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膳食一碟碟地?放置在食案上。焖羊筋, 鲫鱼羹,阿胶鸡子羹,鸭掌炖鹿唇, 热腾腾的粳米饭。
阮朝汐虚软得坐不住,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荀玄微扶她在食案边坐下。
软滑的鸡子羹递在唇边,她抿了下去, 满口鲜香。
“究竟是怎么回事?”荀玄微又舀起?一匙米饭, “饿着了, 还是累着了?宣城王每日去看你, 都说?你看起?来?还好。只是人被关着,精神不大足。”
阮朝汐回想起?这几日的磋磨, 混乱荒诞到令人发笑。
“前几日饿着了, 今天累着了。李大兄来?的正是时候, 我费了好大力气把人制住。李大兄再?不来?的话, 这里满地?见血, 还要花力气清理。”
说?话的间隙, 缓慢而珍惜地?咀嚼吞咽米饭。荀玄微仔细观察她苍白的气色,断断续续的说?话语气。
“怎么虚弱至此,身上哪里难受?”
阮朝汐摇摇头, “并无病,只是白日里不让进食,等我睡了又硬灌汤食,夜夜惊醒,吃不得, 睡不得。”
舀动羹汤的汤匙动作顿了顿,送到唇边。
荀玄微声线下沉, “该死。”
阮朝汐饥饿太久,空腹吃不得大荤的肉食,一勺勺地?喂了半碗鱼羹,小半碗粳米饭,肠胃火烧火燎的感觉总算消退了下去。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用食,“三兄,此处不可多留,我们快走。刚才?那阉人去引皇帝来?了。”
“莫担忧。”荀玄微放下汤匙,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发鬓,“已经做好安排,人不会来?的。这处水榭是今日最安全的所在了。你若累了,就在这处歇息。”
阮朝汐又想起?另一件事,“我叫小殿下替我带话给你!他?可有带到?”
“小殿下很?聪明,‘豫州二?十?日’,他?原话带到。你放心,燕斩辰已出京了。豫州距离京城遥远,路上各种意外都会发生,无论派出几拨信使,都不会有消息回来?的。”
阮朝夕长长吐了口气,放松地?斜身过去,倚靠在肩头。
头上梳起?的飞仙髻碍事,她几下干脆地?把发髻拆了,柔软的乌发流水般地?滑落胸前,发尾又蜿蜒铺陈下来?。
她有些累,小半碗米饭已经饱腹,眼皮往下阖,递到唇边的汤匙被她推开。
“横到喉咙了。”
削葱般的指尖被亲昵地?握了握。“困倦了?去休息。”
“嗯。”
荀玄微引她往内室走。走出了几步,她脚下一软,细微地?踉跄了一下。身边的手臂把她稳稳地?扶住了。
“这是怎么了?”荀玄微仔细观察她的气色,“可是哪里不舒服,未告诉我?腹中还饥饿?”
阮朝汐抿了抿唇,“早上不知喂了我什么东西。喝完身上便一层层地?发虚汗。我其实?吃了你送来?的奶饼,不至于饿到脚步虚浮,连路都走不动……”
温热的手掌碰触额头,替她抹去了满额头的晶莹细汗。
“他?把你送来?此处水榭,又要去御花园把圣驾引来?,应该是下了些让你虚软难以反抗的药。你去睡一觉,等周身气血流散四肢百骸,药性自然?就解了。”
阮朝汐坚持说?,“我无事。”
温热的手又过来?探她的脸颊。吃饱喝足之后,脸上终于泛起?血气的粉色。带着薄茧的指腹触感硬而粗粝,柔软的脸颊避过指腹,却凑去手背上蹭了蹭。
荀玄微仔细察看她的反应,见她独自摇摇晃晃往前走出两步,不再?试图搀扶她的手臂,直接托着腰身抱起?,撩开卧床的帷帐。
朦胧的帐子隔开明亮光线,阮朝汐紧紧地?倚着身侧的人,昏暗的空间和清淡的熏香气息都让她感觉安全。
她翻了个身,指尖松松地?捏着面前的衣襟,小巧的下巴埋在肩颈窝处,一声声的鼻息清浅短促。
手臂围拢过来?,安抚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脊背。
少?女薄薄的背仿佛猫儿似的拱起?。
“身上还在发汗?要不要喝点水?”
瓷盅递到唇边,阮朝汐咕噜噜地?饮尽了整杯,清水入了喉咙,才?察觉之前的干渴难捱。
“身上还在发热汗……还想喝水。”阮朝汐的手本能地?攥紧衣襟,掌心也在出汗,柔滑的布料吸了汗水,不一会儿就皱巴巴的。
荀玄微耐心地?喂水。“除了发热汗,还有什么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还有……”阮朝汐蹙了下眉, “别拍我的背。拍得不舒服。”
荀玄微哑然?挪开手。下一刻,失了抚慰的脊背却不自觉地?拱起?,追逐着离开的手,汗湿的肌肤在带着薄茧的手掌心细微地?蹭了一下。
动作不寻常,荀玄微的目光里带了探究,试探地?碰了下她脊背汗湿得最厉害的那处蝴蝶骨。
阮朝汐反应激烈地?避开了。
却又并不是真的痛苦难受,只是衣裳布料贴在肌肤上,被意外碰触了一下,反应比平日更加敏感。
观察的目光里多了思忖。
早上被灌入口的甜浆里,除了让人难以发力反抗的药,应该还掺了剂量微弱的情药。
阮朝汐自己也察觉了哪里不对,乌亮湿润的眼睛里带出困惑。
荀玄微从她手里轻轻抽衣襟布料,人想要坐直起?身,斟酌着语句想和她提起?,却又怕惊吓了她。
但阮朝汐的手里空了。她不满地?低头看自己空落落的手,不等他?说?话,柔软的身体依偎过去,重?新牢牢地?攥住他?身上衣料,下巴又搁在他?肩胛上,温暖的鼻息重?新喷洒在脖颈间。
该如何?说??或许可以直说?。
告知的声线放得格外和缓。
“剂量不重?,略加抚慰便可以消解了。放轻松,闭上眼,就当你睡了。”
双层绡帐被人从里拉下。里外两层的皱褶处仔细地?抹平齐整,流苏一丝不乱地?捋好坠下,把卧床里遮挡得严严实?实?。
垂下的帷帐里安静了好一阵,才?又传来?安抚轻哄的说?话声。
“莫慌……身子不必绷得这么紧。睡着的人都会放松的,是不是。”
慌乱急促的呼吸缓和下来?。
帷帐里断断续续地?响起?了小兽般的呜咽,再?传出声音时,问?询话语带了隐约笑意,“出了许多汗,可舒服了?”
隐忍细喘的声音倏然?消失了。
沉寂了一阵后,荀玄微轻声哄她,“是我不该问?。你看,我的手在这里,随你处置,就当赔罪了。”
阮朝汐在昏暗里睁开湿漉漉的浓睫,咬住了他?递过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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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静少?人的水榭岸边传来?大群脚步声。
“正好那边有个水榭。天气燥热,阿治,你我兄弟过去水榭休憩片刻可好?”
太子边走边笑,“这处僻静,景致又好,圣驾去了许久不回……该不会在这处休憩吧。”
阮朝汐从睡梦中惊醒,蓦然?要坐起?身。
严密放下的双层帷帐里,光线昏暗。荀玄微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无需担忧,继续睡。”
水榭外把守的李奕臣出面挡住来?人。“太子殿下,宣城王殿下,两位还请止步。”
太子哈哈大笑,“竟然?把我们两个拦了,看来?圣驾果然?在这处休憩。走,阿治,我们去和父亲讨杯冰水喝。”
荀玄微起?身下了卧床。
透过两层轻绡帐,朦朦胧胧的身影出去了。明亮的水光在开门时映进瞬间,又消失在关闭的门外。
荀玄微出现在水榭的瞬间,步道外走近的脚步声骤然?停了。
“荀令君……你怎么在此处?”
“臣游园疲乏,在此小憩片刻。”荀玄微淡淡道,“一处空置水榭而已,无意中被臣占用,不知太子殿下到来?。无知者无罪,还请殿下宽恕。”
太子停步愕然?片刻,左右寻找熟悉的人。理应在此处等候的石康来?不见踪影。
他?意识到谋划有变,装作无事地?笑一声,“无妨,荀令君休息便是。”转身便走!
对话耽搁了片刻时辰,曲水步廊两侧的兵士蜂拥而出,把岸边等候的众多东宫护卫内侍圈在一个大圈里。
萧昉抹了把热汗,从阴凉处踱出来?,热络地?打招呼, “太子殿下停步!圣驾震怒,召太子殿下过去当面说?话。臣寻了半个林子了。”
太子惊疑不定,“圣驾在何?处?传召孤何?事?又为何?事震怒?”
萧昉笑道,“御前当面便知。圣命难为,太子殿下莫怪啊。”嘴里客客气气,行事绝不客气地?把人请走。
带着暖意的微风,吹皱满池春水。岸边呼喝斥责声逐渐停息,动荡的水面平静下来?。
恢复了安静的九曲长木步廊回荡起?另一片脚步声。
元治站在步廊水道,惊慌地?询问?,“这……荀君,怎么回事?之前我们不是商议好,要从长计议,缓缓图之?怎么……怎么突然?出事了?”
“好叫殿下得知,我们这边从长计议,东宫那边已经等不及了。殿下可知,东宫今日为何?殷勤领殿下来?这处水榭?”
“自然?是寻一处落脚地?休息……难道有什么诡计?”
“九娘被东宫安排在此处水榭。”
“什么?!”
“东宫把九娘安排在此处,意图引圣驾来?水榭,又引殿下来?此处水榭……打算两边撞个正着。”
“殿下几次三番和臣说?,假意依附东宫,取得东宫信任,徐徐图之。但东宫容不下这份打算。看,今日便借着九娘试探殿下了。试想,如果今日当面撞破了圣驾和九娘在一处的场面,殿下是大怒起?兵谋反,还是忍气吞声?”
“我……”
“殿下心里的大业,是‘徐徐图之’,等候圣驾信任托付。而不是‘起?兵冲杀夺取’。殿下的反应必然?是忍气吞声。然?而东宫把殿下的反应看在眼里,自然?不会信任殿下。以后又如何?能‘假意依附东宫,徐徐图之?’”
元治羞恼中带了三分惊疑,“荀君所言,可有证据?!”
荀玄微转身走入紧闭的水榭门。
片刻后,阮朝汐单手拢住长发站在门边。
她为人证。东宫大监石康来?的尸体为物证。
李奕臣从水榭侧屋拖出了石康来?的尸体,给元治当面验看无误,砰一声响,尸体捆石抛入池水中。
元治震惊无言。
良久后,才?呐呐道,“九娘……太子当真打算把你献给圣驾?”
阮朝汐没有应声,当着他?的面把染血的金簪抛去池水中。“差点鱼死网破。”
元治倒抽一口凉气。
微风吹起?乌黑浓密的发尾,荀玄微抬手替她捋了捋春风吹拂的乱发。“回去休息罢,不会再?有人来?这处水榭了。我送宣城王殿下去岸边。”
“萧昉擒获了几名东宫内侍,问?出东宫把九娘安置在水榭,又意图引圣上来?水榭之事。白鹤娘子当时正在伴驾,闻言大哭大闹,圣驾狼狈不堪。殿下也去罢,把太子殿下亲自引你来?水榭之事也告知圣上。”
元治犹犹豫豫,“如此一来?,和东宫就完全撕破脸面了……”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殿下心中所求之事,哪有‘你好我好、诸人都好’的可能呢。”
元治一咬牙,转身下了步廊。
阮朝汐目送元治的背影匆匆走远,径直往华林园方向去了,转身回水榭。
今日局势瞬息万变,她难以放心安坐。
“太子那边如何?了?会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脱身?”
“太子心急了,犯了多处大忌讳。想要再?像上次那样,天家父子重?归旧好……难了。”荀玄微顿了顿,“还饿么?再?给你点饭食?”
阮朝汐觉得肠胃撑得慌,但心里又痒痒地?想吃。
“这是饿久了,饿出了心病。”荀玄微轻叹了声,“不能吃用太多,当心肠胃撑坏了。”
又去盛了半碗鱼羹,慢慢地?喂食。两人闲说?几句话,喂一小口。
“比起?上次小皇孙遇险,太子这次犯下的不算大事,为何?难以脱身?”
“本性难移。太子殿下性情骄纵狂妄,一桩桩小事积累起?来?,积在圣驾心里,便成了大忌讳。他?上月进献的长生金丹,圣驾心中有疑虑,不肯服用。这个月他?又献上了五石散。”
“献五石散本身没什么,诸多朝臣都献过五石散,萧昉也献过,我却从未献过。圣驾谈笑间和我提起?此事,我便告知圣驾,我不服散,不敢献上圣驾面前。圣驾当即遣人去东宫查问?,太子自己可服用五石散否?又派人去查问?,萧昉自己可服用五石散否?”
说?到这里顿了顿,瓷匙递到唇边。阮朝汐含了一口鲜甜的鱼羹。
“萧昉自己服用两三年了。东宫却从不服用。圣驾大怒,但并未即刻发作。这是三五日前的事。”
“后来?圣驾就对东宫献上的金丹起?了疑窦,请方士剖丹查验,当然?查不出什么。但遣人暗查时却发现,金丹和方子原来?都是平卢王献给东宫,东宫再?献给圣驾的。”
“平卢王桀骜嗜血,不服管教,圣驾对平卢王起?了厌恶猜忌之心。平卢王和太子暗中走去一处,借着太子的手进献金丹,这下才?算是犯下了圣驾心中的大忌讳。”
“圣驾这几日暗查平卢王。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外头才?好查,这才?有了今日的华林园赐宴。太子误以为圣驾心情大好,想趁机施用美人计,失策了。慢慢地?吃一匙。”
食物的鲜香滋味在口腔弥漫,阮朝汐惬意地?半阖起?眼,困倦泛起?,拉起?一幅衣袖枕在手肘下面,侧身就要往膝上躺。荀玄微抬手把她拉住了。
“躺下还如何?吃用羹汤?”
好言好语哄了几句,阮朝汐闭着眼靠在他?肩头,粉色菱唇叼着一小截青葱,细细咀嚼回味着鲜葱香味。
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唇边,把沾染的一点鱼羹抹去,顺便抽走了那小截青葱。
“怎的连调味的姜葱也吃?”
“饿的时候,葱也好吃。”
“苛待你的人该死。”唇边递来?了一杯清水。
阮朝汐见了水便察觉身体里自内而外发散的渴意,凑过去连饮了几口才?停。
“方才?出的汗太多了。”荀玄微体谅地?道。
明明是寻常的一句话,阮朝汐的耳垂发热,泛起?了淡淡的粉色。她强自镇定道,“还要。”
盛满清水的瓷盅递到唇边,她默不作声地?喝水。
一口气喝了半盏,面前注视的视线近乎温柔,丝帕细细地?拭尽额头的一点薄汗,拂过眼角,眼睑,她眨了下眼。
丝帕最后停留在柔软的唇角,轻轻来?回擦拭着。
喝一口水,便被仔细擦拭去唇角沾染的水渍。
阮朝汐喝水的动作越来?越慢,擦拭唇角的动作越来?越仔细。她垂着眼,心不在焉地?喝水。
修长手指又一次拂过唇边的时候,嫣红的舌尖正好探出一点,舐在指腹上。
双层复帐再?度被密密实?实?地?拉下了。
瓷盏滚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水渍从水磨石地?面慢慢地?洇开。
昏暗的帷帐里,身影耳鬓厮磨。阮朝汐背抵着卧床头的紫檀雕花木板,仰着头。水光滋润的唇瓣蒙上了新一层暧昧的色泽,纤长手指被修长十?指交握扣紧,温柔却又不容躲避地?按在床边。
这是个难以动弹的姿势,但她如今舒坦中带着困倦,身上懒洋洋的,倒也不想挣扎动弹。
暗帐里颠倒晨昏,忘了时辰,耳边除了清浅急促的鼻音,就是激烈的心跳声。
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醉,令帐中人骤然?惊醒。
“里头可有事?”李奕臣高声大喊,“刚才?是什么声响?为何?又没有动静了?阿般?郎君?!”
阮朝汐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只能睁开雾气氤氲的眼,以眼神示意起?身。
“再?等等。”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揉捏着粉色漾起?的柔嫩耳垂,“分开太久。再?多些相聚的时辰。”
砰砰砰响声不绝,李逸臣在门外不罢休地?呼喊,
“里头可安好?阿般?出个声!”
阮朝汐忍不住扭过头去,唇角上扬,忍着笑,抬手在郎君的胸膛处推了推。
门打开了。
“里面无事。可满意了?” 荀玄微站在门边,淡淡应道。
垂下的双层复帐里,影影绰绰露出窈窕人影,荀玄微回身细心地?替帐中人盖起?软衾。
水榭中安然?无恙,李逸臣弯腰捡起?滚落门边的青瓷盏,恍然?道,
“原来?是茶盏掉地?了。”
第112章 第 112 章
阮朝汐一觉睡醒, 日头偏了西。水榭四处波光粼粼,室内气氛宁和。她靠坐在卧床边恍神了片刻,意识逐渐回笼。
身上的衣裳布料厚重, 汗湿了又干,黏在身上, 不怎么舒服。她低头看了眼皱巴巴的窄袖和长裙,蹙了下眉, 仔细地把皱褶抚平整了。
水榭的木架上放置了两套替换衣裳, 她换了一套干净襦裙。
一个小黄门和一个羽林郎并?肩蹲在门边, 两人正小声嘀嘀咕咕。
“木门栓肯定?不行, 一脚便能把门踹开。门轴也要换,两边门轴都要换成精铁的。”
“所以才叫你过来帮忙。郎君说今天一定?要把门加固好?。”
阮朝汐露出浅浅的笑意。小黄门是姜芝。
她从卧床起身, 过去撑住摇摇欲坠的门板, “你们?换门轴, 我扶着门板。”
“这样好?。”姜芝喜道。
两人吭哧吭哧忙活了换好?铁门轴, 又在轴轮转动处刷了层桐油, 来回开合几次, 顺滑无声。
“换好?了!”李奕臣满意地起身,“三人一起做活儿就是利落。”
姜芝拍着手上的浮灰过来,笑道, “寿春郡主?册封大喜。”
阮朝汐:“呸。三兄人呢?”
“华林园传召去了。这回东宫捅了大马蜂窝。郎君当时人在水榭附近,也被召去做人证,说是要和太子?御前对质。郎君吩咐下来,说等你醒了,还是回老太妃的宣慈殿。”
姜芝提醒, “进去就不要出来了。若有人让你供证,你便在宣慈殿里如实供证太子?对你的作为;若有人让你出宣慈殿, 去别处供证,莫搭理他。”
阮朝汐点点头,“那就走。”
两边岸上把守的是萧昉麾下的左右翎卫,整片外皇城连同御花园归属两支翎卫管辖。众多视线盯着水榭里三人出来。
姜芝学着宫里内侍的模样,尖声尖气地喊了句,“迎寿春郡主?回宣慈殿!”
没有人上来拦阻,众多视线在背后目送他们?离去。
重新沿着永巷长道步行的感?觉恍如隔世,沿路禁卫穿梭往来,步行匆匆,几十上百人为一个小队,个个脸上显露紧张神色。
阮朝汐边走边打量着。后宫这一带的禁卫值守归宣城王元治管辖。如今他在御前对质,可顾得上这边?
