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第四卷·尾声》
周围浓雾弥漫。似幻似真。
阮朝汐独自行走在空荡荡的?金殿内。
前一刻空空荡荡的?大殿里, 下一刻却?又?聚满了?人。文武朝臣黑压压跪拜在丹墀下,两边铜鹤炉内紫烟升腾,遮蔽视线。
脚下高台履缓步轻移, 穿过百官人群,走过一张张或倾慕、或畏惧、或谄媚的?脸。踩着丹墀, 走向高位,这是她成为太后的?第几个?年头了??
朝臣的?面孔走马灯似地换, 杀一批不老实的?, 拉拢一批可以利用?的?, 威吓一批左右摇摆的?。她把小皇帝牢牢地捏在手?里, 小皇帝看她的?眼神,也从幼年时的?亲昵依恋, 逐渐生出畏惧。那又?如何?
从很久以前, 她便失去?了?心底的?柔软。言笑晏晏的?动人眉眼下, 隐藏着铁石般的?冷硬心肠。
她停下脚步, 视线越过缭缭紫烟, 往四周望去?, 想寻一个?人。但那人在何处?
那人早不在了?。
把她推到高处,教会了?她冷硬,再把她独自抛掷在这冰冷无情的?人世间。她连恨的?人都失去?了?。
小皇帝今年已经六岁。惶然起身, 邀她入座。她毫不推诿地坐在御案后。
从高处俯视下去?,金殿高而深阔,殿里跪拜的?一个?个?身影落在她眼里,不再是朝臣,不再是人, 如同一只只蝼蚁无异。生杀在握的?感觉,让她品尝到扭曲的?快感。她知道自己?不对劲, 但如何才是对的??她已经忘记了?。
她清醒地沉溺在寒潭里。失去?了?柔软,也失去?了?爱恨。年少时曾激烈跳动过的?火热之心,已成寒铁。
中原大乱,元氏父子反目,北朝版图割裂成东西两片,两边征战不休,中原士族大批惊惶南渡。
她抓住机会,三年连续北伐三次。兵马数目,将领人选,军饷粮草征用?,在她眼中都是沙盘中可调动的?一个?个?五色小旗。北伐是个?好用?的?借口,朝中反对她的?势力被清洗了?一批又?一批。
当初她决意北伐之时,他已经病重到起不了?身了?。
某个?秘密过府探望的?夜里,他低低地咳嗽着,对她道,“我宁愿你未学会这些。朝汐,停一停。”【公/|主/号[闲/闲/][.书\坊]】
她回报以冷漠嘲讽。“开弓射出之箭,岂有再回头时?荀令君如今说这些,太晚了?。”
帐中卧病之人默然无言。
那时候已经入冬。那年的?冬日格外寒冷,江左京师地带罕见地落了?雪。
他病逝的?消息在除夕夜传来。当时宫里正在大设宴席。她接到密报后,怔忪了?片刻,又?神色如常地继续举杯,在满朝文武大臣山呼万岁的?声响里,自若地满饮整杯酒。
一滴泪也没有掉。
——
阮朝汐猛然睁开了?濡湿的?眼。
眼前落下青色纱帐,她睡在卧床里,右手?探出帐外,有人在给伤处上药,动作极轻,火辣辣疼痛的?掌心时不时传来一阵清凉感觉。
帷帐外的?人并未察觉她醒了?,正在低声对话。
说话的?是莫闻铮:“伤处不可碰水,不可用?力,能不动尽量不动。仆会每日早晚过来更换纱布和伤药。京城天气?热了?,更要当心创口发脓,这两日可能会起低热,郎君多留意些。”
荀玄微的?声音随即响起,“我会留意。你出去?开方?熬药,尽快送进来。”
“是。”
阮朝汐试图握起右手?手?指。才蜷了?一下,剧痛就从牵扯到的?伤处传来,刺激地她轻轻吸了?口气?。
青色纱帐从外撩起,荀玄微察觉她细小的?动作,坐在床边。
“醒了?。”
带有薄茧的?指腹拂过她半开半阖的?眼,抹去?浓黑长睫上悬挂的?一点晶莹雾气?,“睡了?一觉,开始觉得疼了??”
阮朝汐摇摇头。“三兄,我好难过。”
荀玄微的?视线从右手?伤处挪开,和她薄雾涌动的?眸子对视了?瞬间,“怎么了?,说说看。”
阮朝汐道,“刚才做了?个?梦,梦到前世的?那个?我……替你守灵。安安静静守了?整夜,什么也未说,一滴泪也未落,天明便起身走了?。”
荀玄微低头望来的?眸光多了?几分复杂难辨。
“前世的?我,不值得你落泪。”
阮朝汐拉着伸过来的?手?掌坐起身。
两边直棂窗未关,穿堂风刮进室内,她觉得有点冷,身体往前靠了?靠,脸颊靠着胸膛处的?衣襟,下巴搭在形状优美的?肩胛处。
“前世的?那个?我杀了?你几次?”
荀玄微哑然失笑,“好好的?,说什么不好,谈这个?。”
阮朝汐坚持,“说说看。”
“唔……每留我一次,过几日必定?设下埋伏要杀一次。有一次燕斩辰替我挡了?刀,还有一次是霍清川……不提这些了?。”
但阮朝汐不愿放他避重就轻。
“梦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大部分时候人是麻木的?,心如止水,无波无澜。只有埋伏杀你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是活的?。感觉……兴奋。”
“是么?”荀玄微抬手?按揉着眉心,“原来如此。”
“说句实话,三兄。”阮朝汐倚在他肩头,“昨夜提剑御敌,我心里并未感觉太多惊惧不安,身处刀枪箭雨之中,心里除了?怒火,竟也感觉隐约兴奋和激昂战意。我这样的?人……在小娘子里,是不是极其少见的??”
“确实少见。”荀玄微抬起她被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
“看看你的?手?。用?了?多大力气?挥剑?把自己?的?手?磨得血肉模糊还不放开。这股对人对己?的?狠劲,小娘子里确实罕见。你若组一只娘子军,想必回回冲锋在前头。”
阮朝汐偏了?下头,视线盯住床帐不动了?。看她的?模样,居然认真地思考起来。
荀玄微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她的?耳垂,阮朝汐不知何处的?思绪回过神,护住自己?小巧的?耳垂,“捏我作什么。”
“昨夜情势危急,逼出你的?狠劲,一次就够了?。我至今心有余悸。你还想来几回?” 柔软的?耳垂又?被轻轻地捏了?下。
“看见萧昉当时的?眼神了?么?他被你震慑得话都说不齐全?。”
阮朝汐靠在他肩头,挡开他的?手?,无声地闷笑起来。清浅的?鼻息喷在他耳边。
“不会变成前世那样的?。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提剑御敌的?感觉也很好。三兄,刚才你说的?娘子军,我觉得可以考虑。母亲的?净法寺收容了?一大群无处可去?的?可怜女子……”
不知思绪飘去?何处,她的?目光又?凝在某处不动了?。
荀玄微耐心地等?她自己?回神。手?指捏了?捏她肩头的?布料,“从宫里回青台巷的?半道上你便睡沉了?。衣裳湿了?又?干,穿在身上不难受?”
半湿不干的?衣裳穿在身上确实难受,被雨水浇了?整夜的?长发也难受。阮朝汐起身要沐浴。
才刚坐直起身,又?被不轻不重地按了?回去?。
“肩头现血渍。”指节轻轻叩了?叩她的?右肩胛背后,“这处怎么了??”
阮朝汐嘶地吸了?口气?,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浑身都酸痛,肩胛靠近后背的?蝴蝶骨处格外地酸痛。
她试着回忆,却?想不起这里如何受伤。“想不起了?。或许是擦撞到何处?”
“衣裳褪了?。让我看看后背。”
声线平静,乍听?不出喜怒。但阮朝汐听?在耳里,却?能明显地感觉到看似平和的?语气?下掩盖的?忧虑,以及忧虑带来的?低落和低沉。
“没什么的?。多半是擦伤。”为了?证实无误,纤长的?手?指开始解衣带。
半湿不干的?外襦和单衣褪去?,扔去?边上,她背对着床外,露出洁白?光润的?肩头。 “看到擦伤了?么?”
荀玄微的?目光落在凝脂般的?后背处。靠近蝴蝶骨的?雪色肌肤上,显出一道骇人的?鲜红刮伤。皮破渗血,仿佛杜鹃啼血落于?雪地,格外地触目惊心。
他一眼便看出,那是被箭尾的?坚硬翎羽刮过的?刮伤。
或许是箭雨中未被射中,又?或者是被人及时推开,以至于?铁箭侥幸擦身而过,仅仅留下一长道渗血刮伤,而不是落下一处可怖的?贯穿洞伤。
背对着他的?秾华少女,上半身只穿一件粉色抱腹,身上的?雪白?肌肤和几处伤痕的?反差过于?强烈,以至于?他一眼扫过去?,除了?蝴蝶骨处的?大片血渍,还看到了?手?肘处的?大块紫青色淤伤。
“这里又?是怎么了??”
阮朝汐背身跪坐着,茫然地偏了?下头,“哪里?”
修长手?腕从身后探过来,指尖点了?点左肘弯。
肘弯的?大片淤青被发力往下压时有些疼。
她抬起手?肘查看,发现大块蔓延出去?的?紫青淤痕,自己?也微微一怔,仔细地思索了?片刻,恍然。
“差点忘了?。有支箭差点射到我,李奕臣推了?我一把,我撞到墙上,似乎就是用?左肘撑了?下。”
荀玄微起身放下帐子,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片刻后人回来时,手?里多了?只圆形玉盒。
“莫闻铮留下的?伤药,说是涂抹于?掌心,早晚用?两次,足够用?十?日。”
他垂眸打量着小盒,“各处都要用?起来,这盒伤药,只怕连三日都撑不到。”
阮朝汐敏锐地察觉到了?宁静表象下面的?动荡波澜,仰起头,打量他此刻的?神色。 “小伤而已。三兄不要不高兴了?。”
“并非对你不高兴。只是对我自己?生了?恼怒。坐好了?,我替你后背上药。”
荀玄微去?盆里洗手?的?功夫,阮朝汐转了?个?身,面对床里端正地跪坐,雪白?的?背对着床外。洗净了?手?的?人果然在她身侧坐下,指腹挑出清凉药膏,开始缓慢地涂抹伤处。
“不知是不是因为把你从小接进云间坞的?缘故,或许让你生出误会。我并非事事都能平心待之,无动于?衷。 ”
“我知道。三兄心情不悦,我能察觉。”
“是么?”指腹动作极轻地涂抹药膏,柔滑的?布料偶尔刮过后背肌肤,激起一阵隐约颤栗。荀玄微在身后声线淡淡,“我心里有些不大好的?想法。你当真能察觉?”
阮朝汐侧了?下身,视线还未回望过去?,立刻被阻止,“不要动。”
她继续背对着床里头。“什么样的?不大好的?想法?”
清凉的?药膏反复涂抹数层,密实覆盖住背后刮伤,手?肘随即被轻柔地托起,指腹用?力揉散淤血。
“不可说。”
阮朝汐想追问,却?本能地感觉到不妥,几度欲言又?止的?功夫,室内便安静下去?。
她所处的?是一座木楼高处。窗户敞开,正对着青台巷荀宅后院的?山景。人工堆砌的?山陵并不很高,从窗口遥望出去?,可以望到山顶上方?流动的?浮云。
她的?眼睛对着窗外的?青色山峦。耳边幽静,除了?远近鸟鸣声,只有抹匀药膏的?细微粘稠声响,以及手?肘淤血被发力揉散时、忍不住发出的?几声隐忍的?鼻音。
室内太静,以至于?连鼻音声响都显出异常。粘稠的?抹药声响传入耳中,阮朝汐的?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之前在宫里水榭处,似乎就有一次滚入了?床里,身上最后只剩下一件抱腹……
她抿紧了?唇,后面不管如何难受,也不肯发再声了?。
抹药声停了?。带着清凉药膏的?指腹改而捏了?捏耳朵。指尖微凉,耳尖滚热。荀玄微坐在她身后,偏偏若无其事地问了?句,“替你揉散淤血,为什么耳尖红了??在想什么。”
白?玉色的?耳垂红得几乎滴血,阮朝汐装作没听?见,口吻镇定?地反将一军,“到底是什么样的?不好的?想法,瞒着我不可说?”
“当真要知道?”带着薄荷气?味的?微凉指尖又?揉了?揉艳色的?耳垂,“你坚持问下去?,我便告诉你。不过……既然是‘不可说’之事,还是不要追问到底的?好。”
门外木廊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太过熟悉,阮朝汐瞬间便听?出,是白?蝉来了?。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白?蝉果然在门外出声道,“郎君,隔间的?热水准备好了?,随时可供沐浴。”
几乎在白?蝉喊话的?同时,阮朝汐闪电般拉下了?帐子,玲珑躯体隐藏在朦胧的?纱帐中,左手?摸索着去?拿床边半干的?衣衫。
即将摸到衣衫时,手?却?被不轻不重地拨开了?。
“浑身都是伤,湿冷的?衣裳莫再碰,当心夜里发热。”
荀玄微告诫的?同时,已经拿过床边的?湿衣裳,放去?另一侧墙边的?红木衣架上。
他打开木柜,寻出一套衣裳,递来帐子里,“暂穿着。沐浴出来换你自己?的?衣裳。”
阮朝汐接过那衣裳的?第一眼便觉得颜色不对,暗沉的?鸦青色,领缘和袖缘都是玄锦滚边,不似女子服饰,长短也不对。
她把衣裳在床上展开,果然是一身蜀锦广袖交领的?男子直裾袍。
右手?不好动弹,便只托着直裾袍的?袖子,左手?拎起交领衣襟,正在往身上比划时,垂落的?纱帐却?从外掀起一个?角,裹着纱布的?右手?被轻轻地握住,放置在床边的?月牙小墩上。
“莫闻铮说过,这只手?不能用?力。不能多做动作。”
阮朝汐: “……”
她左手?举着直裾袍,右手?搁在小墩上,隔着纱帐问,“一只手?如何穿衣?”
纱帐又?掀开一点,衣袍被接过去?了?。
“我助你穿。”荀玄微自若地应下,又?问,“隔着帐子?”
阮朝汐垂眼望着床上的?直裾袍。一只衣袖在她手?边,另一只衣袖在床外,中间隔着一道欲盖弥彰的?纱帐。
“……帐子掀起来吧。”
才放下的?青色纱帐又?被掀起。宽大衣裳悬空展开,她被协助顺利地穿好衣袍,右手?套进衣袖后,又?被轻轻地握着,引导放去?月牙墩上。
阮朝汐垂着眼,盯着不能动弹的?右手?。
“这只手?不好,我是不是连穿衣吃饭都要三兄帮忙了??”
“最近半个?月免不了?如此。”
衣领处的?玄色领缘从左往右细细抹平。荀玄微坐在床边,把柔软长发拢起,又?替她扎起衣带。衣袍宽松如展翅青鹤,越发显出腰肢纤细,盈盈一握。
“不必怕劳烦我。”
荀玄微将一对新制木屐放在她脚边。又?仔细抚平衣摆皱褶,衣摆柔顺地往下,覆盖住了?袴裤遮挡不住的?一截雪白?小腿。
“心悦你,想要照料你,不愿假手?于?他人。只要你愿意,我甘之如饴。——起身。白?蝉服侍你沐浴。”
衣摆过长了?。阮朝汐左手?拢起一截衣摆,踩着木屐,往浴间的?方?向走出两步,清脆脚步声停在门边,回头瞥了?眼身后的?郎君。明澈眸子里带着思索。
荀玄微注意到她不寻常的?停顿,“怎么了??”
阮朝汐站在浴间门边,垂眼打量自己?被打理得整齐妥帖的?衣裳。 “我也心悦三兄。”
荀玄微正站在窗边,远眺后院平地拔起的?山景,闻言意外地“嗯?”了?声,失笑,“好好的?,怎么突然和我说这句。后面接什么话?直说罢。”
阮朝汐便直言不讳地往下说。
“我心悦三兄,心里没什么好隐瞒的?。即便梦到了?不好的?梦境,当面也会直说。有什么疑问,会当面直问。三兄若也同样心悦我,为何……却?总是藏着心思。一边坦然说着心悦、一边又?说什么‘不可说’,告诫我不要追问到底。”
她的?视线直视过来,“我想知道三兄心里的?不可说。”
“是么?”荀玄微的?目光从窗外的?青山转开,在她身上转了?一圈,“你想好了?,阿般。想好再来问我。我早说过,不可说之事,还是不要追根问底的?好。”
阮朝汐早已想好了?。
“到底是什么不好的?想法?是因为这次我不听?三兄劝告,坚持留在宣慈殿,令三兄担忧,因而生了?恼怒?心里生了?恼怒,发作出来,当面直说便是。我听?着。”
荀玄微的?神色依旧显得平静。“怒意……或许有几分。但并不完全?是恼怒。”
他从窗边走近过来,松松握住她的?右手?腕,“走罢。”
“欸?”阮朝汐意外地被牵住了?手?,愕然往前两步,进了?热气?腾腾的?浴房。
木门在身后关上了?。
“想知道我心里的?不可说……沐浴时就不能用?白?蝉了?。”
第122章 第 122 章
浴间?的水声响了许久未歇。
洗沐的动作不疾不徐, 仔细而耐心,掬起?皂角的绵密泡沫,动作轻柔地搓洗浓密长?发, 发尾飘在?木桶水中?,水波动荡, 乌发在?水里飘散。
雪白的背对着木桶,水波避开肩胛处刮伤, 不能碰水的右手安放在?浴桶边的梨花木墩处, 左手腕被衣带卷了几层, 悬挂在?放衣裳的木架上。
肩头, 耳后,手臂, 手指, 连同淤血青紫的左手肘, 肌肤溅上的血点和灰尘被一处处细致地清洗干净。沐浴用?的细缣帛沾染了少许血痕, 很快被卷起?丢弃, 又换一块干净的缣帛, 沿着雪背起?伏的曲线入了水下。
阮朝汐的脸埋在?浴桶边,耳廓几乎滴血。
“手……”被衣带卷住的手腕挣了几下,“左手放下来……我?自己可以洗。”
系在?木架上的另一边的衣带被解开了。
仔细地调节了高度, 往上轻轻一拉,被卷住的手腕又被拉起?几寸。
“别往水里躲。当心水浸了背上伤口,引发化脓。”
荀玄微又换了块干缣布,动作轻而小心,仔细地吸去溅去背后一长?道刮伤的几滴混着血的水渍。又拿过圆玉盒, 重新把融化的药膏补上。
室内水汽弥漫。帮忙洗沐的人轻言缓语,费了许多功夫, 终于哄着浴桶里的人翻过了身,半截雪背悬空,水声阵阵,继续洗沐干净。
被裹在?那件鸦青色直裾袍里抱出?去的时候,长?发湿漉漉地从肩头蜿蜒垂落,阮朝汐抬起?终于可以活动的左手,扯住直裾袍宽大的广袖,挡住了脸。
轻描淡写地和她说一句‘心里起?了不好的念头’,如今追问清楚了,竟然如此的……不可说。
身上一处都未放过,被彻底洗了个干净。
退让于她的坚持,遵从她身涉险境的决定,日日送她入千秋门的忍耐和煎熬,习惯于掌控一切的手在?她身上失去的掌控,今日连本带利追讨了回来。
沐浴耽搁的时辰太久,白蝉不知何时悄然来过,又悄然离开,送来的整套衣裳整齐地叠在?床头。
抱腹,内袴,单衣,窄袖短襦,间?色长?裙,一件件地穿裹上身。
滴水的长?发打湿了肩头,阮朝汐的右手搁在?月牙墩上,滴水发尾拢在?左手,避免右边蝴蝶骨的伤处溅进水,脸对着床里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表面的镇静下,心里乱得仿佛一团麻线。
她自以为了解身边的人,了解的还是太少。看似清风朗月的郎君,心里隐藏着许多不为外人探知的暗处。追问到底的代价,太大了。
长?发被拢了过去。荀玄微取来木架挂的布巾,包裹住滴水的发尾,一寸寸拧干的同时,坐在?床边和她说起?。
“我?心中?喜悦。”
阮朝汐心里加速一跳。清凌凌的眼睛瞬间?抬起?,含着薄嗔瞪视过去。但荀玄微望来的眸光温柔似水,和她说的不是浴间?里的情?形,却是另一桩事。
“刚才你站在?门边对我?说的那句‘心悦’,我?听到了。直到现在?,心中?还是无尽喜悦。”
阮朝汐眉眼间?的薄嗔缓和下去。她轻轻‘嗯’了声。
“我?听到三兄说‘心悦’,‘甘之如饴’,心里也是喜悦的。”
她抬手摸了摸衣领下隐藏的细带。
替她拧干长?发的这只?手,方?才又替她穿起?抱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后颈处拉起?细带,摸索了片刻,打了个如意结。细带又绕过腰间?,按着敏感的腰背处,仔细地打了个结。
阮朝汐避开视线,抬手摸了一下后颈的细带, “但穿衣沐浴这些事,以后还是我?自己做罢。三兄做的实在?是太……”她咬了咬唇,说不下去了。
“就这几日。”荀玄微温声保证,“等过几日你右手的伤势好转,自然任由你自己做事。”指腹捻了捻发尾,“还有?些湿,你莫动,我?再拿块布巾来。”
阮朝汐倚在?温暖的怀里。她如今碰触到了清辉皎月背面的暗处,隐约知道自己在?宫里遇险,当他凝视千疮百孔的染血殿门时,表面什?么也未显露,或许已经压抑了许多情?绪在?心底。
等待头发擦干时,她的视线时不时地扫过自己的左手腕。那处被衣带系着的力道并不重,未落下任何痕迹。
垂下的视线飞快地瞥过身侧正在?替他拧干长?发的郎君。荀玄微神色如常,声线和缓,指腹轻轻地碰了碰发尾, “干了。”
月牙墩上放了几盘小食,常用?的奶饼,枣饼,撒子,细环饼,甚至还有?一小盘常给小孩儿食用?的胶牙饧。
阮朝汐早上至今未用?食,浴间?里闹了一场,早已饥肠辘辘,才咬下半个香甜的细环饼,又被喂了一块甜滋滋的胶牙饧。她捂着鼓鼓囊囊的脸颊吮着糖饴。
荀玄微取过一把玉梳,替她梳理柔滑的长?发。
“不怎么见你头上戴配饰。之前赠你的玉簪都落在?云间?坞未带出?来,你身边可是连只?像样的簪子都没有??”
