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仙市(二十) 他还……怪蔫坏。……
殷大长老是?瑶光山四象峰的峰主, 代表的乃是?一派权威,他?一下场,朱璎立刻就怂了。
毕竟剑宗一方没有长辈撑腰, 她的气?势起不来, 只好又不甘又不敢地躲在白燕行身?后独自生闷气?。
今年的仙市不知道焱老板有没有赚得盆满钵满, 但人气?绝对是?历年最高。
直至傍晚, 长街里里外外的卖家与买家犹在津津乐道。
不管瑶持心那一手?“法宝全扔之术”是?否有违仙门切磋的通则向例,四千件仙器都实实在在震撼了在场每位修士的心灵, 并产生了一辈子也挥之不去的记忆。
单凭这史无前例的泼天?富贵, 大师姐已算是?一战成?名?。
她手?里的藏品, 论?数量,恐怕连焱老板也要甘拜下风。
“诶,看不出大长老平日里不吭声不吭气?,偶尔认真?起来,还是?很能唬人的嘛。”
回到小院住处, 瑶持心坐在罗汉榻边等着?奚临替她除去脖颈处的齿痕。
“殷长老虽为铸器大师, 不过到了化境的修士,哪怕会?的杀术并不多, 靠自身?修为境界也足以压制住一个朝元了。”
青年捏着?葱聋雌兽的角, 在她面前俯下身?。
瑶持心将衣襟拉到了肩膀以下的位置随便他?摆弄, 偏着?头捧脸感慨,“不过虽然赢了, 却还是?觉得自己和朱璎的差距很大。好像不是?凭实力,而是?靠钻空子取胜的, 没那么让人心悦诚服。”
“唉。”她叹气?,“如果?不用这么一招,我可能根本没机会?吧。”
瑶持心刚把对手?打出局的时候, 心里的确非常高兴,有一种当面扇了朱璎一个大耳刮子的痛快,狠狠地出了这口恶气?。
然而很快她就感到一丝不安与落寞。
因为只有真?正地了解了对方的水平,才打心底里明白,朱璎的许多天?赋是?她可能穷极一生也赶不上的。
像是?剑术、临场应变、控灵的手?法等等……
倘若两人不是?在此地,而是?在玄门大比上碰到,自己肯定会?输。
她要补上的东西还多着?。
“这一招又怎么了。”
奚临拨开她垂下的碎发,不以为意,“财力不也是?实力的一种么?你看,连焱老板都是?这样认为。”
大师姐不仅没被安慰到,反而愈发愁苦:“就是?因为我的财力不是?我自己挣的所以才觉得赢得不踏实嘛。”
她天?马行空地灵机一动:“要么,我也学?一学?人家,去做点生意?”
“最好别?。”
青年将兽角抵上齿印附近的肌肤,慢吞吞道,“师姐你太单纯了,为商者无一不心黑,你要是?入行,会?被焱老板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给掌门留点积蓄吧。”
“……”
所以她的下场是?全部败光吗!
这时的奚临已经准备就绪,动手?之前解释道:“齿痕里的灵气?在遇上同一个术时,会?为了吞噬掉对方,反应格外剧烈,等下我有一个咬下去的动作,只是?佯作施术把它引出,不会?真?的咬你,你不用担心。”
瑶持心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嗯了一声:“那师姐,我开始了。”
“哦。”
得到她的许可后,奚临才撑着?胳膊在瑶持心身?侧,低头埋首于她颈项之间,温热的唇齿轻轻含着?那一小节肌肤。
瑶持心本神飞天?外地思考着?以后的打算,他?嘴唇甫一贴上来,登时打了个激灵,肩颈四周的皮肉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奚临确实如他?所言,没有真?咬她,甚至唯恐令她不适,只虚虚地触在上面。
然而即便这样,瑶持心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齿尖的力道和舌上的温度,似乎因为很轻柔,存在感反而比当初在山崖,挨了那记咬更深刻。
青年马尾上的发丝扫在颊边痒痒的,她手?指不禁泛起酥麻,一路窜到肩头。
她的住处是?独门独户的小院,一般也不会?有人擅闯,但为防出现什?么意外,屋内的窗子依旧拉着?帘幕遮掩,仅一线微光从外面照进来。
恰好落到他?发梢之间,那里有一簇略短些?的黑发卷翘在束带之外,瑶持心见了,忍不住就想拿手?去揉一揉。
奚临抬眸留意着?雌兽角的情况,两种兽角皆有导灵的功效,待种进师姐体内的灵气?全数被此物?吸附殆尽,他?才松开了唇齿。
目之所及,那莹白的肩上浅浅地铺着?水渍,倒叫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奚临飞快看了她一眼,忙抬袖擦了擦,迅速替她拉上衣衫。
“现在引灵成?功了,接下来作甚么呢?”
瑶持心穿好袍子,分外好奇,“单单拿雌兽角来用不就好了?横竖灵气?一散,印记也没了。”
“不行的。”
奚临掌心托着?两枚兽角,眸中少见地有向她展示趣物?的兴致,“雌兽角如若没有雄兽角帮忙牵引,坚持不了太久,终究仍会回到你身上去。”
“最好的办法是?让这股灵气?迁移至别?的活物?体内,等于是?把齿痕替换给别?人来承受。”
“别?人?”
她匪夷所思地一愣,“……谁啊?”
大姑娘还是?大小伙子?
尽管她自己不想要,但把一个尸骨都化成灰了的三千年死鬼之吻强买强卖印在另一个无辜之人身上,似乎不太厚道。
那驭兽道又并非什?么天?仙。
此举是?不是?缺德了一点啊?
不等她发问,只见奚临道:“这个。”
话音刚落,他?不知从哪儿拎出一个笼子,笼中扭动着?一团活蹦乱跳的东西,定睛一看,竟是?只肥大的灰兔。
大师姐指着?对方,瞠目结舌:“兔子?”
“兔……兔子也可以吗?”
“可以。”师弟信誓旦旦地一点头,“但凡活物?,都可以。”
就见他?揪起足有半臂来长的大灰兔——翻到正面,嗬,还是?只公兔呢——手?法快而利落地把雄兽的兽角扎进其后颈之中。
大约皮糙肉厚,养得敦实,这兔子浑然不觉,从头到尾半点挣扎也无。
奚临三两下结束了印记调换,重新放它回到笼内,心情很好地拣了几片新鲜的菜叶投喂。
瑶持心在旁看着?他?的举动和表情,总感觉师弟此刻的脸上透着?一股大仇得报的冷冷喜悦。
平静中貌似隐含危险……
大师姐先去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再掏出小镜子侧头照一照,犹觉不可思议,那道牙印就真?的落在了走兽的背上么?
她和笼子里正毫无所觉“嚼嚼嚼”的肥兔大眼瞪小眼,同情又宽慰地想,很好,以后你就是?他?跨越三千年也要一生一世?的“爱兔”了。
奚临大概给它准备了不少吃食,眼见他?胡萝卜、干草、芦笋来回地喂,不难猜到这“巨兔”是?怎么长这么多膘的。
瑶持心难以置信侧目,小声怀疑道:“奚临……你不会?是?要养着?它吧?”
谁想青年回答得十分淳朴:“不是?啊。”
他?注视那只肉兔,漫不经心的眼神之下,嘴角悠悠往上牵拉,语气?平淡得波澜不惊:“我要把它放到兔群最活跃的地方去。”[注]
“……”
养这么膘肥体壮的目的是?为了让它活得更久吗?
他?还……怪蔫坏。
大师姐支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看奚临喂兔子,这家伙满嘴没停过,吃得满屋子稀里哗啦地响。
师弟喂食的姿势倒是?一点不违和,像哪家逗弄小雀的公子少爷。
他?刚提剑戾气?凛凛地跟人干完一场,此时却在这儿人畜无害地给一只肥兔递菜叶,前后的反差神奇极了。
瑶持心伸手?去拉拉他?衣袖,让他?面向自己,“诶。”
她眼里的娇俏有些?没藏住,明知故问道:“你当时怎么说上去就上去了?打得那么杀气?腾腾,很生气?啊?”
奚临倒是?应得诚实:“嗯。”
“嗯?为什?么?”
他?抬眼,“听?她说‘不公平’,就想起师姐也吃过不少苦头,怎么可能不生气?。”
瑶持心听?在心里,明明很高兴,又忍不住压着?嘴,把手?探进他?怀中去,落在奚临手?心时,他?很自然地握住了。
“你跟白燕行打这一架,很过瘾吧?”
他?说:“也还好。”
“就只是?还好?我不信。”
瑶持心言罢,忽然若有所思地琢磨:“大家都默认白燕行天?资过人,那如我们家师弟这样揍他?跟玩儿似的,是?不是?能证明,你的资质比他?还高?”
奚临闻言,不由一笑,顺着?她的话道:“你们家师弟的天?资不及他?。”
“我不是?非常出挑的根骨,只能说过得去,不算差。”
大师姐却不太信,“可你就手?生了一会?儿,后面摸清了底细,简直是?压着?他?打,能打赢天?才的,那不就是?天?才吗?”
他?依旧是?笑,有一种觉得她这话很可爱的纵容:“我并非是?靠资质打过他?的,白燕行跟我的情况不一样,可以说,他?有着?如今多数玄门中人无法回避的短板——林朔也是?。”
“空有天?赋,人太年轻,遇到的对手?,经历过的争斗远远不够,我是?凭手?感和经验,他?是?凭底子。”
“但也仅是?暂时,假若不出意外,照他?这个进度修炼下去,过不了百年,我要赢他?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瑶持心先还听?得认真?,到了此处,终于大受欺骗地直起身?:“老天?爷,‘百年’、‘赢他?没那么轻松’。”
“你就差明摆着?说‘白燕行苦修百年也不过刚刚能和你战个平手?’吗?”
“这都不叫厉害,你还想怎么样?想一口气?掀翻我爹啊,我真?是?跟你们这些?天?才拼了!”
她信手?抄起旁边的软枕,充满仇恨地扔向奚临。
反正枕头打不死人,他?也没躲,任凭两个软枕砸在胸口落到手?上,先惊了笼子里的大灰兔子一跳。
奚临唇边的笑意无奈,正要开口时,窗缝外挤进来一只金色的纸鹤,扇着?翅膀口吐人言——俨然是?阿铭的声音。
“师姐,庆功宴安排好了!小秋亲自下的厨,焱老板送的好酒,除了奚师弟,可就等你啦!你快来啊。”
“听?见没?有酒喝诶。”
瑶持心忙兴冲冲地踩着?踏凳走下罗汉榻,“走,去喝酒了。”
然而她才蹦出没几步,手?腕就被身?后的人轻轻握住。
“师姐。”
瑶持心回过头,先瞧了一眼他?的动作,继而不解地问:“嗯?”
对面的师弟低垂着?眼睑,随后微微一抬,抿了抿唇才开口,“我能抱你一下吗?”
那双眸子比平时要亮,她看得眉梢微妙地一动,然后大大方方摊开两条手?臂,“好啊。”
“来抱……”
“抱”字堪堪出口,他?已经搂了上来,怀抱足够宽阔地能将她整个嵌在其中,满足地松了口气?一样,闭目贴着?她的长发。
从紫微镜中出来的当天?夜里,他?就很想这么做了,可又怕影响她修炼,一直等到现在。
瑶持心被他?压得差点站不稳,奚临抱她其实很有分寸,不会?让人觉得束缚也不会?缺乏力度,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终于能摸上那簇小碎发了。
瑶持心揉着?他?脑袋爱不释手?,脸颊贴着?耳鬓蹭了蹭,恍惚间隐约想起自己和朱璎交手?时,貌似脱口跟他?说了句什?么。
说的什?么来着?……这会?儿记不起来了。
第92章 仙市(廿一) 果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
当秘境里的?瑶光山正好酒好肉举杯庆贺的?时?候, 下午那场一塌糊涂的?比试已经在整个姑妄洲传遍了。
姑妄洲虽属北晋地界,却?不归晋国朝廷管束,里面住的?多是?散修和修士的?亲眷, 偶尔混居着凡人。
白家在此地的?历史源远流长, 算不上称霸一方, 也是?小有势力, 闹出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没人议论。
凡夫俗子皆爱看圣人失节、君子虚伪、名门望族走?到穷途陌路, 修士们?出身于凡胎, 自然不例外?。
“不是?声称当今最有望登凌绝顶的?剑修吗?怎么输得那么突然?”
“岂止是?突然, 你没亲眼看见,不仅被人家缴械,还落得个衣冠不整的?模样,简直像条丧家之犬!若非对方手下留情?,指不定得抬着回去。”
几个好事之徒聚在一块儿评头论足。
“他大比都打过了, 不应该啊。拿下第六的?时?候, 白石秋那老小子不还宴请八方吗?恨不能昭告天下。”
“嗐,现?在的?玄门论道今非昔比了, 什么脏的?臭的?没有?连黑市上的?玩意?也能混进去, 谁知道他用的?什么手段。”
那人言罢, 意?味深长,“对手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 可见是?没了兜底的?布,让别人打出原形了呗。”
“再说?了, 白石秋嘛,雷声大雨点小,他越是?在乎什么, 嚷得就越大声,你别看吹得天花乱坠,保不齐只是?个根骨稍上乘的?资质而?已。”
“在北晋尚能自吹自擂,天下高手如云,出了姑妄洲,有的?是?大能叫他做人。”
“果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白家这辈早就不行了,成日里霸着姑妄洲自诩底蕴深厚,装什么大尾巴狼。”
……
白晚亭一路行来,岸边的?非议声沸沸扬扬,看见她时?,因为认出是?白家的?大小姐,人们?立刻有所收敛,但一双双眼里终归掩不住嘲讽的?意?味。
白氏没落已久,满世界全是?等着看笑话的?,连她随便一走?都能撞上,这些言论哥哥肯定也听?到了。
她忙马不停蹄地御剑往梅花坞赶。
此时?的?白燕行已返回山庄,仙市里其实有剑宗的?秘境,不过他平日更习惯回家。
北冥孤岛离姑妄洲并不远,然而?一年到头除了年节,他几乎忙得没有机会回来看看。
再加上朱璎刚刚大吵大闹了一场,发着脾气?不可理喻,他实在不想留在那里,至今耳边犹且嗡嗡作响。
庄内多是?白姓的?自家子弟,哪怕窃窃私语,讲得总不会太难听?。
后辈们?小心翼翼地窥着他的?表情?,照旧恭敬地行礼。
“少爷。”
白燕行不冷不热地颔首应声。
他知道外?面的?流言蜚语肯定编排上了,这倒不稀奇,人们?谁不喜闻乐见天之骄子跌落神坛,站得越高摔得越重。
世人对待天才就是?如此,得胜是?应该,输了便是?耻辱。
从前也并非毫无?败绩,算不上觉得有多难以承受,消化两?日就能好。
他最憋闷的?还是?在奚临的?剑下措手不及,为自己的?临阵反应匮乏而?懊恼不甘,明明都是?轮流占尽优势的?一方,人家确实能轻松压他一头。
白燕行对奚临那日为何偷袭北冥剑宗不感兴趣,对他是?不是?故意?隐瞒实力也不感兴趣。
他眼里只有他的?剑。
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修为离突破境界还差得很远。
白晚亭穿过垂花门,见到他的?背影,扬起手试图让声音显得欢快一些:“哥哥,哥哥!——”
白燕行回过神,看向她时?神色不自觉地漫上柔和的?光彩,驻足等着她跑过来,“晚亭。”
“上哪里玩去了?这会儿才到家吗?”
白晚亭当然没告诉他下午自己也在场,“今日海边有祥瑞出没,我?和朋友去瞧大玄龟出海,趁机一人卜了一挂,它说?我?鸿运当头,来年必有好事发生?!”
玄龟是?上个月出现?的?,她顺嘴扯过来胡诌,而?白燕行也就那么站着含笑听?她没一句正经话,天南地北地拉东扯西?。
“怎么不让玄龟替你卜卜姻缘?”
小姑娘皱起鼻子不满地笑他:“我?又不想嫁人,哥,你怎么像个老头子一样,难道女孩家必须得心心念念着给自己找个丈夫,找个道侣吗?”
“迂腐死了!”
“好,好,是?我?说?得不对,哥哥给你道歉。”
白燕行啼笑皆非地颔首,恍惚记起什么来,“对了,之前不是?想让我?陪着练剑么?趁现在我得空,要不要指点你一下?”
“好啊好啊。”她连连抚掌,“马上天黑了,我?们?等入夜去梅花林比赛用剑气?捉萤火虫好不好?叫上闻君和朝夕他们?一起。”
白燕行刚要答应,那头熟悉的灵气快步接近,人未至声先?到,是?他的?父亲。
“怎么会出这种事!闹这么大,也没个人通知我?一声!”
白石秋甫一现?身,整个山庄的?气?息似乎都凭空冷硬了一倍。
他打眼一望,见他二人在此处,当即走?了过来,少见地不曾拉白燕行去偏厅书房谈话,直截了当地质问:“燕行,外?面传的?那些,是?真的?吗?好好的?为什么会在仙市里打起来?不是朱璎与瑶光山的?纠纷吗,如何把你牵扯进去了!”
