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爱别离(一) 师弟怎么那么好啊师弟………
将乌骨放在床头?时, 窗外的晨曦刚刚破晓,仙市独有的缥缈微光洒得青年一身都是细碎金粉。
瑶持心睡了一整宿,灵感恍惚觉察到?面前有人靠近。
她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起初不能聚焦, 而后才渐次清晰, 入目便是那节穷奇遗骸。
这?些天为此物心力交瘁, 连做梦都跟禁制不死不休,乌骨的模样简直要深刻在记忆里, 再熟悉不过了。
瑶持心险些以为自己?还?没醒, 已经魔怔到?了这?个地步。
她支起身, 忙用好了几个破除幻境的术法,皆无事发生,目光触及到?骸骨后面那双含笑的眼,才算是真真切切地回过神来。
奚临就坐在床边,透窗而落的晨光像层薄薄的轻纱。
瑶持心终于后知后觉, 把东西抄到?手?中反复比对, 不敢置信地去问他:“师弟,这?……这?你?弄来的吗?”
“是那一块吗?主殿上的那一块?”
青年闭目微一颔首。
下一刻, 她几乎是又惊又喜, 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从床上一把扑了过来,两手?抱住他脖颈, “奚临——你?怎么那么能耐啊!”
奚临被她重重搂了个严丝合缝,眉宇间的情绪淡淡的, 唇角弧度清浅地抿作一条线。
像是安心,又像有些落寞。
“你?是神仙吗?你?真的是神仙吧!”
她往后退开,拿手?捧着他的脸对视, 欣喜到?忍不住要掉眼泪,“为什么每次有麻烦你?都能解决,你?怎么办到?的?”
他看?着她,模棱两可地回答:“没什么,使了点小手?段而已。”
瑶持心习惯了他不声不响地干大事,听他说小手?段,便也没有再问,只顾着喜出望外,眼角都泛出了泪花。
她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唇,“高兴死了!”
说完孩子似的一拥而上,半个身子几乎都挂在他颈项,看?得出来是真开心。
“这?下不用担心节外生枝,不用留在仙市过年。”
瑶持心贴着他鬓角碎碎叨叨,“我之?前还?在想,可能要去一趟北昆仑找找看?有没有古凶兽的遗迹,又怕被剑宗捷足先登。纠结了好久。”
“现?在好了,可以回仙山了!”
她整个人快被幸福冲晕,简直全无体统,张口就道,“师弟,师弟怎么那么好啊师弟……”
对什么都不知情的瑶持心语无伦次地摇着尾巴,“感觉你?就像老天爷特地派来替我达成?心愿的,比我爹还?灵,比瑶光老祖还?灵!”
“我以后谁都不信,我就拜你?了。”
奚临闻言,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敛着眼睑浅笑,一言不发地隔着长发托住她后背。
消息不过转瞬就传遍了仙市。
毕竟早起大伙儿一看?,挂了千百年的黑骨头?不翼而飞,任谁也会觉得视野别扭。
焱朝风深感诧异,林朔对此倒是无所谓的态度,能拿到?当然好,拿不到?也没关系,他只惦记着快些启程上路。
数日?以来紧绷的弦终于得到?松懈,瑶持心恨不得昭告天下,在秘境里跟一帮师弟师妹们侃侃而谈,聊得兴致高昂。
“师姐,我还?以为你?真要在仙市待好几年呢。”
“就是说啊,那玩意摆了那么久,多少大能都铩羽而归,我们猜你?肯定要不了多久就会放弃。”
“我赌的一年,他赌的半年。”
瑶持心叉起腰:“好哇,你?们不帮忙就算了,私下里这?么编排我的吗?”
趁她没留意的时候,奚临回到?房中取了一叠信纸。
他原打算放下东西就走,但经历上次的事之?后,他答应过师姐不会再不辞而别了。
如?果?又语焉不详地离开,她应该会很恼他吧。
按照她的脾气?,大概会厌恶他很久。
奚临还?是想着临走前,能和她当面说清楚。
尽管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对瑶持心解释。
青年将写完的信封上,忽然在桌边没来由地顿住。
仙市的白日?永远是艳阳天,和煦的春晖照得案几澄黄灿烂,笔墨似乎亦有流光闪烁。
这?四年的时间回想起来,像一段惫懒的小憩。
他在一个远离过去的地方,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堂而皇之?地生活,自以为是重生,其实是自欺欺人。
奚临微微摊开手?指,无名指正好落在阳光里,上面似乎若隐若现?地有红线的影子。
他侧头?从门外看?出去。
师姐的声音听得清晰,想必离得很近。
奚临将信封放在她一件叠好的衣衫内,寻着言语声行至秘境前厅。
瑶持心与秋叶梨几人相谈甚欢。
他才启唇,尚未出声,她居然先发现?此处,明眸笑盈盈地一转,当下跑了过来。
奚临:“师姐,我有事同
依譁
你?说,能不能……”
“诶,你?等会再说。”瑶持心打断他,“马上要动身回仙山了,林朔去最近的瑶光药庐借了传送法阵,刚刚送到?。我们现?在就出发,不用长途赶路。”
“现?在?”他愣了一下,“这?么着急吗?”
“是啊。”她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因为我,他们在这?里耽误了太久,若再慢腾腾御剑恐怕要赶不上过年。”
“你?来得正好,林朔已经等着了,我们快点。”
瑶持心拉着他便要往入口处去,奚临却仍旧犹豫:“可是我……”
“法阵只一眨眼的工夫,很快的。”
她抱起他的胳膊轻轻央道,“走吧,待会儿他又该看?我不顺眼了。”
瑶光的众人皆在周围,他推脱不掉,便跟着一路从秘境里出来。
瑶持心一挥手?,收起自己?小屋的东西,看?也没看?全数放进须弥境内。
瑶光山的山门有连通外界,直达各处的法阵。
但以防疏漏或有不测,传送通道仅分给散布于九州的几十个药庐,目的是为游历在外的修士遇险时,能够及时回宗门医治,平常轻易不打开。
阵法由看?守药庐的朱雀峰弟子掌管,此刻已摆在了仙市外姑妄洲小城的青石砖地上。
回想初初下山,以为就是出门郊游踏青一番,十天半月便能结束,谁料林林总总地耗了快两个月。
这?期间发生了好多事,加起来比瑶持心从前小半辈子的经历都丰富。
也不知道仙山怎么样了。
她又是见识了十恶不赦的邪祟,又是去了一趟光怪陆离的三千年后,还?在仙市跟人大打出手?,忙得不可开交,而今想起自己?在瑶光山那一处远离是非的小院子,便觉归心似箭。
“我出门前在树下埋了一坛酒。”
她牵着他的手?晃悠着说道,“等今晚回去了,我们一块儿拆开喝掉。”
那时奚临还?未同她表白心意,如?今回到?小院就不同了。
瑶持心想,她有许多东西可以拿给他用。
像是好吃的,好玩的,瑶光后山有不少秘境特别美?,等夜里一定要带他去看?看?。
可不许师弟拒绝……不过他现?在想必也不会怎么拒绝自己?。
旁边的奚临看?着她眸子里明媚的雀跃,近乎有些吝惜的眷恋,大概也知道看?一眼少一眼了。
空间术法的光乍起乍落。
好像仅是眼花缭乱了一下,视线中姑妄洲那不算繁华的小城赫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瑶光巍峨的白玉石牌楼。
仙山四季如?春,这?会儿初晨的雾霭还?未散去,阳光比仙市里的自然得多。
老祖像一如?既往地剑指苍穹。
瑶持心深深吸了一口主峰清爽的仙气?,带着归家的兴奋感,脚步轻盈地提裙小跑了两步。
“大师姐。”
“师姐回来了。”
守山的弟子们一一向她见礼。
瑶持心与门徒们挨个打招呼,等在法阵这?头?迎接他们的人是雪薇,丹修笑得一脸温和:“持心回来啦,仙市好玩吗?”
她正愁没人大倒苦水,闻声先撇下嘴角:“唉,别提了。”
而后拉着怀雪薇的手?嘚吧个没完,“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累,多辛苦,多不容易。你?不在,林朔一点也帮不上忙,他除了对我挑刺什么也指望不了。”
“诶诶,什么叫‘我一点也帮不上忙’?”林大公子没见过她这?么能颠倒黑白的,何况自己?还?在场呢,“瑶持心你?说话讲点良心好不好?我没替你?收拾烂摊子吗?我怎么就没派上用场了?”
大师姐压根不理她,仍顾着和雪薇滔滔不绝,“我跟你?讲,你?没来真是好大的损失,这?一路上可好玩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得空你?来我院子,我慢慢讲给你?听呀。”
林朔没见过这?么善变的女人:“你?刚不是说累吗?”
“累跟好玩又不冲突。”
怀雪薇像是有些时日?没听过他俩斗嘴了,听得掩唇直笑。
因得他一行回山,山门口忽然热闹不少,好些路过的弟子纷纷聚上来。
奚临却没有再往前跟进,法阵消失后仍旧停在原地。
前面的同门边走边谈笑,犹自扯着闲篇。
“得亏运气?好碰上大师兄,否则咱们可蹭不到?传送阵。”
“是啊,要实打实的御剑还?是累得慌,哪有法阵舒服。”
“大师姐也给了好多零花,今年我都敢在仙市上买东西了。”
……
瑶持心离得远,奚临便于灵台上唤她。
“师姐。”
她闻声转过头?,眼里犹且不明地问:“什么?”
很快她就反应过来:“对了,你?有事要跟我说的,是什么事啊?”
奚临:“我……”
那一刻,秋叶梨离他最近,三位师兄有说有笑地不知在打趣什么,林朔正同怀雪薇吩咐庶务,殷长老则走在队伍前面,往主峰之?上一拂袖,交还?下山令。
他那个“我”字刚刚出口,背后蓦地爆发出一声青鸾鸣啼般的长啸。
强光猝然大炽,伴随着极烈的劲风,猝不及防地照亮了古瑶光巍峨的山头?。
此光华之?暴虐,居然盖过了初升的旭日?,一时间叫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秋叶梨差点被这?股罡风吹得站不稳脚跟,行将往后面滑去,边上的师兄拿手?臂遮着头?脸,见状忙一把抓住她。
“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
四下的瑶光门人议论纷纷。
位于西北方向,悬峰上的镇山大阵似乎是让这?股不详的灵风扫到?,当即发出警告似的低鸣。
而奚临怔愣地蓦然扭头?,身上的血契立刻有所感应。
他瞳孔里映着高空撕裂的一道缝隙,近乎不敢相?信。
这?么快?
明明前后还?不到?两炷香……
这?里可是瑶光山的主峰!
但裂开的天空不给他吃惊的机会,反而还?想让众人再吃惊一点。
很快,在刺眼的辉煌里,一个身着旧时古制的盛装男子从缝隙后款步而出,胸前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从头?到?脚华贵逼人。
他现?身于蓝天之?下时,术法的光映耀万丈,隆重得仿佛能当场去登基。
瑶持心直到?暴风的势头?稍减,才顶着大能的威压艰难扬起视线。
只见瑶光山上的天,朗空晴日?陡然漆黑一片,像被天狗生吞了太阳,大早上阴云罩顶。
这?是什么?
不应该啊。
她内心一阵茫然。
上次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若是有,如?此动静,她不可能毫无印象。
难道是因为自己?改变了什么而引起的事端吗?
是哪一个举动造成?的?
瑶持心尚在怔愣,只这?么片刻工夫,那人左右竟陆续又钻出几个侍从模样的修士,声势煊赫地替他压阵,颇有示威之?意。
林朔荡开四周呼啸的灵风,长袖一抖拔出星辰剑,与身侧的怀雪薇一并切换到?了应战的状态。
林大公子在难以直视的余波中扯着嗓子问:“那是什么人?”
没人回答他,大家都不认识。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对方十有八九来者?不善,这?绝非寻常仙门之?间往来该有的礼数。
说来砸场子的也不为过。
而几乎是在同时,落云湖畔打坐的瑶光明双目猛地一睁。
再回神,他整个人已闪现?到?山门上方,与裂空而来的不速之?客遥遥对峙。
华冠丽服的神秘男子和一丝不苟的瑶光掌门皆置身于各自的气?场当中,乱流的风卷起两位大能的衣袍绶带。
瑶光明那张平日?瞧着总带着三分滑稽的脸,此时严肃得堪称凛冽。
他微一皱眉,威压只外放分毫,已然迫得山门上下瑟瑟发抖,千年古峰不堪重负地簌簌往下掉石头?。
殷岸怕守山门的小弟子们给掌门一口气?震碎了灵骨,两只大袖迎风鼓起,飞快撑起一个庞大的结界,将所有门徒庇护其中。
“阁下。”
瑶光明冷着眼开了口,他语音平静,每吐一个字却如?洪钟,反复冲着对方的面门横扫施压。
“无故造访瑶光,不知所为何事。”
纵然有大长老庇佑,结界内的弟子们也让这?几个字震得经脉五脏钝痛难当。
出乎意料的,那锦衣人居然面不改色地抗住了,他手?中握着一柄未展开的折扇,见瑶光明发问,态度倒十分谦和,恭恭敬敬地当空行了个后辈之?礼,自报家门:
“在下雍和神宫明夷,久闻瑶光大名,本无意冒犯清净之?地,不过……”
他直起身,笑容儒雅得有几分失真,“家里此前走丢了一只小狗,在下遍寻四年不得,近日?才知,他原来躲在了贵派仙山。”
“不才只好厚着脸皮登门,斗胆向掌门讨要。”
第102章 爱别离(二) 对不起,瞒你这么久。……
常下山办事的弟子不可能没听过“雍和神宫”的名号, 这是当世?最大的邪祟窝,连邪修见了都?得绕道的地方,作为仙门中人哪个不是避之不及!
谁能想到邪祟窝里的大邪祟有朝一日竟在仙山露了面, 不仅敲锣打鼓, 昭告四方, 还彬彬有礼地自称不是来找麻烦的。
在场从上到下都?感到匪夷所思的荒谬, 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他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有缓过劲儿来的瑶光门徒面面相觑。
“他来我们仙门找人?找什么人?”
“邪祟要找的人,怎么会在咱们宗门?”
峰顶之上的瑶光明闻言, 冷峻的面容微有所动。
只片刻之间, 他已掐指算到了其中因?果, 撑起来的浩瀚灵气不再那么针锋相对了,然而依旧是戒备的姿态。
锦衣人知?道瑶光掌门并?非不明事理之辈,登时?再行了一礼以示感谢。
直起身时?,他目光往底下一放,语气不冷不热, “你还准备耽搁多久, 是要我亲自下来请你吗?”
瑶持心听到这句话时?,眼角突然无故一跳。
很奇怪, 她明明脑子里什么都?还没想清楚, 可就是隐约生起一股惶惶的不安。
几丈开外的山门前, 青年?一贯寡言的身形逆光而立,半张脸都?蒙在阴影里。
他平日似乎也是这样的气质, 却不知?为何,此时?此刻, 瑶持心就是觉得那背对着强光的轮廓瞧着比往常更加清冷,寂寞得宛如临照空山荒原的月色。
明夷的声?音响在群山中的瞬间,奚临的五官眉眼好?似又?回到了最初缺乏感情的模样, 冷得没有温度,任凭高束在脑后的马尾不住拍在脸颊上。
他终于?皱起眉,闭目轻轻一低头。
仿佛知?道事已至此,自己别无选择。
从前他也曾设想过会怎样把这件事告诉师姐,有过许多假设,可没料到会是在这种情况,这种场合。
瑶持心眼睁睁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背了过去,绷着四肢略顿了顿,隐约是有一个朝这边侧头的动作,最后还是沉默无言地迈开了脚步。
等等。
等一下,什么意?思……
为什么雍和来要人,走出去的会是师弟。
她其实?那当下心里已经明白了什么,可依然脱口而出:“奚临!”
青年?听到她的声?音便停了下来。
垂着眼睑克制又?萧索地站在原地,好?像不必回头,也能猜到她会是怎样的神情。
早知?如此,恐怕还不如当初一走了之的好?吧。
奚临在心里轻轻想。
她本就对这个身份诸多鄙夷,经此一役,只怕不会轻易原谅他了。
像是冥冥中的天意?,老天也要他明白,越是想瞒什么,越是适得其反。
他挣扎着反复权衡,眉心里全是犹豫之色,但到底没忍住,先是微微侧脸,而后才转过头。
目光准确无误地,一眼落在她瞳眸深处。
当奚临望向自己的刹那,瑶持心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眼神,那眼里有很纯粹的心意?,有复杂到无法言喻的感情,可它竟是带着一点?笑的。
相识至今,她从没在奚临脸上见到过这样的表情,似乎有许多话想跟她说?。
“师姐。”
瑶持心听见灵台上平静清朗的嗓音,“对不起,瞒你这么久。”
“奚临?……”
“你放心,我没有做过对瑶光不利的事情。”
“你先别说?这……”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他语速极快,根本不留一点?让她打岔的余地,只这么几句,已经触动了高处瑶光明的灵感。
凌绝顶的神识既敏锐又?锋芒无匹地扫了过来。
奚临心知?以大能的神通,不难识破这点?把戏。
他没有迟疑,当场扣住五指,仿若在虚空里捏碎了什么东西,瑶持心只觉和他一直以来的某种联系顷刻断掉了。
她在灵台上的喊声?倏忽变得闭塞又?空旷。
身着青衣的剑修甫一抬手,剑气眨眼间将他送到了凌空高悬的锦衣人身边,没有刻意?压制的灵力快得惊人,一点?也不似众人印象中,那个毫不起眼的外门师弟。
而奚临就这么背对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径自走到了瑶光山的对立面。
眼见他还算配合,明夷拿折扇往掌心缓缓敲打,轻巧地在指间翻了个花。
他左右各带了两?人前来,皆是心腹。
最年?轻的邪修是这四年之中接替奚临位置的人,原就带着几分妒忌的敌意?,视线全程留意?到他和底下那女人微妙的互动,发现瑶持心企图追过来,立刻自作聪明地翻手拍了一道邪术下去。
奚临神色陡然一凛,反应之敏锐,眼风横扫的当下,已然一抬手截住了那把烧不尽的业火,轻而易举地灭在掌心。
对方被他半途拦住,见他眸中透出凌厉阴鸷的气色,便故意?挑衅似的要笑。
“诶,生那么大气干什……”
他话才说?到一半,前面的明夷却冷眼一瞥,展开手里繁复得五光十色的扇子,举重若轻地朝旁一扇。
只见那邪修嬉皮笑脸的容色骤然大变,肢体竟由内而外开始膨胀。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鼓胀成一个圆球,皮肤因?极度拉扯而薄得发亮,经脉清晰得肉眼可见,近乎一碰就会破。
紧接着,在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声?里,他“砰”地碎裂开来。
漫天簌簌下起了血雨。
一具全尸也没留下。
片刻的光景里,一个大活人就这般化作了齑粉。
锦衣人在满场仙门弟子目瞪口呆地注视之下,“唰”地合拢折扇,再抬眼又?是温文尔雅的姿态,好?像方才杀的仅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他客客气气地向瑶光明致歉:“晚辈管教不严,污了尊长视听,在此清理门户,权当赔罪。”
瑶光明仍是面无表情,看得出此人貌似恭敬谦卑,实?则方才一举多有示威之意?。
明摆着是想让他知?道,人他是一定带走的,大家和和气气最好?,若起冲突谁也占不到好?处。
明夷说?完,道了句“叨扰”,折扇一挥,于?无形处撕开一条裂缝。
邪祟们乌泱泱地来,又?乌泱泱地离开。
正当奚临行将穿过法阵之际,背后那人突兀地唤了他一声?。
他定在缝隙之前,很难不让自己转过去。
瑶持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被深不可测的裂空吞没,下意?识地要往前,才走出没半步,手腕就叫人用力一拽。
“瑶持心!”
