗兽场事件已经传到外头去了,特管委现在压力非常大。”
隋郁:“你知道任东阳去了哪里吗?”
隋司转头看隋郁,停下了脚步。隋郁从小与他相伴长大,对大哥扭曲、歪斜的脸部已经不觉得恐惧。他与隋司对视,隋司最后说:“从我刚刚提到任东阳开始,你就有点儿不对劲。”
隋郁:“他被狼人抓走了,现在还下落不明。”为了让这个说辞更加可信,他继续道,“我很担心他。他为了帮助我进入王都区寻找那个人,做了不少事。”
隋司没有追问:“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斗兽场背后的资金流向,我怀疑跟任东阳有关。他为不少特殊人类相关企业做咨询,筹集资金和洗白黑钱,他是有渠道的。”
隋郁:“那狼人为什么要抓走他?”
“不清楚。”隋司说,“现在危机办和黑兵都在找他,且等着吧。”
两人走到了通道尽头,沿着长而狭窄的楼梯往上。隋司继续问:“你尽快跟那个……那个人怎么称呼?我今晚就要知道他愿不愿意帮忙。”
隋郁嘴上答应,心中一团乱麻。不知为什么,想到隋司可能与向云来见面,他蓦地生出强烈的恐惧。
脚下忽然踩到了一些滑腻的液体。隋司站定了,隋郁先跨一步,挡在他的面前。银狐和斗鱼几乎同时从他俩身上窜出。
银狐落在楼梯上,轻快地往前奔跑。斗鱼悠然游动,在隋司和隋郁身边徘徊。
楼梯尽头是54号站出口的小房子。那位金发的年轻血族将会为他们打开密码门。
但一个被刺破的人造血液袋子落在楼梯上,荧光色的香蕉在昏暗中闪亮。
楼梯的尽头,密码门敞开着。金发的血族倒在地上,他被人撕扯成了两截,一截在外,一截在内。隋郁第一次看到一个死亡的血族会以这样近似人类的方式陈尸:他的躯体没有消失,血仿佛无穷无尽从断口中流出来。
他在瞬间明白——对方死在同类手中。只有被血族杀死,他们的尸体才会保持原来的模样,而不是迅速在空气中消亡。
斗鱼在空中翻滚,兄弟俩同时抬头。
一个巨大的、仿似蝙蝠的物体正贴在顶上。察觉到他人目光,用作伪装的肉膜无声收缩,随即露出一张遍布伤痕的、眼瞳竖直的怪脸。
第56章
许多年前在夜晚河岸边等待情人的孙惠然, 是个红发绿眼的少女。
那时候席卷世界的战争还没有爆发,她在庄园里干活,从城市回来的主人和新妻子谈论的全是工人罢工、议会与改革。她对庄园之外的世界毫无兴趣, 唯一能让她从早晨就心跳不已的,只有与情人的夜间约会。
泥土弄脏了她的裙摆,她在河边清洗污渍, 一艘小船无声地从对岸漂过来。
船上躺着一位醉醺醺的银发青年。
孙惠然忘记了自己当时的名字, 但记得青年从月夜下的小船中站起, 用温柔的声音询问:我是哈雷尔,你在等我吗?
死神以优雅、英俊的完美姿态降临。即便对方气质高贵,身上的衣物、饰品价值不菲, 动物性的直觉和恐惧还是让她汗毛直竖。
她立刻跪下, 抓住他的衣角:请你听我说几句话。请不要伤害我,如果你留着我,你将会得到两个礼物。还有一个人正在赶来的正在路上, 我在河边是为了等她。
哈雷尔:她比你更好?
孙惠然:是的, 她非常美丽。
哈雷尔放声大笑:你把你的朋友献给我?
孙惠然:我认为, 你会喜欢她的。
她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不那么谄媚,至少充满真诚。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吸血的怪物,她以为哈雷尔是一个猎艳者, 而且是有头有脸的猎艳者。
她确信,和一个平凡的农户女儿相比,美丽、丰满的贵族夫人一定更能引起眼前男人的兴趣——她等待的正是庄园主人的新妻子,她们总是在夜晚的河边见面, 低语、拥抱、亲吻, 宽大的裙摆淹没她们的双手和双脚。
直到看见哈雷尔咬穿情人的颈脖,孙惠然才意识到眼前的怪物正在捕猎。情人柔和的脸庞逐渐枯朽, 身体迅速从青春转为苍老,连声音也变得虚弱嘶哑,可她仍冲孙惠然大喊:跑!快跑!
孙惠然转身跑进了树林。她边跑边哭,树枝划破了她的脸颊,她跌在小溪里,双腿发软,站不起来了,便爬着远离身后的河岸。哭叫和挣扎声渐渐微弱,直到彻底听不见。孙惠然跑进了护林人空置的小屋,从门口抓起一把斧头。
她膝盖鲜血淋漓,这气味和一路上留下的痕迹,成为哈雷尔追踪的路标。
孙惠然躲在柜子边,抱着斧头瑟瑟发抖。她没听见门窗的破坏声:哈雷尔直接掀开了屋顶。在孙惠然的尖叫声中,银发的血族揽着她的腰飞起。斧头沉重地落下,孙惠然甚至没听见任何重物坠地的响声,他们一瞬间就已经高高腾空。
她看见自己像鸟儿一样飞起来,脚下的天地因月光而一片明亮。她还看见黑天中密布的星辰,蜿蜒的银白色大河,煤矿上日夜不息的火红光芒舔舐低垂的云层。在她脚下,大地像一个倒扣的盘子,圆润地闪光。
孙惠然忘记了害怕。高空中的冷风吹动她的头发,她仰头看哈雷尔:你是什么?神灵?或者恶魔?
哈雷尔:我超越一切。
孙惠然:你已经吃饱了,是吗?你不必再吃我。我愿意服侍你,永生永世。
哈雷尔咧嘴笑了:我不吃你,要享受你的另有其人。
在哈雷尔的城堡中,孙惠然接收了转化。转化她的是哈雷尔的朋友拉斐尔,一个沉默寡言的黑发血族。和喜欢夺走他人性命、享受极致恐惧的哈雷尔相比,拉斐尔更乐意制造新的血族。哈雷尔撺掇孙惠然喊拉斐尔为“母亲”,即便这会招来拉斐尔毫不留情的痛斥和攻击,但哈雷尔乐此不疲。
孙惠然在那座城堡里和他们,还有许多血族度过了几十年的时光。和哈雷尔的提议不同,她称拉斐尔为“父亲”,他们之间确实有非常亲昵的关系,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拉斐尔是一位高明的医生,而她是他最出色的弟子。
有时候哈雷尔会谈起孙惠然对情人的背叛,语气里很有几分钦佩:你不像女人,女人总是忠贞的。
孙惠然:看来你认识的女人还不够多,实际上,女人和男人一样擅长背叛。
孙惠然的寿命很长,所以她赐予过许多人背叛。但很少有人能够背叛她。她痛恨每一次背叛,所以总要掠夺背叛者的性命:无论是当日决心离开她的爱人,还是今日决定放弃她的血盟。
在她和隋郁对上眼神的瞬间,她朝隋郁袭去。
血族中的绝大多数人看不见精神体,他们的视神经没有变异。孙惠然看不到朝她冲过来的银狐,但仍旧感到一种冰冷的东西穿过了自己的身体。她的心脏甚至因此而紧绷了一瞬间,这不到一秒钟的痛苦让她立刻从顶上滚下来。
才落到中途,她立刻翻滚着再度振作。她双脚踢向隋郁,但同时感到另一种冰冷的东西,数量极多,像刺一样扎进她的身体。痛感微弱,但她很不舒服。她一直都不喜欢跟哨兵或者向导对峙,看不到精神体会令她有一种被蒙蔽、被欺瞒的感觉,无法掌握全局的战斗,她十分憎厌。
脚踢在了隋郁胸口,但隋郁与他身后的隋司同时出手,抓住了孙惠然的脚踝。
孙惠然厉声:“放开我!”