知道要安抚他不是?件容易的?事,白燕行耐着性子道:“此中缘由说?来话长,但仅是?一场普通的?玄门切磋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白石秋闻言,精准地捕捉到令他在意?的?重点:“这么说?,你当真输给了一个外?门弟子?”
他启唇半晌却?有预感自己解释了也是?白费唇舌:“是?,可是?……”
“这叫‘没什么大不了’?”
这简直是?天塌地陷!
白石秋急得团团转,“你是?不是?状态不好,是?不是?对方用了阴招?还是?近来修炼上走?了岔?一定观澜那老东西?总使唤你,害你没时?间好好练剑了对不对?”
白燕行:“爹……”
他自顾自说?得咬牙切齿,“就知道老家伙迟早得对你下手!”
然后瞥到白晚亭,又恨铁不成钢:“不是?叫你别打扰你兄长吗?你怎么总不听?话!”
白晚亭只好垂下视线,不敢吭声地往后退开。
白燕行终于皱眉拔高了嗓音:“爹,这跟晚亭有什么关系,而?且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你别告诉我?林朔改了名字叫‘外?门弟子’!”
他尚未开口,已觉疲惫不堪:“外?门弟子里也有高手,人家并非无?能之辈。”
“只是?输了一场而?已,等我?以后多赢几次,外?面的?口风自然会转向,您又何须在意?。”
白晚亭远远地退避到角落里,听?见他爹扳着兄长的?双肩慌张又急迫地说?道:“你如今和以前不一样了,你是?能够代表北冥剑宗实力的?人啊!”
“什么叫‘只是?输了一场而?已’!你怎可如此轻视输赢,有一次松懈,便有第二次,第三次,你这样下去,白家以后怎么办?”
“燕行。”他眼神一瞬间变得尤为深邃可怖,仿佛能将人箍进其中,“你忘了逢山和你娘的?期望了吗?”
“你对得起他们?吗?燕行!”
当白石秋提到这两?个人的?名字时?,青年双目间的?倦于应付渐渐潮水般地褪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醍醐灌顶。
白晚亭眼看着兄长紧绷的?五官霎时?像失去了全部的?温度。
他在发呆。
下午怀揣着雪耻之心败于奚临之手,要面对朱璎蛮横无?理的?刁难,听?着一路上无?关人士的?折辱,直至此时?,白燕行耳边嘈杂的?轰鸣声越来越响,灭顶似的?要把他兜头淹没。
而?父亲颤抖着抚上他的?肩膀,重重地用力一握,在暴虐的?耳鸣里轻言细语地安慰道:
“没事,会好起来的?,燕行。”
“你一定能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剑修,爹绝不会让你的?天赋白白浪费掉。”
白晚亭站于门洞边,放在白墙上的?手指缓缓放了下来,好像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目光若有所思中透着一股落寞。
*
清晨时?分,瑶持心徘徊在小竹林外?已经有一阵了。
自打奚临那天狠狠地把白燕行揍了一顿之后,她就没太敢来找白晚亭。
偶尔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纠结犹豫,觉得要不默认双方以后都不往来好了,省得各自尴尬。再者说?,白氏毕竟同北冥剑宗有牵连,和她走?得过近难保生?出隐患。
可左思右想,晚亭是?真心实意?盼着她打赢朱璎的?,还特地赶赴现?场替她鼓舞士气?,自己眼下躲在房中不肯露面,像是?单方面宣布和人家绝交一般。
委实说?不过去。
她是?与白燕行曾经有过血海深仇,但对他的?妹妹并无?恨意?,加上晚亭为人也不错……瑶持心一直对她颇有好感。
无?论如何,自己都应该来见她一面。
大师姐终究下定了决心,握着拳往林间深处迈步行进。
然而?这几日,外?面有关白家的?各类说?辞早已甚嚣尘上,尤其针对白燕行。
当天虽然叫嚣的?是?朱璎,不过率先?动手的?人的?确是?他们?……她有点担心,白晚亭会不会当场甩脸子让她滚蛋。
要是?这样,自己该怎么应对好呢?
瑶持心正琢磨着如果待会儿碰钉子,要采取什么巧妙的?方式更显得不丢气?场,前方斩碎竹叶的?唰啦声渐渐清晰地传入耳中。
白晚亭真的?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地准时?在此处练剑。
似乎只要她清晨过来,就从没有找不到她的?时?候。
瑶持心原本不欲打扰,默默地寻了个不起眼的?地方站着等,不成想白晚亭一剑挥出便觉察到了她的?存在,遂将长剑一收,稳稳地撤去剑气?落地而?立,笑得倒是?十分平和:
“你来啦。”
她这么一笑,反而?让她有些不自在。
瑶持心背着手低声“嗯”了一下。
第93章 仙市(廿二) 它必会成为一代名剑,带……
两人仍在以往常常休息的那片草地上坐了, 可惜今日天公不作美,阴云密布,从前瞧着青葱碧绿的细草, 此刻深得?略显暗淡。
大概是怕她局促, 白晚亭先?舒展地拉长两臂伸了个懒腰, 语气轻松写意地说道:“诶,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瑶持心奇怪地转头看她,“你在等我吗?”
“嗯, 也不算刻意在等啦, 反正?我天天来……只是有点东西?要送你。”
眼见?白晚亭往身后探去, 她心里?一咯噔,暗想,还?有东西?送她,是什么?不会是大耳刮子吧……
两串碧莹莹的玉坠荡在视线之中。
后面的小姑娘笑容清淡,“给你的。”
“蓝玉可以平心静气, 绿玉能浸润肺腑, 时效虽不长,但?戴着有好?处,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索性都买了, 你可以挑着戴。”
瑶持心捧在手里?先?怔愣了一会儿,旋即很快摘下腰间的配饰, 迅速把这俩全换上。
十分赏脸地夸赞道:“好?看!”
“好?看吧?我特意选的,你喜欢便好?。”
然而她除了夸好?看, 也不知要说什么。
似乎就这么冷场了。
瑶持心甚至有点如坐针毡。
现在能提什么呢?提大比狠狠地给了朱璎一个下马威吗?那势必会让人联想到之后奚临和白燕行交手的事。
要不,问问白家的情况?
可白家不管是好?是坏,都有一部分是瑶光山造成的, 她这么开口也太刻意了。
唉,瑶持心一个人与白燕行有过节的时候,尚且能够说服自己,哥哥是哥哥,妹妹是妹妹,如今大家皆搅进了浑水里?,再要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根本不可能。
正?当她左右为?难之际,旁边的白晚亭却先?开了口。
“持心。”
她目光中透着遗憾,嗓音依旧温温柔柔,“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吧。”
饶是早有预感,瑶持心听完心中还?是免不了惆怅,空落落的。
就知道这个朋友铁定是做不成了,她面上倒强作从容地一点头:“这样也好?,过两日闭市,我也该回去了,今天权当是道别。”
至少大家好?聚好?散,没有闹得?很难堪。
“你以后多保重。”
瑶持心说完,想到来而不往非礼也,便将白燕行此前替她找回来的那枚玉佩赠予她。
“这是南阳天河石,我爹特地花大价钱买来助我提升修为?之用,你带着修炼可以事半功倍。”
白晚亭立刻不假思索地推拒:“我不能要。”
她立马道:“那你不要,你送我的我也不收了。”
“……”
这番威胁颇见?成效,小姑娘果然犹豫不已,终究老老实实地接了过来。
兄妹俩一个脾性,万万不愿平白受人礼物,只能靠硬逼。
瑶持心前辈似的拍拍她的肩:“好?好?修炼,将来咱们大比场上再见?。”
不知为?何,当白晚亭听见?这句话,表情忽然间挣扎着欲言又止,而后在她行将转身离开时,蓦地扑上来一把抱住她。
“持心!”
她被扑了个趔趄,险些没站稳。
白晚亭奋力?地收拢双臂:
“你将来一定会很有出息的!”
瑶持心闻言,只当她是临别前的客套话,不以为?意地一笑:“借你吉言啦,不过我的本事你也清楚,可别对?我抱太大期望哦。”
不料,白晚亭在她耳畔固执地坚持道:
“不,你可以,你一定可以!你是我在这世上,最看重的人了。”
“你一定要很有出息!”
在那当下,瑶持心脑子里?的某根筋轻轻一炸,莫可名状地生出一种异样的熟悉感,好?像相同的句式她曾经在一个非常特殊的场合听到过。
无端让她心情没办法平静下来。
整个上午瑶持心都有些心神不宁,即便走出桃花坞已久,仍在琢磨。
“师姐。”
奚临等候于竹林外,就见?她出来之后,沿途一路神不守舍的模样,“不是说白晚亭已和你割席了么?怎么还?在想她的事?”
大师姐发?愁地摇摇头,仿佛是一言难尽。
“说不好?,我总觉得?她今天怪怪的。”
奚临:“怎么讲?”
“你不知道,分开之际她说了一句让我很在意的话。”
得?知了经过始末,青年犹自不明所?以:“这话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当然不对。”
姑妄洲的小城中人来人往,她在原地站定,信誓旦旦道,“类似的说辞我从前听到过,只有人之将死,生死之间才会说什么‘我在这世上……’怎么怎么样。你没觉得这很像遗言么?”
瑶持心起初只当晚亭是出于她哥的事,认为?有必要跟自己划清界限,可后面渐渐发?现她举止隐有反常。这不像来告别的,倒像来交代后事。
“会吗?”奚临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之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是不是想太多了?”
大师姐无可奈何地睨他一个白眼,“就是从你嘴里?听到的,你临死前亲口对?我说,说我‘是你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说完咱俩就一起被人捅死了。”
奚临:“……”
他不该问这个问题。
“……我真这么说?”
瑶持心随口一应:“是啊。”
她左思右想无法平静,一把拉住他,“不行。奚临,陪我去一趟白家山庄好?不好??我总有不祥的预感,感觉会出什么事。”
“去是可以去。”
奚临不解道,“但?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不明白。”
她不知从何讲起,大白天灰蒙蒙的日光落在身上,居然漫起一阵冷飕飕的寒意,“当初我结识白燕行,和他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从来没跟我提过自己有个妹妹。”
“可是白晚亭却告诉我,她下面甚至还?有一个刚入玄门?不久的弟弟,是至亲的血缘。而昔年白燕行带我拜访白家时,几乎所?有人都对?我说,他是独子。”
瑶持心看着他,“你不觉得?这很诡异吗?”
“我见?过他亲生父亲、见?过白家本家、旁支的长辈、表亲,独独他最亲的弟妹闻所?未闻。”
“在那条时间线里?,他们去了哪儿?”
*
此刻的梅花坞,白氏山庄内。
白石秋负手立于一扇幽暗的大门?前,四下里?环顾了一圈,询问旁边的人:“燕行回来了没有?”
“二?公子还?在后山闭关,说是这几日不会出门?,要自行修炼到仙市闭市为?止。”
他得?了准信,挥手示意对?方退下,转身走进半掩的房门?中。
门?上匾额书着“白氏剑堂”四个烫金字,里?面昏黑一片,明明是白日,角落竟点着灯烛。
周遭一扇窗户也没有,唯一条深邃的过道直通尽头。
而过道尽头的视线豁然开朗。
仔细一看,这屋里?藏有一个空间不小的秘境,好?似将一间房拉长拓宽了数倍。
走廊斜在二?楼的位置,底下林立着令人震撼的剑阵群,足足几百把,样式各异没有一把重样,横七竖八地插在地上,像极了一个无声的剑冢。
白晚亭正?迎着头顶昏黄的灯光,注视着白家这间唯有族人才允许进入的密室。
除了底下安静陈尸的残剑们,高?处还?悠悠悬着无数把,光华萦绕,灵气逼人。
据说剑堂中收存的剑全是白氏子弟的本命剑,每位流着白家血液的后辈在生出本命法器之后,剑堂里?皆会自发?生成一抹与之对?应的剑影。
修士在世时,这些剑影如朝气蓬勃的旭日高?悬在天,一旦陨落便坠入剑冢,成为?无数无主残剑中的一员。
白家现存的本命剑早已不多了,她毫不费力?地寻到了兄长的雷霆。
黛蓝色的长剑不住往外滋着雷电,在一干剑影里?好?看得?近乎扎眼,透着内敛的威压,格外出类拔萃,将周遭的命剑们衬托得?黯淡无光。
仿佛它生来就是要名动天下的。
仅是如此远观,白晚亭也能感受到这把剑的与众不同,能看到它未来横扫八荒的情景。
雷霆过处,大概九天也会低头吧。
它必会成为?一代名剑,带着全族的期许,载入玄门?史?书。
要成就这样一把剑,想必无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
当瑶持心和奚临重返梅花坞时,两人很明显地发?现整座山庄的结界法阵比之先?前加固了不止一倍,连盘旋于上空的流云也隐隐呈现漩涡之势,这其中果然不同寻常。
白家是在干什么好?事?
而灵气紊乱的源头似乎都出自山庄西?北角的某座建筑内。
瑶持心认真观察一阵后,发?觉整个白氏花坞,除了西?北的别苑外,其他地方皆有弟子出没,唯独那里?空无一人,像被刻意戒严了。
她同旁边的奚临对?视一眼。
随即十分默契地掏出一打?符纸:“破障符,殷长老手作,化境以下的结界可以随意穿行,不惊动施术人,要吗?”
刚说完,她家师弟就掐了一个诀,不紧不慢地笑道:“你自己用吧。”
“……”
最讨厌你们这些什么都会的人了!
大师姐愤恨地催动符咒,跟着奚临如入无人之境地窜进白家的结界里?。
两人没敢靠西?北角太近,只拣了一棵树暂且落脚,蹲在枝繁叶茂的花木后端详打?量。
瑶持心以前来过白家庄,大致知道其中的格局,对?这座别苑虽然没什么印象,但?看方位是挨着白家宗祠。
全程并未感知到白燕行的灵力?,他好?像不在家。
旁边的奚临盯着前方的宅子微微一皱眉,“里?面有一处秘境,还?聚集了不少高?手……境界不低,七八……少说有十个。”
这么多人,莫非是族里?议事?
可白家的议事厅也不在此地啊。
瑶持心还?准备用法器窥视一二?,听见?大能云集,一时不免投鼠忌器。
恰巧那外面有一名白氏子弟经过,看样子刚从大宅中出来,奚临忽然起了个主意:“不如,直接抓一个来问问。”
瑶持心给他的胆大包天惊到了,难得?师弟也会有如此剑走偏锋的想法:“抓一个?行不行啊?”
她心下没底,“要是让人发?现怎么办?”
“我们先?带着人离开,等套出话再原封不动的送回,只要小心行事,应该不成问题。”
“可是怎么套话呢?”
大师姐发?愁道,“我又不会。”
“没关系。”他说,“我会。”
不知为?何,瑶持心听他的语气隐约透出一股轻快感。
这名白氏子弟正?是方才被白石秋挥退的那位,他人堪堪拐过长廊,一道黑影便悄无声息地在背后落下,轻而易举地将他五官六感封住。
奚临把一枚作好?缠丝手印记的石子放在原位,凭空化作一缕清烟,带着人来到梅花坞外与瑶持心汇合。
那弟子人事不省地歪在他手中。
大师姐挪到一旁腾出地方,盯着对?方忐忑不安:
“你说,他醒来之后还?能记得?自己昏睡过的事吗?”
奚临挽起两边的袖子,“修为?仅在筑基,不会留下太深刻的印象,足够敏锐的话大约能有一种莫名其妙做了场梦的感觉,只要不深究就想不到有人做手脚。”
他说完朝对?方的灵台伸出手,掌心堪堪放在其额头之上。
瑶持心看在眼里?:“搜魂术?”
搜魂是玄门?常用的审问手段,能够探查修士一生的记忆,所?有秘密都会避无可避地展露于施术者的眼前。
好?使是好?使,但?很伤修为?,毕竟是直接朝灵台下手,所?以多数时候只对?仙门?罪大恶极之人使用。
“这不是搜魂。”奚临解释,“叫作‘观照’,副作用比前者轻,手法娴熟的话,基本能做到毫发?无损。”
“但?只能问问题,不可直视对?方的灵魂。”
他眉峰轻轻一动,随着周身灵气流转,倒地挺尸的白氏子弟缓缓站了起来。
瑶持心在旁观摩他的动作,莫名觉得?师弟似乎对?拷问人的精细活儿分外在行。
奚临收了手,只见?那白家弟子表情如常地站在面前,既不像受人控制,也不像魂不附体,举止分外和谐。
他问:“方才那栋宅子,是什么地方?”
“那是白家的‘剑堂’。”
对?方立刻有问必答,连剑堂的由来也事无巨细地抖了个干净。
白燕行当年从没带她去过,想来是不可外传的秘境。
瑶持心紧接着问:“剑堂里?现在有很多人吗?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在作甚么?”
小弟子居然还?会笑:“今日来的皆为?白氏德高?望重的长辈们,来得?这样整齐,又非年节,应该也只能是为?‘祭剑’的事了。”
她乍闻这两个字,心中赫然有了一个猜想,却仍旧忍不住刨根究底:“什么是‘祭剑’?”