林朔一把拉她回来,“你干什么?他是邪祟,你还追上去?”
大师姐眼眸狠狠盯着他,坚定得堪称固执,“他不是,他是被带走的,他不是自愿的!”
林朔简直觉得她不可救药,“你瞎了吗?他是自己走过去的,谁逼他了?”
她不依不饶地坚持:“你不懂,我就是看得出来!”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没明白?”
“我实?话告诉你。”林朔握着她的肩膀,“哪怕没有今天的事,他回到瑶光山也是要被搜魂的,你知?不知?道?”
瑶持心顿时?一愣,先前犹且不服的目光渐次退却,明显是完全懵然不知?。
林朔总算跟她坦白:“你以为掌门为什么突然派你去仙市,为什么非得带上他,又?安排我和大长老随行?”
他一句话一个钉地钉死在她脑中:“你爹早就怀疑他了,我盯了他一路,他的所作所为哪一点?像个普通散修?”
“是他会的那些歪理邪术吗?还是他根本不符合身份的修为?他从头到尾漏洞百出,只有你傻乎乎地帮着人家数钱。你自己动动脑筋好?好?想一想!”
瑶持心被他铺天盖地的一番话兜头压下,神思不觉一阵混乱。
过往每一个忽略过的细节都?在林朔的质问中一一浮现。
师弟那完全不输于?长老级别的身手,他对旁门左道的如数家珍,以及当天莫名惹上的那群邪修。
——“这到底不是能见光的术,你作为仙门正统,最好?还是别用。”
——“没事,走火入魔而已,挨过这一阵就会好?。”
——“这并?非平常的咬痕,在上古时?候算是一种秘术。”
瑶持心知?道奚临身上藏着秘密。
她曾经以为他是来瑶光山蹭资源的世?外高人,甚至猜过是别派来偷师的弟子,或躲避仇家的散修。
却从没想过他会是邪祟。
“就算是这样……”瑶持心顿了顿,依旧执拗地回望林朔,“就算是这样,他也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她厉声?反驳,“是我把他从山门调到身边的,是我要他跟着我的,他从始至终没有想过故意?接近我!都?是我的主意?!”
还有当初在那场大劫夜里他拼死相护,他为她丢过命,奚临不会害她的。
林朔见她仍然冥顽不灵,险些气不打一处来,把她往前一攘:“事到如今你还护着他?”
“你怎么知?道是你自己的主意?,你怎么知?道不是他有意?安排?你是三岁小孩儿吗?人家给你设局,特地做的陷阱引你中计,你还上当了!”
“不是!”
瑶持心无端心潮剧烈起伏,“奚临有很多次救我于?危难,他为了我连命都?不要——”
“难道就不能是他特地见缝插针,故意?惹你心疼让你以为他生死相许?你说?他连命都?不要,可他不还好?好?活着吗?他死了吗?你亲眼看见他死了吗!”
“你说?他喜欢你,那好?,他喜欢你怎么不敢把真?实?身份告诉你?你知?道他什么来历吗?”
瑶持心:“那是因?为……”
“是因?为他自己心虚!”
林朔恨铁不成钢,“瑶持心,男人一张嘴,随便几句花言巧语就能把你骗得这么死心塌地,你的出息呢!你就这么好?骗吗?”
他这一句话一出口,不可抑制地触动到了她某些沉寂了许久的过往。
——“我实?在不懂怎么对一个女孩子好?,所以只能这种方式。”
——“你本就好?看,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不过么……”
——“手腕太空,略显单薄,若戴上这么一个镯子——正合适。”
林朔:“他对你好?一点?,听你的话一点?,然后找准时?机为你受点?伤,演几出苦肉计,你就能替他辩驳,哪怕现实?摆在面前都?能如此执迷不悟,人家就等着你替他说?话呢。”
“你看看你现在,跟着了魔一样,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何其划算,那点?皮肉伤算得了什么!”
她心里霎时?间难以自控地动摇起来,那场血淋淋的大婚猝不及防地铺开在她眼前,万丈高楼土崩瓦解,一发不可收拾。
“不会的。”瑶持心眼珠惴惴地游移不定,随后又?忿忿地看向他,“他不会的,奚临跟白燕行不一样!”
“他能图我什么?他要是真?的图我什么……方才就不至于?跟着对方走。”
林朔理所当然道:“那显然是他们邪祟之间狗咬狗。”
“他一个雍和的邪修跑来我们瑶光山四年?不露声?色,你说?他图什么?他安的什么心!”
“他不是!”她除了大声?说?不是,忽然也不知?道要如何据理力争,“他说?过,他来瑶光山是为了我。”
“为了你?”林朔气极反笑,“这种话你也信?姓奚的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还在替他说?话!”
“近来宗门不太平,你没发现遣送了那么多人吗?叶长老禁闭后山,我师父又?……瑶光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哪怕不指望你帮忙,你也不要添乱行不行。”
“瑶持心,你能不能懂点?事啊!”
她站在那里,忽然之间委屈极了。
一时?陷在奚临的身份和方才那一幕画面当中,被现实?和情感来回撕扯,一时?又?迎面遭到他的质问,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不由得五味杂陈。
怀雪薇见状忙上前轻轻拦住她,皱眉摇头示意?:“林朔,不要再说?了。”
青年?看到她这副模样,也自觉话讲得太重,隐有不忍地别过脸。
雍和的大邪祟们在瑶光山门搅合了这样一出闹剧,他们是拍拍屁股走了,留下满地众说?纷纭的小弟子。
他还有的是事情要处理,只好?叹了口气,朝雪薇道:
“你先带她回去休息。”
第103章 爱别离(三) 她应该,应该永远也不会……
当苍穹中那道?可供人穿梭的裂缝合拢, 骄阳绚烂的光重新普照大地,浮云自在,碧空如洗。
一切平静得仿若没有发?生过?。
瑶光明撑着的气场终于得以收敛。
他整个人乘风浮于半空, 低头?往下看时?, 能瞧见山门口的瑶持心。
老父亲也无能为力, 只好一拂袖袍, 给仙门众人施了个凝神静心的术法,摇身回到了落云湖, 继续他日复一日的枯燥修炼。
雪薇陪了瑶持心一宿。
但她毕竟不是无所事事的闲人, 叶琼芳闭关了, 她还有整个朱雀峰需要打理,不能像那些不务正业的小师妹们一样,耗上大把的时?光日日守在她身旁。
于是等雪薇一走,瑶持心就?成了一个人。
她没有去?叫从前相熟的师妹来。
因为觉得就?算来了,也全然起不到任何作用, 师妹们什么?都?不知道?, 她更无从讲起,哪怕是安慰, 也会?显得单薄无比。
倒不如一个人。
小院的那棵乔木生得葳蕤粗壮, 挺拔得高?过?了屋顶, 参天?蔽日地迎着月光。
满月自疏疏的枝叶间漏下清辉,残雪般落在脚边。
这还是刚重获新生那会?儿, 她为了得到奚临的认可,用灵气滋养出的产物。
瑶持心抱着双腿坐在折廊上出神地看。
夜风轻柔地吻过?脸颊, 她心里矛盾又迷茫,林朔的质问言犹在耳。
——你跟他认识才多久?
——你自认为很了解他吗?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她满脑子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即便反复思量, 依旧什么?结论也得不出来。
自己会?是又一次走了以前走过?的岔路吗?
奚临也同白燕行一样,是带着企图来到瑶光的吗?
来历不明的邪祟,隐瞒根骨,藏身外门。
这些前提整合在一起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人信服他是真的清白磊落。
甚至,他临走还掐断了两人灵台上的联系。
自己什么?也问不了。
可念头?甫一冒出,瑶持心就?忍不住想要反驳。
不会?的,奚临不会?骗她。
然而一旦反驳,昔年对白燕行的信赖又历历在目。
她不断扪心自问,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瑶持心越想越煎熬,索性埋头?膝上,突然痛苦得一团乱。
有那么?一瞬她意识到,其实她不是不相信奚临,而是不相信自己,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判断。
这种感觉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刚睁开?眼来到六年前的时?候。
她看什么?都?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我可以相信他。
可我承担得了,去?相信他的后果吗?
她毕竟没有第二条命可以重生了。
与此同时?,南岳,雍和?古城内。
偏僻的密室四壁都?是禁制,仔细看会?发?现墙上隐现的符文有玄门封镇术的味道?,是用以压制妖邪之物的。
倒在地上的青年近乎蜷缩得辨不清人形,他痉挛着四肢,浓重的黑色烟雾好似沸腾的水汽,不住从体内往外扩散,简直要溢满整个房间,待撞到那些禁制才不甘地消散开?。
奚临手背布满凸起的青筋,似乎痛楚难当地用五指狠狠地抓过?地面。
砖石铺就?的地板被他硬生生划出几道?血痕,满室充斥着青年压抑到了极致的低吟声。
门边只站着雍和?城主明夷一人。
他将扇面放于胸前徐徐扇着,见奚临这副模样,也是没眼看,摇着头?收了扇子。
“自作自受,当你那双眼睛是能随便封上的吗?”
“才四年就?难受到这个地步,我看再?封个几十?年,不用我来找,你准得先爆体而亡,你说说你……”
他那扇柄点了点,也是怒其不幸。
“真以为仙门就?安全了?仙门就?都?是好人啦?”
“该用‘眼睛’的时?候他们就?不会?想着自己是鹤上之仙了,这帮自诩正统的大能,谁家里没几个见不得光的龌龊事?前些时?日玄门大比不是还出了一场闹剧么?,得亏你也在瑶光,我看你是一点不放在心上啊。”
奚临伏在地上没工夫搭理他。
积攒了太久的煞气一经?释放,他通体都?在粉身碎骨当中不停地颠来倒去?,痛不欲生,根本说不出话来。
密室里仅点了一盏幽微的壁灯,烛火如豆。
昏暗的视线中,奚临直直盯着自己血肉模糊的五指,当疼感愈清晰,脑子里在意的事才愈分?明。
他一直在想师姐要怎么办。
当初白燕行的欺骗对她而言已经是个不小的打击,他是她在最无助最迷茫,谁也信不过?的时?候,全心全意挑中的。
如今他的身份公之于众,且不论师姐有没有恨他,至少?她一定在自责。
我没能藏好自己的来历。
又一波滚烫的黑煞之气循着他的骨头?缝,挣扎着钻出身体。
奚临因疼痛咬着牙,皱眉用力闭上眼。
也没有处理好这件事。
她应该,应该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
解开?封印的整个过?程持续了一天?一夜,直到四壁忽明忽暗的符文渐次暗淡下去?,烛火照不到的角落一片漆黑。
青年混沌的影子先是枯坐在暗里,他隐约抬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随后撑着膝将自己从地上支起来。
方才躺过?的地方铺着深邃的腥红,一时?却也瞧不清他受伤在何处,那赤裸着的半身不住往下滴血,脖颈上的兽牙项链随之轻轻碰响。
奚临使了个避尘术,拾起旁边备好的干净外袍,一面穿一面自阴影中款步而出,那张脸在灯火下几乎白得毫无血色。
他一路走到明夷跟前,迎着锦衣人好整以暇打量的目光,冷漠且疏离道?:“我现在回来了,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对方略感诧异地眯起眼:“你才折腾完,刚刚嗷成那样,不用休息的?”
“不用。”青年的眸子堪称淡薄,“我还欠你多少?笔账?我想快点还完。”
明夷正在一张太师椅上坐着,闻言翘起的二郎腿换了个方向,匪夷所思:“有意思,你以前从来没过?问过?这个,出去?一趟转性了?”
他微微颦眉:“这是我的事。”
锦衣人不吃他这套:“那要不要安排你做事也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奚临周身的气息一瞬间危险起来:“你这么?做,有悖我们之间所签的血契吧?”
“哈。”他仿佛是给他逗乐了,“这是什么?笑话,逃兵在指责流氓不要无耻吗?到底是谁先违背血契的,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真会?倒打一耙。”
明夷“唰”地开?了扇子给自己降降火,“一走就?是四年,你确实有本事,躲在六大仙门,还是最不起眼的外门弟子,难怪放出去?的人全都?空手而归。”
他说着说着反而费解歪起头?:“奚,当年去?百鸟林之后,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就?人间蒸发??”
“我是怎么?都?想不明白。”
“知道?阿荣她死得意外,但你以前也不这样。”
青年眼角下意识地抽动,人却并未回应他,只沉默地将视线别到了旁边,表情难辨喜怒。
*
正在瑶光山里里外外纠缠不清,焦头?烂额之际,北海的孤岛上,五把剑阵围聚着的主殿内,一向不好好穿衣衫的剑宗宗主歪在方座榻中慢条斯理地敲着扶手,等候客人。
那一席黑袍的来者好似凭空出现在冗长的台阶上,他一步一步走向大殿时?,周遭御剑而过?的门徒竟熟视无睹,似乎压根没瞧见这么?个大活人。
但凡步入化境的大能,只要收敛气息,足以让低阶修士觉察不到自己的存在。
何况,这座海岛的大阵并不拦他。
于是他做客拜访一般,堂而皇之地踏入观澜所在的殿堂。
大黑袍很不见外地拎起桌上的须弥境,清楚里头?的东西是为他准备的。
半天?翻完,他挑起了刺:“宗主,您备的材料和?我提供的清单,好像有些出入啊。”
观澜不以为意地端起酒杯:“阁下就?别为难我了,我知道?,葱聋兽角是你用来弥补炼丹亏损的真元,我们剑宗小门小派,哪里比得上人家财大气粗。今年的仙市已?经?尽力,总有事与愿违之处,顶多我多添些仙草当作补偿,你看可好?”
黑袍人显然不满,刚要开?口,剑宗宗主便出言打断,“先别急着生气,有一件东西,我保证阁下一定用得上。”
他言罢自袖中摸出一个琉璃制的小瓶子。
瓶底的殷红依稀可见。
“这里头?装的,是瑶光明亲生女儿的一点血。要取瑶光掌门的骨血自然难于登天?,可那丫头?的就?容易多了,想来她的血肉会?于我们对付瑶光明大有帮助。”
“阁下作为丹道?大师,又同时?精通炼器,应该不用我这个外行人指点吧?”
朱璎是自家人,比白燕行那拴了链子的狗强多了,虽然实力有限,不过?办事十?分?周全,和?瑶光的人打了一架,也不忘悄悄带点什么?走。
果不其然,黑袍人对此物大为感兴趣,两手捧着收了下来。
“宗主既然能拿到这个,倒给了我一些灵感。”
他信誓旦旦:“半月后等我消息。”
观澜作为盟友,不得不多嘴提醒他一句:“阁下要探瑶光山,万事小心啊,最近的瑶光没那么?太平。”
“就?是没那么?太平才好趁虚而入。”他收起琉璃瓶,“宗主大可放心。”
黑袍人说着伸出手,缓缓摘下了罩头?的长袍。
大殿上巨剑散发?的华光照出一张惊人的脸,并非惊世骇俗的惊。
而是他竟与瑶光掌门生得一模一样!