她双脚变化得像鸟儿一样,露出尖锐的指甲,比刀刃还要致命。当刀刃猛地伸长,差点扎进隋郁身体时,隋司毫不犹豫地折断了孙惠然的脚踝。
孙惠然痛得疯狂了。她扑向隋司,张开大口。口中森然的獠牙像闸刀一样朝隋司的脸落下。隋司躲闪中没有站稳,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孙惠然还没来得及高兴,背上重重吃了一脚。这一踢令她失去平衡,笔直摔到通道的的地上。
隋司并未受伤,他在落地的时候抓稳了扶手。孙惠然从他身边摔下,他的斗鱼已经化出数十个影子,密密地包围孙惠然。
实际上,精神体在战斗中对人体造成的伤害是非常微弱的。据说在哨兵与向导初诞生的时候,精神体是一种强大的武器,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为了保护哨兵和向导,让他们变得更近似普通人,精神体的存在感渐渐弱化。到了现在,只有与同类对战,它们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隋司的斗鱼拥有非常明亮、鲜丽的颜色,这些颜色能够通过游动路径、游动姿态和环境反光幻化出更多的色彩,用来迷惑敌人,甚至短暂夺走敌人的视觉能力。可惜面对孙惠然,这一切都不奏效。
孙惠然起身了,却没有动弹。从斗兽场开始,她就一直不断受伤。她心中其实诧异过:她活了很久、很久,也受过不少伤,甚至有过濒死体验,但总是能很快地化险为夷——为什么现在不行了?
伤口的恢复速度变慢,骨头变脆,和最巅峰时期相比,就连反应也变得迟钝了。在日常生活中,这种迟钝没有任何影响,但面对敌人时,它们将导致死亡。
孙惠然的心脏在不停搏动,她没有时间找出身体异变的原因,很快想起自己来到这里并非为了袭击隋郁。她腾飞而起,几乎贴着通道的顶部,朝站台疾飞。
站台上的血族虽然多,但唯有长老哈雷尔拥有飞翔的能力。孙惠然眼前一花,她看到一抹金色的长发在眼前掠过,立刻一把抓住。弗朗西斯科是踩着通道墙壁跳到孙惠然面前的,他抓住孙惠然,把她重重摔在了地上。
孙惠然咬上弗朗西斯科手臂时,弗朗西斯科低声说:“别咬我呀!我来帮你的!你今天不应该……嗷!!!”
孙惠然根本不松口,一扭头,直接扯下他胳膊上一大片血肉。
被同族撕咬的伤口难以愈合,弗朗西斯科竟然没有退开,他继续说:“快走吧,艾达,趁哈雷尔还……”
孙惠然吼道:“闭嘴!叛徒!”
她用刚刚恢复、仍剧烈疼痛着的右足踢开弗朗西斯科。弗朗西斯科手臂上的伤口相当狰狞,他摔落在地上,一片猩红立刻从他身下蔓延出来。其他血族立刻救助弗朗西斯科,哈雷尔静静走入通道,血族自动分开一条路让他通过。
他用孙惠然很熟悉的温柔声音问:“你是来赎罪和忏悔的吗,艾达?向被你杀死的两个同族。”
孙惠然尖声笑了:“那你呢?你也会忏悔吗?向拉斐尔。”
哈雷尔:“拉斐尔的死,我们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孙惠然:“他把你当作最重要的人,你却杀了他!”
哈雷尔:“现实生活并不是你写的蹩脚小说,艾达。你的指责必须要有证据。”
话音刚落,孙惠然的身影仿佛化作一枚炮弹,朝哈雷尔激射而去。她脸上、身上布满了弗朗西斯科的血,这让她看起来更似怪物了——但奇妙的是,此时此刻在隋郁眼中,孙惠然的脸却异常清晰。
那张原本就非人的脸没有唤醒他的识别障碍,他清晰地看见孙惠然扁平竖立的双瞳,脸上横七竖八、密密麻麻的伤痕,还有口中惊人的尖锐獠牙。
他看向隋司。隋司一动不动,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掺和。
仅仅这分身的一瞬间,孙惠然便发出了更加凄厉的尖叫。
两幅比哈雷尔本人还要庞大的翅膀从他身后伸展而出。那并非孙惠然的肉膜翅膀,而是由森白的骨头组成的骨翅。它们尖利、沉重,往前延伸,刺穿了孙惠然的肩膀。
砰地一声巨响,孙惠然被高高钉在了站台的天花板上。她扭动、挣扎,用各种语言诅咒哈雷尔,控诉哈雷尔对拉斐尔以及她的背叛。
她的血从伤口流出来,顺着骨翅落在哈雷尔身上。
哈雷尔忽然皱眉:“艾达,你的血……为什么会有杂质?”
站台上除了孙惠然的斥骂,还有弗朗西斯科的哭声。他四处寻找手机,要拍下自己受伤的惨状发给蔡易。同伴提醒他所有手机都被哈雷尔没收,他左右一看,竟朝隋郁伸出手:“借我。”
隋郁心头一动,立刻拿出手机。他满脸善意地拍下弗朗西斯科满脸的眼泪和血迹,镜头在他手臂伤口上晃动。然而前景一片模糊,他真正对焦的是哈雷尔和正与他对峙的孙惠然。
“我的血怎么会有杂质?”孙惠然厉声道,“还想给我编排什么罪名?”
哈雷尔用指尖蘸了一点儿血,先嗅后舔。“……你被什么东西咬过?”他问,“还是你喝过什么怪东西的血?”
“这就是你把我剔除出血盟的原因吗?”孙惠然大笑,“用这种匪夷所思的理由……我没有吃过任何怪东西!我没有被什么别的东西咬过!我的血一直纯净,像拉斐尔赐予我的一样纯净!”
而此时,在距离54号站还有一公里的地方,出租车司机停下了车。他扭头对副驾驶座上的邢天意说:“姑娘,前面我可不走了啊。这地儿太偏了,要不是看在你们两个女孩儿份上,我是绝对不会来的。”
坐在后座的汤辰和向云来面面相觑。向云来:“师傅您看清楚点儿,我不是女的啊。您再往前开开。”
司机:“不是女的我更怕!下车!给钱!”
第57章
司机离开的时候还狐疑地盯着向云来看了两眼, 看得向云来毛骨悚然。
车尾灯消失后,周围一片黑暗,只有稀少的灯光隐藏在一公里外的54号站台。
向云来会遇到她俩纯属偶然:他对那一瞬间“不存在海域”的汤辰耿耿于怀, 去汤辰家找她的时候,恰好遇到了正从汤辰家中离开的邢天意。
向云来对邢天意也全无好感,但当时多亏她帮忙才打开斗兽场的库房, 他潦草地打了个招呼。汤辰从家中走出来, 低头看手机:“打车得先走出王都区, 我直接搜54号站就可以吗?”
抬头时,三个人面面相觑。向云来:“你们去54号站?我也去。”他面不改色地撒谎,“我特别熟悉54号站。”
三人挤在车上, 各怀心思。邢天意允许向云来同行, 是因为向云来和她一样讨厌血族,若是向云来和血族发生争执,她就可以从旁观察, 收集更多信息。汤辰没有反对, 是因为她信任邢天意, 也信任向云来,虽然54号站足够神秘和吸引人,但毕竟是血族的聚集地, 多一个人她就多一份安心。向云来同行的目的则简单很多:他知道隋郁今晚就在54号站,而且两个女孩到偏僻地方去,他不放心。
但往54号站没走多远,邢天意就识破了:“你来过?你熟悉?”
