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番外·奚临往事 人生一世,草长一春(……
当奚临降临人世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 那?双瞳孔是纯粹的褐色。
深邃得能够映出旁人的脸。
崭新又明亮。
那?当下几乎所有族人都?围上前观看。
这是一对和山外普通人别无二致的眼眸,是部?族有史以来第一双没有得到神明赐福的“眼睛”。
彼时奚临还不叫奚临,岐山人的名字都?是单字, 并无姓氏。
相传在“绝地天通”之前, 诸神之战还未开始的年代, 岐山部?位于?天神所居的仙都?下方, 自古受神佛庇佑,遂以天帝的子民自居。
族中?之人与生俱来的神通, 让整个部?族充满了神秘感, 好长一段时间里, 充当着神族在下界的护卫。
据说那?曾是个山水清秀的地方,鸟语花香,四?季如春,祥瑞满山乱窜,仙草随处可见。
运气好遇上祥云出现, 便会有神迹从头顶一闪而过?。
神明显灵后留下的仙气, 能使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但也只是据说了。
自从诸神飞升上界, 苍茫的天空就再没有回应过?岐山人的声音。
上神对凡间不闻不问, 借用灵气资源修行的术士却?与日俱增。
经历了几次“围猎”和“捕杀”之后, 岐山部?早已四?分五裂,一部?分人落入术士和巨商的手?中?, 另一部?分逃脱在外,或是隐居深山, 或是组成?小股势力,意图反扑。
遥远的故乡人去楼空。
而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山村便是其中?深藏避世的一支。
这一小撮人搬来此地已有几十年的时光,对于?东躲西藏的岐山遗民而言, 算是十分长久安定的了。
村庄坐落在罕无人至的山坳,由?族中?几名精通结界的前辈施以障眼法掩盖庇护。
想要安稳度日,光是会躲远远不够,村子里必须有足够抵御外敌的力量。
所以每个新生孩童得到的“眼睛”属性都?颇受关?注,毕竟关?系着全村的未来。
很奇怪,奚明明是纯种的岐山血脉,却?并未表现出任何非凡之处。
除了瞳色黯淡之外,他连半点异能也没有。
谁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负责安防的人们既忧又喜。
忧的是今后的战力吃紧,喜的是他不会轻易被心怀不轨的人盯上。
不管怎么说,至少没有性命之危。
倘若将来这样的孩子能再多一些,兴许终有一天,岐山便可以摆脱“眼睛”的诅咒了。
奚就这么带着他那?双褐色的瞳眸,在辽阔的群山间不知疾苦地一日一日长大。
大山中?的日子太平又安乐。
似乎每一天都?是懒洋洋的,走?到哪里都?欢声笑?语。
大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靠山吃山自给自足,谁家缺东少西,往隔壁一敲门,总能借到。
同村的族人仿佛从未红过?脸,最大的矛盾就是小孩子之间斗嘴吵架,都?没隔夜仇,一觉睡醒又推推搡搡地玩去了。
每逢年节时,全村会聚在宽敞的空地上,架起篝火喝酒赏月。
有懂音律的老年人取出一把四?弦琴,受潮的弦声咿咿呀呀,女人们在空灵的笙箫里应和而歌,翩飞的裙裾随着火焰的热流一直飘到星辰弥漫的天河。
平日里老是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小伙伴们此刻格外和谐,拿出自家长辈给的各色烟花炮仗,凑一起放个震天响。
村子依山傍水,只巴掌大一点。
自打奚有记忆起,头顶的天空好像总是灰蒙蒙,春秋的早晨会起雾,昼夜温差极大,夏日炎热,冬季寒冷,还有野兽游荡。
总之并不宜居。
偶尔雨水多的月份防备不及,山洪将田地一埋,半年的辛苦全白干。
然而即便这样不宜居了,族中?的长辈也从来没有提过?搬走?的事。
长到他这般半大不大的年纪,多少懂得了一些利害关?系,在老一辈的口中?了解过?他们一族千百年来的处境,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
比如“猎人”,比如“屠宰场”……
以及“眼睛”。
开始记事时,他就发?现自己和族人有点不一样。
母亲的瞳是金色的,父亲则是浅紫,村口那?射箭极准的大叔每每要深入荒山狩猎前,都?会来请母亲同去,对面七婶刚推进家中?院子的柴,她一勾手?指便瞬间劈完,根根齐整。
而在父亲面前,自己更是一句谎话也不敢说,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族中?与他同龄的不多,但几乎都“身怀绝技”。
有人能喷火,有人会隔空取物,五花八门,各有千秋。
唯他例外。
奚不是家中最大的那个,除了早夭的长姐,陆续诞生的弟妹都?很正常,独独他的眼睛与别不同,就像山外面的别族人。
小时候有好奇不懂事的熊孩子跑来问他。
“奚,听我娘说,咱们这儿每个人都?有异能,我怎么没见过?你的?你的眼睛能干什么啊?”
可他答不上来,怔愣了一下,只好抱歉地笑?笑?。
“我也不知道,大概……大概就是没有吧。”
“诶……”
“真?的假的?”
他很快收获了一干懵懂且惊讶的眼光,都?围着他啧啧称奇,宛如在观察某种全新的动物。
小孩子总是不希望别人有的自己没有,他面上虽未表露,回家却?忍不住去询问爹娘。
同样都?是岐山人,自己的眼睛……不能也有能力吗?
随便什么能力都?行,哪怕不好用呢,只要是有。
对此,自家长辈们倒很不以为意,反而觉得没什么不好。
“拥有天生的神力未必是好事啊,奚不想做个普通人吗?说不定,你以后可以到山外面看看呢。”
“是啊。”饭桌上的父亲在旁帮腔,“能离开村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时弟妹们已在牙牙学语,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睛,搅得满桌汤水乱飞。
他看在眼中?,不免悄悄地感到羡慕。
少年的心里装不下天地,无所谓危险和自由?,只惦记着不要成?为小伙伴中?间的异类。
他也想要一双能够施展通天本领的眼睛,想要极了,每晚睡前都?暗自祈愿,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突然开悟。
……不那?么通天也行。
只要能证明自己眼睛跟大家是一样的。
可那?双褐色的瞳眸无动于?衷,无论他每天扒开看多少次,还是没有染上别的色彩。
等?大一点之后,渐渐的便没人再问了。
村里的人口不多,小孩子养到十岁出头就算半个劳动力,眼睛属性凶悍一些的,已经获准跟着大人入山狩猎。
不管在长辈们看来,奚的情况是福还是运,没有神通傍身,他在少年人当中?都?无疑是最柔弱和需要保护的那?个。
十一二岁正是爱出风头的年纪,一帮半大的孩子凑在一起,难免会攀比。
“从明天起我就不和你们一块儿钓河虾了。”坐在山石上的小胖子神气活现,“我爹说族长昨日亲自点名,要我一起守村口的结界。”
族中?的战力分三等?,守村人基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这表示他已然得到全村的认可,彻底摆脱了“小屁孩”的身份,荣升成?为厉害的大人。
小屁孩们都?很捧他的场,在底下稀里哗啦地艳羡不已。
胖子愈发?受用:“以后叫我一声大哥,我会好好护着你们的。”
说话时有意无意地朝奚这边瞥了一眼。
他站在人群的最外面,听出对方的得意,倒也并不介怀,好脾气地抿起唇来。
“别理他。”
身侧的少年翻了个白眼,“又不是真?的守村人,族长不过?是叫他待命,缺人手?的时候帮忙顶上而已,十三岁以上的都?有收到,看把他乐得,少见多怪。”
少年叫作?季,比他大一两?岁,因为目力特殊,很受族里看重,年纪轻轻身手?已十分了得。
“他不去,咱们自己去。”
阿季一把拉住他,“日前我在矮坡下撞见一窝兔子,我们去逮兔子,捉来烤了吃。”
他兴冲冲地点头:“嗯!”
季在五岁上就凭一己之力将一头猛兽悬至半空,如今个子拔高,一口气操控三头也不在话下。
外出狩猎的大人们都?喜欢带着他,平日还能帮着修房建屋,忙得不可开交。
两?人从村中?小跑而过?时,沿途满是打招呼的长辈们。
“阿奚又跟着小季出去呀?”