只略瘦几分?。
倘若体型再?有两成相似,恐怕连瑶持心在场,一时?间都?难以分?出真伪。
那人迎着微光一笑,补上后面的话,“就?算在下失手,也不会?有人怀疑到剑宗的头?上。”
第104章 爱别离(四) 这个傻子,为什么总也不……
雍和?神宫名为“神宫”, 实?则并没有?多少缥缈出?尘的仙气,不像宫宇,倒像个清幽雅致的凡民宅院, 不过更大些罢了, 论及美轮美奂, 不及仙市一分一毫。
南岳地处九州西南一带, 气候条件向来不太好,天色总是阴云蒙蒙, 蓝天白云的情况很少, 是以白日?里哪怕窗户大开, 屋内也几乎看不到实?质的光束。
奚临坐在桌前,盯着泛起微光的酸枝木桌面发呆。
城主不用他,练剑又静不下?心,整个人处在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他从没这样闲过,一时极其不适应。
也不知在自己?离开之?后?, 瑶光山的情况如何。
虽然在这个地方住了近百年, 他始终没能把?此处当作是家来看待,顶多是个有?瓦遮头的歇脚处, 因而房间里也未放过什么属于他的物件。
奚临身?上值得在意的东西只那么几样, 平时寸步不离的带着, 所以他离开时干脆,回来也不见久别风尘, 跟这间屋子好像不太熟似的。
窗前摆着的那只草编蝴蝶刚刚浸润过灵气,鲜嫩得仿佛才从水边摘下?来。
他心不在焉地盯着看久了, 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心。
指间的红线若隐若现。
青年的眼神无意识地柔和?了几分。
侧过角度,能瞧见那细长的弦一路延伸到遥远的北方。
“啧啧啧。”
奚临微一皱眉,立刻合拢五指。
门边不知何时出?现的明夷靠在那里意味不明地摇头, “成天魂不守舍,做什么事都没走?心,就你这状态,还指望我放心让你出?任务,你敢说我可不敢做。”
他话音刚落,便接到桌边人一记分外凌厉的眼风,满含敌意。
仿若一只炸毛小狗。
明夷早习惯被?他瞪了,不疼不痒地接着冷嘲热讽:“看来你在外头过得很逍遥自在啊。”
他目光落在桌上,“还学人家牵红线,可以,挺会玩的嘛。”
奚临不理他,兀自将手放了下?去。
他却不甘寂寞,深感费解地琢磨道?,“真是奇了怪了,从小到大,雍和?里出?过多少绝色佳人,你连看都不看一眼,我还一直当你是剑修体质,不耽情爱。”
“好啊,你这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吗?”
明夷把?玩着扇子慢悠悠往里踱步,态度很贱地挖他的八卦,“原来你喜欢的是那种满口仁义道?德,恪守清规戒律的正道?丫头?嗬,难怪南岳的女人入不了你的眼。”
奚临嘴上没开腔,心里却想:才不是。
对方自娱自乐地说得起劲:“这么着急想兑现血契,就是为了去见她吧。”
“过来人劝你一句,不要一厢情愿。”
明夷开扇朝面门扇了一股小风,刻薄地说:“正统修士一向对我等邪魔外道?避之?不及,人家看你一下?就觉得脏了眼睛,如今得知你的身?份,怎么可能不会介意。”
“你别天真了,他们那帮人素来排外,山盟海誓又如何?对着自己?人是神仙眷侣,对着‘邪祟’便要高喊恶心。你找上去也是让自己?难堪而已。”
他原本拿他的话当耳旁风,然而听到此处,不知是想起什么。
眸中隐有?所思地垂首敛目。
看出?此言有?戳到他的心怀,明夷语气浅浅放缓了一些,拿出?心平气和?的姿态:“我便跟你讲几个例子吧。”
“早年有?邪修瞒着身?份,误打误撞与仙门中人结了道?侣,下?场没一个善终。男人大多薄情,不反过来杀你证道?已算仁慈,女人呢,倒是心软重义一些,但师门之?命悬在头顶,身?不由己?,最后?双双殉了情。”
“所以要么是你死,要么是你俩一起死。你若是为了她好,就别自找麻烦了。”
他可是顶着被?凌绝顶一掌拍成灰飞的危险,好不容易才保下?他的。
奚临没有?回应,像是对他前前后?后?的长篇大论不感兴趣,良久方一抬眼:“你说完了?”
明夷:“怎么,没听够啊?”
他终于略感不悦地扬起视线:“你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我没那么闲。”明夷从桌边抽身?的同时,曲指在他眼底下?敲了敲,“干活儿了,你不是要还债吗?收拾东西,这几天有?场硬仗要打,不要给我出?岔子。”
*
临近岁末,瑶光山纵然四季不分明,到了深冬,依旧有?寒风过境。
仙门只过新年和?祭祖日?,每年清明与除夕都是最热闹的,几座山峰会难得的添些喜色。
但今年的热闹分明较之以往不同。
瑶持心已经在房内待了好几天,她之?前心心念念地想回来,如今反而待不下?去,心慌气短得要命,再待下去怕是会走火入魔,便打算出?门透透气。
而这一出门才发现门派之中早有异样。
沿途路上,尤其主峰附近,满是背着行囊下?山的外门弟子。
瑶光每十年会清一批修为无所进益的修士,正是林朔口中的遣送,倒也并非逐出?门墙,只不过会安排着到山下?等候差遣,多是帮百姓驱邪治病,或除点无足轻重的小妖。
一来是为历练,二来,仙山上毕竟不收闲人,太过愚笨的,老在讲堂中也混不是个办法。
这些弟子有?的根骨不错,但悟性?不佳,运气好在外筑了基也能调回仙山。
运气不好的,大概便久驻山下?了。
瑶光资源雄厚,只要不是太不开窍,条件一向放得很宽松。
然而今次送走?的弟子数量俨然大大超过了平常。
瑶持心猜到应该是那天她试探老爹的话惹出?来的动?静。
即便道?路很宽敞,大师姐还是退至一旁,神情萧索地目送小弟子们憾然离开。
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她无端感到没意思极了。
似乎不明白一直以来是在为什么而奔波,宗门也好,自己?也好,从三月春至今,她忙得像在打仗一样,大比排名、查内鬼、下?山、镇山大阵……
眼下?诸事落定,她却莫名一阵疲累,身?心俱乏。
自己?仍对这场阴谋一无所知。
究竟为什么藏在暗处的人非得至瑶光于死地不可呢?为了仇怨,还是私欲?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都觉得索然无味,富贵地位名誉未来通通让她提不起兴致。
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瑶持心就这么挑了个地势高的屋檐坐下?,抱着双腿漫无目的地瞧底下?一批一批离山的人,直到日?落西山,霜华满天。
弟子们已经散了,也没有?夜里赶人走?的道?理。
她拖着身?体站起来,举目四顾,一时找不到去处,又不想回小院子,便意兴阑珊地满仙门瞎逛。
入夜后?的瑶光基本鲜少有?弟子在外走?动?。
因为玉轮一旦挂上天,便是最佳的修炼时机。
偶尔从头顶御剑而过的,多是负责巡防值守的师弟师妹。
门派内的大小山峰多不胜数,四象峰周围皆萦绕着无数山头,星罗棋布,真要散步其中,一天一夜都走?不完。
忽然间,瑶持心感觉到一股莫可名状的灵气,隐约在与自己?共振,她仰首张望,只见一道?轻烟嚯地自背后?一跃而出?,直奔浮屠天宫的方向。
她依稀看出?一点熟悉的痕迹,狐疑道?:“爹?”
这么晚了,他上天宫作甚么?
在半空外放神识巡查群山诸峰的守山弟子乍见瑶光明亲临,连忙毕恭毕敬地行礼。
“掌门。”
“掌门。”
大能的威压稍纵即逝,只留下?了一句不咸不淡的“嗯”。
珠圆玉润的瑶光掌门长袍翩飞,在浮屠天宫外落了地。
他理了理衣襟,侧目往后?窥视,确定刚刚那二人并未起疑,这才抬脚朝着布满结界的禁地走?去。
相传笼罩在浮屠天宫之?上的法阵留有?瑶光老祖的灵力,巍峨的宫殿内还供着一尊比山门雕像更为灵性?的老祖玉雕。
乃是瑶光山最神圣也最坚固无匹的地方。
此处仅允许瑶光弟子出?入。
他穿过结界时,灰蒙蒙的大阵十分安静,显然已将他视为自己?人。
这和?瑶光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胖老头洋洋得意地一捋青须,甩着大袖挺进得趾高气昂。
当初拿到那颗惑乱过叶琼芳的迷惘鸟妖核时,他就想着要找机会进来一探。
经炼丹炉提炼后?的妖核能够替自己?瞒过瑶光山上的法阵,他可以堂而皇之?的利用这张脸混入仙山内部。
只要不主动?跟人交谈,短时间内露馅的可能性?不大。
黑袍人熟门熟路地在殿宇里转悠了一圈,很快找到了那尊汉白玉雕的祖师像。雕像下?是方形的巨大底座。
据说每一代瑶光掌门继任之?时,都会在这个地方,与前一任完成传承仪式。
真是神秘。
谁也不知道?他俩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神秘得藏头露尾,见不得光一般。
他太好奇了。
一开始制定的计划里其实?并不包括触动?这大殿内的东西,知道?那死胖子肯定会防范他的灵气,他还不想打草惊蛇。
但观澜拿到了瑶持心的血,情况就不一样了,他突然有?了个想法。
那丫头是瑶光明的亲骨肉,如若用她的灵力掺杂着自己?的血混成一锅炖了,岂不是能完美复刻出?瑶光明本人的灵气?
料想在殿中施为也不会惊动?到那老匹夫的灵感。
“就让我来看看。”
“掌门”伸出?手,探向面前的白玉底座,“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秘密。”
凭他的修为,不用太费劲便捕捉到底座上设下?的禁制,流水似的符文飞快从虹膜上晃过,他翻阅符咒的速度之?快,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仅仅看了个开头,此人的表情已逐渐兴奋起来,瞳孔摆动?得愈发急促,简直不敢相信。
难怪。
难怪他们当年如此讳莫如深。
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将是怎样的轰动?三界,震撼玄门!
说不定,说不定还会改变整个九州的局面。
瑶光山的背后?,竟然藏着如此玄妙诡谲之?事……
而近乎是在他触碰到禁制的瞬间,瑶光明猝然睁眼,平地里化作一捧水雾,转身?出?现在了天宫门口,当即杀了进去。
黑袍人尚未翻完全部的内容,惊觉他赶到,倏地撤回了手——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他心下?虽狐疑,动?作却极利落,接住了当世凌绝顶打来的一击术法,两道?灵气于半道?相遇,实?力居然算是不相上下?,撞出?一股足以山崩地裂的余威。
好在这里有?老祖的结界压制才没直接震塌一座山。
瑶光明看清来者,顿时惊疑不定地皱眉:“是你!”
那人眼见暴露,半点也不慌张,反而扬起下?巴朗声大笑,望向他的目光堪称鄙夷:“瑶光明,你藏得可够深啊。”
真正的瑶光掌门惊怒交加,咬牙切齿道?:“你都看到些什么?”
对方并不回答,而且深谙能屈能伸之?道?,一点不怕丢人,自知打不过,嘲讽完了掉头就跑。
“站住!”
黑袍人却毫不恋战,出?了大殿且战且退,只为脱身?。
他现在有?妖核护体,镇山阵暂时不会来阻他,只要摆脱瑶光明的追杀,其余门徒哪里有?本事拦得住他的去路。
高手交锋寻常修士肉眼根本难以察觉。
两人转瞬飞出?三座山头,也就是在这时,高空的黑袍人余光一偏,精准地发现了走?在路上的一道?纤细身?影。
等瑶光明意识到他准备做什么已经迟了,一道?符咒当空拍了下?去,他心上大震,骤然变了脸,号称当世的飞升第一人竟给吓得面无血色。
“住手!”
正在门派里游荡的瑶持心忽觉耳边有?谁叫了她一声,貌似是老爹声音,还没等回神,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劲风破空逼近。
她未必看清发生了何事,但修士的本能让她感知到有?什么极度危险的东西行将撞上来,无故一阵胆寒,不自觉往后?退了小半步。
瑶光明一面追赶一面出?手要回护,内心却很清楚地知道?无力回天了。
仙尊的额头顷刻渗出?薄汗。
电光石火的刹那,在瑶持心的眉尖亮起了一个纹样。
繁复的图腾跳到她眼前,明光如火,火焰里透着久违而熟悉的气息,义无反顾地替她扛下?了这当头一击。
火光震颤不休。
然后?“砰”地碎开。
四分五裂的星火自她视线中划过,双眸上映出?碎片的光,瑶持心怔忡地愣在当场。
刚刚,那是什么……
远在九州尽头的南岳荒郊,邪祟混战的腥风里杀机四伏,刀光剑影不分彼此地交织着,满目充斥着狂暴的灵气。
奚临瞳孔忽然一凛,心脉猛地巨颤,他捂着胸口,立时从高悬的半空直直坠了下?去,摔得烟尘四起,地动?山摇,偏头便吐了一口鲜血。
青年几乎不可置信地艰难抬起眼。
师姐……
*
“丫头!”
瑶光明落到她跟前上上下?下?紧张地打量,“你好不好,受伤了没有?啊?快让爹看看——”
瑶持心的目光却久久未能聚焦,她瞳孔无神地僵在原地,脑中潜意识地漫上无边无际的惶恐。
“爹。”她飞快转向旁边的老父亲,“方才那是怎么回事?”
只这么片刻的分神,擅闯仙山的不速之?客早已不知去向,他无可奈何:“是个胆大包天的小贼,让他逃了……”
“不是。”
瑶持心急迫地抓着他的手臂,“我是说在我身?上发生的,那道?红光,那是什么?”
瑶光明闻言,眼里到底露出?几分不忍之?色,他犹豫片刻,叹惋道?:
“有?人放了自己?的一半神魂在你体内,关键时刻如遇致命险境,会由他本人替你身?受。”
她紧皱的眉心讷讷地展开,记忆不着痕迹地泼进脑海。
在仙市月夜之?下?,和?朱璎比武之?前,那个人曾经拨开她额间的碎发轻轻吻上去,说要送她一件东西。
——“你姑且把?它?当作护身?符吧,不会影响你什么。”
原来护身?符是这个意思……
她才知道?早在那个时候起,他就真的已经把?自己?的命交给她了。
“替我身?受……”
瑶持心不确定地问?道?,“就是说,刚刚那道?符咒,是直接打在他身?上的吗?”
老父亲看着她,无言地如实?点头。
有?那么一瞬她忽然被?某种强烈的情绪兜头淹没,像纯粹到纤尘不染的心意,不求将来,不论朝夕地兀自燃烧着,一直烧到灰飞烟灭为止。
她用力抿起唇,欲言又止地喃喃道?:“奚临……”
这个傻子,你为什么总也不说啊!
可是灵台上再也不会听到回应她的声音。
挨了刚刚那一下?,他现在怎么样了?
既是有?致命的危险,肯定不似寻常的小伤,要是他从此境界跌落,被?别的邪祟欺负可如何是好。
这回真是要害死他了!
瑶持心红着眼圈,朝无边无际地夜空望去,然后?狠狠地一咬牙,想也不想地掉头往回走?。
*
混战之?中,明夷一眼就看到奚临的情况,他反应不可谓不快,趁边上一个邪祟妄图偷袭之?前,扇了一道?封印咒过去,亲自踏足战场,飞快拉他起来。
“你!”明夷捏着扇子简直气急败坏,“这么重要的术,你都敢轻易乱用,还是在如此紧要关的关头,今日?若是没我在,你就死这儿了知不知道?!”
“她是你什么人啊,值得你这样吗?”
奚临此刻无暇顾及他的质问?。
自己?能清楚地感知到之?前留在瑶持心体内的一线命符崩碎。
那是唯有?在生死之?间,千钧一发才会触发的秘术。
师姐遇到什么事了,她不是在瑶光山吗?
有?瑶光明护着,怎么会危及性?命。
在那当下?,他不由心乱如麻,挣扎着扭头看向北方。
仙山一定有?事发生,她现在安不安全,脱离危险了没有??
奚临分明一刻也放不下?心,可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唇角的血沿着下?巴滴落在地。
偏偏他脱不开身?。
“别想着她好不好了!”明夷险些七窍生烟,“你以为你自己?比人家多一条命吗?想想你怎么办吧!”
没了奚临他战力损失大半,明夷只好一扇子往天上一扇,暂且退兵。
第105章 爱别离(五) 连真实名姓都没同你说,……
瑶持心披着月色回?到自己的房中?, 她收拾出一个空的须弥境,将?用得上的东西全部打包进去?。
大师姐动作?太急,冷不防掀翻了手边的一堆法器。
当初离开仙市前仓促带走还未归置的鸡零狗碎掉了出来, 洒得满地都是。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塞牙。
她一面心烦意乱, 一面着手整理, 刚拎起衣袍长裙, 忽有何物从其中?轻飘飘地滑落,一直落到脚边。
那居然是封信。
封页上写着由她亲启。
瑶持心瞬间?就?猜到是奚临留下的, 她忙把衣衫放在一边。
这是只能用自己的灵气才?可拆开的信封。
里面的笺纸厚厚的有好几张, 笔墨清晰可见。奚临的字迹她不太熟, 如今才?真真切切地留意是什么模样。
白燕行的字端秀,林朔的豪放,师弟的却很清爽,落在纸上的言语依旧内敛克制,字里行间?都是他的心情。
“之前我说因为师姐才?上瑶光山, 是真话, 没有骗你。”
“所以他们不知道我在这,也并不知道你们的秘密。”
“我在雍和多年, 对其知根知底, 我想, 应该是与当年之事无关。”
即便在那时,他还没忘记安她的心, 通篇里有好多个抱歉和对不起。
写他从前的身份,他隐瞒的理由, 以及他为什么要离开——
“我没想过瞒你。”
墨迹在此处顿了许久,仿佛是因落笔之人反复犹豫。
“但我自己的来历……我说不出口,说出来, 你就?不止是介意,那么简单了……”
瑶持心看到这里,忽然就?明白当日在仙市长街上他为何会?有此一问。
——“师姐……很讨厌邪修吗?”
