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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0章 第 130 章


    深夜里的院门敞开?。


    头?顶一轮清浅弯月, 映出蔷薇花架下依偎坐在一处的人影。


    长木案上放着两盒黑白玉棋子。


    哒,荀玄微放下一枚黑子。


    “阿般,你也如实说?, 你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阮朝汐抬手掩住倦怠的呵欠。“我现在想什么?我从傍晚等你等到深更半夜,眼睛都睁不开?, 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荀玄微哑然片刻,摇摇头?, 自?己?笑了。


    这是个他从未想过的答案。


    若是他未当面问出口, 只是心底暗中揣测,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听来的答案竟会如此直白。


    哒,阮朝汐趴在温凉的木案上, 半阖着眼帘, 指尖落下一枚白子。


    “轮到我问了。湛奴被你打?算送去何处?”


    荀玄微掂起一枚黑子, 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玉石。


    “已然允诺你不送冀州。我对他一个幼童并无甚偏见, 倒也不必赶尽杀绝。近日南朝送来了国书, 庆贺梵奴登基的使团已经在路上了。——原打?算把湛奴送去南朝, 做个质子。”


    阮朝汐抬手拍了他一巴掌。 “从未听闻过两三岁的质子。不成!”


    “已经被你拦截下来,事当然不成了。”啪嗒,指尖黑子落于棋盘。


    “轮到我问了。阿般, 你当真没有气恼我,记恨我,没有打?算从我嘴里问清楚究竟后,就把我赶出门去,从此不理睬我?”


    阮朝汐睁开?困倦得泪汪汪的眼, 看了眼头?顶月色。


    “这是我第几?回应答你了?翻来覆去问个不停。没有,事归事, 人归人。三兄对湛奴的处置过于严苛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但你说?的那些没想过。”


    她掂起一枚白子,哒,在棋盘清脆落下。


    “轮到我问了。霍大兄早上跟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你授意的?好叫我今日急急忙忙去寻母亲?给我阿娘迁坟入京的打?算,是真的还是假的?”


    “在你面前或许没有把话?说?尽,但只要说?的都不是虚言。霍清川这趟去阮氏壁,确实要谈迁坟的事。你阿娘头?顶着‘泰山羊氏’的头?衔,拖延不得,要尽快移出阮氏壁。”


    阮朝汐点点头?。


    想探听的事都询问清楚,人放松地趴在长案上,困倦的眼皮逐渐阖拢。“我没有疑问了。困……我想睡了。”


    啪嗒,耳边又传来一声清脆的落子声。


    “最后一个问题。湛奴占了荼蘼院,阿般,你可愿随我去主院睡下?”


    阮朝汐闭着眼,往长木案对面伸出了手。


    笼罩整夜的眉眼郁色终于彻底舒展。荀玄微抱琴起身,握住了月下递过来的纤长柔软的手。


    ———


    木楼里的油灯点起一盏,又刻意拨暗了,发散出微弱的亮光。


    时?辰已过三更,阮朝汐极少这么晚不睡,困倦得东倒西歪,人直接扑倒在卧床里。


    一只手伸过来,替她拔下发髻间的兔儿玉簪和两只耳铛,整齐摆放在瓷枕后,又动作极轻地替她解衣。


    阮朝汐翻了个身,顺从地抬起手臂,随着动作褪下外裳。


    两边挂起的青纱帐放下了。


    荀玄微坐在床边,低头?凝视着恬静美好的睡颜。


    看似寻常平静的五月初夏的夜晚,对于他来说?,不啻于经历一场飓风大浪。


    他缓缓俯身,一个吻轻啄在嫣红菱唇边。


    起先是舒缓绵密的,仿佛山间汩汩流淌的清涧溪水。溪水逐渐涌起了浪涛,汩汩流淌的温柔的清溪变成了奔流的大河。


    唯一一盏点亮的油灯被风吹熄了。黑暗的室内,木门被仔细反栓好,帷帐拉下,只有对着后院青山的直棂窗敞开?着,薄纱般的月光映照在帐子外,透进?朦胧微光。


    耳畔传来轻声的询问。


    阮朝汐困倦得睁不开?眼,抬起两只手臂,摸索着圈拢上去。


    “玄鸟呢?”她闭着眼,指尖一寸寸地上下摸索着。


    柔软的指尖被攥住了,往旁边挪了几?寸,停在肩胛骨上方。“这处。”