“你们俩别玩得太晚。”
……
那?一年却?不知怎的,天灾一个接着一个,先是养的家禽病死了一多半,而后又遭逢大旱,到了下半年,全村的口粮逐渐捉襟见肘起来。
光靠打猎显然不足以维持生计了,不得已,族长便提议派人出山采买。
寻常的岐山人从生到老基本是不出村的。
早些年为了追捕“眼睛”,术士中?间形成?了一支专为寻觅岐山部?而修炼的势力。
听说这帮人的五感极其灵敏,抑或是借助了某种手?段,总之他们能感知到“眼睛”的存在,可以在一众人里精准捕捉到岐山部?的位置。
世人通常称这类术士为“猎人”,是岐山人的大敌。
因此整个村庄有资格出去的屈指可数,要么是能力特殊,要么是功夫足够好。
季的兄长正是其中?之一。
“今年还是让阿蒙去吧。”
族中?的长者们一番商议,“他的‘眼睛’可以藏住气息,能躲过?‘猎人’的探查,更稳妥一点。”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随后又有迟疑:“但就蒙一个人,会不会太辛苦了?东西那?么多,来来回回地搬,得十几趟吧,万一惹人注意到……可有点冒险啊。”
“那?把奚带上。”
族长道,“他也不小了,该学着帮把手?。”
得到出山许可的少年受宠若惊,好久没反应过?来。
同龄人都?围在他身边连声羡慕。
“奚,你可以去山外面看看了!”
“真?好!”
“就是啊,你以后能跟阿蒙哥一样,随意出入村子了。外面的那?些镇子,想逛多久逛多久,想玩什么玩什么。”
季兴高采烈地拉住他的手?,“看见什么好看的,好玩的,回来要讲给我听啊。”
“我哥老是讲得没意思,无聊死了。”
少年如实颔首应道:“好。”
“我一定。”
那?是他第一次去往山村外的世界。
由?阿季的兄长带着,走?了一天的山路,又走?了一天的林间小道,在第三日的清晨来到了有人烟的地方。
少年满心满眼的欢喜。
三千年前的人间其实还没那?么繁华,连后来的无主之地恐怕都?比不上,加之此处又离灵气鼎盛的中?原颇有些距离,是以房屋普遍低矮简陋,百姓衣着清贫褴褛。
一眼望去只有萧索寒酸。
但对从未走?出过?村子的奚来说,这已经是相当难以想象的热闹了。
小城大约是个什么往来贸易的地方,小商小贩颇多,对比荒凉的别处,倒算得上是远近唯一的富饶所在。
他什么都?没见过?,看什么都?稀奇。
沿街叫卖的面食,小摊上新腌制的果脯,胭脂铺里甜腻的香气,通通让他目不暇接。
阿蒙哥拎着从山里背来的山货和各色金银首饰拿去换了钱两?买米买面。
他不是头回与山外面的人交谈了,讨价还价得游刃有余。
奚插不上话,便安安静静地站在街边的点心摊前,瞧那?老板和面压花,空气中?满是面粉微甜的味道。
摊铺的女掌柜眼见他生得清秀,穿戴又整洁,以为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公子,不由?笑?问:“小少爷想吃吗?”
于?是当阿蒙从店中?出来时,就看到他手?上多了一串蜜饯,先是一愣,而后大笑?,酸溜溜地感慨。
“长得漂亮就是有好处,走?哪儿都?招人喜欢啊。”
那?串蜜饯实在太甜了,毕竟村子里糖是个稀罕物件,不会用来单独做点心。
女老板的好意,让他以为山外面全是五彩缤纷,花团锦簇。
奚干劲满满地帮着阿蒙将一袋袋的米面扛上驴车,忙得乐此不疲,期盼着下次还要再跟着一起出来。
他答应过?季要多见识见识镇上的新奇事物,趁着休息的空档,就马不停蹄地打量起周遭,生怕错过?什么有趣的热闹。
到了临行之前,他正把最后一袋口粮扎扎实实地归置好,街上不知为何突然人潮涌动。
不远处的空旷地带好像搭了个台子,男子声音嘹亮,配着的敲锣打鼓,吸引了许多人围观。
他登时神采飞扬:“阿蒙哥,我去看看!”
“诶,奚——”
担心他出事,阿蒙手?忙脚乱地将驴车托付给米店的伙计,赶紧追上前。
少年兴冲冲地挤进人群,地台上的商贩约莫是在叫卖什么货物,身后皆是用黑布罩着的,形如箱子的东西。
“奚,不要乱跑,很危险的!”
蒙体型高大,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蹭到他身前。
“时间不早,我们该走?了。”
奚却?指着前方朝他好奇道:“阿蒙哥,他们那?是在做什么?”
青年甫一望去,却?骤然变了脸色,当场将他往后一拉,试图去捂他的眼。
“别看!”
侃侃而谈的商贩说话间伸手?扯下了第一块黑布,四?尺来高的笼子里坐着一个形容憔悴的女人,头发?凌乱,衣衫脏污,整个人神情恍惚地歪在角落,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
男子正口若悬河地讲述着这件货物的成?色、品相、来历。
在少年棕褐的瞳孔中?慢条斯理地踱步。
他双目缓缓睁大,听着对方陌生的言语,脑中?空白一片。
当提炼“眼睛”的秘术刚刚普及世间时,最先向岐山部?下手?的反而是那?些修为不上不下的术士。
这帮人向来仅凭武力说话,别的一概不管,抓到了“眼睛”之后,好用的才留下,用不上的就地斩杀。
久而久之,岐山人闻风而逃,世间鲜活的“眼睛”也越来越少,渐渐供不应求,巨商们开始发?现有利可图,便纷纷下了场。
他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出资收购了术士手?中?所有用不上的“眼睛”,又花重金悬赏,与“猎人”相勾结,一手?建立起圈养“眼睛”的庞大产业。
少年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族人会像牛马一样摆在货架上任人相看、议价。
他们阐述着她生过?多少优质的“眼睛”,体格如何如何健壮,饲养和生产的过?程如何如何顺利……
整个世界在他面前忽然变得陌生起来,此前吃过?的果脯味道分明还留在唇齿之间,然而他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甘甜。
他有些反胃。
巨大的落差毛骨悚然地窜上了四?肢百骸。
奚浑身痉挛地靠着年长的大哥轻轻打颤。
分明周遭的人与他们生着相似的模样,有着相似的举止,然而却?没有一个把他们当同类看待。
他站在阳光下遍体生寒,四?面危机。
有那?么一瞬不知道自己是活在怎样的一片天空之下。
台上的男子转悠到下一个牢笼前,伸手?揭开了第二张黑布。
这批“眼睛”清一色都?是女人,旁边围观的闲汉见状,一眼看出端倪,漫不经心地笑?道:
“八成?是手?里的‘雄眼’没了或是不中?用了,急着出手?几个‘雌’的周转吧。一帮杀千刀的玩意,怎么还没遭天谴呢。”
而正当黑布落下的刹那?,奚感觉到捂着自己口鼻的那?只手?陡然一紧。
头顶的蒙大哥下意识脱口而出:“阿萤……”
远处笼子里的姑娘披头散发?,抱着双腿瑟缩在地上,貌似十分畏光。
他听到这个名字时只觉耳熟。
“阿蒙哥,你说什么?”
蒙乍然回过?神来,当即矢口否认:“没、没什么,没有什么……”
他大约很清楚地认识到他们该走?了,但背过?身去又艰难地纠结了许久,迟迟未能挪动脚步。
挣扎半日之后,他终究痛苦地转过?头,红着双目朝台上看了一眼,继而抱起少年大步抬脚往前而行。
“阿蒙哥!”
奚被他夹在臂膀间,一面往背后看一面忍不住问他,“季以前告诉过?我,他还有一个姐姐,就叫萤,只是在他很小的时候走?丢失踪了。她跟你青梅竹马,你们一起长大。”
“你刚刚口中?的那?个萤……指的是她吗?”
“阿蒙哥!……”
青年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几乎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停靠驴车的地方。
奚被他放在了成?山的粮食中?间。
阿蒙一言不发?地闷头绕到车辕处坐下,解开栓马索,果决地抄起鞭子,这一串动作?快得堪称风风火火,到此却?突然没了下一步。
他仿佛定身似的僵在座位上。
栗色的毛驴原地轻轻刨着蹄子,甩起一头鬃毛宛如在催促他。
可青年一动没动。
他知道那?是走?南闯北的商队,不会在此地停留太久的,错过?了,就再没有机会了。
时近傍晚,温柔的红霞在斜空洒了他满头满脸的融暖。
奚侧过?身,就见他仰起脑袋长长久久地发?呆,过?了好一阵,又忽然跳下了车。
人高马大的蒙回到他跟前,冲少年缓缓俯下身,满脸铺着内疚与悲伤,下定决心似的拍拍他的肩。
“阿奚,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我去去就回。”
他有所预料地张了张口:“……你打算去救她?”
一个人去吗?
他欲言又止。
阿蒙并未正面回应,只是吩咐:“记住,你就待在车上,不要乱走?,知道吗?”