她想起野林子?里遭遇邪祟时,奚临一系列反常的表现?,想起那块谁都束手无策,偏他不动声色拿到的乌骨。
他是因为我才?暴露的……
这个念头后知后觉地在她潜意识里生根发芽。
如果不是我一定要穷奇遗骸,他不至于?被雍和的人发现?。
她瞬间?内疚极了,掌心顺着眉眼?用力捂了一下,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竟然怀疑过他。
我怎么可以怀疑他啊……
瑶持心忽然越想越伤心,捏着信纸的手一并掩上脸颊,呜咽地哭出声来。
然而房内也再没有别人。
她只好对着桌上通明的烛灯含糊不清地自责道:“元老,我害死他了。”
“奚临要是因为替我扛下那一掌有个什么好歹,怎么办啊……”
她捂着脸满手湿意地“呜呜”道:“我为什么要说自己‘最?讨厌邪修了’,他听完会?怎么想,他肯定难过死了。”
摆在面前的灯台被她这毫无仪态章法的哭声弄得无所适从,连光都放得柔和了许多。
这封信应该是写于?离开仙市之前,奚临那个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回?去?的打算。
书信的末尾处,青年的笔锋分?明板正了不少,似乎是一笔一划,一字一顿。
隔着单薄的纸与墨,小心翼翼又带着期盼地问她:
“我欠着人家一笔账,这次一走,大概是要等了结一切才?得脱身了。”
“届时,若我再来仙山寻师姐……”
“师姐可以见我一面吗?”
像是连日来的情绪决堤般冲口而出,她坐在桌边宣泄了一场,而后闭目扬起头,深深一吸气,将?所有未尽的喜怒哀乐全数平复了下去?。
再睁眼?,瑶持心的目光无端锐利了不少,下定决心似的。
她重新打开须弥境,将?这些年零零散散积攒的灵石和珍稀物品,一口气都找了出来,一股脑地往里面塞。
瑶光明今日没有在小湖畔打坐修炼,反而留在了青龙峰的大殿内。
他身边的大弟子?安安静静出现?时,老僧入定的掌门依旧阖目未动,周身的气场却降下三分?,示意他但说无妨。
“掌门,师姐偷偷通过流云渡的法阵传送出山了。”
瑶光明似乎并不很惊讶:“她一个人?”
“一个人。”大弟子?回?道,“还带走了一批价值不菲的天?材地宝。”
说完想了想,试探性地开口问,“可要弟子?带人立刻将?她追回?来?”
端坐在上的老父亲悠悠开眼?,神情中?只有无奈,他深感头疼地低低一叹。
“不用了,她是真的喜欢,就?让她去?吧。”
小丫头稀里糊涂活了两百年,好不容易有个钟情之人,又何必让她难过呢。
对于?瑶持心,他一直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能满足就满足,尽量不伤她的心。
大弟子?知道掌门遇上和师姐有关的事向?来毫无原则,只好见怪不怪了:“但是她孤身在外,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瑶光明不紧不慢,“没事,我自有主张。”
*
雍和神宫内,日前浩浩荡荡出门打架的妖魔鬼怪们十分?意外地提早回?府了。
奚临是用整副灵骨替瑶持心挨了那记险些致命的杀招,虽然不知出手的是何人,可修为绝对不低。
他回?到古城时,已经站不太稳,体内失控的煞气一茬接着一茬往外冒。
明夷立刻吩咐下去?,所有闲杂人等退避至三进院之外,又叫赶紧请蛊师过来。
邪修和仙门不同?,没有正经的丹道,丹道初期大多柔弱,不擅斗法,且十分?需要耐心磨砺,所以邪祟们不修医理,只修毒术。
奚临是与煞气相伴相生的体质,他一旦虚弱,那些黑烟也跟着找不着北,颇有走火入魔之象,三名蛊师并一个明夷,一时半刻居然压不下去?。
撑着扇子?青筋凸起的雍和主人眼?见他脖颈上裸露的肌肤一阵红一阵白,暗青色的鳞片逐渐爬上了耳根。
奚临瞳孔腥红而狰狞地攥紧五指,好一会?儿才?喘息着闭上眼?睛。
刚替他平复好了身体,这才?过了多久?
明夷瞧着就?气不打一处来。
“到底是什么女人那么危险,你一走开就?闹出事,我看你是被人骗了吧?人家故意拿你的命当炮灰用,冲锋陷阵刺杀大能都不带怕的!”
奚临皱起眉,分?明没多少余力,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你闭嘴吧。”
他双手结印,咬着牙道:“看看你这副德行,成什么样子?——跟鬼迷心窍了似的。”
“告诉你,回?头我非杀了她不可,免得你日后再坏我的好事!”
青年狠狠抬头去?瞪他,似乎是想反驳什么,蛊师驱使的小虫正一口咬住了筋脉,他只觉倦意铺天?盖地淹没上来,下一瞬便身不由己地昏睡过去?。
这日,瑶光山的玄武大长老早早起身,正准备到库房养护上次前往仙市所用的那辆马车法器,拎着两手的器具刚转进停放的地方,整个人僵在原地——
车不见了。
全仙门上下有资格挪用他法器的不会?超过五个。
此刻顺走了大铁车的瑶持心奔赴在前往南岳的路上。
她万万想不到此物如此好使,很明显先前殷岸受老爹的嘱咐,为了盯着奚临,有意放慢了速度,眼?下全力调动,简直能一日千里。
不到半天?就?已然横跨了两个小国的疆域,向?着红日落下的方向?飞速疾驰。
瑶持心很清楚她的举动绝对逃不过老父亲的眼?睛,原本做好了追兵赶来要如何应对的准备,谁承想沿途平静无波,什么也没发生。
大师姐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离家出走了。
放在人间?,这俨然是一出活生生的闺阁大小姐私奔马夫的戏码!
说马夫还不够贴切,恐怕得是街头小混混,地痞大流氓。
南岳和荆楚、北晋等地不同?,按照玄门划分?它不在甲乙丙三类资源地当中?,属于?“无主之地”,里面的东西皆可自由拿取。
而在凡人的认知中?,此处也并不太平,几个小国天?天?打仗,兵祸连结,政权更替频繁,连不作?为如北晋,与之相比都是富国民安的去?处了。
修士有仙山,邪祟则多聚居于?福地,那些诡谲莫测的荒郊深处,弥漫着大雾的地方,或许便是邪修的紫府洞天?。
铁马车载着瑶持心横穿过沼气氤氲的洼地,一座辽阔的古城赫然出现?在视野里。
法器的指引不会?有错。
大师姐不费吹灰之力地,就?从一片低矮的房舍中?寻到了唯一的雕栏画栋——雍和神宫。
作?为邪修的据点,那古拙的金粉楼台外布置着相当紧密的法阵和结界,铁桶一般戒备森严,至少她一眼?便有好几处看不明白。
远在仙山上的那位青龙峰弟子?也不禁暗自琢磨,揣测大师姐会?采用什么手段潜入其中?。
是用法宝偷摸进去?,还是如何避人耳目地联系上里面的人?
然而瑶持心既没有偷摸进去?,也没有叫人出来,她收了殷长老的名贵载具,给自己开了护体的蛋壳,继而唤出琼枝,二话不说,直接当空从天?上砸下,简单粗暴地将?自己砸进了雍和的内部。
她像颗凭空划落的流星,猝不及防地在正殿之外砸出大片龟裂的蛛网。
“怎么回?事?”
“有刺客!”
神宫的主人是远近闻名的法阵高手,以往细微的风吹草动都会?引来示警,大师姐这么一下,当场将?示警的灵气刮成了一股小旋风,乱撞的铃铛抖得宛如十面埋伏。
瑶持心心知以她的水平做不到破解高深的阵法,更做不到巧妙地敛迹潜行,她不是来做贼的,她是来做客的。
反正对方驾临瑶光山的动静也不小,自己礼尚往来一下,很合情合理。
周遭的邪修喽啰们一窝蜂围上前时,瑶持心才?拎着霜刀缓缓站起身,她可能这辈子?都没想到过有朝一日会?置身于?全是邪魔外道的巢穴中?央。
大师姐斜里一甩冰渣子?,侧目四下转了一圈,没找到想找的人。
“你们这儿主事的那位明夷呢?我要见他。”
谁料话音刚落,兜头忽有一股莫可名状的风扇向?面门,只一晃神的工夫,再抬眼?,她已从室外到了室内。
对方果然很擅长空间?法阵,难怪那日能在瑶光山外倏忽而来,倏忽而去?。
瑶持心不由仰首打量。
作?为邪修的地盘,大概是不常招待外人的。
此处既不像待客厅,也不似普通卧房,陈设倒是中?规中?矩,没有她想象中?的各种骷髅白骨壁挂,阴气森森的烛光,反而挺雅致。
正对面的锦衣人长袍一抖,合拢折扇,以一个十分?流畅然略显风骚的动作?转身落座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浅饮。
将?“装模作?样”四个字从头到尾彰显得淋漓尽致。
当天?离得远,所见不太清晰,眼?下仔细一看,瑶持心才?发现?这位响当当的大邪祟其实生得颇为阴柔。
他骨架偏小,瘦削如竹,是以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雍容厚实的衣袍,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单薄。
“小丫头。”
锦衣人把茶杯往旁边一搁,“你胆子?很大嘛,敢就?这么大喇喇地杀进我的府邸来,你当南岳雍和是什么地方?”
她会?登门,明夷的确有点意外,该说不说,因为奚临的反应,他现?在对瑶持心还真有那么一丝好奇。
正愁没机会?会?会?她,谁料这女人竟亲自来了,还来得如此惊世骇俗。
瑶持心在外一向?不轻易露怯,立时挺直腰背,眸色倨傲得恰到好处。
一看就?是生来被养得很好,也保护得很好的那种世家出身的姑娘。
“承让。”她不卑不亢地一笑,“阁下造访瑶光山时,胆子?也不小,晚辈有样学样,献丑了。”
明夷下意识动了动眉梢,她模样实在扎眼?,哪怕出言不逊,光是露个笑,也让人无端生不起气来。
那小子?眼?光原来这么高的吗?不仅要漂亮的,还要这么漂亮的,难怪从前对谁都瞧不上。
他好整以暇地翘起腿,“在南岳没人敢这样跟我说话,你真不怕我一掌拍死你?”
堂下的姑娘眉眼?依旧,姿态堪称从容:“你不会?。”
瑶持心难得也仗势欺人一回?:“因为我是瑶光掌门的女儿,父亲已经知道我来了雍和,我若死在你的手上,首先,瑶光山不会?放过你,而瑶光今年与昆仑结盟,同?盟之仇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所以其次,昆仑也会?与贵派结仇,届时九州一半的剑修尽数下场,绝对会?将?城主你追杀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她言至于?此,背手在后,表情带着几分?狡猾的促狭:“听闻阁下花了半辈子?的努力,才?一手建立起如今的雍和。”
“我相信,不会?轻易拿自己的心血开玩笑。”
还挺伶牙俐齿。
明夷支着下巴,面上难辨喜怒:“照这么说,姑娘不远万里而来,是为了向?在下示威的?”
瑶持心闻言,挑衅的神色骤然一收,瞬间?正经道:
“我来找奚临。”
她说着,将?一个沉甸甸的须弥境放在旁边桌案上。
“知道他欠你一笔钱,不管欠多少,今日我一并替他还清。”
锦衣人望向?那灵气鼓胀到近乎外泄的法器,里面的东西之昂贵显而易见。
可他听罢却先意味不明地掩着眉笑起来。
仿若是觉得她天?真又可爱:“‘知道他欠我一笔钱’,从哪儿知道的,他告诉你的?”
“你连他欠我的是什么都弄不明白,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跑上门了。看样子?,他也不是什么都老老实实地跟你讲么。”
瑶持心:“你嫌少?”
“我明白地告诉你。”明夷截断她的话,“他欠我的是债,不是钱。”
“你的这些灵石、丹药、仙草,对他没用,我们之间?签的是血契,我就?算收下了也不可能放他走。瑶姑娘,你请回?吧。”
血契是散修间?常用的契约,用以约束双方达成某种交易,在交易完成前是不能毁约的,违规者必遭反噬。
瑶持心好不容易来到南岳,岂肯甘心,眼?看他要送客,急忙道:“奚临他在哪里?”
“他情况怎么样?他好不好?有没有事?”
“他好不好。”明夷似是而非地一挑眉,“你不是最?清楚吗?”
“是你遇到的意外害他受的伤,反倒问起我来了。”
“我就?是不清楚,所以才?要来找他。”
瑶持心不欲同?他阴阳怪气下去?,“奚临究竟欠你什么,你开个价,或者出个条件,我帮他还。”
明夷没急着回?答,歪在椅子?上交叠着十指,觉得有些可笑,“‘奚临’?什么‘奚临’,他才?不叫‘奚临’,连真实名姓都没同?你说,你到底能了解他多少,你又了解了他多少?”
她不以为意:“他叫什么我自己会?去?问。”
“啊,然后呢?带他离开,离开上哪儿?你们家瑶光山?高贵的正统仙门容得下他一个卑劣的邪修吗?”
她提起这个就?来气,忿忿道:“害他身份人尽皆知的不是你吗?”
明夷微微倾身,“就?算我没来寻他,你以为他在你们宗门中?就?能过得太平无事了?”
对方遗憾且怜悯地啧啧感叹,“你是当真对他一无所知啊。”
“他是这世上最?后一双活着的‘眼?睛’,‘眼?睛’你懂吗?在你们玄门大比上发现?的那个‘眼?睛’。”
瑶持心忽然一愣。
师弟在信中?关于?取走乌骨的事写得并不详细,只说是秘术,她压根不知道,原来奚临也是“眼?睛”……
当初遇上小芝时他的言行举止,面对邪修时的一反常态,种种表现?历历在目。
怪不得、怪不得他会?那样难过……
明夷将?她的失神尽收眼?底,嘴上却不停歇:
“他若被人勘破秘密,还能有命活?贵派那位受罚禁闭的丹修长老不就?拿着‘眼?睛’监守自盗?化境修为尚且如此,更别说是旁人。”
他说到这里嘲讽地牵起唇角,“你们仙门的确不似我们邪祟弱肉强食,但内斗是一把好手啊。指不定神不知鬼不觉地,找个什么由头,套个什么罪名,人就?轻而易举地没了。”
“在我雍和之内所有门徒皆打上了禁制,但凡有意图不轨之人将?当场受心魔啃噬,我能保证不敢有人打他眼?睛的主意,那你能保证瑶光山的人不会?中?饱私囊吗?”
*
奚临疗伤的静室在雍和的西北边。
他重伤未愈,犹在调息入定,一名蛊师在旁看顾,以免其状况有变,可随时相助。
方才?外面的轰然乍起的响声已然有些影响到他,蛊师不住地出言提醒“气凝丹田,分?心则乱”。
好在剑修的神识凝练,奚临刚将?杂念平复回?去?,过于?灵敏的五感不可控制地听见了三进院外凌乱的脚步。
“刚刚那是什么动静?”
“有个女的闯进来了!”
“女人?什么女人?”
“听说是正经修仙门派的弟子?,漂亮得不得了,张口就?要见咱们城主。”
他意识猛地一凛,即便闭着眼?,眼?球却飞快不安地滚动着。
师姐!
第106章 雍和(一) 好疼……你咬疼我了,奚临……
边上的蛊师见此情形, 周身?汗毛都快根根起立。
奚临灵气煞气交织外泄,俨然?有走火入魔之兆。先前城主在时才把他一身?的狂躁压制住,本以为后续只用简单调理, 没大的危险了, 谁承想意外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最?关键的是, 眼下就他一个人!
他真?的要怕死了!
“公、公子?!凝神静气, 不要为外界所扰啊!”
然?而院外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地被他的听觉捕捉到?。
“那人呢?人去哪儿了?”
“当然?是让城主一扇子?带走啦,我在南岳这么些?年, 头一次见到?仙门中人出现在雍和?, 还是以这种方式, 真?算开了眼。”
“嗐,咱们城主不也这般去人家地盘上溜达了一圈么?”
“那可不一样,城主是带着几位护法一起去的,就算出师不利,也可全身?而退。而她是孤身?擅闯, 修为似乎也不算上乘。”
说话之人风凉地“啧啧”道, “不自量力的黄毛丫头,我看城主不见得会?轻易放过?她。”
……
蛊师眼见他周身?的黑雾暴涨, 连忙唤道:
“公子?!”
端坐在蒲团上的青年额头满布细汗, 几缕碎发近乎湿透, 随着他犹疑地侧头而轻轻颤抖,微敞着的胸怀一片滚烫, 分明是在崩坏的边缘。
师姐为什么找到?这里来?
她来……找我的吗?
这个认知在他意识的深处难以抑制地疯狂起伏。
她来找我的……
边上的蛊师焦急万分地不知在冲他说什么,奚临一句也没听清。
可为什么是一个人……难道林朔没有跟着?
她怎么能独自毫无防备地到?南岳来。
这里太危险了, 甚至连瑶光的药庐也在边境之外。
她有没有遇到?心怀不轨之人?
她有没有受伤?
她不该来的……
奚临的喘息越来越急促,耳边都是明夷撂下的狠话。
——“回?头我非杀了她。”
——“免得再坏我好事!”
这两?句话辗转在脑海里拉扯,那道来历不明的重创更令他无法沉静下心。
终于, 混乱的煞气将莹白的灵力拉入炼狱,胆战心惊的蛊师正想以蛊虫再度使其昏睡,然?而小小蝼蚁一口咬下去,登时像啃到?块铁板,灼热的黑烟,烈火一样暴起燃烧,顷刻将那小虫烧成了灰烬。
青年赫然?睁开眼,瞳孔赤红如血,眼底深处也如不熄的烈焰。
他整个人气场大变,竟破墙径直杀了出去。
“公子?!——”
*
“我为什么不能保证?”
另一边,会?客厅中的大师姐答得斩钉截铁,“不否认仙门有你所说的弊病,但那又如何,只要有我在瑶光山一天,不需要什么禁制,也不需要什么心魔,没有一个人敢打他的主意。”
“何况。”
她顿了顿,星眸里闪着自豪的光,“奚临本身?就已经很厉害了,他根本不用我来保护,也不需要我同情可怜,我相信他不会?轻易迷失自我的。”
“你的顾虑纯属多余,他难道没了你就活不成了吗?”