宣慈殿里气氛同样绷紧。
几个相熟的女官迎上来,福礼改口恭贺“郡主?大喜”,曹老太妃又送来一对玉如意,但人却未露面。
杨女史抬手指了指烟气缭绕的正殿方向,“听闻太子?殿下又被斥责,老太妃心里不安,早上起身便在佛堂里诵经。” 她欲言又止,“这回……似乎不大好?。”
庭院里响起了小孩儿快活的笑声。
小皇孙湛奴和六皇子?梵奴两个在松林里躲藏,有宫人小声提点了一句什么,湛奴飞快地跑出来,大喊,“嬢嬢!” 张开手要抱抱。
阮朝汐弯腰把湛奴抱起身,抬手摸了摸他撞破的额头。裹伤的纱布已经去了。
还未来得及说话?,梵奴也飞快地从松林里跑出来,同样大喊一声“嬢嬢!”抱住了阮朝汐的腿。
小皇孙愤怒道,“湛奴的嬢嬢!”
梵奴得意地抱着不放,“谁说是你一个人的?她也是我的嬢嬢!”
小皇孙哇地哭了。
杨女史瞠目站在旁边,阮朝汐无奈摸了摸梵奴的小脑袋,“我们?上回如何说的?” 无人的时候才能喊,有人的时候不作数。
梵奴也想?起了当初的秘密约定?,呐呐地松开手,又觉得委屈,眼眶红了。
“对了。小殿下上次赠我的璎珞项圈,我落在石室里了。你母亲呢,我寻她细说。”阮朝汐把小皇孙抱回给杨女史,亲自去寻齐嫔解释。
璎珞项圈确实贵重,是梵奴三岁生辰时,圣上赐下的生辰礼。然?而齐嫔站在松林边,神思恍惚,阮朝汐和她解释了璎珞项圈的去向,齐嫔半晌才回过神来,“啊,丢了便丢了罢。”
她心中不知压抑着何等心事,和善温婉的眉眼间泛起抑郁悲伤,招了梵奴来,把虎头虎脑的小子?揽在怀里,轻声对阮朝汐说,“这孩子?和你有缘。他既然?想?认你做嬢嬢,你就认下他吧。以后……”
不知为何,齐嫔毫无预兆地红了眼眶,把梵奴轻轻往阮朝汐身边一推,“这孩子?是个实心眼。以后他来宣慈殿玩儿的时候,郡主?好?像对待湛奴那般,也多陪梵奴说说话?,我也就安心了。梵奴,去,叫嬢嬢。”
梵奴大喜过望,奔过去又抱住了阮朝汐的腿,“嬢嬢!我阿娘同意我叫你嬢嬢了!”
“哇~”背后的小皇孙放声大哭。
阮朝汐夹在两个小娃娃中间,哄哄这个,逗逗那个,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杨女史看不过眼了,牵着一个,抱着一个,“小皇孙,小殿下,随奴进殿觐见老太妃。让郡主?回屋歇歇。”
外头的人很快来找阮朝汐供证。
牵涉太子?的皇家内事,卷宗从萧昉手里转去宗正司,一个下午做了两次供证。
阮朝汐如实地答。供状卷起密封,来人匆匆走了。
傍晚华灯初上时分,老太妃召阮朝汐过去陪用晚膳。
今晚的晚膳乍看热热闹闹,宫人追着湛奴和梵奴哄用吃食,阮朝汐吃到一半时,不得不停筷,把爬到腿上的小崽子?拎起送回去。但曹老太妃和齐嫔两个都没怎么说话?,气氛便显出压抑。
不言不语地用完了晚膳,曹老太妃捧着盏清茶,开口道,“宫里不太平,梵奴在我这儿留几日,齐嫔用完了膳便回去。”
阮朝汐领着梵奴送齐嫔出殿,齐嫔踏出门去,在门外明亮的灯笼映照下,回头看了眼梵奴。
那眼神不寻常,依稀竟有七分像是母亲当日临别时的回眸,叫阮朝汐的心里一颤。
她领着梵奴追出门去,“齐嫔娘娘,可有不妥之处?”
齐嫔把梵奴搂在怀里,手臂力道越来越重,梵奴不舒服地挣扎起来,她惊醒般地松了力。
“宫里规矩太重。”她红着眼眶幽幽地说,“我怕啊。但怕……又有什么用呢。”
终于还是松开了手,乘坐步辇,一步一回头地去远了。
那句幽怨的“我怕啊……”始终在阮朝汐的心头回荡着。白日里在水榭睡足了,晚上便难以入睡,她提笔静心练字,在窗边直坐到半夜才睡下。
没想?到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摇醒了。
“你们?听,远处有动静。”李奕臣抱刀坐在门外,示意所有人侧耳细听,“我听到有人尖声哭喊,声音喊到一半就断了。西南边不知哪处殿室半夜出事。”
宣慈殿在后宫的中央靠北处,西南边的殿室不少。
阮朝汐极目远眺,隔着一堵堵宫墙,四处夜空均陷入深沉的黑暗。此时接近四更?天,正是睡意最酣沉的时刻。后宫数千宫人,有的沉沉睡着,有的装睡着,有的睁大眼清醒听着。
阮朝汐走去紧闭的殿门边,“开门。”
守门的内侍哆哆嗦嗦不敢开门。李奕臣和姜芝把几个内侍推去旁边,阮朝汐打开了殿门。
门外护卫的羽林中郎立刻过来阻止。
“开门的可是寿春郡主??宫里夜里出事了,郡主?千万不要出去。”
阮朝汐眺望着远处黑暗的长巷。站在门外,远处依稀哭喊声和求救声更?加清晰起来。
“哪处出事了,你们?可知晓?”
羽林中郎小声道,“夜里下了圣旨,听说是往明光殿方向去,进去就关了殿门。也不知里头怎么了。”
阮朝汐心里一沉,想?起白日里宁嫔几处古怪的地方。恍惚的神色,突然?的托付。
齐嫔娘娘夜里出事……她自己是不是已经猜想?到几分了?
几个年长女官都披衣起身,在殿门不远处站着,面色严肃地盯着西南明光殿方向,彼此眼神交汇,摇头叹息。
“果然?……”
“老太妃把梵奴留下来,就是怕明光殿夜里出事……唉。怎么这么快。”
“明光殿既然?出了事,那东宫岂不是……”
“嘘。莫提。回去看好?小殿下。”
阮朝汐渐渐蹙起了眉。有什么她难以理解的事发生了。
她叫住了杨女史。“敢问女史,明光殿齐嫔娘娘不是惹事的性子?,好?好?的人,为何会?出事?”
杨女史看看左右,悄然?附耳透露两句,“唉,郡主?,你不是宫里的人,没有见识过。奴等见识过两回了。”
“自从前朝起,宫里就有个规矩。圣上立太子?前,避免外戚干政,需得去母留子?。前朝是这个规矩,大炎朝立国之后,继承了前朝的规矩。现今的东宫……生母就是册立前夜被赐死的。赐死生母,东宫过继到皇后名下。”
“东宫不稳,老太妃这几日惊吓得吃不好?睡不好?,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今夜齐嫔果然?出了事……”杨女史低低地叹息一声,“梵奴是圣上最宠爱的幼子?。只怕……圣意已决……”
圣意已决什么,她没有再?说下去。阮朝汐听懂了。
杨女史匆匆回去探视梵奴。
幽静的深夜里突然?传来一声划破耳膜的哭喊。年轻女子?凄厉地哭喊,“救命!”“老太妃,救救奴婢!”
有人在拼命地敲门,满怀绝望地哭喊,“梵奴,梵奴!小殿下,救救奴婢!”
阮朝汐倏然?停步回身,盯着殿门方向。守门的几个内侍慌张地顶住门后。
梵奴被惊醒了。揉着眼睛出现在东侧殿门边,“夏姑姑?”
“是奴婢!”门外的敲击声响蓦然?大起来,“小殿下,救救奴婢!有人追来要杀——唔唔唔!”
梵奴被惊吓住了。
几个女官哄劝他回去睡觉,梵奴在门边呆呆地站了一会?,突然?推开面前的女官,飞跑扑去门缝边。
满身是血的女子?被捂住嘴,几个身强体壮的内侍抓着头发把她往远处长巷里拖。
梵奴惊恐地大叫起来,“夏姑姑!”
阮朝汐站在廊下台阶处,盯着殿门边哭喊惊乱的场面,“母亲出事当夜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我见不得这场面,想?把人救回来。我该去还是不该去?”
李奕臣道,“想?去就去。”
“姜芝?”
“能救则救。无愧于心。”
“陆十?”
“你别去,看你都消瘦成这么样了。我们?三个去。”
“我去。身上有个郡主?的头衔,抬出来用一用,不至于牵连旁人。”阮朝汐回屋拿长赐剑。
不见得能救下来,但见死不救的话?,她和母亲出事当夜袖手旁观的人又有什么不同?
“走。”
守门的内侍再?度被轰去两边。
殿门从里打开。阮朝汐当先出了殿门,羽林卫过来几人犹犹豫豫地想?拦阻,阮朝汐一抬手,泓光流转的剑锋挡在面前。
“和你们?无关,别拦着。让开。”
李奕臣拔刀追进前方的黑暗长巷,几声短促的呼喝惨叫声后,搀扶着奄奄一息的年轻女官回来。
“差点就被割喉了。”李奕臣捂着那女官的喉咙,“赶紧治一治。”
门外的羽林中将?目瞪口呆看着。羽林卫奉了宣城王之命,宫里出事一律不管,只需看护宣慈殿不被奸人闯入,看护老太妃、小殿下、小皇孙、寿春郡主?,四位贵人安然?无恙,职责便尽到了。
但阮朝汐插手了宫里的事,抛下一句“人是我做主?救下的,有事找我。”便进了殿,羽林中将?在原地傻了眼。
他是该如实上报,还是该隐瞒不报?
阮朝汐握着长剑走回殿内,背后殿门关闭的沉重声响里,她路过众女官和梵奴身侧,梵奴呆呆地看着。
锋利长剑被她藏入身后,她安抚地摸了摸梵奴的脑袋,“别怕,你的夏姑姑虽然?流了好?多血,但可以救回来。她不会?有事的。”
梵奴像是从噩梦中终于清醒过来,哇地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出了声。
阮朝汐坐在夜风阵阵的庭院里。四周种?植的都是常青松柏,香烛烟火气息里夹杂着孩童的大哭声,伤者痛苦的呻\\\\吟。阵阵披甲兵士的脚步声跑过紧闭的殿门外。
这是她入京城的第二个月。
宁和的表面被撕下,显露出血淋淋的真实人世。
阮朝汐毫无睡意,抬眼注视着南边。永巷再?往南,天子?所在的式乾殿灯火彻夜通明,映亮了夜空。
荀玄微受召御前对质,此刻应该就在式乾殿。却不知他此刻在做什么?
——
式乾殿里响起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滚!日日都拿些无用的方子?糊弄朕!真以为朕不敢杀尽你们??”几位御医慌乱拾起扔了满地的药方,伏倒大礼诺诺而退。
这几日连续春雨不断,元帝身上旧疾复发,隐忍不告知于众。今日阳光煦暖,是个好?天气,他身上舒坦了点,立刻召集王公重臣赐宴华林园。
然?而,意料不到的惊天大雷,劈头盖脸打在他身上。
元帝侧靠在卧床上,雷霆怒吼: “他想?做什么!同一个女子?,先许给阿治,再?献于朕?阿治手里掌着内廷六卫!挑拨朕和阿治的叔侄关系,反了他了,他这是谋逆!”
元帝下午时便撑不住病倒了,此刻发作了一场,气喘吁吁地躺回卧床上。
他冷静下来,闭眼唤道,“荀卿,萧卿。”
荀玄微和萧昉从两边坐床处站起。“臣在。”
“那逆子?伤透了朕心。朕有意废他为庶人,另立东宫。你们?是知道宫里的规矩的。宁嫔今夜已经奉诏去了。你们?觉得朕的六子?梵奴如何?”
荀玄微和萧昉互看了一眼。
他走上一步,平静道,“大炎国祚庇佑,小殿下聪颖灵敏,性情温良,可为储君人选。”
“是啊,梵奴处处都好?,朕喜爱他。只可惜他的年纪太小了,还不满五岁。今年开春后朕的身子?便不好?。若撑不过今年……朕闭眼去了九泉之下,不放心啊。”
荀玄微和萧昉又互看了一眼。
这回是萧昉上前一步道,“朝中多的是文武良臣,尽心辅佐,小殿下总有长大的一天。”
元帝闭目良久,笑了声,“说得好?。朕面前就有两位国之栋梁。文有治世之才,武有开疆之能,两位尚未到而立之年,年富力强的年纪啊!梵奴平日就亲近你们?两个,若他登基为少君,你们?必然?是辅佐重臣了。”
萧昉听出了语气中的托孤试探之意,立刻长拜下去,“微臣家族两代?侍奉陛下,一片耿耿忠心,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荀玄微稳妥道了句,“陛下春秋鼎盛,谈什么身后事?好?好?养病才是当务之急。”
两人告退出了式乾殿,沿着长长的宫道漫步出宫。
荀玄微一路沉思着。漫步过式乾门,出松柏道,等到四下无人时,才问询身侧的萧昉。
“你可有听到圣驾那句—— ‘两位尚未到而立之年,年富力强的年纪?”
萧昉身上火气旺,寝殿里闷不透风,憋得他满头满身是汗。此刻行走在宽敞广庭间,人终于舒坦了。他轻快地大步往前走。
“听到了,圣驾暗示他身子?不好?了。小殿下若继承大统,或许会?安排你我为托孤辅佐之重臣。”
荀玄微摇摇头,在浅淡的月色下前行几步。
“不。我们?两个朝臣年富力强,小殿下年纪太过幼小,圣驾怕小殿下将?来弹压不住我们?。——圣驾对你我起了杀心。”
第113章 第 113 章
晨光从东边宫墙映亮殿室, 栽种多年的粗壮松柏拉出长长的影子,宣慈殿各处宫人如?常打?扫庭院枝叶。
殿门打?开,仪仗开道, 羽林中郎亲自领兵护卫在队伍前后,阮朝汐领着梵奴去上早课。
梵奴自从那夜之后变成了惊弓之鸟, 人好?好?地就会突然发作脾气,哭喊大闹一场。
老太妃亲自来看过, 叹息说是?夜里受惊, 只怕是?邪气入了体, 拿出佛龛供着的高?僧舍利珠给梵奴镇压邪气, 又烧了香灰给他掺水服下,折腾了许久也?无用。
阮朝汐听了整个?早晨, 晌午忍不住去探望时, 梵奴嗓子已经哭哑了, 地上打?翻满地的香灰, 女官们团团围拢, 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 始终难以靠近。
阮朝汐蹲在梵奴面前,手臂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后背,并未被拒绝。她如?同对待湛奴那般, 试着把他抱起,梵奴哽咽着伸开双臂搂紧她的脖颈,尖喊哭叫声变成了啜泣。
从此梵奴就像个?小尾巴似的,再不肯离开了。她去哪儿?,梵奴跟去哪儿?。早晚她在西偏殿里练字, 坐在靠窗的书案边提笔,梵奴便端正跪坐在她对面, 同样铺开大纸练字。
西偏殿里有伤患,御医来了几次便托辞不来,早晚都是?阮朝汐和白?蝉两个?剪开纱布,清洗患处,涂抹药膏。
阮朝汐和傅阿池时常闲聊几句日后的打?算,再替沉默不语的夏女史更?换伤药。夏女史脖颈处的割伤显露时,梵奴在旁边安静地看着。
如?此几日后,有人前来宣慈殿,传小殿下出殿,继续开蒙读书。但读书的地点不知是?谁提议,安置在阮朝汐去过的那处水榭。
如?此一来,出入既不必经过宁嫔曾经的住所明光殿,又不必经过外臣来往的云龙门,从后宫直接护送去北面的水榭。
梵奴扯着阮朝汐的袖子不肯去。阮朝汐先是?把人送出屋外,又送出殿门,继续送出千秋门,最后一直送到了水榭。
从此成了惯例。
今日是?个?好?天气,水面波光平静如?镜面,微风吹皱池水,九曲木廊两边的岸上重兵把守,水榭里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水榭外的宽敞廊下,挡风遮光的紫竹帘被风吹起边角,奶香弥漫。
栏杆角落处堆了一小把松枝,小石锅架起,荀玄微手执长勺,正在不紧不慢地煮酪。
乳色的酪浆在锅里翻腾,松枝被一根根仔细抽出,小火熄灭。
热腾腾的酪浆送一盏进水榭,给屋里进学的梵奴。出来时,滚热的酪浆正好?温了,再递一盏给廊下练字不辍的阮朝汐。
阮朝汐视线抬起,冲他笑了下,把笔放回案上。
这处水榭位于西北侧九龙池的中央,地方僻静,景致又清幽,粼粼波光在暮春阳光下映入廊下,四处都是?晃动的水面光影,如?此安静宁和的所在,却也?位于皇城地界。
此处白?天的静谧宁和,和深夜里宫道暗巷的惊心动魄,仿佛同一块地界的光亮与暗处,白?昼与黑夜。
阮朝汐长长地吐了口气。她感觉困惑。
“这几日竟然如?此的风平浪静……令人难以适应。”
“风平浪静,总好?过狂风骤雨。来,喝酪。”
今日熬煮的酪浆滋味浓郁,对她的口味,她小口啜饮了半盏,姣丽眉眼在暖洋洋的微风中惬意舒展开。 “好?喝。”
沾染了酪香的薄茧指腹抚过她舒展的眉眼,气色红润的脸颊。
“总算养回来一点了。”荀玄微轻声感慨,“前些日子刚放出来时,下巴都削尖了,摸起来戳手。”
阮朝汐又饮了口香甜的酪浆,身?子往前倾,小巧白?皙的下巴落在摊开的手掌心,压上去,“还戳手吗?”
荀玄微失笑,食指弯曲勾起,挠猫儿?似地不轻不重挠了挠。
被挠的地方麻痒难当,阮朝汐往后躲,手中握着的杯盏摇晃,几滴酪浆滴在间色裙上。乳色酪浆在石榴红布料上显眼,她飞快地抬手抹去。
手里的瓷盏被接过去了。
“刚才?直接喝完,又何至于泼洒出来?”青瓷盏递到她的唇边,“剩下的一点都喝了,省得弄脏衣裳。”
浓密睫羽抬起,清凌凌的目光睨过去。
自从那日水榭里喂了一场吃食,或许是?难得见她喊饿,这几日只要见面,荀玄微总会想方设法?地哄劝着喂她多用些吃食。
石室里被饿得只剩丁点大的胃口,三五日便恢复了许多。
她俯身?过去,就着唇边递来的青瓷盏,一口口地喝着剩余酪浆。
酪浆见了底,喂食之人的心意早偏去了别处,指腹缓缓擦过润泽奶香的唇瓣。
饮酪的人同样心不在焉,丁香小舌探出,一点点地把剩余酪浆舐干净。
面前的郎君逐渐倾身?过来,眼看着要吻去一处的时候,阮朝汐抬手拦住。
“外头那么多人。”
四面放下低垂的紫竹帘,阻拦住两边岸上数百禁卫的炯炯视线。
但紫竹帘只拦住了上半截,下半截悬空,坐在廊下栏杆边,可以清晰地看到两岸众多披甲兵士来来去去的鞋履。
“无妨。”
荀玄微放下了手里的空瓷盏,往前倾身?。藏青色广袖袍拂过短案,手掌按住了对面往后仰的纤细腰肢。
绵密的吻落在唇边,把觊觎已久的那点奶渍一点点舐去了。
按住后腰的动作只持续了极短的瞬间。
对着阮朝汐微微睁大的眼,不等她震惊喊停,荀玄微已经收回了动作,前倾的身?体坐直,人依旧端正坐在短案对面。
“放心,竹帘放得低,外头看不到什么的。”
荀玄微淡定地喝了口清茶,“比起被外头将士看见,水榭里教书的几位太学博士突然走出来,被他们撞见的可能?更?大些。”
阮朝汐耳尖发热,耳边琅琅的清脆读书声忽然放大了数倍。她默不做声地起身?,把四面垂下的竹帘挨个?卷起。
明亮的光线映进水榭各处。
水榭里的稚嫩读书声还在继续。
梵奴已经学完了千字文,还不到五岁的年纪,正在一句句跟着先生念读《论语》。
阮朝汐的眉眼间带了淡淡的忧怀。“梵奴还不知他母亲出事了。所有人都瞒着他。”
“长大总会知晓的。”荀玄微起身?走去栏杆角落,空杯里又添了一勺温酪,推过来。
“这两日风平浪静,就趁这两日多多休息。放松些,无需紧张。”
“如?何能?不紧张?”阮朝汐目光直视岸边。“悬而未决,变数丛生。”
自从东宫被羁押,齐嫔赐死?,朝廷内外俱有猜测,护卫梵奴的禁军人手比之前多了数倍,出入寸步不离身?侧。
梵奴这几日在水榭读书,萧昉和元治两个?不约而同调拨禁卫,数百人守住一个?,生怕人在自己管辖下出了事。
齐嫔赐死?,明光殿关闭,梵奴没了母亲,废东宫之事却没了下文。天子意图废长而立幼,太子已经成年,梵奴却未到五岁,朝臣反对劝谏之声不绝。
荀玄微倚栏举杯,以茶代酒,往对面的瓷盏轻轻一碰。
“确实是?悬而未决。前几日气怒攻心之下,天子起了废立的心思?。这两日天气晴好?,病情好?转了几分。太子被羁押后据说痛哭流涕,咬破手指,以鲜血书写了一份情真意切的请罪表,天子读完落了泪。”
阮朝汐冷冷道,“一个?上表请罪,一个?读完落泪。被赐死?的齐嫔何辜?梵奴小小年纪没了母亲,他又何辜?”