“老太妃赐下一支玉簪,一支珍珠步摇。我?在?宫里时常戴那两支。但昨夜御敌,头上戴簪子碍事,我?全摘了,落在?宫里忘了带出?来。”
“等得空时,我?再替你刻一支。想要个什?么图案?”
阮朝汐不假思索,“还要兔儿。”
“我?刻兔儿的手艺不大好。”荀玄微的声线里带了笑意。
“就要兔儿。不需要花俏的图样,簪子上刻一只?长?耳小兔足够了。”
“那就刻兔儿。”荀玄微应诺下来,放下玉梳起?身。“这几日宫里事多,我?白日里都需入宫,入夜后才能回来。”
“我?知晓了。”阮朝汐坐起?身,“今日我?不出?去,等你回来便是。晚上家里可要准备饭食?”
荀玄微原本站在?床边,正在?挽起?纱帐挂在?两边铜钩上。动作顿了顿,眸光注视过来,眼神里带着某种奇异幽深的意味。
阮朝汐不明所?以,但盯过来的幽幽的目光莫名令她感觉哪里不对。“怎么了?”
“你提醒我?了。九郎已离京,等我?再出?门,这处荀氏大宅里再无当家做主之人,你想出?行,随时可以出?行。”
荀玄微的视线从她身上转开,淡淡道了句,“我?又有?些不大好的想法了。”
“……”
阮朝汐把左手往身后藏, “三兄!”
荀玄微继续把纱帐挂去两边铜钩高处,“放心,我?知晓分寸,不会做什?么。阿般,过来这里。”
阮朝汐被引着站去南边的直棂窗边,前方?对着主院门。荀玄微点了点那道虚掩的院门,又依次指向远处的正门,车马道,最靠近巷口的乌头门。
“我?晚上回来时,这几道门会依次敞开,仆僮会提着灯笼出?迎门外,动静不小,你应当会很容易察觉。”
阮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这处两层小木楼坐落在?荀氏大宅主院的后方?,身处二?楼高处,内外几道门看得很清楚。
“确实不难察觉。然后呢。三兄可是要我?出?迎?”
“倒不必你出?迎。”荀玄微的目光盯着远处的正门。
“阿般,你是心里有?主意的。但凡你决意要做的事,便不会听旁人劝说,直往而无回,时常引起?我?的忧虑焦灼之心。这样罢。等我?出?去后,你白日里去何处,做什?么,不要让我?知晓。我?眼里看不见,就当做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抬手指了指院门。“等我?晚上回来时,只?要你依旧好好地在?楼上,让我?看见,我?便安心了。”
阮朝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三兄,这岂不是……”明晃晃的装聋作哑,假做不知。
“早和你说过,心里藏的不可说,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真正说出?了口,其实并无甚道理可言。”
荀玄微抬手把她柔软滑落的长?发拢在?肩头,“追根究底问了我?,知道我?心底并不怎么光彩的念头,现今可后悔了?”
阮朝汐想了想,“不后悔。”
“当真?不是嘴硬?”
“不是嘴硬。告知我?,让我?知晓三兄心里的焦灼忧虑,好过独自藏着掖着,表面云淡风轻。唯一不好的,就是下次……下次好好说,别再拿衣带了。”
荀玄微莞尔,蜻蜓点水般拂过她的手腕,握了握,很快松开了。
“我?出?去了。娟娘那处的事需得尽快解决。”
“早去早回。”
脚步声下了楼。
阮朝汐所?在?的这处木楼,年代似乎相当久远了,滴水长?檐下修建了一圈三步宽的观景木廊,高处的风不小。
她站在?木廊栏杆边,目送那道颀长?身影出?了院门,院门外等候的霍清川和徐幼棠迎了上去,片刻后,远处的乌头门敞开,一辆马车驶出?大门。她即刻踩着木梯下楼。
刚才高处四?下里一瞥,她望见了许多熟悉的身影。
隔壁跨院里弥漫着苦涩药味。
莫闻铮正守着小炉熬煮汤药,蒲扇一下下地扇着火。傅阿池坐在?小案边,专注地分捡凌乱摆放的药株。
“替我?把茯苓和田七挑出?来。” 莫闻铮并不回头,嘴里不耐烦地指点,“想学?医,岂能辨不清草药?给你三次机会。辨其形,闻其味。”
小案上摆放着新采来的十几株草药,洗净的根茎上还带着水滴。傅阿池一株株地捡起?,仔细分辨形状,挨个闻了闻气味,又试探地挨个咬一小口草叶和根茎。
才咬到第三株时,莫闻铮隐约感觉声响不对,一回头,大惊失色,“别咬!里头有?毒株!”
他冲过来夺走?两株草药, “叫你辨其形,闻其味,谁让你上嘴咬了?”
傅阿池理直气壮,“神农尝百草而知医理,我?为何不能尝百草?”
“你还有?道理了?行,剩下的都无毒,你挨个尝一尝。告诉我?是什?么。”
“这个是茯苓,这个似乎是当归?这个是党参,这个是……呸呸呸!”
“哈哈哈,这个是黄连,认清楚了?不听劝的倔丫头。”
“呸呸呸……水……”
阮朝汐站在?门边瞧着,无声地笑了起?来。她未惊动里头,转身出?了主院门,往前院方?向走?。
半道上被等候已久的人拦下。
宫里带出?来的夏娘子,早已脱下了宫里的女官服饰,换上了寻常襦裙,脖颈间?触目惊心的一道鲜红割伤痊愈了大半,不影响走?动说话了。
“妾前来辞行。”夏娘子俯身盈盈拜倒, “救命深恩不敢忘。妾日后安顿下来,定会设立郡主的长?生祠,日日焚香祝祷。”
“我?年少福浅,长?生祠实在?不必。”阮朝汐把她扶起?,“夏娘子打算去何处?小殿下即将登基,夏娘子是服侍过小殿下的旧人,可愿再回宫里?”
夏娘子抬手摸着自己脖颈间?的伤疤,苦涩地笑了。
“侥幸留得性命在?,再不敢入宫,更不敢长?留京城。妾早上去了趟净法寺,把宫中?那些苦命的姊妹们的灵位尽数供奉在?佛前。心事了结,明日就打算离京,还是回妾出?身的东郡去。”
再度大礼拜下,起?身告辞,阮朝汐目送夏娘子离去。
主院往西行,沿着长?廊缓行一刻钟到荼蘼院。
陆适之在?灶火边生火,做饭,忙得满头大汗,院子里烟熏火燎。
“早上市集新鲜买来的莼菜,新鲜宰杀割下的羊腿肉,放在?一起?炖煮而成的莼菜肉糜羹,如何会不好吃!你小子是鼻子堵塞了还是舌头不灵光?”
姜芝舀着碗里的肉羹,吃一口又放下, “闻起?来倒是香得很,吃起?来就是不好吃。你小子是怎么煮的?好好的莼菜和肉给糟蹋成这样?”
陆适之气得扔了木勺。“就你小子嘴巴厉害,也不见李大兄抱怨什?么。”
李奕臣在?旁边闷不吭声扒拉了半碗,一抹嘴说,“我?觉得还行。比小时候吃的猪糠食和麦麸饭好吃。”
姜芝捧腹大笑。
阮朝汐在?吵吵嚷嚷声里踏进门去,“三弟煮了羹?给我?半碗尝尝。”
陆适之气鼓鼓地添了半勺肉羹,捧给阮朝汐,“别理老四?那个刁嘴货。新鲜的羊肉莼菜羹,尝尝。”
阮朝汐谨慎地闻了闻,肉香里混着新鲜菜香,她舀起?一小勺肉糜羹,安慰说,“闻着还不错,吃起?来不会差到哪里去……咳,咳咳。”
嘴里的半勺羹在?舌尖滚动,艰难地咽下。
“四?弟,羊肉要放调料去腥……莼菜也需先放盐水里沥一遍,引出?了鲜甜味才好吃……”
姜芝哈哈大笑,“我?就说难吃,这小子不认!”
陆适之一脚踹过去,“晚食你煮!”
傍晚时分,姜芝满脸烟灰地蹲在?灶台边生火,晚食的缭缭香气在?小院里四?处升腾,随之弥漫的是仿佛烧了整个院子般的黑烟。
宫里的圣旨就在?这时颁下了。
青台巷正门大敞,迎进传旨内监,阮朝汐跪倒在?香案后,耳听着圣旨一字字念诵。
正是国丧期间?,梵奴还未登基,居然下诏给她赐了一座宅邸。宅邸的地界在?长?桑里。
“寿春郡主大喜。”传旨内监双手捧来圣旨,满脸堆笑,“这可是圣驾颁下的头一道圣旨。长?桑里是个好地方?啊,比青台巷这处更靠近皇城。”
阮朝汐接过圣旨,心里默想,圣驾……如今指代梵奴了。
“敢问大监,眼下国丧期间?,为何会突然赐宅邸?”
“圣驾今日守灵时,不见郡主,便追问郡主在?何处。荀令君答,郡主在?京城并无住所?,暂住在?青台巷荀宅。圣驾便传下口谕,赐一座靠近皇城的宅子。又说,日后可以经常去登门拜访。”
传旨内监笑道,“荀令君和萧使?君都无异议,赐宅邸的圣意就定下了。对了,圣驾思念郡主,另传口谕问,郡主何时能入宫探望哪。”
阮朝汐微微地笑了,卷起?圣旨,放置在?香案上。“劳烦回宫替我?转告一句,等国丧期过了,定会入宫探望圣驾。”
送走?了传旨内监,回去荼蘼院,继续用?了半碗姜芝做糊了的粳米饭。
阮朝汐谨慎地尝了一口,公允地说,“满口焦香。虽然卖相不好,其实味道还不错。”
李奕臣吭哧吭哧扒了半碗,一抹嘴,“吃起?来倒还不错,但这卖相连猪糠都不如。”
陆适之捧腹大笑。
白蝉找来荼蘼院,在?满院子弥漫的焦糊味里,哭笑不得地把她拉走?。
“随他们几个如何折腾去。你身上带着伤,如何能随他们一处折腾,过来用?点清粥,莫闻铮等着给伤处换药。”
阮朝汐回了主院,在?枝叶浓密的梧桐树荫下用?了半碗清粥,半碗鲈鱼羹,右手重新换了伤药。
掌心模糊的血肉黏在?纱布上,莫闻铮拿剪刀剪开,白蝉在?旁边看得脸色发白,阮朝汐从头到尾没吭声,视线抬起?,眼看着天色逐渐昏暗下去,主院后方?的小木楼在?黄昏暮色中?展露四?角飞檐的剪影。
主院里的众多仆僮忙忙碌碌点起?廊下的众多灯笼,又点亮庭院里四?角半人高的石座灯。
纱布换好了,她推开粥碗,站起?身来往木楼上走?。
————
荼蘼院里四?处飘扬的浮灰沾染了衣裳,白蝉坚持给她备下热水,擦洗身上沾染的烟尘,洁净伤口。
浴房里水汽蒸腾,哗啦哗啦的水声不绝。阮朝汐的心思被浓重的暮色牵引着,低声催促了几次。但白蝉洗沐仔细,花费的时辰不少。
远处似乎传来了什?么响动,她在?氤氲水汽里睁开了眼, “什?么声音?可是三兄回来了?”
白蝉过去朝南的窗边,打开一条细缝朝外远眺,“郎君哪有?这么早回来的。是霍清川回来寻东西,等下还要往尚书省送。我?看郎君二?更天都不得回了。”
“……是么。”
白蝉助她穿了衣,送去床边,放下帐子,吹熄了所?有?的烛火,只?剩下月牙墩上的一盏烛台。
阮朝汐盯着屋里唯一的朦胧灯光,积攒的疲累涌上,心神松懈,逐渐阖拢了眼睛。
被惊醒时不知是几更天。荀玄微坐在?床边,身上入宫的官袍尚未换下,肩头带着露水的湿汽,不知何时掀起?了纱帐,凝视着她的睡颜。
阮朝汐倏然睁开了眼,清澈眸光直勾勾盯着看了片刻,“三兄回来了。”
“回来了。进院门时不见你,上楼也未听闻动静,起?先以为你不在?。后来掀开帐子,见你在?帐子里入睡,我?便安心了。”
吹了户外夜风的手微凉,手背搭在?阮朝汐的额头,细致探查温度。“看你睡得脸红扑扑的,有?些担心你发热。”
阮朝汐反手摸自己的额头,指尖又探过去碰触荀玄微的额头。
荀玄微的眼里带了笑意,捉住柔软的指尖捏了捏。“可是吵到你了?继续睡罢。”
阮朝汐闭上了眼,带着困倦的嗓音问,“娟娘子……”
“安排妥当了。国丧期间?挪动不得,等二?十一日国丧期满,就能把人接出?来。”
“嗯。”
一个鼻音浓重的“嗯”字后却又没了动静。荀玄微一只?手撩开纱帐,缓缓附身下来。
昏黄的灯光带着暖意,灯光映亮了沉睡中?的少女的姣色眉眼,他哑然失笑,她看似清醒的几句对话,竟然又睡着了。
荀玄微深夜有?些倦怠,凝视着面前安睡的宁静场面,略疲倦的眉眼间?不经意地显露出?温柔缱绻,平静心湖起?了动荡波澜。
他往前倾身,动作里带了亲昵,指腹拂过沉然安睡的眉眼脸颊。
低头望下来的眸子里涌动着亮色的光,仿佛天地散碎的星光聚拢,星湖中?心倒映着她。
纱布裹住的右手原本侧放在?枕边,被松松地牵着,搭在?床边的月牙墩上。
青色纱帐放下了。
阮朝汐不知自己是何时睡下的。只?记得半梦半醒间?等到人回来了,似乎说了几句话,具体说了些什?么却又忘了。
再次睡醒时,纱帐外的油灯还是亮着。
荀玄微面前摊着一幅白绢画样。细狼毫握在?手中?,笔下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一只?尾巴圆滚滚的长?耳兔儿。
阮朝汐困倦地揉着眼睛,对着灯下伏案的侧影,又看看窗外暗沉的天色。如今是几更天了?
“三兄……你都不睡觉的?”
第123章 第 123 章
“人生苦短, 更要?争醒时?长。”
荀玄微拨亮了书?案上的油灯,“趁今夜得空,加紧把兔儿雕出来。”
阮朝汐趿鞋下地?, 站在书?案边打量几?眼,把勾勒图案的笔抽走了。
“我以为‘得空’的意思, 是真正清闲下来的‘得空’。半夜三更不睡硬抢出来的功夫,哪里叫得空?”
荀玄微失笑, “今夜注定睡不成。”
他给她看书?案上堆了整摞的文书?, “这些?都是要?连夜赶写草拟的文书?。咬文嚼字写到半夜, 四?更天又要?入宫守灵。如今已经二更末, 头尾只差一个时?辰,睡也?睡不安稳, 索性趁着这点间隙替你雕只兔儿。”
阮朝汐借着灯火, 迎面看见他手?边摊开的一份官府黄纸书?上密密麻麻写满官职和人名, 末尾处写了“以谋逆朋党从重论罪, 拟定——”几?个字, 似乎尚未写完, 剩下半卷空白。
还未看清楚哪些?人名,文书?已经左右合拢,卷轴慢悠悠卷起, 放去旁边。
“瞧,”荀玄微改而拿起书?案边搁着的一支玉簪。
“今日寻来的玉料。山里新开出来的一块上等玉石,玉质通透,可堪为赠礼。”
阮朝汐借着灯光打量着玉簪,心神却发散出去。
不知为何……眼前看似平和的场面, 却让她突兀地?想到了前世那些?不好的场面。
不知前世他病重过世时?多大年岁,只记得自己?似乎还很年轻。
探究的视线在明亮灯下越过玉簪, 仔细打量面前的郎君。平和眉眼隐藏倦怠,不知是灯光明暗的缘故,还是深夜里疲倦,气色显得不大好。
心里升腾起细微的不安。
她接过玉簪,层层包裹的受伤的右手?抬起,未被纱布裹起的指尖吃力地?挽发,发尾绕着玉簪盘了几?盘,随意把簪子斜插进乌鬓里。
“瞧,没?有兔儿的玉簪,也?能先用着。” 她当面展示给他看。“簪子我收下了,得空时?你再拿去慢慢地?雕兔儿。“
荀玄微的目光里带了担忧,立刻起身,抬手?托住她的右手?腕, “手?指勿用力。莫要?牵扯了掌心。”
阮朝汐攥着簪子往卧床边走,引着荀玄微随她过来,受伤不能用力的手?掌搭在他肩头,往下虚虚地?一压——还未发力,右手?腕已经被圈握住,直接拉去旁边。
“胡闹。“
阮朝汐索性往前一扑,整个人都撞入他的怀里。荀玄微靠坐在床头,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掌挣开,亮光下抬起,在荀玄微的注视下,明晃晃往他胸口处一搭。
整个人压在他身上。
“别动。当心碰了我的手?。”她的唇角往上翘了翘,闭上了眼睛。
书?案上的油灯发出细微的燃烧声?响,灯油逐渐见底,一阵夜风吹过,熄灭了。木楼内外彻底陷入黑暗中。
即将困倦地?陷入梦乡时?,忍耐多时?的指腹捏了捏她的耳垂。
“就这么压着我睡?”
“就这么压着睡。”她不肯挪窝, “不压着你,谁知道何时?人又半夜起身了。”
指腹放开耳垂,轻轻地?拂过脸颊、柔软的唇角处,不轻不重蹭了蹭。
“你对我倒是放心。我对我自己?都不那么放心。”
说话间,今晚四?处惹事的右手?腕被轻轻握着,放到月牙墩上去了。
长指握住了唯一能动弹的左手?腕,摩挲了几?下,衣带随意卷了两圈。
阮朝汐原本困倦阖拢的眼睛倏然睁开。眼睛逐渐适应室内的黑暗,窗外朦胧的月光下,两人对视一眼,荀玄微的声?线隐约带了笑。
“今夜留了我,阿般,明日你不会杀我罢?”
“……”
阮朝汐挣脱了松松的衣带,抬手?捂住那双意味深长的清幽眼睛。凑过唇角边,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谁留你了?闭眼睡觉。”
荀玄微睡下了。
搂着她略翻了个身,变成了拥抱侧卧的姿势。他确实疲倦了,平稳的呼吸很快转变为均匀绵长的鼻息。
陷入黑沉梦乡之前,阮朝汐迷迷糊糊地?想。
这似乎是他们头一回一起入睡。
前世睡一次设埋伏杀一次的事……就留在前世罢。
————
她在山峦间独自前行。
前方有一只巨大玄鸟展翅飞掠过天地?,由?北往南,巨翅罡风刮得人立足不稳,罡风引燃熊熊山火,火势蔓延,脚下的大片山林染上血色,她在山顶驻足四?顾。
那只玄鸟自天边回旋飞翔而归,一声?清鸣,从她头顶掠过,幽深的黑眸俯视山崖边的少女。
她仰头望着那只玄鸟的展翅黑影。
熊熊山火在她脚下停了。
左肩处不知为何,在她抬头仰望的同?时?,忽然又起了一阵灼痛。
她从梦里猛地?清醒过来,指尖摸了摸自己?的左肩胛。灼痛消失了。
“怎么了?”身边的人睡得极浅,已经惊醒过来,在黑暗中探出有力手?臂,揽住了她。
“睡得好好的,突然全身抖了一下。可是做噩梦了?”
阮朝汐有些?恍惚,还在抚摸着自己?的肩胛。
“梦里有些?疼。好像被针扎了似地?,又有点像是被山火撩到一点……”
探过来的手?摸索几?下,准确地?按压到肩胛靠后?的部位。“这里?”