向云来万分真诚:“我听过。”
邢天意翻了个白眼。向云来忽然感到很有趣:和汤辰在一块儿的邢天意, 跟孙惠然身边草莓挞般甜美可爱的邢天意, 仿佛是两个人。
汤辰试图缓和气氛,邢天意却伸手拦住了往前走的两个人。她嗅觉灵敏, 前方只亮了两盏照明灯的站台上,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向云来一路上其实精神都紧绷着,邢天意拦住他们,他立刻条件反射地释放了象鼩。但汤辰毫无动静,向云来瞥她一眼,象鼩同时化作雾气,弥漫四方。
“我过去看看……邢天意!”向云来刚往前走,试图把两个女孩挡在身后,邢天意却已经跑向了54号站。
越是靠近,血腥气仿佛铺天盖地。小房子的门开着,半截人身滚落在门外。向云来从未如此全神贯注,他驱动精神体的雾气进入小房子,往楼梯下延伸。隋郁呢?隋郁是否安全——很快,他察觉到了银狐的气息。但同时,他也发现了斗鱼的踪迹。
“出事了。”向云来忍着恶心想走进去,却被邢天意拉住。
“别动!”
三人屏住呼吸。一种奇怪的响声从楼梯下方的通道传来,有什么正在疾飞,带着坚硬的锐物,在通道的天花板和墙上撞击出一连串的响亮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邢天意忽然一把将向云来和汤辰推到灌木丛中。
与此同时,浑身披挂鲜血的孙惠然,从通道中如一只巨大蝙蝠,旋转着飞出。
她掠过门口,与惊愕的邢天意打了个照面。但她没有停留,起伏着奋力拍打翅膀腾空而起,往一旁的荒地飞去。
“然姐!”邢天意在瞬间恢复了她那无助、天真的声线,转身追了上去。
此时站台上,负伤的弗朗西斯科正抱着琳的尸体。谁都没有想到,孙惠然居然以巨大的力气折断了哈雷尔控制住她的骨翅。
那骨翅扎进血族的身体,仿佛瞬间生根,往孙惠然肩膀的肌肉和骨头里钻。这是哈雷尔这样的长老才能拥有的、由骨头组成的巨大翅膀。它们可以腾飞,也可以作为武器,同时也证明了这些寿命极长的血族已经并非人类。血族无法违抗骨刑,受刑之人难以逃脱、难以痊愈,而骨头造成的创伤还会永远地疼痛,时刻警醒不够乖的血族,世上仍有其他东西能制伏他们。
骨翅十分坚硬,但骨头和骨头之间存在连接的缝隙。孙惠然正是施力于这些缝隙,拧断了骨翅。
这是哈雷尔自成为血盟长老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屈辱。从未有人敢违逆过他的骨刑,所以他大意了。骨翅被折断的瞬间,罕见的痛楚传来,他看见孙惠然从天花板上坠下,左右的肩膀上还深深扎着他的森白骨头。
但孙惠然没有落地。她在坠落的时候忽然甩动翅膀,身体随即旋转,扑向了一旁受伤的弗朗西斯科。
弗朗西斯科身边的正是为他充当收费树洞的琳。琳行动速度极快,眨眼跃到孙惠然身后,猛地掐住了孙惠然的脖子。她尖利的指甲已经扎入孙惠然颈脖,孙惠然在虚弱中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厉声长叫,狠狠地从自己的左肩拔出了哈雷尔的断骨!
仿佛把一截生根的植物硬生生拔出地面,她的伤口变得更大、更深了。但她手握断骨,毫不犹豫,反手刺入了琳的喉咙。
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来自哈雷尔的骨头成为了孙惠然最称手的武器。她拔出骨头后,琳吃惊地捂住脖子,那伤口果然无法愈合。孙惠然挟持着琳,只犹豫了一秒钟便低头吸食琳的血液。
“艾达!!!”哈雷尔狂怒的嘶吼在站台与轨道之间卷起了旋风。他扑向孙惠然,孙惠然却后跳躲过他的袭击,把琳的尸体丢向了哈雷尔。
她知道,哈雷尔很疼琳。这个只喜欢夺走他人性命、不喜欢转化新血族的长老,漫长的一生中只转化过两个人:弗朗西斯科,还有他最喜欢的孩子,琳。
哈雷尔无法放开琳的尸体。他甚至不能相信,自己最疼爱的弟子已经被孙惠然咬死。琳的脸孔呈现出失血的苍白,绿色的眼睛半睁着,她死于哈雷尔的骨头和孙惠然的牙齿。
一声巨响!狂怒的哈雷尔背后再度生出骨翅!原本被孙惠然折断的那两只翅膀已经复原,而新生的这两只更为健壮庞大。四只翅膀就像四根瘦长的手,哈雷尔把琳的尸体交给弗朗西斯科,借助四只骨头构成的巨爪在墙壁上攀爬,以极快的速度朝飞出通道的孙惠然追去。
向云来和汤辰被邢天意推到灌木丛之中,摔在轨道上。两人才刚爬起,另一个比孙惠然更奇特的怪物从门中冲出。银发血族的脸庞也失去了人的形态,他和孙惠然一样拥有竖立的双瞳,鼻子前突,像正在狩猎的异兽。突然,他转头看着向云来和汤辰的位置。
向云来无法动弹。即便在斗兽场中看到兽们厮打、看到狼人和孙惠然殴斗,但那些至少还保持着人类的手脚形态——眼前的怪物看起来像是人,但更似四只翅膀的大蛾子。
他非常恐惧,但他不能移动。汤辰正缩在他的身后。精神体的气息从未如此激荡,他在瞬间后悔:为什么不让擅长战斗的隋郁教自己怎么自卫?
随即,他脑中掠过一丝诧异:他的象鼩彻底化为雾气,弥漫在54号站台的地面建筑周围,而他和汤辰就在这雾气的中心。
此时此刻,任何一个向导或哨兵进入雾气范畴,向云来立刻就能察觉他们的海域。他可以选择进入或者远离,但他必然能感受到海域的恐惧波动——但身后的汤辰,什么都没有。
向云来已经说不清自己是害怕眼前的怪物,还是更害怕身后异样的汤辰。
但哈雷尔对向云来毫无兴趣,他振动翅膀飞了起来,前方的荒地上空还残留着孙惠然踉跄的影子。
就在他试图振翅追击的时候,雪亮的车灯忽然从54号站前方扫过。闪烁的警灯正穿过道路,飞速往这里来。似乎是看到了半空中的人影,警笛也随之鸣响。
“哈雷尔!”隋司从小房子中冲出来,“不要因小失大!”
骨头的翅膀在夜风中空空地扇动。哈雷尔眼看着孙惠然的影子彻底消失,最终不得不收起翅膀,慢慢落地。
把警察带到这里来的,正是向云来他们那辆滴滴的司机。两女一男,到偏僻的地方去不知道要搞什么事情,十分可疑——警察正在附近巡逻,接到报案信息后顺便拐了个弯过来调查,不料遇上了大案。
哈雷尔对普通人类没有一丝恐惧,对警徽、警车也没有任何感觉。但隋司提醒了他:他们为什么要清除孙惠然?为了血盟在国内的发展,为了下半年的国际特殊人类论坛。此时如果他跟警方起了冲突,一切全都竹篮打水。
隋司走到一旁打电话,很快,危机办的主任便联系上了在场的警察。普通人类、特殊人类以警车的灯光为界限,泾渭分明。“这是杀人”“血族不也是人吗”“我们不能确定下面有没有普通人类”……带队的警察与电话的人互不相让。争论了十几分钟后,他把手机交给隋司。隋司接听后,转头联系了仍停留在站台上的隋郁,让他和站台上的血族全部回到地面。
隋郁是跑着上来的。他一分钟也不想跟血族们呆在一起,更何况他已经察觉到了向云来的精神体气息。
踏出小房间门,他先看到隋司,随即准确地在一旁找到了与汤辰呆着的向云来。
他没有立刻跑到向云来身边,而是先对隋司说:“这里你来处理,是么?”