“嚯,好大的口气。”
说话间?,明夷把扇柄轻轻一摆。
瑶持心只觉两?只手腕倏地发紧,低头看时,竟平白多出一把漆黑的锁扣,锁链直接将她胳膊悬空掉了起来,带着关押的意味钉在原地。
她试图挣了挣,未能挣开。
明夷握着折扇在肩颈处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慢条斯理地从她面前踱步而过?:“有一句话,你还说对?了。”
“他确实?没了我就活不成。”
瑶持心并未把这番厥词放在心上,她双手被束无法结印,拽得链条哐当作响:“你真?的想与瑶光山为敌吗?”
“诶——”明夷轻描淡写地弹着袖袍上的褶皱,“别急着给我扣帽子?,我没说要杀你。”
“来我的地盘踢馆,扣押你不是理所当然??这可是你冒犯在先的,别忘了,我是不想招惹瑶光山,但我不是瑶光山的狗。”
“改明儿让你爹来赎你吧小丫头。”
她态度坚决,似乎没带怕的:“我爹是要赎我,而我也要赎奚临走!”
明夷没见过?这么油盐不进的女人,“赎他?你凭什么赎他?”
“我之前就说过?了,你压根不了解他,现在看起来你恐怕连‘眼睛’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关于这个,瑶持心全部的认知皆来源于小芝,她回?想起当天昆仑长老的解释,略带迟疑地盯着对方:“不就是‘涕邪眼’……听闻拥有的人,能使出很独特的术法。”
“哈,‘涕邪眼’那是你们仙门一厢情愿的称呼。”
“你们认为它邪性,觉得它会?发出仿若啮齿动物的悲鸣,高贵的上仙们听不得。我们不叫这个,只叫它‘眼睛’,因为它本身?就是‘眼睛’。”
明夷站定脚,“按照现存的玄门典籍记载,是不是说它出现于上古时代,因灵气混乱,导致有的人生来体质异样?”
大师姐没有吭声?,她典籍看得少,勉强就只记得昔日昆仑长老只言片语的说辞。
对?面的雍和?城主当她默认了,似笑非笑地轻哼,“那是你们玄门自己一知半解。”
“‘眼睛’的出现不是随机地落在人群里,它其实?只存在于某个古老的部族当中,换句话来讲,是仅属于这个部族的一种天赋。”
“在古早之时,此族名为‘岐山’。”
“这个岐山部极其崇拜眼目图腾,相传族中婴孩降生之后,睁开眼的瞬间?,便会?得到?神明赐予的一项力量。”
“所以才叫做‘眼睛’。”
“部族内每个人的异能都不相同,每双眼睛也颜色各异。”
经他这么一提,瑶持心想起来,小芝的瞳眸正是湛蓝。
“有的人力大无穷,有的人能唤雨呼风,还有的可以随意控制别人的记忆,可以令死人复生,使尸身?永久不腐——”
“哦。”他忽然?悠悠道,“在你们瑶光大比场上发现的那只,若我没记错,应该是能消除一切调动灵气的术法,使之无效化?。”
“这一类功效的‘眼睛’是最?好用的,黑市上要价颇高。”
“等等……”
瑶持心听到?此处,头皮一阵发麻,“如果?照你所说,‘眼睛’只在这个部族才有,那么从古到?今,所有的‘眼睛’,不都是他的……”
明夷面无表情:“都是他的族亲。”
这时的雍和?神宫内,朱栏白石,高台厚榭之间?刮过?一道炽烈的风,直奔中庭。
瑶持心呼吸不自觉一滞,旋即仔细思索,又感到?十分不可理解:“我知道‘眼睛’是修士……不对?,是那些?族人被以秘术炼制成这副模样的,但、但若整个部族都是身?怀绝技之人,为什么不能反抗呢?”
“大家既有神通傍身?,没道理会?落得这个下场啊。”
结合前后诸多线索来看,岐山部到?近代估计已濒临灭族之危,再结合小芝的记忆,想必上古时期也过?得格外艰难。
可是不应该啊。
既然?全族皆为能人异士,难道不是所向披靡,别说遭到?驱逐和?追杀,统治九州大陆也不在话下。
明夷闻言突然?似是而非地笑了一声?。
在此之前,他见奚临那副叫人勾了魂一样的反应,还当对?方是个妖媚狡诈的狐狸精,惯会?使什么迷惑人的手段,谁知道几番交谈下来,瞧着竟天真?无比,像哪家家养的单纯憨直的大小姐。
“小姑娘,你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吗?”
“不是所有人得到?的能力都是杀术,更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得好自己的能力,总有没办法自保的老弱妇孺,而岐山部新生婴孩会?得到?‘眼睛’的力量,你知道这一点,将惹来什么后果?么?”
不知为何,瑶持心叫他这么一问,背脊无故发凉。
她明明毫无头绪,却莫名生出一丝毛骨悚然?来,一时间?已忘了自己还受锁链的牵制,只定定看着他。
“什么……后果??”
明夷回?头时,唇角的笑意凉薄极了:“上古时期资源分配何其不均,在那个法器基本没有的时代,镶嵌‘眼睛’的秘术就等于是铸炼法器,多少人趋之若鹜。”
“因此只要能抓到?一对?岐山男女,无论老少,皆可沦为提供‘眼睛’的工具。”
她渐渐明白了什么,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往外冒。
“见过?圈养牲畜的农庄吗?”
“他们会?在里面被逼着一直生产,一直生产,生到?不能生为止。而诞下的婴孩则抬上祭台,或许连神智都没生出多少,便成了供人买卖的货品。”
“就算岐山部团结起来又如何?一个部族对?付得了成千上万的术士吗?对?付得了防不胜防的阴招吗?”
瑶持心脑海里乍然?浮现起在小芝记忆之中见到?过?的情景。
布满符文的施术现场,猩红色的灯烛,昏暗的环境,散发着木头潮气的店铺深处,来来往往面容扭曲的客人,一具又一具镶嵌的“身?体”。
……
奚临呢,他经历过?什么?
他也知道这些?吗?
扣在腕上的链条蓦地收紧,她不禁往前凑:“那他呢?”
“他的‘眼睛’,有什么能力?”
“啊,说起他就很有意思了。”
明夷笑容慵懒地展开扇子?,“他的眼睛,和?别人的都不一样……”
也就是在这时,惊天动地的巨响轰然?炸开,堪堪落在瑶持心背后。
门墙被外力豁开了一个口,法阵跟着砖石一起携手崩碎。
她只觉有强光打进来,亮得过?于突然?,正对?着的明夷竟有些?不能适应,忙开扇挡住视线。
瑶持心还没来得及侧头去看,一道裹挟着黑色火焰的身?影破光而至,快得几乎只剩残影,而一闪即逝的,是两?线莹亮如玛瑙的红光。
那让碎发遮住眼角的侧脸何其熟悉。
她不禁欣喜。
奚临!
他的表情凌厉得可怕,好像杀红了眼,带着宛如护食一般的应激反应,不管不顾,兜头就冲前方的明夷一掌拍去。
这变数可谓突如其来,明夷全然?没料到?奚临会?在自己神识覆盖的地方说发疯便发疯,防得措手不及,差点真?叫此人拍成肉泥。
他仓促间?架起灵气护体,连着挡了他好几招,脚下退开数步,一扇子?架住他的攻击:“干什么你!失心疯了?”
“不好好在静室养伤,谁许你跑出来的?”
几步开外站着的青年仿佛与黑烟烈焰同生,外衫已然?葬送在了滚烫的煞气里,每一寸皮肤都与外冒的烟雾相连。
他微微喘着气,躬起的腰身?缓然?直立,半只眼睛皆蒙在发丝之下,望向他时,那神情陌生得极度危险,连处变不惊如明夷当下也小小的一怵。
像走火入魔,又不完全像。
显然?除了神志不清外,还因为对?他出手而受到?血契的拷问。
“把师姐……”
奚临阴冷地盯住他,每说一个字,脸颊边的筋肉由于紧咬牙关而僵硬的颤抖。
“还给我!”
他喊完就打上来,简直不分青红皂白,打得明夷一肚子?火。
“冲我吼什么?我又没对?她怎么样!”
青年烈火燎原般将他逼到?角落,透着剑意寒光的煞气一卷而上,将明夷团团围住,他长袖让黑烟撩到?,一时间?竟被困得脱不开身?。
待控制住了对?方,奚临才猝然?回?头,一把握上扣着瑶持心的锁链,徒手捏了个粉碎。
“奚临!”
刚解放双手的瑶持心正有话想跟他说,冷不防却被青年一把揽住腰,一言不发地冲出殿外。
原地里险些?叫黑火烧焦头发的明夷狼狈地扑灭残留在衣袍上的煞气,看向破了个大洞的红墙没好气地嚷道:
“我是伤她还是碰她了?你疯狗投胎吗你!”
*
瑶持心抱着奚临的脖子?,他速度快得惊人,眼花缭乱到?几乎瞧不清周遭的景物,也不知他打算带自己去哪儿。
很快,两?个人风驰电掣地落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中。
奚临将她放到?屋内,终于不自觉地松开了力道,步子?略微蹒跚地朝旁踉跄一步。
瑶持心现在有太多事想要问他了,想问他的伤势,想问他的身?世,以及关于雍和?,关于明夷……
还特别特别地想见到?他。
“你怎么样?”
饶是奚临已经往后退了半丈,她依然?挨近去,“我听爹说你在我身?上放了自己的神魂,前天挨的那一下,是不是很重?有没有事啊?”
这么看不难发现他周身?的异样,那些?黑烟在她靠过?去时会?轻轻消散些?许,但仍能感觉到?非同寻常的热度。
瑶持心恍惚记起来,昔日他将邪祟绞杀成碎肉,也是这般黑气萦绕,灵气外泄,压迫感铺天盖地。
或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害他真?元大乱,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兆。
她连忙捧住他的脸,青年的目光迷离又锋利,俨然?不似清醒的神态:“师弟,你看看我。”
奚临汗水润湿了鬓发,那双眼睛满布血丝,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他目光战栗犹疑地瞥了她一眼,又再度皱着眉低了下去。
瑶持心瞧得心里难过?极了,伸手替他拨开湿发,“对?不起啊,都是我不好。”
“我应该早点来的……”
奚临此刻的耳边一片浑浊,听什么都好似盖了一层水雾,连视线都跟着模糊难辨,全是血色。
维系着煞气的双目让每根筋脉齐齐震颤,失控的灵力加深了他潜意识中最?害怕也最?担忧的事,他所有的情绪正被无限放大。
那些?曾经畏惧的、所求的、期盼的、失去的通通在神识里抵死挣扎,反复撕扯。
只一颤长睫,眼角便一下子?滚出血泪来。
“奚临!”
含糊的人声?有如隔着千里外,回?音空旷。
“你还认得我吗?认得我是谁吗?”
那人在他面前不住轻唤,“我是师姐啊。瑶持心!”
师姐……
他神情茫然?不定地抬起眼,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地注视着朱红世界中残存的轮廓。
师姐……
他心里的念头随着这个称呼逐渐执著起来。
师姐是他的。
他心想。
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他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也不会?再有了。
师姐一定要是他的。
他一个人的。
瑶持心从瓷瓶里腾出一粒丹药来喂到?他嘴边去:“清心丹,你先吃一颗。”
然?而奚临牙关紧闭,就是不肯松口。
她急得束手无策,“奚临,我求求你张嘴好不好。”
就在这时,青年凛冽的星眸猛然?朝她望了过?来,瑶持心还没等回?过?神,整个人忽然?被他大力抵上了身?后的墙,那颗没能送出去的仙丹脱手摔在了地上,叮叮当当地滚了一路。
她的头冷不防磕在冷硬的砖石上,当即抽口了凉气,而奚临滚烫的身?躯山一样覆压下来,将她困在逼仄的缝隙之间?,越拢越紧。
“奚临!”
瑶持心推不开他,“听我的话,先吃清心丹。”
她想去摸药瓶,可师弟扣着她两?只手,动作似乎比当日被紫微星镜所迷时还要蛮横,牙尖从耳垂一直咬到?脖颈,在衣襟清楚的裂帛声?里,她忽觉吃痛。
青年的牙实?实?在在地落在那白瓷似的肌肤上,往下再深几分,又再深几分。
瑶持心忍不住“嘶”了一声?。
“好疼……好疼啊,你咬疼我了,奚临!”
第107章 雍和(二) [修]算我求你,以后都不……
不知为什么, 他比当初那驭兽道咬得要重,好像想起来就心有不甘一样。
哪怕之后消除了痕迹,依然恨不能将曾经咬过这弯颈窝的人碎尸万段。
滚烫的鼻息轻喷起细碎的发丝, 嵌进了利齿的皮肉上即刻有鲜血渗出?, 从起伏的锁骨一直滑落到胸前, 与周遭凝脂般的肌肤两相分明, 鲜艳得惊心动魄。
直到听见师姐在?喊疼,青年才本能地松开了口。
他两手还摁着她的臂膀, 此刻抬起头时, 唇边沾着的血殷红到接近妖冶, 衬得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更加缺乏血色。
瑶持心暗自抽气,顾不得疼痛就去?窥他的反应:“奚临?奚临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是我啊。”
“你看?看?我,你醒一醒啊。”
可无论她怎么呼喊,声音传入耳中都?成了模糊的浑浊。
他的视野里就只装得下那肩颈处鲜红的齿印。
沸腾的煞气将意识冲得一团散乱,奚临约莫十分迷茫, 有一瞬竟懵然不知痕迹是几?时留下的。
这是他的印记吗?
他茫茫然地想。
罩着一层血雾的世界, 万物皆腥红,独她纤瘦的肩上散发着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灵力。
属于他的灵气正丝丝缕缕地镶入她体内。
融进血脉里。
不是别人的, 是他的, 他一个人的……
奚临迷离的眼神中无端流露出?些许意外的满足来, 失控的理智涨潮似的兜头淹没。
师姐是他的。
她可以是他的了。
瑶持心正还要说话?,腰间猛地箍紧, 整个人被他用力往前一抬,充斥着铁锈味的气息铺天盖地地侵占了唇齿。
“奚……唔——”
奚临的齿尖尚且残留着她自己的血, 连同?他嘴里干净的味道,半是腥甜半是纯粹地渡进口中。
没了往日?清醒的理智克制,他吻得急躁得, 蛮横粗暴,几?近深切地去?寻她的舌,每一次吐息都?充满了侵略性,毫无章法地啃咬相撞。
因灵力混乱而滚烫了数倍的气息张牙舞爪地萦绕口齿,与她抵死纠缠。
瑶持心几?乎要被他吻得沸腾起来,他身上太烫了,烫得不似寻常,简直招架不住这股劲力和速度。
她刚伸手去?推他的肩,手腕便蓦地一紧,奚临擒着她再度抵上冰凉的墙面,此前掀到臂弯上的衣襟急转直下。
耳边是两道清晰的裂帛声。
青年半身衣衫早已烧尽,她肌肤切实贴到他胸膛时,仿若让烈火灼烤过,清晰地发出?“呲”一声响。
瑶持心舌尖尚且叫他堵得发不出?声,心头却一阵担忧。
完了,自己不会被他烧死吧?
然而很快,那些黑烟貌似反应过来她是谁,渐次收了戾气,缓缓向她身上靠拢,一寸一寸地带着侵占的意味将瑶持心严丝合缝地裹住,裹得两个人不分彼此。
雾气笼罩之处,灼热分明有所?减退。
奚临像是终于放过了她的唇,浅吻着脸颊和下巴,辗转磨蹭到耳垂隔着青丝凌乱地咬弄。
她总算得以缓口气,仓皇咽了口唾沫,在?他肩上半仰着头细细喘息。
正想着不行,再这么下去?要出?事。
刚抬眸要说话?,青年那俨然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神情倏忽撞进眼底。
她当下便哑然一哽。
瑶持心知道他不对劲。
哪怕上次在?紫微星镜中受执念所?迷,奚临也从没有过这样的癫狂,从他刚才乍然出?现到而今的举动,说是入魔也不为过。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替她挡伤造成的后果。
若换做以前,瑶持心肯定等着看?他清醒后的笑话?,想着绝对要好好地取笑他一番。
此刻却怎么也起不了玩笑的心思,因为很明白?师弟醒来心里肯定不会好受。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一阵心疼,伸手轻轻抚上他的头,宽慰似的揉了揉那把细软的青丝,索性任凭他埋首在?自己颈窝的伤口上反复吮吻。
好吧好吧,给他烫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概是记着师姐方才的抗拒,奚临的动作?分明有所?收敛,唇舌一遍一遍辗转在?伤处,沿着锁骨替她吮去?血渍。
那咬过的地方半是疼痛半是温润。
瑶持心指尖顷刻泛起一线麻痒,身体不自觉地往下滑。
青年覆压的重量渐吻渐深,她在?逼仄的空间与紧贴的距离下半靠着墙。
身前是炽热的胸膛,身后是冰凉的砖石,肌肤挨在?粗粝的墙上来回摩挲,上下颠伏,五官六感都?比平时放大了数倍。
南岳多云,天并?不亮,兼之那扇窗给帘幕掩了一半,是以室内大半陷在?昏黑里,仅一束微光洒落进来。
刚刚好落在?奚临的背上。
他周身的肌肉恰到好处,不会太夸张,也不至于太纤细,小?腹上块垒清晰,手指能顺着垂散的发丝摸到两边劲瘦的琵琶骨。
浅淡的日?头照出?他背后细细的薄汗,紧实的筋肉近乎有韵律地鼓动着,汗水从脊梁一路往下滑。
青年的眼睛里烧着一团火,微微而启的唇里气息炽热,轻颤着的湿发衬出一张俊秀的脸。
饶是在?这种时候,他瞧着居然也并?没有多少?染上情欲后的扭曲。
五官眉眼依然是纯净清润的。
瑶持心侧目端详他,总觉得他此刻像一头不知迷失在何处的困兽。
张狂又寂寞,凶猛又脆弱。
唯有感情尤其坚定,满心满眼里,就是想要她……
瑶持心攀住他的脖颈。
投在?屋内的微光从他身上偏移到了地面,青年修长的五指紧扣着她的腰,一直扣到自己胸膛,贴得严丝合缝。
南岳那八百年不怎么灿烂的太阳无端罕见地一亮,明媚的光衬得枝头的嫩叶都?水灵了不少?。
小?院里轻易不敢有外人擅闯,静悄悄的,连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
奚临在?睡梦里极其不安稳,错落混乱的画面闪烁不断,萦绕耳畔的似乎全?是急促的喘息。
炽烈的空气浮躁极了,无论是触感还是声音,都?真?实到令人无所?适从。
而自己竟怎么都?没办法停下来。
他好像深陷于其中,只想更沉溺,更沉溺,沉到无边无尽的黑暗里。
这么想着,指间的力道忍不住就加重了几?分,再加重了几?分……
恍惚听到有人若有似无地在?叫他。
“奚临……”
他梦魇惊醒一般,猛地睁开眼,噌然坐起身。
入目是夕阳橙黄的光,穿过半壁窗棂,投了个四四方方的形状在?门上。
周遭静得无比安谧。
雀鸟的鸣啼清脆而绵长,已经是傍晚了。
他莫名放空地发了会儿?呆,心口空落落地感到些许茫然。
自己……回房间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记忆一片混乱,隐约还夹杂着没来由的不详之感。
记得先前他在?静室内调息打坐,巨响声猝然而起,中途灵气走岔,蛊师不停地叮嘱要保持灵台清明,可煞气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险些撼动神识……
而外面的人都?在?说,都?在?说……
青年迷蒙的眼光陡然一清。
师姐!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掌心下撑着的是冰凉的薄纱,奚临近乎怔忡地转头,躺在?身侧的人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刺进视线里。
瑶持心长发披散着,大把大把地铺开,五官眉眼都?被青丝盖住,水蓝色的袍子搭在?身上,周遭全?是扔作?一地的衣衫。
射入的落日?余晖照得她肌肤莹白?得透明,裸露在?外的半身满布嫣红和齿痕,深浅不一,有烧伤,还有淤青,明显是尚没来得及自愈的。
其中属左肩锁骨上的牙印最为刺眼。
他看?见这一幕再明白?不过,整个人堪称窒息,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就此凝固结成了冰。
显然清楚这是由谁造成的。
奚临颤抖地伸手捂上半张脸。
那不是梦。
是真?的,他真?的……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对她做出?这种事。
而且还是在?灵力完全?失控的情况之下,既没有神智,又带着煞气。
师姐……她怎么承受得了。
奚临嗅到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还未散去?的味道,立刻狠狠地咬牙闭上眼睛,在?那当下几?乎有了想一掌拍死自己的冲动。
瑶持心浑身是浅伤,此刻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丝生?气也无,一时竟让他生?出?惶惶的恐惧来。
若师姐有什么三长两短,岂不是自己一手害死她的?