奚心知自己帮不上忙,即便明白他要做什么,也有心无力。
于?是听话地点点头。
阿蒙将驴车赶到了离进山最近的一条隐蔽的小路旁,留下食水与一把匕首,便头也不回地重新往集市里去了。
他这一走?,直到天黑都?没有回来。
奚独自守着一车的米粮,既不安又忐忑地听着四?下里的动静。
夜色渐次深沉,远处的城镇灯火阑珊,星辰黯淡弦月高远的山林间漏不下一丝辉光,静得落针可闻。
也就是在此时,他听见了急促的喘息和沉重的脚步声。
一团黑影从斑驳的树荫下迅速逼近。
“阿奚,快坐好!”
蒙背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放到他身边,旋即跳上车,扬起马鞭驱车疾驰。
崎岖的山道颠簸异常,几乎难辨东西,奚在车内晃得直碰头,阿蒙心心念念快些脱身,根本顾不得许多。
他见此情形,原想爬过?去帮忙照顾那?人,谁承想刚一靠近,从她身上骤然亮起了一道法阵的光。
再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我就说这个办法有用吧?你看这不是轻而易举地钓鱼上钩,还是一钩两?条呢。”
奚的意识在缓缓恢复的时候,朦胧之中?先听到两?个人对话的声音。
恍惚是一男一女。
“可他俩的眼睛我刚刚看过?了,没有颜色啊。你这法子靠谱吗?会不会是来抢货的土匪流氓……”
“你家土匪流氓还带小孩儿办事的?什么脑子!”
他模模糊糊地抬起眼皮,昏暗的视线里透着几缕闪烁不定的烛光。
四?周弥漫一股潮湿的腥味,浑浊得令人难以忍受。
他在什么……地方?
“相信我。”女人的话语笃定,“他俩绝对是岐山人,否则怎么会特地舍近求远地来救这只‘眼睛’?随便抓一个走?岂不是更方便?”
“我有嗅到一点很淡的味道,绝对错不了,他们八成?是使了什么手?段。”
是“猎人”!
少年猛地睁开眼,仓惶地支起身。
入目是竖着木栏的牢房,地上散乱地铺满干草,他就着墙上的孤灯望出去,摇晃的视野狭窄幽暗,逼仄的空间里一排排都?是囚室。
每间房内皆关?着一个形容木讷的女子,有人蹲在墙边念念有词地划拉地面,有人挺着大肚子坐在床上发?呆,还有的抱头瑟缩在角落。
空气中?发?出细碎的絮语,魔咒一样。
那?一刻,尽管无人告知,可他却?能很清晰地知道——这些人均出自岐山部?。
年少的目光从一个又一个族人的脸上扫过?,呼吸一下子凝滞起来。
“咱们手?里的男人本就不多,之前又叫你们弄坏了一个,如今正是缺货的时候,抓到两?个刚刚补上空缺,你还挑上了。”
“如果不是呢?如果是那?个小的呢?这么大的孩子能干什么啊……”
“再养大点不就行了,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阿蒙正靠坐在他身旁,散乱的头发?遮住了眉眼,衣衫间隐有血渍。
很快,听得“吱呀”一声响,高挑的女人和她背后的男子前后进门。
逆着烛光,奚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隐约感觉那?笑?起来的轮廓分外阴毒。
“至于?是不是真?的,试试看就知道了。”
她半蹲下来,在阿蒙的脸上瞧了瞧,满意地一颔首,“这么健壮的男人,一定很好用吧。”
说完又望向边上的少年。
“嗯……年轻归年轻,不过?模样也不小了,养上个一两?年,将来还能干得更久。”
“你们之中?到底哪个是‘眼睛’啊?”
她很好说话地发?问,“是主动承认呢,还是让我一个一个地慢慢儿审?丑话说在前头,我的耐心有限,脾气可能没那?么好。”
“让我想想——”
女人冰冷的手?指伸了过?来,掐在奚的下巴上,“要不,就从你开始好了,我对小孩子很温柔的。”
她指甲行将掐进去的刹那?,旁边的阿蒙骤然喊道:“是我!”
奚只见他蓦地撤下伪装,一双瞳眸橙黄清亮,愤怒而凶狠地盯着对面的女人。
“眼睛”这门生意里,一向是女多男少,正值壮年的岐山男子何其珍贵,她瞬间欣喜若狂,全部?的注意力几乎皆在那?对明澈的星目上,却?不察他手?里的小动作?。
阿蒙趁着这个时机,一直贴在身后墙上的掌心骤然发?力。
被他侵蚀了半个时辰的砖石轰然倒塌。
“阿奚,快跑!”
他一手?推过?来,当场将他半截身子攘出墙外。
旋即就地抓了把混着毒液的泥土和干草,朝面前的人撒去。
那?女子反应极快,顾不得眼里进了泥沙,抬手?就要来擒他。
掌心一道雪亮的银光划过?,她吃痛抽回手?,才发?现这小崽子藏了刀刃。
阿蒙:“跑啊!”
奚跌跌撞撞地往前栽了几步,回头见他以一己之身挡在豁开的洞口前,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原地里的女人气急败坏:“钉子呢,还不快上钉子!——他为什么能动,你怎么没钉他的手??”
男人唯唯诺诺:“我以为他不是……”
“你以为个屁!王八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她捂着手?心的伤,吩咐左右,“去追啊!那?只也是,都?愣着干什么!”
阿蒙哥会变成?什么样……
牢房在城镇的郊外,出去就是一望无际的树林。
他边跑边回想着此前见过?的,关?在笼中?的族人,心绪沸腾悲凉到了极点。
为什么我什么能力都?没有。
为什么我的眼睛不开窍。
少年拼命朝着漆黑的群山奔跑,内心无助地想。
如果今天来的是别人,如果他的眼睛也能像季那?样派上用场。
就不会一点忙也帮不上了……
脚踝猛地一阵刺痛,隐约是被什么利刃划破,奚膝盖一弯,顷刻扑倒在地,小腿处赫然有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他来不及查看伤势,只能拔起腿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密林深处逃去。
奚回头看着距离逐渐缩短的“猎人”们。
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他不可能跑掉的……
在这样的地方,面对这样多的敌人。
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而正是在少年慌不择路的时候,他迎头撞上了一个人。
撞得太突然了。
毕竟这么大一片野林子,谁都?没料想会有路人出现。
对方像是站在天空下出神,竟一点也没有留意到这边的动静,囫囵被他碰了个满怀。
“诶。”
大约是看他这一下磕得太狠,不自觉地要往后倒,那?人连忙眼疾手?快将他两?手?扶住。
少年激愤的血液沸腾着犹未停歇,过?于?后怕的情绪使得四?肢竟无法动弹,僵在了当场。
“小弟弟。”
响在头顶的嗓音清丽而灵秀,“你怎么一个人在山林里乱跑啊?”
奚慌张又无措地扬起脸时,正对上一双眼波澄澈的乌瞳。
遥远的晨曦堪堪破晓,天光不偏不倚刚好打在她肩上,泛着柔和的辉芒。
第112章 番外·奚临往事 人生一世,草长一春(……
那是一张世?间少有?的脸, 他?长这么大见过的人本就不多,对于“美?”的概念还十分模糊,只是觉得心头莫名其妙地空了一下。
少年胸腔里的喘息还未定, 怔忡地望着她, 在惊慌失措中茫然了片瞬。
而这日的晨曦不知为何, 没了往日的灰蒙, 碧空如洗,灿烂得明媚鲜亮。
半边浮着柔光的少年被对面的女子抬手扶了起来。
她指腹往他?面颊轻擦了一下, 关心道:
“怎么身?上都是血, 出什?么事情了吗?”
话音正落, 穷追不舍的“猎人”一行刚好停在数丈开外,见此情形,皆因不知深浅而不敢轻举妄动,只于那头试探性地上下打?量她。
女子站直了身?体,面色正直地冲来者质问:
“你们怎么欺负小孩子?”
来的仅是那对男女的手下, 或许知道他?跑不远, 派的是一群普通杂兵。
“关你什?么事!”
“狗拿耗子。”
“臭丫头,赶紧把人交出来, 否则大爷连你一块儿揍!”