隋司第一次在自己弟弟的脸上看到如此新鲜的神情:尽管周围全是人,他眼中却没有一丝的恐惧和忍耐,狂喜、畅快、紧张、局促,如此复杂,如此令人惊奇,这些从未在隋郁身上诞生过的表情让他的弟弟像一个寻常人了。
隋司扭头看着向云来:“他是谁?”
隋郁不答。
隋司:“我在站台的时候发现有向导在窥探周围的环境。是他吗?”
隋郁:“他没有恶意。”
隋司:“所以他是谁?”
隋郁只好坦白:“他就是帮我忙的那个向导。”
隋司:“哦?”他的语气里有几丝说不清的兴趣。
愈发紧张的隋郁提醒他:“孙惠然已经出现了,我们不需要再委托他帮忙。”
“打个招呼而已。”隋司笑着说,“你紧张什么?”
但警察过来与他谈话,他无暇分身。隋郁立刻趁机溜到向云来身边,两人目光碰上,各自都是一半喜悦,一半紧张。向云来看到隋郁还有另一份安心:“发生什么事了?那个大蛾子是吸血鬼?”
隋郁低声道:“嗯,刚刚跟我说话的是我大哥。”
向云来对他大哥没好感也没兴趣,敷衍地接话:“哦,你们长得好像。”他说完看见隋郁衣角的血,吓了一跳,“你受伤了?!”
隋郁把站台上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向云来听得一愣一愣的:“血族和孙惠然……自相残杀?”
隋郁:“孙惠然呢?”
向云来指着荒地:“飞那边去了。”
孙惠然并未飞很远。她失血太多,又身受重伤,能逃出站台已经耗尽了力气。死亡的预感从未如此清晰,她看见一弯半月挂在天上,昏沉中想起了许多年前银色的河流和悬挂天空的明亮月亮。她或许早就死了,死在第一次背叛爱人的时候,死在拉斐尔的牙齿下,死在一次次改头换面、更换名字和身份的岁月里。她恨透了哈雷尔,连同那些安全的、傻笑的血族。一时愤怒,一时哀怨,一时憎恨,千万种复杂的感情在她胸口里翻腾,她支撑不住,斜着往树林栽落。
右肩还留着哈雷尔的骨头,它们令她浑身都痛得颤抖,原本被同族伤害的疼痛是这样惨烈和持久的。但奇特的是,琳的血液又正在治愈她的内脏。她受伤的骨头和脏器正在以久违的惊人速度恢复。
孙惠然一时间还理不清这其中的关窍。她闭上眼睛,握紧了手中充当武器的长老骨头,用最后的力气拍打翅膀,试图降低坠落的冲击。
但她却稳稳地落在了一个怀抱之中。
“然姐。”接住她的人因为承受不住她的体重和坠落的冲击,抱着她在地上滚了两圈,爬起来又更急切地喊,“然姐!你受伤了。”
睁眼就看到流泪的邢天意,这感受实在谈不上好。邢天意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笑着的,偶尔的哭泣,两个人都晓得是情.趣和心机。但邢天意现在哭得可真是厉害,眼泪那么大颗,眼睛那么红。
怎么哭比笑更让人心头颤动呢?孙惠然不知道。她慢慢抱紧了邢天意,紧得让她自己都诧异。
“你不会离开我,对吗?”她问。
邢天意的手温柔地轻抚她疼痛的背脊,带着哽咽的鼻音:“只要你不离开我,只要我还没死……然姐……然姐,我吓坏了,我真的……怎么办?你发生什么事了?我要救你,我……”
邢天意哭得结结巴巴,孙惠然靠在她的肩膀上,笑得像喟叹,最后彻底地、放心地把自己的重量交给了她。
第58章
半小时后, 危机办的人来了,带队的是狼人雷迟,队伍中还有谢子京和龙游。
向云来知道隋郁认不出来, 低声告诉他:“穿黄色外套那个是龙游,方虞入院的时候想给他做海域巡弋的调剂师。”他说完龙游又介绍哪一个是谢子京。讲得太细致了,扭头看见隋司似笑非笑看着他。向云来忽然意识到, 他的这种行为可能会让隋司察觉, 他已经知道了隋郁的秘密。向云来连忙停口, 装作若无其事轻轻咳嗽。
谢子京发现了他俩,笔直走过来:“你俩在这里干什么?”
向云来:“饭后散步。”
谢子京:“散多久了?从王都区散到这里,少说也得一天一夜吧?”
向云来:“哈哈, 哈哈哈……”
谢子京白他俩一眼:“你俩真是粘得比秦戈跟我还……没受伤吧?别乱走啊, 调查完了再送你们回去。”他边说边往金毛吸血鬼走去,迅速抬手敲了哭丧着脸的弗朗西斯科一脑壳。
雷迟与警方、哈雷尔和隋司交涉,很快, 警察便开着车回去了。雷迟对哈雷尔说:“即便特管委通过了血族决议, 也不代表你们可以这里执行私刑。”隋司正要说什么, 雷迟直接打断,“谁来说情都没有用,今天我必须公事公办。你, 哈雷尔,还有你身边的所有血族,全都跟我们回危机办录口供。”
哈雷尔一脸不屑,唯有隋司保持着得体的笑容, 低声对雷迟说着什么。
向云来问隋郁:“你大哥到底是什么人物?”
隋郁:“他是特管委的外务顾问。”
向云来这才想起, 隋郁总是能从特管委打听到各种消息,而且哗哗给特管委和二六七医院掏钱。但即便这样, 王都区他们也无法渗透。向云来一时间不知道是佩服混乱的王都区,还是佩服黑兵了。
刑侦科的几个人钻进了小房子,走下楼梯。龙游的黄外套很显眼,他在门口踟蹰了片刻,小心翼翼绕开血族的尸体和鲜血,慢吞吞往下走。
向云来一时半刻没什么事可做,便收敛雾气,象鼩在他手掌心跳来跳去,最后蹦到汤辰的脑袋上,揪着她的头发。汤辰哎了一声,一只粉红色的兰花螳螂从她肩头冒出,很快爬到象鼩身边,模仿象鼩的姿态,站在象鼩头顶上。
向云来:“……你海域又回来了?”
汤辰:“听不懂你说什么。”
向云来:“你别给我装。你和邢天意到这里来,肯定不止是为了取材和采风。这破地方有什么可采的?还是大晚上?”
到54号拍照取材,为下一篇小说做准备,这是汤辰给向云来的理由。邢天意自然是陪她前去的好友,但向云来看到邢天意追着孙惠然离开就明白,今夜这趟出行,主角分明是邢天意。
汤辰还在装傻:“我海域一直在啊,什么回不回来的……”
她刚说完,54号站台下面忽然传出惊呼。有人迅速跑上来:“调剂师!调剂师在吗!龙游出事了!”
龙游目前以实习调剂师身份在刑侦科工作,今天是他第一次到命案现场。鲜血和血腥气已经让他极度不适,走到站台上看到琳的尸体,他一下就站定了。和门口那具撕成两截的尸体不一样,琳显然是更高等级的血族,她的尸体正在逐渐融化,但融化后呈现出来的却不是正常的人类骨骼。她的骨头很复杂,比人类更多,短小的、断裂的。而随着融化,她的皮肤上逐渐显露出无数坑洞。
尽管前辈提醒过他,血族自相残杀的尸体会异常狰狞,所以血族往往避免与同族厮杀,他们无法容忍自己漂亮的外表在死后会融化、干枯得如同恶兽,因此血族大多宁愿承受因疾病、损伤而造成的死亡——但龙游还是吐了出来。
他跑到轨道旁哇哇呕吐,同伴正要察看他的情况,一股浓厚雾气忽然从他身上腾起,瞬间充盈了整个地铁站台。他因为恐惧失控了。
“把他带走!”跑上来的人大吼,“或者让调剂师来解决他的问题!不是每次出外勤都会带调剂师吗?人呢!”