确实就在那处。部位过于?精准了,阮朝汐反而觉得诧异。“三兄如何知道的?”
带着薄茧的指腹反复地?摩挲着那处肌肤。黑暗里没?有应答。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郎君,该起身了。”白蝉轻柔地?喊门,“四?更天了,霍清川在门外等候。”
“你继续睡。”身边的人轻手?轻脚都起身,把衾被拉起,体贴地?替她挡住耳朵,又亲昵地?捏了捏脸颊,离开了。
阮朝汐起身时?,书?案上空空荡荡,文书?都被收拾走了,只剩那支素玉簪放在白瓷枕边。
——
国丧期间,京城处处麻布白幡。不可奏乐,不可酒宴。距离青台巷不远的桃林游客绝迹。
青台巷主人早出夜归,越发地?忙碌起来。
阮朝汐有时?半夜醒来,两人可以说几?句话。
有时?一觉睡到天明,只从身边落下的少许痕迹看出人夜里回来,清晨又走了。
国丧第七日,宫里办了整夜法事,荀玄微寅夜未归。第二日清晨,桃枝巷送来一只精巧的小笼,交到阮朝汐的手?里。
阮朝汐把笼子打开,拎出一只黑白毛色的乖巧兔儿,抿着唇,摸了摸兔儿粉色的长耳朵。
兔儿在主院里散养,满院子地?蹦跶。
木楼的长书?案上,玉质通透、毫无?雕琢花纹的一只素簪,在她面前一日日缓慢地?增添雕琢纹样。
某天早上起身不经意地?查看,玉簪上多了一只长耳朵。
又一个清晨,多了可爱的三瓣嘴,还特意拿朱砂点红了。
和绢帛勾勒的图案及相似的,尾巴圆滚滚的长耳绒兔,逐渐出现在发簪尾。
眼看着兔儿玉簪就差最?后?一只眼睛就要?雕成的时?候,雕工停下了。
接连三日不动。
这天早起便是个阴沉的天气。莫闻铮过来荼蘼院换药时?,小院里聚了满院子的人。
黑白兔儿被拎到荼蘼院里散养,四?处蹦蹦跳跳,满墙的蔷薇花藤被掏出一个大洞。
陆适之蹲在花架边,手?里拿干草逗弄着兔儿,一边和姜芝低声?议论着什么。
白蝉守着小石锅生火煮酪,李奕臣蹲在另一侧的蔷薇木架前,指着木柱上的几?道新鲜划痕嘀咕,“阿般,每天划一道是什么意思?”
阮朝汐没?吭声?,手?里的匕首又划上一道。
五道划痕。连续五天没?见着人了。
莫闻铮在长木案上依次放下药膏、剪刀、清水和纱布。
伤口换药的间隙,阮朝汐抚摸着左肩,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什么样的伤口,会让人感觉针扎一般的绵密,又感觉火烧火燎的痛楚?”
傅阿池这两日正在学针灸认穴,莫闻铮深受其苦,想也?不想就道,“针灸。”
“针灸?”阮朝汐思索着古怪的梦境,摇头,“感觉不像针灸。”
“那就是刺青了。” 莫闻铮随口道,“军中许多儿郎身上都带有刺青。刺图纹的当时?针扎绵密,刺完了又感觉火烧火燎的痛楚。这里谁要?刺青?给傅阿池练练手?。”
军中刺青为黥,街坊儿郎身上刺青者多为浪荡子。寻常人谁愿意轻易毁弃体肤?阮朝汐啼笑皆非。
“别乱招呼。这里都是正经儿郎,哪个要?刺青?”
本是极寻常的一句话,莫闻铮却被口水呛住了。
“咳咳咳……”
他瞬间望来的眼神也?极为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你竟不知……?”
话说到一半却闭上了嘴,视线飘忽不定。
阮朝汐见他神色可疑,追问了两句“我不知什么?”,莫闻铮却又死?活不肯再说下去,一副耳边不理诸事的模样,只专心致志地?换药。
李奕臣在旁边抱臂旁观,等莫闻铮换好了伤药,立刻把人赶出院去,砰一声?关了院门。
“一句话都不肯说齐全,说一半吞一半,忒烦!”
阮朝汐注视着紧闭的院门。
能让莫闻铮闭嘴如蚌壳的,必然是和他主上荀玄微有关的事了。
——荀玄微有什么事,是莫闻铮觉得她应该知道,她却又不知的?
白蝉给每人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酪浆。陆适之撸着兔儿,把这几?日探听来的消息和姜芝低声?一一商议过,神色越来越凝重。
两人起了身,拎着毛都被撸秃了的可怜兔儿过来寻阮朝汐。
“最?近京城乱的很。二十一日国丧期都未满,竟已经出了诸多大事。”
姜芝忧虑地?劝诫,“阿般,你的手?伤得恰到好处。最?近养伤别出去,千万莫去皇宫里谢恩。郎君最?近锋芒太盛,人在刀锋尖处,京城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青台巷。”
阮朝汐的视线盯着木桩上新刻下的第五道划痕。
“说说看。他近日都做了些?什么。”
陆适之叹着气,一桩桩地?和她说。
“太子虽废死?,牵扯的谋逆案不可囫囵结案,朝廷在清查谋逆同?党。”
“这个我知道。”阮朝汐平静地?道,“牵扯了不少人。”
“平卢王元宸以谋逆大罪,定了斩立决。问斩的日子在国丧结束当日午时?,西市口。”
“一同?问斩的还有不少豫州跟随平卢王入京的死?忠麾下,牵连甚广,京城震动不安。平卢王能不能顺利问斩,影响到娟娘子能不能顺利脱身。郎君这两日留在宫里未归,便是监问此事。”
阮朝汐一惊,国丧结束的日子只剩四?五日了:“平卢王问斩之事我有听说,只是不知这么快。其他还有呢。”
“借着谋逆大罪的罪名,郎君联合京中士族和勋贵门第,清洗宗室。尤其是手?中握有兵权的,从冀州龙兴地?跟随先帝来京城的那一批元氏宗室。前几?日先帝灵柩出殡,借着送殡出城的机会,差点跑了一位和废太子交好的庆林王。奔出去几?十里被萧使君领兵追回来了,人正押在诏狱里,重兵镇压看守。”
“皇宫南门的左右卫所,都曾是宣城王元治麾下统领的内廷禁卫。宣城王本人虽然无?事,但两处卫所近日已经被查封了。”
“还有徐幼棠徐二兄。他身上领了廷尉职务,负责诏狱追捕查抄诸事,这几?日诏狱不断地?押进人犯,忙得脚不沾地?。”
“还有……”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阮朝汐听着听着,眼前似乎出现了深海中央翻滚的漩涡。
果然人在刀锋尖处。
多年韬光养晦,一朝锋芒毕露。
“这些?日子出入宫廷,谁近身看护他安全?”
“燕四?兄回京了,郎君那处有燕四?兄领兵护着,出入无?恙。倒是你这处……”
陆适之叹了口气。“京城最?近风声?鹤唳,不知多少眼睛盯着青台巷。纵然有李大兄跟着,路上还是不太平。尽量少出门为好。”
阮朝汐道,“我晓得分寸。入宫谢恩和探望之事都不急,先等平卢王问斩之事尘埃落定了再说。”
她起身时?,又看了眼木架上新鲜的划痕。
她晓得分寸,却有人做事不再顾忌分寸。事情做得太快,太绝,雷霆万钧之势劈落,若是一击不死?,就连吃草的兔儿都会含恨反咬,更何况是人呢。
人人尽知的浅显道理,她不信他不知。
“为何不能徐徐图之,这么快动用雷霆手?段……”她喃喃自语道。
————
荀玄微当夜回来了。
他的脚步声?是听惯了的,阮朝汐在暗色里毫无?睡意,安静地?睁着眼睛。片刻后?,脚步声?果然停在床边。
月牙墩上的一盏照明小油灯被点亮了。铜钎子拨了拨灯芯,把灯光拨到最?暗,怕惊扰了沉睡的人,随即撩起纱帐,探望进来。
阮朝汐在黑暗里翻了个身,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笔直地?仰视过去。
两人的目光在暗处撞上了。
荀玄微露出意外的神色,看了眼角落的滴漏时?刻。
“这么晚了,还未睡?”
阮朝汐应了声?,“晚上想事情……想到睡不着。”
荀玄微起身脱下身上浸湿露水的官袍,挂在木架上,换了身家中燕居的常服,回身坐在床边,
“何事?旁观者清,或许我能出些?主意。”
灯光映出了动人的侧影轮廓。阮朝汐拢着衾被坐着,视线低垂望地?,柔软的发丝也?垂落下来,遮掩住半边白玉色的脸颊,灯下显露出难得的恬静。
“今日才听闻,平卢王就要?处斩了?”
“不错。定的国丧结束、除服当日。他顺利处斩的话,娟娘那边也?可以早日脱身。”
“之后?呢?娟娘子会去何处?”
“她立下大功,我允诺过她,之后?放她自由?来去。回云间坞也?可,留在京城也?可,随她心意。”
“听起来极好。那你自己?呢。”
“我?”
“三兄一手?搅得京城动荡不安,身处漩涡中心,肯定离不开京城了。之前似乎有人说过辞官归隐的事?还说什么天涯海角追随……”
阮朝汐垂眼望着灯台明灭的光,“拿话哄我呢。”
放下的纱帐被撩起了。
荀玄微坐近过来,细心圈起受伤的右手?腕,依旧放去床边,随即拢过纤细的腰身。
阮朝汐被抱坐在温暖的怀里,额头抵着对面的肩膀不吭声?。
耳畔传来沉静的解释。
“那是一两年后?的安排。京城如今确实一滩浑水,现在辞官的话,局面弹压不住,即刻会引起反噬。等一两年后?,该罢黜的罢黜,该流放的流放,各处隐患都处置弹压妥当,换个可靠的人接替这辅政大臣的烫手?职位,那时?便可以考虑归隐,天涯海角地?追随阿般而去。”
“三兄,我发现……你谋划事情,都是以年为衡量。一两年,三五年,轻轻巧巧地?说出口。”
阮朝汐闭上了眼,脸颊贴靠在温热的掌心,浓密的长睫闭上,刮过掌心处。
“然而一年有三百六十日,朝暮漫长。人生有多少个一两年?筹谋诸事,你擅长谋划,尽可以慢慢着手?去做。何至于?天天早出晚归,连面也?见不上?五日未见,我的耳边听到了许多消息,好的,不好的。白日里思念,晚上忧虑不安。”
荀玄微沉默下来。
手?臂逐渐用力,阮朝汐被他紧紧地?揽在怀里。 “我亦思念你。”
“不是你忙里偷闲时?,偶尔抽空想一想我,夜里坐在床边看一眼睡着的我,便是思念了。”
阮朝汐贴在胸膛上,耳听着沉稳的心跳,指尖攥紧了面前柔滑的布料。 “这些?不是我要?的思念。”
“那你说,如何才算是思念。”
“夜里回来时?,如果我睡着了,直接把我推醒。”
阮朝汐抬头直视过去,眸子亮如星辰,“像现在这样抱抱我,我们当面说说话。说说白日里的大小事,哪怕随意说些?琐事也?无?妨的。”
荀玄微不赞同?,“见你夜里好睡,我如何舍得把你推醒,只为了说几?句无?关紧要?的琐事?你前些?日子宫里伤损了身子,正要?好好休息调养——”
话音未落,阮朝汐已经不满地?瞪视过去,荀玄微瞬间察觉了她的不悦和坚持。
他莞尔退让。 “好好,就如你所说,把你推醒,再抱着你,当面告诉你,我白日里对你如何地?思念……满意了?”
明明是自己?极为严肃说出去的话语,被隐约带笑的嗓音重复了一遍,阮朝汐的唇角也?忍不住翘了翘,
“满意。”
两人的目光在朦胧灯火下对视着彼此,荀玄微唇边噙着笑,云淡风轻道了句。
“既然已经把你推醒了……只是抱一抱,说两句思念,对我来说却是不足。”
“嗯?” 阮朝汐听出了三分话外之音,仰头注视过去。
他深夜里说话和白日里似乎有些?不同?了。
话尾音带出几?分慵倦,眼尾上扬,轻飘飘睨过来一眼,眸光里带着某些?不清不楚、难以言喻的意味,在她身上转过一圈。
像是无?影无?形的小钩子,于?深夜里悄然勾动心弦,令平静心湖漾起动荡波纹。
意图明显,用足了方法暗示,却故意不明说。
阮朝汐绷着脸忍住不笑,粉色菱唇却微微地?翘起。
动作里带了不自觉的亲昵,人往前倾,顺遂着被拨动的心弦,手?臂拥了上去。
寂静深夜里,两人拥抱着吻在一处。
思念肆无?忌惮蔓延,心跳激烈,这是彼此都可以清楚感知的、最?直接的思念。
受伤的右手?很快被松松地?牵着,重新搭在床边。“这只手?千万莫动。伤处再不好,夏日热天里遭罪。”
受伤的手?当然不会轻易挪动,但另一只能动弹的手?腕被握在温热的手?掌里,逐渐在身后?扣紧。
这又是个难以挣扎的动作,阮朝汐这些?天来隐约知晓了眼前皎月般的郎君心底难以碰触的暗处,顺着他的动作后?仰起头,任由?他以绝对掌控的姿态把她压在床头。
“三兄……我最?近养伤都未出门,晚上又在木楼等你。”
回应她的是一声?舒缓的:“我知道。但有些?事没?有道理可言。”
皓白手?腕被扣在身后?,又被压在身下。骨节分明的长指把纤细手?腕牢牢扣在掌中,握紧了。
青色纱帐放下,缠绵的吻落了下来。
第124章 第 124 章
雨帘遮蔽视线, 长?雨洗刷人间。京城在?潮湿的水汽里?入了初夏。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无?声无?息出了青台巷。
今日是平卢王问斩的日子。
西市口法场凌乱拥堵,众多囚车已经押到了。
阮朝汐带起黑色幕笠,撑伞远远地站在?人群里?。平卢王元宸穿着囚服, 镣铐加身坐在?囚车里?。
豫州时的肆意张扬不见踪影,眼前只剩个颓废人形。
在?豫州时不可一世?, 踌躇满志地筹划着从穷乡僻壤回到京城繁华贵地,接替司州刺史重任。回京路上还不忘设下埋伏、准备一举铲除多年?的眼中钉。
自以为步步得计时, 可有想过如今场面?
西市口人头攒动, 从早上处斩至今, 犯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地面污浊,雨水混着血水狼藉, 刽子手?都累了。距离午时正刻还有一段时辰。
娟娘提前放出了牢狱, 早起换一身素衣, 挎着竹篮, 送来断头酒。
元宸不肯喝。
冷笑一声, 把整杯酒泼到娟娘脸上, 摔了酒杯。
“贱人!你果然好好地放出去了!跟了我这么些年?,你是不是始终惦记着你崔氏的灭门之仇,记恨着我强占你的旧怨, 暗中串通了旁人害我!”
围观众人的轰然议论声里?,娟娘什么也未分辩,神色平静地抹去脸上酒渍,俯身下去,捡起地上咕噜噜滚远的酒杯, 放回竹篮里?。
“元郎误会了。妾从未记恨元氏对崔氏的灭门之仇,更谈不上强占之旧怨。”
绵密的雨里?, 她温婉地轻声细语。
“王府密室是元郎自己下令掘的,和废太子的来往密谋书信是元郎亲笔写的,密室中的龙袍冕冠也是元郎生了狂妄自大之心,暗中准备的。妾只是据实陈述,元郎自作自受,妾心中并未有多少对元郎的仇怨之心。”
元宸丝毫不信。“这时候了还不肯说实话?我一时不察,被身边跟着的小玩意儿反咬一口,你直说一句恨我,让我安心地去!”
娟娘笑着摇摇头,“实不相关爱恨。好,妾如实地告知,让元郎安心地去。”
她早准备了多个酒杯,又拿出一只新?杯,重新?倒满美?酒。
俯身靠近元宸耳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又站直了身,再度把酒杯双手?捧过来。
“毕竟相识一场,喝了酒再上路罢。喝完这杯酒,以后去黄泉路上等我索命。”
元宸听了那附耳几句,仿佛被雷直劈在?身上,脸上的愤恨轻蔑之色骤然褪去,表情显出一片空白?。
他紧盯着娟娘,缓缓伸手?过去,喝了酒。
午时三刻,验明?正身,卷入谋逆大案的平卢王连同诸多党羽,一起于西市口伏法。
娟娘挎着竹篮,如释重负地离去。
走出几步,停下身来,远远地看向另一侧巷口远处的马车。
马车边站立的阮朝汐冲她微微点头,收伞转身上了车。
“李大兄,可以走了。”
马车缓行过污水血气漫溢的巷口,越过议论不止的行人,一路往东,沿着御街往北。
马车路过皇城最南的止车门附近时,阮朝汐撩开?车帘,注视着两边的左右卫府。
两所?卫府的官衙正门,被白?色封条牢牢封上了。
身后传来一阵疾风暴雨般的马蹄声,几十轻骑从身后风驰电掣赶来,马车停在?路边,让轻骑过去。
领头的年?轻将领路过时认出赶车的李奕臣,猛地勒住马,往车里?拱手?见礼,用的还是旧日云间坞的称呼,“仆见过十二娘。十二娘今日入宫?”
阮朝汐颔首还礼。“入宫拜谢圣恩。”
来人一点头,“京中不太平,十二娘早些出宫。”并不多寒暄,催马直奔皇城南门而去。
阮朝汐盯着匆匆远去的背影。赫然是入京后极少见面的徐幼棠。
——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求见的消息报进宫去,很快得了回音,梵奴在?老太妃的宣慈殿召见她。
梵奴正在?进学的中途,听闻了消息,抓着笔就跑出了庭院, “嬢嬢!“
阮朝汐双手?张开?,蹲身抱了抱扑过来的幼童。“原以为陛下会在?式乾殿。怎么还在?宣慈殿里?读书?“
梵奴一大箩筐的抱怨,“不喜欢式乾殿。那么大,阴森森的。“又问,”我赐下的那个大宅子好不好?嬢嬢看过了没有?“
“还未来得及去。“阮朝汐保证,”听闻就在?皇宫西边的长?桑里??等出宫了得空过去看看。“
梵奴满意地笑了。他悄声说,“他们都说给嬢嬢赐宅子,算是破格赏赐了。我才不管什么破格规矩,只要宅子够大,以后嬢嬢住过去,我可以过去看望嬢嬢。”
阮朝汐也笑了,“我只有一个人,何须那么大的宅子住?正好想和梵奴商量商量,我想把新?赐的宅子拨一半出来,容纳无?家可归的女子和幼童,让他们有地方栖身。平日里?耕田种菜织布,自给自足,糊口不成问题。愿意进学的幼童,也可以学些文才武艺,将来长?大了有一技之长?。”
梵奴听的似懂非懂,“一个宅子,可以做什么多事?么?”
“可以的。”阮朝汐耐心地解释,“我幼年?时住的也是一处大宅子,里?头就是这样的。只要管理妥当,容纳百人没有问题。”
“赏赐给嬢嬢的宅子,嬢嬢自己看着办吧。”
两人分食了一小碟酥酪,哄着梵奴继续进学念书,阮朝汐起身觐见老太妃。
杨女史领她过去正殿的路上,路上压低嗓音提起‘破格‘的缘故。
“郡主这宅邸赐得破例。历来有公主府,有郡王府,从未有过郡主府邸。寻不到旧例,又是圣驾开?口下的第一道圣旨,下头议了几个方案,老太妃这处传话过去,便当做破格特例,按公主府的规制办下了。”
“原来如此。”阮朝汐走出几步,心里?微微一动,看了眼身侧的杨女史。“赐宅子的事?,老太妃过问了?”
杨女史也正在?打量她,肯定回答。“老太妃过问了。”
曹老太妃在?香火缭绕的正殿里?。抱着湛奴坐在?居中的坐床上,和气寒暄几句,略问了问新?赐下的宅子,赏下一副紫檀木嵌云母仕女屏风。
二十多日未见的湛奴,坐在?老太妃的身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多了点怯意,来回不住地打量着她,半晌未出声。
阮朝汐好笑地问,“许多天未见,不认识嬢嬢了?”
她冲湛奴的方向张开?了手?,湛奴大受鼓舞,“嬢嬢!”