奚周身?的热血当即一凉, 冷汗凉透指尖, 下意识地抓紧她的小臂。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被面前的人往旁边轻轻一拉, 顺势掩到了背后,是个保护的姿态。
他?不禁抬起眼往上看去。
挡在眼前的身?影高挑轻倩, 那精致清贵的五官充满灵明的仙风道骨。
她就这么一站,竟颇有?几分渊渟岳峙的气概。
少年目瞪口呆地微张着嘴,只见这仙女似的姑娘负手一拂袖, 袖口内便不知飞出一道怎样的金光。
她动作从容又优雅,宗师般气定神闲,幻化出的招式令人眼花缭乱,转瞬工夫便掀翻了来犯的“猎人”喽啰。
四下里激荡的灵风卷起衣袂。
对方?像是长辈口中的术士,可又不那么像。
因为印象里的那些术士都不是什?么好人,不会有?这样的好心。
“还不滚。”
奚揪着她的衣袖,见满地的追兵屁滚尿流地爬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女子这才重新俯下身?:“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我帮你看看。”
此刻后脚上的伤痛令他?纷乱的思绪骤然清醒,少年登时顾不得许多,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明知道不该得寸进尺,却依旧抱住她的手臂恳求道:
“救救我哥,姐姐,求求你了,救救我哥吧,他?快要死?了!”
他?以为自己冷静了下来,不承想在说这句话的瞬间就已经泪流满面。
那人有?些手足无措,连忙道:
“啊,好好好,告诉我你哥哥在什?么地方?,我替你去救……你别哭啊。”
女子拿衣袖替他?擦干净脸。
她既答应了帮忙,就当真说话算话,即刻便要动身?。
然而临走前想是不放心,又不知往他?身?上套了个什?么护体的术法。
“你找个隐蔽的地方?躲好,不要让人发现了,这个能替你挡一阵。”
直至此时,奚才忐忑地拉住她,担心她出事:“姐姐……”
女子转过头,掌心在少年脑袋上揉了两下,只当他?是在害怕,笑盈盈地宽慰道:
“没事,我很快就回来了。”
说完就在他?的眼中乘风而上,消失在了视线里。
这次奚等待的时间没有?等阿蒙那么长,她果?然回来得很快,前后不过两炷香。
女子折返回林间时,背上背着犹在滴血的蒙,青年低垂着头,生死?未卜。
奚连忙跟上去。
“放心,他?还有?气。”
她语速飞快,“屋子里关着的人,是你们认识的吗?”
“我仓促看了一眼,太多了,他?们手底下养着好些术士,凭我的本事只救得了他?一个,别的实在没办法。”
她仓促地解释完毕,腾出一只手来捞他?。
“先走,我留下的陷阱困不了他?们太久,待会儿该追上来了。”
奚被她揽在怀中,脚底下骤然腾空,一径穿过草木茂盛的野林,分明没有?生出双翼,却宛如在飞一样。
疾驰的风掠过他?耳畔,他?惊讶极了,看着周遭急速倒退的树木,诧异得合不拢嘴。
他?们花费一整天才走完的林间小路居然不到片刻就从头穿到了尾。
那人在一处平坦之地放他?下来。
“……不行,我手酸了,你先自己走一会儿好不好。”
少年闻言,反倒内疚地红了脸,“对不起……”
“诶没事,没事。”她还补充,“你不重的,特?别轻,是我力气小,不怪你。”
女子往来路张望半晌,确认成功甩开了追兵,方?松了口气,脸色缓和,转而问他?:“我现在是送他?去看大夫吗?或者你们的家在哪儿?家里还有?亲人吗?要不要我去知会他?们一声?”
“不要!”他?忙道,“不要看大夫。”
“我们家里有?大夫……”
不能再回镇上去了,他?们露过面,“猎人”肯定会有所警觉。
可是村子从未有?过外人进入,进村的路向来是不可轻易透露的秘密,他?一时犹豫不决。
突然,垂在她肩头的阿蒙重重地咳嗽,许是被伤势呛到,吐了她半身?的血。
那一袭杏黄的长裙顷刻染上了斑斑点点的血渍。
少年看得心里一惊,怕她生气,人家毕竟和他?们非亲非故……
却不想女子听到动静一转头,全然没在意地问道:
“这位大哥你醒啦?怎么样,刚刚给你的药吃下去,感?觉好些没有??”
阿蒙手腕脚腕的筋皆已挑断,几乎不能行走,他?颤巍巍抬起胳膊,指向?前方?:“西北方?向?……五十里。”
奚听出他?是要给她指路回村,当下明白,“姐姐,你随我来。”
由于背着伤者,余下的路走得磕磕绊绊。
他?很想帮忙,但自己也?确实没有?那样的身?高能托得起兄长,只好干看着她独自受累。
山道坎坷不平,部族在大山的最深处,差不多快到天黑,三人才抵达结界的入口。
阿蒙流的血太多,彼时已经仅剩一口气吊着,闻讯而来的族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去医治,单单把她隔在村外。
奚很清楚他?们在忌惮什?么。
村庄牵系着整个部族的安危,她的来历,她的目的,眼下一概不知,就这样叫她知道了村子的所在,难保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因此族人并没有?请她入村,也?没有?轻易地放她离开。
那天的岐山部一片混乱。
混乱中又带着某种凝重的严肃,所有?能打?的守村人全聚集到了村口,礼貌又不失戒备地与之对峙。
奚感?觉到了气氛的危险,出山一趟让他?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许多厉害关系,如果?长辈们权衡利弊认为情况足够严重,选择灭口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他?于是一步也?不敢离开,就陪着她等在结界之外。
如果?不是遇上自己,她应该不至于遭逢这般的无妄之灾吧。
少年内心愧疚难当,悄悄地抿唇侧目。
她额头的青丝被汗水打?湿,凌乱地黏在鬓边,可表情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满,似乎也?拿出了十分认真的态度,包容着族人无礼的举动。
不多时,拄着权杖的族长便越众而出,奚不知大人们商量的结果?如何,一颗心瞬间提至嗓子眼。
就见村中颇有?威望的几名老者都到了,围着她一一交谈,而父亲则不动声色地在旁,不时穿插试探。
奚知道他?在窥视她的内心,确认她是不是有?所隐瞒。
这般阵势俨然有?如临大敌之态。
忽然间,先前搀扶阿蒙离开的一位守村人快步跑来,附耳在族长跟前低语了什?么。
“抱歉姑娘。”老族长终于感?慨着长叹,“我族千年来辗转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得已而为之,冒犯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听得此言,奚便心知是过关了,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来。
“没关系,你们也?不容易。”
她平静地接完这句话,整个人仿佛到了极限,莫名踉跄了一下身?体,难以为继地一头栽倒下去。
“姐姐!”
少年箭步上前,两手没能接住,和她一并摔坐在地。
他?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血,温热黏稠。
目之所及一片殷红。
她后腰上受了伤,从小城外一路撑到现在,还背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伤口没能得到一点处理,鲜血浸透了半条裙子。
边上某个眼尖的女孩子颇为机灵,立马扯着嗓子招来了年轻力壮的姑婶们,也?不管族长答没答应,就这么将人领进了村。
那是岐山部有?史以来接纳的第一个外族人,也?是唯一一个。
昔年村中的空屋有?不少,母亲张罗着把她安排在了离家较近的一间小院内。
清净,宽敞,也?方?便照顾。
几位帮着换药的婶婶们掩上门接连出来,都说那是位术士,有?自己疗伤的一套法门,可厉害着,一指来长的口子转眼就在愈合了。
他?等旁人离开之后,才犹豫着走进去。
客房的木门虚虚半开。
奚行至门边,透过缝隙小心翼翼地往里一瞥。
她正坐在床上打?坐,明明闭着眼,灵感?倒非常敏锐,即刻就意识到有?人靠近。
“别躲了,我发现你啦。”
言罢欢快地招呼他?,“快进来呀。”
少年从门后迟疑地现身?之时,她的嗓音似乎比先前还要惊喜:“是你啊。”
“你怎么样,今天没有?吓到吧?”
他?望着她拼命摇头,目光很快寻到桌边换下来的血衣,衣衫的料子非寻常可比,他?觉得很可惜。
“……姐姐,你的衣服弄脏了。”
“是啊。”她不以为意地跳下床,“所以我换了一件新的,好看吗?”
说着还特?地蹦跶了两下,结果?不慎扯到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奚行至桌前将衣裳拾起来,“我帮你洗干净吧。”
“诶——不用?不用?。”她出手阻拦,“你替我扔掉就好了。”
“扔掉?”
“反正也?坏了,你嫌麻烦的话,烧掉也?行。”
他?抱着衣裙站在那里竟有?几分无措,她见状索性从他?怀里抽走,大概是瞧他?可爱,忍不住去摸他?的脑袋。
“你叫什?么名字啊?沿途我只惦记着找路,都忘问了你。”
少年感?觉到胸口微微一热,答得清脆:“我叫奚。”
“溪?”她像是颇感?兴趣地来回咀嚼,“溪什?么?”
“就是奚,没有?什?么……”
“一个字的名字啊?好特?别,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奚其实并不喜欢别人摸他?的头,但因为此刻那个人是她,又觉得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嗯……我们这里的人,都是单字名。”
他?终于有?机会发问了,鼓足勇气开口:“姐姐,那你呢?”