谢子京跑了过去:“调剂师就是龙游。”
那人:“我靠。都说了实习生靠不住!这儿还有向导吗?”
隋司拨开人群:“我是向导。”他说着释放了自己的斗鱼,在灯光中,斗鱼终于可以展示自己优美的尾巴,它悠然地游了一圈,“我可以充当调剂师……”
“不必。”谢子京冷冷地抬手,阻止了他的话,同时扭头,“向云来,你过来。”
向云来:“……我?”
谢子京低声说:“秦戈对你的评价很高。我信任他,所以我信任你。而且你的潜伴在这里。”
向云来忽然生出勇气。他想起自己是如何平息隋郁海域中因拷问而引发的风暴:“我试试。”
谢子京带他俩走下楼梯,隋司却也追了上来:“我也一起吧。”他强调了自己的身份,“琳是外籍血族,我是特管委的外务顾问,如果发生什么事,我可以……”
“好好好,你跟着。”谢子京很不耐烦,“向云来,龙游的性格很内向,不够自信,而且总是畏首畏尾。他绝对不是暴躁、暴力的人,你可以放心进入他的海域。”
同伴们在站台上调查琳的尸体,向云来匆匆一瞥,吃惊得肩膀一缩。他很快找到了蜷缩在轨道上的龙游。年轻的向导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正在颤抖。
谢子京催促他赶紧巡弋,但向云来拉住了隋郁:“我跟我的潜伴说几句话。”
“怎么了?”隋郁和向云来走到一旁,低声问。
“我的海域并不稳定。”向云来眼角余光瞥过正观察龙游的隋司,“孙惠然飞出来之后,我担心你出事,所以用精神体探查了站台。”
隋郁:“我知道。我也察觉到你了。”
向云来:“是的,你哥哥也一样。”
隋郁愣了。
向云来:“今天不是我跟你哥哥的精神体第一次接触。他认得我,我也认得他,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面,但我们都知道对方精神体的气息。”
隋郁立刻:“他对你做了什么?”
向云来紧张到忍不住咬手指,隋郁握住他的手:“他入侵了你的海域?”
向云来:“没有,但……但我和他在察觉对方的时候,同时暴露了入侵的意图。他想探查我的,而我想探查他的。他没有进入我的海域,因为我的动作比他快了一点,但我连他的防波堤都无法进入。”
隋郁:“是的。他的海域就像世界上最牢固的监狱。除了他认可的调剂师,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他反击了,是吗?”
向云来只能点头。
那是一次极为短暂的、无硝烟也无接触的对抗。向云来牢记秦戈的叮嘱,“巡弋必须在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进行”,他试图探索隋司的海域,但精神体根本无法入侵。在察觉对手如同秦戈一般强大时,他立刻抽身,但被隋司抓住了尾巴:隋司的精神力异常霸道,即便他没有入侵向云来海域,那一瞬间的对抗也足以让向云来的海域产生动荡。
而他现在要在海域动荡的情况下,为龙游疏导。
“我要去帮龙游。你记住了,这一次的时间不能太长,龙游一恢复正常,你就要把我唤回来。”向云来说,“我可以信赖你,是吗,隋郁?这是谢子京拜托我的事情,我不想搞砸。”
“当然。”隋郁肯定地回答,他不知道还能怎样让向云来信赖自己,只得重复曾经的誓言,“我说过,只要有我在,你一定会安全地进入,安全地退出,我发誓。”
每一次发誓,都在又脏又乱,毫不庄严的地方。多么不正式,多么仓促。但向云来现在一点儿也不觉得它潦草了。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向云来说:“我相信你,隋郁。”
他们紧紧地握了握手,向云来跳下轨道,来到龙游身边。
“龙游。”他轻声说,“我是方虞的朋友,我们在医院见过的。”
龙游没有反应,仍在颤抖地抽泣。
“谢谢你,我知道方虞的骨灰是你和医生去领回来的。”向云来说,“我也在上调剂师的课,我的老师是秦戈。”
龙游终于抬起头。他流着泪,双眼通红。
“我想帮你,可以吗?”向云来坐在他面前,把象鼩托在手上,“这是我的精神体,它还挺可爱的。我可以进入你的海域吗,龙游?你现在需要一些帮助,你自己也是调剂师,你一定很清楚,对不对?”
龙游的手轻轻放在象鼩脑袋上,点了点头。
象鼩化作雾气,向云来打了个晃。他正站在一片茶园中。暴雨铺天盖地,闪电在天上滚动,他看见茶山上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你的家乡?”他朝龙游走去。
“对不起!对不起!”龙游连声道歉,手中凭空多出一件雨衣,他把雨衣披在向云来身上。
向云来心中一动:龙游可以在自己的海域中制造想要的东西,他并未失去对海域的控制能力。
“晴天的时候一定很美。”向云来把雨衣抓在手里,和龙游一起淋雨,“我还没去过真正的茶园。”
“很美吗?”龙游说,“穷得很。我到新希望学院读书的学费都是村里人凑出来的。”
向云来:“你不喜欢你的家乡?”
龙游:“没有不喜欢。”
向云来:“是啊。我们海域里的景象,总是我们最深刻、最依赖的地方。这是我在课堂上学到的。我没有上过高中,也没有读过大学,连《向导通识》都是今年才开始看的。”
龙游很吃惊:“可是你请求巡弋我海域的那些话……好熟练。”
向云来:“我跟秦戈学的。”
龙游:“我要是有秦戈老师那么厉害就好了。”
风雨再度变大。向云来站在龙游面前,认真道:“你可能不知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让我产生向往的调剂师。方虞弥留的时候,我非常后悔。我当时想,要是龙游在就好了。龙游这样的调剂师,一定能够从方虞的海域里解读出更有用的信息。”
龙游明显慌张起来,茶园中的狂风一刹一刹,雨水像鞭子打在他们脸上:“我、我吗?你说的是我?”
向云来:“就是你。我去上调剂师的课,我是打算成为你这样的,遇到事情也不会慌乱害怕的调剂师。”
龙游喊起来:“可我现在海域失控了啊!”
向云来:“但你一定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失控。”
这句话让龙游静了下来。风雨渐渐小了,龙游长叹一声,猛地把向云来拉进自己怀里。向云来穿过了他的胸膛。
这是一条河流,草丛茂盛,人声凌乱,灯光晃动。向云来用龙游的视线环视周围,他躲在草丛中,手中握着自己的精神体,一只灵活的飞蜥。
他颤抖着,折断了飞蜥的尾巴。
向云来大吃一惊:精神体损伤意味着对海域造成创伤,这是哨兵和向导都极力避免的,绝不会有人愿意亲手折损自己的精神体。
飞蜥扭动、消失。但立刻,新的飞蜥出现在龙游手中。他又一次折断了尾巴。
痛苦的循环无法停止。他只是蹲在高高的草丛里,不断重复着折断尾巴的动作。
为什么要这样做?向云来用龙游的声音问。
他听见龙游的声音回答:为了救人。救我的一个同学。
必须这样吗?
必须这样。
你的同学最终获救了吗?
获救了。
向云来轻声说:“你真棒,龙游。你是一个英雄。”
深层海域剧烈动荡,向云来被甩了出来。他摔在茶园里,风雨停息了,天空渐渐晴朗。龙游站在他面前,紧紧攥着拳头,满脸都是眼泪。
“一定有人这样赞扬过你吧。”向云来爬起来说,“只是没有人在海域里跟你说过。同样的话,在海域里说,和在现实中说,感受确实完全不一样。”
龙游:“可是我这么没用……我吐了,我给大家添了麻烦。我还在实习,如果实习期不过,我说不定不能留在危机办工作。我是一定要当公务员的,公务员才稳定……可是我真的是个废物,我什么都不懂,我……我……”
向云来第一次知道他的理想,忍不住笑了。“你没当公务员的时候已经用旁人做不到的方式救过一个人,那你以后一定能做很多很多了不起的事情。”向云来说完又觉得这句话太假了,继续道,“哪怕是继续当个调剂师,也能帮上很多很多人了。我巡弋过五百多个人的海域,帮很多人解决了他们的问题。”
最后一句半真半假,但数字让龙游震惊:“五百多个?!”