    指腹摸索到了刺青。


    她在朦胧的黑暗里凑过去,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极深的齿痕。指腹又沿着齿痕抚摸一圈,至少两三日不会褪,满意地放了手。


    “以后再莫要这样做了。”困意上涌,她已经陷入半梦半醒之?间,几?乎听不清的喃喃的气声说?话?。


    “我会好好看顾湛奴长大,不会让他长成白眼狼……三兄信我。”


    “我不会再对他做什么了。”身侧的人低低地慨叹,“阿般也信我。”


    才抚摸过刺青的手腕被握住了。


    衣带松松地缠绕了两圈,把两只纤细手腕拉在一处。


    激流中的小舟荡漾起伏,今夜她的困倦显而易见,动作比浴间里那次轻松得多。她整个人裹在柔软的薄被里,满头?青丝凌乱地垂落,一波波的流水波浪舒缓地冲刷全身,她趴在温暖的胸膛上,耳听着有力的心跳,不知何时?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


    初夏明亮的日光从窗外映照进?来,映亮了垂落的帷帐,耳边依旧是一声声沉稳的心跳。


    阮朝汐缓缓睁开?眼,荀玄微早已醒了,穿了件玄色单衣坐在床头?,肩头?披着云山蓝色锦纹外袍,手边散乱放着几?本文书。


    眼下的姿势有点怪异,她动了一下,立刻被察觉了动静。


    “醒了?”荀玄微放下手头?的卷轴,低头?注视过来。


    阮朝汐这时?才赫然发现,自?己?竟然趴在他身上睡了整夜,双手至今搂着他的腰。


    “……”她瞬间松手,裹着薄被坐起身。


    昨夜残留了些旖旎印象,仔细回想时?却又只剩下些模糊混乱的片段。她的视线带了点怀疑,拉开?薄被,仔细审视自?己?身上,同样整齐妥帖地穿着单衣。


    还是隐约感?觉哪里不对。薄被包裹下的身体动了动,她无声地吸了口气。


    单衣下面什么也没穿。


    “总算睡醒了。” 荀玄微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半途竟然睡着了。还不好好地睡,非得把我枕着,翻来覆去压了一整夜。叫我说?什么是好。”


    阮朝汐裹着被子,视线瞄向扔去远处的袴裤和长裙。


    荀玄微顺着她的视线扫过一眼,取过衣裙,掀起严严实实裹成蚕蛹形状的被角,体贴地塞进?去。


    阮朝汐把袴裙拿在手里,小声应了句,“不知说?什么是好,那就什么也别说?。”被子拢住了全身,在里面窸窸窣窣地穿衣裳。


    片刻后,衣着整齐地从被筒里钻出来,掀开?薄被,坐在荀玄微身侧。


    莹白脸颊上犹自?带着薄被里闷出来的晕红,她起身把纱帐挂起。初夏早晨清爽的风从敞开?的窗外吹进?来。


    “不是说?今早要开?始上朝了,怎的未去?朝中关于均田令的争论不急?”


    “政令过于重大,朝中处处都在争论,没有整个月不会辩完,因此反倒不急迫。——昨晚报了急假。”


    “急假?”清凌凌的目光转过来,在他身上打?量一圈,若有所思。“为了昨晚湛奴的事?”


    “不是湛奴的事,是我们的事。”有力的手拢过腰身,她被抱去怀里坐着。


    “昨夜抱琴去寻你时?,一路心中如火烧灼。”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揉捏了几?下柔软的脸颊,托起下颌,她顺着他的动作仰起头?,缠绵的吻落在唇边。


    “如今呢?”