“身?边俱是?巨浪漩涡,有几人能?够独善其身??”
荀玄微一笑起身?,“总归都是?些和你不相干的人。看你气愤难平,我替你抚琴一曲,放松心境可好??”
片刻后,室内墙上挂的一张古琴被他抱了出来。
放置在短案上,拨弦调音,嗡——
一声清越长鸣,琴音悠悠,越过波光水面,回荡在九曲木廊的水榭间。
一曲《长相思?》,琴音畅怀,心魄交鸣。
彼佳人兮,水中央。
魂梦牵兮,费思?量。
阮朝汐起身?倚栏倾听。
对面的郎君手里抚着琴,眼望着她,眸光里带着说不尽的缱绻温柔,阮朝汐和他对视瞬间,目光便移开,看似专注地盯着粼粼的水面。
然而身?侧投来的视线有如?实质,落在她的脸颊眼角,令她想起了半刻钟前那个?缠绵的吻。
琴音悠悠,心弦颤动。
池中有锦鲤甩尾,她的目光专注地盯着面前细微涟漪的水面,心中却也?如?同那水面般,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悠然尾音摇曳,渐渐消散在风中。
琅琅的读书声在未察觉时停止了。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阮朝汐敏锐地回身?望去,梵奴握着一卷书站在水榭正门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他们。
两边视线一对上,梵奴立刻跑过来,扒住栏杆亲昵地挨着她,眼望着荀玄微,问得却是?阮朝汐。
“这首曲子真好?听。嬢嬢,我可不可以和荀君学这首曲子。”
荀玄微从案边起身?, “小殿下过一阵再学琴罢。最近不可。”
“为什么呀。”梵奴仰着头问,“这支曲子又好?听又难过,我想学这支。”
荀玄微摸了摸梵奴的小发髻,“梵奴最近不要学奏乐的好?。这几个?月多吃点素斋,去佛前多多上香祈福。”
阮朝汐也?抬手摸了摸梵奴的小脑袋,带着隐约怜惜,牵着他的手往边上去。
“早课上好?了么?来,喝点酪浆。”
岸边一个?窈窕的身?影就在这时落入她眼中。
琴音悠悠,经过水榭时,那女子脚步微顿,做出聆听琴音的姿态,站在岸边,睇过遥遥一瞥。
直到两边视线对上,那女子在岸边福身?行礼,被几个?宫人引领着,沿着池岸往北面继续行去。
素服除簪,显露凄婉神色,正是?入宫探望平卢王的娟娘。
阮朝汐目送着娟娘的背影远去。
舀起酪浆的动作晃了神,漫溢出来。荀玄微从旁边接过长勺,无人看见处,柔软的指尖被安抚地捏了捏。
“静心。你亏损了身?体,要多养养。可要我替你再抚一支凝神平气的曲子?”
阮朝汐回过神来,摇摇头,“之前奏的这支就很?好?听。三兄教我奏这支曲罢。”
嗡——
琴音悠悠,传过水面。长相思?,催肝肠。
第114章 第 114 章
早课上完, 梵奴留在水榭里用小?食。
晒干的枣脯,柰脯,蜜浸梅子?, 酥酪,都是幼童喜爱的甜口?小?食, 搭配一盏滋味酸甜开胃的酸枣耖[1],一盘盘地摆放在梵奴面前。
杨女史好声好气地哄他, “吃完了这些?, 梵奴跟奴婢早些?回宣慈殿。老太妃想念梵奴。”
梵奴端起酥酪盘子?, 奉到阮朝汐面前, “嬢嬢,你也爱吃酪, 我们一起吃。”阮朝汐摸摸他的小?脑袋, 两人分?食一盘酥酪。
梵奴又指着酸枣耖, “有没有多的?我想带一杯回宣慈殿。”
杨女史好笑地道, “专为小?殿下做的, 为何还要带回去?果耖酸中带甜, 老太妃不爱饮。”
梵奴摇摇头,“带给夏姑姑。她喉咙割破了,东西吞咽不下, 每日只能一点点地喝清粥。我想带酸枣耖给夏姑姑饮。”
水榭里所有人都沉默了。杨女史眼眶隐约发?红,福身领命,收拾了一盏果耖放入食盒里。
几个平静日子?过下来,梵奴恢复了正常的起居,早晚请安, 出殿念书,回去和湛奴一处玩。看似忘记了明光殿出事?当?夜的血腥场面, 但时不时地会突然冒出一两句惊人之语,令周围震惊无言。
阮朝汐端起酥酪盘子?,招呼梵奴去外面栏杆边。
对着清澈水面,她轻声告诫梵奴,“在外头不要提起夏姑姑。夏姑姑被我们藏起来了,知道夏姑姑的人越少?,她越安全。”
梵奴黑亮的眼瞳现?出一丝恐慌,“会有坏人把夏姑姑抓走吗?”
阮朝汐想了想,“最近宫里事?多,暂时不会。等夏姑姑养伤好了,我们想办法把她送出去。”
梵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咬了几口?酥酪,对着波纹荡漾的水面,自从出事?那夜后头一次提起了齐嫔。“我五天?没见阿娘了。阿娘死?了么?”
阮朝汐一惊, “有人告诉梵奴了?”
“没有人提起阿娘,祖母也不说。但我听人说,湛奴的阿娘死?了,祖母才把他留在宣慈殿。现?在我也被祖母留在宣慈殿里,应该是我阿娘死?了。对不对,嬢嬢?”
阮朝汐哑然无言。
虽然所有人都试图隐瞒,在梵奴面前装作无事?发?生,但小?孩子?的观察力直白而犀利,会从出人意料的角度推测出事?实真相。
她在梵奴的面前蹲下,面对面的平视他。梵奴求证到她面前,她不打算再继续隐瞒下去。
“你阿娘去世了。”她如实地说,“就在夏姑姑受伤的那个夜里,你阿娘已经?过世了。”
梵奴茫然地问,“阿娘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死?了啊。”
阮朝汐直视着他的眼睛,“你阿娘过世的原因,和湛奴阿娘过世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梵奴,你母亲希望你好好的长大,莫要忘了她。”
四?五岁的年纪,对生死?之事?似懂非懂,反应和大人截然不同,梵奴面色平静地点头应下。
“我会记住阿娘的。这几天?我在屋里画画,想把阿娘画下来。但是屋里伺候的那些?人很害怕的样子?,我刚开始画几笔,就会有人来把纸笔拿走,劝我出去玩儿。我到现?在都没能把阿娘画出来。”
“水榭里有笔墨画纸,梵奴每天?上完早课后,可以在水榭里画。”
梵奴露出高兴的表情,牵着阮朝汐的手跑进水榭去寻画纸,又找出几支作画用的柔软羊毫,在小?案边一字摆开。“明天?我就来画阿娘。”
杨女史带着梵奴离去了。
岸边重兵看守的禁卫跟随而去。
荀玄微从廊下短案后起身,缓步走到木栏杆边,把阮朝汐手里的酥酪盘子?接过去放下。
“梵奴过于?粘你了。不见得是好事?。”
他掰开一块酥酪,随手往水面里洒,大群锦鲤从四?面围拢争食,激起一阵阵的涟漪。
阵阵哗啦啦的水声里,荀玄微温声告诫, “他如今是皇城里的旋涡中心。在他周围的人一个不慎,就会被卷进去,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我若是你的话,会离梵奴远些?距离。”
阮朝汐侧倚在栏杆上,瞥去一眼。
粼粼水波映亮了荀玄微的侧脸轮廓。郎君丰姿如玉,语气说的温和,神色也怡然闲适。如果不听他说话,只看他此?刻神色的话,定会以为他正在专心给鱼儿喂食,怡然享受春光。
阮朝汐做不到像他这般毫无波澜。
“既然遇到了,总不能眼看着。”
她从荀玄微的手掌里挑出一小?块酥酪,掰碎了,也对着细碎反光的水波里洒去,“我不是宫里人,迟早要离开的。梵奴和我有缘,得他叫一声嬢嬢,这阵子?多看顾些?也就是了。”
荀玄微掰开了第二块酥酪,继续往水面里洒。“你不是宫里人,这句话说得极好。宫里不相干的人,救下了又如何?”
阮朝汐听他话里有话,投喂的动作顿了顿,又侧头瞥过一眼。
荀玄微挑拣出一块大的碎酥酪,托在手掌中递给她。
“圣驾起了废立东宫的心思,齐嫔必死?,齐嫔身边亲近的宫人必死?。逃脱了一个女官,被你出面救下,藏在老太妃的宣慈殿里。下面的人怕捅出去给自己惹祸,不约而同把事?瞒下。这次侥幸无事?,不代?表下次同样无事?。阿般,你不是宫里人,入宫只是为了供证救你母亲。如今你母亲救下了,宫里的其余事?和你无关。”
阮朝汐听出了温和劝诫里的不赞同,浓密的睫羽在阳光下闪动几次,接过碎酥酪,只慢慢往水里洒,不应声。
半晌道,“那夜我原本想去明光殿里看看,夏女史把我拦住,和我说太晚了,齐嫔娘娘最先被赐死?,去了也是尸横满地,我才未去。如果那夜我去了……三兄现?在更要说我了。”
“我说你,你就会听?四?处都是旋涡,陷进去被关了一场,滋味好受的?好容易才脱身,当?心又把自己陷进去。”
荀玄微说着,把碎酥酪都洒尽,拍去手上碎屑,去盘子?里取了最后一块酥酪,掰开两半。
阮朝汐抬手要接,半块酥酪却递到了她唇边。
“最后一块不喂鱼。你自己吃了,把亏损的身子?养养。”
阮朝汐飞快地瞥向岸上。数百禁卫都跟随梵奴离去,此?刻两边岸上只剩下寥寥几个把守水榭的当?值禁卫。他们两个站在木栏杆边喂鱼,已经?喂了好一阵了,起初几道打量的目光也都转开。
唇边的半块酥酪还在。掂在指间,荀玄微极有耐性地等着喂她。
趁无人注意时,阮朝汐低头叼走了半块酥酪。柔软舌尖碰触到了指腹,湿漉漉地卷了一下。她的视线装作无事?地盯着水面。
“够多了。”嘴里塞满酥酪,她含含糊糊地说,“梵奴在时已经?吃了三四?块。实在吃不下了。”
荀玄微的目光也望向水面。步廊栏杆下方聚集的鱼儿们不肯离去,还在摇头摆尾地等待喂食。
他掂起剩下的半块酥酪,咬了一口?,“很甜。”
人喂饱了,午后懒洋洋地不想动弹,水榭原本就清静少?人,梵奴午后离去,整个下午不会有人占用,正适合午睡。
双层复帐从两边的鎏金铜钩拉下,整齐垂落床沿。
“最近无事?,疲倦了便躺下歇歇,早日把精神养回来。”
阮朝汐坐在床头,拢着衾被,取下的玉簪和耳铛放在瓷枕后,一缕乌发?凌乱地垂落下脸颊。
荀玄微坐在床边,抬手抚摸额头是否发?热,指腹又顺着那缕散开的长发?,轻蹭了下柔软脸颊。“气色还是不大好。”
阮朝汐困倦地掩住一个小?呵欠。荀玄微把垂落的复帐边缘仔细捋平,就要起身。“你好好休息。”
阮朝汐垂着眼,抬手把刚整理好的帷帐拨开了,食指中指的指尖拉住面前的玉腰带,往前轻轻一勾。
“白天?水榭里宁和,夜里回了宣慈殿,又不知会经?历什么,我心里不安。三兄事?不急的话,多留一阵,陪我说说话。”
荀玄微的目光往下,盯了眼自己被瓷白指尖勾住的腰带。 “这几日手边无急事?。”
勾住腰带的指尖被反握在掌心里,捏了捏,“松手。”
阮朝汐耳尖隐约发?热,松开了手。注视着颀长背影起身走去门边,把虚掩的木门关紧,又把两边半敞的直棂窗挨个关好。
原本明亮的室内光线黯淡了七分?。
荀玄微走回床边,隔着两道朦胧复帐,和抱着衾被的阮朝汐对视了一眼。
直接撩开了帷帐。
——
垂落的帐子?密密实实,隐约显露人影,在昏暗的室内光线下看不清晰。
偶尔有鼻音泄露出来,轻一声重一声地哼着。
原本就是个煦暖的天?气,身上还盖着软衾。软衾里的人被撩拨得浑身起了一层薄汗,身上的衣裙只剩一件藕粉色抱腹裹在身上,白皙肌肤升腾起了大片绯红。
密密亲吻的唇分?开,阮朝汐急促地呼吸着,脸上红晕未退,阖拢的睫羽不肯睁开,扯着衾被不放,闭着眼抬手四?处摸索着襦衣。
交领短襦被体贴地递进了衾被里,同时细心拉开被子?一角。
“透点气进去,别闷着了。”
荀玄微透过被角往里看,幽深眸光中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语气和缓地抚慰,“宫里并无真正的安宁之地,最多如此?了,不会再多做什么。”
清澈的眸子?睁开了。阮朝汐睨他一眼,把软衾往头上拉起,继续密密实实地裹住自己全身。
躲去衾被里,窸窸窣窣的穿衣。
荀玄微撩帐出去,略掸了掸衣摆皱褶,在盥洗银盆里洗了手,又回来坐在床边。
阮朝汐穿好了交领襦衣,从被子?里钻出来,散乱的一缕长发?汗湿了,贴在绯红的脸颊边,她随意撩去耳后,打了个小?呵欠,往瓷枕边一趴。
荀玄微低头替她梳理凌乱的长发?, “出了汗,气色眼看着好多了。”
阮朝汐的脸颊泛起薄薄的粉色,抬手拍了一下。
被拍开的手掌摊开在面前,她把他的右手掌牵过来,挨个把玩手指。“想和你说说话,一句正经?话未说。”
“想和我说些?什么?现?在可以说了。我听着。”
阮朝汐盯着面前摊开的手掌。
说什么呢。
这些?天?聚少?而离多,心里积攒着想要说的,实在太多了。
她说起了西殿里养伤的傅阿池。
“这些?天?得空时,一直在和阿池闲聊。”她的身子?往侧边靠,头枕在弧度优美的肩胛处。
“阿池说以后想学医。摘选药草,开方诊脉,熬煮药汤,一只手都使得。她不想留在京城,我想和她一起去寻一位德才兼备的大医。做个行走乡郡谋生的女医的话,学个五年应该足够出师了。”
“让莫闻铮教她几个月试试。有没有学医天?分?,半年应该足够分?辨了。倘若有天?分?,叫她跟着莫闻铮先学一年,基础打下,再出去寻大医,容易被收纳为徒。”
“是稳妥的出路。我回去和阿池提一提。”
“我和母亲的关系挑明了,这回出宫以后,还能按照原本商量好的打算,回豫北么?”
“你是前朝琅琊王之女,身份既然显露于?众人面前,便不能轻易离京,和你母亲一起待在京城即可。你母亲遭了一场劫难,不知福祸如何,最近她又屡屡被召去御前侍疾了。”
阮朝汐一怔,“母亲的脸都被……”
“你母亲是个极聪明的人。她从一开始便拒不展示伤处,在圣驾面前始终白纱覆面,动之以旧情,示之以委屈。净法寺新近赐下一块御笔匾额,御前时常见到白鹤娘子?。”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却不知你母亲心里如何打算。下次见面时,你问问她。”
阮朝汐应下。
但何时能见到母亲,却又成了一桩不可知的事?。
十指握紧。一个依恋,一个温存,彼此?依偎着。阮朝汐在帷帐笼罩的狭小?空间吐出心底的困惑。
“如今无人管我,却也无人放我。我就在宣慈殿不明不白地住着,也不知何时能带着阿池出宫。现?今的局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热的手掌伸过来,在她背后一下一下的安抚轻拍着。
“四?处都是旋涡暗流,各人都似无头苍蝇乱撞,你被裹挟其中,找不到出路是正常的。等一切尘埃落定,水落石出,你自然可以顺利出宫了。”
暗喻背后,意味深长。阮朝汐敏锐地追问,“何时才能尘埃落定,水落石出?”
“旋涡激流不能持久,快了。”
“一句‘快了’,可以是一个月,也可以是一年。说了如同未说。”阮朝汐困倦地咕哝着,这回是真正地要入睡了。
荀玄微莞尔,“快了的意思,是真的快了。” 起身拉下复帐,再次严实抚平各处皱褶。
两边关闭的直棂窗重新打开,暖洋洋的春风裹着水汽进入室内,穿堂风带走了少?许燥热,阮朝汐裹着柔软的衾被,很快陷入梦乡。
荀玄微坐在靠窗的书案边。
梵奴留下的笔墨画卷都堆在案上。他摊开一张空白画纸,以铜镇纸镇住,提笔蘸墨,看一眼帐中朦胧身影,在春风水光里慢悠悠地勾勒起小?像。
寥寥几笔,午后春睡的美人图跃然纸上。
室内传来了清浅悠长的呼吸声。前段日子?的石室囚禁严重亏损了她的身体,阮朝汐沉沉地睡熟了。
一声声均匀的呼吸声里,夹杂着匆匆脚步声。
有人从岸边沿着九曲步廊走近水榭,紧闭的木门被敲响了。
门边响起模模糊糊的说话声。阖拢的浓睫动了动,阮朝汐难以醒来。
有人从门边走回,撩起帷帐观察,见她并未惊醒,放轻脚步出去了。
因为心神松懈的缘故,这一日午睡睡得格外悠长。阮朝汐做了个怪异的梦境。
她梦到玄鸟展翅自天?边翱翔而来,长翼遮天?蔽日如垂云,清唳一声,声震千里。在它?身后升腾起熊熊火焰,如红莲业火泼洒人世间,山火漫天?燃烧,映红大片山河。
满眼都是刺目血红,她在梦中不安地翻了个身。
左肩胛处忽然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似乎被梦中点燃的山火灼痛,那轻微的刺痛感越来越强烈,她在梦中蹙起了眉,抬手按了按左边肩胛。
刺痛感消失了。有人在她耳边呼唤,“阿般。醒醒,阿般。”
她猛地睁开了眼。
日头已经?坠落山下,暮色笼罩了水面。
李奕臣抱刀坐在门边,乍看还是昨日的模样,姜芝依旧穿了身小?黄门的衣裳,冲着门里唤她。
姜芝的声线不寻常,尾音绷紧,带着明显的紧张。阮朝汐隔帐询问,“怎么了?可是回千秋门的时辰晚了?”