“这是白家不外传的秘术,凭我的身份还?不配知道详情,左右是能让本命剑脱胎换骨,更有进境的秘法吧。
“因为?施术要惊动多位白家的老前辈,所?以许多年来,也就一把剑配得?这个待遇。”
雷霆。
瑶持心呼吸一凛,缓缓盯着他:“祭……用什么祭的?”
那弟子答得?自然:“命剑乃沟通命魂与天地之物,肯定得?是活祭才行。”
“十几年前已经有过两次,都很顺利。”
他忽然笑了一下,“而今,也该轮到咱们大小姐了。”
白氏剑堂之中,数十道虚影沿二?楼的回廊站了一圈。
当白石秋补上最后一个空位,廊上的灯烛陆续点亮。
他看向众人,“到齐了,就开始吧。”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悬在半空的雷霆身上赫然探出七把锁链,长长地扎进白晚亭的四肢与心房。
如虫蚁口器般,拼命地汲取养料。
与此同时,后山石洞中的白燕行刚从一个周天的入定里?将自己放空出来。他的入定和别人的不一样,是无休无止地磨砺剑意,因而每每醒神,总有精疲力?尽之感。
他抬眼看向洞外的天,见?时辰尚早,喘了口气,估摸着神识还?撑得?住,打?算再加一个大周天。
他不能停下。
要快,要比从前更快地成长起来。
他已经不能再对?不起谁,也不能再辜负谁了。
第94章 番外·白燕行往事 大雨将至,为何是我……
若将时光倒退八百年, 那会是白氏最风光的年代。
彼时,昆仑尚在牙牙学语,瑶光山青黄不接, 开明仙宫的地砖还不知?在哪个深山老林子里埋着不见天?日。
北冥剑宗甚至不叫“北冥”, 叫作“白氏剑宗”, 是白家老祖一手创立的宗门。
鼎盛时期的剑宗弟子遍布九州。
修士行走人间时, 遇上的道友里十个有三个都姓白。
天?下剑修都知?道剑道的巅峰在北海,数万名剑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往北晋赶。
有切磋的, 有求学的, 群英荟萃, 热闹得门庭若市。
那些?年,白氏的良才美玉真如雨后春笋般接连不断,天?才频出,连瑶光见了也要自叹不如。
几乎是常年霸着玄门论道的魁首,几百年内无出其右。
但人无千日好。
打从经历了一场门派内斗, 大能?陨落、典籍失传, 这样的辉煌便迅速地急转直下。
说来奇怪,似乎天?道的时运也有尽数。
白家自那时起, 族里就再未出过一个能?堪大任的剑修。
修仙看的是根骨与天?赋, 没有就是没有, 无论多努力多用功,也不过沦为平庸之辈。
于是再往后便一代不如一代, 别说天?才,稍有资质的都算族中罕见。
白氏每况愈下, 群星璀璨的年月过去了,偌大的家族眼见着越来越没落,从北晋的第一大姓到?不得不偏安一隅, 栖身于姑妄洲这片小小的水域。
直至白石秋这辈,竟连祖宗基业也没能?保住,惜败于同门之手,被?外姓人继承了剑宗。
北冥和瑶光、昆仑不同。
由于常年受白氏把持,说是半个家族门派也不为过,历史上掌门之位极少旁落。
这对于白石秋而言是莫大的耻辱,对白家更是雪上加霜。
气数将尽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一夜之间,白姓成?了北晋的笑柄,晋人嘴脸刻薄,宗门落井下石,全族上下一片惨淡晦暗,走在外面都抬不起头?来。
白石秋不得不退隐回姑妄洲,百年以来修为全无寸进?,眼看着是要废了。
而就是在这个时候,白燕行降生在了已然穷途末路的白家。
他来得太及时,及时得简直像上苍的一场恩赐。
当最年长的老前辈测出其根骨时,瞬间大惊失色,这不止是在白家,恐怕纵观天?下,也是几百年难遇的天?资。
盼了几代人,终于盼来了一个旷世?奇才的好苗子。
整个家族喜出望外,看到?他,就像看到?白氏重回巅峰的希望。
因此?在白燕行的童年里,听得最多的就是长辈们回忆昔年白家的无限风光,谈起那艳阳天?一样的白氏岁月。
“燕行,”所有人都对他说,“如今你是唯一的指望了。”
“你一定要替白家挣个前程。”
白燕行没有见过所谓家族的辉煌。
从睁开眼来到?人世?,看到?的就只?有一个外强中干的白家山庄。
他还不明白长辈口中的“挣一个前程”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全族人都在期待他练剑,期盼他变得天?下无双。
成?为强者的理念就那么茫然且深刻地扎根在他年幼的意识里,既清晰又模糊。
白燕行三岁开始学剑,自提剑的那一刻起,他每日的成?果?,一招一式的进?展都被?无数族中的老前辈们关?注着。
那座单独为他准备的小院好似一个四方的囚笼。
他在一道道凝重地注视之中,每个姿势,每个动作宛如都牵连着白家千年的兴衰存亡。
练得好时,视线是欣慰的,若一旦有纰漏,满场便一片冷肃。
寒栗彻骨的气氛能?活生生地将他就地绞杀。
他的童年压在沉重的家族厚望下,没一天?过得清闲。
唯一能?让他放松的,就只?剩每日和兄长一起切磋的时间。
那会儿,族中基本没有适龄的孩子可以陪着过招,同辈里仅一个比他大十岁的长兄。
白逢山是白石秋的长子。
在白燕行出生之前,他曾是白石秋全力栽培以继承下一任家主的人,只?可惜不怎么争气,练了七八年的剑依旧无甚长进?。
自从有了弟弟,父亲便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了次子身上,再没给过他半个眼神。
很多年以后,白燕行在玄门大比上一鸣惊人,回忆起往事,发现?兄长竟从未埋怨或憎恨过自己。
印象中,白逢山是个敦厚温良的人,他爱笑,这一点和父亲大不相同,倒更像母亲一些?。
哥哥不善言辞,有些?笨拙,做错事会挠头?笑,高兴也笑,不高兴也会笑,成?日里乐呵呵的,为此?颇不招白石秋的待见,没少挨骂。
或许因为天?资愚钝,白逢山在父亲面前总是卑微许多。
好像没生个顶级根骨出来很对不起他似的。
白燕行从小到大没什么玩伴,长辈们除了督促他习武练剑,就是埋头?读书,而白石秋对他的严厉更苛刻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在筑基之前,没见父亲有过一次笑脸,他似乎一直忧心忡忡,一直心事重重。
仿佛松懈一点就会让白家陷入万劫不复。
白燕行那时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太需要有个人来陪自己了,哪怕只?说说话也好。
故而即便长兄年长他许多,对他的依赖也大大超出了旁人。
幼年时,白逢山近乎充当了爹、娘并大哥的三重身份,陪他练剑、读书、游戏,是他可以放心大胆哭鼻涕和撒娇的对象。
大哥不会忧虑掉眼泪是否影响他成?为一个雷厉风行的剑修,不会担心撒娇是否阻碍他的将来的本命剑叱咤风云。
他常背着他夜里偷偷进?后山掏鸟窝,又在他闯祸时把罪责全部扛下,或是打开自己私藏起来的糖果?匣子,让弟弟挑自己喜欢的吃。
白燕行能?够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做一个半点也不符合天?降紫微星气质的毛头?小子。
可以说,他是由兄长一手带大的。
和白逢山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母亲的还要多。
长兄对青色情有独钟,成?日里衣服穿青绿,袍子是葱绿,连发带也绿油油。
他向昔年对于美丑认知?暂未定型的白燕行一本正经地解释:“青色鲜亮又不失庄重,是一种?极其高级的颜色。
“人们提起草木青青就联想?到?春日,春乃四季之首,草木又有春风吹又生之意。”
“绿色寓意好,生机勃勃,这是祝福,等燕行以后成?亲了,哥给你亲手打一对玉佩。”
白燕行那会儿还是个孩子,整天?跟着白逢山混,他说这个好,他就记住了,并把这个喜好逐渐发扬光大,一脉相承下去。
他过了一个清苦却并不乏味的童年,比起在那之后的日子,这几乎能?算是一生之中唯一的一点甜。
也是他所拥有得最多的时候。
但他终要长大。
当白燕行长到?十五岁,二十五岁的兄长已经跟不上他练剑的进?度。
两个人隔着十岁之差,又同样在白石秋的授业之下,九尺来高的白逢山常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
他到?了这个岁数,修为连引气的门槛儿还没摸着,在同龄人之中算是开窍迟钝的了,如果?过了三十仍旧没动静,恐怕一生都将止步于此?,只?能?做个略长寿一些?的凡人。
那是白燕行头?一次认识到?天?赋的差距。
认识到?温厚可靠的兄长,和他之间的不同。
偶尔两人一起练完当日的功课,白逢山会以一种?十分落寞与羡慕的语气说:“真好啊,你学什么都是一教就会。”
“不像哥哥,那么笨。”
他当下不知?为什么听出了他有些?认命地自嘲,非常激动地站起来:“不是,没有这回事。”
“这个其实很容易学,真的。”
白燕行立刻向他演示了一遍,拼命地想?证明着什么,然而一回头?,发现?兄长坐在原地,表情里带着笑,那眉眼神态涩然得几近纵容,仿佛原谅了他无知?的举止。
白逢山不甚在意地挠挠头?,“唉,没办法,谁让大哥资质不佳呢。”
他说完,很温柔地看着他,“燕行,我从没见过比你还有天?分的人了。”
“真好。”顿了一顿,又补充,“太好了。”
“有你在,白家一定能?收回剑宗,父亲也会很高兴……你比大哥有出息。”
那几年白晚亭和白若竹皆相继出生,根骨却照旧一如既往的普通。
所有人都更清楚地意识到?,白燕行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不会再有天?资比他更好的后生了,他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凤毛麟角。
于是,在全族不遗余力地辅助修行之下,白燕行十八岁筑基,成?了仙门史上最年轻的筑基修士,在整个玄门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他灵骨修成?之际,白氏剑冢上的惊雷冲破云霄,直接将夜空厚重的云层豁开了一个洞,露出大片繁星闪耀的星河。
一抹裹挟着紫电青霜的剑影横空出世?,把周遭的本命剑群都衬得黯然失色。
雷霆放开气场,朝这个世?界发出了第一声清鸣。
响彻天?地。
作为当世?剑修云集的昆仑得到?消息,曾特地派人登临姑妄洲,有意向收他入门。
可白家世?世?代代扎根在北晋,对于剑宗有着近乎魔障的执迷,是绝不同意子孙后辈前往昆仑的。
白燕行就这么错过了一次能?够攀登当今顶尖剑道的机会。
他被?家族和与生俱来束缚其身的执念绑在了北冥之海,势必今生今世?都要困死其中。
白石秋一定要他进?剑宗的亲传弟子堂。
因为只?有亲传弟子才有机会继承掌门的衣钵。
当白燕行拿到?自己的本命剑后不久,也是他刚过十八岁生辰后不久。
白逢山和他一并行于山庄的回廊之上,长兄望向天?边那轮巨大的满月,朝他说道:“燕行,你成?功筑基,哥没什么东西好送你的。”
“我和父亲商量过了,我想?替你‘祭剑’。”
他登时驻足在原地,几乎怀疑自己听错:“祭剑?”
“……为什么?!”
白逢山距离他一步之遥,回身看着他的时候,神情竟还是平和的。
“大哥这辈子应该是无缘仙门了,练也是白练。但你跟我不一样,你是个天?才,天?才该有最好的资源。”
“我想?过了,祭剑需要亲族的血,越是至亲血脉对你的剑越有帮助。”
白燕行眼睁睁看到?他的手拍在自己肩头?,笑得爽朗朴实,“哥想?让你变得更好。”
“燕行,凭你的资质,定能?成?为当世?登凌绝顶的剑修。”
他道,“你就当是带大哥去顶峰一看吧,也算我这一生没有白来。”
少年瞠目注视着他缓缓摇头?,“哥!我不用你这样!”
白逢山依旧自说自话:“你不必对我的事太歉疚。”
“大哥是个废物,本来也一无是处,能?为白家出一份力,是我应该的。”
“哥,这件事我们再想?想?……”
他慌忙上前要去拽他的手,五指触碰到?白逢山的刹那,他竟如一把风化细沙,转瞬消散在了夜色之下。
白燕行茫然无措地环顾着四周,却找不到?哥哥的分毫踪影,只?听见父亲的声音从回廊的背后传来。
“逢山已经去了。”
“这是他留给你道别的一小部分灵力。”
他眼睛一转不转地凝望着负手渐次走近的白石秋,似乎没能?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满月般的玉轮恢复了原本残缺的模样,冰冷的清辉照着一地虚无。
白燕行讷讷道:“爹……”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没有忍住,在白石秋面前掉了眼泪。
他才明白,生辰当天?同他碰完杯的长兄,离席之后是去了白氏剑堂。
将自己的血肉祭在了他的本命剑上。
父亲看在眼里,果?然握住了他的肩,苦口婆心:“燕行,你不要妇人之仁!”
“你以为爹忍心吗?这是逢山自己的意思,是他要为雷霆献祭的。”
“所有人都在盼着你好,你不要辜负你哥哥的一片苦心,不能?辜负他知?道吗?否则,他就白死了,白死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
白燕行定定地注视着他,泪流满面地点头?,“我知?道……”
雷霆的剑身隐约多出一段不曾见过的铭文,他认不出那是何物,但总感觉或许是白逢山留给他的,属于兄长的印记。
从那之后,他愈发拼了命的修炼。
到?了北冥剑宗七年一度大选门徒的日子,白燕行带着他的雷霆剑,横扫了名单上备选的全部筑基。
剑修择人都靠打架说话,他的实力有目共睹,亦毋庸置疑。
剑宗宗主观澜自然知?道昆仑虚上门示好的事,他一方面对白石秋的老谋深算心知?肚明,另一方面也确实需要白燕行替他撑起剑宗的脸面。
双方各怀鬼胎,互相设计又互相利用,谁心里都横着几把算盘,都希望对方没有好下场。
最后他开出了一个收白燕行为亲传弟子的条件。
——打上连心血契。
这是驭兽宗驯兽的手段。
血契一成?,“兽”的那一方将终生不得判主,否则便当场反噬,爆体?而亡。
此?外还不知?对灵骨有无损伤。
目的是为防白家意图不轨,伺机反咬,除非他们舍得放弃一个能?够凌绝顶的不世?之才。
白家的几位亲族长辈聚在一块儿讨论了数日,最终白石秋让他应下。
父亲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不要紧的燕行,连心血契顶多只?能?困住化境以下的修为,待你将来突破境界,血契便不攻自破。”
“小不忍则乱大谋,古有□□蒲伏、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点屈辱迟早会找他讨回来,等你飞升化境,他观澜算得了什么?”
在父亲与族亲的一致建议之下,白燕行把自己的心头?血交给了剑宗宗主,打上了连心的烙印。
术成?的瞬间,他只?觉一条无形的铁链缠上心脉,箍人险些?喘不过气来。
而旁人眼里,白燕行年纪轻轻,刚入门就被?宗主收在座下,是屈指可数的亲传之一,今后大有机会执掌宗门,不是掌门也是长老,前途不可限量。
谁看了不得嫉妒得双目通红呢。
他成?为剑宗亲传弟子的那天?,梅花坞开宴庆贺,流水席在姑妄洲摆了足足七日,声势浩大得路人皆知?。
白氏上下一片喜色,这是个很好的开始,是白家再度夺回剑宗的第一步。
当山庄里忙着推杯换盏之时,白燕行独自走到?芦苇荡,迎着漫天?飞舞芦花,坐在白逢山的墓碑旁边。
祭剑殒命的人尸骨无存,白逢山连半块骨头?也没留下,这仅是一座衣冠冢。
他将雷霆摆在膝上,皎洁的上弦月倒映于水中,天?光水光两相交辉。
白燕行长久地和水面投射出的自己沉默对视。
那里浮现?出一张缺乏生气的脸,瞳孔里几乎看不见光彩。
他试图从这副五官眉眼间找到?和兄长相似的地方,却发现?竟一无所获。
不知?为何,那一刻他忽然就很憎恨这张脸。
“哥。”
白燕行五指抓上心口,对着那柄无言的本命剑自语道,“我觉得自己现?在像人家的一条狗。”
这就是他们不顾一切也要得来的东西吗?