立刻扑了过来,手?脚并用地爬到阮朝汐的身上,亲热地扒拉着不肯下来,柔软的脸颊碰触着脸颊,嘟嘟囔囔地喊,“嬢嬢来了。”糊了她满脸的口水。
阮朝汐笑得抬手?去挡,“别?挂在?我身上,好好坐下。”
玩闹了一场,等她好容易把湛奴从身上撕膏药似地撕下来,抱着幼童小小的身体,正要交给周围的女官,却意外?发现,曹老太妃不知何时已经屏退了左右,寝殿内空荡荡的,竟只剩她们三个。
周围没了旁人,曹老太妃的目光里?多出几分怜惜伤痛,幽幽地盯着活泼好动的湛奴。
“原以为两个孩子一般的苦命。如今想来,梵奴是苦尽甘来了,湛奴这孩子才是格外?苦命的那个。”
她抬手?招阮朝汐走近。
阮朝汐听老太妃的语气不寻常,收了笑意,凝神细听。
“湛奴和你有缘。得你救下性命,小小一个人才能活到如今。我老糊涂了,时常看不清眼前,原本?还打算着舍身家捐座佛寺,把这孩子带出去养着……谁知道这孩子竟然如此地苦命,也不知能不能等到佛寺建成那日了。”
老太妃闲聊许久,终于缓缓说出心头挂念的那桩事?。
“你如今有了自己的宅子,是极好的事?。可愿意把湛奴领回去养着?“
阮朝汐吃了一惊。
“宫里?的小皇孙,如何能被我领回去养?“
“小皇孙是从前的称呼,莫要再提了。”
曹老太妃怜悯地摸了摸湛奴红扑扑的脸颊,浓重冀州口音慨叹说,”太子死前废为庶人,哪还来的小皇孙?这孩子留在?宫里?,养不大。“
阮朝汐并未立即回答。
短短几句浅白?话语背后的含义,仿佛晴天里?的天边滚过的惊雷,令她打了个寒战。她倏然意识到了之前被她忽略的幽微之处。
见她毫无?反应,曹老太妃叹了声,“是了,你自己还是个十来岁未出阁的小娘子,把个孩子交给你,过于为难你了。罢了,你出宫去罢。若想把湛奴领走,过来我这处便是。若是不想,就当做我未提过这桩事?。”
阮朝汐心事?重重地出了殿门。
李奕臣和姜芝在?宫外?看守马车,今日陪伴入宫的,是乔装改扮的陆适之。
陆适之跟出几步,眼见她神色不对,悄声问了句,“宣慈殿里?怎么了?见你神色凝重。”
阮朝汐轻声道,“老太妃托我办件事?。事?关重大,我并未即刻应下……不知做得对不对。”
“既然是大事?,那就回去细想。想明?了再办。”
阮朝汐点点头。
走出几步之外?,心绪始终不得安宁,又停步回身遥望,宣慈殿的殿门正在?缓慢关闭。
厚重的木门已经修缮一新?,新?刷了清漆,四面包铁,在?日光下重新?展现出岿然巍峨的景象,之前激战那夜斑斑血迹的景象再不复见。
刚才一闪而过的微弱念头,再度回荡在?心头。如果说梵奴当初遇险,因为他这个受宠的幼子阻碍了旁人的路。湛奴呢?
湛奴在?宫里?养不大,是谁不想他长?大?
但眼前容不得她细想。陆适之低声催促她离去。
“霍大兄在?外?皇城等我们。霍大兄进不来万岁门,刚才托人带话过来,今日才处斩了平卢王,宫里?不见得安全?,催促我们速速离宫。”
——
霍清川在?外?臣进出的云龙门下等候。徐幼棠抱臂和他站在?一处,两人不知在?交谈什么,徐幼棠脸上显露出明?显的暴烈杀意。
阮朝汐走出云龙门,周围耳目众多,两边并未多说话。
她当先走在?前头,耳听到霍清川在?身后低声告诫徐幼棠,“莫要轻举妄动。事?还未传扬出去,先回青台巷。”
阮朝汐听在?耳里?,心里?仿佛鼓点重重敲下,加快前行脚步。
几人前后出了宫,阮朝汐立刻开?口追问,“出什么事?了?今日西市口处斩顺利进行,难道还发生了什么其他意外??”
霍清川道,“今日的处斩确实顺利。但郎君那边……出了点事?。”
平卢王的囚车提出昭狱,重兵看护之下直奔法场而去。荀玄微的车马晌午出宫,打算前往监看。
尚未到达西市口,车马竟被刺客尾随,于半路遇刺。
阮朝汐听着听着,小巧的下颌弧度连同肩头一起绷紧了。
京城被搅成了一团浑水,险恶至此。
才借着谋逆罪名?要了平卢王的命,连一日都等不得,便有仇家恨不得即刻索了他的命。
她在?西市口漠然观刑的时候,他或许就在?不远处遇刺……
心脏被无?形之手?重重揪了一下。
“他在?何处?伤得可严重。”
“郎君伤势并无?大碍。” 霍清川看她脸色不对,立刻澄清。
“郎君出入有燕斩辰护卫。被人暗中尾随之事?,早有察觉。只是郎君叮嘱下来,近期若有人行刺的话,是个送上门的极好的机会,绝不能放过,因此才有今日的——”
阮朝汐原本?绷紧的神色,听了两句之后,起了微妙的变化,仿佛寒湖一夜入了冬。
她转身上了车,掸了掸身上浮尘,拢起裙摆坐下。
“出入被人尾随多日?行刺是送上门的好机会?我昨晚才见了他,一个字也未听他提起。”
霍清川安抚不成,无?意中却捅了马蜂窝,眼看着眼前的乌亮眸子映出怒火,唇角不悦的抿紧,他尴尬地咳了声,又着重强调了一遍,
“伤势并无?大碍。”
“人在?何处?”阮朝汐打断道。
“郎君回了青台巷,今夜会有大动作。京城又要动荡,叮嘱我等速速接你回去。”
————
赶回青台巷时,荀玄微果然提前回来了。
莫闻铮小心翼翼揭开?染血的外?裳,宽大的广袖博带袍里?穿戴了护心镜。直刺心脏的一剑从护心铜镜上弹开?,划过左上臂处,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割伤。
左肩处的衣袍褪下,露出弧度优美?的肩胛,任凭莫闻铮处理伤势,他右手?握笔,笔下如游龙,毫不迟疑在?黄纸上疾书。
阮朝汐的脚步停在?半敞开?的雕花直窗棂外?,视线盯着染血伤处看了片刻,又落在?他波澜不惊的面色上。
里?面交谈的人并未察觉她来了。
荀玄微把手?中写好的文书合拢卷轴,正在?叮嘱燕斩辰,“名?单亲手?交给萧使?君,即刻搜查,相关人等今日就要拘捕归案。”
阮朝汐的视线往他左上臂的伤处转了一圈,已经层层包裹住,看不清伤势如何,只看得到血迹从白?纱布上缓慢地渗出来。
短短瞬间,屋里?的燕斩辰已经发觉了隔窗站着的人。
“郎君。”他往外?指了下,低声提醒,“人来了。”
荀玄微立即放下笔,侧身挡了下,把左臂褪下的衣袍往上拉。正包扎到一半的上臂伤处连同裸露在?外?的肩胛处,一同遮掩在?宽大的衣袍下。
“唉?”莫闻铮扯着染血的纱布急道,“伤口还未处置好。”
原本?已经遮掩在?衣袍下的手?臂肩胛,被莫闻铮忙着包裹伤口的手?挡了一下,衣袍扯开?一道缝隙。
阮朝汐的眼力原本?就极其锐利。
就在?短短的瞬间,视野里?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景象。她的视线凝住了。
屋内端坐裹伤的郎君,左边肩胛白?皙光泽的皮肤处,隐约现出一处刺青。
尺寸不大,线条流畅,赫然是一只展翅翱翔的玄鸟。
——高门郎君身上,怎么会有刺青!
她原地怔忪片刻,撩起长?裙,缓步迈进屋里?。
荀玄微已经若无?其事?掩起了鸢尾蓝色衣袍。
不急不缓系起衣带的同时,温声和她说起闲话。
“阿般回来了。今日入宫,可见着梵奴——”
不等一句日常问候说完,阮朝汐已经站在?他面前,抬手?勾住了刚系好的衣带。轻轻一扯。
衣带散落。
青葱般的纤长?手?指,顺着衣襟勾开?了鸢尾蓝色外?裳,又褪去了才穿好的单衣。华美?广袖袍遮掩的冷玉色肩头暴露在?日光下。
微凉的指腹搭在?弧度优美?的肩胛处,顺着皮肤滑下,摩挲了几下刻意遮掩的玄鸟刺青。
“……”
荀玄微眸光垂下,罕见地沉默了一瞬,道,“出去。”
随身侍奉的莫闻铮、燕斩辰两个面红耳赤,忙不迭地退出去,砰一声关门。
针落可闻的寂静里?,阮朝汐轻声开?口道,“说说看,怎么回事?。”
第125章 第 125 章
“玄鸟乃是标识。”
门?户关紧, 不相干的人?都退出室外。荀玄微喝了口清茶润唇,放下瓷盅,开口解释。
“族中百年不成文的规矩, 嫡系儿郎各自挑选不同?的图纹,用于日?常起居的物件上。祖父在时, 按我名字寓意,列了几个?图案让当时年幼的我挑选, 我挑中了玄鸟。从此, 我的衣裳用具上多?绣有展翅玄鸟。”
轻描淡写解释完毕, 修长指节探过来, 点了点阮朝汐勾着衣袍不放的手。
“光天化日?之下,衣不蔽体, 成何体统?松手。”把褪下肩头的衣袍拉起, 玄鸟刺青重新遮掩在宽大衣袍下。
阮朝汐手略松了松, “我问的不是这个?。”
这边才穿好, 那边阮朝汐又把广袖往上捋, 露出上臂裹了大半圈、尚未扎牢的白纱布, 比划了一下染血的长度。
荀玄微抬手挡住,刚说了句“皮肉小伤,不碍事——”阮朝汐啪一下把他的手打去旁边。澄澈眼中显出明显的怒意, 脸上反而不显太多?表情,形状漂亮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你再说一遍不碍事试试。”
荀玄微睨一眼她?的神色,闭了嘴,顺从地起身,任由她?引着去了软榻边坐下。
莫闻铮被?赶去了门?外, 屋里没有传召,不敢自己进来, 阮朝汐把长案上遗留的药膏和纱布拿过来软榻边,解开摇摇欲坠的白纱布。
提前准备了护心?镜,单纯的一道左臂划伤,伤得确实不算严重。
荀玄微指着伤处缓声解释,“伤口长却浅,看起来是流了不少血,其实过三五日?就能恢复了。阿般,你担忧的可是这个??放心?,不……”‘不碍事’三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收了回去,他特意换了个?句子。“不必太过忧虑。”
阮朝汐低头包扎,摇摇头,“我想?问的,也不是这个?。”
横过上臂的一道割伤重新换了纱布,包扎完毕,捋去肩头的宽大广袖放下,完全?遮挡了伤处,
指尖隔着布料点了点肩胛骨上方?的刺青。
“为何会?刺青?我梦到了刺青,三兄身上就有刺青。别说是巧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合。”
她?抿着唇,“是不是又和我们的前世相关?我想?知?道,如实地和我说。”
沾染着水气的微凉指尖被?攥在手掌里,捏了捏。
荀玄微不置可否。“你梦到了什么,先和我说说看。”
阮朝汐靠在他肩头,回忆着,“玄鸟……巨大的玄鸟,展翅飞过头顶。我站在山头,眼看着山火烧起……”
胸腔震动,身边人?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哪里是梦到了前世,只是做了个?寻常的梦罢了。”
他亲昵地捏了捏柔软的脸颊,把话题岔开。
“刚才怎么想?的,当着莫闻铮和燕斩辰的面,脱我的衣裳?那两个?都是自小跟随的家臣不假,但家臣不涉内帷事。我当着他们的面被?你脱了衣裳,以后他们眼看我们在一处,心?里不知?会?想?什么了。”
阮朝汐把不安分的手拨开。 “当街遇刺都不怕,被?我脱件衣裳又怎么了?让他们看去,随他们想?。”
荀玄微的视线瞄过来,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当真气得不轻。”
“别故意把话题扯开。”阮朝汐点了点肩胛处,“为何刺青?如实地和我说。”
“唔……你可还记得,我们初逢时,我有阵子病得下不了车?”
豫南山林中击溃山匪的车队,在年幼的记忆里占据了浓墨重彩的篇幅,至今记忆犹新。
“记得。”阮朝汐的声音舒缓下去。
“那时候以为你病了,还在想?,二?十岁的大人?,怎么会?连山风吹一吹都会?加重了病势。后来才知?道,你那时候身上带着伤。你父亲不喜你,想?要阻拦你出仕,动用了家法。”
“父亲动用家法是一方?面。但我当时正好也停了五石散。解散[1]中途,滋味难捱,孔大医劝我想?些分散心?神的法子,把这阵苦楚捱过去。我便和他说,替我在身上刺只玄鸟。”
说罢握着阮朝汐的手,往肩胛处按了按,轻描淡写道,“就是这只玄鸟刺青的来历了。”
阮朝汐疑惑地蹙起了眉心?。
“仅仅如此而已?”
“句句实言。可以指天发誓。”
荀玄微揽住身边依偎的人?,侧躺下去,额头抵着额头。“好了,追根究底,砂锅打破了一只又一只,如今满意了?”
阮朝汐不怎么满意。
但今日?从早晨出门?,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她?感觉到疲累,拥住了面前郎君的肩头,忍着困倦睡意,“当真是句句实言?你说的话我都信了。”
“句句实言。”唇边落下一个?轻吻,“自从桃林醒悟,从此洗心?革面,在阿般面前绝不会?再说一句假话。”
唇舌间攻城略地,起先还带着几分温柔分寸,逐渐侵略去了深处,搅动起水声。
阮朝汐起先随着他,逐渐被?侵略得呼吸都乱了,攻势越来越放肆,四处躲闪不得,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是,不再说一句假话。碰着不好的事,直接瞒着不说。”
被?咬了一口,攻势总算减缓下来,攻城略地又重新成了唇边的温柔轻啄。
“好了,是我的错。事未发生便说出口,怕你徒然担心?,便想?着先缓一缓再说。”
阮朝汐侧头喘了口气,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这是我们第几次为了类似的事吵起来了?你事事隐瞒在心?里的习性还能不能改了?”
“唔……”荀玄微回想?沉默了片刻。山海可平,本性难移。
“我尽量。”
“没指望你改了本性。”阮朝汐的手心?攥起柔滑的布料,“只不过,你喜隐瞒的习性一日?不改,下次身上再受伤,就别抱怨我当你家臣的面脱你衣裳了。”
荀玄微哑然失笑。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门?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阮朝汐停了动作,侧耳倾听。脚步声迅速去远了。她?睇过疑惑的眼神。
荀玄微听多?了,并不意外。“燕斩辰原本在窗外守着。受不了我们,去远了。”
“……”
“不闹你了,看你眉眼倦怠,今日?入宫可是累着了?睡罢。”荀玄微说着便要起身。
阮朝汐拉着他不放手。头顶抵着下颌,脸颊贴着胸口。
“一起睡。之前几次做梦,梦见了玄鸟,都是和三兄在一起时梦见的。我今日?想?要在梦见玄鸟。”
荀玄微带了三分无奈,“不讲道理了。梦境幽微,岂是你想?梦见什么,拉着我躺在一处就能梦见的?”
阮朝汐闭着眼,把广袖扯过来,枕在手肘下。
“谁和你讲道理?反正我不睡醒不放人?。你几日?没好好睡下了?随我一起。”
——————
室内宁谧。拥抱而眠的两人?呼吸悠长。
阮朝汐在梦境里穿过重重迷雾,走去浓雾彼岸。那里是一处侧殿。
汉白玉堆砌的殿室只有两个?人?。半敞的窗边站着清隽背影,仰头望着头顶一轮半弯月色。
听到了脚步声,窗边的人?回过身来。“太后娘娘安好。”
她?弯了弯唇。“荀令君抱病应召入宫,不容易。”
“娘娘为何今夜相召在这处偏殿?”
她?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脱去了大氅。
窗边郎君的瞳孔微微收缩。大氅里只穿了一件银线滚边的粉色抱腹。
下一刻,他无声笑了下,视线又转去窗外。“同?样的招式,娘娘又要来一次?”
“怎么会?是同?样的招式呢。”大氅滑落到腰间,她?拢着摇摇欲坠的氅衣,若无其事地站在敞开的窗边。“从前在东宫怕人?发现。如今还怕什么?——怕皇陵里那位爬起身?”
身侧的郎君侧身过来,视线带着些思索意味,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臣原以为,和娘娘已然决裂了。”
“自然是早决裂了。”粉色的唇角弯了弯,“怎么,荀令君该不会?还想?着不计前嫌、重归于好之类的念头罢?就连十岁的小孩儿都不信这套了。”
他浮现自嘲的笑意。视线转回去,又仰头望着天边一轮勾月。
“那娘娘今夜何意?新得了式样喜爱的抱腹,穿来展示给?臣看?”
“荀令君冬日?里大病了一场,侥幸未被?阎王召去,说话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娘娘谬赞。”他平静地道,“朝堂上腹背受敌,对着各处的明枪暗箭,说话自然不能太过客气。臣大病初愈,精力?不济,娘娘今夜的来意,还请直说。”
殿中的那个?她?款款移步,站在敞开的窗前,把自己展露在他的视野里,浅淡月色映亮了白瓷色的肌肤。
对着凝住的视线,她?若无其事提起来意。
“你我这般纠缠不清,处处明争暗斗的,我也厌倦了。荀令君,自从去年底你就病歪歪的,头天人?还好好的,夜里一场雨雪,第二?日?就能突发病重到起不了身,御医也束手无策,本宫怕啊……”
她?话锋一转,轻飘飘道,“怕你什么时候人?突然就不行了,这辈子的事,本宫尚未和你交代清楚。你哪能就这么去了。荀令君,不给?个?交代?”
“娘娘要臣如何给?个?交代?”他平静地回应。
粉色的唇角又弯了弯。“留个?纪念罢。”
“何等的纪念?”
“在我身上留个?纪念。好叫我下辈子早早地认出你,早早地避着你走。”
荀玄微露出意外的神色,随即无声地笑了下。
大病初愈,气色总不大好。他的笑容也是极浅淡的,一闪即逝。
“娘娘的想?法总是出乎臣的意料。臣听娘娘的意思,原以为今晚总要留下一只手,一只眼睛之类,才能给?个?交代。——怎么会?是在娘娘身上留个?纪念?”
她?偶尔不想?讲理的时候,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趁你最近病情转好,在我身上留个?纪念。” 削葱般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左肩胛后,肯定?地点了点,“这处。我要你的玄鸟刺青。”
“宫门?要关闭了。”
“那就快些。”她?催促。
当先走出几步,回身斜睨一眼,“本宫今夜敢留你,你不敢留?”
——
灯火通明的侧殿内,窗户早就关紧了。
大氅滑落地面,露出光洁如新雪的后背。
微凉的手按在背后的左肩胛骨处。
“你要玄鸟图案,已经在你身上绘好了。你生我的气,恼怒我,这些我都知?晓。何必执意损毁肌体?你想?要留个?纪念,笔绘的玄鸟纹路亦可。”
“笔绘的纹路,拿水洗一洗便洗去了,算什么纪念。”梦里的她?直视灯火,固执地坚持。
“我要个?长长久久、一辈子也褪不去的纪念。”
身边的人?沉默了一阵。“我从未替人?刺青。”
她?笑出了声。“要的就是这个?从未有过的独一份。”说着利落地往床榻上一趴,“我心?意已决。要完整的展翅玄鸟图案,轮廓羽毛都不许有丝毫敷衍。动手吧。”
薄茧指腹搭上左边肩胛骨,确认地按了按。
执笔的手执起银针,煮沸的滚水洗净,蘸着碗里青料,斟酌着,于洁白无瑕的肩背上落下第一针。
血滴缓缓渗出,被?细布擦去了。
那一夜究竟刺了多?少?一支翅膀?半边轮廓?她?早不记得了。密密麻麻的绵密刺痛,连同?多?年不见的罕见温柔,耳边传来轻声的哄慰声音。
朝堂上的针锋相对,过往的纠缠不清,刺青的中途传来一阵阵隐忍的鼻音,她?忍着针刺密痛,脑海里却倏然闪过一段段的从前过往。
幼年时的仰望憧憬,平淡日?子里的小小的欢乐。冬日?里看到郎君站在窗边拨弄冰花,夏季清晨仰望庭院里的茂盛梧桐。
她?逐渐长大了。偶尔在月色庭院中,两边迎面相逢,短暂的行礼而过之后,是放在心?里很久的慢慢回味。
许多?在仇恨血色遮蔽之下,早已被?忘却的,曾经发生过的平凡而美好的琐事,在宁静的深夜里短暂被?回想?起,给?予彼此片刻的安好时光。
光裸半身趴着的年少的太后视线盯着近处烛火,阵阵绵密的刺痛里,开口说道,
“还记得初见你,是在多?年前的云间坞里。那日?是冬至,郎君把我们挨个?叫去书房,单独说几句勉励的话。见我喜欢,把整碟的奶饼赐给?了我。”
旧日?温情的称呼,于两人?都是久违了。冲口而出的时候,两人?都同?时微微一怔。
“是么?”有力?的指节按住肩胛柔嫩的肌肤,玄鸟轮廓隐约现出痕迹。
身后的清冽嗓音声线平和,“年节惯例如此。书房里的小食常备着,看到有孩子喜欢,便会?叫他们拿走。你进书房的那几次……有些印象,记不大清了。”
她?并不感觉如何失落。
“是啊。每次召见几十个?孩子,我是其中的一个?,记不清也是寻常事。对了,郎君可记得窗外的冰花?”