姜芝摇了摇头,“阿般,情况不对。”
阮朝汐趿鞋走出水榭门,站在栏杆边,沿着姜芝指引的方向极目远眺。
“郎君临走前吩咐说,今日不必急着回去,让你安睡,我们便坐在廊下等。等着等着,眼睁睁瞧着远处的动静似乎不对了。喏,看。”
远处的大片后宫殿室方向,点亮了星星点点的火把。火把显然执掌在奔跑的禁卫手中,迅速移动方向,聚拢又散开。
夜风里依稀传来模糊的呼喝声,火把在暮色里汇集成长龙。
李奕臣突然起身,大步走过九曲步廊,往岸边走去。还未下岸就被一队禁卫阻拦。
他争执几句,被毫不客气赶了回来。少?年的浓眉大眼显露出烦躁的神色,转身走回水榭。
“萧使君的人不让我们上岸,叫我们今晚就在水榭里过夜。他们说,今夜后宫有大变故,永巷两边的千秋门和万岁门已经?关闭。我们回不去了。”
阮朝汐抬起头,苍茫暮色从头顶压下四?野。
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白日粼粼耀光的池水恢复了原本的透明色,如同流动的柔软绸缎在地上流淌。
远处有一小?段活水似乎变了色。
阮朝汐凝目往那片水域望去。一片血水穿过宫墙流了过来。
第115章 第 115 章
夜色笼罩四?野。
阮朝汐坐在水榭栏杆边, 注视着远方火把?的光芒明灭聚散。深夜里起了风,大风刮来模糊的喊叫声。
之前有一夜,她被?接出后宫。当时她牵扯进了母亲的案子, 荀玄微对她说,她这旋涡中心远离了宣慈殿, 对其他人不?是坏事。她觉得有理。
但这一夜,她又被?阻隔在宫墙外。旋涡中心换成了宣慈殿里的梵奴, 却不?知旋涡附近的人安好无恙, 还是已?经?被?卷入海底?
阮朝汐在浓云笼罩的浅淡月色下蓦然起身, 直接往岸边走去。
李奕臣和姜芝同时起身跟随。
九曲步廊走近岸边, 果然又被?拦住了。还是那句“萧使君有令,郡主请回水榭”。
“你们萧使君就在不?远处罢?刚才我看见他了。帮我带句话给他。”
阮朝汐盯着岸边, “还记得青台巷荀宅中, 曾经?相赠的私印否?替我问他, 可还记得当初的承诺?”
萧昉其实?就在不?远处的杏林小坡坐着。
带话的禁军很快奔回来。“萧使君说, 欠下郡主一个大人情, 当初的承诺不?曾忘。但相赠的私印在何?处?”
阮朝汐哑然片刻, “……你带话给他,私印被?三兄收走了。”
片刻后,禁军气喘吁吁奔回来。“萧使君问, 郡主和荀令君到底是什么?关系。说清楚了,萧使君便来寻郡主。”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阮朝汐盯着前方杏林,“前面带路,我去寻他当面说。”
月色若隐若现,萧昉坐在一处小山坡上?, 背后是大片的杏树,前方是一泓清池水。他正对着远处火光隐现的殿室宫墙喝酒。
细微脚步声响起, 阮朝汐踩着杏花缓步上?行,夜风刮起她身上?的长裙,不?等走近便被?发觉了。
萧昉停下喝酒,侧头盯了她一眼,“兄妹?”
问的没头没尾,阮朝汐却也见怪不?怪,“不?是兄妹。”
“并非血脉亲族,但情分似兄妹?”
阮朝汐答的还是那句,“不?是兄妹。”
萧昉饮尽杯里的酒,一抬手,酒杯扔在地上?,咕噜噜沿着山坡滚了下去。
“我就知道不?对。”他喃喃地骂了句。“多年兄弟,这般坑我。”
他从小山坡站起身,“行了,小阿般,多谢你当面应答,让我做个明白鬼。今夜后宫不?安稳,我送你回水榭。”
阮朝汐不?肯回。
萧昉挑了块好地方,这处小山坡周围环水,无遮无挡,地势又高,可以清楚地看到宫墙后面的场景。
她站在山坡上?,凝目远眺。
夜色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东西走向的宽敞长道,那是永巷。青石道中央的石灯座全数点亮,映亮大片夜空,把?黑暗笼罩的大片殿室隔成南北两块。
永巷东边尽头的一处宫室,被?密密麻麻的火把?围拢了。
阮朝汐的视线凝在那处。
那是皇后所在的晖章殿。
某个月色同样黯淡的黑夜里,她曾经?潜去晖章殿外,意图救出傅阿池。那夜的晖章殿灯笼明亮,殿门外十丈方圆映得通明。
今夜为何?竟是晖章殿被?禁军火把?围拢?
“喝点酒?”萧昉在身后递来一个空杯, “未动过的整壶酒,干净的新杯。对着宫墙内的新鲜血光,格外地佐酒。”
阮朝汐接过空杯,“我愿意喝酒,萧使君可愿意把?今夜的事讲给我听?”
萧昉嗤地乐了。“我又不?是你那三兄,把?你当小孩儿似地管着,什么?事都瞒着你,我有何?不?能说。风水轮流转,今夜遭事的轮到皇后娘娘了。”
他拎起身边酒壶,自己也拿过一个空杯,给两人杯里斟满了酒,自顾自地喝了半杯。
烈酒浓香传入鼻尖。
阮朝汐握着酒杯,抿了一口,“中宫今夜怎么?出了事?”
“中宫——”萧昉才开了个头,背后一个嗓音平静接了过去,“中宫被?平卢王牵扯进了谋逆大案。”
阮朝汐闻声回头,荀玄微沿着小径缓步登上?山坡,大袖衣摆在夜风中展开,步履从容。两边视线对上?一瞬,她起身迎了上?去。“三兄怎么?来了?”
“我倒要问你怎么?来了。方才得了空,顺道去水榭探望,居然人去楼空。”
荀玄微看了眼不?远处的萧昉,“何?事不?能问我?不?声不?响跑来山坡高处喝酒。”
阮朝汐抿了抿唇,“三兄下午什么?也未说就走了。我去哪里问你?”
萧昉懒洋洋地晃了晃杯中酒, “又不?是真正的兄妹,何?必把?人看得如此?之紧啊。寿春郡主赏脸,愿意喝萧某的酒,听萧某讲今晚新鲜出炉的故事——从简,管得太?宽了吧。说起来,你今夜应当在式乾殿随驾,不?该这么?空闲才是。”
荀玄微一笑坐下,“明圭,你今夜应当在外皇城值守,也不?该这么?空闲才是。既然你我都恰好空闲,手边又恰好有酒——那就讨一杯美酒,荀某一同听故事。”
萧昉瞪眼看着荀玄微和阮朝汐坐在了一处。
地上?搁置的短案摆着两壶酒,四?个酒杯,阮朝汐递过空杯,荀玄微提起一壶酒,两边斟满,酒杯握在手中,轻轻一碰。
“少喝点。” 他低声劝了句,“这是宫里的烈酒。喝多了容易醉。”
“嗯。”阮朝汐抿一小口,“喝完这杯就不?喝了。三兄也少喝点。”
萧昉坐在对面,没滋没味地咂了口酒,提起了平卢王的宠妾,崔十六娘。
华林园春日宴当日,太?子激怒圣驾,人被?羁押在后殿。平卢王同日被?羁押。平卢王府没有王妃,身边最?得宠的姬妾崔十六娘便日日携带酒菜入宫,探望平卢王。
“娇怯怯的一个美人儿,说起来也曾是清河崔氏出身的女?郎,后来不?知怎么?被?平卢王得了去。都知道是平卢王身边最?得宠的姬妾,跟随入宫许多回了。”
阮朝汐点点头,“晌午时分她路过岸边,我见过她。”
萧昉一拍大腿,“是个祸水!今天的祸事就这位宠妾引出来的。她先求见老太?妃,想替平卢王求情,老太?妃未见她;她又去了晖章殿,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见了她。之后她重金贿赂看守后殿的内侍,和平卢王单独面见了一刻钟。”
“出宫时捅了大篓子。把?守万岁门的禁卫见她面色惊慌,举止失当,起了疑心,半路把?她拦住,从她身上?搜出一份血书。”
“血书?”
阮朝汐思索着所谓的“面色惊慌,举止失当”,发生在娟娘子身上?,越想越觉得不?真。“血书里写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不?只是要紧,简直是要命。那是一封谋逆血书。崔十六娘供认说,平卢王叫她秘密带出去,下回入宫时带给皇后娘娘。她并不?知血书里写的什么?,只觉得事态严重,因此?害怕颤抖。”
阮朝汐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平卢王……和皇后娘娘,相约谋逆?”
萧昉嘲讽地笑了。
“东宫不?稳,人人自危,嫂嫂和叔郎暗中联络,意图谋害圣上?。一个打?算做太?后娘娘,一个图谋更大。圣驾下午调兵抄了平卢王府,在王府密室里搜出了天子十二旒冠、一套天子冕服,四?五封和东宫太?子的往来密信。”
“平卢王只承认和太?子的往来密信,矢口不?认谋逆。皇后只承认召见崔十六娘,也不?认谋逆。但崔十六娘是个胆小如鼠的小女?子,还未用刑便吐露了许多密辛,王府密室就是她供出的。今夜宫里忙得很,拷打?皇后娘娘身边的亲信宫人,锁拿平卢王身边亲信,太?子身边亲信,挨个逼问口供。喏,你看。”
萧昉抬高手臂,往东北方向遥遥点了点,“那处许多禁卫簇拥着一个男子快步前行,应该就是宣城王殿下。他这个统领内廷六卫的武卫将军,今夜肯定不?得安睡了。”
阮朝汐默默地饮了口酒。
中宫和平卢王传递血书,卷入谋逆大案,满殿宫人连夜刑讯逼供。
平卢王府查抄出的密信和龙袍,又牵扯出至今还被?羁押的太?子。
许多断断续续的线索,原本难以编织,散落各处。今夜一场惊人变故,众多散落的线索忽然被?无形之手串联起成一张庞大的网。习惯了摆布旁人生死?的权贵,自己猝不?及防被?网在其中,成了他人手中摆布的蠹虫。
浓密的睫羽颤动几下,视线向身侧。
荀玄微摆出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若无其事地喝酒。
今夜的皇城处处都是急遽转动的旋涡。娟娘子既然出现,众多拨弄旋涡的无形之手中,必然有他一份。
喝完一杯酒,阮朝汐把?酒杯放置地上?。
“三兄,可否送我进千秋门?我心里不?安,想回宣慈殿看看。”
“你回去有何?用?” 荀玄微温和的语气里透露出不?赞同,“今夜后宫锁拿涉案人等,千秋门如论如何?也叫不?开的。亮出郡主身份也无用。”
“那我去门外等。”阮朝汐起身往山下走,“门总是要开的。”
才走出两步,有脚步声跟上?。萧昉也放下酒杯起身,背着手跟着她身后走。
“怎么?不?问我一句?我可以送你进千秋门。”
“明圭。”荀玄微即刻出声阻止。
萧昉装作没听见,继续和阮朝汐说话。
“不?瞒你说,我手里有撞车。真到了事急从权的时候,就算叫不?开门,也可以撞开门。但小阿般,你三兄有一句说得没错,现在的要命时刻,你回去有何?用?一不?小心连自己都搭上?了。我若是你的话,今晚就在水榭好好地住一晚,明早等门开了再回。”
但阮朝汐主意已?定。她毫不?迟疑应道,“劳烦萧使君送我进千秋门。我挂心宣慈殿里的诸人。”
萧昉笑道,“可以可以。我不?止可以送你进千秋门,还可以护送你去宣慈殿。如此?一来,可算是抵得上?回你救下小皇孙,免我一场牢狱之灾的人情,萧某总算不?欠你了。”
阮朝夕听他说得笃定,绷紧的眉眼终于放松了三分,“多谢萧使君。”
“啧,来来去去都是生疏客套的萧使君。认识这么?久了,捞不?着一句‘外兄’也就算了,我们毕竟毫无血脉关联。——至少按辈分称呼一句萧二兄?”
萧昉不?满地道,“之前在尚书省录供,你的供状都是我亲自操持。御前出事当日,眼见情况不?对,荀九郎连夜奔逃出京,又是我半夜放的行。大大小小的帮忙加在一处,当不?得一句‘萧二兄’?”
阮朝汐和他并肩走出两步,紧绷的姣色眉眼又松动几分。
“九兄顺利出京的事,我之前听说了。没有牵累到九兄,令人心怀畅快。确实?要多谢……萧二兄助力。”
“哎!”萧昉心满意足,“忙活了那么?久,总算捞到一句好听的了。”
阮朝汐身侧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荀玄微从身后走近,淡定听着他们交谈。
沿着河岸往东,转南过长夹道,紧闭的千岁门就在前方了。
萧昉带了五百披坚执锐的左翎卫,队伍末尾拖了辆沉重撞车,黑压压堵在万岁门下高声喊门。把?守禁卫紧张地大声应答。
趁着两边此?起彼伏喊话的功夫,荀玄微对阮朝汐道,“等下我不?能陪你去宣慈殿。”
阮朝汐了然点头,“我知晓。外臣不?能入后宫,这是惯例。”
“不?。并非是所谓惯例的缘故。”荀玄微远眺夜色笼罩下的殿室重檐,淡淡道,“萧昉深夜领兵在千秋门下喊门,同样不?妥当。但事急从权的时候,惯例就是用来打?破的。我不?能陪你去宣慈殿,原因不?在此?。”
阮朝汐微微一怔,转过头来。“三兄想说什么??”
荀玄微不?答反问,“阿般,再想想。你当真要进千秋门?当真要去宣慈殿查看?今夜有些事,你原本不?必插手的。”
阮朝汐思索着,直视前方,“不?能不?去,不?能不?看。人不?去,则心难安。”
前方传来铁索转动的沉重声响。千秋门在眼前缓缓打?开。
萧昉言语间软硬兼施,以兵马和撞车强硬威胁,又好言好语保证,只是让寿春郡主带几个亲卫进去看看宣慈殿情况如何?。把?守千秋门的中郎将抵挡不?住,下令打?开了门。
李奕臣过来催促,阮朝汐深吸口气,道,“三兄,我去了。”
荀玄微轻叹了声,“是你会?做的事。去罢。”
李奕臣和姜芝在左右持刀护卫,阮朝汐加快脚步穿过门洞。之前喝的一小杯酒意上?涌,她丝毫不?觉得怕,起先快走,逐渐变成小跑,身后的颀长身影停在千秋门外,衣袂在夜风里扬起,目送她去远。
她只往后一瞥便回身,撩起长裙摆,穿过黑暗巷道,疾步往宣慈殿方向奔去。
萧昉一旦叫开了门,之前的承诺统统随风而去,只把?撞车留在门外,五百精兵呼啦啦全往千秋门里冲,千秋门守将急得大喊,“关门!关门!”
紧急关门,然而还是放进了二三十个。萧昉在门外大声招呼,“儿郎们跑!跟随郡主去宣慈殿看看如何?了!”
宣慈殿此?刻殿门大开,几个宫人提着灯笼,刚把?梵奴送出殿外。明亮的灯光流泻出来,映亮了十丈方圆的地面。
梵奴睡眼惺忪,一看便是睡梦中被?叫醒,由杨女?史和罗大监轮流抱着,其余三四?个宫婢跟随前行,禁卫前后护卫簇拥,一行二十余人迎面走来。
夜风依稀传来交谈声。
“——圣上?在何?处等梵奴?”
“和你们说了式乾殿,问那么?多次作甚!今夜宫禁大乱,圣驾担忧小殿下安危,因此?才急传小殿下伴驾。”
“式乾殿理应出门往东,为何?我们往西行?”
“实?话与?你们说,往东路过皇后娘娘晖章殿的那段路,满地横尸,怕惊吓到了小殿下。我们往西再往东,避过那段路,还是往式乾殿去——”
言语间,两边已?经?在长巷迎面对上?,两队人马不?约而同停步,一边在灯笼亮处,一边在宫巷暗处,彼此?打?量。
梵奴睡眼惺忪之间忽然看见熟悉的轮廓,露出了笑容,冲阮朝汐的方向张开手臂,“嬢嬢。”
阮朝汐一颗心倏然揪紧了。
这么?乱的夜晚,梵奴怎会?出了宣慈殿?
警惕寒意从心底升腾到了头顶,警铃大作,她冷声开口询问。
“敢问是哪位将军麾下,内廷六卫中的哪卫将士?为何?半夜要带走小殿下?”
为首的中郎将不?耐烦喝道,“今夜宫禁不?稳,内外十二卫紧急调拨护卫宫禁。我等是萧使君麾下的左翎卫,奉旨带小殿下去御前。左翎卫令牌在此?,刚才已?经?验看一轮了,来者何?人,怎么?还要验看!”
他不?说‘左翎卫’还好,阮朝汐左右跟随的二十余名?萧昉麾下将士都是左翎卫出身。话音未落,众多视线齐齐打?量过去。
宫婢手中的灯笼光线朦胧,映亮了对面将士的面目。片刻后,众多嗓门同时破口大骂,“左翎卫没你这号人!”“何?处贼汉冒充左翎卫!”
阮朝汐和对面正抱着梵奴的杨女?史的视线交汇,彼此?都是震撼。几名?宫婢瞬间明白过来,尖叫一声,四?散奔逃,几乎与?此?同时,对面大喊一声,“把?灯笼灭了!”
冒牌‘左翎卫’手起刀落,几个执灯宫婢成了刀下鬼,宫道陷入了彻底黑暗。杨女?史脸色煞白,抱着梵奴原地动也不?动。梵奴惊恐地大叫起来。
阮朝夕声线都绷紧了,“李奕臣,护着梵奴!”
李奕臣瞬间拔刀,雪亮刀光闪过长巷!
第116章 第 116 章
染血的灯笼从宫墙边捡起, 火绒点亮蜡烛。
朦胧灯火重新映照了长?巷。
素白手指蒙住幼童的双眼,阮朝汐抱着梵奴,轻声哄劝, “没事?了梵奴,坏人都被赶跑了, 嬢嬢带你回去睡觉。”踏过地上一汪血泊,曳地长?裙浸透了血迹。
梵奴伸出手, 环住她的脖颈, 柔软的脸颊贴在?她肩头, 困倦地打了个?呵欠。不等走回宣慈殿, 他便沉沉地睡去了。
冒充萧昉麾下‘左翎卫’的贼人未追捕到。
他们极为熟谙暗夜里的宫道走向,被揭穿的瞬间立即熄灭灯笼, 四散逃逸。费尽心机骗出殿外的梵奴, 竟被他们轻易抛下了。
阮朝汐抬手轻拍着梵奴的背, 思索着古怪之处。
心头升起某种奇异的感觉。比起劫走梵奴, 这?帮贼人似乎更惧怕被当场擒获, 揭穿真正的身份。
梵奴安然无恙,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两人身亡,两人轻重伤,众人搀扶伤患回到宣慈殿后, 立刻紧闭殿门,杨女史匆匆去了主殿,今夜之事?必须知会老太妃。烛火亮起的主殿里又彻夜响起念经声。
——
晨曦时?分?,千秋门打开了。
今日碰到了阴霾天气。天上浓云翻滚,东方不见日头, 大?清早起了风。
阮朝汐只睡了两个?时?辰便起身, 领着陆适之出殿往南, 走入寂静的永巷。
众多禁卫等候在?千秋门里,青石地上整齐放着一排排的草席。等大?门开启,两人扛起一席草席,一具具的尸体往外运。阮朝汐领着陆适之避让在?道边。
沿路偶尔还有几具倒伏的尸体,仓促间无人收拾,被路过的禁卫踢去旁边。早起的宫人低头缩肩,清扫角落处残留的血迹。
永巷西?边的千秋门只许出,不许入。东边的万岁门未开启。
阮朝汐站在?道边看了一会儿,过去询问,“小?殿下今日可否照常去曲水阁进学?”