他不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背负着另一个人的命运,要更强,要比谁都努力。
在“凌绝顶”之前,勘破化境,挣开锁链成?了他率先需要完成?的使命。
拜入剑宗之后,白燕行过上了比童年加倍刻苦的日子,他起早贪黑地啃典籍,练剑,磨砺剑意。
观澜不肯指点他,他就自己学,观察别人的剑气,翻阅藏书阁的秘籍。
若是宗主偶然心血来潮点播一二,他便如饥似渴,几近贪婪地把他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在心里,掰开揉碎了领悟。
白燕行到?底是个百年难见的奇才,哪怕观澜有意怠慢,他仍旧凭着自身的天?分进?步神速。
北冥派遣出岛的任务,只?要是能?长见识,什么脏的累的他都自告奋勇,一年中有半年在外面奔波。
门派里的弟子对他既嫉妒又憎恨,既佩服又害怕。
观澜的亲信都知?道他们姓白的心怀不轨,从没给过好脸色,使绊子挑是非是家常便饭,闲言碎语传得满门皆知?。
他夹在家族与宗门之间,简直里外不是人。
可他不在乎,因为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在乎。
但白氏剑堂的祭剑还在继续。
白燕行的母亲出身于白氏一房极远的旁支,体?质原就不适合练剑,勉强支撑了两百年,逐渐显出油尽灯枯之相。
他得到?消息时,刚从凛冽孤寒的妖兽群中杀出来,飞快将拿到?的材料交给同门,连带血的衣袍也来不及换下,一身狼狈地,跌跌撞撞跑回姑妄洲。
可没等到?见母亲最后一面,只?等到?白石秋交给他的一对玉镯和一封书信。
母亲祭剑了。
那信中字字珠玑,句句殷切,都是对他的期盼和叮嘱。
燕行。
你要出人头?地。
要光耀白家的门楣,要成?为举世?无双的剑修。
毕竟修士陨落后一身的灵气也会散于天?地,与其尘归尘土归土,不如趁着还有一口气,替他的雷霆精粹升华。
从此?“出人头?地”和“光耀门楣”像两座巍峨高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梁骨上。
白燕行背后是负重,胸前是锁链,在枷锁满身的状况下愣是没有让自己走火入魔,修行得堪称狠绝。
终于他顶着雷刑过了朝元大关?。
前前后后,居然没超过一个甲子。
无论是本门还是别派,人人皆惊叹他的天?赋,讶异于他这百年罕见的破境速度,大家都在羡慕,只?有白燕行自己知?道,他离得太远了。
在登凌绝顶之前,甚至还需要勘破化境。
那一定要成?为当世?顶峰的执念透过数代的白氏传承刻进?骨髓。
这条修仙路,长得像看不到?尽头?。
步入朝元期后,观澜使唤他使唤得愈发频繁,尤其是玄门大比结束,他替剑宗拿下了第六的排名,落在白燕行头?上的任务就一个比一个艰难。
似乎他突破境界的速度也让这位养狼在身侧的剑宗宗主感觉到?一丝危机逼近的紧迫感。
观澜好像一点也不肯让他松懈下来修炼,发了狠地要他九州四海地跑。
白燕行开始参与进?宗主一些?不为人知?的计划中,干的事除了危险也有肮脏,这里头?就包括结交瑶光山的大师姐。
他其实并不太清楚瑶持心是怎么看上自己的,白燕行一生扑在剑上,对和女?孩子相处一点经验也没有,更从未考虑过与人结为道侣的事。
但白家并剑宗从中拼命撮合,整个过程就那么稀里糊涂地敲定了。
那段时间他几头?都在跑,连着半年没有完整地入定过一回,更别提睡觉,他的修行进?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境界止步不前。
而就在这时,白燕行发现?雷霆的铭文又多了一条,纹路纵横在剑身流光暗闪。
等他仓惶跑回梅花坞,推开山庄的大门,妹妹已经祭剑了。
他站在高墙之下,目光愕然地盯着一尘不染的地砖,耳边直响起熟悉的轰鸣声,嘈杂而激越,与树梢之间的蝉鸣融为一体?。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炎夏。
可他居然手脚冰凉。
正对面站着一排白家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和父亲白石秋。
白燕行神色木然地好像在看他,又恍惚是在看着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东西。
“其实不用晚亭祭剑,也没有关?系吧……”
白石秋听见他忽然喃喃道,“我凭自己,一样能?突破化境……”
如果?是他不够努力,他还可以再认真,再拼命一点。
为什么……
“燕行。”
父亲看出他的迷惘,还是揽着他的双肩,语重心长道,“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你知?道观澜现?在有多针对你吗?等他控制了瑶光,你就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你想?让连心血契跟你一辈子吗?”
白石秋似乎怕他想?不通,“不要去怜惜那些?已经祭剑的人,往前看,燕行。资质不好,练得再久也不会有所建树,他们生来就不行,废物就应该成?为天?才的养料。”
“你放心,不止是他们,爹爹以后也会为你祭剑的。”
“你爹所言极是。”
白燕行望向四周,族亲们如常地附和着,“燕行,只?要用得上,我们在场的都会为你祭剑。”
“是啊,燕行。”
“优胜劣汰,天?道有常,修仙一道看的是天?赋。”
彼时满场的族人都在对他说:
——没有天?赋的人就不该活着。
大哥祭剑,是因他资质不佳;
母亲祭剑,是她仙途不长;
妹妹会祭剑,是因为她灵根天?残。
生在玄门,天?分就是一切。
那天?他失魂落魄地来到?瑶光山。
正碰上刚出完任务的瑶持心,一无所知?的大师姐拉着他欢欣雀跃地聊着今次在外的所见所闻,绚丽多彩的极光、纯白无瑕的灵鹿、遨游天?际的巨鲸。
白燕行坐在她旁边,看她神采飞扬的眉眼,忽然没由来地问:“持心。”
“你觉得,没有天?赋的人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吗?”
“啊?”
彼时的大师姐听完,不解又理所当然地眨着眼睛,笑得天?真无邪,“不会啊,为什么这么说?你看,我就活得好好的。”
他后知?后觉地一愣,望着她的眼神从怔忡到?无措最后恍然大悟似的,他像明白了什么,无端笑了起来。
一向克己自持的白燕行难得笑得那么开怀。
“你说得对。”
他在瑶持心迷茫地注视下,边笑边赞同道,“你说得对。”
……
北冥和瑶光山交好的那几年,剑宗悄无声息地加快了渗透蚕食的速度。
而白家也一样没有落下。
雷霆身上的铭文越来越多。
每次回家,父亲都会告诉他,剑堂里祭剑的人都有谁。
白燕行听得越来越麻木,他已经从最开始的惊愕到?之后的习以为常。
“燕行,那都是白家不好的资质,他们心甘情愿为你而死。”
“不要为不值得的废物停下脚步,这是应该的。”
“燕行,你一定要为白家挣一个前程。”
“燕行……”
几十年后的芦苇荡还是芦花飞扬。
水畔映照出来的那张脸清俊萧疏,惊世?骇俗,却一次比一次冷漠,到?最后那双瞳孔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温度。
闪着电光的雷霆斜斜立在不远处的山石边。
苍穹万里密布的阴云,暴烈的冷风将他宽大的两袖吹得猎猎作响。
青年的背后是一片如林的墓碑。
一座一座的坟山编织起一个巨大的梦。
蛛网一样缠在他的身上。
每一根蛛丝都是一份有毒的牵挂,要他此?生此?世?都背负着不属于他的意志,走向谁也没见过的那座高峰。
白家几代人的夙愿,他至亲的冀望,所有他爱过的,和爱他的人都在那片碑林下渴望地注视着他。
阴霾间暗闪的雷电与身侧的长剑交相辉映,一道惊雷劈亮了水面粼粼的涟漪。
大雨落下时,白燕行仰头?迎着如瀑的风雨,和高处冷漠的天?命对视,直到?瓢泼的水珠洗过眉眼。
他缓缓开了口,像一声唯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叩问:“为什么是我?”
古今降世?的天?才那么多。
他想?。
为什么偏偏是我。
第95章 仙市(廿三) 白燕行,滚起来!……
瑶持心听完白家?祭剑的前因后果, 顿时回想?起那天白燕行问?过她的话。
直到今天才明白他当日?为何会突然问?自己这个,又为何会平白无故地掩脸大?笑。
经历了这段时间的磨砺,很多事不用别人提点, 她已经能?够猜出其中原由。
瑶持心从?前总想?不通, 为什么白燕行在瑶光山大?劫夜里?会对她那样不满, 那样嫌恶。
平心而论?, 纵然剑宗是有所图而来,他们之间也没有深仇大?恨。
她曾以为白燕行只是单纯地好?勇慕强, 单纯地看不起她的懒惰无能?, 却没想?过还有这一层不为人知的秘辛。
瑶持心瞬间便?觉得十分荒谬。
当初因为他那番近乎冷傲的轻蔑, 她重回人世之后,一直在马不停蹄地修行,每每自梦中惊醒,都会翻身爬起来勤奋用功。
就是为了不再做那个“资质不行,修炼又太差”“除了到凡间糊弄糊弄愚民百姓, 博两声没见过世面的惊叹之外, 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大?师姐。
白燕行的嘲讽是她从?未宣之于口的动力。
她心里?就算憎恨过他无情无义,卑鄙无耻, 却也不得不承认, 前夫的确是个天资与努力兼备之人, 且不说上个六年的自己,哪怕是现在她也自愧不如?。
她鄙夷他的行为, 但并不否认他在剑道上的成就,以及他坚守的准则。
瑶持心以为白燕行至少是憧憬巅峰, 渴望实力,才走到昔年那个境地。
甚至得知阿蝉当初的悲剧是自己造成的,她还怀疑过是不是也对白燕行做错过什么。
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竟是为了这种理由……
她忽然气愤极了。
瑶持心此刻再顾不上什么行迹泄露,打草惊蛇了,把那名白家?子弟往旁边一扔,拉起奚临就走。
白氏剑堂内。
吸食了修士灵力与血肉的雷霆剑气无端变得有些?暴躁,好?像因主人的脾性?而本能?地在抗拒着什么。
电光陡然震颤不止。
站在各自方位上护法的白家?大?能?们见状,纷纷凝神加固阵法,十几缕灵气铺在雷霆的脚下,愣是凭着蛮力压住了这柄强悍的不世名剑。
众人的灵力在繁复的符文?上流水一样盖过去,迫得青霜紫电不得不生硬地回到法阵中心。
白晚亭四肢皆被雷霆中伸出的链条束缚着。
而胸口的那道直接刺入了她的心脉,旁人或许瞧不见,可她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浅金色的流光顺着锁链源源不断涌向远处的剑锋。
白石秋离得最近,余光发现她呆滞的神情,生平难得和颜悦色地安慰道:“晚亭,别怕,整个仪式不会持续很久的。”
“还记得爹爹之前同你说的话么?”
“记得。”
她遥望着那柄浩瀚的雷霆,“□□殒灭并非死亡,我会与白家?同在。”
“你记得便?好?。”他语重心长,“祭剑乃我白氏秘术,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不要认为自己是‘死’了,你只是换了一具躯壳,换了一种形式活在这世上。”
她听话地应声:“我知道,爹爹。”
白石秋叹一口气,“你灵根天残,哪怕从?早练到晚不休息,辛苦一辈子,至多只能?到筑基。修行一道如?登九霄,谁也说不清凌绝顶以上是否还有通天彻地的境界。”
“你不是最喜欢你哥哥了吗?”
“以后进了雷霆剑,就可以跟着燕行去往无上的天道尽头?了。”
白晚亭依他所言,朝高处的剑林投去视线,似乎要看一眼那尽头?的所在。
无上的天道电闪雷鸣,白光大?炽,然后竟越来越亮,好?像真的降下了什么不可违逆的天命一样。
随即,她眼睁睁地看见白氏剑堂的秘境让人从?头?顶豁开一个缺口。
四下里?的族中老辈们纷纷被亮光闪到,惊诧出声。
“怎么回事?”
一抹熟悉的身影横空出现于蓝天之下,长发张扬得肆无忌惮。
那人裹挟着轻灵的风,一脚落在雷霆剑外放的锁链上,竟直接朝她这处滑了过来。
剑堂外过分明亮的光打在对方惊艳绝伦的脸上,美得惊心动魄,又无比坚定果敢,仿佛磐石般不可动摇地屹立在风刀霜剑中。
白晚亭瞳孔不自觉地睁大?,渐渐张开了嘴,满眼写着愕然。
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瑶……”
“持心。”
映在少女星目深处的大师姐渐次逼近,那双眸子里?燃着一点火焰,沸腾得几乎耀眼。
她一手扣着白晚亭心口的锁链,将自己稳稳当当地停在她面前。
“你们是什么人!”
“胆敢擅闯我白家?的秘境,谁许你们这么做的?”
周遭的非议声骤然炸开了锅,一侧的某位“长老”更是义愤填膺。
“你哪一派的门徒?家?里?长辈没教过你什么是礼法规矩吗?”
瑶持心正?眼也不看他,只对奚临道:“让他先闭嘴。”
守在背后的青年闻言,提起照夜明动作举重若轻地朝对方打了一道剑气,气焰嚣张的老剑修登时咽喉一紧,脖颈好?似中了个什么符咒,他捂着喉咙当场成了个惊慌失措的哑巴。
“我不是来捣乱的。”
大?师姐环顾左右,非常好?说话地开了口,“我来只问?一句话,问?完就走,届时诸位爱怎么骨肉互食,自相残杀都请随便?。”
原地里?的白晚亭犹在呆若木鸡。
瑶持心捏在她胸前锁链上的手没有松开,眸光定定的:“我问?你。”
“你是发自内心要给你哥当花肥作养料的吗?”
她目光一愣。
瑶持心在白晚亭试图躲避的眼神下继续追问?:“你每天风雨无阻地去竹林子里?练剑,和天斗,与人争,同你自己的烂根骨不死不休地较劲,就是为了给别人的成仙之路添砖加瓦吗?”
“你说啊!”
奚临握着剑替她戒备身后的白家?大?能?,听见师姐的这番话,才不自觉地微微偏过脸。
忽然意?识到,她今日?为白氏之事如?此反常,或许也有一半是为了她自己。
“什么叫‘你一定要很有出息’?那是我的出息,跟你有什么关系?”
瑶持心几乎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们白家?都那么喜欢把自己达不到的目标强塞给别人吗?我凭什么要替你完成夙愿,我的出息是我的,你想?要有将来,就自己去挣啊!”
少女立时挣扎着抿起唇。
“你是不是跟你家?那群脑子不好?使的老头?一个样,觉得自己生来便?是充当边角料,费尽心思修成灵骨,就是给你哥的剑锦上添花用的。”
“说啊,你要是说一个‘是’字,我现在就走,绝对不耽误你们白家?人感?天动地。”
白晚亭被她问?得不敢抬头?,痛苦的眉眼终于难以为继,扬起脸,哭得泪流满面。
“不是……”
不是。
不管父亲怎么说,不管是不是真的身死道未消,她还是贪生怕死。
她一点也不想?就这样离开人世。
这句话甫一开口,她顷刻像决堤的洪水收不住势,泣不成声地泪如?雨下。
“不是!”
阵法波动得愈发厉害,大?有摇摇欲坠之势。
“晚亭!”一旁的白石秋眼看女儿终究是年纪小,三言两语就被人挑拨得心志不坚,无可奈何地摇头?,“爹刚刚才叮嘱过你什么,你怎么总是不明白呢!”
瑶持心听见她哭声悲怆又委屈,开了开口不禁欲言又止,实在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大?师姐沉下一口气,凝眸观察四周,自言自语地问?:“白燕行呢?”
她往空悬的长廊上视线巡视一圈,却并没有找到某人熟悉的面容。
此时张着结界的奚临言简意?赅地急迫唤她:“师姐!”
不能?再待下去了。
瑶持心会意?,于是二话不说,飞快地用琼枝斩碎了白晚亭周身的束缚。
“走,跟我去找你哥!”
她揽过尚且哽咽啜泣的小姑娘,一把握住奚临递来的手,转瞬从?白家?洞开的天花板上御剑而出。
前后不过眨眼的工夫,快得满场的大?能?没一个反应过来。
她还说不是来捣乱的!
一帮老剑修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们居然老老实实地等她说完——
臭丫头?,就不该信她!
白燕行闭关的后山离庄子不远,感?觉到家?中结界遭人突破,立即赶了过来。
与此同时,窜出剑堂的瑶持心三人恰好?往这处御剑,两边一在天上一在地下,很巧合地不期而遇。
踩着剑气的大?师姐一眼望见是他,正?省了找人的工夫,将手里?的白晚亭当空推暗器似的向他扔去。
刚到山庄门前的白燕行原习惯性?地要拂袖挥开,等发现砸来的是自己妹妹,顾不得抵挡,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接。
堂堂朝元剑修,竟给她这出其不意?的偷袭掀翻在地,兄妹俩狼狈地摔作一团。
他不知到底出了何事,更不知他们二人为什么会在自己家?中,整个人一头?雾水。
这会儿瑶持心已经收剑落下,大?步走到他跟前,白燕行没来得及起身,前襟却被她狠狠地一揪。
“白燕行,滚起来!”
瑶持心余怒未消,抓着他的衣袍,下一刻,握成的拳头?稳准狠地打在他脸上,动作简直一气呵成。
“哥哥——”
“少爷!”
“公子!”
白燕行像是让她一拳打蒙了,一时半刻未能?回过神,只怔忡地注视着对面的人。
“晚亭在里?面祭剑,你去了什么地方?那不是你的剑么,怎么不敢看了,这算什么,君子远庖厨吗?原来你也知道有伤天和,也知道不忍直视啊?”