“冰花?”
“每年冬至过后,元宵之前,那一整个?月,郎君书房对着主院的窗户打开,每日?都会?看到新雕好的冰花。”
“记得。”行针继续往下,玄鸟的翅膀从白皙肌肤间逐渐显露行迹。
“窗台上有时放了七八朵。有时四五朵。各种各样的花都有。问过几次是谁送来的,主院里值守的人?也说不清,只说一群孩子来来去去地送。”
趴在卧榻上的她?笑了起来。
“我每天都送一朵的。”
“窗外最大最漂亮的那朵牡丹,都是我送的。”
“我记得窗外漂亮的冰牡丹。如今说这些做什么。”
细缣帛擦拭着不断渗出的血点,荀玄微轻声道,“娘娘想?激起臣的愧疚之心??能给?娘娘的都给?了。现今身上只剩个?尚书令的官职,再不能给?娘娘了。霍清川上月险些入狱,我需这头衔护着他们几个?。”
开弓之箭,再无回头之时。已经厮杀到刀刀见血,如何再能心?平气和,重归于好?
就如她?自己所说的,十岁的小孩儿都不信了。
她?趴在卧榻上,自嘲地笑了笑。
她?至今喜欢年节。
每次过大节日?,他都会?在书房召见他们。云间坞三年,她?单独去了书房四次,郎君每次都会?赐下小食。之后的一整天,她?印象里处处都是亮色的。
刺青的中途安静下来,只偶尔有几声隐忍的鼻音。
那些天真的,怀念的,带着软弱温情的言语,再也无法说出口。
白皙脊背上的玄鸟翅膀不断地渗出血珠。“开始流血了。今日?的刺青到此为止。臣改日?再来。”
她?起身拢起衣襟。“荀令君,撑着点。本宫的刺青未完成之前,你莫要出事。”
“多?谢娘娘挂念。”
“谁挂念你了。”耳边传来一句冷冰冰的话语。
“人?生多?苦厄。郎君就是我的苦厄。身上刺个?玄鸟刺青,也算是个?提醒。咱们下辈子再不要相见了。”
背后执针刺青的手微微一顿。
什么也没有说。
————
阮朝汐从梦中惊醒。
眼前一阵恍惚,仿佛乾坤颠倒,重入轮回。她?按住自己的左肩胛。
梦境中的刺痛,在醒来的瞬间便消失了。
身侧空荡荡的,身边人?不知?何时无声无息起了身,并未惊动沉睡的她?。
颀长身影站在门?边,正在和门?外的霍清川低声说话。
“……报重伤。这几日?不去官署。”
“若有人?急寻我,叫他来青台巷。”
“醒了。“
脚步转了回来。荀玄微打量她?的气色,“可是我打扰了阿般好睡?”
阮朝汐抬起头,定?定?注视片刻,抬手隔着衣裳,准确地按在他的肩胛骨上方?。
“我想?起来了。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清楚。不许再瞒我半句。”
唇边温和的笑意消失了一瞬。
“你想?起了?想?起多?少?”
“都想?起了。”阮朝汐深深吸气,掩住眼中的湿润,“知?道你身子不好了,让你给?我刺青……留个?纪念。”
屋里陡然寂静下去。
“再让我看看。”她?这次不容置疑地说。
衣袍在她?面前缓缓掀开,重新露出肩胛的刺青。
“之前所说的,没有一个?字虚假。”荀玄微视线往下,注视着肩头玄鸟刺青。
“确实是六年前,将你从豫南山林接回云间坞后,便刺上这块刺青。”
阮朝汐抬手缓缓抚摸着那处玄鸟刺青。
和前世梦境里一模一样的玄鸟图案。
如果说有不同?,前世的自己身上,小小一块刺青刺在背后的左肩胛骨上。面前这块刺青,刺在左肩胸膛上方?的肩胛处。
“豫南山林接到了我,为何就要给?自己刺上刺青?”
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指,按在那处刺青上。
“重生一场,重新遭逢了年幼的你,还未来得及欣喜,便倏然惊觉……只有我还记得过去种种事,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几日?辗转难以入眠,睁眼便是你的那句‘下辈子再不相见’。”
阮朝汐注视着面前的展翅玄鸟。
“于是,在你自己身上刺了同?样的玄鸟刺青——却又藏了这么多?年,不让我瞧见?”
“既怕你看见,又怕你看不见。”
荀玄微抚过那处刺青,“索性刺在肩头,想?着,何时能被?你无意撞见也好。”
“如今被?我撞见了,”阮朝汐轻声说,手指描绘着展翅玄鸟。
“前世种种随风而逝,我全?都不记得了。你却在自己身上留个?一辈子褪不去的刺青,独自记着作甚?你究竟想?要我记起,还是不想?要我记起?”
荀玄微近距离凝视着她?,眸光沉静。
“既不愿你记起,又不甘你全?忘了。”
短短一句话,十来个?字,阮朝汐却从中咀嚼出无边复杂滋味。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仿佛大海悬崖边拍岸的浪涛碎沫,瞬间席卷心?头。
屋里短暂的寂静里,阮朝汐的目光盯着面前的刺青片刻,抬手按住他的胸口。这是个?确认的动作。
“如今被?我看见了,我又都想?起了。你怎么想?的?——如实地说。”
荀玄微缓缓道,“如释重负。”
“想?不想?知?道,刺青当时的我心?里在想?什么?”
胸膛下的心?脏激烈有力?地跳动着。
噗通,噗通。
“我可以知?道?”
噗通,噗通。前世梦中带来的情绪激荡全?身。
在对面的注视下,阮朝夕逐渐靠近,手指缓缓抚摸着刺青,随即发狠地咬了一口下去。
血腥气息弥漫。
荀玄微忍耐着,一动不动,任由她?动作。“恨到想?咬下我的血肉,也是正常。”
阮朝汐却摇了摇头。
被?前世影响的激荡情绪平复下来,她?抬手摸了摸齿印。
“咬出血了。”说罢低头又轻轻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的比之前轻得多?了。与其说咬,不如说小兽般舔舐伤口,在血痕处留下一圈濡湿的舔舐痕迹。
“一句下辈子再不愿见面,三兄耿耿于怀至今?”
噗通,噗通。
荀玄微缓缓开口道,“耿耿于怀至今。”
“阿般,当初你坚持要我刺青,心?中想?的,果然是下辈子再不愿见面?我重新寻到了你,是不是违逆了你当年的心?愿?”
阮朝汐凝视着面前渗血的刺青。
“我若未看到这处刺青,未想?起从前的事,今日?这些话,三兄是不是打算一辈子烂在心?里?”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若一辈子想?不起,于你来说是好事。我又何必提。”
“我不知?,你不提。然后呢?心?里带着愧疚,一辈子反复地琢磨,今世寻到了我,是不是违逆了我当初的心?愿?”
屋里陷入了良久的寂静。荀玄微默认了。
阮朝汐缓缓地凑近过去。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濡湿的吻。
“你可以知?道。不过我心?情不大好。”她?附耳轻声说,“三兄,闭眼听我说。”
手掌反圈住她?的指尖,紧紧地握了握。荀玄微果然闭上了眼。
阮朝汐抬手重重一推,把他推到卧榻里坐下,压了上去。
削葱指尖抬起,顺着鸢尾蓝色的衣襟,带着几分挑衅意味,再次挑开了严实扣紧的衣领。
荀玄微原本已经阖拢眼帘,察觉了她?的意图,瞬间睁开了眼。
两人?的衣带都松开了。外裳松散着四处落下,里头的单衣从肩头褪到了手肘。
阮朝汐坐在他腰上,手撑在他的胸膛上,低下头,两边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
“那句‘下辈子再不要相见’,是负气言语,不能当真。”
“当年的那个?我,见了大病初愈的你,想?起御医说的险些救不回来,心?中生了许多?的后怕。既想?在三兄身上咬出血来,又想?揭开三兄身上这层皎月般的外皮,想?看看失了平日?冷静自持的模样。”
阮朝汐坐在他腰上,过往乱糟糟的回忆令她?耳尖发红,如实地说出最后一句。
“当年趴在卧榻上由三兄刺青时,心?里想?的是:
早知?道你会?答应得如此轻易,只要个?玄鸟刺青,还是要的太少了。——应该要个?郎君的孩子的。”
第126章 第 126 章
一滴雨从半空滚落屋檐, 又沿着滴水瓦当滚落地面。
青台巷门?外的访客来来去去,形形色色的人等门?外求见,一律被客气挡了回?去。
紧闭的主院外, 李奕臣蹲在院墙边,低声和陆适之嘀咕着, “怎的这么久都不开门??刚才看阿般怒冲冲进去的架势,该不会在里?头吵嘴吧。”
陆适之撸着墙边刚抓到的兔儿, 琢磨了一下, 感觉不太对。“太静了。吵嘴该有动静声响传出?来才对。”
正?好?燕斩辰从前方走过?, 停了脚步, 以看大傻子?的眼神递来一眼,“你们?还?要听动静?”
不由分说把人撵去了远处。
淅淅沥沥的小雨里?, 霍清川撑伞从前院方向匆匆走来, 仰头看了眼笼罩在朦胧雨中的两层木楼。正?要敲院门?, 被燕斩辰拉住了。
黄昏时分, 白蝉托着食案走近, 还?未来得及喊门?, 也被拉住了。
——
很静。很热。
耳边俱是彼此的呼吸,阮朝汐听不到窗外的雨声。
身上裹着薄衾,青丝凌乱铺下, 有力的手掌紧握着她的腰。
隐忍的鼻音断断续续的响起?。她觉得痛楚,但那份痛楚并?不是不可以忍耐,相比来说,更难以忍受的是心底涌上来的热意。
额头紧贴着额头,肌肤紧贴着胸膛, 力道轻而缓,耳边的呼吸声平稳, 荀玄微怕惊吓到了她,正?和她轻声说话。
“开始刺青的头一个夜晚在开春时。那段时间,我三五日?进一回?宫,过?于频密了,引起?了不少?非议,中间停了一段时日?。最后刺完时,天?气已经转热,应该也是在暮春初夏的季节·,就和现今差不多。——你都还?记得么?”
阮朝汐靠在他的肩头。雨中的天?气潮湿而闷热,海水浪涛一波波地拍打在身上,她的额头渗出?莹润的薄汗。
耳边问的是一句浅显的询问,她却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记得……一点点。”
声音也仿佛浸透了汗水,与平日?里?的清亮嗓音并?不大相同,听来像是沙漠里?缺水的行人渴望绿洲。荀玄微抬手替她抹去额头渗出?的细汗,轻声安抚,“别怕。放松。”
阮朝汐嘴硬地说,“我不怕。”
然而纤薄的脊背却依旧绷紧着。那只玄鸟刺青就在她的面前晃动。湿漉漉的睫羽盯着看了一会儿,她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卷舐上去。
耳边平稳的呼吸乱了瞬间。
海水浪涛涌起?了激浪。
他在耳边继续和她说。“暮春初夏的季节,天?气转热,刺青完成的那个晚上,记得是个多云炎热的夜。你留了我……都还?记得么?”
浪涛冲刷全身,呼吸鼻息都是短促的。 “似乎和现在……不大一样。”
遥远的记忆一点点地归拢,过?去和现在的时光交叠,许多破碎的、旋转的残影,走马灯似地出?现在眼前,等她想要驻足细看时,那片刻的影像却又倏然溜走了。
“哪里?不大一样?”
她的眼前出?现了从未见过?的椒房殿室的华丽暖墙。垂落的五色缣帛帷帐。烛光透了进来,身侧郎君的呼吸也乱了。清贵的江左皎月,终究还?是被她拉入了帷帐,显露出?了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内里?。
前世和现实的影像交织,身上激起?阵阵的战栗,激烈情绪冲刷全身,习惯了寝殿灯火铺张照明的那个她暗自想着要不要熄灯。郎君那样的性子?应该是想要熄灯的。
然而接下去的发?展,却是当年的她完全没想到的局面。
她被压在帷帐深处。一只有力的手从背后按住她,辗转吮吻着肩背上的玄鸟刺青。和当前浅尝辄止的、诱哄般的轻柔力道不同,那是个极为强硬的不容拒绝的动作。
阮朝汐的视线飘忽了一瞬。过?去发?生过?的画面飞快地闪现面前,不等她看清却又消散,胸口隐约发?热。她被按住了,然后呢。
随后想起?的片段,让她有些不安。低垂的视线从浓密睫羽间抬起?,飞快地瞥过?一眼,又转开目光。
荀玄微察觉了她的隐约不安。小巧的下颌被轻轻抬起?,交换了一个柔和的吻。她安心下来,身体?往前倾,滚烫的脸颊蹭过?面前温热的玄鸟图案。
“确实想起?来了?怕不怕,会不会后悔。”荀玄微低头凝视着怀里?拥的人。
“嗯……”阮朝汐不甚清晰地应了一句。和缓平稳的嗓音令她安心,她依靠在温暖的胸膛里?,轻声说,“不怕三兄。不后悔。”
“当真?”细密的吻落在唇角,带着安抚的意味,少?女绷紧的脊背肩胛逐渐放松下来。
“阿般,今夜你留了我,若明日?后悔了,还?想杀我的话,这次定然能轻易杀了我。”
缓慢的波浪冲刷全身,阮朝汐忍着声线颤抖,“为何要杀你。说过?了,不后悔。”
包裹着身体?的软衾被掀去了旁边。
手掌拢住了两边纤细手腕,力道极轻地往前拉。她被引着翻过?了身,两只手腕被圈起?,牢牢地按住了,动弹不得。
“嗯……?”
柔软的腰肢弯出?惊心动魄的弧度。被手掌按着,往下不轻不重地一压。
那是个完全掌控的姿势。
原本温柔如三月拂过?湖面的春风,风势逐渐变得猛烈,转化成了一场湿热夏日?里?的骤雨。
——
院门?在傍晚时打开了。还?是有人等候不及,敲响了院门?。
荀玄微带着沐浴后的湿气站在门?边。“何事。”
等候已久的霍清川迎上去。
霍清川不是其他人。燕斩辰无缘无故地拦了他整个时辰,是多年从未有过?的事。他不敢抬头看郎君此刻的面色,低头道,“原不欲打扰郎君……王司空递来了拜帖,晚间会亲自登门?拜访。”
“知道了。”荀玄微平静道了句, “王老司空是罕见的贵客。准备晚宴,正?堂以贵客礼设宴席。”
霍清川应了欲走,荀玄微叫住他,把另一桩事吩咐下去。
“你准备一下,近日?需要你急去一趟豫州。”
霍清川一惊,“京城事态不稳,仆跟随郎君度过?这段时日?再回?豫州。”
“豫州的事拖延不得。去年的婚事筹备到一半,你是知情的。你替我去阮氏壁递送两封书信,将此事做个了结。她的身份已经昭明天?下,并?非阮氏女郎,不能再从阮氏壁出?门?。”
“明早过?来拿信。一封交予阮氏家主,一封交予阮大郎君。近日?便出?发?。”
“是。”
————
木楼恢复了安静。阮朝汐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无意中窥见的玄鸟刺青,仿佛一个沉重的井盖。盖子?揭开,被镇压于下的诸多往事潮水般涌来,记忆不堪重负,太阳穴在睡梦中突突地疼。
许多不甚愉快的记忆,被她驱逐去了脑海深处,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挑挑拣拣地留下些值得回?味的,亦或是印象深刻的场景,逐渐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她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紧闭的眸子?转动。
留了他几次?四次,五次?
头一次的巨大冲击,震惊得她久久回?不过?神。
那是和她想象中的温情舒缓截然不同的一个夜晚,他在帏帐间显露出?了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她难以置信。完全失控的羞耻和愠怒席卷心头,被松开桎梏的时候,她一口狠狠地咬在他肩头,恨不得把他当场杀了,才能解心头之恨。
她真的遣人去刺杀。燕斩辰替他挡了刀。
隔了两三日?,议事早朝再度出?现在她的面前时,他依旧是那副神色不动的沉静模样,仿佛那夜的旖旎癫狂连同第二日?的血光祸事从未发?生,从他口中始终未听到一句恶声。
如此过?了几天?,她渐渐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离奇春梦。清贵的江左皎月,怎么可能?
她对那夜记忆的怀疑越来越甚,不信邪地又留了他一次。
彻底失控。
放纵的欢愉巅峰,难以回?想的羞耻和双倍的愠怒。
她越想越觉得他是故意报复。这次换了一波伏击的刺客,下定决心要给?他个教训。霍清川替他挡了刀。
阮朝汐在暮色里?翻了个身,摸索着拉起?被角,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晕红渲染的眼角。
刚才是他们?的第一次。他屡次地放缓动作,在耳边耐心询问她的感受,她除了浑身酸软没有别的不适。
然而,零零散散想起?的片段,那些不收敛的手段,她只想一想便难以呼吸。
难怪。难怪他们?拥在一处时,他会问她那句怕不怕。
她当时怎么回?他的?
她想起?来了。当时她嘴硬地回?了一句,“……我不怕。”
阮朝汐猛地掀开被子?起?身,赤足去了隔壁浴间。
坐在温热的木桶里?,眉眼沾湿了水汽,湿漉漉的长?睫闭起?。混乱的思绪四散涌动。
她竭力去想别的东西。聚拢而来的前世记忆,除了寝殿中格外鲜明的不可言说的部分,还?有许多别的有用的东西。朝堂上的明争暗斗,笑意寒暄的话语下隐藏的尖锐试探。从荀玄微那处学来的,不动声色除去政敌的手段。
其实她不该那么惊诧的。从他做事的冷酷手段里?惊鸿一瞥,足以窥见皎月清辉表面背后的暗处。
他看似行事温和,朝堂上政见不合而得罪他的士族,大都只是罢黜官职了事。被人当面嬉笑怒骂,背后写了文?章嘲讽痛斥,传到他面前,不过?一笑了之。江左人人赞他人品清贵。因为力主北伐之事,他固然得罪了江左几处大士族势力,敬仰拥戴他的人也绝不少?。
然而,她却敏锐地察觉,但凡他决意下手铲除的政敌,只要牵扯到了性命,俱是满门?抄斩,从不留下后患。
水汽升腾的浴间里?,阮朝汐盯着晃动的水波,思索着。
她体?会到了之前被她忽视的幽微之处。
哗啦水声响起?,她从水里?起?身,木架上的布巾擦净了发?尾,走出?了浴间。
白蝉在收拾屋里?。
看到白蝉站在床边收拾的背影,阮朝汐的脚步倏然顿住了。脑海里?轰然一声,白瓷色的肌肤泛起?了绯红。
白蝉抱着刚刚换下的凌乱的被褥和床褥,转过?身来。
针落可闻的室内,阮朝汐咬着唇不吭声,白蝉委婉的叹息打破了满室寂静。“这可如何是好??你和郎君尚未婚娶……”
阮朝汐表面一片镇定地走过?窗边,背身遥望着远处青山,不看屋里?的场面。“事已至此,倒也没什么。我自己愿意和三兄一处。”
白蝉犹豫问了句,“白鹤娘子?就在京城。要不要和她商量商量……”
阮朝汐想起?了母亲。才褪下的热意又火辣辣升腾起?来,视线飘去了远处。
私下许定终身,自然是应该和母亲说的。但叫她如何开口?
“白蝉阿姊莫担忧我……会说的。”她决断地应下,“这两日?就找母亲说。”
白蝉递过?担忧的一瞥,抱着被褥出?去了。
阮朝汐换妥衣裳,走出?门?外,在木廊的大风中扶栏俯视。
暗沉暮色笼罩天?际,青台巷荀宅各处亮起?了灯,待客正?堂灯火通明,绵延细雨已经停了。
就在她凭栏遥望时,远处临街的乌头门?、前院正?门?,厅堂大门?,都在她面前缓缓打开,来访贵客的牛车顺着车马道行驶进入。荀玄微领着霍清川出?迎。
她凝视着走下牛车的老者。
轻袍缓带、便衣而来的贵客五十余年岁,身形清隽,看年纪和气度,应是幼帝辅政大臣之首的王司空。
今夜贵客来访,青台巷主人必然要在正?堂迎接贵客,或许会密谈到深夜。
紧闭的主院外,几道视线往上,正?往她这处仰望过?来。
她一眼便看到了蹲在树下的李奕臣,和靠在墙边撸着兔儿的陆适之。
她转身下了木楼。
主院紧闭的木门?打开一条细缝。
“劳烦李大兄,去一趟净法寺,和我母亲约个见面的日?子?。”
“三弟,趁着宫门?还?未下钥,替我去一趟宫里?。”她又叮嘱陆适之,“替我传一封手书给?宣慈殿老太妃。”
——————
阮朝汐再睡醒时,已经入了深夜。
她原本在小榻那边看书等候,等着等着人睡着了,不知何时被抱去床里?,放下了挡光帷帐。
耳边传来沙沙的刻刀声。
她彻底清醒了,趿鞋起?身。
荀玄微坐在书案边,意外地停了手中动作。
“醒了?可是灯光刺目,扰了你好?睡?”说着便要拨暗灯光。
阮朝汐伸手拦住。“灯太暗了伤眼。”
她探身过?去,看清楚他手里?握着的玉簪。“这么晚了,还?在雕兔儿?”