对方?分明轻挑了一挑眉,并未立刻回答,转而琢磨:“你叫溪,这么巧我又是在一条小溪边遇上你的。那我就叫‘临溪’好了,你觉得怎么样?”
奚:“……”
他?觉得这不像在告知,像在现场起名。
她把他?当小孩子哄。
恰在这个时候,母亲也?从院外进屋来瞧瞧她的情况,几番寒暄之后,不出意外地问起了姓名来历。
她脱口而出:“我叫临溪……啊……你们是单字名。”
她迅速改了口,入乡随俗地眯眼笑道:“我叫‘临’。”
原来她不光糊弄自己,也?糊弄他?娘。
因得这份一视同?仁,少年的心里感?到好受了一些。
要不是刚刚见证了整个名字的由来,他?恐怕真的信了。
“琳姑娘,谢谢救了我们阿奚。”
被蒙在鼓里的母亲浑然不觉,还催促道,“这次真的多亏你……快叫琳姐姐。”
“……”
除了他?之外,谁也?不知道这个“临”究竟是哪个“临”,村子里的人便唤她“琳姑娘”。
唯独奚还是固执地叫“姐姐”。
反正名字是瞎编的,既然不是她的本名,那他?唤了也?没有?意义?。
自那以后,这个山外来的过客就在村子里住下了,并且看上去并不急着离开,仿佛住多久都行。
很奇怪。
她好像一个没有?目的,也?没有?归处的人,随性而来,又飘蓬似的在哪里皆能安家。
明明只是被自己无意中连累到的陌生旅者,竟就那么无所谓的,随便东风将她带去什?么地方?。
奚听得出她言语间有?所隐瞒,但又总感?觉那种隐瞒和利益、私欲无关——她几乎不知道“眼睛”是什?么。
当伤势转好一些时,她会在村中溜达。
养伤期间,仅短短几日,就跟族里的人混熟了,上到族长下至孩童,和谁都聊过两句,每户家里都去坐了坐,与人家谈天说地侃大山。
人们也?有?意无意地打?听过她的来历。
这样不俗的相?貌以及这样的谈吐穿着,大家猜测多半是出自那些灵气鼎盛的中原一带,怎么着也?得是位贵族千金。
只有?不缺钱花,又不缺灵气修炼的权贵才对“眼睛”如此无知无觉吧。
然而对此她没有?否认,亦没有?承认,回应得模棱两可。
谁都不知道她究竟从哪里来。
阿蒙哥受了重伤,听族长说是伤到了要紧的经脉,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如今依旧下不了床,以后能不能痊愈还很难讲。
不过无论如何,季一家都十分感?激她的救命之恩。
这趟出山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采购的米粮全落在了驴车上,车子丢了,阿蒙也?奄奄一息,今年的冬天还不知要怎么过。
小城中的“猎人”虎视眈眈,看见蒙的下场,众人不得不心有?余悸。
谁落在那帮人手上只怕都很难善终。
快入冬了,村庄一片愁云惨淡。
那时她的伤刚刚好,正听见族长唉声叹气,忽然有?了主意。
“我可以去啊。”
岐山族上下怔忡地看着她。
“反正我又没有?‘眼睛’,不用?担心被人追杀,我可以替你们采办物资,帮你们买东西——不过就是之前打?架露了面,嗯,但问题不大,我易个容就好了。”
毕竟她是与岐山毫不相?干的外人。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族中老小连忙回家翻箱倒柜,看有?没有?能换金银的东西。
然而值钱的物件此前已经交由阿蒙典当,短时间内再凑不出更?多了。
她见状连连推辞:“不用?不用?,我有?钱。”
“你们只需要替我准备一架小车,以及一头拉车的牲畜……来个小姑娘替我梳梳头。”
她穿上男装,扮作行商的模样走出山村,就此消失了两日。
再出现的那天,山坳间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守村人让几声高呼唤过去,第一眼竟看晃了神。
结界外满地是堆成小山的粮食,比计划中采买的数量足足多出几倍,一架牛车根本装不下。
而她支了个术法忙着给米粮遮雨,自己倒是淋得一身?狼狈。
“村里好歹这么多人呢,就那点吃的哪里够,小孩子要长身?体的嘛。”
奚听到消息便举着伞跑出去,气喘吁吁地到她身?边替她撑着。
她回过神来发现是他?,自己先笑起来,“我有?伞的,怎么给忘了。”
说完便很随意地牵起他?的手,一面看族人搬运一面如数家珍,“我买了好吃的还有?好多好玩的,给你哥哥买了些人参补品什?么的。比如燕窝啊、蜂蜜之类,你也?可以吃点。”
她手指往他?脸颊上捏了两把,“看你这么瘦,要多补补才能长得又高又壮实。”
那指尖叫雨水打?湿,凉得柔软。
他?在比以往更?加铅灰的天空下举目看她,没完没了的细雨纷纷扬扬,分明暗淡,可却并不觉得这样的天色恼人。
她仿佛上苍降给岐山部的福佑,特?地救他?们于危难的,来得太及时,也?太温暖了。
那个田地颗粒无收的冬季,族人过得超乎寻常的富足,十一月大雪封山之后,家家户户都窝在屋子里烤火取暖,听着山中遥远的积雪声,燃烧的干柴噼里啪啦。
火上架着肉干和烤饼。
在少年的眼中,那个人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
隆冬时节干不了别的活儿,她便和族里的女孩子们讲起外面的世?界,凶猛的灵兽异兽,飞天遁地的术士,几座闻名天下的仙山,极寒的冰原和熔浆沸腾的山谷。
大千世?界九州八荒,她去过好多地方?。
再后来不知是谁将话题引到了法术修行上去,她一时兴致勃勃,开始教大家一些简单入门的防身?术。
满村的人逐渐朝此处围聚而来,小小的院子不够用?了,于是在空地上搭起了篝火,再然后,连一向?自诩天资不凡的守村人也?悄悄摸到旁边听课。
里三层外三层,人坐得格外齐全。
这其中却只有?阿蒙一家鲜少露面。
自从他?出山一趟重伤而归,连季也?跟着沉默寡言了。
没能救回至亲,连带自己还成了废人,他?兄长的心情可想而知。
满村半大的少年里,唯有?奚跟他?是真真切切见识到山外残酷的。
平时一块打?鸟钓鱼虾的小伙伴犹在追问他?镇上的风光人情,未尝知世?事艰难的小胖子一个劲儿地好奇:“是不是有?好几个岐山村那么大,有?吃一辈子也?吃不完的糕点,看一辈子也?看不够的新奇玩意儿?”
“唉,真羡慕你。”
他?不知该作何回答,因为脑中想起的,都是阴暗牢房,和一张张心如死?灰的脸。
经此一役,少年那渴求力量的心情又一次死?灰复燃,比先前来得更?迫切,更?清晰。
他?想要眼睛,想要能反抗所有?不公所有?不平的武力。
奚接了盆清水,蹲在边上再度扒拉开眼皮临水观察。
试图从瞳孔深处找寻到一丝可能性。
“怎么啦?是不舒服吗?”
那人不经意出现在身?后,“这么漂亮的眼睛,可不要掰坏了,我看看,进沙子了?”
他?小声说不是,却也?任由她捧起脸认真摆弄。
“我的双眼,和别人的不太一样……”
奚将自己瞳眸异常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对方?貌似才留意到这点不同?之处,纳罕地凑近了细看:“真的诶,你的眼睛没有?颜色。”
少年忽然说:“姐姐,你这么神通广大,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的眼开窍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就我一个人是例外……我想要变得很厉害,像伍大叔、阿蒙哥那样厉害。”
她隐约被他?并不出彩的瞳色闪了一下,垂眸静静思索。
“我对你们部族的事并不了解……”
“不过,你想变厉害的话,我可以教你修炼。”
她眼角透出狡黠的光,“姐姐会很多特?别特?别凶猛的术法哦。”
每天空地上的集会结束,奚都会留下来,由她亲自指点两个时辰。
跟教族人的防身?术有?明显区别,她教得十分细致,从吐纳到符文咒术,再到引气到阵法。
哪怕自己学得磕磕巴巴,她也?从不介怀,一句一句,几乎掰开揉碎了给他?讲解。
寒冬腊月的深夜,两个人发丝上附着一层细碎的冰霜。
刚练完一日的功课,她忙拉他?去火边暖暖,拍去肩头的霜雪,“快快快,今天好冷,你别冻坏了。”
奚冷不防被她捉住手,轻轻地往里呵气。
温热的暖意带着微微的湿润浸透指尖。
他?倏忽打?了个激灵,宛如从心房顺着经脉涌向?周身?四方?,将最尖锐的寒冰都化了个一干二净。
而目之所及,她鬓角分明还有?未融的霜露。
少年旋即拿两手捧住她的,低头有?样学样地用?吐息暖了暖。
“唉。”她不以为意地笑起来,“我又没那么容易伤风受凉。”
火堆里正烤着两个红薯,她拿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到外面,一边喊烫一边手忙脚乱地分开,递了一半给他?。
彼时陷在群山中的村落已然睡下,寂静的空地上烧着明亮的火光,头顶的星辰凄清又苍茫。
奚捧着手里的红薯,坐在她旁边,没吃两口,便悄悄摊开掌心,沉默而眷恋地握了握。
“其实我发现。”
她突然开了口,少年慌忙将手缩回去,“你挺有?学剑的天赋,有?没有?想过以后走剑道?”