“不过就输了一场,你们全家?就那么着急吗?!”
他莫名不解的眼神在听到这里?时,骤然一变,转头?去看身侧坐在地上的白晚亭,她心口处尚有半截没消散的锁链,面颊泪痕未干。
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难怪这两日?父亲总明里?暗里?地催促他快些?回宗门。
难怪家?中的弟子隔三差五要来问?他的行程和归期。
白燕行眉峰流露出无法言说的刺痛意?味,似乎很清楚族中忽然在这个时候祭剑是出于什么原因。
胸前的力道蓦地一紧,瑶持心再度将他往前一拉,带着他半边身体离开了地面。
“我以前以为你讨厌我,是因为我不求上进,因为我修炼喜欢投机取巧、不劳而获,这些?我都认。”
“结果你呢?你一个靠族亲的血堆上来的朝元,就比我高贵了吗?你哪儿来的资格自诩天之骄子,不觉得羞愧么?”
她气愤填胸地居高临下,皱着眉心缓缓摇头?:“白燕行,我真的看不起你。太窝囊了,你太窝囊了,不配我恨你这么久!”
“你还不如?那个冷血自私,心里?只有剑的叛徒让我觉得服气!”
白燕行被她揪在两手之中,定定看着瑶持心那不知为何灌满了失望和愤恨的眼神。
有那么一瞬,他想?起了当日?大?比场上时她的眼睛,和此时此刻,堪称一模一样。
“亏得在上古大?长老还亲自指点你修炼,别告诉我,这就是你孤注一掷要走的剑道,这就是你练剑修行的意?义!”
“你提起这把剑,除魔卫道,问?询苍天,就是为了把自己的至亲送进铸剑炉里?融成灰吗?”
——受父母嘱托,家?族安排,背负着一族人的期盼。
——实际上从?没想?过走这条道,对自己而言,意?义是什么。
这是霁晴云在三千年前对他们一行人讲过的话。
那时他要他们去找修炼的意?义。
白燕行一直以为自己的目的和意?义都十分明确,而说不出为什么,在瑶持心旧话重提的当下,他脑中浮现的,却是年幼时长兄背着他走在山间深林中的画面。
月色迷蒙的夜里?,流萤照亮了水泊苍翠的花木。
那一时一晌,无关利益,无关荣耀,无关往昔与未来。
他从?白逢山的背上跳下来,一股脑地扑过去,手中一无所获,却惊起了一片涌动的星辰流光。
“没有天赋就不能?修炼了吗?没有天赋就该给你们让路吗?”
瑶持心依旧攥着他,四目相对,“谁会想?生下来就是为成全别人而活,你当我们是什么?铸器炉里?的材料吗?”
白晚亭沉默地将头?缓缓垂下。
“你那位好?兄长是怎么个想?法,我不知道。”
她眼瞳灼灼,燃着不尽的星火,“可作为废物,我是拼了命地想?活下去,拼了命才让自己活下去的!”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太清楚重新回到人世有多不容易了。
“大?家?都在与天争命,你凭什么决定我们的生死!”
白燕行望进她眼底。
像是被那里?面鲜活而凛冽的求生欲所刺到。
这一刻,他耳边响起了熟悉的轰鸣声,声音夹杂着纷纷扰扰的絮语,是从?前刻在他认知中,与之完全背道而驰的言词。
——他们生来就不行,废物就应该成为天才的养料。
——他们心甘情愿为你而死,这是应该的。
他们是心甘情愿为我而死的吗?
——你当我们是什么?
——没有天赋的人就不该活着。
这是应该的吗?
——能?为白家?出一份力,是我应该的。
——大?家?都在与天争命,你凭什么决定我们的生死!
忽然间,他恍惚听见有什么东西破裂的脆响,轻轻的一声,瓷器似的。
山庄大?门豁然打开,追出来的白家?大?能?们俨然气急败坏,勒令一帮弟子迅速将几人团团围住。
而瑶持心仍旧保持着这个姿势,毫无征兆地抽出琼枝,灵巧地挽了花,反手一握,狠狠刺向白燕行的双目。
他长睫下意?识地微微一颤。
满场的人迅速剑拔弩张。
“持心不要!”
“住手!”
“燕行——”
周围的剑齐刷刷地对准了中间的人,奚临横着照夜明挡在她面前,脖颈后的筋都绷紧到了极致。
不得不说,这个局面对他们而言很不利。
连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在这种境况下带着人全身而退。
而且,奚临现在还拿不准瑶持心打算做什么。
当琼枝的刀锋映入眼帘,白燕行居然没有躲,霜刃擦着他的耳畔,没入一侧的地面。
而握着刀柄撑在他上方的女子锋利得像朵冷艳的凌霄,一字一顿道:“天才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瑶持心发誓,总有一天,会让你败在我的手里?。”
“我说到做到。”
她言罢,便?一挫身,将所有蓄势待发的人都扔在了原地,迎着明晃晃的刀光,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路过奚临旁边时,她顺势牵住他握剑的那只手,堂而皇之地步出了梅花坞的牌楼。
在场的白氏子弟举着武器仍不敢轻易松懈,眼见两人已在威胁范围之外,作势拎着刀剑要追,被白燕行开口拦住。
“回来——”
他撑起身体坐在地上。
见此情形,那些?白家?的大?能?长辈们连忙从?四面八方地围上来关切道,“燕行没事吧?”
“燕行……”
白燕行只若有所觉地捂着胸口,摆摆手,疲惫地示意?,“让他们走吧。”
*
瑶持心脚下生风,姿态颇为气定神闲,奚临就见她世外高人一般昂首挺胸,眼角眉梢那叫一个深不可测。
随后估摸着白家?的人听不见了,苦着脸转过来:“奚临……”
奚临:“……”
他就知道会这样。
“快教我怎么打白燕行……”
刚刚一上头?便?冲前夫放了一通嚣张无比的狠话。
想?都不用想?,她哪儿打得过!
便?是让她两只手也办不到啊!
奚临叹了口气,总算松开了紧绷的神经,无奈道:“师姐,你终于冷静下来了。”
先前看她那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样子,还真担心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第96章 仙市(廿四) 小心你的父亲。
瑶持心?把白家连同白燕行一并骂的骂, 打的打,委实狠狠地快意恩仇了一回。
她先前是?毫无顾忌地痛快完了,现在便?开始有?点怂。
怎么说自?己在外也代表着?瑶光, 就这么跑去别人家里?大闹一通, 白家若事后上仙山追究起来, 她还真不好解释。
祭不祭剑, 阴不阴损的,归根究底都是?白家人的家事, 他们愿打愿挨, 自?己一个外人贸然插手确实有?点狗拿耗子。
大师姐此刻沸腾的热血渐次冷却, 也意识到这一番举止太?冲动。
挺怕白氏那帮糟老头带着?弟子追上来冲他们喊打喊杀,不过好在,直到出了梅花坞的水泽,背后依然不见追兵。
她松了口气。
“师姐。”奚临打量她的表情,问得不着?痕迹, “你今天的反应, 是?不是?太?过了一点?”
他顿了一下,“因?为白燕行吗?”
她心?不在焉地脱口而出:“对啊……”
刚起了个头就意识到什么。
瑶持心?故意没把话说完, 背负双手将脸凑过去, “干嘛, 吃醋啦?”
奚临垂眸注视着?她格外靠近的眉眼,唇角微微动了动。
没反驳, 就是?默认了。
大师姐的眉梢立刻挑得不怀好意。
知道他什么脾性,瑶持心?没有?非要刨根究底, 睨眼悠悠然地笑了一会儿,自?己低头踮了下脚,慢条斯理地解释。
“唔……从前我和他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 许多事却到现在才知道。”
“可能觉得很意难平吧。”
言至于?此,她先瞥了一眼奚临,提前提醒道:“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哦。”
他反应了一下,大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气:“嗯。”
“那个时候我真的很信任他,见他为人正直,又不似旁人那么油腔滑调,所以什么都告诉他了,有?事情都同他讲,可以说是?毫无保留,自?问对他掏心?掏肺……”
其实在瑶光山大劫夜之前,瑶持心?的防人之心?很低。
但凡被她潜意识中归作了“自?己人”一派,她几乎不会藏任何秘密,有?什么说什么。
她略略一顿,若有?所思地抬眼望天,“我不喜欢这种给?人蒙在鼓里?的感觉,好像大家都在逢场作戏看我入局,就我一个人真情实感得像个傻子。”
奚临听得心?里?一动。
忽然发现,师姐对他也没有?保留过。
她的经?历,她的目的,无论是?上个六年?的还是?如今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都原原本本地告诉自?己了。
诚实得令人心?惊,仿佛压根没考虑过如果他不是?个好人该当如何……
仅是?这样一想,无端就觉得十分歉疚。
因?为他的过去还一点不曾提起。
要对她说吗?
奚临兀自?犹豫之际,脸颊蓦地被她两手捧住。
她挨在他胸前扬起下巴,仔细打量着?什么,唇角的弧度精致又漂亮,当那双眼睛看着?他时,恐怕任凭是?谁都会沉沦。
瑶持心?瞧了半晌,倒是?越看越喜欢,心?满意足地拢手去抱他。
“唉,还是?奚临最好了。”
她头靠在他颈项,心?情很好地近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来,他不得不伸手去替她托着?后背。
也不明白这个“最好”是?怎么得来的。
奚临只听瑶持心?贴在耳边凶狠地威胁,“不许辜负师姐知道吗?”
“你要是?敢,我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他心?情却难得的复杂,喉头轻轻一滚,而后才垂首去回抱她。
“嗯。”
*
梅花坞的山庄内。
之所以没人去找瑶持心?算账,除了白燕行的那声嘱咐外,整个白家上下确实还在收拾狼藉当中,自?顾不暇。
让大师姐那么一闹,且不说剑堂有?所毁损,白氏的外门弟子多多少少听到点风声,这本是?不外传的机密,即便?自?家人亦有?亲疏之分。
于?是?祭剑之事只好暂且搁置。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长辈们三缄其口,缄默不言,总有?捕捉到蛛丝马迹的凑在底下窃窃私语。
白燕行已经?不再去后山修炼了。
他把晚亭迁到了自?己院中暂住,成日只坐在房内打坐入定,什么人都不见。
尽管白石秋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出口,此时此刻却也只能吃闭门羹吃到饱。
雷霆的剑气没入眉心?时,他自?入定里?醒来,缓缓睁开眼。
目之所见竟不似以往那般清亮澄澈,窗外投射在地面的光束模糊了一瞬,随后才逐渐变得清晰。
白燕行有?些?茫然地端坐在原地,手指抚上额头打着?旋揉按,耳边恍惚想起昨日听到的细微之声,一径出神。
“哥哥。”
白晚亭端着?茶水推门进来,见到的就是他这副心神不属的模样,“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青年?目光间的迷惘乍然一收,十分平静地看向她:“没什么……你呢,身体好点没有??”
哪怕瑶持心?阻拦得及时,她终究是?给?雷霆抽走了一部分血肉和灵力,本就不怎么能看的修为更加雪上加霜。
白燕行昨日替她稳住神识,好在性命无虞,但跌落的境界是?回不来了,只能靠自?己重新修炼。
白晚亭摇摇头:“没事,没什么大碍,灵骨筋脉一切如常,反正我修为本来就不高,损失一点也不要紧的。”
她想笑着?宽慰兄长,却又发觉这个话题起得实在不怎么样,连忙想法子岔开。
“对了,持心?的刀落在了家里?。”
她捧出雪亮的霜刃,“她昨日走得急,忘了拿走,我猜她自?己上门讨怕是?会很尴尬。哥哥你看,我亲自?替她送去么?或是?派个人……”
若吩咐底下的小弟子去办,又担心?他们会出言不逊。
白晚亭本意是?要亲自?前往,谁料白燕行侧目看了那细长的刀锋许久,居然毫无征兆地说:“不必了。”
“我去吧。”
瑶持心?是?到第二天才想起来琼枝还插在白家的大门前。
“完了,我忘记了!”
在当时那个情形之下她只顾着?怎么威震全场,怎么霸气侧漏,怎么转身让自?己看上去更睥睨天下。
完全不记得要把刀拔出来。
毕竟拔刀这个姿势就很不霸气!
天哪,这下麻烦大了。
瑶持心?简直想抱着?脑袋哀嚎。
昨天那么完美的退场,就该此生与?白家不复相见才够气势,难道让她今天灰溜溜跑回去要自?己的刀吗?
那也太?滑稽了。
光是?一想都能把自?己逗笑。
她是?真的做不到在保持体面的同时把东西讨回啊,不如说光是?去要东西就已经?很不体面了。
出于?脸面瑶持心?认为决不能丢这个人,但出于?理智,琼枝又是?她最喜欢的法器,就这么扔下不管实在舍不得。
肉疼得要死。
“……”
奚临就看她在院中老驴拉磨般打转,只好叹一口气,“我去跑一趟吧。”
瑶持心?刚要高兴:“好啊好啊好……”
旋即又觉得不妙:“不好不好不好,你对他们家长老出过手,若是?为难你呢?”
她左思右想:“我看,还是?我们一起去。”
奚临:“……让人家以为我们准备再闹一场?”
瑶持心?:“……”
瑶持心?不甘心?地撅起嘴盯着?他,奚临也同样歪头看过来,意思很明显——你要怎么样。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瑶持心?:“那你用我的身体,替我去。”
奚临微微皱眉:“你就不问问殷长老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收回么?”
“用我的身体怎么了嘛。”
“……这术法不是?让你这样用的。”
“那你还想怎么用?”
“……”
对话又陷入了新的僵持。
就在两个人互相沉默对视的时候,门外传信的纸鹤突然扑腾着?翅膀飞了进来。
出乎意料。
白燕行竟亲自?登门拜访,而且点名道姓是?要将琼枝交给?瑶持心?本人。
这发展谁也想不到,对于?不知事情起因?的瑶光众人只当对方是?不服气切磋结果的,个个如临大敌的守在秘境入口处戒备着?。
瑶持心?赶到时,林朔正抱着?胳膊倚在一旁镇场子,转眸看到她,先递了个嫌弃中略带疑惑的眼神。
约莫是?质问她又在搞什么名堂。
大师姐拿口型怼回去:我不知道啊。
白燕行是?孤身前来,经?历了昨日之事,他看上去还算平和,但瑶持心?总感觉他的气场有?一种很微妙的变化?。
周遭的敌意不加掩饰,他心?知肚明但也视若无睹,直到她出现,目光才往上轻轻一抬,像是?等了她很久。
小师弟们都没什么好脸色。
白燕行只把手里?的琼枝略略前伸,示意道,“姑娘此前未曾带走的刀,我特来送还。”
众目睽睽,倒也不怕他伺机报复。
瑶持心?依言走下台阶,勉强好声好气地接了:“多谢。”
而就在这时,耳畔传来白燕行的声音。
他在同她传音:
——“小心?你的父亲。”
瑶持心?刚刚握住刀柄,闻言极为诧异且怀疑地一皱眉,猛地看向?面前的白燕行。
青年?的五官眉眼波澜不惊,太?平静了,既没有?刻意投诚的示好,也不像耐人寻味的挑唆,似乎他就说这么一句,而你爱信不信。
奚临远远地注意到她的异样,在灵台上问:“师姐,怎么了?”
白燕行视线同她的一触及放,继而垂目礼节性地一颔首,转身告辞离去。
瑶持心?一直侧头目送着?对方行远,收回眼光重新瞧着?手中的琼枝,心?下莫名泛起一阵古怪。
他今日来显然不单单是?给?自?己送刀的,他是?为了带话。
小心?你的父亲。
白燕行为什么这么说?
她的父亲……那就是?瑶光明了。
没头没尾的,为何要她小心?自?己的爹。
他不是?更应该小心?他的爹吗?
瑶持心?若有?所思地折回秘境,路过奚临身边时,方才回应他。
师弟微一沉吟,在灵台上道:“会不会是?这几日的事,他对你心?生怨恨,所以有?意挑拨离间?”
“我也这么想。”
她把琼枝一收,虽觉狐疑,却没往心?里?去,“算了,不管他了。”
第97章 仙市(廿五) 你就放过他吧,我见他耳……
“正好他?把法?器送还, 省了我今日再?跑一趟梅花坞。”
瑶持心忽然拉起他?,分外神秘道,“跟我来?, 有件东西要给你。”
奚临刚问?了句“什么”, 人已经被她拽着往仙市长街上去了。
“别问?那么多, 跟着来?就是。”
他?俩拉拉扯扯地先后出?了自家秘境, 靠在一旁的林朔这时才从墙边的阴影底下慢悠悠地踱步而出?,视线莫可名状地落在远处的两道背影上。
快到?仙市闭市的日子, 这几天的街市不如?刚来?时热闹, 有些行?将散场的冷清。
在偏僻小角落的一间店铺内, 风情万种?的女?老板百无聊赖地趴在窗边打呵欠,但见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
她对自己中意的男人一向是过目不忘,当即认出?那是奚临,先前的不欢而散早抛却到?九霄云外,举起团扇要打招呼。
谁想对方跑得比兔子还快, 不等她开口?就没影儿了。
女?掌柜悻悻地收回手, 冲自己面?门扇了扇,酸溜溜道:
“哼, 还当真是拿兽角去哄小姑娘的。”
瑶持心带着他?七拐八拐, 不知到?了什么摊子跟前, 那老板是中年?人形貌,一眼难辨其修为境界。
她张口?道:“我来?取三日前订做的红线。”
奚临犹在边上不明所以, 师姐已经兴致勃勃地转过身,“上次人家送的草编蝴蝶呢?我们?一人一只的那个。”
瑶持心看他?果然从怀里掏了出?来?, 蝴蝶的叶子还水灵,可见是有时常用?灵气养护,不由?意味深长地冲他?一笑。
笑得奚临一阵莫名其妙。
“原来?你真有好好收着啊?”