“我接下来要参加调剂师的考试。”向云来撒谎连眼睛都不眨,“但我的基础太差,功课总是做不好。龙游,你能帮我补课吗?”
“可以的……可以啊……”龙游又哭了,“只要你需要我,我什么都可以做的……你不要嫌弃我成绩差……我的基础好,但是实操分数很低……我愿意帮你的,我愿意……你叫什么名字?”
“向云来。”向云来说,“我们是朋友了,龙游。”
晴天的茶园确实美丽,向云来深深呼吸海域中由龙游制造的清新空气。一次顺利的巡弋,他忍不住要放声大喊:如果此时此刻秦戈要他交一份海域巡弋报告,他一定能写出最标准、最完美的作业。龙游是他巡弋过的五百多个人中,极其罕见的正常人。没有任何问题的海域,稳定的自我意识,只不过是懦弱和自卑了一点儿,根本没任何问题。
龙游揉揉鼻子,止住眼泪:“向云来,你的海域是不是不太稳定?”
向云来:“……你这都能发现?”
龙游:“你进入我海域的时候有点儿阻滞,发生什么事了?”
向云来:“没事的,只是有点儿累。我的潜伴很快就会唤醒我。”
刚说完,他脸色就变了——精神一松懈,他便想起,他和隋郁还没有约定好警标。
隋郁唯一用过的、能唤醒他的方式,是接吻。
向云来的脸霎时红了,连耳朵都烫得冒烟。他在龙游的海域里打晃,因为紧张,身影愈发地波动,连自行退出海域都做不到了。龙游连声让他冷静,向云来却捂住了脸。他只能在心里恳求隋郁不要做疯狂的事情。
而此时,在站台上,属于龙游的雾气已经全数收回他的身体。一条飞蜥可怜巴巴地趴在龙游的头顶,看见谢子京,迅速扭过头,用屁股对着严厉的队长。
隋郁便知道,这是唤醒向云来的时机。他揽住向云来的肩膀,凑近他——但随即顿住了。
现场有谢子京,有刑侦科的人,更重要的是,有目光炯炯的隋司。
他绝不能在隋司面前吻向云来。
谢子京盯着他,隋司也盯着他。“警标呢?说呀。”谢子京忽然想起,“等等……隋郁!你俩还没定警标是吧!”
“定了。”隋郁说完,嘴巴凑近向云来的耳朵,一字字说:“向云来,我发誓。”
第59章
“向云来, 我发誓”,这六个字作为他们的警标写入向云来的报告中。秦戈收到向云来这份迟了很久的报告时,刚刚结束出差回到家中。
谢子京打印好报告放在正吃晚饭的秦戈手里。秦戈看一眼警标, 点点头,谢子京便打了个勾。但秦戈很快拽回警标,盯着那六个字看足半天。
“不太行, 对吧。”谢子京说, “这个警标的指向性太强了, 只有隋郁能用。其他任何人用了,都没有隋郁的效果。”
秦戈犹豫着。
54号站发生的事情,次日就以密报的形式传遍了危机办的每一个科室, 秦戈自然也看到了。密报中出现了向云来和隋郁的名字, 他还找谢子京问了他俩发生了什么事儿。
“这俩人是谈恋爱吗?”秦戈嘀咕,“这不就是热恋期情侣会做的事情么?把对方说过的话当作警标,真是黏糊。甜是挺甜的, 但分手的时候会很麻烦。”
谢子京搬了个凳子坐在他对面, 边看他吃边说:“可他俩不承认。”
秦戈:“你觉得这警标能行吗?”
谢子京:“让他过了吧。向云来不参加调剂师考试, 隋郁又是外籍人士,不可能长期担任向云来的潜伴。说不定还没等到他俩分手,这警标已经用不上了。”
秦戈:“讲话真是过分啊, 谢老师。”
谢子京:“秦老师你自己呢?一个旁听的学生,你偏偏给他开最多的小灶。”
秦戈连筷子都放下了:“谢子京,你可能没办法理解,但是向云来天分太高了。我没见过这么容易就能跟别人海域共振甚至共鸣的向导。他的同步率高得匪夷所思, 他不是只对自己感兴趣的、能沟通的对象达成共振, 是所有人,包括你我。”
他告诉谢子京, 调剂师面试的那一天,向云来的象鼩朝他的兔子精神体跳过来时,秦戈的海域已经开始感受到他人的共振。如果他不是经验丰富又擅长抵抗入侵,下一秒向云来必定就会踏入他的防波堤。
“我对他的海域太好奇了。可是他坚决不同意我的巡弋。”秦戈无比遗憾,“如果他能按照正常的路子去当调剂师,成就一定比我还高。”
这话说得谢子京不太乐意:“这么牛?我怎么看不出来。”
“你是哨兵,你不懂。那种非常微妙的、专业人士才能察觉的能力极限,我见过这么多个调剂师,还没有人能比得上向云来。如果论这种入侵速度,大概也只有……只有那个人匹敌。”秦戈打住了话头。
聊到了不想提及的人,俩人默契地转了话头。秦戈在密报中看到了孙惠然的行踪:“现在能追踪上吗?”
54号站附近连民用的摄像头都没有,追查孙惠然行踪十分麻烦。载向云来他们过去的滴滴司机称车上共有三位客人,但现场只有向云来和汤辰。汤辰起初隐瞒了邢天意的存在,但没瞒住多久:邢天意自己从荒地里走回来了。她说她看到孙惠然之后立刻追上去,但追不上。
秦戈:“这个证言可信吗?”
谢子京:“我认为不可信。邢天意有车,但选择了打车前往54号站,而且是先到王都区与汤辰会合,再一同去54号站。但实际上,更便捷的线路应该是汤辰来找邢天意,再从邢天意的家出发,那就近得多了。她不开自己的车,就是为了避免留下可追溯的痕迹,要不是这位滴滴司机误会他们三个要在野地里搞不法活动,今晚不会有警察到54号站,我们也就不可能发现孙惠然开始残杀同族。汤辰说她从网上看到54号站的灵异故事,邢天意是陪她去取材的,向云来则是临时起意的保镖。但我想她俩应该早就知道54号站是血族的聚集地。至于向云来是否知道,我不好说。”
秦戈:“现在是调查阶段,方虞的事情也不能跟向云来说。”
谢子京挠挠头:“真是麻烦,血族也好,隋郁那大哥也好,都不是善茬。你继续吃,我给向云来回信。”
向云来发出报告后,一直捏着手机等秦戈回复。收到“可以,过了”,他长舒一口气,瘫在了沙发上。
没有客人,向榕也不在家,“百事可靠”十分安静,只听得到象鼩在铺子里四处乱跑乱窜的响声。向云来又点开自己的报告从头到尾仔细地看。除了警标的意义,还有选择它的原因,对它的理解,使用它的优势和可能存在的问题……明明是极其书面化、程式化的报告,向云来都能看得耳朵发热。
隋郁说这六个字的时候,他还在龙游的海域里头打晃。但一瞬间,他就被这句话勾起了回忆:脏污的小巷,路过的流浪狗,哨兵忠诚的、认真的剖白。
他从没有听过什么誓言。人不会对自己没想象过的东西产生愿望,第一次听隋郁说那几句话时,他只感到好笑:好听的话从好看的人嘴巴里说出来,总像打扮漂亮的谎言。向云来听到了,快乐了,没有放在心里。是隋郁三番四次,要把誓言做实。
而发的什么誓,只有向云来和隋郁知道。这是任何人都无法窥探的秘密。向云来离开站台时听见隋司在后头问隋郁誓言是什么,隋郁并没有说。
他和隋郁之间的关系好像总是因为一个接一个的秘密而逐渐推进,逐渐变质。秘密是调味料,是催化剂。可他居然开始想跟隋郁享有更多、更多的秘密。
那天晚上的调查结束后,隋司、哈雷尔和血族们一同前往危机办办手续,隋郁开了车来,便由他送向云来一行人回王都区。他还要到危机办接隋司,因此车开到王都区门口,他们便道别了。下车时隋郁探身过来为向云来开车门,边开还边侧头跟他说话。太近了,近得让人屏息,甚至忍不住有一点儿期待。
“今晚的事情应该不会对你们有什么影响,回家好好休息。我有空再来找你。”隋郁说话的时候很平静,仿佛他们关系已经好到,可以对一切突破了亲密距离的行动、话语都轻描淡写。但他们彼此的耳朵又都太灵了,对方的心跳声会在靠近时骤然加速,嘭嘭嘭地在胸口打鼓。向云来和隋郁的眼神擦过,彼此都心知肚明。
下车后,向云来回头挥手,隋郁却忽然打开了车门。他快步走到向云来身边,把他拉退了两步,让他和前头的两个女孩拉开距离。“那个警标,可以用吗?”他问向云来,“我当时只想到这个。”
向云来:“可以。”
隋郁:“真的?”