他?愣了愣:“学剑?”
“是啊,练剑可是许多人的首选,学成之后可威风了。”她在半空比划两下,“能在天上飞来飞去,打?起架毁天灭地,姿态也?比别人潇洒。”
“你生得这么清秀,今后长大了,骨架长开了,持剑而立,一定特?别好看。”
少年闻言不假思索:“那,姐姐教我练剑吧,我要学剑。”
“可是我不会剑术啊……”
她深表遗憾地一歪头,“不过我见你们族中也?有?剑道高手的,你若感?兴趣,不妨向?他?们请教请教。”
等到开春化雪之时,奚仍然没能得到一双所向?无敌的眼睛,但他?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修行、背书?、练剑,充实得让他?已经忘记了当初对异能的执著。
而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琳姑娘”俨然快成了半个岐山人。
她容貌本就明艳纯净,又有?恩于部族,从上到下没有?不喜欢她的。
偶尔奚从村子的一角经过,远远能瞧见那些二十出头的守村人找着各种理由围坐在她旁边,听她说话。
族中的青年们身?形高挑,体格劲瘦修长,看到他?们在阳光下有?说有?笑地谈天说地,他?竟隐隐生出些许羡慕。
又自觉羡慕得毫无道理。
只暗暗地盼着自己能快点长大。
想着有?一天,比她高,比族中的守村人还要再高一些,可以在下雨时轻而易举地替她撑一把伞。
那段年月漫长又忙碌,对于时间的概念无端变得十分模糊,他?记不清她住了多少个冬夏,抑或多少个春秋。
到后面渐渐的,岐山人自己都要忘了她来自外乡。
某一年,盛夏格外凉爽,正逢族中一对新人成婚。
部族里的人口不多,这种喜事几年也?轮不到一回,连奚也?是有?记忆起头一遭遇上。
村子将这场喜宴办得格外隆重,堪称倾尽所能。
族长给她留的位子很好,他?于是让她拉着也?跟着沾了一回光。
悠扬的乐声迎风回荡,当仪式进行到最后一步时,场上的青年男女在周遭此起彼伏地祝贺中各自掀开了衣襟的一角,由对方?印下一道齿痕。
对于岐山人而言,这就是一生一世?。
礼成的瞬间,热烈的鼓掌和哨音立刻喧天而响。
喊声雷动。
身?侧听到她由衷地抚掌感?慨:
“是那个叫做‘连理枝’的秘术吗?久闻其名,今天终于有?机会亲眼一见了。”
少年的目光却不知为何被这一幕吸引住,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
女孩子们将刚摘下的鲜花花瓣大把大把地撒上去,艳阳高照,相?拥在一起的两人身?上浮着一层朦胧的光,美?不胜收。
那一刻,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某种近乎神圣的美?好,不可抑制地生出了无限的憧憬。
浓烈到嘈杂的人声,至亲好友,骄阳明光,组成了他?对姻缘所有?的念想。
第113章 番外·奚临往事 人生一世,草长一春(……
在第?二个隆冬结束之前, 阿蒙哥终于还是没能熬过?去。
“猎人?”抓到“眼睛”只为图财,一向不会?轻易伤及性命,但要控制手里?的岐山人?, 必然会?采取一些特?殊手段。
对方在他身?上所下?的秘术, 族中有?资历的老前辈皆看不出端倪, 就见他一日一日地虚弱下?去, 束手无策。
鹅毛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极北的寒风往那小屋里?一吹, 当暖阳照进来时, 阿蒙已经长长久久地睡着了。
他临死前仿佛隐有?预兆, 那一整夜都不安稳,哪怕手脚筋尽断,仍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朝天花板懊悔道:
“我该给她一个痛快的。”
“我当初为什么没有?给她一个痛快。”
“我怎么不给她一个痛快……”
先是喃喃自语,到后面变成了呜咽。
下?葬那日, 众人?聚在村后的小池塘边, 看着青年的尸身?抬上柴堆,各自心有?戚戚。
未免遭人?挖坟, 部族施行的是火葬, 长者?举火点燃时, 奚听见她隐约不忍地摇摇头。
“可惜我在药理上一窍不通……”
阿蒙一走,季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虽说村中邻里?都是亲人?, 不会?放着他不管,但意义终归不同。
思及如此, 少年不免抬起手宽慰般地在好友肩上轻轻一摁。
然而季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更平静,平静得?近乎沉稳:“族长说哥哥的四肢已废,这辈子也只能躺在床上度过?, 与其活着受罪,死了反倒是种?解脱。我没事。”
可不知?为什么,奚隐隐感觉好友的情绪有?些异样?。
他留了一个心眼,暗中观察他家的一举一动。
在那之后不久的深夜,季果然悄悄地推开家门,横穿过?山村,从仅有?守村人?才知?道的小出口钻了出去。
“阿季!”
他从后面拉住他,“你?想干什么?”
“放手,这不关你?的事!”
“你?打?不过?他们的。”奚心知?他是想去找那帮“猎人?”报仇,他太清楚那些人?的实力了,“不要白白地去送死。”
“不要白白的送死,然后呢?!”他忽然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转而握住他的肩,反客为主地质问道,“你?认为事到如今我还能无动于衷地在这片世外桃源里?,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吗?”
“那是我姐姐啊!”
季充血的眼定定地注视着他,这瞬间,他一句理智克制的言辞也说不出口。
一切从容自持都像风凉话。
只见他悲愤得?双目通红,“她现在让人?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畜牲一样?地被?迫与族人?□□,然后生孩子,生孩子,生孩子,一直生到死!生下?来的小孩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做了成货品卖掉。”
“你?叫我怎么冷静,怎么可能睡得?着?”
“她这样?还不如死了!”
季狠狠地一揉眼,深吸口气,“我哥到最后都没能瞑目,他一直在后悔当年没有?一刀杀了她,我想给她一个解脱,纵然救不回来,至少给他们一个解脱啊,奚!……”
少年在心中反复纠结,却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
他劝不了他。
如果能安下?心,他便不会?成日泡在无边无际的剑意里?了。
“可你?一个人?不行的,好歹回去,我们叫上伍大叔,或者?、或者?阿青哥,大家从长计议……”
对面的人?冷冷打?断:“那才是真的在让他们送死。”
何况长辈们未必会?同意,不仅不会?同意,恐怕还会?从此将他严加看管,确保寸步不离。
季忽的转过?身?,不高不矮的背影清瘦而决绝,透着萧索悲壮的孤勇。
“放心。”
“从此刻开始,我不再是岐山部的人?,今日一别,事成也好,不成也罢,都不会?再回来。”
奚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是在与大家划清界限。
这样?一来,无论结果是好是歹,均由他一人?承担,不至于累及山村,暴露部族所在。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你?要还当我是好兄弟,就别把这件事告诉旁人?。”
他说完,一紧肩上的行囊,披着冰凉的月色,走向了幽邃冲寂的大山。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好友渐行渐远。
苍茫辽阔的远方无限空荒,他脑子里?无端充斥着许多构想,纷杂凌乱得?令人?没法思考,冲动的、理性的不断交织。
奚正缓缓侧身?,行将回去时又猛地一顿,追随着本心冲了上去。
他一把拦住对方,“我跟你?一起!”
在阿季怔忡的神情下?,不假思索地坚定道:“我也想救阿萤姐姐,救岐山部受困的人?。”
“我陪你?一起,失败了我们一起死,暴露了我们就一起逃。天南海北,只要不是一个人?就好。”
两个人总有个照应,便是死也不孤单了。
趁他要反对之前,奚飞快补充:“我现在学了功夫,多我一个能助你?一臂之力。再者?,我的‘眼睛’没有?颜色,气息又很淡,‘猎人?’不一定立即察觉到,许多行动由我来做比你?更合适。”
他字字句句有?理有?据。
季:“可……”
“别‘可是’了,你?难道不想让阿蒙哥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吗?带上我,胜算会?更大。”
他言罢,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拿捏人?的手段,“若你?执意要单独离开也行,那我回村就告诉所有?人?。”
“……”
季知?道他的好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抿着唇热泪盈眶:“阿奚……”
少年的眼里?洋溢着鲜活的生机,一个唾沫一个钉地承诺:“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有?好吃的一起吃,好玩的一起玩,有?过?错一起背,有?福一起享,以?后也要一起活着。”
“嗯!”