他?觉得理所应当:“不然呢, 我总不能扔掉吧。”
继而又奇怪:“你要这个作甚么?”
瑶持心没急着回答,用?红线往他?的草编蝴蝶上打了个结,而后又取出?自己的,两两系上。
再?然后她将线头的这一端绑在自己的无名指,另一端绑着他?的。
做完这一切,红线幽微地一亮,旋即湮没于无形。
“好了。”
她在那边扬起五指晃了晃,“看。”
奚临于是也摊开掌心,瞥向自己的手指,十分有求知欲地问?:“这是什么?”
“红线牵。”他?家师姐回答得相当自豪,“蝴蝶算是媒介,用?来?拴有情人的小玩意。”
奚临不解其意地偏头观察了片晌,没瞧出?什么名堂。
“有什么用?途吗?”
瑶持心狡黠地眯起眼,“嘿嘿,不懂了吧,这个东西呢,是这么玩的。”
她竖起手掌,把无名指往前轻轻勾了勾,奚临还未回过神,只觉身体骤然被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道牵引,竟无法?控制地撞到?她怀里,差点没站稳!
大师姐顺势抱住他?,顺毛一样在他?背脊上撸了两把。
奚临:“……”
“好玩吧。”她笑得一点面?子也不给,还很得意,“这叫‘投怀送抱’,只要是十丈……或许是二十丈之内,勾勾手指,对方便会立刻扑过来?。”
“它甚至能突破修为限制,就意味着,哪怕你是绝顶之上的大能,和我牵了红线,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奔向我。”
奚临:“……”
他?很想知道研制此物的炼器师是出?于什么心态。
“你也可以哦,要不要试试?”
瑶持心说完特地往后退了一段距离,跃跃欲试的样子,示意他?牵线看看。
奚临并非不愿尝试,但瞧了一眼周围,白日青天,到?底是觉得大街上人来?人往,自己实在,有点没办法?……
“试试嘛。”而师姐还在催。
催到?最后她反而先不高兴了,“怎么,你不喜欢啊?不喜欢也可以拆掉的,你要是嫌碍手的话,那我解开好了。”
他?欲言又止:“不是……”
旁边做买卖的老板终于笑出?声,替他?解围:“小哥害羞得紧,大小姐你就放过他?吧,我见他?耳根都?要红透了。”
不等瑶持心走上前,奚临闻言已经把头朝旁别开,她是最喜欢凑这种?热闹的,立马转来?偏去地要去瞧他?的正脸。
奚临给她折腾得快没脾气,半是好笑半是无奈侧目和她对视,唇角牵起的弧度压不下去。
“师姐,你都?从哪里打听来?这些花里胡哨的法?器?”
“红线牵原本在仙门就广为流传啊,他?们?结道侣的都?爱用?,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瑶持心难得博学一回,冲他?挑挑眉。
知道奚临脸皮薄,她倒不再?勉强,只拿五指穿过他指缝浅浅地一扣,算是放过他?了,仍转回杂货摊去同那老板叙旧兼挑拣材料。
背后的青年却默不作声地抬起手,盯着无名指静静端详良久。
他?将神识稍作外放,肉眼便能捕捉到?缠在指间的细线,这一股极淡的灵气连接在两人身上,除了彼此,大概外人无从得见。
是真的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他?们?的红线。
师姐亲手系的。
这个认知一经证实,他?心情没来?由?地有些上扬,昨日犹豫之事倏忽涌进脑海,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对她坦诚的,奚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师姐……”
“嗯?”
瑶持心刚回头,素日清静雅致的仙市里猝然喧哗声起,似乎在某家店外出?了什么争执。
一时间,附近的客人与老板纷纷探头张望。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那店主语气不善,“有也不会借给你们?,快走快走,我这里不欢迎你!”
站在门外的男子发现惊动了路人,一面?自觉没趣,一面?又忿忿不平地朝对方瞪眼,小声嘀咕:“一件法?器罢了,不借拉倒呗,凶什么凶啊。”
他?碰了一鼻子灰,拖着步子边走边碎碎念,“人焱老板都?没说什么,你倒是先计较上了。”
待走远了,才敢扭头哼一声:“小心眼!”
骂完便跑。
“臭小子——”
店主人自己也气得不轻,嘴上犹自愤慨:“真是晦气!”
“不知道焱老板怎么想的,居然放这样的人进来?,从前明明定好的规矩,凡人邪修一概不得入内,一旦开了先河,今后岂不是乱套了?”
他?找围观之人评评理:
“诸位且瞧瞧他?们?主仆几个,哪像正经生?意人!”
这通抱怨很快得到?友商们?的一致认同。
大师姐躲着吃了一回瓜,八卦听得只言片语,好生?意犹未尽,便去向小摊老板打探:“什么邪修啊?仙市不是不对邪修开放的吗?”
编红线的老头儿正扒拉着长须:“大小姐有所不知,是日前焱老板收容的一位南岳炼器师,倒也并非真邪修,说是半路出?家转投了玄门,把自己的根骨从头到?尾洗练过一遍,明路上,姑且算自己人吧。”
奚临一听就猜到?他?指的是谁。
老板又道,“不过邪祟毕竟是邪祟,且不论正统仙门出?身的修士了,纵然是散修,也或多或少和他?们?有过仇怨,大伙儿对此都?有异议。”
“接受不了是一回事,再?者,这些走邪门歪道的人,通身一股子邪气散不去,她是声称改邪归正了,谁知道从前干过什么?谁又知道经她之手出?卖的货干不干净?”
“邪祟们?那些手段五花八门,就算不在外面?招惹是非,每年?自己都?能把自己玩死?几个。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大师姐颇为赞同地跟着颔首。
边上的奚临却张了张口?,似乎想解释,然而最终还是一言未语。
“横竖我是不相信他?们?的鬼话,大小姐也当心着点儿,您是个爱买东西的,可别给自己招麻烦回去,能避着还是避着为好。”
老板好心地给她指点,“瞧见那间小竹屋没有?”
瑶持心顺着所示方向一望。
“那就是了。”
小径深处倚窗而坐的女?掌柜像是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不仅不躲不闪,反而含情脉脉地抛了个媚眼过来?。
这举止,这姿态,当场叫瑶持心想起昔日去找奚临时遇上的那一个邪修头子。
心头瞬间浮起一股犹如?毒蛇盘上四肢的不适。
新仇旧恨并驾齐驱,她很难有好脸色,禁不住暗忖:果然不像什么好人。
大师姐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心有余悸:“还好有你告诉我,指不定我就进去了。”
末了又觉不踏实,忙嘱咐奚临,“你也要小心点哦,可别走岔了,里头没准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万一中招怎么办。”
他?一直听着两人的交谈,既沉默又踟蹰,答应得心不在焉,忍不住替那人辩解:“洗炼根骨不是件容易的事,对方选择了投诚仙门,应该也是真心实意,倒也……倒也不用?那么小心翼翼。”
“我想,焱老板见多识广,能得她首肯之人,想来?是稳妥的。”
“嗯……”
瑶持心先是一点头,“但那怎么说也曾经是个邪修嘛,我还是不喜欢,能不去自然是不去最好。”
她说完仍旧回身摆弄小摊上的法?器,没留意到?奚临表情的变化。
他?之前刚打定的主意,此刻不禁犹豫起来?,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问?:“师姐……很讨厌邪修吗?”
瑶持心手里正拿着一块不知名的矿石,闻声一顿,答得理所当然:“肯定讨厌啊。”
“邪修不都?是人人喊打的吗?何况他?们?从前还欺负过你呢,我怎么可能不讨厌。”
奚临目光闪烁地抿唇,“其实……”
“其实也不是所有邪修都?用?伤天和的手段修炼,也有例外……”
大师姐是不太懂什么叫作例外,但支摊子的红线老板俨然不以为然:“邪祟之所以叫做邪祟,自是在修行?一道上无所不用?其极的人,要不然怎么说是‘邪’呢。”
“哪怕一时不伤天害理,为了修为有所突破,总会不择手段。嗐,小哥到?底太年?轻,见得少了。”
他?一副过来?人的语气:“什么夺人真元,取人修为,杀婴孩杀女?子借以提升功法?的,心术不正之辈多了去了。”
最后盖棺定论:“所以啊,别妄图和邪祟讲道理,那些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一席话,把瑶持心说得直咋舌,而一旁的奚临却面?色复杂地渐渐往下沉。
折返瑶光秘境的路上,他?几乎没有心思听师姐讲了些什么,沿途都?在走神。
前面?的瑶持心步子轻快且飞扬,不知是在调侃林朔抑或冒出?怎样天马行?空的想法?。
奚临心里装着事,冷不防地出?声打断:“师姐。”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在得知那位邪修掌柜身份之前,预先结识了她,但她可能没做过什么有悖天道的事,那你之后……还会和她继续往来?吗?”
“不会啊。”她未及多想便是一笑,“我跟那样性格的人合不来?的,从一开始就不会与她深交。”
他?忙道:“不是那样性格的呢?好比白晚亭。”
“同样的经历,若她是个邪修,你会接受她吗?”
瑶持心颦眉轻轻沉吟片刻,“晚亭的话……我不会明面?上撕破脸,大概久而久之地慢慢淡掉联系吧,至少给大家留了体面?,以后倘使有缘遇上也不至于太尴尬。”
奚临听到?此处,眸中仅剩的一点冀望一闪而灭。
就意味着,她是真的很抵触邪修这个群体。
像早有预料似的,他?倒没有太过失落。
不如?说是重新冷静而理智地把先前那一时冲动萌生?的念头按了下去。
无论如?何他?还是不想让师姐讨厌自己。
哪怕是一点……
其实这样维持现状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他?会永远留在瑶光山的,从前就当作从前,不管有过什么,都?当那个自己已经死?了。
他?如?今是瑶光的门徒,往后也会是。
奚临不动声色地决心要将这个秘密深埋到?底。
既然已经瞒着了,索性就让过去一直成为过去。
竹屋窗边的女?掌柜托着脸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团扇,慢条斯理地瞧着奚临跟在前面?的女?子身后亦步亦趋。
那眼神清澈得堪比水洗后的天,和对着她时只会皱眉头的神情截然不同。
这男人还有两幅面?孔呢。
她朝天翻了个大白眼,视线落在瑶持心身上时,又不服气地加快了扇扇的动作。
“居然比我好看,难怪那么惦记。”
继而又鄙视地轻哼,“男人就是肤浅,男人就是爱以貌取人!”
长街上的青年?目光好像就没挪开过,一直注视着眼前的人,偶尔会回应两句,侧脸的轮廓深且清晰,线条堪称优美。
她漫不经心地睨眼,看着看着,愈发感到?有哪里不对,记忆逐渐与某个画面?重叠在了一起。
“啊。”
女?掌柜放下手臂,整个人几乎“噌”地坐直了,把边上的伙计吓了个激灵。
“是他?。”
她眼神蓦地一肃。
久远以前某场邪修之争的过往如?潮水般顷刻没过思绪。
她那时还是个因无妄之灾被卷进战场的路人,修为平平,好悬没有被两边的刀光剑影波及到?,找了个隐蔽之处躲着装尸体。
外面?天崩地裂,山呼海啸,动静大得不得了。
闹了几天几夜才得止息。
正当她以为尘埃落定,从藏身的巨石下悄悄冒出?头,谁承想,得胜的那方竟还没走,留了一拨人在打扫战场。
而这一眼刚好瞥到?一张眉眼清秀的脸。
他?在一群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的大妖邪当中太突兀了,冷漠散淡,沉静却危险,像清晨山涧的雾。
女?掌柜不可置信地回神,喃喃自语:“他?以前是‘雍和’的人?”
她越想越匪夷所思,表情都?古怪了起来?:“真是他?吗?”
“怎么他?也进仙门了。”
第98章 仙市(廿六) 不能令它落到旁人手里,……
不知不觉还有三?日就要闭市了。
瑶持心以往很少待这么长时间, 一般只到拍卖结束便启程折返瑶光。
临出发的前一天,她在焱老板的小花厅内与之对账。
订购的各类材料会通过法阵先行传回仙山,她一条一条地?核对完毕, 落下自己的灵气印记, 算是无误成交。
对坐吃茶的焱朝风见她表情?一点不带惊讶的, 不由?奇怪:“持心妹妹, 你没发现我给?你们免了一半的价么?”
“发现了啊。”
瑶持心受之无愧地?把?账册推给?她,“持心妹妹这回给?你造足了声势, 砸够了钱, 你免一半的单不是理?所应当?”
焱老板唉声叹气地?一拂袖, 收起册子,“熟客就是这样,太不可?爱了。”
说完把?杯子一搁,两眼亮晶晶地?把?她望着。
“妹妹,下次光临仙市, 能不能再替姐姐把?殷岸带来?今次事忙, 我还没同他说几句话呢。”
大?师姐支着下巴懒洋洋地?看她:“这么舍不得我们大?长老,嫁到瑶光来呗, 届时你就能与他日日朝夕相对, 想说多久都没问题。”
“哈。”焱朝风往后靠着椅子, 还能不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
“要我带着整个仙市便宜你们瑶光?真是美得你。”
她一针见血地?揭穿了,人却很惆怅, 托腮遥望天空。
“唉,我倒是想呢, 谁让你们大?长老软硬不吃,既不贪财也不好?色,眼里目空一切, 比修佛的还四大?皆空。”
“真不晓得你爹是拿什么诱他上仙山的,我可?太好?奇了。”
此刻,等在小花园的殷岸连着打了好?几声喷嚏,引得左右的奚临与林朔同时看了过来。
他老人家尴尬地?抽抽鼻子,拿手扶住自己的大?兜帽——差点就掉了。
对面?的两个剑修又动作一致地?收回视线,目光不期而遇。
各自都看对方有些别扭,一触及放。
很奇怪,奚临以为就林朔的脾气,恐怕少不了跟他抬杠,但这几日他居然意外地?安静。
即便那天师姐开潜元时他那样怒不可?遏,事后竟也没来找自己的麻烦。
正这般想着,不远处的焱朝风同瑶持心已下了花厅,往此处而行。
林朔抱着手臂上前两步,例行公事地?抬抬下巴问她:“事情?都办完了?”
大?师姐颔首:“没问题了——时辰还早,焱老板说要送送我们。”
哪是送他们,这是冲大?长老去的。
年轻人们心知肚明,由?得焱朝风去祸害殷岸,自行从仙市最大?的宫宇秘境中出来,慢悠悠往回走。
瑶持心则自然而然地?和奚临并肩同行,“师弟。”
“嗯?”
她转过脸:“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找个机会入内门吧。”
他侧头看向她:“你想我入内门?”
“比起外门,那当然内门更好?了。”她答得自然,“难道你喜欢一直待在外门不成?”
接着又拿手掩嘴,神秘且狡黠地?冲他说悄悄话,“内门可?用的资源比外门多多了。”
“到时候师姐帮你争取最好?的。”
奚临先是笑而不语,笑完了才道:“你顾好?你自己吧。”
走了一阵,又想了想,“我记得内门考核是三?年一次,最近的要两年后了。”
“届时我试试看
依譁 试试用什么手法可?以不必让考核的师兄输得太难看吗?
瑶持心深觉师弟很多时候都太谦逊了,话从不说满,叫人以为他实力也就一般般,结果?出手总能惊艳全场。
她常常称之为迷惑对手轻敌术。
殷岸与焱老板各自套了张隐形符咒走在后面?,前方的两个人又不知在絮叨什么,林朔夹在中间往哪儿看都伤眼。
也就是在此刻,头顶忽然罩下一抹阴影,他一仰首,只见仙市的正北处,一个包裹着结界,通身漆黑之物赫然出现在半空,悬于主殿的上方。
街市的老人们对此都见怪不怪,仅漫不经心地?投去一眼,很快就接着忙自己的事了。
倒是好?些修士齐齐抬头张望,指指点点。
“诶,这是什么?”瑶持心也没见过。
路边某间铺子的老板从窗户里探出脑袋,闲极无聊地?给?她解释:“‘穷奇乌骨’,仙市压轴的宝贝。”
“听?闻世间只此一块,毕竟穷奇都成上古传说了,这东西也是老古董,至少有近千年的历史。”
“既是宝贝,怎么不放拍卖场上竞拍呢?是镇店之宝,只供观赏的吗?”