    “如今……天降甘霖。焦土尽去。”


    阮朝汐垂着眼,指尖勾住他的衣襟, “于我也是同样。我拦了徐二兄,带着湛奴回返,等你过来的那几?个时?辰,滋味同样难熬得很。”


    “此事做罢了。”荀玄微当面做出应诺,“湛奴放回老太?妃身边养着罢。以后多留意些就是。”


    阮朝汐却摇摇头?。她心里已有决算。


    “湛奴留在京城确实容易出事。我留下他,却也不想看到多年之?后被有心人利用。三兄,我已经托人和老太?妃说?过了。我们把湛奴带回豫州吧。”


    荀玄微意外地注视过来。“怎么说??”


    “换个姓名,当做是寻常孩子,带回云间坞里养大。他若生有才华,叫他学?文习武,仔细地教养于他,长成后举荐他出仕。若是资质普通,也能在豫州平平安安长大,过一生寻常平淡的日子。总之?,之?后的前路如何、成就与否,看他自?己?。”


    荀玄微思忖着,“带回豫州,当做寻常孩子养大……倒也可行。”


    阮朝汐倚在床头?,拉过他的右手,挨个把玩修长的手指。她昨日睡得不够,人困倦得厉害,懒洋洋地不想起身。


    然而,荀玄微的下句话?,却让她一怔抬头?。


    “阿般,等我几?个月。等到今年年底之?前,我应该就能寻到机会,回返一趟豫州。那时?我们一起把湛奴带回去,妥善地安置了。”


    “当真?”阮朝汐目光里带了诧异,“不是说?这两年推行政令,京城忙得很?”


    “现今几?个月确实离不得京城。一来,萧昉任的是武职,王司空不涉六部政务,我若离京,尚书省无人主事。因此才急修书一封,让霍清川尽快带给你阮家长兄。我与阮郎相识多年,他的人品足以信重,履任资历也足够。等他入京之?后,可调入尚书省为我的左膀右臂。”


    阮朝汐浑身的倦意烟消云散,瞬间坐直起身。


    “长兄要入京?他从未担任过中央要职,京城不安稳,他性情疏旷,可会被小人暗害了?”


    “莫小看了阮郎。他在平卢王手下任职多年,备受磋磨,咬牙留任而不退,硬生生把平卢王熬走?,韧性和耐力都非常人所及。”


    荀玄微噙着笑,指了指手边写了一半的文书,“政务卓绝,升调入京。调任令已经在准备了。”


    “等你阮家长兄入京后,我身为均田令的倡议之?人,当然要身体力行,率先在荀氏宗族所在的豫州推行均田令。”


    “‘退坞壁,清田亩,归村落’,我名下领的云间坞,需要在豫州做出表率,最先放出流民,清算田亩,重建村落。放出去的流民和田亩归于历阳城管辖。”


    “因此……”阮朝汐清澈的眸子抬起,不甚明显地弯了弯, “这就是我们一起回返豫州的契机了?今年的事?”


    “不错。”荀玄微低头?和她对视片刻,也微微地笑了。


    “箭在弦上,是今年必做的事。我们今年必然会回返豫州云间坞。”


    ———


    进?了腊月,朔风起时?,官衙封印准备过年,荀氏车队出了京。


    车队如蜿蜒长龙,不见头?尾,从司州往东,沿着官道?奔赴豫州地界。


    沿路经过的各州郡官府官员、以及当地名望士族一路出迎。迎来送往,宴请不休,车队走?走?停停,沿路督办推广均田令事宜。


    过了豫北往南,山陵起伏,沿路开?始下雪。


    进?入豫州地界,沿路时?不时?地遭遇荀氏分支,姻亲宗族,大小乡郡多有停留,车队行进?得更慢了。


    李奕臣挂职在徐幼棠的诏狱直署麾下,一路和同僚的探子们明访暗哨,把沿路经过的均田令推广情况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记录在案,详实呈报上去。