她明明千里迢迢……千里迢迢跑这么远来找他……
奚临满心的慌乱起落不定,只觉气血冲上了脑门,当下隐隐有再度被反噬的征兆。
忽然,眼前的人微微一动,仿佛是发现他起身了。
他所?有纷乱的灵气登时凝滞,怔愣地不敢再放肆。
只见瑶持心从纤长的乌发下侧了侧头,神情分明透着疲惫的倦意,然而看?到他好端端地坐在?旁边,那双眸子顷刻便亮起光。
她忙支起身来,喜出?望外地看?着他,似乎全?无介怀:“奚临!”
“你没事了吗?不要紧了吗?”
她用衣袍掩住胸口,伸手去?摸摸他的脸,“黑雾好像退下去?了,人也没那么烫了,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认不认得我是谁?”
奚临呆坐在?原地,听着她言语间并?无半句怨怼,一时竟不知所?措,半晌才猛然回神一样,飞快拉过瑶持心的手去?摸她的灵脉。
还好。
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还好没有事。
“师姐……”
奚临开口时,眼圈先红了,自责到无以复加,“你。”
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你怎么不用琼枝刺我的灵台,我离你那么近,你应该可以得手。”
瑶持心拢着衣袍坐在?对面,看?出?他满脸是歉疚,模样反而让人不忍心。
她眼角不由含起一点温柔:“你那个样子,我又不知道你状况如何,要是贸然对你做什么,导致伤上加伤,怎么办啊?”
奚临闻言皱眉闭上眼,愈发无地自容地低了低头,继而才欲言又止:“伤了便伤了吧。”
“师姐,就算我求你,以后都?不要再为我的事情涉险了行不行?”
“今天的情况真?的很危险,稍有差池,你可能会被我、被我……”
“不行。”
谁想她反对得飞快,不讲道理地拒绝,义正词严,“不行!我偏要为你涉险,我就喜欢为你涉险,这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
他啼笑皆非却百感交集:“你……”
“好了。”
瑶持心心知他也是着急,便握了握他的手,“不要提这些了好不好,我好不容易找来这里,我好想你,好担心你的。”
奚临听得心里一酸,喉头犹如被沸水滚过,他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她,总以为师姐会因先前的事厌恶自己,根本没想过她会找来。
原打算等一切了结,再去?瑶光山寻她,谁知道她不仅找来了,还亲自到南岳这样的地方。
他想不出?分开的这半月,在?瑶光山上发生?了什么,更想不出?她会因此挣扎犹豫多久。
但此刻听见她亲口说“担心”,奚临心绪骤然起伏,冲动一瞬而生?,忍不住将她一把拥入怀中用力扣进胸膛。
这动作?太大,瑶持心却突然小?声地“嘶”了一下。
像是触到什么伤痛处。
奚临连忙松开来,他带着几?分无措地打量:“对不起。我之前是不是弄伤你了?严重吗?”
师姐头发一向养得很长,此刻散在?背后和前胸,严严实实挡住身体,他一时片刻也瞧不出?什么地方不对。
瑶持心悄悄地去?抚了抚后腰,不敢说上面全?是咬痕,敷衍道:“不、不怎么严重,休息半日?就能好。”
奚临依旧不大放心,毕竟对自己的手劲太了解:“真?的不要紧吗?我那个时候神志不清,或许下手没轻重……”
“诶,都?说不要紧了。”
她忙岔开话?题,“还没问你,你身上起的黑烟是因为走火入魔吗?”
他垂目端详周身的情况,自视后心知方才乍起的情绪已然平复下去?,便如实点点头:“算是。”
“那现在?消退了,就证明已经没事了?”
奚临:“嗯。”
瑶持心略一偏头,神采奕奕:“这么说,是和我双修消退的?”
青年的眼底很快闪过一丝尴尬的赧然,最后也还是承认:“……嗯。”
“原来双修真?这么有用吗?”
大师姐不得不深感惊奇:“从前只见书上写阴阳调和功力倍增,照这么看?,岂不是什么疑难杂症都?能解决?”
她有了很多大胆的想法,一把拉住他,“那是不是以后身体哪里不舒服,就可以通过此举来消除了?”
“理论上是的,不过解释起来很复杂……以后我再同?你讲吧。”
奚临提起这个仍觉得后怕:“师姐,我没告诉过你,我体内的黑烟其实是一种煞气,和人……交合之时,外泄的煞气会影响到对方,轻则损伤修为,重则甚至致命。”
说完,他不由正色地端详她,“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适才探你的脉象倒是正常无虞,你自己感觉呢?”
“感觉……”瑶持心颦起眉认真?体会片晌,“还好啊。”
不如说,倘若师弟整体没那么疯,其实偶尔还挺舒服的。
她躲闪着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补充,“……就是有点疼。”
奚临知道她指的什么,到了这一刻竟先不好意思起来,垂下眼睑窘迫地又道了回歉:
“对不起。”
瑶持心看?见他的反应,唇角忍不住地上扬,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好啦,这次事出?有因就原谅你了,下次可不能再这样。”
青年那双星眸一瞬间就望了过来,和她的猝不及防相撞,似乎懂读了这一句的一语双关之意。
漆黑沉寂的眼珠有远处暮色最后的一点光。
他良久才低低答应,那眼底的笑意几?乎清晰可见。
“嗯。”
奚临盯着她一瞬不瞬地看?了好久,而后才不自觉地抿了抿唇,还是想问:“师姐为什么一个人下山?”
“我以为……”
他顿了顿,“以为你以后都?不会理我了。”
瑶持心还忘了同?他算这笔账,不禁佯作?厉色道:“是啊是啊,真?想不理你了,什么都?不说,丢下一个烂摊子就一走了之。你害我胡思乱想了多久你知道吗?”
他张口试图要说什么,到底自知理亏地咽了回去?。
“……我也没料到城主来得这么快,原是打算亲口和你讲个明白?,只可惜,没能赶上。”
她不依不饶:“可你还把替身术封印了!”
奚临解释:“上次我们在?灵台上联系的事已经被你爹觉察到,我不想让你为难。”
瑶持心:“那封放在?我衣服里的信,你也没同?我提!”
他先是意外:“你找到那封信了?”
随后又轻轻一叹,“当日?情形紧迫,我来不及多言,又怕如果掌门知道有此物的存在?,指不定会毁掉。”
桩桩件件,他倒是都?辩驳得合情合理,瑶持心虽然早知师弟事出?有因,但亲耳听到他的说辞,心头的疑虑还是消去?不少?。
无论如何,她还是想毫无理由地相信他,当和奚临面对面时,这种感情尤其强烈。
青年看?她的眼神太真?挚了,她不可能不信。
“而且……”
奚临话?音一顿,到底不敢同?她对视,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目光,“我出?身于邪修,师姐你说过,你不喜欢邪修的。”
他下意识地微一垂首,“我怕告诉了你,你会生?气。”
尽管大师姐也拿不准,他若当初如实告知,自己究竟能不能接受。
“可就算你不告诉我,我总会知道啊。难不成你想瞒一辈子?”
瑶持心见他不吭声,居然有几?分默认的意思,“你还真?想瞒我一辈子的?”
她轻轻抱怨,“你看?,报应了吧,老天爷都?不打算让你如愿。”
奚临缄默着不置可否。
经他这么一提,瑶持心不觉伸手去?牵牵他的胳膊,“诶。”
“我有个疑问。”
她往前坐了坐,挨近了瞧他,“你好好的,为什么会是邪修呢?”
不管怎么看?,她都?觉得从奚临身上几?乎找不到邪祟的气息,不仅和她先前认识的邪修天差地别,即便是在?整个雍和里,也同?其他人格格不入。
听闻此话?,奚临侧过眼,意味深长地一笑:“我不像吗?”
瑶持心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回,仍旧坚持,“不像。”
“你比剑宗那帮人像正经修士多了。”
得到她这番认可,他说不清是该高兴还是该忧戚,“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我从一睁眼,就已经在?这个地方了,没有别的选择。”
“在?我很小?的时候遇到了城主——那时雍和尚且不存在?,是他收留我,为我提供庇佑。而后来我便与他签下血契,答应要为他做一千件事。”
她瞠目结舌:“一千件?!”
“嗯……”他颔首,“前前后后一百多年,现在?应该也不剩多少?了。”
“他抓你就是为了这个?”
奚临道了句是,“我四年前不告而别,他一直在?找我。”
落在?门墙上的最后一线光被暮色吞没,天幕蓦地黑了下来,院中未曾点灯,说话?间,四周便已叫夜月围拢。
一股微凉的风从半开的窗拂进,饶是有长发遮蔽,瑶持心还是冷不丁地打了个寒噤。
奚临看?在?眼中,没再接着往后说,只道:“南岳气候多变,不比瑶光山暖和。”
他视线落在?瑶持心身上斑斑点点的痕迹,思索再三仍觉不妥。
“师姐,我看?看?你的伤。”
他手指轻轻拨开她胸前的青丝,视线很规矩地没有多停留,打眼一扫就知道这些淤青不是轻易能够消退的。
自己走火入魔肯定比平时的动作?更重。
奚临眸色自责地沉了下去?,忽然说道:“这里冷,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现在??”
她好奇:“去?哪儿??”
第108章 雍和(三) 我想跟着师姐……师姐会要……
明夷挽起袖子, 露出?缠绕着煞气的半条手臂放在桌上,由蛊师医治。
大夫是跟了他?许久的心腹,甫一瞅见这伤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颇感?惊讶:“怎么回?事, 闹得这么严重??”
他?烦躁地抖开?扇子, 扇得一言难尽:“还能怎么回?事, 被?狗咬的。”
蛊师往掌心倒了些茶水,朝桌前一抹, 唤出?一条散发着寒气的白色蛊虫, 一面等它慢条斯理地爬向明夷的臂膀, 一面在旁边坐下:
“日前你不是替他?压制住了失控的‘眼睛’吗?我瞧着也没什么大碍了,后续再自?己调息个几天,顶多三五日就?能痊愈,如何说?走火入魔就?走火入魔呢?”
她不免奇怪,“他?心境一向平和, 按理说?不应该啊。”
“别?问了。”
明夷提起这事儿就?糟心, 把扇子一收,“他?这些年在外头认识了个女人?, 给迷得七荤八素。”
“今天那丫头找过来, 好家伙, 人?还没见着,听?到动静便开?始发疯, 张嘴到处乱咬,你说?他?是不是有病?煞气入体, 终于?伤到脑子啦?”
蛊师当下一挑眉,意味深长地想起什么,“难怪我刚刚一晃眼, 好似瞥见他?带着个人?往枫山的留仙池去了,原来是个姑娘啊。”
“何止是个姑娘,还是个漂亮姑娘!”他?没好气,“见色忘义的东西。”
蛊师先是笑得不怀好意,而后又感?觉事情不简单:“印象里,雍和刚搬来古城不久,就?有几个女孩子对他?死缠烂打过,他?都?没给什么好脸色。”
“奚不像是个会轻易对别?人?动心的人?,我一直觉得他?很念旧。”
明夷:“他?念个屁!”
蠕动的蛊虫正趴上他?的小臂,照着筋脉咬了一口,锦衣人?那愤怒的面容立刻愤怒得有几分扭曲。
“奚跟你的时间最长,城主对此没什么头绪么?”
明夷龇牙咧嘴:“我能有……什么,头绪!”
“他?从小到大见着女人?便躲,偶尔瞧我还不顺眼呢,谁知道?他?哪根筋不对!”
雍和城主斩钉截铁,“要我说?,他?就?是喜欢漂亮的。”
“之前没看上,是因为?之前的都?不够漂亮!”
*
此刻,漂亮的大师姐正坐于?汤泉内,拿手指在水面上点莲花玩儿。
这是她众多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的术法之一,指尖往清水里轻轻一戳,便能生出?一朵水花凝聚成的睡莲,一路可?以飘出?去很远。
这片池子悬在山崖的边缘,规模不小,快赶上瑶光山的落云湖了,左近空无一人?,冬日的夜里,清辉与灯烛照出?腾腾而升的雾气。
想不到南岳这般动荡的无主之地,居然也藏着如此钟灵毓秀的秘境。
她泡了一会儿,通身的酸软立刻一扫而空,猜测这不是普通的汤泉,底下八成铺了汇聚灵气的宝器。
瑶持心拉长手臂伸了个懒腰,感?到神清气爽,继而转过身,扒着池边去瞧岸上端坐入定的人?。
奚临已经收拾好了自?己,从衣衫到发丝一尘不染。
她不便贸然打扰,于?是趴在光滑的山石上,将下巴搁在臂弯间,百无聊赖地看着。
有些时候没见到他?了,以前两个人?天天待在一块儿倒没觉得怎么,如今分开?了一段日子,乍然重?逢,她心头欢喜得不行,怎么瞧他?怎么喜欢,被?周遭温暖的热水泡得一阵心满意足。
忍不住庆幸,还好这一趟她来了。
真好。
就?在此时,入定中的奚临眉峰却轻轻一蹙,随即自?唇角吐出?一口浓稠的血。
瑶持心星眸一惊,慌忙支起身:“你怎么样啊,要紧吗?”
青年抬手平静地摆了摆,终于?醒过来,“没事,是早间急火攻心的郁结,吐出?来就?好了。”
奚临拿指背擦去下巴上的血渍,一眼见她半个身子都?撑在外面,不由道?:“师姐,你再多泡一会儿。”
“此处的水天然受灵气滋养,对身体有好处,不比你泡药浴差。”
“喔……”
瑶持心听?话地重?新坐了回?去,一头乌发立刻海藻似的散开?,拖尾一样轻悠悠地在水面绵延。
他?说?完,没急着给自?己调息,反而近前来又摸了摸她的脉象。
汤泉能舒筋健骨,对师姐恢复由煞气造成的外伤最有效不过。
奚临算着泡水的时辰,从怀中取出?一粒丹药喂到她嘴边。
“来,能缓解煞毒的,吃一颗,以防万一。”
瑶持心也不担心这药丸的来路,就?着他?的手衔住,当糖豆磕了,理所当然地提议道?:“诶,既然这泉水好,那你不用泡吗?”
奚临轻轻含笑,收回?手指悄悄摩挲了一下,顺势寻了个离她近的地方落座,“我受的是内伤,泡这个没用。”
听?他?提及伤势,就?知道是日前替自己身受杀招落下的遗症。
瑶持心终究还是不安,偏偏也没把这术法问个明白,那天得知此事,脑子一发热,拎起大包小包便动身南下了,竟忘了找老爹多探听几句。
“你的伤真的没关系么?我爹说?,你放了个……什么神魂在我这里,那你神魂挨了这么重的一下,岂不是要废了?”
然后又拉住他?的手强调,“你要如实跟我说?,不能骗我。”
她周身在温水中泡得暖和,指尖便尤其柔软,奚临不禁握了握:“那只是我的一部分神识,仅作提醒之用,在替你挡完致命伤之后,也就?回?到我身上了。真正硬扛下来的是灵骨。”
“我灵骨还算强悍,又有煞气从旁相佐,能恢复的,你不用担心。”
末了,他?兀自?抿唇沉吟片刻,提议道?:“要不,再种一次吧?”