瑶持心看似在问搭话的掌柜,实则已转向了背后的焱朝风。
那掌柜殊不知大老板在场,故意逗她:“恰恰相反,这乌骨其实是无主之物,仙市代为存放罢了,谁想要都可?以自取,姑娘若是看上,顺手拿走也无妨。”
真的假的,有这等好?事?
瑶持心正怀疑地?斜眼睇他。
“别听?他胡扯。”林朔站上前来,不着痕迹地?点破,“他哄你呢,你看那乌骨外围里三层外三?层的结界,分明是在压制什么。这骨头想必不简单,有那么容易让人拿到?”
“我猜,”他抬眸瞥向一个被怂恿着飞身上去的年轻人,慢条斯理?,“碰一下怕是要遭殃吧。”
话音刚落,那企图伸手探进去抓取的修士当场让一道黑火弹开,嗷嗷叫着划出一道弧线。
底下的仙市店家们仿佛在观赏每年一度的传统节目,看得见怪不怪又津津有味。
“嗐,这些个老家伙,还是那么爱捉弄傻小子。”
焱朝风悠悠从背后踱步而出,“穷奇乌骨,从我自上一任东家手里接过仙市时就已经在了。”
“你看它好?像貌不惊人,实则外面?笼着一道极强的禁制,寻常修士轻易碰不得,一碰便会受反噬,更遑论是取出里面?的骨头。”
瑶持心不免意外:“连你也没办法?”
焱朝风冲她一摊手,耸耸肩,“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生意人,别说是取出来,挪都不敢挪的。”
“仅是压制此物外放的戾气都让精通封印术的大?能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强是把?它钉在了主殿之上,多年来当个吉祥物似的摆着,除了挡光没别的用处。”
“平日我也懒得管它,也就仙市开市这几天用障眼法遮一遮。”
难怪瑶持心来了那么多次,对此却从无印象。
“不过。”焱老板冲她一眨眼,“他也没说错,这东西确实不归仙市所有,谁能突破禁制就归谁,是不是挺合算?”
“合算是合算。”
她没往心里去,“那也要我能占到这个便宜才行啊。”
瑶持心知道自己是没那个本事的,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想瞧瞧还有没有冤大?头上当。
然而这一瞥,却不知为何,莫名让她生出一股熟悉的错觉。
那块黑色兽骨越瞧越眼熟,尤其骨头尾端参差不齐的断口,似乎曾经近距离见过……
在什么地?方见过来着?
她皱起眉回忆。
好?像分明是很久远之前,却在最近又去过那个地?方,连建筑的形式,屋舍格局都十分清晰。
瑶持心的眉心骤然打开。
对了,是白?家!
梅花坞,白?燕行的房内!
那是上个时间线的事了,按照年月推算大?概在四五年之后,她去白?氏山庄做客,恰好?在他住处见他正收拣东西,里面?便有这节骨头。
瑶持心记得当日还新奇地?问了一嘴。
白?燕行给?她的回复如今已想不太清了,大?约是宗门所需之用,不是炼丹就是炼器。
旁边的焱朝风向众人补充:“据说穷奇性情?凶残,且颇有傲骨。昔日数十大?能围剿都奈何它不得,这上古凶兽不仅皮糙肉厚,寻常术法难伤分毫,对法阵更有相当难缠的干扰力,最终是靠符咒高手连同剑修,耗了它十天才生生磨死的。”
“临死前却依旧不服,死后的怨邪之气便久久不散,百丈高的巨兽,析出来的骨头就这么一小节,还设有禁制,仿佛打定主意化成灰也绝不叫旁人占得一点好?处。”
林朔挑着眉点评:“真是块‘硬骨头’。”
焱朝风:“这一小块碎骨恐怕是世间最坚韧之物了,不敢想象拿来熔炼会炼什么好?东西。”
当瑶持心听?见那一句“能干扰法阵”时,脑中的一根弦“嗡”地?一颤。
她突然有了个猜想。
“焱老板,你说的干扰法阵,是对所有法阵都有效吗?其中也包括镇山大?阵?”
焱朝风不明白?她因?何这样问。
“此为上古传说,我没拿到过这块骨头,只能向你照本宣科。穷奇从前既然那么呼风唤雨,镇山阵法原属法阵一类,应该是不在话下吧。”
她不由?笑道:“怎么,持心妹妹对这骨头有兴趣?”
瑶持心没回答她,转而在灵台上去唤奚临:“师弟,我在‘那个’六年见过这块骨头,你知道它落在了谁的手里吗?”
不等对方回答,她就飞快说:“是白?燕行,被白?燕行给?拿走了。”
青年听?出她的画外音:“你的意思是……”
“我有一个猜想,不对,我觉得就是真的。”瑶持心言之凿凿,“当初剑宗便是靠这块乌骨影响了瑶光的镇山大?阵,所以那一夜的防护法阵才没有及时张开。”
她此前总是百思不解,仙山的大?阵是如何瘫痪的,毕竟镇山印在老爹身上,要做到不留痕迹,没那么容易。
她对高手的境界不了解,所以只能猜测是厉害的大?能们神通广大?。
却没想过或许是依赖了外物。
瑶持心思忖着自语道:“可?白?燕行又是怎么拿到的呢……”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镇山大?阵乃瑶光牢不可?破的命脉,至关?重要,剑宗当年能借此物撼动仙山,而今自然也可?以。
这黑漆漆的烂骨头是道暗雷,随时会炸。
不能令它落到旁人手里,尤其是北冥剑宗。
她垂眸一番考量,定定地?抬眼,“我得把?它拿下来。”
奚临没来得及细想,瑶持心立刻朝焱朝风问道:“真的没一点办法突破禁制吗?”
焱老板不料她竟当真感兴趣,而且说话就要,貌似十分急迫。
“好?问题,我在这儿住了几百年了,我也想知道。”
林朔莫名其妙:“你要这个作甚么?”
“……一时半刻跟你说不清。”
她现在思绪一团乱,满脑子都在琢磨着要怎么办。
仙市就快闭市,虽然事后也不是不能进来,但此物大?喇喇的摆在那儿,她能拿别人也能,谁知道剑宗什么时候动手?
他们必须赶在对方之前,否则就很麻烦了。
瑶持心忽然有些性急,当意识到乌骨的隐患之后,她心中愈发不踏实起来,忍不住对焱朝风道:“我能不能先花钱把?它买下?拿不拿得到另说,至少保证东西是我的,别人都不能碰。”
焱老板略感为难地?笑笑:“持心妹妹,我说过了,这不是仙市的法器,它就是个放在里头的摆件,你给?我钱也没用啊。”
差点忘了这一茬!
她头疼地?咬着嘴唇。
焱朝风对此不甚在意:“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心,乌骨都放了上千年也没人拿得走,不急这一日两日,若是想要,可?以慢慢来嘛。”
不,北冥剑宗就快有手段突破禁制了,她怎么可?能不担心!
“师姐。”
奚临在灵台上问她,“白?燕行几时取得的乌骨,你还记得吗?”
“我就是无法确定,只看见他收着,但并不保证那是他刚拿到的时候,万一是在更久之前呢?”
瑶持心越说越觉得没底。
“不行,我也上去看看。”
“诶——”
他没能拉住,倒是身后的林朔反应极快,立时紧随其后。
“瑶持心,你又要干什么去!”
第99章 仙市(廿七)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过什么……
虽说前面已有人吃了?亏, 但分文不花就可以得到?奇珍异宝,这个?条件听上去还是很诱人,总能吸引一两?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瑶持心飞身腾云而至时, 穷奇的乌骨前正候着好几个?跃跃欲试的修士。
她于是靠边站着, 打?算静观其变, 先瞧瞧他们有什么路数。
“师姐。”
奚临走到?她身畔, 见瑶持心观察得十分专注,也就跟着她一起看。
外面布置的结界对寻常修士并不排斥, 大约只是用以压制暴戾的穷奇之力, 而当人企图将手靠近骨头时, 骤然便腾起一道?愤怒的火墙。
黑色火焰凭空出现,阻挡了?一切外力。
此?刻反而是结界觉察到?危险,在烈焰暴涨之前将修士弹开。
境界高一些的多少能维持点体面,修为低的,就是方才那位半空划弧的下场, 能跌出二里地。
散修们缺钱, 颇不信邪,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 依旧没能碰到?乌骨分毫。
这不是依靠蛮力就能打?破的封印。
姗姗来迟的焱朝风见状, 不咸不淡地开口:“他们用的这些手段, 我早八百年前就玩过了?,不行的。”
“穷奇乃凶戾的化身, 那团黑火倒不像火,更像妖邪之气多一点。”
“不少典籍上都?记载过这妖兽脾气不好, 格外乖僻,只对同道?中人有好脸色,别的一概诛杀。所以我一直在想——这禁制应该不会?抗拒它的同类。”
她半是指点半是告诫地朝瑶持心道?:“之前我偶得了?一副独角狰鳞甲所制的手套, 遂戴着尝试了?一下,略有效果,但也只是略有而已。”
大师姐闻言,福至心灵地一动:“就是说,若是以妖邪之物为材料炼制的法器,便能骗过穷奇设的封印了??”
焱朝风不置可否地一摆手,“我只是给你提供一个?思路,可不保证一定对哦。”
“好,我知道?了?。”
瑶持心连忙拍拍奚临的手臂,“我有一套九尾狐的软甲,先试试看。”
一听到?九尾狐皮毛,焱大老板的表情立刻流露出几分“家里果然有矿”的感?慨,自知是出自谁的手笔,朝一旁的殷岸望去。
大长老甚是自豪地双手环胸,竖起大拇指。
殷岸打?小就给瑶持心做玩具,格外配合她的喜好,法器的形态大多精致典雅,全力满足小姑娘爱臭美?的心。
瑶持心穿上软甲时,无端多了?几分狐狸的媚态,眉心映出一点朱红。
她先给自己?的神识盖了?一层防护术以备不测,而后才抬起兽爪状的手,缓缓探向结界内那节不过巴掌大小的兽骨。
不得不庆幸今年因?为诸多意料之外的事绊住了?脚,没那么早离开仙市,否则她根本不会?知道?还有穷奇乌骨的存在。
关于剑宗对瑶光的狼子野心,一直以来瑶持心都?在凭着自己?的认知努力阻止当年的劫难发生?。
不清楚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做得好不好,能不能改变未来的结局。
但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只能抓住自己?能抓住的,规避一切力所能及可以规避的风险。
以免将来后悔。
五指隔着结界离骨头还有几寸之遥时,黑色的火焰如期而至,瑶持心才发现焱老板说得对,这不是火,或者说不是普通的火。
它窜上掌心的那一刻,上古凶兽的威压隔着千年岁月冲她狠狠砸下。
瑶持心险些没扛住,连忙用另一只手托住这条胳膊。
很意外,结界并未立刻弹她出去。
乌骨的禁制貌似也在分辨来者身份,围着她手腕上的狐狸毛不断试探,大概是在举棋不定。
周遭众人都?看得分明,她确实是一干修士当中支撑得最久的。
连焱朝风也振奋起精神。
虽然软甲照旧是死物,可毕竟为殷岸手作,或许比她的护手更有希望。
快摸到?了?!
瑶持心感?觉只差最后临门一脚,自己?便能够到?乌骨的边缘,忍不住咬紧牙关试图再往前寸进。
当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她指尖时,唯奚临隐隐感?到?不妙:“师姐——”
她在灵台上一字一顿地解释:“快了?,我就差最后一点点……”
可那半寸宛如鸿沟,瑶持心眼睁睁看着骨头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也摘不下来。
恰在这时,后知后觉的结界似乎终于意识到?情况堪危,毫不犹豫地将她推了?出去。
大师姐好歹是个?朝元,不至于飞得找不着北,只仓皇后退了?数步,被守在近处的奚临伸手接住,扶着她站稳。
为了?一鼓作气达到?目的,她冒进得太?厉害,穷奇暴虐的力道终于反噬回己身,瑶持心比其他人的反应都?大,竟当场呕了一口血。
“喂!”
林朔先是一怔,旋即又仿佛不太?相信,一甩袖子掐了?个?诀,以指为爪也向那节乌骨扣去。
结界如法炮制地把他轻轻往外一攘。
“师姐。”
奚临用手指替瑶持心擦去唇边的血渍,被她摇摇头挥开,“没事没事,脏腑破了?,出了?点血,等会?儿就能自愈。”
焱朝风见此?情形,说不清是遗憾或是早有预料,轻叹了?一下,“看样子凡人造物到?底比不上真正的血肉之躯,终究过不了禁制这一关。”
奚临想了?想,将师姐先交到?林朔手上,同样尝试着往结界里探。
林朔搀着她手臂,不由发问:“照这么说,只有魔修邪修才能突破此?境?”
“那也不是。”焱朝风悄悄道?,“我曾经找了?一个?邪修来试过,还是一无所获,诶,你们可不许告诉别人。”
此?时,奚临的手果不其然被拦在半途,他也没有例外,黑色的火焰包裹上来,遭遇和林朔别无二致。
然而行将被结界弹开的瞬间?,他似乎隐有所觉,像意识到?什么,蓦地一抬眼。
焱朝风的声音正不紧不慢地响在背后:“我猜,大概邪魔修士终究也是由肉体凡胎修炼而成?,并非天生?的体质,那大凶兽不认吧。”
“嗐,这谁知道?呢。”
*
瑶持心伤得倒是不重,兼之有师妹从旁处理,返回秘境之后,不到?一炷香已能重新?活蹦乱跳。
她现在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就想着怎么把乌骨弄到?手。
第一次的尝试尽管失败了?,但反倒让她觉得挺有戏。
说不定再坚持坚持,多试几回便能成?功呢?既然只剩半寸距离,努努力也不是没有机会?。
大师姐决定调整战略,在自己?的法宝库内翻箱倒柜,把能派上用场的仙器全倒腾了?出来。
奚临在边上看着她忙,神情却有几分莫可名状。
“师姐……有没有想过去找掌门?他的境界到?底是凌驾众生?之上,或许可以一力降十会?。”
瑶持心闻言把软甲往怀里一抱,坐着回答他:“我方才问过焱老板了?,她说从前老爹尚未凌绝顶之时,就请他出面相助过。爹修的是术法一道?,灵气太?过浩然刚正,天然被穷奇禁制排斥,他不行的,甚至还不如我。”
他张了?张口,终究又不知说什么好。
“而且。”她非常有斗志地握起拳头,“刚才的情况你也看见了?,这个?办法的确很奏效是不是?至少方向是对的。”
“我有一点信心!没准要不了?多久我能拿到?里面的东西。”
瑶光山一行原本是打?算明日启程,岂料大师姐出去一趟,回来就宣布自己?要留在仙市,不与他们同行了?。
“你要留在仙市?”林朔简直无法理解,“有家不回,你留在这里作甚么?”
“我准备多待一阵,看能不能找到?办法,拿下那块乌骨。”
林大公子原以为她不过一时兴起,谁承想竟来真的,不得不匪夷所思,“瑶持心,你今年来仙市怎么回事?一会?儿是要兽角,一会?儿又要兽骨,两?件东西还都?那么要死要活地折腾,你一个?驭器的又不负责烧炉子,拿去做什么,大火炖了?熬汤吗?”
事已至此?,他难免起疑。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过什么?有人怂恿你拿这两?样东西的?”
他说话时视线盯着瑶持心,语意指向的却是奚临。
她一听就明白林朔在阴阳怪气,立马郑重其事地解释:“不是,不是,是这东西本身就很重要!”
林大公子洗耳恭听:“它哪儿重要了??”
“你没听焱老板说兽骨可以影响镇山大阵吗?”
他顺势问:“所以呢?”
“如果有人用它对我们瑶光不利,那岂不是很危险。”
“你想得未免太?多了?,谁会?拿它对付我们?你当你爹是吃素的?”
瑶持心理所应当道?:“北冥剑宗不是吗?你没见他们处处针对,没安好心?万一他们背地里借此?使阴招呢。”
林朔快给她说笑了?,“门徒之间?的恩怨不会?上升到?这个?地步,你也老大不小了?,这种事用不着我解释吧。”
“瑶持心,不应该啊,你脑子是不是之前开潜元开坏掉了??”
“算了?。”
瑶持心就猜到?和他说着会?心累,“你什么也不懂,跟你说也是浪费口舌。”
“是,我不懂,你懂。人家摆在那儿上千年的东西,多少高手都?拿不走,你出面就能拿走了??凭什么,它跟你姓啊?你能不能别异想天开。”
林大公子这句话倒是在理,瑶持心知道?不会?有那么简单,但她又不可能放任不管。
“那我也要想办法!”