“只差最后一只眼睛,今晚得空,直接雕起?来,不必再往后拖延。你既然醒了,索性等一等。还?差几刀便刻好?了。”
兔儿玉簪确实只剩下最后寥寥几刀即刻完工。他的左臂受了一道轻伤,握簪力道难以把握,右手雕刻的力道格外需要斟酌。
阮朝汐用铜钎子?把油灯芯拨亮,拢裙坐在对面。
坐下时没留意,轻吸了口气,细微换了个姿势。
对面原本专注雕刻的视线抬起?,清幽眸光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含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还?是去床上躺着。这几日?好?好?调养。”他体?贴道。
阮朝汐不肯去。“没伤着。没事。”
荀玄微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温酪。奶香在室内弥漫开来。
刻刀的沙沙轻响里?,轻声缓语和她谈起?了傍晚到访的贵客。
“原本打算借着这场刺杀的名目,推了所有的拜帖,闭门?谢客几日?,把该写的几本奏疏写起?来。但傍晚王司空登门?拜访。他于我有半师的情谊,我初到京城时,王司空有提携的恩情,哪怕青台巷把梵奴拒之门?外,也不能挡了王司空。阿般莫怪。”
“我知晓轻重。”阮朝汐盯着他手中逐渐成型的最后一只圆滚滚的眼睛。
“傍晚时在木廊高处远远地看了一眼。王司空亲自登门?拜访,可是有急事?”
“太原王氏为京城士族之首,他来探听风向。”
荀玄微吹了吹兔儿簪上沾染的玉尘。
“这些日?子?我站在风头浪尖,事情做了不少?,太原王氏始终置身事外,好?处受了不少?,手上干干净净,王司空稳坐不动。”
“直到今日?,‘遇刺重伤’的消息传出?去,王司空终于难以在家中安坐。他怀疑这场刺杀是宗室势力反扑,既担忧我伤重垂危,无力继续执政,更担忧这场反扑会波及到京城士族,问我下面打算如何做。”
阮朝汐思索着,清凌凌的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的文?书卷轴,“三兄打算如何做,心里?应该早想好?了?”
荀玄微唇边噙着浅笑,继续刻下一刀。
“已经做得足够多,如今轮到我安坐不动了。——来看,兔儿刻好?了。”
他放下刻刀,将新刻好?的兔儿玉簪浸没于清水中,洗去玉尘。再将洁净的玉簪裹在细缣布里?,擦拭干净,递了过?来。
阮朝汐在灯下掂起?玉簪,打量着晶莹剔透的玉兔儿。
“三兄雕的兔儿,除了一双长?耳朵,眼睛尾巴脚爪各处都是圆滚滚的。这支兔儿如此,之前在豫州雕的那支玉簪也是。三兄喜爱圆滚滚的兔儿?”
荀玄微莞尔解释,“阿般属兔。我雕兔儿的时候大都在夜里?,思绪比白日?里?繁杂,免不了会睹物思人。有时想着你,刻刀下就显露出?三分——”
阮朝汐吃了一惊,起?身取过?铜镜打量自己,手指拂过?瓜子?脸型的尖下颌,难以置信。
“我哪里?圆了?”
第127章 第 127 章
荀玄微噙着笑, 起身?站在她身?后,注视着铜镜里明眸皓齿的娇艳容颜,抬手拂过漂亮的眼尾, “生气时瞪得滚圆。”
又揉了揉柔嫩的耳垂。“这里。泛红时如珊瑚珠,更?显小巧圆润。”
柔嫩的耳垂渐渐泛起了绯红。
阮朝汐无语地捏着玉簪。“……这兔儿和我没?关系。”
“好好, 和阿般没?关系。是?我喜爱圆滚滚的兔儿。”
室内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两人的目光从玉簪挪开, 于铜镜中?对视片刻, 同时笑出了声。
铜镜中?显露的颀长身?影, 逐渐倾身?下来。被拂过的眼尾闭了闭,阮朝汐握着新得的玉簪, 在跳跃的灯火下仰起了脸。
两人交换了一个短暂而缠绵的吻。
“我替你把发簪簪上。”
阮朝汐对着铜镜绾髻, 新得的玉簪赠礼插入乌发, 固定住发髻。剔透发簪在灯光下闪耀玉光, 圆滚滚的兔儿竖起长耳朵, 蹲在簪头。
她抿嘴笑了下。唇边现出一个许久不见的浅浅的笑涡。
“谢三兄赠礼。”
“对了, ” 荀玄微盯着玉簪,思绪转去了别处。
“我给你母亲准备了拜帖,近期会登门拜访。我们?的事该定下了, 需得知?会你母亲一声。”
阮朝汐想了想,如实说,“我近日也约了母亲会面。”
“你见面先?不要提。让我说。”
荀玄微牵着手要把她送回卧床边,“你先?睡,我手头还有些未写完的奏疏。”
阮朝汐摇摇头, 回身?坐去对面,“睡不着。”
她思索着, 对着灯下伏案提笔的身?影,询问起,“可是?要借着这次行刺,继续追索清查下去,把所有挡路的敌手清理干净,那时候才能清闲下来?”
“清理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等这一波清查过去,挡路的势力清理干净,就该颁下新的章程,提拔得用的人手,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忙碌起来。”
荀玄微随手指了指案上一堆卷轴文书。“和王司空长谈到半夜的,就是?这些了。趁着这两日闭门谢客,需得尽快写出来。”
阮朝汐随手翻过一本奏疏,念道:“均田令。……乡郡官府记录在案之成年男丁,可均田二十亩;女丁均田十亩。”
“乡郡处处抛荒,良田成野地,人口无踪迹。乡郡官府名?下无人也无财,朝廷年年收缴不上赋税,大炎朝立国十六年,朝廷连各乡郡的户籍人口数目都报不出,原因何在?”
荀玄微抬起长指,点了点尚未写完的奏疏。
“乡郡村落早已瓦解,处处皆是?坞壁。丁口逃避战乱,依附于大族坞壁中?,成了隐户。隐户不必缴纳赋税,坞壁有宗族部曲护卫,虽然十分年成会被收走八分,毕竟人丁安全无虞。因此?才出现了大炎朝廷有兵有田而无钱无人,乡郡和士族共治的局面。”
“均田令推广下去,将朝廷占的大片荒地还之于民?”
“不错。想要天下依附于坞壁的隐户自愿归乡,重新在官府落籍,自然要许以好处。除了田亩,还需提供耕牛,种子。朝廷定期发兵清缴流寇。但朝廷空转了这么多年,只知?道杀鸡取卵,铲除几家大士族,攻破坞壁,吞并族产,强行登记流民。结果呢,坞壁里放出的流民又逃去了别处,良田继续抛荒。朝廷连许下好处的国库钱粮都不够。”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均田令推广下去,以长远计,对朝廷、对民生皆有好处。但对乡郡中?广占流民和屯田的士族门第并无多大好处。因此?才需要王司空出面斡旋。以王氏为首的京城士族,不要求他们?助力推广新法,至少不要背地里使绊子就好。”
“并无好处的事,为何士族会同意推广?”
“倒也不是?全无好处。我允诺王司空,我主事期间,朝廷不会无故清算士族门第,已然占有的田亩和资财,不会再追讨。于他们?来说,出让少许人丁钱帛,换取全族安稳。是?笔划算买卖。”
阮朝汐思索着,点点头。“如此?说法,士族和勋贵门第都可以说动。挡路的,只有宗室了。”
荀玄微莞尔,“对于元氏宗室来说,江山是?他们?打下的,全天下的田产和丁口本该属元氏所有。于他们?来说,确实是?笔亏本买卖。——因此?不得不把挡路的宗室扫去路边。”
阮朝汐耳听着,随手拿过一张空白大纸,挨个画圈。
“太子废死?。宣城王失权,平卢王处斩,众多元氏宗室被送往冀州祖陵看?守,梵奴年纪还小。如此?清扫一轮,够了么?”
不等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当然不够。”
抬笔轻轻一划,“按照三兄做事的路子,这些被送往冀州的宗室,活不出三五年。”
荀玄微收敛了唇边的浅浅笑意,凝视着她笔下的圆圈。
良久方?道,“在梵奴长大之前都需要解决。梵奴要仔细教?养,身?边看?护的人精挑细选,一有不对即刻更?换,二十年后才不会出大错。”
“听起来确实麻烦。”阮朝汐笔下写下梵奴二字,“因此?之前才会三番两次告诫我,不要插手。让宣城王替你动手,解决梵奴的麻烦。”
“毕竟是?先?帝亲子。” 荀玄微并不否认。
“如果上次任由?宣城王把他带走,现今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就会是?血统偏远的旁支了。随便选哪个,都比梵奴麻烦少……”
话?锋轻飘飘一转,“不过——既然你坚持要留梵奴。梵奴年纪幼小,又亲近你我,多留意些,并无大碍。”
阮朝汐点点头,轻声道谢。 “梵奴心思纯质,好好教?导于他,叫他好好长大即可。那他呢。”
她抬笔又划出新的小圆圈,轻声念道,“湛奴。”
“梵奴都能留下了,湛奴更?不会是?拦路的阻碍。对不对,三兄?”
荀玄微莞尔笑了,“阿般心思细密。”
他不置可否地起身?,牵着她去床边,“睡罢。一份均田令牵扯到方?方?面面的政令,我需仔细斟酌奏疏。你先?睡下,今夜不必等我。”
书案灯火亮了整夜。
临入睡前,阮朝汐迷迷糊糊地盯着灯下伏案疾书的侧影。
他始终未曾明确应下。
——
京城最?近风声鹤唳,接连出了几起遇刺的事件,也不知?都是?何人从中?浑水摸鱼,总之世家大族出行如临大敌,一辆车往往有上百部曲跟随。
相比来说,从青台巷角门轻车简从出行的马车并不起眼。
李奕臣亲自驾车,直奔皇城西的长桑里。
阮朝汐今日和母亲约好了,在长桑里的赐宅见面。
白鹤娘子今日穿得是?一身?朴素的青色居士袍服。不施粉黛,鬓发间无半点配饰。白纱覆面,眉眼间的气色却极好,盈盈眼波带着笑意。
“来吾儿的新宅里走动走动。日后若要修缮哪处,可以和我商量。”
白鹤娘子悠然行走在宽敞疏阔的庭院间,“我主持了净法寺的建造事,寻常楼阁修缮难不倒我。”
阮朝汐拢起裙摆,踩过一处碎裂的青砖,抬眼打量着周围长廊残破的瓦当和红柱剥落的清漆。
“把年久失修、影响到居住的关键墙壁房梁,集中?起来修缮一个月,应该足够入住了。母亲,今日邀你前来,除了看?一看?这座宅子,还有些念头。想和母亲商量。”
她附耳过去,低声说了片刻。
白鹤娘子露出惊讶的神色。
“娘子军——?从未听过。女子力气不如儿郎,难以舞刀弄枪,又见不了血,战乱时不被掳走已是?万幸,如何能组成一只娘子军,看?家护院?”
“为何女子就不能碰刀枪,又见不了血?”
阮朝汐领着母亲穿过一大片开得郁郁葱葱的木槿花。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儿郎,自然有各种各样的女郎。只不过女郎从小被大人教?养着,不能碰刀枪,不能见血,遇到祸事只能惊慌躲藏。听多了‘不能’,原本可以的女郎也都不能了。”
她转过身?来。“我看?母亲的净法寺里护卫的多是?禁军。他们?今日奉命护卫净法寺,焉知?明日不会奉命毁了净法寺?母亲不怕?”
直白的一句话?戳中?白鹤娘子的隐忧。
“阿般的意思是?,组一支娘子军,护卫净法寺?”
“我看?母亲的寺庙中?收容了众多女子和幼童,她们?每日礼佛诵经固然是?修身?养性的好事,然而身?在红尘乱世中?,诸事无常,每隔三五年就有翻天覆地的大变。只是?关在佛堂中?念诵佛经,除非有老太妃那样的身?份,寻常人有几个能保全自身??”
她示意白鹤娘子查看?左右。
“母亲看?,正好这处的宅子占地广阔,后院圈起的地盘足以堆砌一座小山。依我的想法,炫富的青山自然不必起了,省下偌大块地,从无家可归的流民里挑拣性格刚强、愿意练武自保的女子迁来这处,屯田种菜,自给自足,好好地教?导三五年,便能组出一支像样的娘子军了。母亲觉得呢。”
白鹤娘子眉头皱起,谨慎地询问,“可行么?把那些可怜女子养着也就罢了。若要发给她们?兵器,万一里头生出了软骨头,关键时刻倒戈一击……”
“牵涉到人的事,必然会有各种各样的风险。但不试试如何得知??”
阮朝汐思索着道,“筛选是?必须的。我这几日总想着,世道艰难,多的是?带着孩儿难以谋生的女子。母亲可以挑选那些性格刚强的招募进来。但凡自愿入娘子军者?,孩子便带来宅子里供养长大。以后看?各自的资质,幼童学文习武,长大后也有个好前路。”
白鹤娘子道,“这个主意好是?好。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如此?挑选娘子军的人选是?比较放心。但是?阿般,你可曾想过,这些女子带进来的幼童良莠不齐,或许难以教?化。管教?幼童会比组建娘子军更?加麻烦。”
“自然需要选出一些可信之人坐镇宅子里,管理幼童。”
阮朝汐心里已经反复思虑了多日,“或许材质良莠不齐,但多多少少总能教?些的。自己愿意学文习武的,我们?放手去教?。不愿意学的,学不下去的,也不勉强,引之以正道,好好地养大了,有了谋生之力,放出去便是?。”
白鹤娘子这回在长道间停步,仔细地想了一阵。
“难。”她感慨,“不知?要花费多少心力。”
“确实不容易,但是?可行。”阮朝汐轻声坚持。
“母亲,我小时候在豫州,便是?在这样的一座大宅子里长大。坞壁内部曲数千人,幼童数百人。如今我们?要组的娘子军数目远远小于一座坞壁的部曲。多费些心思,可以教?养的。”
眼神坚定,带着笃信坚持,白鹤娘子微微动容。
阮朝汐在她面前一日日地长大了,少女青涩稚气逐渐褪去,极少主动提起自己的幼年。
“阿般,你小时候是?什么模样?怎样过活的?”
这些问题在白鹤娘子心里也压抑许久,话?匣子打开了就合不上。
“荀令君对你照顾颇多,你小时候是?在他看?护下长大的?可是?豫州的荀氏壁?他对你——”
阮朝汐掩饰地轻咳了声,硬生生转开话?题,“母亲,别问了。今天是?来看?宅子的。”
白鹤娘子仔细地打量她的神色,“今天不许我问,下次我直接去问荀令君了。你可知?他给我送了拜帖?”
阮朝汐吃了一惊,没?想到荀玄微的动作如此?之快。
他不是?至今还‘遇刺重伤’,‘闭门谢客’么?她原以为他的拜帖,至少要隔十天半个月后才会送出去。
大出意外之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视线都转开了。
“自然是?知?道的。”她嘴硬地说。
但白鹤娘子偏不肯放过她。“说说看?,他来找我何事?”
“……”
阮朝汐转身?往门外走。“眼看?着又要下雨了。母亲,今日逛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出去。”
“哼,避重就轻,心里有鬼。我今日放过你,过两日必定不会放过他。我要仔仔细细地问个清楚。”
“……”
阮朝汐快步往门外走,边走边喊人,“李大兄,走了!”
两边站在大门外告辞时,她最?后提起一桩心事。
“宅子建成之后,招募来的娘子军无论想要学文还是?习武,我这里都有现成的先?生人选。但幼童众多,免不了要寻找照顾的傅母。”
“这个不难。”白鹤娘子一口应下,“净法寺里就收容了许多幼童。宫里许多老人年纪大了,不想老死?在宫里,又不想回乡郡,亦或是?无家可归的,都求到我面前,在净法寺里寻一处容身?之处。她们?是?现成的傅母。”
阮朝汐放了心。握了握母亲的手,两人依依告别。
登车前,目送着母亲的马车离去。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欲言又止。
李奕臣看?得诧异,“想和白鹤娘子说话?,为什么不追上去说。”
阮朝汐摇了摇头。
她忽然想起——
荀玄微登门拜访时,如果母亲追问起来,他们?现今如何了,荀玄微如实地告知?已经住在一处,同卧起……以母亲的刚硬性情,茶水直接泼洒一身?还是?轻的。
“要不要提醒三兄,拜访母亲那日,多带两套衣裳出门?”她喃喃自语。
长桑里就在皇城西边,车马才动身?行驶不久,骤然一个急停。有人在路边等候。
李奕臣跳下车去路边说话?。片刻后,敲了敲车壁。
“阿般,宫里的杨女史在路边等,说是?带来老太妃的口信。”
杨女史福身?行礼,“郡主送来的书信,老太妃看?过了。老太妃告知?郡主,近日宫里得了消息,湛奴或许要送出宫,去何处却打听不出,老太妃怕得心肝都颤。若是?郡主这处能把人能留下,就留下。”说罢往路边的牛车里一指。
阮朝汐走过牛车边,掀开帘子。
里头伸出小小的手臂,亲昵地抱住了她。“嬢嬢。”
阮朝汐抱了抱湛奴。回身?对杨女史道,“只把湛奴接出来一日,探探口风,明早送回宫。以后如何应对,等今晚口风探出来了再说。”
她未说探谁的口风,杨女史也不曾追问。福身?行礼,牛车回返皇宫。
跟车的陆适之目瞪口呆,“这这……小皇孙就这么……接出来了?”
阮朝汐抱着湛奴,“先?回去。”
————————
荀玄微正在木楼抚琴。
琴声动人。远远地回荡在长廊庭院间。
“阿般回来了。”他带着笑意起身?出迎,“玉簪衬得阿般气色极佳。”
阮朝汐加快脚步迎上去。“三兄心情愉悦,从琴音里听得出来。今日诸事顺利?”
“诸事安排妥当。王司空赞成推广均田令,几位宗室即将护送出行冀州。至于宣城王那边。宣城王自请赴封地。”
阮朝汐意外道,“他要离开京城?”
“意图篡位的那封诏书在我手里,他日夜见我,心中?不安。前些日子的行刺不是?他做的,他却心虚得不敢见我,生怕被我误会是?他主谋,对他做出什么事来,自己把自己生生吓病了。放他去封地无妨。 ”
阮朝汐停在琴台边,勾了下琴弦,激起一阵清越尾音。“原来如此?。贺喜三兄。”
荀玄微俯身?抱琴,睨了眼她此?刻的表情。
“怎么看?来有些忧心忡忡?今日去见你母亲,原以为你会欢心愉悦。——和你母亲吵嘴了?”
“和母亲见面极为愉悦。筹建一支娘子军的事,母亲说她会仔细想想。但回程路上……” 阮朝汐顿了顿,飞快地瞥过一眼。
“带回了宫里的一物,或许会惹得三兄不喜。因此?有些忧虑。”
“什么物件给我看??”荀玄微开了个玩笑,“总不会是?把梵奴书房里的玉玺给拿回来了?”
阮朝汐的视线瞥开,“说好了不会怪罪下来,我才敢拿出来给三兄看?。”
荀玄微抱着琴当先?走入室内,漫不经心地勾弦,尾指在琴弦上勾起一连串活泼的连音,“不管带回来什么物件,莫怕,只管拿出来。万事不怪罪你便是?。”
“当真?” 阮朝汐回头招呼,“抱过来。”
陆适之从门外抱进了雪白的羊皮毡。在荀玄微意外的注视下,掀开毡毯,露出湛奴熟睡中?的红扑扑的小脸。
阮朝汐把熟睡的湛奴抱去窗边小塌。
“三兄,我把我把湛奴带回来小住一晚。”
“……”
荀玄微瞬间的神色难以言喻,深吸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阿般。”
“人只带回来一晚。”阮朝汐安置好了幼童,转过身?来,轻轻地勾了下他的衣袖。
“好好说话?,三兄莫生我的气。”
第128章 第 128 章
屋里灯火明亮。
阮朝汐坐在?在?灯下, 荀玄微坐在?对面。
“此事?不妥当。”
荀玄微直言不讳地道?,“不要?忘了,湛奴是废太子唯一的子嗣。阿般, 我正在?加紧清算谋逆同?党,你却和废太子的子嗣亲近, 叫我的同?僚如何想?再说了,这?么小的孩儿, 一个不留神就会出事?。湛奴在?你的看?顾下出了事?, 被人追究起来?, 又是个足以把人卷入深渊的旋涡。听我一句劝, 湛奴有老太妃看?顾着,你不要?碰。”
阮朝汐在?灯下仰着脸, 清澈眸光直视过来?。
“湛奴真的能由老太妃一直看?顾下去??老太妃听到了风声, 湛奴要?带出宫了。可是随着宗室送回冀州?”