向云来:“我觉得挺好的。我说警标。”
现在再回忆,向云来想不起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了。大概是笑着说的吧,因为隋郁也笑了,还低头再一次凑到他耳边说:“怎么办,我现在有点幸福。”
向云来放下手机,中止回忆。他从沙发上跳起来,正好抓到窜过眼前的象鼩,恶声恶气地问:“他骗我,对不对?他说他没谈过恋爱,他一定骗我。他很会,他太会了,是不是?是不是!”
象鼩被他捏着,双目炯炯,用力点头。
向云来把它丢到一边去:“算了,你懂什么。”
象鼩骂骂咧咧地往门口跑,猛地刹住脚,与进门的汤辰大眼瞪小眼。
向云来以为汤辰来是说委托的事情,但她妈妈的线索又全无眉目,正要委婉地表示歉意,汤辰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他呆住了:“孙惠然现在住在我家。”
邢天意被隋郁送回王都区之后,眼看隋郁驱车离开,她立刻打车返回家中,驱车绕了好大一个弯,在距离54号站两公里左右的树林子里接到了孙惠然。吸食过同族的血液后,孙惠然恢复得很快。哈雷尔在她身上留了两根骨刺,她给了邢天意一根,让她用来防身。
毕竟邢天意决定与她同一阵线,从此便等于与国内的所有血族为敌。
邢天意不能带她回家,而城中的任何地方都不够安全,孙惠然此前一直东奔西跑地躲藏,并没有固定的落脚点。邢天意最后开车回到王都区,与恢复寻常人形的孙惠然一起,敲响了汤辰的家门。
汤辰清楚邢天意要谋算血族,但她绝对没想到,邢天意居然会把一个无心的残暴杀人犯带到自己家里。她和邢天意在门□□发了一次争执,而孙惠然已经悠然地踏入汤辰家中,甚至坐在她最喜欢的酒红色沙发上,皱眉喝起了瓶装鸡尾酒。
邢天意最后说服了汤辰:孙惠然只在这里暂留一晚上,她第二天就会去找合适的安置她的地方。“不能让她离开。如果她离开,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邢天意说完,看见孙惠然咬着樱桃靠在门边盯着她俩,立刻顺滑无比地接了下一句,“再把她弄丢,我会发疯的,汤辰。”
汤辰面无表情:你疯你的,关我屁事。
听她说完,向云来立刻:“对啊,关你屁事。汤辰,你这个朋友已经被血族洗脑了你知道吗?她眼里只有孙惠然,别的什么都放不下。我一开始见到她就知道,她完全被孙惠然迷住了。我也是过来人,我知道她脑子里已经完完全全装满了孙惠然,她的所有选择都会以孙惠然为先,她就是个恋爱脑啊。孙惠然住你家里,万一饿起来了把你啃了,她也不会哀悼你的。”
汤辰的目光很复杂:“是、是啊……”
向云来:“后来呢?你把她赶走了吗?”
汤辰:“住下了。而且……已经住了四天。”
向云来咚地坐在转椅上。
汤辰其实很诧异,孙惠然遭遇过血族的背叛之后,怎么还能如此信任邢天意和自己?她随即发现,孙惠然对邢天意的信任不是恋人彼此之间的信任,而是糕点师对蛋糕的信任:已经制作过很多次类似的糕点,已经熟知流程和糕点的滋味,她又有什么能怀疑的?那糕点从她手中诞生,经由她来装饰,柔软脆弱,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不好吃,难道还能凭空生出三头六臂,从蛋糕台上跳下来行刺自己?
于是连同汤辰她也一并信任。一个孱弱的向导,比她矮比她瘦,终日蜗居在家中敲打不入流的故事——是比邢天意还低级、还廉价的小饼干。
最终说服了汤辰的,是孙惠然承诺把今夜在54号站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告诉她,包括她手里那根结构异常古怪的骨刺如何得来。汤辰无法抗拒新奇故事的诱惑,而临走时邢天意又强调“辰辰是我最重要最信任的朋友”,她获得了孙惠然的承诺:绝对不会对汤辰出手。
为了让汤辰信任这个承诺,邢天意把自己的那根骨刺交给了汤辰。手里拿着血族忌惮的东西,汤辰总算点头。
而让汤辰收留了孙惠然长达四天的原因,是孙惠然在汤辰洗澡的时候,擅自打开了汤辰的电脑。
她看完了汤辰关于寻找母亲的全部记录,小时候的相识,长大后的销声匿迹,还有同光教教堂的往事。
汤辰出来后又气又不敢对她发火,抓起骨刺对着孙惠然:“走开!”
孙惠然正喝着汤辰的最后一瓶鸡尾酒:“这个真的好难喝。不过你连同光教教堂都查到,挺厉害。”
汤辰:“我的事和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呢?”孙惠然侧头微笑,“其他的地方都不重要,你不需要再查。同光教教堂才是核心。”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汤辰手里的骨刺放低了:“什么意思?”
“同光教地下是什么地方,你去看过吗?”孙惠然带着答疑解惑的热情,“汤辰,你是在那里出生的。”
第60章
孙惠然的话, 汤辰并不是一开始就照单全收。她非常怀疑孙惠然本人的诚信,并且坚信她一定随时随地都散发恶意。
给邢天意寻找艾达原版作品的过程中,汤辰自己也仔细阅读了每一本。虽然都是吸血鬼和农庄少女的故事, 但孙惠然着实写得好看,汤辰废寝忘食地读,从那些本该陈旧的文字里, 渐渐看见了一个特殊的“艾达”。
几乎每一部作品的女主角都有随风飘动的卷曲长发。
她喜欢晨曦般明亮的衣服, 这种颜色可以衬出女孩红润的脸庞。她会认真地描写隐藏在长裙下的皮肤如何像牛奶一样洁白, 浮现的血管又如何像雕花一样美丽。她不喜欢繁复的饰品,珍珠耳环是她的最爱,脖子上最好什么都不佩戴, 露出的空白肌肤足够吸引血族目光。
少女们总是会倾心于英俊血族, 受尽了伤也不埋怨。她们会舍弃正常的生活,抛下父母亲人和朋友,孤身一人踏入血族的城堡, 只为了拯救被爱和漫长寿命折磨的年轻人。
少女都拥有甜美的声音, 她把它形容为淋在甜点上的蜜汁, 或者水滴落在玻璃碗中的脆响。少女们也往往拥有圆润的脸庞和明亮的圆眼睛,总是天真地、充满信任地仰望着走近的血族。
但这些主角又并不是完全被血族控制的。她们会勇敢地分辨什么是真爱,拒绝父母安排的婚姻, 拒绝无礼的男人,她们也总有一些可爱的技能,在坚强的时候坚强,在需要血族拯救的时候脆弱。
然而读多了, 汤辰也会感到乏味。故事都是大同小异:相识、误会, 遇险、拯救,了解、怜惜, 冲破万难,携手老死。艾达的读者大多是女性,当女性逐渐展示出力量和才华的时代到来,不断有读者给出版社写信:为什么艾达的书里,总是我们在拯救品格低劣的血族?除了皮囊,血族的男人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去爱的?