值守千秋门的中郎将尚未换班,还是昨夜萧昉喊开门那?个?,叹着气过来?见礼。“又是郡主……”
“好叫郡主得知,末将清晨领了命,千秋门只准出,不准入。小?殿下若是早上出去进学,午后就进不来?了。末将这?回无论如何也不会开门了,郡主慎重。”
“领了谁之命?”阮朝汐追问,“圣命?”
“圣命哪里会下颁到末将小?小?六品武官处。末将奉的是宣城王殿下之命。”
阮朝汐又仰头看了眼面前重檐城楼的厚重宫门,转身离开。
回去宣慈殿尚未到辰时?。她人未进门,就意?外撞见了宣城王元治。
元治经历了一夜大?肆搜捕拷问,眼底泛起血丝,但?神情并未显得疲惫,反倒显露出几分?高亢。
他逗弄着刚起身的小?皇孙湛奴,正和?坐在?长?廊里的老太妃说,“老太妃安心,该拘押的都拘押了,该处置的也都处置妥当,已经无事?了。”
又问,“梵奴呢,今日怎么不见梵奴起身上早课?”
庭院里鸦雀无声,元治目光所及之处,人人避开他的视线,垂手肃立,神色隐现?惧意?。
湛奴不喜欢被他逗弄,躲入老太妃怀中。杨女史站在?东偏殿门外回禀,“小?殿下昨夜受了惊吓,夜里哭了一场,三更后才睡下,还未起身。”
元治转头盯着东偏殿。“那?……梵奴今日只怕不能去上早课了。”
阮朝汐的脚步停在?殿门边,视线盯住了元治。
元治此刻的神色不寻常。
新鲜的血光刺激到了他,掌控生死的滋味令人陶醉,手中的权力在?满地淋漓鲜血和?求饶哀嚎声里无限膨胀。元治在?晨光里盯着梵奴起居的东偏殿,眼神令阮朝汐感觉陌生。
她心里一沉,想起了桃枝巷小?宅隔墙听到的,元治秘密图谋的‘大?业’。
东宫不稳,废立就在?眼前。但?天子还有个?喜爱的幼子梵奴。
有亲子在?,储君之位如何能轮到侄儿?
警惕之心翻滚升腾,她从殿门外加快脚步走进庭院,不动声色站在?东偏殿门外,阻隔住那?道显露异样的视线,语气如常地打招呼。
“刚刚正在?四处寻殿下。千秋门守将说早晨得了令,只许出,不许入。梵奴的早课还能去上么?”
元治意?外见到了她,眼前一亮,露出喜悦的神色。
他立刻走近两步热络寒暄,笑容里带出惯常的腼腆,令人不安的眼神消失了。
“何必亲自出去寻小?王。遣人去门外的羽林左卫招呼一句,小?王得空便过来?。”
阮朝汐淡淡和?他寒暄了几句,又问起梵奴的早课。
“今日宫里事?多,梵奴在?曲水阁的早课事?宜,我等下得空了去问问。”元治含糊两句带过,并未给出明确定论。
他身上确实事?多,不能久留,又闲聊几句便依依不舍地告辞。
“这?几日气色养得好多了。得空了来?看你。”
阮朝汐站在?殿门内,注视着大?批披甲卫士簇拥着的背影消失在?长?巷尽头,立刻回身和?几个?年长?女官道,
“求见老太妃。事?关梵奴安全,我有话要私下里和?老太妃商议。”
——
紧闭的宣慈殿里,宫人四处搜罗防身之物。
所有能作为武器的物件,木棍,柴刀,长?门栓,药杵,切梨的小?刀,一一摆放在?阮朝汐身前。
殿里挑选了三十余名身体强健的内侍,以及勇气过人的女官宫婢,围成一圈站在?庭院里。
“这?两日宫里局面动荡难安。我已经回禀老太妃,得了老太妃的应允。”
阮朝汐端正跪坐在?小?案前,对面前聚拢的三十几名个?宫人道,“只是关门闭户,不见得能够护得住我们自己。万一遇到情急之时?,还望各位齐心协力,保护殿里老弱幼小?。”
几名年长?的女官站在?旁边看着。她们有疑虑。
“门外有羽林卫守护。如果连精锐禁卫男儿都防御不住,我们区区几十宫人,就算拼了命又有何用?”
“防备的只是万一情况。”阮朝汐平静地提起,“诸位忘了前几日,羽林卫被临时?抽调走,门外无人护卫的事?了?”
所有人都还记着。
“殿里确实只有我们区区数十人。发给各位的武器,有些是利器,有些谈不上多趁手。但?危急时?刻,究竟是祈求别人给自己个?活路,还是自己搏一条活路,或许会有大?不同?。”
“好了,言尽于此。”阮朝汐举起案上的小?刀,“切果子的小?刀,尺寸过短而不够锋利,适合女子,拿到手后需得好好磨利了。谁敢拿?”
周围聚拢的二三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白蝉从人群中走出一步,“奴拿着。”
小?刀发给了白蝉。
阮朝汐又举起一截木门栓。
“短而粗重,防御为主,适合力大?之人。关键时?刻,以包铜尖锐处猛击敌人,可以致命。拿了门栓之人需站在?东偏殿门外保护小?殿下。谁敢拿?”
周围人群再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姜芝搡了陆适之一把,陆适之从人群里往前一步,捏着嗓音细声细气道,“奴婢力大?,奴婢拿着。”
阮朝汐把包铜门栓发给了陆适之。
接下去再发药杵,木棍,都是防御为主的武器,陆陆续续有宫婢领走。
阮朝汐举起柴刀,“这?件算是难得的利器。需得身强体壮之人拿着,关键时?刻敢于跟着我冲上去,不惧杀敌,才能发挥利器的用途。谁敢拿?”
围拢众人的呼吸同?时?粗重起来?。短暂寂静后,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内侍走出一步,“奴婢拿着!”
阮朝汐看了他两眼,依稀认出,似乎是把守殿门的四位内侍中的一个?。她之前几次持剑出殿抢人,这?内侍被李奕辰推去旁边,每次都坐在?门边看着。
阮朝汐再举起第二把利器,环顾左右,“这?把是斩草用的长?刀,没有柴刀厚重,女子也能使用,极为锋利。拿到利器之人,需得出手果敢,关键时?刻敢于冲上去——”
不等她说完,旁边安静围观的女官里走出一人,“给我罢。我敢动手。”居然是平日里负责看护湛奴和?梵奴的杨女史。
杨女史面色镇静地接过长?刀,收入袖中。“轮到我动手时?,应该是有人要暗害小?皇孙和?小?殿下了。悖逆之人,连幼童都残害,为何我不敢杀?”
几把利器都顺利地分?发下去。
搜罗来?的武器一一发完,原本躲在?各处远远旁观的宫人又围拢来?一波,这?回又有二三十人,纷纷道,“郡主,也给奴婢些防身利器。”
阮朝汐指着空空如也的小?案,“刚才搜罗来?的武器已经发完了。你们若也想防身,四处再去找找。眼下是关键时?刻,我已经回禀了老太妃,临时?拆除些物件防身也无妨的。”
宫人得了允诺,呼啦啦地四处搜寻。
清空了香灰,沉甸甸的三足小?铜炉可以充作武器;偏僻殿室的门槛锯下一截,包铜门槛边角锐利,比木门栓的的杀伤力更强。
书案上的铜镇纸,镇压水缸的青石砖,捣磨麦麸的石杵,大?殿里的物件不少,仔细去搜寻,人人都能搜寻到武器。
李奕臣抱刀站在?长?檐下看着。
宫人忙碌地来?来?去去,他盯了半个?时?辰,满意?地一点头,和?身边的姜芝道,“士气起来?了。”
阮朝汐坐在?屋里,仔细地擦拭长?剑。
四处都是旋涡,四处又都有人出手搅动旋涡。
如今的皇城内外到底是个?什么局面,她隐约知晓了大?概走向,却估猜不出今晚会发生什么,明日又会发生什么。
荀玄微把长?剑给她防身,她平日都搁在?西?殿里,眼下是用的时?候了。
宫廷里天翻地覆,梵奴准备好了进学的书袋,阮朝汐遣人去门外羽林卫询问,今日小?殿下可否照常去曲水阁进学。
一名腿脚快的禁卫飞奔出去,过了两刻钟,大?汗淋漓地回来?传话:“水榭今日没有先生!几个?太学博士都告了病假,称病未入宫。”
梵奴扔了书袋,和?湛奴两个?扎进松林里玩耍。
阮朝汐隔窗听着孩童清脆的呼喊声。
内外隔绝,传来?的话无法?分?辩真假。或许今日的水榭里当真没有先生,或许只是元治不想放梵奴出宫。
传话的人却未走,站在?西?殿窗外,恭谨对阮朝汐道,“小?的刚才半路遇到了荀令君。荀令君带话说,郡主书法?卓然一绝,荀令君想请郡主去曲水阁,给小?殿下做个?大?字描红本。”
阮朝汐坐在?书案边,提笔蘸墨,在?空白纸张处写下:“静心。”
“劳烦你去问一句宣城王殿下,”她隔窗道,“荀令君请我去做描红本,但?千秋门只许出,不许入。我出去便回不来?,如何是好?”
“是。”传话禁卫一溜烟地跑远了。
梵奴在?松林里玩得满身大?汗,被揪进来?西?殿练大?字。
沙沙的书写声响里,阮朝汐坐在?傅阿池的卧榻旁,擦拭得雪亮的长?剑放在?身边。
傅阿池也托白蝉替她寻了件防身之物:一截削尖的细竹,可以藏在?袖中。
“郎君不想你卷进来?。” 傅阿池握着细竹,反复演练戳刺的动作,和?阮朝汐说话,“多事?之地,能走早些走就早些走。你既然能出去,还回来?做什么?”
“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阮朝汐把傅阿池的细竹拿过来?,以长?剑继续削尖。
“我昨夜被关在?千秋门外,远远地看着宫墙里四处移动的火把,耳听着叫喊声,心里像被火烧火燎。把你们扔在?宫墙里,自己远远地避开,又算什么。”
“你已经救了我一回,足够了。”傅阿池握住细竹,方便阮朝汐削竹尖,竹屑窸窸窣窣地掉在?地上。
“我这?条命不值钱,听我的,下次再遇危险的时?候,把我扔了。”
“好好的人,谈什么值钱不值钱。”阮朝汐以指腹摸了摸,感觉足够尖锐,把削尖的细竹递过去。
“我认识的人原本就不多。每长?大?一岁,身边能说上话的又少几个?。你给我的那?封离别信我带出来?了,至今好好地在?箱笼里收着。阿池,以后日子长?得很,我们都好好地活。”
傅阿池的眼底泛起隐约水光,笑了。
“哎,阿般。”她亲昵地搭上阮朝汐的肩头,凑近耳边嘀咕,“你如今是郡主了。身份贵重,可以蓄养家臣。不嫌弃的话,我做你的家臣吧。”
阮朝汐不轻不重拍了她一记。 “见过我这?样一穷二白的郡主么?一来?养不起,一来?,我不想蓄养家臣。”
姜芝昨夜没睡好,原本不声不响地缩在?角落里打盹,突然开口接了一句,“我们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供养家主。阿般,等这?次出去后,禀明郎君同?意?,你正式收我们几个?为家臣吧。只要有块地皮,我们连宅子都可以自己建。”
阮朝汐啼笑皆非, “睡觉去。睡醒莫再提了。”
元治早上盯着梵奴起居偏殿的眼神,令人不安。只是每人发下防身武器还远远不够。她需得多做点什么,做好准备,应对万一。
她站起身,看看尚早的天色。“我去寻一趟母亲。”
——
白鹤娘子在?式乾殿侍疾。人轻易见不着。
阮朝汐遣人传话过去,很快得了回复,叫她万万不要接近式乾殿,白鹤娘子得空了来?宣慈殿寻她。
一等就等到了日落时?分?。
白鹤娘子乘坐步辇过来?,先去正殿给老太妃问安,过来?西?偏殿时?,人疲倦得摇摇欲坠,阮朝汐扶着母亲靠坐隐囊,双手奉过一盏新制的乌梅饮子,递到唇边。
白鹤娘子干渴地喝完了整杯。头一句话问,“这?里说话可方便?”
“方便。”夏女史喉咙割伤好转,已经转去梵奴的东偏殿休养。阮朝汐示意?母亲看屋外守卫的李奕臣和?姜芝,室内的陆适之,白蝉,“都是宫外带进来?的自己人。”
白蝉和?陆适搀扶着傅阿池出屋,留下单独说话的地方。
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白鹤娘子疲惫地吁了口气,这?才开始低声吐露近况。
“昨天热闹得很。接连提审皇后,太子,平卢王。一个?是发妻,一个?是爱子,一个?是幼弟,皇帝老儿怒火攻心,御案都踢翻了。提审中途不知又问出了什么,惊天动地暴吼了几句,人直接躺下了,至今爬不起身,话也说不清楚。”
阮朝汐上前拢起母亲的衣袖,仔细查看受伤的手。
前几日包扎全部十指和?手掌的白纱布已经除去,只剩下受创最重的食指中指名指依然包起。
“母亲受伤未愈,还要御前侍疾,皇帝可有为难你?”
白鹤娘子嗤笑。
“他哪会为难我?他身边只剩我一个?了。近年新宠的几个?都怕他,见他发怒就避瘟神似地避他,强颜欢笑更惹他厌烦,这?两天赐死两个?了。他再为难我,谁受得了他的雷霆狂怒,谁来?听他含含糊糊不清不楚地痛斥他发妻无情,儿子寡义,幼弟狼心狗肺?”
她举起自己白纱包裹的手指,打量着,“指骨约莫是碎了,御医不敢和?我说,我猜的。这?手啊……就算养好,也只能端起茶盏喝喝茶,举起长?筷夹夹菜。能不能写字作画,难说。抚琴是再不能了。”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完,起身又倒了一杯乌梅饮子,拉过母亲的手,仔细查看指节。
“事?未定论,母亲莫灰心。四处多多寻访大?医,就算不能恢复十分?,恢复七八分?也是好的。”
白鹤娘子低头喝了一口,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得好。”
她像是又想起什么,举着手嗤笑一声,“有这?双手做挡箭牌,所谓的御前侍疾,万事?不必动手,只需动动嘴皮子。别担忧我,我这?回是自愿侍疾。白天夜里看那?老狗半死不活的模样,我心里爽快。”
阮朝汐忍着笑,起身把窗户关紧了。“母亲轻声些。”
她又侍奉母亲吃喝了些细点,轻声询问,“母亲在?御前侍疾,可知这?段混乱日子还需要多久结束?如今宫门封闭,难以进出,我担忧宣慈殿里的诸人。”
“难说。那?老狗病得起不了身,又坚持要亲自提审。皇后,太子,平卢王,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货色,拖拖拉拉不知要多久。对了,他还有意?要废太子,令立储君。总之乱的很。”
阮朝汐听着听着,眉心不自觉蹙起,“如此听来?,岂不是要困在?后宫,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一两个?月也可能……”
白鹤娘子摆摆手。
她亲自起身巡视四处,确认各处门窗都关紧,屋外守卫严密,这?才放心回来?,附耳问阮朝汐。
“想要快,也不是不能。我今日过来?想问问你,你屋里的金疮药有奇效,比宫里的御赐药物还好用。你身边可是有精通药理?的大?医?人可靠否?”
阮朝汐带进宫的所有药剂,都是出于莫闻铮之手。
“是有一个?。人可靠。母亲可是要他调配伤药?”
“不……” 白鹤娘子却出乎意?料地否认了。
“自古医毒不分?家。他精通药理?……可精通用毒?”
阮朝汐一惊。 “母亲的意?思是?”
白鹤娘子不答,抬起虚软无力的手,指尖隔着蒙面白纱,轻抚脸颊处的割伤。
“四年前,我在?宫里斗得半死不活,差点没了活下去的心气。老太妃的一本佛经救了我,我以此身献入佛门,换得出宫去。”
“净法?寺建成,我成了佛家居士,这?才苟活至今,得以遇见了你,阿般。但?我虽然人出了宫,入了佛门,却依旧不能摆脱红尘桎梏。只要他还在?,我就还是宫里的淑妃,他召我侍疾,我还是得从净法?寺回来?,换上宫里的衣裳,入式乾殿侍疾……”
白鹤娘子幽幽地递过一瞥。“这?种日子,我厌倦了。”
阮朝汐轻轻握了握母亲伤痕累累的手。
异常平静的言语,掩盖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多年纠缠恨意?早成灰烬,只剩下最直白的渴求。
阮朝汐同?样直白地回复母亲。
“母亲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位大?医确实精擅医毒,人就在?京城,可以接触到,可以试试看。”
第117章 第 117 章
当天晚上, 两份“出入令”送来?宣慈殿。
“小殿下明日照常进学。”
“制作描红本之?事,既然荀令君请了郡主参与,还请郡主随身带一张出入令。”
“宣城王殿下叮嘱, 小殿下上学起得早,郡主有了单独的出入令, 可以和小殿下分开出入,人多休养休养。”
阮朝汐垂眼打量着书案上钤有四方印章的出入令, 缓缓折起。
“小殿下昨夜差点被贼人挟持之?事……无人追究, 就这?么?过去了?”
“这?个, 小的不知。或许在追查。”
“好了, 不为难你。多谢宣城王殿下的出入令。”
隔着一道轩窗,她注视着传话之?人的背影走?远。屋内隔断的珠帘动了动, 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梵奴从珠帘后探出小脑袋。
“人走?了么??”梵奴困倦地揉着眼睛, “嬢嬢可以陪我睡觉了么??”
阮朝汐起身送他上卧床, “梵奴早些睡, 明日要上早课了。”
都说幼童不记事, 昨日的事今日便忘。再大的事,三五日便忘了。四五岁年?纪的梵奴,白日里一切如常地吃食玩耍, 看似把夜里发生?的事都忘了。
但?就寝时?分,他在东偏殿闹腾得不肯睡,无论如何也要来?西殿,阮朝汐不能?离开他的视线。
他躺在卧床上睡一会?儿,时?不时?地会?突然睁开眼, 看见她的侧影在灯下书案边,才能?又安心闭眼睡下。
小小一个人, 折腾到二更天才睡沉了,被杨女史轻手轻脚地抱走?。
白蝉端着盥洗银盆过来?。阮朝汐坐在灯下,单独给她的“出入令”摊开在面前。
“昨夜睡得少?,今夜多补些觉。”白蝉催促她去休息,“明早就不必起身送小殿下了罢?”
阮朝汐摇摇头?,“白蝉阿姊,梵奴这?几日危险,身边日夜不能?离人。我和杨女史盯着梵奴身边,有劳你多盯着厨房食材,当心有人投毒。”
————
阴沉了整日的天气到了后半夜,终于还是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宫人前后撑伞,在绵绵细雨里护送着梵奴去曲水阁进学。
水榭四面半掩的紫竹帘在风雨中摇摆,雨水湿透了步廊。
荀玄微单手撑了一把十二骨纸伞,长身鹤立,怡然凭栏,在细雨里投喂水中的锦鲤。
今日无需面圣,他穿了身雨过天青色的广袖袍,衣袂与水色交融,映衬得眉眼平和澄澈。
稚嫩的读书声在水榭中响起不久,阮朝汐撑伞走?上步廊。脚步声惊动了前方凭栏喂鱼的人,荀玄微转过头?来?,冲她颔首,“来?了?”
“来?了。”阮朝汐走?近他身边,放下纸伞,在雨中仰起头?,浅浅一笑,“我无恙,三兄莫担忧。”
“孤身涉险,叫我如何不担忧。”荀玄微借着天光仔细看她的气色。“眼下隐约显青色,夜里未睡好。执意入千秋门,半夜里受了场惊吓,滋味好受的?”