室内寂静了须臾, 荀玄微退让一步, “不送去?冀州, 也可以。”
阮朝汐敏锐地抓住了话外之音。“就是原本打算送去?冀州的意思了?这?么小送去?冀州, 还能不能活?”
“阿般。”荀玄微叹了声,过来?牵起她的手,坐在?她身侧。“我说过, 对你再不说谎言。既然?你追根究底,我就如实和你说。”
“嗯,我听着。”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窗边的小榻上。湛奴睡得正香甜,荀玄微盯着灯下映出的红扑扑的小脸,声线淡漠下去?。
“实话并不总是好听的。——梵奴可以留, 他绝不能留。”
“听我说,阿般。他是废太子唯一的子嗣。废太子是如何身亡的?”
阮朝汐应声道?:“先帝遗诏赐死。”
荀玄微摇头。“错。”
“那……宣城王意图篡位, 矫诏赐死。”
荀玄微还是摇头。“你说的,是当夜发?生的真相。但真相并未流传出去?。世人口耳相传的,是另一个故事?。”
“众人口中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先帝驾崩之夜,我和萧昉二人深夜奉遗诏入宫,扶持梵奴登基,太子废死,东宫余党皆死。遗诏是个铲除政敌的好借口,我也确实用了。废太子之死,不论我认还是不认,早已?和我摆脱不了干系。”
“梵奴可以留着,因为众人皆知,先帝驾崩是多?年前的征战旧疾发?作?。原因干干净净,我清清白白。我于梵奴有拥立之功而无仇怨。”
“但湛奴不同?。”荀玄微起身走到小榻边,低头凝视着熟睡的幼童。
“莫看?他如今年纪幼小可爱。幼童终有一日会长大。他长大之后,不断会有人告诉他,他父亲死于我手上,身为人子,需为父报仇。他会被人撺掇得起了复仇之心,成为心腹大患。”
他拨暗了油灯,走回床边。细心地拉开软衾,围拢在?阮朝汐的肩头。
“我说得足够清楚了。今晚既然?把他接来?了,睡一个晚上无妨。明日把他送回宫里。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些书信要?写。你好好休息。”
说罢正欲起身去?书案动笔时,衣袖却被扯住了。
阮朝汐拥着薄被坐在?床头,青丝垂落肩头,在?他的注视下,素白指尖发?力?,扯着宽大衣袖,往床里勾了勾。
荀玄微的目光温和下来?。
雪青色外袍脱去?,随意搁在?木衣架上。帷帐合拢放下了。
油灯昏暗,朦胧帐中传来?低声絮语。
“整日不见,我们说点别的。对了,我给你母亲递了拜帖,明日便打算登门拜访。”
“母亲见面时告诉我了。怎的这?么快?你最近应是‘遇刺重伤,闭门谢客’?”
“就是趁着闭门谢客的这?几日才得空。重要?的事?需得先办妥。等均田令正式奏上朝廷,在?各处乡郡推广,之后便再无清闲时候了。”
“三兄,登门拜访我母亲时,还是多?带两套衣裳为好。”
“唔……我也想到了。你母亲的性情不是好相与的。”
黑暗中安静了片刻,两人同?时低低笑出了声。
两手亲密交握在?一处,彼此交换了个旖旎亲昵的吻。阮朝汐轻声警告,“不许欺瞒我母亲。她问什么,你如实地说。”
“放心,不会对你母亲有半分欺瞒。”
荀玄微的顾虑不在?此处。
“说起来?,家中父母尚健在?,按常理?说,应由家母亲登门拜访才是。只是我那父母……不必多?提。现在?由我亲自去?寻你母亲,阿般,你不会怪我罢?”
回应是一句极果断的:“不会。我只看?心意。心意到了即可,俗礼于我于浮云。”
“只是我时常疑惑。”阮朝汐在?昏暗朦胧的帐子里依偎在?温暖的肩头。
“为何你父亲对你仇视至此?你是他膝下嫡子,按理?来?说,你入朝出仕,他应该欢欣鼓舞才是。为何会倾力?栽培你二兄,却对你横眉冷对,大加拦阻?”
“父亲倾力?栽培二兄,因为他们是性情相似的人。至于我……自小便有些不同?。”
说话间,书案灯台里的灯油燃尽,随着一声轻响,灯光熄灭。室内陷入全然?的黑暗。
黑暗里的絮絮闲谈还在?继续。“阿般可还记得云间坞小院里养的兔儿?”
阮朝汐自然?记得的。
她掰着手指头算,“大兔儿单独一笼,小兔儿两只一笼,加起来?足足有三四十笼。真的好多?只啊。这?些年也不知用兔毛制了多?少只云间紫毫?”
黑暗里响起了轻轻的笑声。 “以兔儿背上的硬毛制作?紫毫,那是后来?的事?了。其实在?我年纪很小,记得是刚刚提笔习字不久的时候,家里就开始养兔儿了。”
“起先是母亲的意思。那时候祖父看?重我,早晚排满了功课,母亲怕累着了我,便叫仆妇养了两笼兔儿,只是为了给我解闷。我便天天下学?后和兔儿玩。”
“后来?被父亲得知了。父亲严厉斥责了母亲,说年幼时玩物丧志,长大后如何能出人头地,将兔儿提到我面前,命我把它?们杀了。我记得那是个夏日晚上。”
“后来?呢?”阮朝汐靠在?荀玄微的胸口,听着胸腔里的心脏沉稳地跳动。多?年前的陈年旧事?,对他早已?失去?了影响。
“后来?,我便按照父亲的吩咐,拿着小刀,把两只兔儿都杀了。”
黑暗里响起的嗓音平和舒缓,毫无波动。
“血流满地。我把断气的兔儿拎给父亲,展示干净利落的刀口,以为父亲会夸赞我。结果,只看?到父亲惊恐的眼神。”
“父亲原以为我会哭泣着哀求他放过兔儿。那是我还不满七岁,他没打算让我手上沾血,只想打压我,展示他身为父亲的威严,让我生出敬畏。这?是大多?数父亲会做的事?。但我的反应和大多?数幼子不同?。”
“父亲呆在?原地,毫无反应。我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够满意,就按照书里的法子,把兔儿剥了皮,拔了毛,皮子放在?一处,血肉放在?一处。然?后告诉父亲,兔儿有用,养兔儿不算玩物丧志。皮子可以给父亲制一只皮帽,硬毛可以制笔。剩下的血肉可否拿去?下葬,我喜爱这?两只兔儿,不想吃了它?们。”
“父亲衣袖掩面,跌跌撞撞地奔出去?了。从此视我为毕生大耻,总觉得我这?个怪胎会毁了荀氏宗族。”
阮朝汐在?黑暗里安静地听完,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说什么都无用。事?情的起因和结局都过于荒谬,只有来?自亲生父亲的仇视实实在?在?地延续了多?年。
“竟是为了这?个缘故……”
“七岁看?老,人自小不同?。我确实缺乏一些常人都会有的东西,记得我从小就不怎么哭泣。家族兄弟众多?,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纷争,我也极少会感觉伤感,愤怒,嫉妒……各种各样的情绪都少。”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或许就像父亲所说的,确实是个天生怪胎。”
“都过去?了。”阮朝汐靠在?他的肩头,“既然?从前就不怎么在?意,以后更不必在?意。如果说不似寻常反应就是怪胎,那世上的怪胎多?的是。按照俗世眼光来?看?,我也是个怪胎。”
“嗯?怎么说。”
“固执,拗性,不和婉。坚持己?见,从不是个体谅郎君的小娘子,时常令人头疼。”
阮朝汐抬手指了指窗边的小榻。“看?那边。我知道?你心里如何打算,但我还是把他带回来?了。”
荀玄微真切地笑出了声。“你啊。”
指腹薄茧摩挲过阮朝汐的脸颊,重重刮了下高挺的鼻梁。“你从宫里带出来?的好物件,确实令我头疼。”
“睡罢。窗边那个大麻烦,明日起来?再说。”
——
阮朝汐是被压醒的。
睡前拉得好好的帷帐被掀起一个大洞,她惊醒时,天光还未大亮,朦胧的帐子里,有个小小的身影在?她身上爬来?爬去?。
湛奴欢快地咯咯笑着,坐在?她身上,凑过来?亲了她一脸口水。 “嬢嬢!嬢嬢!天亮了。起来?陪湛奴玩。”
身子虽然?幼小,胖乎乎的却颇为沉重。阮朝汐被湛奴压在?身上,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吃力?地把他抱下去?。“上床记得脱鞋子。”
湛奴恍然?大悟,听话地踢掉了鞋子,又手脚并用地飞快爬上来?,往被窝上横着一压,“嬢嬢,陪湛奴玩!”
旁边低低地闷哼一声,荀玄微被小胖墩压醒了。
他坐起身,极为忍耐地扫过一眼床上压来?滚去?和阮朝汐撒娇的湛奴,什么也未说,掀帐子起身出去?了。
晌午时,青台巷正门开,车马出行。荀玄微沐浴更衣,登车拜访白鹤娘子。
跟车的燕斩辰果然?带去?了两套备用衣裳。
阮朝汐站在?木廊高处,目送着马车出了乌头门。
湛奴的小短腿蹬蹬蹬下了木楼,立刻发?现了主院里散养的兔儿,惊喜地飞奔去?抓,兔儿绕着墙蹦蹦跳跳。满院子的笑声里,阮朝汐从高处凝视着小小的身影。
荀玄微说的话不无道?理?。血脉是红尘俗世绕不过的一道?铁律。子报父仇是另一道?铁律。
她认识湛奴在?先,见识废太子的狠毒在?后。但她不能只看?着湛奴眼前的懵懂可爱,忽视了背后隐含的危机。
要?按照荀玄微的手段,防微杜渐,斩草除根么?
她要?再想一想。
天下辽阔千里疆土,湛奴长大还是十数年,总能想出稳妥的办法的。
她和老太妃约好了,只留湛奴一夜。如今已?经到了午后,湛奴该返程了。杨女史从宫里赶来?青台巷求见,忧心忡忡地走近,大礼拜下,看?样子欲和她说一番长篇大论。
阮朝汐抬手制止。
“不必和我说什么。经过昨晚,该查探的,我已?经查探清楚了。劳烦杨女史回宫和老太妃说——湛奴天真可爱,我多?留他一日。明日午时,再来?青台巷接人。”
杨女史三步一回头地离去?。
“嬢嬢!”湛奴蹲了半天墙角,终于抱住了黑白兔儿,欢呼一声,激动地跑过来?阮朝汐身侧,“看?兔兔!”
阮朝汐摸了摸湛奴头顶的小发?髻,“湛奴喜爱兔兔,多?和兔兔玩一玩,可以轻轻地摸摸它?的耳朵。”
湛奴果然?轻柔地摸了摸粉红色的兔耳朵,却又郑重而小心地把兔儿交给她手里。“给嬢嬢。”
阮朝汐愕然?接在?手里,“湛奴不要?和兔兔玩了?”
话音未落,湛奴已?经往前一扑,手臂张开,把阮朝汐连同?兔儿一起抱住,心满意足,“湛奴的嬢嬢,湛奴的兔兔!”
阮朝汐一怔,随即忍俊不禁,弯腰抱了抱湛奴柔软的小身体,“嬢嬢的湛奴。”
——
傍晚暮色起,青台巷的乌头门开,出行的主人轻车简从入了家门。
荀玄微迈入院门时,阮朝汐回过身来?,清凌凌的视线转了一圈,抿嘴无声地笑了。
果然?换了一身衣裳。
“被我母亲如何地为难了?说说看?。”
荀玄微从容地进屋,换了身家中燕居的常服。
“并未被太多?地为难。”
“当真?”
“只在?最初进门时,两边落座,令堂问了一句,我们现今究竟是如何个相处。兄妹情谊?两情相悦?我如实应了一句,我和阿般已?经互许终身。令堂又追问,你如今借住在?我处,可有恪守男女大防?我起身给她敬了杯茶。唔……之后便换了身衣裳。”
阮朝汐忍着笑,唇角微微翘起。
“母亲被你气得不轻。你老实说,进门就泼了一身茶水,身上是你换的第几身衣裳了?”
“就换了这?身而已?。令堂之后很快消了气。”
阮朝汐并不怎么信。
“千真万确。早说过了,在?你面前再无一句谎言。”荀玄微从袖中取出一座瓷塑,放在?长案上。
瓷塑用的是烧制青瓷器具的釉泥,成人巴掌大小,模子捏成方方正正的四方形状,釉质极好,入窑烧制后呈现雨过天青色的光泽。
阮朝汐凑近细看?,那瓷塑烧制的居然?是一处院落。再仔细瞧时,赫然?是从前云间坞时的主院形状。
“主院,东苑,西苑,书房,小院……连庭院里的梧桐树都有?”阮朝汐拿起精巧的瓷塑,放在?手里来?回把玩。
“仔细看?梧桐树下,几个红色小点是池子里的锦鲤。”荀玄微引她去?看?。
阮朝汐仔细瞧了一回,若有所悟,“所以,你就拿着这?瓷制的院落给母亲看?,把话题扯开了?”
“倒也不是刻意把话题扯开。你母亲想知你小时候居住在?何处。你身边都是何人。我便拿出这?瓷制的院落,细细地给她说了整个时辰。”
“阿般,你要?我如实地告知你母亲。我说的不只是你幼年时的欢乐事?,也有那些阴差阳错,令你不怎么快活的事?。你身边的不只有杨斐,白蝉,东苑西苑的众多?好友,也有你不喜的沈夫人,西苑过于严苛的教养……你由我带入云间坞,在?我的看?顾下长大,中间出了种种差错,令你过得不甚快活,后来?又急于成婚,以至于你从云间坞出奔……我责无旁贷。这?些我都如实地和你母亲说了。”
阮朝汐缓缓抚摸着主院中央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许久没有应声。半晌后,抬手拂了下眼角,“母亲没有又泼你一身茶水?”
荀玄微安静地注视着她,“你母亲哭了。”
“她懊悔不曾亲自把你带在?身边抚养。边哭边斥责我,斥我不知如何教养小娘子。不管为什么缘由,都应把你带在?身边。哪有两边分离千里,只靠往来?书信看?顾的道?理??我无言以对,任由你母亲哭斥了一场。”
阮朝汐眨了眨眼,想象中的场面伤感之余又有些好笑,眼底不明显的雾气很快消散了。“母亲斥责了一场,之后呢?这?么晚回来?,母亲那处留饭了?”
荀玄微抬手轻抚过她莹白光泽的脸颊,“之后,你母亲和我商议起两家议婚事?。我告知她,荀氏这?处我可以全权做主。再之后——阿般,你母亲允了。”
阮朝汐跪坐在?灯下,仰着脸,神色平静,并未露出多?少意外。
“母亲极擅长察言观色。前两日她和我见面时,一路之上,母亲几次三番刻意地提起你,始终在?仔细观察我的神色。那时我便知道?,母亲会允下的。”
荀玄微失笑,抬手刮了下她的鼻梁。
“你早知道?了?倒叫我空提了半日的心。当晚我出门迎王司空,也没有今日见你母亲这?般的难捱。”
阮朝汐上翘的唇角很快压平,脸上风波不动,只从眼里显露出一丝笑意,起身倒了杯热茶推过去?。
“喝点清茶,压压惊。”
广袖柔滑的布料拂过肩头,荀玄微在?她身侧坐下,抿了口清茶。
轻缓抚摩着脸颊的指腹逐渐往下,在?柔软翘起的菱唇边摩挲了几下。阮朝汐的眼角泛起微微的湿润,顺着他的动作?闭了眼,浓密睫羽划过掌心。
带着清茶香的吻落了下来?。
哒哒哒,欢快的脚步声从门外木廊响起。
主院里极少遇到不请擅入的情形,白日各处的门都未关?死。不等屋里的人做出反应,砰然?一声,虚掩的木门从外推开了。
湛奴欢快地跑进来?,双手高捧着兔儿,献宝似地捧给阮朝汐面前,惊喜道?,“嬢嬢,看?兔兔!”
阮朝汐飞快地从荀玄微的膝上起身,抬手抹了下唇角,佯装无事?,“湛奴今天给嬢嬢看?过兔兔了。”
湛奴激动道?:“兔兔会吃饭!”
在?他们面前,黑白毛色的兔儿嘴里叼着半根长草,动也不动地悬在?半空。
阮朝汐:“……”
荀玄微睨了眼碍事?的小崽子,取过锦帕,仔细替阮朝汐拭净了湿润光泽的嫣红唇瓣,起身走去?窗边,背身远眺后院青山,眼不见为净。
阮朝汐忍笑接过兔儿,牵着湛奴的手下木楼。
“湛奴乖,白日里多?去?前头的院子玩耍。二楼木门如果关?着就不要?进,等门开了再进。”
湛奴茫然?地应了声,“为什么呀。”
“因为……”阮朝汐想了半日,也未答上这?句为什么。
从后方的木楼走去?前面的敞阔庭院,把兔儿放下,蹦蹦跳跳去?了草丛里。
她揉了揉湛奴的小脑袋,“去?玩罢。”
当天夜里,荀玄微不愿打扰阮朝汐安睡,在?前头书房里写好书信,这?才入了木楼。
烛火早已?熄灭,室内传来?浅淡的呼吸声。在?这?个静谧的初夏,他于京城一片乱流中寻到了罕见的宁静,这?处小小的木楼,仿佛大海风暴中岿然?不动的岛屿,只听着屋里清浅的呼吸声,心便安定下来?。
他放轻了脚步,无声无息地走近床边,掀开帷帐的瞬间,心弦微微拨动。
窗外一点浅淡月色映入室内。意料之中的恬静美好的睡颜旁边,却又意外地出现一个小脑袋,同?样沉睡着,小手亲昵抱着阮朝汐的手臂,挤挤挨挨地贴着她的脸颊,人几乎大字横在?床上,红扑扑的小脸睡得香甜。
荀玄微:“……”
他坐在?床边,低头看?了片刻,确认卧床上没有他的容身处,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声地吐了口气。
俯身下去?,把阮朝汐的手从湛奴的怀里轻轻抽出。
动作?极缓和,确定没有惊扰酣梦中的少女,轻飘飘睨一眼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崽子,直接拎起来?,扔去?窗边小榻。
第二日清晨,霍清川收拾好了行囊,过来?主院回禀出京行程时,意外听到郎君的几句叮嘱。
第129章 第 129 章
阮朝汐早起?便遇到了霍清川。
“如今的局面, 霍大兄要离京?”她意外?问,‘’三兄在朝中?岂不是少了得力帮手?。”
“正是郎君吩咐下来,有书信急交付给阮大郎君。另外?还有一桩要紧的事, 需得和阿般商量。”
霍清川郑重提起?:“你阿娘李氏的坟冢,至今顶着‘泰山羊氏’的名头葬在阮氏壁。郎君叮嘱说?, 棺椁需要尽快移出。我这?趟去豫州,会和阮大郎君商量棺椁运送入京归葬的事宜。阿般这?里可有什么注意事项要嘱托的?”
阮朝汐的神色凝重起?来, 低头思忖。
霍清川想起?了郎君的暗中?叮嘱, 咳了一声, 继续道, “迁坟大事,不需要和白鹤娘子商议一下么?入京之后的选址, 坟地风水, 都是有讲究的。”
阮朝汐果然道, “让我想想。尽快给霍大兄回复。霍大兄何时离京?”
“明日清晨便出发?。”
“这?么急?”阮朝汐一惊, “我尽快找母亲商量。”
西边的荼蘼院里, 灶台点燃起?缭缭炊烟, 香气弥漫。
“阿般来了?”姜芝蹲在灶台捋袖子招呼,“现煮的粟米粥,保管滋味不比云间坞东苑的伙食差。”
四人围坐吃朝食的当儿, 阮朝汐提起?举荐他?们入仕的事,询问各自意见。
姜芝向来想得多,顾虑重重,不肯轻易应下。“入仕的话?,是不是就?要长?久留在京城了?”
“看入仕的衙门。三弟和四弟的文职肯定落在尚书省, 需得长?居京城。李大兄的武职不一定,或许能回豫州。”
李奕臣边扒饭边问, “那阿般你呢。你是留在京城还是豫州?要回云间坞么?”
“云间坞虽然是我的出身处,既然出来了,便不想回去。”
对于将来的打算,阮朝汐想了不少,说?得干脆。
“长?桑里赐下的宅子我去看过了,后院地广开阔。我和母亲商量组一支娘子军,在宅子里练起?来,可能会花费个三五年。这?三五年里,我会和母亲长?居京城。但偶尔还是想回豫北住一阵。”
她露出一丝怀念,“虽说?乱世中?的安逸难以长?久,但我还是想念豫北山下的小院,想回去看看阿巧过得可好。”
几人低声嘀咕了片刻,陆适之道,“我愿意入仕。领个文职长?居京城也好。”
姜芝摇摇头,“我可以长?居京城。但入仕为?朝廷卖命,我尚未想好。”
至于李奕臣,姜芝道,“我们去找徐二兄商议,在刑狱直署麾下寻一处合适的武职,把李大兄塞进去,叫他?可以天南海北走动?。阿般想回豫北,亦或是回云间坞看看,都可以叫李大兄跟随护卫。”
就?此商定下来。阮朝汐站起?身,紧闭的院门打开,把打扫庭院的小女婢放进院子。
“对了,霍大兄明早要急回豫州。李大兄,劳烦你准备马车,我今日就?得去寻母亲一趟——”
话?还未说?完,“嬢嬢!”迎面哒哒哒飞奔来一个小身影,竹箭似地撞在她身上。
湛奴张开手?臂抱紧了她, “找到嬢嬢了!”