她的故事失去了市场。
也因此,艾达的最后一部作品《玫瑰血池》里出现了两个特殊的主角:对新时代的一切都跃跃欲试的血族女公爵,和对她一见钟情的、左耳失聪的家庭女教师。
这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作品。艾达从未有过如此的用心,她倾注在作品中的感情浓郁得令人难以呼吸,她甚至会花上整整一个章节去描写女教师怎样从自己居住的狭窄阁楼走到女爵的大房子里。她穿过路面时怎么侧耳倾听马车的铃铛,报童怎样故意从她听不见的方向撞上她的裙子。她快步穿过人群的空隙,晨雾如何拂过她鬓角的碎发,未融化的积雪在她脚下咯吱作响。等到春天,她总会在经过蔷薇花丛时停留片刻,让花香沾染在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上,只因为女爵曾信口说过“你身上的蔷薇花香很好闻”。秋天时她会在店里购买阳光一样灿烂的雏菊,用蓝色的绸带扎好,那根绸带她还会用来灵巧地束起头发。
仿佛艾达曾真的乔装打扮,装作路人悄悄跟在女教师身后,看她如何度过一天。
女公爵很讨厌坐在家中听老师讲课,总会想出各种各样的坏主意刁难她,比如用很快的语速说话,英语中夹杂拉丁文和如尼文,她即便看得清嘴唇也无法理解话语的意义。那一天,女公爵用快得任何人都听不清的语速跟她描述昨夜被血族杀死的一个人。那是疯狂的、渎神的宴会,一定会让虔诚的教徒憎厌血族——但女教师没有流露出一丝的不安。她仍旧习惯性地侧头,让那只听得见的耳朵更靠近她顽劣的学生。侧头时头发会垂在她光洁的肩膀上,她的眼睛始终纯真,凝望着女公爵,笑容总是紧张、畏怯,但又充满了探寻的勇气:对不起,你能再说一次吗?我很想听清楚你正在说的话。
汤辰记得,她和邢天意看到这里都倒抽一口凉气。这不是故事,是一份爱情的回忆录。她们透过单词和纸张,看到了艾达踏入爱河的瞬间。
作品大获成功。但艾达之后便不再创作新的小说。小报上的消息称,《玫瑰血池》出版后,女教师的原型要求艾达支付一大笔钱,作为她参与作品创作的酬劳。从此,艾达的女友开始介入她的创作,之后两本《如何俘虏美丽血族》和《如何吸引英俊血族》,都是应女友的要求写的,挣了很多钱。如何分配这些钱成为艾达和女友分裂的主要原因。
小报上的故事十分惊悚:在一次争执中,艾达用银刀刺死了女友。为了毁灭证据,她把那女孩的血液全都吸食干净,现场只留下一具无法复原的干枯尸体。
“艾达本人就是血族”“血族是真实存在于世界上的”“我手上有血族存在的重要证据”……更多的争论不断涌现,人们的兴趣也迅速转移。之后,报上再也没有艾达的消息了。
汤辰利用人脉,线上寻访了好几个西方民俗传说的研究者。有人认为“艾达”这个人是好几位作者的共用代号,出版社为了卖书,给这个寻常的名字添加了许多蹩脚的故事。“如果真的存在血族‘艾达’,那她无疑是极其狡猾的写作者。我从她的作品里只看到血族的傲慢和对人类的轻蔑,所谓的爱情,也不过是这种高傲情感残余的恩赐。她看不起寻常人,如同我们难以尊重蚂蚁。”研究者对汤辰说。
而此时在汤辰面前慢悠悠说出“你在教堂地下出生”的孙惠然,忽然让汤辰想起了这些判断。那个研究者是准确的,汤辰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散发着难以忍受的自负,仿佛她知晓一切,而她面前的你连眼前的弹丸之地都从未了解。
“你见过刚出生的我?”汤辰问。
“没有。”孙惠然说,“但你说你父母从同光教那地方捡回你……”她放声大笑,“怎么可能!一个健康的向导,怎么可能被丢在教堂外面,你甚至不可能离开地下饲育所。”
汤辰:“……什么?你说地下有什么?”
孙惠然:“即便你是女孩儿,你也是昂贵的。你今年几岁?”
汤辰不答。
孙惠然:“哦,你跟天意是同学,那应该同龄。我想想……你妈妈是不是没有门牙,而且左眼眼球被摘除了?”
汤辰一下子想起年幼时见到的母亲,那笑起来仿佛洞口般黑暗恐怖的门牙缺失处,还有一直裹着纱布的左眼。这个细节她连邢天意都没有说过,只在海域里告诉过向云来。她的戒心瞬间消失了,失声大吼:“你认识她?!”
然而孙惠然就如同她在故事里设计的那些令人烦恼又让人痛恨的情节一样,闭口不谈,只提一个要求:我要继续住在这里。我住得开心了,我就把详情告诉你。
向云来听懂了:“不,我从来没有跟孙惠然说过你的事情。我上一次见到孙惠然还是斗兽场出事那天,而且我怎么可能把你的事情告诉她啊!你海域里的秘密我是要带进棺材里的。”
汤辰现在宁可听到向云来说“是的就是我告诉她的”。她肩膀塌下来了,捂着脸:“我每天都在努力讨她欢心。但她是世界上最难讨好的人……今天邢天意跟她商量怎么安置她,邢天意答应我会帮我追问……但我心里好乱。”
向云来坐到她身边:“你想去教堂?”
汤辰:“……嗯,我想到地下去。”
向云来:“你现在是相信她的话?”
汤辰:“那我还能怎么办!”
向云来:“我跟你去。”
汤辰看他:“我有点敬仰你……不是,喜欢你了,向云来。”
向云来:“……现在才开始喜欢我吗?我这么讨人喜欢,你是不是太慢了?”
汤辰抓住象鼩擦眼泪:“行了行了……你讨人厌行了吧。”
白天的同光教非常安静,院子的铁门没有锁,但教堂的木门紧闭,院中有两个教徒拿着金子雕塑而成的教祖亚伯拉罕的塑像,正对他低声倾诉。
两个人绕着教堂走了一圈,找不到别的入口,向云来捡起一块砖头,对着窗户跃跃欲试。他在扔砖头之前跟汤辰合计了片刻:这个教堂建设于十八年前,而十八年前这里是一片荒草地,经常有拾荒者来捡走被丢弃的小孩儿;汤辰二十多岁,她被父母从这里“捡走”的时候,这里没有教堂。也就是说,这个新建的教堂跟地下的空间并非同一时期修建,甚至可能毫无关系。
“先别砸。我来过好几次,教堂内部我走遍了,确实没有通往地下的通道。”汤辰说,“除非是什么我没发现的密道……”她顿住了,扭头跑向教堂后面。
向云来跟着她跑到教堂后头的院子里。一口被封死的井静静立在草丛之中。
通往地下的通道;她跟邢天意在井边聊天的时候,那条沉默的、不知从何处出现的蓝色斗鱼;以及邢天意用狼人的听力也没有察觉周围有其他人存在。
汤辰忽然毛骨悚然。
她们坐在井边说话的那晚上,斗鱼的主人,就在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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