大师姐就这么跟挂在仙市半空的兽骨杠上了?,她备好丹药,锲而不舍地对着穷奇的遗骸反复钻研起来。
连着几天,街上的众店家只要一抬头,准能望见乌骨边站着的人影。
往常在得知穷奇骨的来历之后,是会?有一两?个?不自量力的修士前去挑战,但顶多头一天热闹点,坚持不了?半日,大家自知无望,也就各自散去。
谁料瑶光山的这位那么长情,仿佛得不到?手誓不罢休一样,从早到?晚不见休息。
说来也奇怪,那半寸距离仿若悬在毛驴面前的胡萝卜,第一次是半寸,第二次还是半寸。
无论瑶持心怎么拼命,这段长度仍然缩小不了?一厘一毫。
眼看已是近在咫尺,分明加把劲就能拿下,可就是怎么都?办不到?。
每次只差那么一点点。
这块骨头像在同她闹着玩,越是觉得唾手可得,越是不能轻易如愿,故意给她一点盼头似的。
久而久之,瑶持心不免有些心浮气躁,好几次才刚探入其中便让结界一把挥开。
一番忙活下来,进度反倒愈渐后退,还不如最开始效果显著。
第100章 仙市(廿八) 师姐,你是一定要那块乌……
穷奇留下?的黑色火焰对她这身行头似乎已经?了如指掌, 知道是?假的,没再给大师姐多少发挥的余地,甚至有些不满她一招车轱辘般来回用。
手指甫一靠近, 烈焰便暴虐地烧了个正着。
或许是?法器上附着妖兽的气息, 那层结界对她却不如对旁人敏锐, 总要熬到最后极限才将人弹开。
瑶持心撤出来时, 半条手臂烤得外焦里嫩,有股奇特的肉香。
她把余下?的袖子撕下?扔掉, 从奚临手中接过丹药, 仰头往嘴里倒了一把, 微微喘着气等伤势愈合。
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软甲带来的希望昙花一现,好比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修士境界与境界的差距,那一点看似不多,可够不到就是?够不到。
差半寸和差几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亏她以为这次不会那么艰难, 看来凡事?落到她头上就没有容易一说, 干什么都得使尽全力才有点收获。
现在怎么办好呢。
靠法器是?行不通了,靠外力又收效甚微。
会有什么别?的突破之处吗?
瑶持心正一脑门官司想?得出神, 奚临眼见她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不自控地在发抖, 长时间同禁制对峙, 怎么样对身体也有损伤。
他终于没忍住开口?:“师姐,林朔说得对,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毕竟这么久了都没有人能做到。”
“其实?……”奚临犹豫了一下?, “其实?一时急也急不来的。”
“我明白。”
瑶持心扶着他的胳膊,无可奈何地抿起嘴角,“但没办法嘛, 哪怕渺茫也得先试了再说。”
“你知道的,事?关瑶光山的安危,此物一日?拿不到手,我一日?安心不了。”
倘若一开始便不知有乌骨也就罢了,既然被她撞上,就不能置之不理。
这大半年以来的历练让瑶持心发现,许多事?情是?等不得的,越快处理越好,事?态只要往下?发展,就有可能失控。
如果因为错失此物往后酿成什么大祸,那她一定无法原谅自己。
瑶持心说这话时并未留意到旁边奚临的表情。
青年眼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挣扎与踯躅,闭目沉默了一阵,忽然抬手把她找出来的一副仙器套上,一言不发地走向那块桀骜了千年不驯的兽骨。
他神情无端一肃,连动?作都凶戾许多,试图一口?气将对方?从高高在上的禁制中拽下?来。
奚临姿态过于利落,导致瑶持心险些以为这次能成功了,双目蓦地亮了起来。
然而只见乌骨外的结界华光一闪。
剑修浩瀚的威压照旧被烈焰轻描淡写地拒之门外,他足下?一转,堪堪定住身形。
大师姐不禁遗憾地轻轻垮下?双肩,倒没有很失落。
当?人习惯倒霉了,失败就会成为家常便饭。
“果然连你也没办法……”
师弟和她爹的灵力皆属沛然中正一派,瑶光明都吃了闭门羹,他会受阻也在情理之中。
瑶持心兀自纳闷:“这破骨头软硬不吃,真不知当?初剑宗究竟使的什么手段。”
站在乌骨前的奚临身形却迟迟未动?,僵住了一般,只目光凝重地注视着眼前消散的业火。
其实?是?有办法的。
青年五味杂陈地听着师姐发愁,下?意识地扣紧了手指。
那天触碰到禁制的瞬间,他就隐有所?感。
乌骨上的黑火与“怨邪凶煞”四股化外之力不谋而合,若是?能放开体内的煞气,应该可以冲破结界。
但这就意味着,“他们”也会找过来。
——“奚,你最好祈祷自己一辈子别?用煞气。”
他手背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凸起。
对方?的追踪术之快,天下?无出其右,他的行踪如若泄露……
就不可能再留下?了。
可他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
瑶持心尚不知师弟此刻的天人交战,只当?他是?因为没成功而懊恼,走上前去宽慰似的拍了拍肩膀,掌心又抚上他脸颊。
“诶,没关系的,你看我爹还是?法修大能,不一样束手无策么?”
奚临听着她的安慰,心里却半分也轻松不起来。
师姐是?个固执的人,恐怕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这一点。
尤其遇上和大劫夜相关的事?,简直能够不顾一切。
从前那段经?历她不自责是?不可能的,所?以力所?能及地在弥补,想?方?设法地在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但挑战禁制不是?毫无负累,这是?与上古时凶兽的意念相搏,每试一次就等于挨一次打,一日下来比修炼十天还疲惫。
奚临眼睁睁地见她卡在乌骨的烈焰上,然后又一次次地被结界推开,几乎不知要如何从旁指点。
仙市上下?都在忙着收尾的工作,行将闭市,修士们陆续离开,唯有瑶持心每日?都在乌骨面前打坐。
她非要拿到不可。
一定要赶在剑宗前先下手为强。
打赢朱璎那一场比试给了大师姐极大的启发,她愈发认识到聪明人有聪明人的阳关道,愚笨者有愚笨者的独木桥。
自己本?不是?天资卓越的良才,适合那些精英高手的法子未必适合她。
反倒是?剑走偏锋指不定还会有一些出路。
于是?瑶持心消失了一整天,等她再出现,竟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一瓶血红色的药。
奚临光是?看一眼便猜到来路不会太正,当?场道:
“你什么地方?买的?能吃吗?让秋师姐先看看……”
“嘘——”她悄悄冲他噤声,环顾四周,“黑市的东西,你就别?问了。”
瑶持心自瓶中倒出一粒,同他解释,“以妖魔脏器炼制而成,听闻一粒下?去可以将周身的骨血在极短时间内替换成魔兽血液。”
“仙市里一个老?朋友卖给我的,她知道我在打乌骨的主意,虽然此物源自黑市,不过效用没问题。我和对方?是?老?相识了。”
毕竟如她这般花钱大手大脚的冤大头,没了对仙市才是?最大的损失。
凡人都明白杀鸡取卵的道理,倒不必担心会骗她。
“我想?着,穷奇禁制排外排的是?气息,普通的法器若不成,要连骨血也换了呢?”
奚临没她那么乐观,一语道破:“如果效用当?真属实?,你的朋友自己怎么不用?”
就猜到凭他的敏锐不可能不问。
瑶持心一面窥着师弟的反应,一面故作不以为意地回答:“因为有一点点小小的危害。”
言罢她立马补充,“可是?对我影响不大的!”
奚临:“什么危害?”
“换血有降低修士根骨属性的风险。”
她言至于此,反而跃跃欲试,“所?以一般人不敢尝试,可我不同啊!”
“我本?就是?废根,再低也没地方?能低了,不如说是?天意为我而设,只有我最合适。”
“师姐,你想?得太轻巧,既然对根骨有损,万一损伤的不止属性,你怎么办?”
他对黑市的东西再熟悉不过,副作用永远往最小的讲,实?际如何谁也不知道,恐怕连炼制之人自己都解释不明白。
奚临把药瓶夺过来,“我替你试吧。”
“不行!”
瑶持心眼疾手快地率先抢了药,似乎比他还气急,“想?什么呢?你这么好的天赋,白白赔在这上面,你想?让我怄死吗?”
“我横竖也是?靠法器,伤了就伤了,反正林朔总说我跟个玄门残废没区别?。”
奚临:“那是?林朔他……”
“诶,好了好了。”她手指点在他唇上,轻言细语地哄着,“我明白。”
“别?那么紧张,先试一粒看看,不好咱们再考虑其他法子。”
不好哪有机会考虑其他——
可师姐不听他的。
一粒丹药吃下?去,诡异的罡风从脚刮到头,脱胎换骨般,瑶持心全身的灵力陡然一变,居然真的染上几分邪性。
原来邪魔的血这样热,热得沸腾不休,正道修士清灵的血脉仿佛被滔天的大火过境,她现在四肢百骸滚烫得吓人。
耳边叫嚣着尖锐的杂音,大师姐那过于白皙的皮肤上所?有经?脉皆以朱红色清晰地浮现在外。
她起初还想?分辨一下?有没有何处因药物受损,然而丹药一经?发作,根本?容不得脑子顾及别?的。
大约炼制之人也怕出岔子,药效持续的时间非常之短,必须尽快。
瑶持心趁着自己还热乎,踩着略显蹒跚的脚步,伸手直逼那块骨头。
她其实?一直很清楚,与旁人相比,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否则便不敢这么豁出去。
但同样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除了豁出去之外实?在拿不出别?的。
每每做什么,都像拼上一切的豪赌。
大师姐把手再度探进结界中里的时候,没等发力,内心深处已然萌生起不安。
这是?她绞尽脑汁能想?到的最后底牌,再多的也没有了。
强行压制修士根骨从经?脉到血肉都换了一遍,算是?冒着不要命的危险,如若这样还不行。
那该怎么办才好?
不安之后,瑶持心亦会偷偷地想?,她快精疲力尽了,老?天爷总不至于绝人之路吧?
便是?民?间拉磨的驴都不带这么折磨的。
哪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歹给她一点盼头……
可惜盼头不是?论斤卖,付出多少就能收回多少。
她近乎咬着牙撑起躯体,陌生的骨血由?内往外烧得人神志不清,伸进去的五指却依旧停在半寸开外。
乌骨纹丝不动?。
半寸,居然又是?半寸。
瑶持心一眼得见,心情率先凉下?来,紧接着褪去的药效宛如隆冬的夜风,上一刻还火烧火燎,下?一刻她经?脉间淌着的血便恢复了原样。
结界慢条斯理地推她出去。
大师姐犹自站在原地,冰火交替的大脑委实?转不过思绪,她望着那块乌骨,失望之情简直溢于言表,缄默着一声没吭,闭上眼一头往下?栽倒。
“师姐!”
万幸的是?,瑶持心那位上不得台面的仙市老?友还算靠谱,这丹药听着险恶归险恶,的确没对她造成多大的损害。
但是?药三?分毒,加上连日?来损耗的精神力,即便修士也会吃不消。
她这一晕,主要是?给累的。
瑶光山的秘境中,秋叶梨坐在床边替她调理完内息,遂将师姐交给了奚师弟照顾,自行回房去提炼丹药。
虽然瑶持心早已明说不拿到骨头绝不离开,林朔却也不能真的把她扔在这儿,他现在进退维谷,自己也十分为难。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大师姐在这件事?上是?认真的,而且执着到了超乎寻常的地步——她没有逞强玩笑的意思。
此物于她而言真的很重要。
林朔站在门外并没进去,里面的人尚昏沉未醒,他抱着双臂心有无奈地瞧了一阵,掉头往外走。
尽管他仍旧认为这块骨头会危害瑶光大阵是?件十分荒谬的事?,但又冥冥中感觉到瑶持心或许确有她的打算。
林大公子站在仙市主殿上方?的结界外,露出一个好似给猫狗铲屎的嫌弃表情,抹开了他的清角琴,连着朝乌骨打出几道锋利的琴音。
禁制将包裹于其间的法器护得滴水不漏。
哪怕是?当?世将剑法两道融会贯通的林家公子竟也奈何不得。
他一边拨弦一边像个烦躁的老?夫子:“这东西,到底,谁弄出来!的!”
凶兽杀了就杀了,非得析块骨头干什么?碰又碰不到,用也用不着,不是?没事?找事?吗!
林朔对着结界一通施为,眼花缭乱的剑气弹得底下?的仙市店家们纷纷仰头张望,很快就从艳阳高照迎来了暮色四合。
他家教严格,入夜之后轻易不在外逗留,前脚刚走,后脚披一身宽松黑袍的殷岸大蝙蝠般簌簌地在乌骨前落下?。
他半臂套着新做的法器,瞧不出什么路数,只模样十分唬人,生得张牙舞爪,凶神恶煞。
大长老?不似年轻人们试探得小心翼翼,他把手直接探入结界内,动?作举重若轻得宛如向梢头折一片树叶。
那玄甲似的手套甫一接触禁制,当?场被黑火感知,“滋”的一声自燃起来。
这刚炼出来的护腕便付之一炬了。
殷岸身形纹丝不动?,只收回自己的手,黑漆漆的兜帽低下?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正在灼烧的法器。
“我早说不行的。”
焱朝风从虚无里现身而出。
“否则也不会在此处搁置那么久。”
“怎么样?”她抬了抬下?巴示意,“有什么想?法吗?”
殷岸没搭理她,一摆手灭掉火焰,兀自揣着两袖不紧不慢地回去了。
瑶持心昏睡的这小半日?,外面竟也不平静,仙市就这么大点地方?,一点风吹草动?半天就传遍了,何况是?关于她的。
白氏梅花坞经?历了自家少爷输给外门弟子的丑事?,兼之叫人砸了场子,一直在夹着尾巴做人,有热闹都不敢随便乱凑,生怕听到关于自己家里的笑话。
只见仙市过了闭市之日?许久,秘境却未曾撤走,好像隐有内情,又不知是?什么内情。
白晚亭从街上回来,把来龙去脉告诉了兄长。
“持心忽然铆足了劲要取仙市主殿上的法器,瑶光至今还没离开,应该就是?为的这个。”
“听说他们上上下?下?想?尽了办法,大长老?都出动?了,她还受了伤,闹得沸沸扬扬。”
正入定的白燕行睁开眼,“仙市主殿上的法器……那块上古遗骸?”
“大概是?吧,哥哥,你有主意吗?”
白燕行不便在白日?出门,他兀自在房中等至深夜,才和白晚亭来到穷奇的禁制前。
彼时的仙市万籁俱寂,雷霆剑萦绕的电光格外醒目。
剑修试探性地往结界上扫了两道劲风,乍起的黑火稍纵即逝。
他看在眼中,比焱朝风得出的结论更为准确。
“那裹着的并非结界,准确地讲,是?穷奇的怨气。”
“寻常修士触碰不了,这与境界无关。”
白晚亭犹自懵懂地听他解释:“我也没办法。”
白燕行收了雷霆,“宗门之前倒是?收了个天资迥异的婴孩,生来能与邪气相融,或可一试。只不过年纪太小,至少也得养到四五岁,等根骨足够稳固才能接触此物。”
就在所?有人都对着那块穷奇骨百般钻研而一无所?获时,秘境中的瑶持心还沉沉地睡着。
对修士而言,睡觉是?仅次于打坐的自愈疗法。
越需要自我修复之际,睡得会越久。
秋叶梨悄悄地推门而入,将才烧好的一瓶仙丹交给奚临,打着手势示意他记得提醒师姐按时服用,继而重新退出去。
青年把药瓶放在床头,无极烛台的光让袖子轻轻挡了挡,窗外的一道清辉登时洒在了雕花的床沿边。
瑶持心的手握着他的那一只,人依稀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偶尔会应几声胡话。
奚临坐在边上看着她。
不得不说师姐这半年来消瘦了不少,不及大比之前莹润,成日?忙着修炼和东奔西跑,受伤一次没有及时补回来,更别?说这段时日?她还伤了不止一次。
脸色白得尤其不像个朝元修士。
那瓶源自黑市的药看似被林朔没收了。
但他知道,师姐给出去的只有一半,她还藏了一小半,显然是?有再尝试的打算。
青年低头翻过她的手腕,猩红色的经?脉未能完全消退,连着掌心的几根犹且清晰。
他眼神半是?悠远半是?涩然,就那么安静地看了她许久,轻轻问:“师姐。”
“你是?一定要那块乌骨吗?”
梦里的瑶持心蜷起身体,大约睡得不安稳,皱着眉低声沉吟。
“嗯……”
她声音浅得听不清,很苦恼似的:“否则瑶光大阵,就危险了……”
得到这个答复,好像并不在他意料之外。
奚临沉默地抿起唇,星眸中反而烁着微微柔和的光,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又怕她惊醒,放了个木偶做的分身,旋即一回头,直上云霄。
仙市秘境里的日?月都是?假的,但假得颇为逼真,苍茫的星辰大海永不会被乌云遮蔽,夜色澄澈如洗。
奚临悬在华光暗淡的乌骨面前,这上了年岁的老?物件散发着深不可测的气息。
他神色倏忽冷了下?来,脸上柔和的线条无端凌厉,凛冽得锋芒毕露。
青年伸出手的刹那,瞳孔亮起一道鲜红,几缕黑烟缠绕着臂膀直达指尖。
他穿过了古老?的结界,谁也没拦他,禁制安分地沉寂下?去,那块乌骨落在掌中,让奚临一把扣住。
千万呼啸的风就此一扫而空。
他停在原处,摊开手看着失去了庇护的遗骸,竟莫名吐出一口?气,似乎该来的总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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