“他?怎么跟到这?儿来了?”阮朝汐好笑地停了话?头,弯腰抱了抱幼童。“湛奴,兔兔今天不在荼蘼院里。”
湛奴拼命地摇头,“不看兔兔。看……嬢嬢,来。来。”
他?的年纪还说?不出一个完整长?句,动?作?比说?话?快,拽着阮朝汐沿着围墙往西走。
阮朝汐递过惊诧的一瞥。
白蝉跟随湛奴过来,上前低声回禀。
“刚才湛奴抱着兔儿在西边角门边上拔草时,宣城王的车马停在对面。宣城王殿下在车里喊了湛奴。奴听?不清他?们在对面说?了些什么,但奴猜测,宣城王殿下或许让湛奴……”
让湛奴把阮朝汐喊出去门外?见面。
阮朝汐的脚步停住了。
她在湛奴面前蹲下,耐心地询问,“刚才是不是在门外?遇到了湛奴的阿兄?”
湛奴点点头,清晰地喊出,“阿兄……阿兄要见嬢嬢。”
阮朝汐心下了然,冲他?摇了摇头。“我不想去见你阿兄。湛奴不要领着我去了。”
湛奴怔怔地站在原地,仰着头,露出茫然的神色。“为?什么呀。”
又是一个难以回答的为?什么。
阮朝汐抬手?抚摸着湛奴小小的发?髻,没有应答。
———
嗡——琴音悠扬,回荡在木楼四周。
曲音幽远空荡,仿佛深山有名士松下徘徊,一咏三叹,回味无穷。阮朝汐在悠悠琴音里踩着木梯上楼。
“琴为?心声。三兄这?首曲子奏得随性,可是在想事?”
琴台放在室外?木廊,荀玄微坐在栏杆旁,抬手?按住尾音。二楼空旷的风吹起?广袖衣袂,阳光洒落琴台,他?从琴台边起?身。
“是在想事。《均田令》闹出的风波不小,明早我需上朝了。之后推广政令,弹压反对声浪,再不复这?几日的悠闲。”
荀玄微抱琴往屋里走出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身往阮朝汐身后扫过一眼,“你身后那个小尾巴呢,他?中?午要回宫,怎么没有随你回来?”
“湛奴在荼蘼院用了朝食,又在西边角门拔了不少草,正在荼蘼院里喂兔儿。”
“极好。”荀玄微淡淡道了句,“总算把小尾巴扔在外?头了。他?昨晚在你床上香甜入睡,你可知为?何醒来他?会在小榻上?”
阮朝汐忍着笑,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三兄明示?”
“装糊涂。”荀玄微斜睨来一眼。“早上起?身分明看见了,一个字都不提,任他?又往卧床上爬。”
云山蓝色广袖拢了过来,圈着她的手?腕进了室内。“身上有烟火气息,荼蘼院小灶又生火了?”
“嗯,刚刚生火煮了朝食。姜芝准备的饭食像模像样了。”
阮朝汐抬起?自己的发?尾闻了闻,“烟气很明显么?我去沐浴。等下还需出门拜访母亲。”
荀玄微的视线转过来,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直接把她领到了浴间。“刚才远远地见你走近,已经吩咐下去准备了热水。”
阮朝汐的脚步一顿,视线瞥过身侧的人。
走在近处时她已发?现,他?的发?尾透出湿意,身上有皂角的清香,人已然沐浴过了。
她隐约猜测出三分他?的打算,视线飘了一下,没有再问,直接进了浴间。
正要关门时,身后的郎君跟进来,替她关好了门。
——
水声阵阵的响。雾气在浴间弥漫。
浴桶里的水泼了满地。
这?回在水里的滋味又格外?不同?。雾气氤氲了明艳眉眼,雪色的肌肤隐藏在粼粼动?荡的水波里,仿佛藏匿于深海的鱼儿,又被轻声缓语地哄出水面。
“浴桶实在狭小,委屈阿般了。放松些,莫紧张。”
白玉色的手?臂搭在长?木桶边,湿漉漉的睫羽低垂,低低地吸着气,“这?里实在不行。太窄了,挪动?不了……”
耳边传来一句句轻哄,“无需你挪动?。再放松些,别往后躲——身子打开。”
沐浴一场,泼洒了满地的水,准备好的衣裳全湿了。最后又是拿来一套家中?燕居的广袖直裾袍罩在身上,踩着满地的水抱出去。
荀玄微体贴地问她,“换洗衣裳都湿了。你等下可是要出门找你母亲?我让白蝉再拿一套衣裳进来。”
阮朝汐捂着脸,抬手?捶了他?一记。“别喊白蝉阿姊。”
一场沐浴洗得手?脚酸软,挂起?的腿几乎不能动?弹。她这?样如何去见母亲?
趁着休息间隙,她和荀玄微提起?了豫州迁坟的事。“怎的如此突然?霍大兄明早就?要走了。”
荀玄微坐在书案旁,提笔蘸墨,继续慢悠悠地往下写信。
“霍清川这?趟急着出京,因我有几封密信要尽快送至阮氏壁,也叫他?顺便带一封家书去荀氏壁。至于阿般你这?处,可有什么书信要带给你阮大兄?上次你不打招呼出走,阮荻担忧你过江南渡,急得奔去了豫南江边寻你。”
确实该写封长?信,好好和阮荻解释去年不告而别的缘由。
阮朝汐默然想了想,起?身坐去书案对面。
刚才浴间里闹了一场,地方过于狭窄,浑身绷得也过于吃力了,才坐下就?倒吸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酸软的后腰。
荀玄微放下笔起?身,转来长?案对面坐下,把她抱在怀里,替她轻柔按起?绷紧太久的腰肢。
“累。”阮朝汐面对面地坐在他?的腰上,手?臂搂着脖颈,下颌搭在线条优美的肩头,低声抱怨,“以后再不许在浴间里闹我。那个木架明天就?丢出去。”
温热的手?掌继续体贴地按揉绷紧的腰和腿。“那是挂衣裳的木架。丢出去了,衣裳挂何处?”
阮朝汐恼火道,“我的衣裳倒是好好地挂在木架上,结果有什么用?全湿透了。”
越想越恼火,她直接伸手?在面前郎君的脖颈处一拉,拉开严实遮拢的交领衣襟,低头冲着肩胛处袒露出的玄鸟刺青,直接一口咬下去。
“嘶……”
“这?块刺青成?了你下口的好地方。”荀玄微任她咬着不松口,缓声提醒,“轻些咬。整只玄鸟都是你的,不必只咬那一处的翅膀。换另一边的翅膀咬咬看。”
阮朝汐绷不住笑了。原本带着三分愠怒的姣丽眉眼瞬间舒展开来。
发?狠咬住的动?作?变成?了轻缓磨牙,沿着刺青的轮廓厮磨,偶尔轻轻地咬一口。
“别闹我。”荀玄微的声线里带出不明显的笑意,抬手?拦了一下,“就?要入宫上早朝了。今天做好足够的应对准备。明日一大早起?身入朝,就?要迎接各处的唇枪舌战。”
阮朝汐没搭理他?,“刚才我喊停,有人听?么?”
舌尖探出,唇齿沿着轮廓继续轻轻地厮磨,“现在还早着,怕什么。就?闹。”
——
午时前后,杨女史再度从宫里赶来,询问接湛奴回宫的事。
阮朝汐盯着手?里才写到小半的家书。
“给阮大兄的家书还没写完,湛奴就?要走了。我打算送湛奴回宫的。”
“你今日忙得很。”荀玄微坐在对面,已经写好了简短家书,塞进竹筒。
“不止要写完家书,还需赶紧去寻你母亲。起?出棺椁、扶灵入京之事重大,该问的事宜一样不能亏少,你最好去和你母亲商量商量。至于湛奴,那么多人护送,不缺你一个。”
阮朝汐停了笔,往对面递过一瞥。“三兄的意思,我应该去找母亲?”
荀玄微慢悠悠地给竹筒封蜡。
“事有轻重缓急。赶紧去找你母亲,商议好了,晚上回来把信写完,当面和霍清川交代清楚,这?才是当务之急。阿般,你觉得呢。”
阮朝汐思索着,点点头。“言之有理。”
她把面前写了一半的书信推开起?身,“这?就?走了。傍晚回来。”
————
迎接湛奴回宫的牛车等候在角门边。
湛奴午后被杨女官哄出了门,手?里抱着荀氏相赠的黑白毛色兔儿,眼前却不见了嬢嬢,撕心裂肺地哭了好一阵。
牛车出了青台巷之后,幼童的啜泣声还能隐约听?见。
“嬢嬢呢。”湛奴抱着兔儿啜泣,一声声地追问,“嬢嬢呢。”
杨女史叹息着抱紧了幼童小小的身躯。
“湛奴……苦命的孩儿。你嬢嬢不愿接手?看顾你。这?趟回宫,还是回老太妃那边去罢……但愿老太妃护得住你。”
牛车绕着十亩桃林转向东北,往皇城方向笔直行去。方向转得过于猛了,杨女史在车里猛地一个颠簸,差点撞到车板,抱着湛奴斥道,“怎么赶车的!小皇孙在车里,稳当些!”
国丧刚刚过去,十亩桃林附近人迹罕至,地上起?伏不平,时不时碾过一两只掉落的未成?熟的小青桃。杨女史心头升腾起?不安,又催促道,“算了,不必管稳当不稳当,行快些回宫——”
话?音还未落地,耳边忽然转过一片奔腾马蹄之声。
大片披甲轻骑如旋风呼啸刮过,从前方御道迎面往桃林这?处飞驰而来。
马车往路边避让轻骑。湛奴听?到声音,趴过来窗边,小手?掀起?一角碧纱帘,好奇地张望出去。
杨女史也紧张注视着。
然而下一刻,“吁——”为?首的将领直接在牛车前勒马停步,一抬手?。 “围住!”
雷鸣般的马蹄声轰然停在面前。上百轻骑齐齐勒住马,在湛奴惊恐的视线里,团团围拢过来,把马车围拢在圆圈中?央。
为?首的年轻将领跳下马,刀鞘直接挑开了牛车布帘,看了眼杨女史怀中?抱紧的湛奴。
“小皇孙?”
来人一抬手?,“今日回不得宫里了,小皇孙请下车罢。其余人等原地不动?,留尔等性命。否则莫怪我格杀勿论。”
杨女史把湛奴牢牢搂在怀中?,颤声追问,“你是何人!领的何处官兵!为?何小皇孙回不得宫里了,你们要把他?带去何处——”
年轻将领露出冷峭的神色。不等杨女史发?颤的话?音落地,直接拔刀。
雪亮刀光闪现,一刀劈在牛车木柱上,儿臂粗的木柱劈裂两段。
“多说?无益,下车!”
跟车宫人恐惧的四散奔逃,又被团团围拢的轻骑执马刀驱赶回来。
车内传来湛奴惊恐的大哭声。
杨女史忍着颤抖端坐不动?,悄然往短案下摸索。那里藏了一把宣慈殿宫变时领到手?的、斩草用的薄刃长?刀。
始终安安静静坐在车辕处的车夫,就?在这?时开口说?话?了。
“把刀收起?来。看你把他?们都吓成?什么模样了。”
少女清脆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语气,听?来也确实极为?耳熟。
年轻将领一惊之下,霍然回头!
在他?的瞠目瞪视下,“车夫”揭下斗笠,脱去遮阳的粗蓝布衣,露出了粗布衣下的一身浅杏色织银梅花纹的襦裙。
阮朝汐平静地注视面前显露惊愕的徐幼棠,并?不暴露他?的身份,又重复了一遍。
“把刀收起?来。你奉命而来,我不为?难你。领着你的兵回去。”
“你的来意,我已经知晓了。湛奴今日不回宫,也不会被你带走,我把湛奴领走。给你下令之人,我会当面和他?解释。”
徐幼棠无话?可说?,原地哑然站了片刻,默默地收了刀。
转身欲上马时,阮朝汐追问他?,“你奉命把湛奴带往何处?”
徐幼棠什么也未说?,踩蹬上马,一声不吭地挥手?,马蹄声响起?,麾下众多轻骑有如一阵暴风般奔来,又如疾风般离去。
阮朝汐掀开布帘,往车里探望进去。
湛奴的哭声早停了,抱着兔儿,一双溜圆的大眼睛霎也不霎地盯着她,见她探身进车里来,噙着泪花张开手?臂,“嬢嬢,抱!”
阮朝汐眼疾手?快抓住往外?窜的兔儿,递还回去,轻轻抱了抱湛奴柔软的小身体。
“兔儿抱好,嬢嬢要赶车送湛奴回去了。嬢嬢赶车的本领学得不久,路上有些颠簸,坐稳了。”
重新戴起?斗笠,坐回车辕,又熟练地牵引缰绳,“驾——!”
杨女史抹了把通红的眼眶,把夺眶而出的泪强忍回去,颤声道,“多谢……多谢郡主援手?。”
“不必急着谢我。”阮朝催动?缰绳,“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危,答应我一件事,把刚才看到听?到的事都忘了。我并?非三头六臂之人,只能尽力看顾湛奴一个。”
牛车在京城长?道上疾行。
阮朝汐迎着初夏的阳光和风飞奔赶车,猛然一个急停。路边等候的陆适之跳上了马车。
“湛奴留下,其他?人都下车吧。”
杨女史震惊地站在车边,“郡主……什么意思?”
阮朝汐抬手?指向前方宽敞直道。“前面就?是御道,笔直往北就?是皇宫南门。劳烦杨女史回宫给老太妃带几句话?。”
她转头直视杨女史。“湛奴不能再留在京城里了。我先带他?回青台巷,这?几日我亲自看顾他?。如果老太妃不信我可以保全湛奴,可以遣人来青台巷,把湛奴接回宫去。”
“如果老太妃想要给湛奴一个长?长?久久的安稳,就?把他?完全地交给我。”
“离开京城,不问去处,世上从此再没有废太子之血脉,再没有元氏小皇孙,只有一个两岁八个月的湛奴。我不能保他?煊赫富贵,至少可以保他?安稳长?大。”
牛车转回青台巷方向,平稳起?步。
杨女史忍着泪跟在车后追问,“郡主打算把湛奴送去何处乡郡?”
阮朝汐重新戴起?斗笠,挥鞭赶车。
什么也未说?。
“驾——!”
青台巷荀宅就?在眼前了。
阮朝汐没有绕去角门,直接在乌头门外?停下车,在迎出来的仆僮的瞠目注视下,掀开斗笠,坐在车上,仰头望着气派的荀氏门楣。
李奕臣下午赶车出了西边角门,直奔城东净法寺而去。——然而那辆车是空的。
她悄然换装,护送湛奴回宫。她的推测没有出错,徐幼棠果然领兵出现了。
荀玄微从未打算放过湛奴,又不愿她伤心。今日便借着霍清川的口,让她匆忙地出门拜访母亲,把她调开。
如果她果然去拜访了母亲,此时此刻,徐幼棠已经把湛奴带走。
他?承诺过不把湛奴送冀州,却又不知会送往何处。
——总归不会是什么好去处。
阮朝汐长?长?地吐了口气,跳下牛车。领着湛奴进门的同?时,吩咐下去。
“你们去主院通传一声,告诉三兄:徐幼棠被我当面撞上,湛奴我领回来了,安置在荼蘼院。我在荼蘼院等他?。”
————
一轮清月逐渐升上枝头。
蔷薇花架下的长?食案摆满小食,阮朝汐和湛奴分食了一个撒子,又指着天上认了一会儿北斗星辰,湛奴开始困倦地揉眼睛,被领去屋里歇息。
虚掩的院门外?至今没有动?静。
阮朝汐起?身去院门外?四处张望了片刻,主院过来的方向不见有人影。
她把院门虚掩起?,坐回长?案边,继续安静地等候。
初更天。二更天。
兔儿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四处挖掘,蔷薇花墙上的藤蔓又被捣出一个洞来。
阮朝汐趴在长?案边,脸颊倚着温凉的木案面,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长?案。
哒,哒,哒。
弯月在头顶缓慢偏移。二更末。月在中?天。
哒,哒,哒。
或许他?今晚不会来了。
以荀玄微事事都要控在手?中?的性子,湛奴之事谋划未成?,计划出了变故,他?不会愉悦的。
她知道他?并?未出门,人必定还在主院。或许此刻正在主院里对月抚琴,平息心中?不悦。
阮朝汐抬头望望黑沉夜空,站起?身来。如果他?不愿来见她,那她就?去见他?。
两人为?了湛奴的安排生了分歧,但事归事,人归人。
事有分歧,那就?当面把事说?清楚。
阮朝汐下定了决心,才往院门外?走几步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隐约琴音。
铮——
清越清音在月下传来。
如此的清晰,仿佛就?在身边传出的乐音。
阮朝汐一怔,本能地望向主院方向。朦胧清月下,主院后方的两层木楼距离遥远,只在夜幕里显露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这?么远的距离,是如何能听?清楚琴音的?
她正诧异遥望时,耳边又传来“铮——”一声。
这?回确认没有听?错。确实有人在月下的院墙外?拨弦。
清音动?人,曲调熟悉。只起?了开头几个音,她即刻便敏锐地分辨出。
——正是荀玄微当面弹奏过数次的那支曲子,《长?相思》。
一曲相思,催断肝肠。
曲声婉转低徊,比她之前听?过的几次还要慢上三分,更显得伤感?。
思念悠悠,不能发?之于口,借乐音发?乎于心。
阮朝汐踩着深夜的月色行至院门边,隔墙侧耳倾听?。
墙外?的抚琴之人或许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乐音换调,又往下行,格外?显露出低徊伤感?。
相思曲音断肝肠,阮朝汐的眼中?渐渐起?了酸涩,不再迟疑,拉开虚掩的木门,走出院门外?。
门外?抚琴的人停了手?,琴音戛然而止。荀玄微在月下缓缓起?身,神色复杂,良久只道一句。
“阿般。我来寻你。”
长?裙曳地,阮朝汐缓步走近对面的郎君。
头顶一轮浅淡月色下,他?此刻的神色没有丝毫她想象中?的愠怒不悦,看似平和的表面下却也猜不出在想什么。
她抿了抿唇,放弃揣测,直截了当地问。“为?何来得如此之晚。”
“我带着湛奴傍晚就?回来了,为?何三兄深夜才至。是传话?的人没有传到,还是你不愿过来?”
荀玄微默然不应。
“如实告诉我。”阮朝汐深深地吸气,“我打乱了三兄的筹划,你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愠怒,失望,懊悔,愤怒……无论什么,直说?便是。我都听?着。不要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令我心中?不安。”
她才说?到一半时,荀玄微已经露出了触动?神色。
他?抱琴迎上半步,也走到院墙下,两人彼此贴近到呼吸可闻的距离。
院墙的阴影同?时笼罩了两人,黑暗中?看不清五官神情,只能望见彼此的眼睛,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音。
不知是谁开的头,两人一步步地往院墙阴影外?走,逐渐走到光下,荀玄微停步回望过来,阮朝汐毫不退缩地直视,两人的目光在月下凝视着彼此。
“我掌灯时来过一次。”
荀玄微的目光在院门处转了一圈,声线低落沉郁,不似往常。
“院门紧闭,隔墙听?到你和湛奴说?话?。湛奴在哭,你柔声哄慰他?。当时我想,你如此地喜爱他?,必定极为?气恼我。我站在墙外?,始终未想好如何与你开口赔罪。”
“初更时分,我打算写书信交予你。写废的手?稿堆满书案,心绪纷乱,下笔不知所云。”
“眼看着夜色耽搁,我决意抱琴过来。既然不知如何开口,又落笔毫无章法,索性在你院外?抚琴一曲。琴为?心声,希望能被你听?见我的悔恨之意,思念之情。”
阮朝汐听?着听?着,也渐渐露出意外?的神色。
漫长?的等候里缓慢聚拢、逐渐蔓延心头的灰色阴霾倏然散去了。跟随着消散的阴霾,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啼笑皆非的感?觉。
人之本性,山海难移。
在意她,不想她伤心难过,不欲对她吐露谎言。却又难以忍受事态脱出掌控。于是引开她的注意,把她调开,想要静悄悄地把事办妥。
他?这?种万事深藏心底的性子,以后两人还不知要吵多少回。
阮朝汐心情复杂,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我就?在院子里,门就?在面前。既然三兄早已来了,为?何不推门试试看。”
在荀玄微意外?的凝视里,阮朝汐当着他?的面轻轻地一推院门,把敞开的两扇木门展示给他?看。
“你只需伸手?一推门,便会知晓……院门根本没有木栓,轻轻一推便两边敞开。”
“ 我从傍晚就?坐在小院中?等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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