阮朝汐从他摊开的手掌里取了些鱼食,洒入水中。
“滋味不好受,但?好过什么?都不做,事后后悔。”
“你倒是不后悔了。眼看着你进千秋门,我接连两夜辗转难以入睡。”荀玄微淡淡道了句,转身去廊下的银盆里洗净了手,取了一盘酥酪出来?。
“给你备了些吃食。早上吃了没有?”
“有些饿。”阮朝汐起得早,只匆匆用了一块奶饼果腹。鼻下酥酪的浓香诱人,空空的腹中也应景地响起嗡鸣。
她抬手想掂一块,指尖还未探进瓷碟,却被不轻不重地拨开了。整块酥酪被掰成尺寸适合的几小块,荀玄微掂起一块,递到她的唇边。
“才洒了鱼食的手,莫拿酥酪。嘴张开。”
阮朝汐飞快地瞄一眼左右岸边的禁卫,雨势不大不小,绵绵春雨仿佛天地之?间落下的一道珠帘,隔绝了水榭和岸边。原本明晰的视野模糊起来?。
手里撑着的油纸伞往下,遮蔽四方视线,她垂下眼,借着纸伞的遮掩凑近过去,叼走?了那块酥酪。
掂着酥酪的指腹轻轻地蹭过敏感的唇角,把唇边沾染的一点酥渣抹去了。
冒雨巡值的众禁卫并未发现这?边伞下的异状,走?动如常。
砰然跳动的一颗心平稳了七分,刻意压下的雨伞又往上撑起,阮朝汐嘴里含着一口酥酪,说话间的呼吸皆是奶香。
“我入千秋门当夜,正好赶上梵奴差点被人冒名骗走?,三兄早知晓?”
“种种蛛丝马迹,猜出八分。”两人在雨中并肩站在栏杆处,两把纸伞挨在一处,又一块酥酪递过来?唇边。
“边说边吃,那么?一小口哪里够饱腹。”
阮朝汐把纸伞再度往下压,遮蔽住周围可能?的视线,低头?叼走?第二块酥酪。
身侧轻轻地笑了声。“伞不要动。原本未察觉我们?这?处的,你手里的伞忽高忽低,这?么?大动静,反倒要惹人查探了。”
压低的伞瞬间抬起,两把纸伞又并排撑在雨中的栏杆边。
阮朝汐含着满口酥酪,抬手以衣袖挡住鼓鼓囊囊咀嚼的脸颊,艰难说,“这?块……太?大了。”
荀玄微的唇角微微上扬,把手中正在准备的第三块酥酪掰去一个角,“慢慢吃,不急。”掰下的碎屑随手洒入池中,满池锦鲤摆尾争食。
阮朝汐眼睛盯着池子里的锦鲤,思?旭却转去了远处。
“我怀疑一个人。但?那个人本性不坏,又怕冤枉了他。”
“嘘——不必说出来?。”荀玄微漫不经心地撒着碎酥酪,“所谓‘本性’,不能?看平日,要看他危急关头?如何做。你既然已然起了疑心,不妨多探查看看。宫中大乱,真相并不难寻。”
“倘若我被拦在千秋门外?,梵奴当真出事了怎么?办?”
“梵奴是皇子,身上留着元氏的血。出事了,也是圣驾操心的事,与你何干?”
酥酪碎屑悠悠洒落,荀玄微淡然道,“还是那句话,阿般,你和梵奴走?得太?近了。我若是你,那夜根本不会?入千秋门。”
阮朝汐摇摇头?,“三兄别劝我了。”
荀玄微斜睨一眼,果然避过话题不再提,掂起瓷盘里一块完整的乳白酥酪,体贴地递来?唇边。
“酥酪里最上等的醍醐[1]。轻易吃不着,跟着小殿下进学才有口福。你救了他的性命,吃他两块醍醐,养养身子,好歹算是点补偿。”
阮朝汐凑过去,抿了一口,满口芬芳。
试图咬下第二口的时?候,一只手体贴地抹过唇边,拭去酥皮碎屑的同时?,却又不轻不重地拂过舌尖。
敏感的舌尖被长指搅动,浓密的睫羽瞬间颤了颤,嫣红小舌迅速缩了回去。
阮朝汐飞快地去瞄左右岸边的禁卫,似乎未有人发现这?处的异状,她撑伞迅速走?开两步,转身对着水面,再不肯轻易靠近了。
夹带着雨丝的微凉的春风刮过脸颊,凉丝丝的,耳尖的热意消退了。
“不是说过来?写描红本的么??” 她含着香甜的酥酪,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边咀嚼边问,“描红本呢?”
“在准备千字文的描红本。刚才等你来?时?,我先写了几张,放在水榭书案上,你得空时?接着往下写。”
荀玄微撑伞走?近两步,并肩对着水面,两把纸伞又挨在一起。
“慢慢写,不必着急写完。”他叮嘱,“描红本未写完,才有借口让你出来?。我每日见你一面,这?一日才算安心,晚上才能?安睡。”
阮朝汐略倾了下伞,转眸望去。身侧的郎君和她并肩站着,说话时?视线直视前方,貌似专注地盯着水面的点点涟漪,就连斜风雨丝打湿了肩头?也浑不在意。
等她咽下了酥酪,嘴巴才空闲下,他却又仿佛未卜先知似地,立刻挑拣一块上好的乳白酥酪,放在手掌递了过来?。
“好了,刚才是我的过错,不必把嘴闭得那么?紧。”
荀玄微在绵密的春雨中轻声哄她,“嘴张一张,再吃点。”
——
晌午时?分,梵奴上完了今日的早课,在水榭里用食。
阮朝汐和杨女史不约而同地仔细查验送来?的饭食。
远远看着梵奴吃用的时?候,杨女史的眉眼满是忧虑。
“一日无事,两日无事,哪能?千百日的防着无事呢?”
阮朝汐道,“希望这?段日子早些过去。小殿下吃用好了,杨女史,你先带他回去。”
杨女史心中不安。“这?么?早回去宣慈殿里,又不知会?遇着什么?。还不如让小殿下在曲水阁这?处多待一阵子。”
“不妥当。”阮朝汐立刻阻止,“回了宣慈殿,只需看顾住小殿下,万事坚决不出殿,当心他入口的吃食即可。人在曲水阁这?里,只怕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
杨女史一惊,再追问时?,阮朝汐不肯多说,目送着梵奴一行人离去。
宣慈殿是后宫地界,归宣城王元治管辖。梵奴在后宫出了事,元治需得应对天子的滔天之?怒。
曲水阁这?处,归萧昉管辖。如果元治起了别样心思?……梵奴在曲水阁出事的可能?大得多。
阮朝汐走?入空无一人的水榭,在书案边跪坐下来?。
书案上已经堆了一摞大纸,一摞小纸。她从一尺八寸长的大纸堆里翻出荀玄微书写了两张的描红摹本,执笔磨墨。
“三兄,我想不通。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个人……对梵奴起了杀心,前夜梵奴已经被哄出殿外?,为何撞到我们?,轻易便放弃了?”
荀玄微坐在对面,从小纸堆里抽出一张空白笺纸,同样提笔书写《千字文》描红摹本。
“或许只想把人带走?,并未起杀心。你需知道,杀害至亲的罪孽,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毫无顾忌地负担在身的。”
阮朝汐接着荀玄微的摹本往下续写:“云腾致雨,露结为霜。”嘴里道,“我并未说那人是谁,三兄已经知道了?你果然任由事态发展,隔岸观火。”
荀玄微取过一尺四寸的小纸,以正楷小字开始书写《千字文》,坦然回应,“我任由事态发展,却也未拦阻你。”
阮朝汐的笔尖微微一顿。
当夜荀玄微就在她身侧。若她被拦阻,未能?及时?入千秋门,梵奴半夜被人冒名带走?,两日之?后的此时?此刻,宫中东宫不稳,又少?了梵奴,天子属意的储君人选……岂不是一个不剩?
她继续往下写:“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嘴里问,
“我带回了梵奴,是不是阻碍了三兄筹谋已久的大计?”
“我还当你忘了。”荀玄微悠然地以一笔清隽正楷小字书写:“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原本该提走?的棋子未提走?,滞留在棋盘上,坏了一处棋。”
阮朝汐抿了抿唇,落笔的动作停了。
一滴墨从笔尖滴落到纸上,墨团洇开。
她把写了一半的大纸扔去纸篓里,又取过新纸。
荀玄微从细微的动作里察觉了她情绪的异样,立刻缓声致歉。
“好了阿般,莫恼,是我比喻得不妥当。梵奴既然被你带了回去,以后好好看顾便是。好在他年?纪幼小,以后仔细地教,教成可造之?材,也不是不可行。”
阮朝汐绷紧的眉眼舒展开来?。
“梵奴心眼实在,待人真切,三兄不要再把梵奴当做棋子了。”
她终于还是提起了元治。 “梵奴既然无事,圣驾必然属意梵奴为储君。那宣城王……”
“宣城王那处我看顾着。总归不让他兴起大风浪便是。”
“那你们?之?前的桃枝巷密谋……”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停笔蘸墨,“什么?密谋?”
阮朝汐哑然无语,抬手拍了他一下。纤长的手指被捉住捏了捏,放开了。
两人写下五六张描红摹本,用了些小食,外?头?的雨势越发转大。
瓢泼大雨打在四周垂落的紫竹帘上,仿佛珠落玉盘,声响不绝。安静室内的两人都需要提高嗓音说话才能?互相听闻。
巡值的禁卫撑伞在岸边来?来?去去,两边的九曲步廊寂然无人,曲水阁这?处伺候的寥寥几个宫人都回了岸上的小值房休息。
一场午后大雨,仿佛隔绝了水中和岸上,一汪清池中央的水榭独立于红尘世?间。
震耳欲聋的雨声里,水榭里的两人由对坐的客气姿势,改成了并肩依偎的亲密姿势。
阮朝汐附耳轻声提起母亲的计划。
荀玄微在雨声里侧耳聆听,最后简单回应了两个字,“可行。”
第118章 第 118 章
暮春一?场长雨绵延了三四日, 下午的天色仿佛入夜。白蝉走近书?案,铜钎子拨亮油灯, “光线太暗, 当心伤眼。”
阮朝汐抬头笑了笑。编纂完的一?本?《千字文》被?她带回来,此刻正摊在书?案上描绘大字轮廓, 制成给孩童使用?的描红本?。
虽说?是出入后宫的借口,但她不想敷衍。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 云间?坞的书?房里, 有一?本?类似的描红本?。荀玄微那时初入京城不久, 政务不算繁忙, 空闲时给她编纂了一?本?描红,从京城寄来云间?坞, 她如获至宝地收在屋里, 不舍得在上面涂抹一?个字, 收着收着, 纸张泛了黄。
世事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轮回。现?在她长大了, 轮到她给另一?个幼童摹写描红本?, 在他满怀惊叹的眼神里,一?张张地添加大字轮廓。
这几日过得异常平静,雨水冲刷去尘嚣, 远近楼阁殿室蒙上一?层朦胧薄纱,倚窗伏案书?写到中途,有时一?个恍惚,仿佛又身在云间?坞之时,眼前飘过带着山间?水汽的朦胧云雾。
从昨日起, 进出令失效了。千秋门拒不开?放,梵奴早晨无法?进学, 惊动了老太妃,亲自?遣人递话询问,守将也只肯说?,“奉命封闭千秋门”。
式乾殿隐约传来消息,圣驾病情不好了。
宫人加紧演练防御,木门栓换成纯铁的。夜里轮值的人数增加一?倍。
服丧的白幡麻布暗中预备起来,所有人都?在屏息静气?地等。
——
殿室各处灯火光芒黯淡。
寝殿内所有侍奉宫人尽数驱散,只剩下元帝身边最?亲近的大长秋卿武泽伴驾。
宣城王元治秘密奉诏入殿,跪倒在药味弥漫的龙床边,聆听?圣意。
“朕这几日身子不豫。”
元帝的面庞显露在灯下,旧疾病痛折磨着他,多年来死于他手上的无数怨魂在他眼前飘过,令他坐卧难安。“昨夜,朕梦到了崔司徒了。”
他的口齿含糊不清,需得仔细辨认才能听?清楚说?什么,眉眼间?的戾气?不再刻意隐藏,他阴沉地提起,“他从冀州一?路扶持朕入京,朕灭了他清河崔氏满门……呵,他在梦中向我索命。”
元治在皇伯父面前温顺地低头,“都?是些梦魇罢了,当不得真。”
“朕是负了他崔氏,那又如何??阿治,你记着,元氏以兵武立国,大炎朝版图统一?中原,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各州郡的田亩丁户,至今落在士族手里,乡野遍地都?是宗族坞壁,处处都?是隐户,朝廷政令管辖不得,赋税征收不得,只能拉拢士族,征辟当地士族子为官,才能从他们手里勉强抠出来一?星半点?给朝廷。”
元帝沉沉地笑了,“元氏寒门出身,为天下士族所鄙。朕这个寒门天子,统辖士族出身的朝臣,岂能怀柔!阿治,你记住了,可以用?他们,但决不能信任他们,每隔几年杀一?轮。放开?手脚,大胆地杀,杀士族的统领人物,以血震慑他们!杀得他们对朝廷心怀畏惧!等杀完了再论怀柔。”
元治俯身大礼拜倒,“侄儿……侄儿领受教?诲。”
他低着头,额头碰触冰凉的青石地,对着面前摆放的一?对龙靴,心里剧烈地狂跳起来。
圣驾病重期间?召他来,单独说?出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语,他的心愿——难道就要?成真?
元帝情绪起伏,剧烈地咳嗽起来。武泽急忙过来服侍躺下。
元治伏地聆听?教?诲,两只耳朵几乎竖起,听?元帝咳嗽着,口齿含糊地道,“这几日的雨水不断,朕身子不舒坦。若真不好了,传位……传位梵奴。阿治,你……你为辅政大臣。辅佐梵奴理政。”
高悬的期待之心骤然坠下了千尺冰湖底。
元治一?动不动地拜倒在龙床边。无人看见处,撑着地的手掌缓缓紧握成拳。
高卧的元帝并未发现?脾气?自?小温良的侄儿的微小异常。
心头盘算许久的打算,一?桩桩冷酷地吩咐下去。
“朕若大行,秘不发丧。传朕口谕,尚书?令荀玄微、司州刺史?萧昉入式乾殿觐见。两人入殿后,以谋逆定罪,即刻绞杀。”
元治大吃一?惊,骤然抬头。最?后两句说?得含混,他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梵奴年纪太过幼小了。主少臣强,难以制衡,这两人绝不能留。至于颍川荀氏,兰陵萧氏……”
元帝冷冷道,“都?是地方乡郡的望族,抄没族产,充入国库,清查乡郡依附的田亩隐户。颍川荀氏在豫州势力过大,朝廷岂能容忍,以谋逆罪发兵,征讨坞壁,诛全族。豫州刺史?的位子换个人坐。”
元治听?着听?着,豆大的汗珠滑落额头,和同样慌了手脚的大长秋卿武泽惊慌对视。“这……”
“应下朕!”元帝厉声捶床大喝,有如一?声暴雷,惊得元治浑身一?个哆嗦。元帝口齿含混地呼喝,“身为元氏宗室,辅佐幼帝的辅政大臣,这点?小事也做不好?!”
一?片死寂之中,紧闭的殿门外响起清脆的叩门声。
春风般的嗓音温柔呼唤,“圣上,妾送药来。”
白鹤娘子穿了身元帝最?喜爱的绛碧色缀珠长复裙,白纱覆面,仪态万方地走进寝殿。元帝显露戾色的神情放松下来,“三娘来了。”
白鹤娘子手伤不能侍疾,元治亲自?握着银勺,一?勺勺地给元帝喂药。
元帝还要?继续吩咐事宜,人却起了困意,语音含糊地说?几句话,眼睛渐渐闭上了。起先说?得是“后殿羁押的那几个,朕还未审完。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后来说?的是“太子废为庶人,放回祖籍冀州,看守祖陵。皇后……阿治,替朕好好地审。审出谋逆,白绫赐死,葬入朕陵。若未谋逆,放出来替朕守灵。平卢王那混账……你看着办罢。今日叮嘱诸事,尽数写入遗诏。”
后面又说?了几个字,这回谁也难以听?清了。元治壮着胆子凑近耳边,元帝含混说?个不停的原来是 “梵奴”,“召梵奴来”。
元帝旧疾迅猛发作,汤药有镇痛效果,一?碗汤药未喝完,人就昏沉睡去。
白鹤娘子收拾好了剩余药汤,一?句话不多说?,自?行出去。
元治坐在龙床边发呆。
大长秋卿送了白鹤娘子出殿,仔细关好殿门,在空荡荡的寝殿里低声说?了一?句,“圣驾要?书?写遗诏,此乃尚书?省事……殿下要?不要?找荀令君商量商量?”
一?语惊醒梦中人!
荀玄微在傍晚的大雨中被?急召入宫。
雨声湍急如瀑,他撑伞缓步走过大雨冲刷的汉白玉广庭,氤氲水气?浸湿了鸦色的眉眼。
元治焦灼不安地立在式乾门下等他。
雨声太大,对面说?话也几乎听?不清,元治在隆隆的雷声和雨声里疾步前来,“荀君!”
“殿下稍安勿躁。”荀玄微温声抚慰,“大雨中急召臣来,可是圣驾的情形不好了?”