瑶持心当场拒绝:“不要!——不要不要!”
“你想吓死我吗?没见我都?从瑶光山杀到这里来了,还要有下次?你是不想让我好过啊!”
他?其实也仅是一提,没料到她反对的态度如此坚决。
奚临先牵起唇角,随后忽地垂下眼睑:“师姐才是真的吓我吧?”
“突然遇到这种性命攸关?的危险,我还以为?……”
以为?瑶光山当真出?事了。
而他?彼时远在天边,又负伤在身,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清楚,就?怕等自?己恢复以后,她已经凶多吉少……
“仙山到底怎么样?你来南岳,掌门他?知道?吗?”
大师姐沉下半张脸在水里吐了几个泡泡,俨然很心虚,“他?……应该知道?,不过,我是偷跑出?来的。”
“那日事发突然,似乎有人?闯入,只听?老爹说?是个小贼。”
她摇摇头,“我又没心思琢磨这些,就?惦记着你替我挡那一下,所以瞒着他?们,夤夜下了山……”
瑶光山固然很重?要,但奚临一样很重?要。
在瑶持心心中她哪个都?割舍不下。
可?仙山有林朔、有雪薇、有老爹坐镇。
师弟却只有她了。
山上的事她现在无暇顾及,何况厉害靠谱的人?多如牛毛,未必就?用得上自?己。
而她不能放着奚临不管。
他?是邪修也好,不是也好,两个人?既然已经剖白了心意,如何能让事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烂在那里。
她不甘心。
奚临就?猜到是这样。
然而猜中了实情,反倒愈发对自?己恼恨起来,怎么想都?觉得对不起她。
青年握着的手不自?觉收紧,面色懊悔地深深皱起眉:“师姐,你不该来的。”
瑶持心感?觉到他?指间细微的力道?变化,便知道?他?是在为?哪句话纠结。
她星眸坦坦荡荡:
“我知道?我不该来啊,但是你受伤了,我怎么可?能不来。”
瑶持心瞥着奚临愧疚的表情,唇边明艳地浮起弧度,忽然撑着两臂从水下坐起身,长及小腿的乌发湿淋淋地贴在身上。
故意凑过去问:“干嘛,是不是很感?动?是不是很想哭啊?”
“……”
他?视线转到她脸上,大概任谁想感?动此刻也禁不住要破功,奚临只好无可?奈何地望着她。
“师姐……”
瑶持心却蓦地把嘴角一沉,开?始秋后算账:“你还好意思叫‘师姐’,居然连名字也不告诉我!”
“害我被?那个明夷耻笑,他?说?我一点不了解你,不知道?你的来历,不知道?你的名姓,我简直还不了口!”
他?闻言,目光先是有些赧然,随后毫无保留地看向她,含着一点笑:“我叫奚。”
“奚?”她不觉意外地扬起秀眉,“一个字吗?”
“嗯。”
瑶持心眸子里星光暗闪,“好特别?啊。”
“奚……”
她把这个字翻来覆去地在齿间咀嚼了几遍,长臂一伸,湿漉漉地贴在他?干爽的衣袍上,抱着他?的脖颈颇为?新鲜地唤了两声,“听?上去挺可?爱的。”
奚临隔着满背的湿发轻搂住她的腰,眼神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眉目间,里面盛满的柔情几乎快要溢出?来。
大师姐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去征求他?的意见:“可?我还是喜欢叫奚临。”
瑶持心拿手指去捧他?的脸,“我还叫你奚临好不好?”
“嗯。”青年点了点头,相当顺从,“随你,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下一刻,她赤着身子便挨上来,高高兴兴地抱了他?一个满怀,温热的水汽拂面,鼻间丝丝缕缕的皆是发丝上湿润的清香。
“我好想你啊奚临。”瑶持心蹭着他?的耳垂,“好想你。”
她嗓音明亮又纤柔。
奚临听?得喉头一滚,手臂下意识地收拢了几分,问道?:“师姐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都?告诉你。”
瑶持心将下巴搁在他?颈窝,周身的水尽数渗入其衣袍之中。
她抱着他?静静厮磨了一会儿,忽而若有所思地记起何事,松开?了手:“你说?,你从小被?雍和城主收留,因此才成为?了邪修。”
她带着顾虑地试探道?:“那你也练过邪门功夫吗?像是……夺人?真元,吸人?修为?,杀老弱妇孺提升功法什么的。”
奚临笑起来:“我会的术法除了剑术之外,大部分是城主教的,听?闻他?从前也是某个仙门叛逃出?来的弟子,所以教的都?是正统修士修行的法门。”
“邪修多以外物强提筋骨,我若真的动过,灵骨怎么可?能过得了瑶光山门那一关?呢?”
瑶持心自?觉有理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她眼里亮起光,喜色不加掩饰,“就?是说?,你没有滥杀过婴孩和姑娘?”
青年依言浅笑:“我不杀小孩儿和女人?练功的。”
瑶持心就?知道?奚临跟她所认识的那些邪祟不一样。
没有人?命在身上,别?的便好操作多了,她心思活泛,飞快地开?始盘算。
“可?是以前林朔曾提起,你们雍和是当世最大的邪祟组织。”瑶持心难免不解,“那你替他?做事,都?做什么呢?”
奚临想了想,“城主自?打在古城建立了雍和,就?一直朝周边的邪修下手,这些年大部分吞并,小部分招揽,从我有印象起,基本全是内战。”
“不过他?具体是要做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对钱、对有势力的邪祟特别?在意,反而很少招惹仙门中人?。”
怪不得瑶持心以前都?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这位雍和的大邪修似乎是个沉迷内斗的一把好手,连上瑶光山叫嚣也是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
奚临正替她将黏在脸侧的一缕秀发拨开?,旁边的师姐突然皱眉把他?的手拿下来:“那他?以后能放你走吗?”
“会兴师动众,不惜得罪玄门也要寻你回?去,你对他?一定很重?要,他?若是不肯放人?怎么办?”
“不会。”
对面的青年语气笃定,“血契的内容一旦达成便自?动作废,没了血契,他?未必能制约我。”
“就?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何况不管明夷肯不肯放他?,他?是一定要走的。
或许四年前,他?还对是否离开?雍和尚无执念,但如今却很明确。
他?就?想跟着她,想在能看见师姐的地方。
瑶持心听?着却很没底:“可?我瞧他?修为?不低啊,来找我爹要人?的时候,一挥扇子,跟在身边的人?当场就?没了。”
她越琢磨越担忧,“你公然和他?敌对,真的不会有事吗?用不用我找人?帮你……”
奚临忽然笑了起来:
“那些都?是城主为?了能更好地控制门徒,提前在他?们身上设下的禁制,对我没有用,否则他?就?不会用血契来压制我了。”
“你别?看他?气势很足,本人?其实非常柔弱,以前是阵修出?身。只在阵法、封印术上出?类拔萃,打架斗法实在不太行。”
此刻隔着几进院子的明夷当头打了个喷嚏。
瑶持心将信将疑地盯着他?:“可?他?有那么多手下,你看,一个城的打手。就?算他?自?己不能打,可?以找手里最能打的那个来对付你啊。”
奚临不露声色地牵起一点笑,语气不紧不慢的:“他?手里最能打的那个是我。”
“……”
大师姐觉得自?己看走眼了,竟在师弟眉宇间看到了不易察觉的小骄傲!
他?躲开?她的注视,慢吞吞解释:“不然你以为?这几年为?什么雍和一直没有动静了。”
正是因为?他?去了瑶光。
整个雍和近乎不敢轻易大动干戈。
“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尽办法离开?这里。”
奚临重?新抬眸,认真又专注地对上瑶持心的眼,说?起自?己的打算,“原本是准备等血契解除之后,恢复了自?由身,再上瑶光山找你的。”
他?问得一字一顿,“我想跟着师姐……师姐会要我吗?”
那目光隐含期盼。
瑶持心望进去时,好像一双眼里,满得就?只容得下她一人?,坚定得磐石无转移。
她裸露在外的肌肤逐渐蒙起了暖和的温度,一路暖到了心头。
她越看越觉得心潮澎湃,一把抱住他?,“要!”
瑶持心的唇角止不住上扬,“要要要!”
第109章 雍和(四) 你都要两次了,我也得要一……
这几?个?字应得清脆响亮, 堪称掷地有声。
饶是奚临知道她会应允,当?真真切切听见师姐的答复,心里还是由衷地欢喜。
他垂首埋在她发丝间?近乎贪恋地深深一嗅, 继而又很明白事情未必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但我?的来历, 也确实不好解释, 如果?掌门介意的话。”他微微抬眸, “我?可以不入山门,就待在瑶光山下。”
瑶持心立刻从奚临怀里坐起来, “那?怎么行。”
“你说过要跟着我?的, 住在山下怎么能?叫跟着?”
大师姐挑着眉成竹在胸, “放心,我?来想办法,你是师姐的人,师姐还能?没法子保住你吗?”
别的地方她管不着,但瑶光山不一样。
反正老爹亲口说的, 身份不好可以入赘。
当?年她都能?死缠烂打地让他认下白燕行, 凭什么奚临不行?
难道师弟不比前夫好么。
她非要留下他,一定要留下。
邪修又怎么了, 只要没有伤天害理, 还不能?给人回头的机会了?
就冲奚临平日里的为人, 她也相信他不会做出格之事。
退一万步讲,哪怕瑶光山真的不认他, 不肯原谅他,也没有关系。
她原谅就好了。
大不了还可以私奔啊!
瑶持心在短短几?瞬之间?已经想好了无数对策。
奚临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 自己只是含笑。
城主之前告诫他的话他未必没有听进去,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至少此时此刻师姐在身边, 就足够了。
今后?是今后?,现在是现在。
南岳高山之巅孤悬的冷月同头顶的烛灯交相辉映,那?月华落在她身上,照得肌肤也蒙了层莹白的柔光。
瑶持心背对着一池微波荡漾的泉水,逆光勾勒出的轮廓丰盈又清透。
她有一头极长的乌发,缎子般黑得发亮,此刻纵使斜坐着,青丝依旧铺了小半在脚边蜿蜒,几?缕黏湿着垂在身前,衬得胸脯乳酪般黑白分明。
这样看她时,落在臂膀和腰上的红痕便尤其醒目。
泡了许久的汤泉还未能?消去,想必并非简单的皮外伤。
奚临不由执起瑶持心的手,去瞧她腕上的红斑,微微凝重地拧眉,沉吟道:
“是烫伤。”
此外后?腰、前胸也有,颜色虽已经淡了,他却大概能?想象得出是怎么伤到的。
受煞气侵蚀之时,自己身上的体温肯定不低。
他迟疑片晌,忍不住去问瑶持心:“我?那?个?时候的模样可怕吗?是不是吓到你了?”
听师弟乍然?提及,她先是一愣,随即不自觉地去摸腰肢,言语含糊地模棱两可:“唔……一开始,是有点?吓人,怎么叫你你都不理。”
“咬我?脖子的那?个?动静,还以为你要吃了我?。”
即便腰上的齿印已然?治愈如初,瑶持心回想起来,依旧有清晰的触感。
她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奚临会忽然?将她扳过身去抵着墙,低头细细密密地咬在腰窝之间?。
大师姐清了清嗓子,目光游离地小声道,“但其实、其实你要下手没那?么重……师姐还是,蛮喜欢的。”
“……”
奚临委实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白,一时又不知指的是哪种喜欢,原地里无措了一下,脸先就红了。
“我?……”
他下意识地别开目光,“也是因为神志不清……”
“哦。”瑶持心故意挑起一边秀眉,“就是说因为神志不清,换做是谁你都咬上去吗?”
奚临忙回过头:“当?然?不是。”
真换做别人他也不至于脑子不清醒了。
“那?我?怎么知道啊。”
她悄悄飞快地牵了牵嘴角,故意不依不饶,“你又不能?证明。”
“……”
“我?不管,反正你得补偿我?。”
他低头看她:“你想我?如何?补偿?”
瑶持心两手挂在他脖颈上,骄矜的眉目中眼波流转,轻轻道:“刚刚那?个?师弟我?不想要,我?只想要现在的。”
奚临掌心托着她湿润的后?背,一听就明白话里的意思,视线一错不错地打量着她的五官,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观察什么,唇边噙着些许担忧的弧度。
“可你身上的伤才刚好,受得住吗?”
“不是有汤泉么,既然?泡着能?恢复外伤,有什么受不住的。”瑶持心贴近他几?分,神采奕奕,“你都要两次了,我?也得要一次,这样才公?平。”
说完又很快顾虑地补充:“诶……但是先说好,你不能?再?咬我?那?么重了。”
她一身的水大半浸透他衣袍,最里层的绸衣便黏在胸膛上。
奚临握着她搭在自己肩头的臂膀,喉中隐约有一个?吞咽的动作,心口无端发热。
“嗯。”
他依言顺从地颔了颔首,才凑过去在师姐颈项上浅浅一吻。
那?耳垂是软的,锁骨上的涡深浅适中,鼻息和唇齿间?弥漫着的,皆是留仙池清润的温香。
奚临顺势抱她起身,寻了个?稍平坦的地势,将瑶持心放在池子的边缘,好让她的头能?枕着山石,躺得会舒服一点?。
热水没过四肢,泡得人懒洋洋的,她举目看着头顶映入眼帘的人,抬起湿淋淋的手臂,轻抚上他的眼角眉梢。
青年就那?么专注的凝视着她,那?些纤长的秀发入水则散,若有似无地缠绕在他身侧。
当?瑶持心两手环过他肩背时,奚临当?真轻柔地吻了下去。
湛蓝色的池水上涟漪即刻一圈一圈迤逦开来,一直漾到最边缘的地方,似乎连泉水的温度都较之先前高出一倍。
高处的满月雾气氤氲。
藏在石缝中的虫鸣时长时短,伴着清浅的水花和月色下凌乱的碎影。溅水的声音极有节奏的,从缓慢到高涨,清脆而响。
直至后?半夜,中天的玉轮缓缓坠到了梢头,留仙池面的波澜才渐渐归于平息。
这片秘境安静极了,俨然?在平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瑶持心懒洋洋地泡够了水,爬上岸打算找衣服来穿。
先前那?身是不能?再?要了,她正准备放出衣柜另换一件,却发现池边竟已整整齐齐地摆好了一套。
从头到脚置办得很齐全,甚至还有鞋子。
瑶持心有些意外,稍作思索便猜到是师弟备下的,她于是也不同他客气,不穿白不穿,颇给面子地一一换上。
衣裙并非时下中原流行的款式,带着少许异族的风韵,垂胡袖似的松松系着袖口,腰身收得纤细,深红的长裙扫在脚踝,周身缀着细碎的金饰和白色的绒球,走起路来轻铃脆响。
尺寸居然?很合适。
奚临听到声音从山石后?面绕出,刚一抬眼,水边的师姐便轻俏地转了一圈给他看。
裙摆舒展地张开,继而服帖地绕着她的长腿打转。
“好不好看?”
青年那?目光明显透出欣慰:“嗯。”
瑶持心犹在新鲜地上下端详,“你几?时买的,怎么想着买这个??也不见你拿出来。”
他笑意清浅:“是南岳时兴的样式。以前见别人穿,就想着,师姐穿上应该会很好看,所以买了。”
平日很难觉察到,但相处久了会发现奚临偏爱红色,他自己或许不怎么常用深红的物件,但给瑶持心配的,就一定要是带红的东西?。
比如珠钗,再?比如裙子。
兵荒马乱了一整天,回到住处天都快亮了。
她还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然?而浑身被热水泡得疲软,就想沉沉地睡一觉。
奚临遂将床铺让给她,自己坐在旁边调息打坐。
师姐大概也是真的累到,几?乎沾着枕头就睡着了,耳边的呼吸声渐次均匀绵长。
他闭目好一会儿,却迟迟静不下心入定,杂念太?多,索性?睁开眼往床上看去。
瑶持心侧着身面向他,绛红的衣衫衬得她脸颊手腕格外皓白,领口松松敞开,恰好能?望见肩颈处殷红的齿印。
此刻印记已然?落成。
奚临不禁偏头认真看了一会儿,心中尤其平安喜乐。
他旋即摸上了自己的脖颈,下意识地摸索了一下,眼里若有所思。
*
瑶持心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的,没人打搅她,一睁眼神清气爽。
南岳的天光实在太?暗了,师弟外出前又将帘幕拉得严实,是以屋内幽暗得像在晚上,简直一觉酣沉,痛快得不行。
她正坐在床边发呆,沉眠已久的思绪犹在恍惚,只盯着桌上的草编蝴蝶出神,冷不防院外的某人急匆匆进来。
“师姐。”
奚临像是知道她睡醒,推开门站在外面时,整个?人居然?神采飞扬,难得兴致颇高地上前拉住她,“正好午时了,走,我?带你出去。”
“啊?”
她人还在神游天外,就被师弟拽着稀里糊涂地出了小院,“出去?”
“去干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
昨日来得匆忙未及细看,瑶持心才发现其实雍和神宫的规模不小,亭台院落一个?接着一个?,俨然?是由阵法和精通空间?术法的高手精心布置的。
奚临独居的院子在其中还十分突兀,不是寻常门徒该有的规制,除了房舍、假山池水外,另有一片修炼的场地,大得宛如秘境。
负责巡防和镇守法阵的门徒们看到他经过,都恭恭敬敬地停下,唤一句“公?子”。
而奚临沿途风驰电掣,偶尔应得敷衍,偶尔连半个?眼风也没分向别处,约莫是不太?喜欢他们。
瑶持心看在眼中,悄悄记在心上,感觉师弟在雍和的地位不一般。
莫非这就是“最能?打”的待遇?