    进?入豫南地界,沿着崎岖山路往西面云间坞方向进?山时?,已经需要穿上层层的厚冬袄了。


    阮朝汐换上了白蝉赶制的丁香色窄袖对襟夹袄,对襟处镶了两道?毛茸茸的银绒边,手指捏一捏便?知是兔毛。


    单手拢住长复裙的裙摆,她掀开?车帘就要下车远眺山景。荀玄微从身后拉住她,递过紫貂皮氅衣,又给她戴上毛茸茸的护耳。


    “京城待了大半年,忘了山里的冷了?出去吹一场山风,保你回来喷嚏不止。”


    阮朝汐摸了摸柔软温暖的护耳,冲他笑了笑,利落地跳下了车。


    这里是云间坞山下的三岔口。


    云间坞已经得了消息,杨斐和周敬则正领着人手下山迎接。山道?四周空旷开?阔,山风呼啸而过,久违的带着山谷寒气的冬日朔风刮在脸上,她瞬间连打?了几?个喷嚏。


    停在道?边的马车掀开?了窗布帘。


    车里端坐的身影远远地递来一瞥。


    阮朝汐对那边摆了摆手,示意她无事。


    她还记得当年葬过阿娘的小山头?就在三岔口附近。


    心里突然生起探望的心思,由李奕臣远远地跟着,徒步前行半里路,独自?上了小山头?。


    阿娘李氏的棺椁早已经迁入阮氏壁。小山头?经历了整年的风吹雨打?,原本竖立墓碑的位置成了空地,空地又长满青草,已完全看不出旧日痕迹了。


    这是一处景致清秀的山头?,可以遥望山顶云雾间的云间坞,她早前祭拜阿娘,曾经来过多次。她也早知道?阿娘的棺椁不在此处。


    但心头?还是有一股奇异的冲动,引着她来到此处。


    在冬季呼啸的寒冷山风里,独自?在山头?空地来回踱步,眺望远处云雾笼罩中的坞壁。


    另一个沉重的盖子打?开?了。藏匿于深处的记忆蓬勃冲出。


    来自?遥远的前世的残留记忆,和今世的真切记忆,在这处寻常的清秀小山头?微妙地重合在一处。


    前世的那个自?己?,在前世的那个他当面放下狠话?,要把他的棺椁陪葬于南朝皇陵。


    原来终究只是气话?。


    他的棺椁,最后还是被她送回了豫州,送到了距离云间坞只有二十里的山脚下,只需要抬头?仰望,就能看到云雾间笼罩的雄伟坞壁。


    就葬在这处景致清秀的山头?。


    多年前的那个自?己?,也曾经站在同样的地点,在某个浓黑的深夜里,遥望着远方云雾笼罩中的坞壁,注视着墓碑逐渐立起。


    第二次北伐大胜,借着御驾亲征、鼓舞士气的名义,她领着小皇帝横江北渡,多年后再度踏足豫州地界。


    路过豫南的某个夜里,轻车秘密出行山道?。


    墓碑采用坚硬的黑石,碑文只刻有极简短的两行,七个字。


    “郎君之?墓。阿般立。”


    当年的那个自?己?,也是如现在这般裹着御寒大氅,深夜独自?站在黑石墓碑前,心中默念着:


    如你所愿,把你送回故土了。今夜别过,这一世我们就此了断罢。


    佛法有轮回。如果?真有来世的话?。


    但愿那是个不一样的来世。


    没有家毁族灭的祸事,没有仓皇南渡的艰难,没有孤注一掷的复仇,没有不死不休的纠葛。


    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三千世界之?中,若你我能有个截然不同的来世……


    惟愿抛掷此身恩怨,了断今世前尘,与郎君故地再相逢。


    山风呼啸而过,眼尾不明显的湿润雾气很快被大风带走?。


    阮朝汐拢着紫貂氅衣缓行下山头?,踩过结霜小路,走?向路边安静等候的马车,脚步越走?越快。


    拢起长复裙的裙摆,如山间流动的一阵风,轻盈地跳上车。


    “走?罢,三兄。”


    《尾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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