“圣驾刚刚清醒时,对着小王口述遗诏。”元治神色复杂难辨,“但圣驾的遗诏内容含糊不明,小王觉得……还需请荀君商量商量。”
天地间?急骤雨声,掩盖住了松柏长道之间?的一?场密谈。
————
光线昏暗的西殿室内,雨水打湿的织缎披风脱下,白蝉小心地挂在薰衣炉上烤干。
阮朝汐把伞放在门外,对着室内几道目光,摇了摇头。
“我亲自?去千秋门下问了。还是出不去。闭门的期限也不明朗。问来问去,只有一?个‘等上头消息’。”
“但有一?件不寻常的事。”她若有所思,“刚才进门前,门外的羽林左卫在奉令调动,急调走至少一?半人手。我问羽林中郎他们调往何?处去,他支支吾吾,半晌也未答我。”
毫无头绪,只有一?个字,等。
梵奴在书?案边练字,湛奴跑来跑去,爬上了阮朝汐的膝盖,软软的手臂搂住她,奶声奶地气?喊,“嬢嬢,陪湛奴玩。”
“湛奴也快开?蒙了罢?来,跟着嬢嬢学执笔。”
白蝉端来一?碟新做好的凝白酥酪,阮朝汐从中段掰开?,往湛奴和梵奴的嘴里各塞一?半,自?己也叼了一?块,耐心地教?抓笔的正确姿势,握着湛奴小小的手,教?他写横。
幼童抓笔不稳,纸上画得乱七八糟,湛奴只当是玩耍,最?后直接丢了笔,小小的指头伸到砚台里蘸墨,笺纸上印下一?个又一?个小掌印,乐得咯咯笑个不停。
几个女官追到西殿来,哭笑不得地把湛奴抱走了。
白蝉拿清水绫布过来,细细地擦拭书?案墨迹,笑说?,“小皇孙还未到三岁,开?蒙早了些。”
阮朝汐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长裙,被?湛奴的小黑手摸来摸去,素色罗裙上多了几道长长的墨痕,她拿湿绫布仔细擦拭着, “确实。我十岁时才开?的蒙。”
白蝉忍着笑,“是不是未开?蒙的小孩儿都?喜欢拿手指头蘸墨写字?奴还记得,当初在云间?坞的书?房,也这么擦过一?回书?案……”
阮朝汐: “……白蝉阿姊!你不说?我都?忘了。”
遮蔽天地的一?场大雨,给人带来某种奇异的安全感。到了掌灯时间?,梵奴被?哄走用?膳,西殿里坐着的都?是云间?坞出来的故人,关门闭户,聊了几句从前旧事,不知谁起的头,问起了将来。
“阿般,我们终归是要?出宫去的。你是打算长居京城,还是回云间?坞?”姜芝边吃晚食边问。
“豫北也不错。”李奕臣在扒饭的空隙插嘴说?。
白蝉想得更多,放下筷子,“京城或是云间?坞也就罢了。如何?能去豫北?”她含蓄问起,“十二娘和郎君的婚事当初议到一?半……”
陆适之和姜芝互看一?眼,赶紧打断话题,笑说?,“还叫十二娘呢?要?改口叫郡主了。”
白蝉郝然道,“叫习惯了,郡主莫怪。”
阮朝汐摇摇头,“京城不相熟的人才叫郡主。白蝉阿姊以后还是叫我阿般吧。”
话题被?岔开?,屋里安静下来。几人各自?擦拭刀剑,白蝉也找了块磨刀石,细细地磨小刀。
阮朝汐继续伏案准备描红本?。
手里描绘着大字轮廓,心境被?白蝉的那句“婚事议到一?半”牵动,掀起少许动荡涟漪。
还记得当初,她就是为了逃避强压在头上的婚事,领着几人连夜奔出豫州。
脱离了坞壁庇护,外头雨骤风急,她时常撞得头破血流,却也见识了海之阔,天之高。她一?步步走到如今,全凭自?己心意。
人生兜兜转转,身边的人去去来来,看似走成一?个圆圈。然而今日的她,早已不是十五岁时满怀愤懑出奔的那个她了。
她停了笔,起身开?窗。瀑布般的雨水从滴水长檐倾泻而下。
从前的她,被?人一?步一?步推着走。如今的她,自?己选择往何?处走。
当前路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时,满腔的愤懑、委屈和焦灼都?消失了,人变得从容。
就如此时此刻,她自?愿留在宣慈殿。明明陷在极凶险的漩涡中心,她却可以平和地闲聊家常,神色宁静地眺望着雨中殿室。
雨声令人静心。她在雨中思人。
她和荀玄微的性情并不相似。他心中筹谋太过,待人接物皆有目的,反而不能纯粹地看人。她和他走得越近,就越能察觉这点?,他看这世间?大多数人的时候,似乎并不是平视,而是俯视的。
人和人之间?的鸿沟,足以隔开?山海。
她难以理解他眼中如何?看一?个人;她对待身边人的态度,他同样颇有微词。
那日大雨中的水榭里,两人依偎在一?处,十指彼此紧扣,情浓之时,荀玄微直白地和她说?了。
“你护着你母亲,护着傅阿池,我不说?你什么。但是阿般,梵奴是元氏子,折磨你的太子乃是他亲兄。哪个幼童不是天真无邪?人生长于尘世间?,岂能不顾虑出身门第,血脉亲族?虎狼之子,还是虎狼。幼童终归会长大的。”
她也同样直白地和他说?。
“我不像三兄深谋远虑,走一?步,看十步。我在红尘世间?走一?回,认识身边这些为数不多的人,眼看他们都?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母亲舍命护我,我也愿意舍命护她。阿池为了母亲落下残疾,她要?学医,我送她学医。宫里结识了梵奴、湛奴,稚童以真心对我,我看顾稚童一?程。谁说?他们将来必定长成虎狼?”
“万一?被?我不幸言中呢?”
“将来若真像三兄所言,虎狼之子,还是长成虎狼,我会想办法?斩虎狼。”
荀玄微叹了声。“固执。似你这般的想法?,要?狠撞一?回南墙才回头。”
当时她怎么回他的?
“别拦我。让我撞南墙。”
荀玄微被?她气?笑了。
大雨中的水榭,两人依偎在一?处,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辩,终归谁说?服不了谁。母亲托她带话、寻大医求毒物的大事,反倒只是轻飘飘一?句话便带过了。
后来雨小了些,他还是拗不过她,亲自?护送她回了千岁门。
一?路替她撑伞前行,一?句话也未说?。目送她进宫门时的眼神幽深难测,不知他当时想什么,她只知道他心中起了波澜,绝不似外表看来那么平和怡然。
总不会是想把她领回去狠责一?顿家法?吧……
阮朝汐的唇角轻轻翘了下,提笔继续描红。
急骤的雨声里,忽然传来一?阵模糊的叫喊声。
叫喊声毫无预兆,从东南方向传来,仿佛两军对垒,前锋从埋伏处猛然现?身,众兵士嘶喊冲杀到了一?处。
阮朝汐的手抖了一?下,笔下的横拐了个弯。
“怎么了?”屋里屋外几个声音同时响起。
谁也猜不出究竟。重重宫墙隔开?的远处很快又响起第二阵冲阵嘶喊。
这回动静更加猛烈,仿佛两军生死搏杀,模模糊糊的喊叫声里时不时夹杂着几声短促惨呼。阮朝汐停笔细听?。
砰砰砰——
殿门外响起震耳欲聋的捶门声。
捶门声近在迟尺,动静才叫真正的猛烈,书?案上的白玉笔洗晃动不止,竟然溅出几滴水,泼在长案上。
数十道嗓音扯着喉咙在门外大喊:
“有贼逆谋反,意图攻打皇城!开?门,开?门!放我等进去,保护老太妃和小殿下安全!”
殿里宫人全数被?惊动了。老太妃起居的正殿里点?亮了灯。
守门内侍惊慌地飞奔来去传讯。
不等门外的捶门喊叫声停下,阮朝汐站在廊下台阶处,几乎同时抬高嗓音喝止,“不要?开?门!”
第119章 第 119 章
遮天蔽日的雨帘, 把雄伟的式乾殿笼罩其中。
殿室内安静不同寻常。围拢着长案跪坐的元治和武泽面色凝重。
一份空白的黄绢圣旨摊在长案上,荀玄微执笔疾书?,写?一条, 念一条。清冽嗓音回荡在密室里。
“奉圣谕,传位于皇六子, 元泇。 ”
“宣城王元治、司空太原王都安为辅政大臣。”
“太子元澈废为庶人,放归冀州, 令守祖宅龙兴地。”
“皇后沈氏、平卢王元宸, 待审论定。”
写?完把笔放去笔山, 吹干淋漓墨迹, 将黄绢圣旨左右卷起,递给元治。“这封遗诏, 可拿去圣驾面前验看。”
在元治欲言又止的眼?神里, 又拿过第二幅黄绢, 毫不迟疑落笔, 洋洋洒洒写?下截然不同的遗诏。
口?吻平静念道?, “奉圣谕, 传位于宣城王,元治。”
元治的呼吸猛然粗重起来,霍然起身!
他站在书?案边, 极力遏制着激动起伏的情绪,指向第二行,“这里。辅政大臣的名姓,添上荀君自?己。”
荀玄微淡淡一笑,“谢殿下。”
“司空太原王都安、尚书?令颍川荀玄微, 为辅政大臣。”念到?这里顿了顿,“辅政大臣按惯例可有四人。”
“还有大长秋卿。”元治转身面对在场的武泽, 许诺下去,“大长秋卿人在内廷,姓名虽不在辅政大臣的名列中,实为辅政大臣。”
“如此?为三人。”荀玄微语气寻常地提议,“臣和王司空为文臣,大长秋卿为内相?。殿下可考虑过提拔武勋之臣,为辅政大臣第四人?”
元治神色显露瞬间的异样,随即压下去。
“不必添人了。”
荀玄微的视线瞥过对面一眼?,不再劝说,继续落笔,边写?边念道?,“太子元澈废为庶人,放归冀州,令守祖陵龙兴地……”
元治的面色再度绷紧了。
他强做镇定地试探。“小王觉得此?处不妥。荀君觉得——是不是应当改一改?”
试探被轻巧地拨了回来。“还请殿下明示?”
窗外雷声隆隆。
室内的两份遗诏,逐渐成?型。
一阵急骤脚步声走近,门外响起紧急的敲门声。“殿下,大事不好?!”
门外传讯之人的声音都变了。“东宫五百禁卫哗变,欲闯宫抢出废太子!逆党已经?闯入太极门了!如何?应答,请殿下明示!”
元治毫不惊慌,似乎早有准备,即刻下令。
“区区五百人而已。急调内廷诸卫,入太极门围剿。”
荀玄微放下笔起身,“五百人虽不多,于宫禁要地哗变,只怕会惊扰了各方。殿下召萧昉入宫罢。他手里可以调动的兵马不少。”
元治却不同意。“两千内廷禁卫,镇压不了区区五百人?不必萧昉插手!”
荀玄微的目光多了深思,落在第二份圣旨上。
四位辅政大臣名录,第四位从缺,没有统领京畿治安的司州刺史萧昉。
元治传下围剿之令,压抑着激动神色大步过来。
“荀君,这可如何?是好?。”他故意叹息,“东宫禁卫哗变逼宫,太子阿兄果然有谋逆之意啊。犯下谋逆大罪之人,如何?看守祖陵?”
荀玄微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意往下道?,“殿下说的是。既然犯下了谋逆大罪,显然不能?放回冀州看守祖陵龙兴地了。遗诏还是要改。”
“荀君请动笔。”
荀玄微坐回书?案后,又换了张空白黄绢,重新提笔书?写?。
“东宫禁卫这些日子都安分守己,为何?今夜突然哗变?方才见殿下应变镇定自?若,可是提前知晓了什么消息?”
元治坐在对面,目光炯炯盯着正在书?写?的新遗诏,矢口?否认知情。“或许圣驾病情不稳的消息泄露出去了?亦或是有逆臣暗中勾连。小王不得而知。”
他一口?否认,荀玄微也不再追问。执笔挽袖写?下:
“太子谋逆逼宫,悖逆难赦,废为庶人,幽囚掖庭。”
吹了吹淋漓的墨迹,推过去对面,“殿下觉得如何??”
元治盯着“幽囚掖庭”四个字,迟疑道?,“这……犯下谋逆大罪,只是幽囚于掖庭,不妥当罢?万一他以后……”
“幽囚掖庭”四个字被涂抹去了。修长有力的手提笔蘸墨,另写?下冷冰冰的十个字,“念天家典德,赐衣冠全尸。”
元治鼻息粗重,执掌生死的激动战栗感蔓延全身。
“如此?甚好?!劳烦荀君撰写?一份。”
荀玄微提笔撰写?的同时,不动声色提起,“今夜不安宁,宣慈殿老太妃那处的羽林左卫,莫要撤去了。”
元治支吾了一声,含糊应对过去。
有些事他并?未对荀玄微直说。羽林左卫,其实早已经?秘密调走了大半。
圣驾身体眼?看不好?,或许撑不过今夜,他已经?秘密调动了内廷诸卫,着重把守千秋门和万岁门,就是防备萧昉手里的左右翎卫。
皇伯对他推心置腹的一番话,令他心神震动,深以为然。寒门天子初登大位,需要杀鸡儆猴。荀玄微他要留下,那就先动萧昉。
圣驾宾天之夜,就是萧氏倒塌之事。定以谋逆大罪,收回司州刺史的兵权,以兰陵萧氏的血,震慑天下士族,立下他元治的赫赫威名。
看护宣慈殿的兵力,原本只剩下一半了。
应对东宫哗变,又抽走一半。
剩下的那点兵力,也不是为了看顾老太妃的……而是要趁夜替他秘密做妥一桩大事。
——————
“郡主?,是卑职!”宣慈殿门外有道?耳熟的大嗓门响起,“羽林左中郎!卑职奉命看顾宣慈殿多日了!我等受命保护老太妃和小殿下,绝无异心!”
阮朝汐扬声问,“何?人命你来保护老太妃和小殿下?”
“自?然是守卫内廷的宣城王殿下。刚刚紧急传令过来。”
门外羽林左中郎焦躁地高喊,“刚才那阵喊杀声,郡主?可听见了?今夜有贼逆谋反逼宫,正在攻打?皇城!”
各处殿室传来震惊的呼声。
“慢着!”阮朝汐喝止了两名急于报信的内侍,“何?方贼逆攻打?皇城?”
“情势紧急,不能?再耽搁了郡主?,赶紧开门,放卑职等进去细禀!莫要延误了时机!”
阮朝汐提剑冒雨走下台阶。
头顶雷声隆隆不止,雨势一阵大一阵小,各处廊下挂的灯笼在雨里显露朦胧的光。走出十几步,肩头便湿透了。白蝉急忙撑着伞追上去。
宫人从各处聚拢,有的撑伞,有的顾不得撑伞,手里各自?紧张握着之前分发下去的防身武器。
“一两句话足够说清楚了。”阮朝汐站在庭院水洼里,冒雨喊话。
“你们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下午我问羽林左卫为何?突然调动,兵马调动去何?处,你们也支支吾吾不肯说。现在我再问你一句,宣城王下令的原话是什么?说给我听。”
门外没了动静。
守门的内侍凑去门缝往外张望,片刻后,忽然整个人弹跳般往后猛退几步,捂着胸口?,摔倒在地上。
众人齐声惊呼!
一截雪亮的剑尖从门缝里直插进来,带着淋漓血迹,从上往下直接一个劈斩动作!意图把门栓斩成?两截。
但门栓新换了精铁制,劈斩之下纹丝不动,反倒把剑身震开。外面的人见劈不动,随即上下拨动起铁门栓,意图把铁门栓拨去旁边。
又几把刀剑插进门缝,迅速上下拨动,试图撬开门栓。动作极快,门栓瞬间便被撬去边上,摇摇欲坠,有人在门外高喝道?,“把门推开!”
阮朝汐心里一沉。事有诈!刚才那套说辞都不可信。
她疾步往门边走,疾走的动作很?快变做奔跑,“关门,莫让他们进来!”
————
天边雷声阵阵,大雨如瀑。
两份内容截然不同的遗诏,一份被元治秘密收藏于怀中,另一份被他卷起握在手中,匆忙往寝殿方向行去。
圣驾从早上就大不好?了,眼?看着撑不过今夜。趁着圣驾还有意识,当面看过一遍,当众亲口?承认遗诏无误,从此?定下乾坤。
荀玄微起身目送元治离去。密室里只剩下两人,武泽仔细关好?门,拂去身上几滴飞溅雨点,附耳悄悄说了几句。
“原来如此?……”荀玄微点点头,“多谢告知。如今看来,荀某侥幸避开了一场杀身之祸,而萧使君那边,多半是避不开了?”
武泽叹息道?,“荀令君能?够避开这场滔天祸事,已经?是大幸。顾不得其他人。”
荀玄微轻轻笑了声,转回书?案坐下。
“天家寒门出身,忌惮士族,我看得出。但治理天下,岂是简简单单一句‘杀士族’能?解决?我只听闻以仁治国,以民生治国,未曾听说以杀治国的。”
他随手拿起一份新的空白绢书?,卷轴拉开,摊在书?案上。
“这些年过江南渡的士族门第有多少?带去南边的族产资财、经?史古籍、部曲佃户有多少?杀尽一姓士族、攻破一处坞壁容易。随之而来的,是大批中原士族舍弃坞壁,离乡背土,惊恐南渡。失去了坞壁庇护的乡郡流民四散,田亩抛荒,流寇横行四野,百里缈无人烟。南边反倒兴盛昌隆,自?诩为天命所归。这是朝廷想看到?的局面?”
“这……”武泽呐呐地道?,“我自?小入宫,未去过乡郡地方。朝堂上的事,还是得荀君拿主?意。”
“不。现在是大长秋卿拿主?意的时候。”
武泽吃了一惊。 “如何?说?”
修长的手再度执笔蘸墨。
指节点了点空白绢书?,荀玄微淡淡道?了句,
“已然有两份遗旨,为何?不能?有第三份?圣驾属意皇六子梵奴。大长秋卿……拨乱反正的机会,就在眼?前。”
“你我扶持小殿下登基,大长秋卿立下拥立之大功,我以此?身报效朝廷。将来去了九泉地下,大长秋卿,你亦无愧于圣驾面前。”
————
大雨如瀑,从黑沉夜空洒落天地。宣慈殿长廊悬挂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还有三两盏未熄灭,成?为黑夜中仅存的光芒。
几个回过神来的宫人扑过去就要插紧门栓,但门外不知多少人在合力推门,厚重大门发出沉重声响。一点点地打?开,隔着敞开门缝可以看到?门外羽林将士的脸。
就在这时,李奕臣疾奔到?门边,双臂肌肉隆起发力,暴喝一声,才推开少许的包铁厚门再度轰然关紧,几乎拍在门外禁卫的脸上,门外响起愤怒叱骂声。
“来多几个人!”李奕臣吃力地招呼,“外头人多——有点顶不住!”
守门的几个内侍最先冲上来,带动周围七八个人呼啦啦地往前冲,迅速组成?人墙,避开剑锋刀锋胡乱戳刺的门缝处,众人冒雨合力顶住了厚重木门。
阮朝汐迅速捡起地上的精铁门栓,重新插回去,牢牢扣在门后。
两边来回争夺了片刻,外头没了动静。
可怕的寂静里,短暂时间拉得极长,忽然一声高喝传来,“预备——开弓——射 !”厚重木门的上下左右处同时响起了闷声。众人瞳孔骤然收缩。
“箭!他们放箭了!”
门外声音高喊,“这一轮箭,只是警示!刀箭无眼?,意外伤了贵人不好?。郡主?,宣慈殿里这些老弱宫人能?拦阻多久?还是直接开门罢。外头贼逆来势汹汹,卑职今日必须带走小殿下。”
随即高声喝道?,“第二轮弓箭手!”
大雨滂沱的漆黑夜幕里,一轮箭雨越过高墙,直插庭院。几个躲避不急的宫人中箭倒下。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宫人们四下奔逃。
阮朝汐站在殿门后,深深地呼吸吐气,往光亮处走出几步,“发给你们的防身兵器呢?”
“防身兵器还未用到?,人就要溃散奔逃了?前头的人还在奋力防御,殿门还未失守,你们就要抛下武器,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旁人手里了?”
惊惶奔逃的宫人逐渐停住了脚步,视线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都站这里来。” 阮朝汐抬手抹了把脸颊边湿漉漉的发丝,示意所有人站去两边宫墙下,“从门外仰射,箭射不到?围墙下。这里一大片都是安全的。——都过来,站在安全的地方,发力挡住殿门。”
殿门许久岿然不动,门外响起咒骂声。“儿郎们发力凿!凿穿木门!把门打?开!”
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出去。
仿佛海面升起风暴,暴风雨的阵眼?中央,却显出诡异的风平浪静。
里外都失了声响,耳边除了沙沙雨声,只有铁器不停在木门开凿孔洞的吱呀声响,听来令人牙酸。门里众人眼?睁睁看着门板震动,木屑散碎落掉落水泊里。
门外的羽林中郎把守宣慈殿不少时日了,隔门高声喊话,“郡主?,何?必为难我们。我们也都是奉命而行。郡主?你也不过是借住在殿里的。老太妃未曾发话,郡主?何?必挡在前头呢。”
阮朝汐抬手抹去沾在眉眼?间遮蔽视线的雨滴,盯着木门漆皮掉落,逐渐往里凸起。
“人人都奉命而行,人人都推诿责任在他人身上,不知各位夜晚归家之后,洗净染血的手,可能?心安理得入睡?”
门外没了声音。阮朝汐握剑站在雨中,沉静地接下去道?,“我只知道?,今日殿门开,以后我再不能?安睡。”
木门发出沉闷的呻///吟,里外众人齐齐发出一声大喊,铁矛头硬生生凿穿了一个洞。
铁矛头抽了出去。开凿的洞太小,刀剑不足以扎进来,有几只眼?睛从外往里窥探。阮朝汐顶着窥探的视线往前两步,抬手捂住新开凿的洞。
“不必往里窥探。我就站在门后。你们往里戳刺,头一个戳中的必然是我。”
“宣城王殿下除了下令带走梵奴,还下令什么?” 她锐利追问,“被你们羽林左卫带走了小殿下,这里亲眼?目睹的满殿宫人,还能?活命么?”