那当下?,半大的男孩子不得?不感动,抬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重复道,“嗯!”
阿季有?这个打?算显然不是因为兄长的过?世而冲动上头,奚发现他准备得?相当充分,声称蒙临走前教过?几个秘术,还有?致胜的底牌在手,绝非鲁莽行事。
“据我哥当年所见,结合琳姑娘带回的消息,他推测那帮商贩在城外应该是有?个固定的据点,但不是常驻此地,每年仅在入冬后才折返那里?落脚。”
进城前,两?人?披着帽衫躲在密林的角落中探讨对策。
“你?们遇到的‘猎人?’头目——那对男女?,也并非年年都在,运气好的话,守卫不森严,我们就有?很大的机会?了。”
奚听完他全部的安排,不觉危险,反而斗志昂扬:“牢房我去过?一次,还比较熟,如今我又长开了一些,装扮一下?,他们不一定还能认出来。”
“届时我替你?把看守引开,你?想法子混进去,见机行事,能救则救,救不了你?看着办。”
少年认为此举可行,“反正囚牢之中全是‘眼睛’,刚好能盖住你?身?上的味道,即便是‘猎人?’也不见得?立马分辨出来。”
“毕竟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不是吗?”
“倘若一切顺利,没准儿我们还能平安回村里?。”
阿季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话里?话外,依旧想着要带自己回到部族,他目光望过?去,心中竟有?几分苍凉的复杂。
两?个少年的计划自认完善得?天衣无缝了。
实行的那日正好又是阴天,城郊僻静的院落外仅寥寥几个坐着玩石子的小卒,防备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宽松。
且仔细一看,都不是曾经追杀过?奚的人?,没一个认识他。
他很顺利地将守在门口的杂碎们引到了数丈之外。
阿季趁机潜进了阴森的牢房。
里?面的格局,奚一早画出来要他记熟了,连当初被?阿蒙砸坏又补好的洞在什么地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路上他边走边倒好了油,想着实在不行便一把火将此地烧掉,一了百了。
一切几乎万事俱备。
直到他行至楼梯尽头,看见一间间空无一人?的囚室。
那一刻,蓄谋已久的天罗地网兜头张开,精心准备的捕兽夹砰然合上,将困兽般的少年揽入其中。
当奚的眼睛能视物时,他又听到了那个毒蛇吐信一样?的声音,伴着一串诡笑,尖锐刺耳地响在头顶。
“真是好笑,你?们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在那里?等着你?们找上门儿来啊?”
这一次他所处之处却并非潮湿晦暗的牢房,没有?日光透入,放眼是布满符文的密室,除了一扇木门,四壁无窗。
还是当年所见过?的那个女?人?,她面容不见老,姿态闲适地在眼前踱步,空气中浮着一股淡淡的,带着腐朽的血腥味。
“如此紧要的地方一朝暴露,居然真的有?人?以?为,我会?把房子修一修接着使——哈哈哈,你?们这些‘眼睛’,也真是好骗呐。”
他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刚一动就发现四肢无力,而脚踝扣着一副沉重的镣铐。
“我们又见面了。”
女?人?涂着蔻丹的手指轻飘飘抬起他的下?巴,细长的眼角妖媚如丝,“这回可不会?轻易再叫你?给跑了,一别数年,我可是天天惦记着你?。”
后半句话咬牙切齿。
奚周身?使不上劲,只能紧咬着牙关皱眉看她,也就是在这时,他从女?人?的背后望出去,血迹斑斑的祭台上绑着一个熟悉的身?体。
他双目一睁,下?意识地要站起来,却又因为脚镣重新跌坐回去。
“那破院子我闲置也是闲置,便盘算着,要不要来个瓮中捉鳖,去过?的人?只有?你?们,会?去再探情报也只有?你?们。里?头所有?的陷阱全是为你?们而设,惊喜吗?”
她两?根尖长的手指掐着他的下?巴,“我老早就怀疑这附近有?一个岐山的老巢,看你?们这一个两?个,大的小的,那儿想是住着不少人?吧?”
“五十?一百?还是,几百?”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流露出馋相。
少年没有?回答,仍旧瞪着眼挣扎。
“放心,我不会?杀你?的。”
女?人?突然松了手,语气轻柔,“我还得?好好地养着你?,养得?白白胖胖,等再过?一两?年,你?就可以?替我做事了。”
“别担心。”她摁着他贴在墙上坐好,“手脚筋暂且会?给你?留着,留到你?长大为止,我哪儿舍得?伤你??”
“今后如若听话,吃的苦头还能再少一点。我们这儿也有?不少‘听话’的岐山族,日子都过?得?不错呢。”
女?人?缓缓起身?,“不过?在此之前,我得?给你?一点教训。”
祭台旁盘膝坐着两?个术士模样?的人?。
季正被?掰开了四肢平躺在密室的中央,和他的境况截然相反,他的双手双脚都钉上了拇指大的铁钉,近乎是钉死在台子上的,宛如乡间待宰杀的田鳝。
裸露在外的手腕,鲜血蜿蜒过?冰冷的祭台,一直淌入地面。
阿季……
他的瞳孔映着满地的血红,试图拖着沉重的铁链爬向对方。
“你?们还是太不知?道轻重了,不让你?亲眼见一见,恐怕不会?明白忤逆我的下?场。”
女?人?将手中的匕首挽了个轻巧的花,极尽徐缓地拿指腹拂过?刀刃,柔声无奈,“别怨我,这也是怕你?今后又生了要逃跑的心思,抓起来太麻烦,只好一劳永逸咯。”
“看好了。”
她在少年目眦欲裂地注视下?眯眼笑,“这就是‘取眼’的全过?程。”
不要……
他在心里?想。
不要……
术士们得?其一声令下?,迅速翻手结印,密密麻麻的符咒彷如蛛网,从四面八方围合,爬上祭台中间的那具身?体,像过?境的蝗虫,将对方吞没其中。
四周的光顷刻明灭不定。
而季尚且醒着。
他目光瞧着居然无比清明,既没有?闭眼,也没有?破口大骂,面色平静地见那女?人?走到跟前。
每一个岐山人?仅能提炼出一只“眼睛”。
需要在将全身?的灵力逼入头部的刹那,摘下?整颗眼球,才算术成。
她动作轻巧而熟练地划开了他的眼尾,鲜血顷刻流了出来。
“阿季!——”
他朝前伸出手去。
与此同时。
台上的少年转过?视线,隔着森冷的刀刃,他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他的眼神,一如往常站在村中听大言不惭的胖子满嘴跑马时的样?子,无奈而悠远,无奈里?还带着一点抱歉的愧意。
奚莫名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刀俎下?的阿季冲他似是而非地一笑,钉着的掌心手指倏地并拢。
像往常无数次救他于危难中一样?,将他连同那沉重的铁链一齐拎了起来,径自砸开了头顶的房檐,扔出屋外。
“哐当”一声巨响,伴随着碎瓦断木,他被?抛掷半空。
正当奚成功脱困的一瞬,暴虐的强光陡然大炽,堪堪从他刚离开的那间密室发出来。
阿季整具躯体都亮起了滚热的金光,女?人?警铃大作,几个术士施法欲遁走却已经迟了。
“怎么回事?”
“跑啊,快跑!”
他没来得?及回头,爆炸的气流将他又一次推到了更远的地方。
奚至此才看到这片新牢房的全貌,冲天而起的大火浪头一般顷刻将整排屋舍尽数吞没,地动山摇,震耳欲聋。
嗡嗡的鸣叫自耳朵里?蔓延开——
原来他口中的那个底牌是指的这个……
少年未及摔落在地,半途便一个怀抱用力接住,他满头满脸的血登时糊在了对方绣纹精细的锦缎上。
那人?飞快打?量过?他的伤势,往他口中塞了一粒冰凉的药丸,作势便要再往起火的房舍跑去。
然而下?一波爆炸接踵而至,她不得?不掩着头脸,于滚烫的热流前刹住脚。
四溅的碎石裹挟着燃烧的火焰铺天盖地砸下?,仿若经历了一场天火流星,别说是活人?,残垣断壁也未必能留下?。
她简直睁不开眼,连忙跑回来背对着火光将他护在怀里?。
目之所及的苍穹被?晕染出橙红的颜色,浓烟滚滚,一直升上了雾蒙蒙的天。
不管阿季一开始的计划是什么,奚总感觉他最终都达到了目的。
手刃了害死兄长的仇人?,炸死了囚牢中深陷炼狱的同族,这条命很值了,纵使死无全尸想必也没有?关系。
奚甚至觉得?,或许他从头到尾都是这样?打?算的。
就没想过?要活着回来。
只不知?听见那些一起长大的情谊,他会?在心中作何感想?