说来也在理,比起威逼胁迫,自然?是利诱笼络更能?收买人心,好叫他死心塌地地卖命。
奚临牵着她转瞬就越过了神宫大门的结界。
不远处的明夷拢着两只大袖一脸嫌弃地望向他二人的背影,朝边上的蛊师阴阳怪气:“瞧瞧——”
“他又是出状况又是害我?的计划泡汤,自己倒很开心嘛,跟打了胜仗一样。搞得好像前些天咱们回来不是临阵退兵,是荣光凯旋,大获全胜似的。”
蛊师却注意到瑶持心身着的那?套衣裙,仙门中人必然?不会刻意着南岳的服饰,不用想,定是奚临置办的。
他竟会给女孩子买衣裳,相识百年,这是从未有过的稀罕事,委实令人惊奇。
蛊师感慨完奚临,又感慨他身边的女子:“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明夷捏着扇子直摇头,行将进屋时,目光又在奚临离开的方向复杂地停留了片刻。
不得不承认,以往见他总是心事重重,冷漠稳重,都没想过这小子还能?笑得这么明朗,鲜活得像个?少年。
那?当?下他不免生出几?许怅然?来。
南岳的昼夜温差极大,日中是一天里阳光最盛的时刻,走在外面居然?有点?热。
瑶持心被他带上长街,甫一站定,热烈的人间?烟火气倏地扑面而来,顿时始料未及。
城内鱼龙混杂,人山人海,卖什么的都有,什么身份的人都混在其中。
比荆楚的凡城更具危险性?,却又有荆楚的热闹,比北晋的街巷更繁华,却又有北晋市井的野气。
她款步行于闹市之间?,仰头四顾,竟觉目不暇接。
“这里跟有六大仙门庇护的国都不一样。”
奚临语气轻快地同她介绍,“凡人、邪修、散修一概来者不拒,没那?么多规矩。”
瑶持心从近处正讨价还价的两个?邪祟脸上扫过,新奇地自言自语:“难怪这样热闹……”
“热闹是热闹,但乱也乱,常有争斗。古城的年代很久远了,以前就只叫古城,城主来了之后?才改了名。那?会儿还没有现在这么有秩序,走在街上遇到的不是偷就是抢。”
他脚步熟门熟路,领着她不知拐去哪里,“如今因为忌惮雍和,多少有所收敛。”
无主之地基本是邪修们的天下,这座城也不例外,到处游荡着一看就不好惹的妖魔鬼怪们。
不知是不是瑶持心的错觉,她总觉得每当?师弟出现,这帮人便跟见了鬼一般,忙不迭你推我?攘,连滚带爬地往暗处躲,似乎对他相当?畏惧。
奚临是在一条花香芬芳的巷子口停下脚步的。
他瞥了一眼,随后?满怀期待和鼓励地望着她,“师姐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瑶持心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才意识到两边多是成衣铺与花里胡哨的金银首饰。
她不由一愣,拿不准地开口:“你……要买给我?啊?”
奚临却很干脆:“嗯。”
索性?拉起她直接走进一家铺子。
店老板大约认识他,客客气气地堆着笑脸:“公?子大驾光临,瞧上什么您尽管开口。”
瑶持心尚在打量周遭挂着的各色服饰,奚临只不走心地迅速一扫,吩咐道:“全都包起来。”
第110章 雍和(五) 我是跨过三千年醒来的,最……
“……”
大?师姐见他眼睛都不眨地付了钱, 发髻上插着的?那根枫叶珠钗顿时尴尬了起来。
不是,这还是兜比脸干净的?师弟吗?
这还是在仙市里拿命换兽角的?师弟吗?
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钱了!
偏偏面前?的?奚临态度还很理所当然,趁店老板忙着打包, 回头朝她问道:“师姐, 你的?衣柜呢?”
瑶持心?飞快握着他的?手把人悄悄拉到一旁去?, “你真的?要买啊?全部?”
青年颇感不解。
因?为印象中当初林朔陪她逛街, 就是这样的?流程,自己不过依样而为, 不知道哪里不对:“怎么了, 你不喜欢吗?”
他于?是道, “那边还有几?家。”
“不是啊。”瑶持心?百思不解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你哪儿?来的?钱?你有钱么?”
奚临没想到她原来在考虑这个,眉眼间顷刻一笑:“放心?,不偷不抢, 是我自己攒的?。”
她大?为震撼:“你攒的??”
这是什么邪祟老巢, 还给人开月钱吗?
“我是签的?血契又不是卖身契。”他看出瑶持心?眼里的?将信将疑,不由?轻轻歪头反问, “师姐,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好歹在雍和待了这么些年, 我有点积蓄不是很正常?”
不过他从前?几?乎用不上,就一直收存着。
昔日离开得匆忙, 钱财一类更是极少贴身携带,只是竟不知这一走便是四?五年。
瑶持心?犹自震惊, 她家师弟已?然将收好的?衣饰放进她的?口?袋,没事儿?人一样牵起她,“古城也算远近闻名, 你难得来一趟不逛可惜了,我带你到处走走。”
奚临颇有要尽地主之谊的?意思,带着她把这条街从头到尾逛了个遍。
南岳风俗不似荆楚雅致婉约,它张扬得倨傲不羁,用色大?胆,制式也十分独特,哪怕是冬衣,穿着也有恣意灵秀的?韵味。
师姐这张脸就没有撑不起的?衣裳首饰,他好像见她戴什么都好看,穿什么都能让人眼前?一亮,忍不住就全买了。
然而瑶持心?见惯了奚临的?贫穷,一时分外?不自在,活了两百年,头一次花钱花得这么叫她胆战心?惊。
总感觉是在榨干他的?血汗。
奚临正往她颈项后扣上一串朱红的?玉髓链子,瑶持心?不由?压住他的?手,从铜镜前?回身,忧心?忡忡的?,“诶,真的?还要买啊?”
“我是不是破费你挺多了,要不这些就算了。”
作为破费的?那个,奚临却满眼期盼地反劝她,花得心?甘情愿:“买吧。”
“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我还出得起,横竖平日里也没地方?使,放着也是放着。”
末了,他又不动声色地慢吞吞道:
“你花林朔的?钱就可以,难道花我的?就不行么?”
瑶持心?:“……”
这话题一搬上来,她便彻底地没再吭声。
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自己哪儿?还敢不收啊,大?醋坛子!
早在当日给她买珠钗时,奚临就想过,有机会一定要让师姐戴上比这更好的?,不止是首饰、衣裳,还有别的?,他所有能满足的?东西。
师弟牵着她的?手从这条街巷走出去?的?时候,瑶持心?就见他不知为何似乎比自己还要高兴,那眼角眉梢里都是明媚的?颜色,唇边的?弧度柔软得不行,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弥补什么。
看着看着,无端就有些被?这份情绪感染到。
或许是由?于?他现身的?缘故,小巷中不少人影好奇地探头朝此处张望,压着嗓音窃窃私语。
“那不是,雍和的?那位吗?”
“他多久回来的?,居然还带了个姑娘在身边。”
“这姑娘谁啊?他把整条街的?货都快搬空了……”
……
大?师姐余光瞥到,朝街边的?路人们轻倩地一眨眼,自己则先小跑两步,挑衅且得意地贴上奚临的?臂膀。
看得出他意兴盎然,余下的?行程瑶持心?便十分配合地,任由?他领着自己长见识。
雍和是南岳的?头号地头蛇,最大?的?酒楼里,他甫一进去?,迎客小童就直接引二人上了独栋小楼的?雅间。
长桌很快摆满了当地的?特色佳肴。
奚临自己倒不怎么动筷,只叫了壶热酒,执杯坐在边上慢条斯理地等着看她的?品评和反应。
在瑶持心?的?认知里,师弟不是个讲究口?腹之欲的?人,以往无论是在瑶光山还是在外?面,他对吃食都意趣寥寥,此刻竟还会给自己推荐菜式,这着实令人惊奇。
大师姐按照他的示意举箸尝了两道,刚入口?就立刻掩住嘴,在青年似笑非笑,早有预料的目光中艰难地咽下去。
“你……”她立刻要去?给自己倒水,奚临已?有所准备地把一盏清茶推到她面前?。
瑶持心连忙一饮而尽。
“你们这儿的口味怎么那么重啊?!”
油多,盐多,香料多,又咸又辣,齁死了。
他往她杯中又添满了茶,唇边挂着笑:“南地菜色都是这样的?。”
她现在总算明白奚临以前?怎么对自己的?那些点心?毫无兴趣了,敢情不是不爱吃,是他口?味重?!所以吃什么都觉得寡淡。
瑶持心?对这满桌的?菜直皱眉,抱着纯粹好奇的?心?态又试了试其他的?,谁想多尝几?口?之后,渐渐有几?分上头。
真别说,这调料虽然浓烈,但相当刺激味蕾,吃久了还挺畅快,开始停不下来。
奚临眼见她喜欢,顺势把清茶换成了烈酒。
“好吃吗?”他道,“我就说你常吃的?小菜不怎么样,荆楚一带的?饮食都太?素淡了,那里的?人在烹制上的?造诣不高,吃法很单调。”
她端起酒杯,不满地撇撇嘴:“怪不得你都不碰我做的?小饼,原来是不喜欢啊。”
青年先是一笑,而后又思索着补充:“师姐还是做得很精致的?。”
瑶持心?:“就是想说中看不中用嘛。”
提到这个,她隐约记起那会儿?奚临给她赔罪时买的?糕饼,那盒甜食味道也不错,以后竟就没再吃过更好的?了。
这么一看,他在吃这方?面好像还挺考究。
想不到师弟挑衣服的?眼光平平,挑吃的?倒是不错。
大?师姐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一桌子菜吃了个七七八八。
酒足饭饱后,转眼间天早已?黑透。
夜幕笼罩下的?古城,人声近乎沸腾到了顶峰,雅间有隔音的?结界尚还感知不到,推开房门,满耳嘈杂喧嚣。
奚临没打算走正门,牵着她从僻静的?后院出去?。
不想,外?面的?巷子竟也非全然空旷。
远处的?小摊挂着盏昏黄的?孤灯,不知做的?什么生意。
灯光甫一照过来,那老板立刻钻到了桌底下。
“是他!”
“真的?是他,快快快,走!……”
几?个身形模糊的?人影则迅速作鸟兽散,转眼就一溜烟地跑完了。
瑶持心?瞧得分明,侧目时,发现师弟正好整以暇地看他们慌成一团乱麻,眸中有种阴森却玩味的?冷笑,和平常的?气质判若两人。
她不禁暗自稀奇,晃了晃两人相握的?手,“诶,他们怎么都那么怕你啊?”
“你是不是,对人家做了什么?”
奚临漫不经心?地低低哼笑:“或许吧。”
等他笑完才意识到师姐在旁边,自己的?表情似乎过了头,不该那么张扬的?,待回过神,心?里忽然又隐隐感到些许迟疑和不安。
瑶持心?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这两天来南岳她收获颇多,接触到了此前?全然没有接触过的?,师弟的?另一面,满脑子正新鲜着,情绪前?所未有地高涨。
原以为奚临无依无靠指不定会受人欺负,谁知他不仅在雍和身份特殊,而且对旁人还有点凶呢。
跟她想象中的?很不一样,怪稀罕的?。
*
满月之后的?冬夜比之昨日缺了点皎洁,星辰黯淡寥落。
山崖下斜伸出来的?汤泉白雾腾腾地往上冒热气,两人虽只坐在留仙池的?正上方?,隔着半座高山的?距离,仍然能感觉到柔软温暖的?潮气拂面萦绕。
奚临见瑶持心?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心?情颇为舒畅地撑着两手在后,一脸满足地仰头看月亮。
他垂目想了想,试探着开口?:“师姐。”
“嗯?”
“其实……”奚临缓缓道,“我作为邪修多年,行事作风未必就很上得了台面……可能,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瑶持心?不以为意地侧头,“不好就不好咯,我作为仙门中人,难道行事作风就很上得台面吗?你不也没嫌弃过我嘛。”
她讲得头头是道,抿唇一笑,“反正咱们都不好,就算是扯平了。”
他听完,即便知道师姐对自己的?某些情况还一无所知,但心?里依旧很高兴。
青年微微敛着眼睑,唇边却含起一点涩然。
“等你以后见到我用煞气的?模样,或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啊?”大?师姐犹自不解,“你不是都走火入魔着和我双修了吗?怎么叫没见到。”
奚临:“……跟那个不同。”
“那只是情绪上的?失控,而且因?为我很清楚面对的?人是你,所以不至于?下狠手。但真正用了煞气之后,一旦对敌,本能会极难压制……就像当日绞杀那群邪修。”
漫天血雨,尸骨无存。
他在碎肉一样的?战场上,迎着血越笑越癫狂。
瑶持心?恍惚想起,奚临当时的?状态的?确不太?正常,说是失控,倒更像杀红了眼。
她立刻支着身子转向他,“究竟什么是煞气啊?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能去?掉吗,治得好吗?”
奚临听了她这通发问,脸上仅是笑,言简意赅道:“煞气是我的?‘眼睛’。”
“我会走上邪修这条路,也和它脱不了干系。”
瑶持心?倏忽一顿,前?些日子明夷对她讲述的?有关“眼睛”的?只言片语登时浮上心?头。
她不禁有许多事情想问,太?多了,反而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眸中的?心?情一闪接着一闪,又怕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最后便满目好奇地说道:
“诶,听你们家城主说,每双‘眼睛’因?能力各异,颜色也会不一样,小芝是蓝的?,那你的?眼睛呢?是什么颜色?”
瑶持心?蹙眉打量,“我怎么见你和寻常人没区别。”
之前?相处那么久,有异样她一定早就发现了。
“当今的?‘眼睛’已?是奇货可居,我若不加掩饰地走在外?面,太?容易招惹是非,因?此平日都用着城主教我的?法子隐藏瞳色。”
奚临一面说一面阖上自己的?双目,对她毫无戒备似的?一闭又一睁。
长睫之下的?星眸骤然亮起一抹鲜艳的?朱红,流光溢彩得仿佛有烈焰在其中燃烧,整个人瞬间变得更具侵略性了。
青年望着她的?眼底若有似无地噙着笑意。
瑶持心?见过这双眼,是在同他双修的?时候。
她仍然专注而认真地端详,真心?实意地赞扬道:“啊,原来是正红色!”
“好漂亮,像玛瑙。”
奚临的?目光幽微而沉静,大?概从小到大?没有人这样夸过,他赧然地抿了抿嘴,而后忍不住凑近前?,侧头吻上她的?唇。
他不敢吻得太?深,是以轻轻地贴了片晌,浅尝辄止地放开。
然后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不自觉地转开目光。
瑶持心?睁开眼后视线定定地望向他,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抚上奚临的?面颊,托在掌心?。
“明夷曾告诉我,你是现世最后的?一双‘眼睛’,其实天下这样大?,或许能找到你的?同族呢?你有想过去?找吗?我可以陪你找的?。”
他的?神色却波澜不惊,似乎这个晚上比之以往都要温和:“师姐,你知道为什么城主会说我是世上最后的?一双‘眼睛’吗?”
奚临:“因?为如今已?经没有岐山部了。”
瑶持心?还不太?能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只见奚临的?手覆盖上来握住了她的?,缓缓说道,“这个部族在三千年之前?就已?灭族。”
他自己仅剩的?秘密向她和盘托出——
“我是跨过三千年醒来的?,最后一个岐山部人。”
*
大?师姐耳朵嗡嗡作响,脑子里发懵,良久都没能反应过来,什么叫“跨过三千年”。
“等……等等,等等,什么意思?”
她快给搞糊涂了。
“你,你难道是说,你是三千年前?的?人吗?你从三千年前?,活到了现在?”
奚临纠正道:“不是活到现在,是来到现在。”
“具体地讲,我是出生于?三千三百五十六年以前?,七月初七,八字纯阴。”
师弟活了三千多年?
瑶持心?依旧觉得匪夷所思,反复观察。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凡人的?□□不可能坚持那么久,可若是修士,修为也该在她爹之上了,奚临怎么会……
除非他能穿过时空。
有这种术法吗?
“上古时的?秘法很多,每个部族都有自己不外?传的?禁术。”
见她一时片刻难以置信,奚临也不着急,耐着性子解释,“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说道:“我是族人用自己的?血肉封印在地底之下的?,苟且偷生的?遗孤,躲过了灵气复苏的?乱世,避开了群雄逐鹿的?动荡,最终苏醒于?三千年后。”
“我醒来的?时间,距今正好一百七十年。”
瑶持心?怔忡地坐在那里。
想起师弟剑法的?古拙,和对上古传说的?如数家珍,还有误入洪流天坑时的?某些小细节。
她从前?只当他是学识渊博,万万想不到他是沉睡了三千年……的?古人?!
大?师姐眨了几?下眼,捂住眉心?,感觉自己需要缓一缓。
她刚接受心?上人是个邪修。
现在又得重?新接受他是个活了快三千年的?老古董……
从昨天到今天,一口?气得知的?信息量太?大?,她那本就不怎么好使的?脑子愈发岌岌可危。
“不、不过为什么呢?”
瑶持心?一头雾水,“为什么你的?族人要把你封起来啊?”
“当年发生了什么吗?”
“因?为一件事情。”
他说道:“灵气复苏。”
灵气复苏。
怎么又是灵气复苏。
瑶持心?莫名有种奇特的?预感,好像许多事都跟上古时代的?灵气复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奚临并未急着回答,反而没来由?地开口?:“记得当初我曾经对师姐说过,我上瑶光山的?理由?,是因?为在龙首山的?百鸟林中见到了你,对不对?”
“其实那并非全部,还有一个原因?我没告诉你。”
他银红的?眼瞳清澈无比,好似有星火迸溅,“在我小的?时候见过师姐的?。”
瑶持心?一愣,指了指鼻尖:“见过我?”
“嗯。”奚临尤其肯定地颔首,“也或许,是师姐的?前?世。”
“你为什么能这么肯定?”她不免怀疑,“可能只是个长相相似的?人而已?啊。”
“不止是长相。”
“脾气、性格、习惯,甚至灵力气息都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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