外头无人应答。
凿开的孔洞处没动静了。门外将士换了地方,铁器继续从上下左右边缘开凿。殿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李奕臣低声嘀咕,“他们什么意思?”
阮朝汐侧耳细听着各处的十几处凿孔声,抬手一一指出方位。
“你看,他们只避开我这处,但还是继续凿孔,准备往孔洞里戳刺,伺机打?开殿门。宣城王这回直接派羽林左卫带走梵奴,连冒名都不做了。若被他们攻入殿来,除了老太妃、湛奴和我三个,这里亲眼?目睹的其他人,只怕都逃不过一场劫难了。”
门外又开始高喊,“殿下严令,无论如何?也得把人带走!开门,开门!不开门格杀勿论!”
滋啦——滋啦——
令人牙酸的开凿声里,许多地方同时出现了凿孔声,木屑大片大片地往下掉。
阮朝汐盯着木门各处逐渐出现的细小裂缝,手中利剑出鞘,动作毫不迟疑,往最先凿开的那处孔洞笔直戳去。
门外传来一声闷哼。
众多脚步声凌乱地往后退,四面八方的凿孔声停止了。
阮朝汐盯着紧闭的门,带血的剑尖从孔洞里抽回来,撩起长裙,在裙摆上抹去血迹。
“他们强兵利刃,难道?我们就要束手待毙?有利器的都站过来!”
第120章 第 120 章
大雨冲刷青石地面?。
众多?利器对准了各处开凿中的门洞, 殿门边血迹斑斑,积出的血泊又很快被雨水冲走。
门外又射了两轮箭,未能逼退守门宫人。两边隔门互相戳刺, 倒地的伤患被迅速抬走裹伤,落在地上的武器被被另一人捡起, 紧紧握在手中,继续守卫在殿门后。
长达整刻钟的攻防后, 令人牙酸的凿孔声停止了。门外可疑地安静片刻, 一道长梯搭上宫墙。
李奕臣嘿地笑了。“不走门, 改走墙了。”
他反手拔刀, 奔过?去守在长梯下方的宫墙边,招了招手。姜芝和?陆适之熟练地一左一右站在他身侧, 摆出捕杀阵势。
砰——耳边又传来一声轰然大响。这回是西南边发出的动?静。
那声响毫无预兆, 从西南方向传来, 震得大地也颤动?起来。
正殿里留守看护的几?个年长女官探出头来, 颤巍巍叫喊, “刚才?是地动?了?”
然而地动?哪有这么?大的声响。
很快又响起第二声。
不知千秋门那边发生了什么?, 有众多?嗓音同发一声大喊! 模模糊糊的喊叫声带着惊恐意味,隔着众多?道宫墙,竟然传来了皇城北部的宣慈殿。
阮朝汐耳听着轰鸣动?静和?惊恐大喊, 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起前几?日刚见过?的军中重器。
萧昉送她入千秋门那夜,除了五百精兵,还带了个极有威慑力的大家伙。
“撞车?”她喃喃地道。
————
天边雷声阵阵,半夜的雨势逐渐转小了。
荀玄微撑伞走出侧殿, 夜风裹挟着冰凉的水汽扑面?而来。
大长秋卿武泽忧心忡忡地走在他身侧。
两人并肩站在空旷的式乾殿外,远处太?极门下的厮杀呐喊声已经微弱不可闻。
荀玄微在夜色里远眺雨中模糊不清的太?极门。
“说起来, 东宫禁卫突然哗变,时?机蹊跷。宣城王殿下说他不知情……大长秋卿可知真假?”
武泽摇摇头,“不敢说。”
“有这三个字足够了。”荀玄微转身往南,撑伞沿着上百级汉白玉台阶往下走。
武泽吃了一惊,追上来道,“前头太?极门正乱着,刀剑无眼,荀令君不好出去。”
“心中有挂怀。”荀玄微道,“出去看看。”
武泽匆忙找来几?名金吾卫护卫,荀玄微在雨中撑伞前行,下了白玉阶,走过?式乾门,前方太?极殿外尸横遍野,小股残兵还在冒雨厮杀,金吾卫冲上来提盾挡住一支不知何处射来的冷箭。
踩过?太?极门下的血泊,霍清川焦灼地等候在松柏道下,撑伞疾步上前。
“郎君!”两人往外皇城的云龙门方向走,霍清川低声回禀,“东宫今夜有异动?,萧使君遣人来问,要不要他的左右翎卫入内廷。”
“替我传话给他,叫他不计手段入内廷,我在式乾殿等他。他今夜入不了内廷,左右翎卫今夜压不住宫内局面?,等到天明后,会有天子口?谕传他入殿,白绫绞杀等着他。”
霍清川大吃一惊,“仆即刻便去!”
荀玄微思索着,又叮嘱了一句,“让他从千秋门入。路过?宣慈殿时?,替我看一看里头可好。”
————
冲刷庭院的雨势逐渐转小了。
宣慈殿的敞庭里血迹斑斑,新一批试图从宫墙翻入的五六名禁卫被众宫人联手戳翻在地,死了的尸体拖去角落,未死的绑缚起来,扔去另一边角落。
殿门依旧紧闭着。
新一波箭雨从外疾射而入,外头为了破门已经不顾忌死活。宫人们熟练地退避去各处围墙死角和?步廊下。阮朝汐领着姜芝、白蝉,以?及携带利器的七八名宫人,站在门后,严防死守。
门外的呼喝动?静奇异地消失了。
“你们听。”阮朝汐侧耳细听,“我似乎听到许多?脚步疾奔的声响。是不是有兵力调拨过?来?”
李奕臣、姜芝和?陆适之同时?趴去地上听响动?,脸色不约而同地难看起来。
三人同时?道,“羽林左卫退走,有重兵过?来!”
殿门外很快传来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大批禁卫穿过?长巷,由西边直奔东面?。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有什么?沉重的滚轮声从远处传来,声响越来越大。门外宫道铺设的青砖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响。
殿门里寂然无声,所?有人屏息静气,耳听着这一拨未知兵马的动?向。
沉重的滚轮声未停,从殿门前过?去了。
众多?奔跑脚步声,一部分从殿门前过?去了,却有不少停在门外。
“老太?妃可安好?”
门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大喊声,“寿春郡主可安好?”“小殿下可安好?” “小皇孙可安好?”
阮朝汐接过?白蝉递来的细布,站在千疮百孔的门后,抬手拭去白皙脸颊的点?点?血迹, “外头何人。”
“萧使君麾下左翎卫!”为首的中郎将大喊,“里头说话的可是寿春郡主?我等救驾来迟,郡主恕罪!还请郡主开门!”
“不开。”阮朝汐冷冷道,“你自报家门是左翎卫,你就是左翎卫了?叫你们萧使君自己来喊话,我们再开门不迟。”
门外急道,“我家萧使君不得空!今夜有贼逆哗变,意图逼宫,萧使君已经赶去式乾殿了!”
“谁知你说话真假?”阮朝汐扬声道,“你们若真是奉命前来护卫的左翎卫,就在门外护卫着。开不开殿门,等你家萧使君来了再说!”
门外嘀咕了几?句,安静下来。
有内侍大着胆子凑去门边窥探。
只看一眼,便飞快地跑回来,“殿外的将士沿着宫道值守。看样子……确实看守起宣慈殿来了。”
但阮朝汐经过?这一夜,谁也不信了。
“便是萧使君亲自过?来,也不要急着开门。”她轻声吩咐下去,“人心难测,谁知外头的将士奉了什么?命,打算做什么?。除非荀令君来了,亲自站在门外,你们见了人再开门。”
羽林左卫见势不对,四下溃散奔走。门外换了一批人,意图破门而入的攻势总算停下了。
激战了整个时?辰的庭院安静下来。
宫人们陆陆续续从躲避箭雨的各处走出,收拾扎了满地的箭矢,把俘虏拖跩去殿室里集中看守,处置尸体,清扫血迹。
短短一个时?辰的攻防激战令人精疲力竭,众人疲惫至极,不轮值守夜的宫人纷纷在地上一躺,就地入睡。
阮朝汐去了趟灯火通明的正殿。老太?妃抱着沉睡的湛奴坐在卧床上,梵奴依偎在身边,黑亮的眼睛大睁着。
“嬢嬢,坏人走了么??”
阮朝汐去盆里洗净了手,摸了摸他头上的小髻。
“坏人已经走了。现在门外的不见得是坏人。我只是防备万一,再三确认罢了。”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最好的可能。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字,等。”
殿外就此没了动?静。
三更天后,梵奴实在撑不住,枕着她的手肘睡下了。
曹老太?妃这些日子吃睡不好,头上斑白的银丝明显增加许多?。她抱着湛奴,叹息着和?阮朝汐说话。
“看到你,就像看到我年轻时?候。等活到我这个年岁,这辈子算是看开了。佛经里说,苦海无涯。处处都是苦海里没了顶的苦命人,捞出来一个,捞不了十个。捞出来十个,身边还有上百个,上千个,哪里捞的过?来。索性两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囫囵着过?罢。”
阮朝汐笑了笑,“能捞一个是一个。对了,还未替我母亲谢过?老太?妃。我母亲说,老太?妃当年赠送的一本?佛经救了她。”
曹老太?妃摆摆手。“她是自己救了自己,不提了。等这回事过?去,我也把这些年积攒的体己全捐出去,在京城里新建一座佛寺,我也搬去佛寺里修行罢。这两孩子和?你有缘,以?后你得空了,多?探望探望便是。”
阮朝汐轻轻抚摸着梵奴头顶的小髻,并未应下。
“但臣女很快要出宫了。应该不会在京城久留。”
曹老太?妃惋惜地转动?佛珠。“才?入京几?日,怎么?就要出京!你母亲呢,你丢下她在京城里,自己出京去?”
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放下梵奴,起身拜倒。
“阿般和?母亲相聚,不忍离别。母亲已经是带发修行的佛家居士,也早想摆脱俗世红尘。只是母亲身上还有淑妃的头衔,难以?离京,不知老太?妃可否恩准……”
曹老太?妃明白她的意思,沉吟道,“你母亲是皇帝的人。后宫事我原本?是不管的……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做主一次,勾除宫里的头衔,让她干干净净入佛门便是。”
阮朝汐眼眶发热,郑重大礼拜谢,“多?谢老太?妃。”
“起来坐下罢。” 曹老太?妃怜爱地摸摸卧床上并肩睡熟的两个幼童,“这俩孩子都可怜,小小年纪没了娘,夜里都睡不安稳。你在京城时?,多?来看看他们也就行了。”
“一定。”
曹老太?妃又摸了摸梵奴,叹息说, “听闻皇帝不大好了,不知是不是定下梵奴,怎么?还未见诏书啊……”
正絮絮念叨时?,忽然有人疾奔过?来,在寝殿外叫道,“郡主,萧使君来了!正在外头叫门。”
阮朝汐应声道,“萧使君来了也不开,隔门问他。把他的来意和?打算,事无巨细地问清楚。”
话音刚落,回禀之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急忙道,“荀令君也来了,和?萧使君一同在外头。奴婢开不开门?”
阮朝汐微微一怔,即刻起身!
——
四更末时?刻,浓重夜色逐渐褪去。
整夜的滂沱大雨逐渐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势始终未停。东方显露出一抹鱼肚白。
大批步兵疾奔的脚步声响彻宫道。桐油火把不畏小雨,火把点?亮的光芒团团聚拢殿门外,映亮黑沉天幕。
萧昉在门外高声道,“小阿般,我来了。开门!哎哟这门怎么?戳成筛子了。”
阮朝汐透过?孔洞往外望去。萧昉穿了身明晃晃的两档铠站在门外,正弯腰打量着门上刀砍凿穿的痕迹。
荀玄微撑伞立于门外,凝目注视着千疮百孔的殿门。
看到熟悉的颀长身影,阮朝汐绷紧到了极致的心弦倏然一松,眉眼瞬间舒展开来。
“开门。”
或许是隔门听到了她的声音,正打量着门上刀斧痕迹的目光转过?来,直视门里。
伤痕累累的殿门吱呀呻\\吟着,从里打开了。阮朝汐当先迈出殿外,平静地唤了声,“三兄。”
雨势至今未停。阮朝汐整夜紧绷心弦,始终未换衣裳,周身早湿透了,内外几?层单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长发也早湿透了,几?缕乌黑发丝凌乱无章的贴在脸颊边。
细看起来,整个人的衣裳发髻都凌乱不堪,但她握剑出门那一瞬间,眼神和?气势十足锋锐,足以?忽略身上凌乱的穿戴,一眼只看到站在殿门中央的人。
借着周围火光,荀玄微头一眼便看到她脸上沾染的血痕。擦拭过?,但擦拭得不干净。
皎洁玉色的动?人容颜染了血,女郎纤柔的手稳稳握着剑,矛盾而锐利,惊人的夺目。
她踏出门的那个刹那,门外所?有的视线齐齐交汇过?去,所?有声响同时?消失了。
寂静无声的瞬间里,有脚步声响起。
荀玄微撑伞走过?震惊失语的萧昉身侧,缓步上台阶,十二骨纸伞移去阮朝汐头上,替她挡住细密雨丝。
伞柄往下半尺,油纸伞面?隔绝了众人视线。
荀玄微替她仔细地抹去雪白额头和?脸颊处的血迹。“今夜惊险,险些出事。”
阮朝汐抬头冲他笑了笑,“还好。还能支撑。”
萧昉和?荀玄微一处,周围的兵马确实前来护卫,她极度绷紧的心弦一丝一丝地放松下来。“局面?可安定了?”
“算是平定下了。”
荀玄微把伞略微抬起,对阮朝汐身后跟随的宫人道,“圣上夜里已经大行,停灵在式乾殿。你们可有准备白麻布?四处门楣都可以?挂起来了。国丧在即,各自准备丧衣。”
没有哭声,没有大礼长拜,宫人疲惫而安静地开始准备麻布和?丧衣。
荀玄微转过?身来,留意到阮朝汐至今紧握手中的染血长剑。
“此地已经安全。剑可以?收起了。”
阮朝汐低头去看手中的剑。
被提醒了一句,她才?蓦然意识到,手把剑柄握得太?紧,白皙秀气的手背浮起大片青筋,以?至于松手的动?作竟然变得困难。
她缓慢地把手指一根根松开,剑身朝下,将剑柄递过?去。
剑柄上一片血迹。
她起先以?为那些血迹是别人的,直到荀玄微拉过?她的右手,摊开手掌查看,她才?赫然发现自己的右掌心不知何时?早已鲜血淋漓,她竟不觉得痛。
染血手掌迅速蜷起,藏于身后,她换了只手把剑递过?去。“原物奉还。”
荀玄微凝视几?眼剑身剑柄沾染的血迹,长剑归鞘,挂在腰间。
广袖在风中扬起,他抬手往前,毫不避忌地握住她的手。“随我出宫。”
阮朝汐吃了一惊,本?能地瞥向四周。
李奕臣紧跟在身后,瞧了个正着,不自然地咳了声,自己视线往旁边瞥去不看,抬手往周围一挡,
“看什么?看,别瞎看。”
这一下欲盖弥彰,原本?被伞遮挡着没留意到的视线也都齐刷刷盯过?来。
阮朝汐听到萧昉清晰地倒抽了口?气,她自己也无声地吸了一口?气,脸颊耳尖热辣辣的,不知现在什么?颜色。
她飞快地往后抽了下手,没抽动?,低声道,“三兄!”
“大局已定,不必再顾忌什么?。随我来,我把昨夜的事说给你听。”
油纸伞细心地撑在头顶挡雨,荀玄微紧握住她微凉的手,引她下了殿门几?级台阶,往千秋门方向缓行。
路上简略和?她说起。
“圣上宾天,留下遗诏,梵奴奉诏继位。”
“太?子谋逆,赐死于后殿。”
“我,萧昉,王司空三人,奉遗诏辅佐幼帝,为辅政之大臣。”
“大长秋卿在式乾殿等候。萧昉现在就要迎老太?妃和?梵奴去灵前祭拜了。”
阮朝汐仔细听着。听来听去,似乎少了个人。
“宣城王呢?”
“他当初所?求,无非是不受太?子欺凌。如今太?子赐死,他当初之所?求,已经达成了。”
荀玄微淡淡道了句,转开话题, “不说不相干的人了。你的手伤得不轻,让我看看。”
阮朝汐的手缩在袖中,不愿让他看。
荀玄微轻声缓语地哄出半条长巷,蜷在袖中的右手终于缓缓探出来,血肉模糊的手掌摊开在晨光下。
荀玄微停步仔细探查。
“手心整块皮都磨破脱落了。”
他叹了声,取出一方干净布帕,简单地包裹了一下,在虎口?处扎了个结。“等出去后好好地治。”
阮朝汐不甚在意,抬手打量几?眼, “小伤。我都不觉得痛。”
“那是你眼下心神紧绷,整个人都快绷成了一张弓。等回去青台巷,在你自己的院子里睡一晚,心绪舒缓下来,你明日起身再看痛不痛。”
“好了三兄,我母亲说过?,莫四兄调制的金疮药好用。我这里还有许多?备着,不怕。”
“是,你都不怕。只有我担惊受怕。”
两人絮絮说着,一路缓行到了千秋门下。荀玄微停住脚步,仰头注视小雨中的巍峨门楼。
千秋门守将已经换了人。绞索转动?的沉重声响里,沉重宫门在面?前缓缓打开了。
他把伞递过?身侧,“替我拿着。”
阮朝汐诧异地接过?伞。
右手裹了伤,她只能以?左手撑伞,手臂抬高,油纸大伞撑在两人的头顶上方,遮挡住细雨。“怎么?了?”
荀玄微只说,“伞拿稳了。”
下一刻,温热的手掌却牢牢揽住她的腰。阮朝汐吃惊地“咦?”了声,视野忽然一阵晃动?,整个人已经被横抱而起。
雨伞晃了晃,露出半角天空,连绵的小雨滴落在她的脸颊上。
脸颊上滴落的雨滴,连同长睫上挂着的一滴雨水,都被长指细心抹去了。荀玄微低头看她睁大的眼睛,眸光里带出不明显的笑意,慢悠悠地提醒,“伞拿稳。”
十二骨伞面?晃了晃,遮挡在两人的头顶上方,挡住了雨丝。
阮朝汐震惊地撑着伞。
毫无防备被抱出了千秋门,穿过?厚重门洞,门外出现了霍清川等候的身影。
霍清川轻咳了声,视线撇开旁边,“郎君,步辇备好了。”
阮朝汐骤然见了熟人的面?,脸颊又是一阵火辣辣,这才?后知后觉地细微挣扎起来。“放我下去,我自己走。”
荀玄微不放手。
“之前送你入此门时?,我便想着,终有迎你出来的一日。”
他稳稳地抱着,把她抱上步辇,打湿的长裙摆仔细地替她整理?好。“阿般,我们一起出宫,回青台巷。”
阮朝汐低低地应了声,“不只是我们两个。母亲、阿池,所?有跟随我入宫的人,还有夏女官。所?有想出宫的人,都随我们出宫去。”
荀玄微侧身,示意她看身后走出千秋门的长长一列人龙。
“所?有人都随我们出宫。这下放心了?”
阮朝汐清浅地笑了。
步辇抬起,荀玄微护送步辇左侧前行。绵密细雨还在下着,阮朝汐左手依旧撑着那把伞,手肘搭在步辇扶手上,伞面?往左边倾斜,遮住了雨中缓行的人。
“三兄。” 她悄声道。
“嗯?”
“真好。”
荀玄微噙着笑睨一眼过?来。
“是今日出宫‘真好’,还是回青台巷‘真好’?亦或是此时?此刻,你我走在雨中‘真好’?说清楚些。”
阮朝汐忍不住地笑。说的还是那句,“真好。”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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