如今却也无从得?知?了。
无论如何,“猎人?”城郊的据点夷为了平地,今后对大家的威胁会?更小一些。
按照那个女?人?的说法,她若不死,大概迟早能找上门来。
自从回到村子,奚便沉默着一言不发。
他目光呆滞地任凭母亲上药、包扎,跟谁也不讲话。
少年在真正长大成人?之前,率先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是表面安宁祥和的小山村无法遮盖的残酷绝望。
他坐在季家院外的大树上,看明月爬上枝头,遥远的空山虫鸣鸟叫,清辉漏在他迷茫的脸颊。有?那么一瞬,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
突然,身?侧的枝丫轻轻往下?沉了一沉。
他神情茫然且空洞地转过?眼。
那人?并不看他,兀自清了清嗓,像怕气氛尴尬似的,将手中的排箫沉默又安静地放在唇边。
迎着孤零零的月光,萧声幽咽凄婉,悲切苍凉,曲子里?仿佛卷了细碎的灵气,怆然沉寂,能安抚一切不平与百感交集。
他的心跟着空灵的旋律安静下?来,忍不住闭上眼,由冰凉的月影洒落满身?。
柔软的小调低吟高唱,与吹来的夜风交错缠绵,亘古不散地飘进山林之间。
一曲终了,她把排箫搁在腿上,“白天在村里?随便听来的,你?娘说,你?小时候不高兴了,一定要人?吹小曲儿才能哄好。”
少年喉中轻轻一番吞咽,欲言又止地启唇时,听到她开口:“这不怪你?,是世道艰险,你?不要自责。”
奚微一怔忡。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直面祭台上的秘术吓得?魂不附体时,唯有?她看出来他是在为什么而遗恨。
他神色里?百转千回,咽喉无端隐隐作哽,唤道:“姐姐……”
话音刚起,那只手蓦地放在脑后把他拥进颈项,掌心托着发丝轻抚,力道不轻也不重。
一股幽微的花香猝不及防地钻入心脏,安全,温暖,暖得?让他无所适从。
她隔着鬓发贴在额角上,手臂搂着他的后背,深切地低低轻叹:“对不起,要是姐姐能来早一步就好了。”
说不出为什么,奚闻得?此言的刹那,双眸乍然一酸,他下?意识的将眼睛埋在她肩上,埋进光滑轻软的绢纱,第?一次敢伸出手去回抱她。
即便知?道不应该,不合时宜,不能僭越,可他还是抱住了。
她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柔声安慰,没有?介意脖颈边浸湿的那片纱衣。
漫山的花枝蔓草,露华天霜,皆在晚来的疾风里?簌簌地洒落,淅淅沥沥像场小雨。
奚想不起那天夜里?的月亮是几时沉下?去的,他太久没有?好好睡一觉,大约是靠着树睡着了。
而恰是在这之后,她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岐山村。
谁也不清楚“琳姑娘”究竟是因为何事突然要走,也不清楚她是几时动身?的,总之她不在了。
就像来时那么突兀,她走也走得?悄无声息,只留下?一支排箫搁在空屋的桌角。
那年是个多事之秋。
不知?是由于阿季在山外闹出的动静让族长耿耿于怀,还是由于琳姑娘的失踪,族中的老一辈到底觉得?不踏实。
因此没过?多久,全村便弃了原来的地方,举族搬迁,往大山的更深处迁移。
深山中更荒凉,也更险峻,要重新开垦田地,布置阵法结界,熟悉周遭环境,每一样?都不是小事,都都花费许多精力。
村里?从上到下?没人?闲着,小孩子也当半个大人?用。
就在族人?们于新的土地上落脚扎根,起建屋舍的时候,某一日,慌慌张张的守村人?冲进族长的居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灵气……灵气变浓了!”
连奚也能感觉到,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周遭可以?调配的灵气陡然清晰了数倍。
他们这地方本就地处“三六九等”的第?九等,灵力原本不过?微末能用而已,那细小的变化让贫瘠的土地立刻焕发出了生机,大雾笼罩的天也跟着蓝了不少。
怎么回事?
灵气复苏后的世界乱成了一锅粥,对于外围的人?们而言这是意外之喜,可在鼎盛之地的中原却截然相反。
权贵与大能们恐慌万状,坐立难安。
独属于此地的灵气正不断外泄,也就意味着,将来哪怕是最下?等的蝼蚁都能与他们共享同等的日月精华。
这还罢了,原先擅使的术法与杀招打?出去,威能竟减弱了大半!
而生在灵气中心的人?今后将再无法凭借得?天独厚的优势轻而易举地修成灵骨,问道筑基。
九州格局将大洗牌,这人?间要变天了!
一时间各地造反的、抢夺资源的多不胜数。
到处乌烟瘴气。
外面打?得?如何洪水滔天,岐山部并不知?晓,这一异象带给他们最重要的变化,不是土壤肥沃,也并非修行事半功倍。
而是岐山族诞生的后代,从此没有?了天赐神力的“眼睛”。
毫无缘由的,村里?先后产下?的婴孩皆与寻常外族人?别无二致。
他们变成了最普通的“凡人?”。
这简直是整个部族的福音,意味着从下?一代起,他们兴许就能堂堂正正地为人?而活。
等到下?下?一代,再下?下?一代,百代千秋过?后,世间再不会?有?“眼睛”。
是天大的喜事。
岐山族在举手相庆,而另一边,盘踞各地的“猎人?”则如临大敌。
率先发现这个现象的还不是流落在外的岐山人?,“猎人?”们手里?待出生的婴儿最多,当即就认识到大事不妙。
巨商家财万贯,可以?随时撤资改做别的买卖,世代以?“眼睛”为生的“猎人?”短时间内可改不了行。
这世上要没了“眼睛”,那“猎人?”们怎么办?
喝西北风去吗?
于是旦夕之间,所有?还带着“眼睛”的岐山人?顿时就成了珍稀之物。
“猎人?”们都意识到他们将是世间最后的一批“眼睛”,不会?再有?更多了。
以?后在灵气大乱的九州,这东西将会?是天价!
那些修炼一塌糊涂的权贵们没了灵力的遮羞布,岂不是争着抢着要买,何等珍贵!
很快,一场空前绝后的捕杀就此开始,比以?往每一次都要来得?凶狠激烈。
先是各地圈养“眼睛”的屠宰场纷纷取出手里?所有?岐山人?的眼目,横竖生下?来的孩子也已泯然众人?,再留着也无甚意义。
紧接着是曾经有?过?风吹草动的山林、湖泽,一片一片遭到地毯式地搜索排查。
“猎人?”们自己也内斗,为了抢夺资源打?得?不可开交。
再后来,没了仙山灵气护持的高阶术士们也接连加入,毕竟“眼睛”算是一件能傍身?的法器,自然是多多益善。
术士一旦参合,情况立刻变得?愈发严峻起来。
他们的修为非“猎人?”可比,寻常障眼法的结界神识一扫立刻见端倪,比靠搜山的方式不知?便捷多少倍。
藏在暗处的岐山部族陆续被?翻了出来,近乎无所遁形。
村子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
哪怕窝在山中,大家也能感觉出世道的兵荒马乱。
族长一天要从法阵边缘视察好几回,青壮年几乎全部出动,围守在村庄四周待命。
守村人?们则是连睡觉都免了,彻夜不休地盯着结界,留神着山外的一切风吹草动。
但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被?找到只是时间的问题。
终于,在某个初冬的清晨,已经连着几宿没合眼的奚听见门外凌乱嘈杂的声音。
他昏昏欲睡的神智立即清明,张开双臂挡在两?个弟妹身?前。
只见房门嚯地打?开,母亲出现在门外,拉起三人?便往外走。
“娘,出什么事了?”
他抱着妹妹牵起弟弟,边跑边问,“我们要去哪里??是不是‘猎人?’找来了?”
母亲没有?回答,脚下?生风地一路横穿过?山村。
当他们抵达村外的密林时,放眼一望,满地是挖好的大坑,个个纵深丈许有?余。
全村的青年人?都在扛着铲子忙碌。
奚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激灵。
他听说过?这个术法,是岐山部不外传的禁术。
以?至亲之人?的血肉骨骼作为养料,可保身?体长眠数年不死不灭。
土坑之中,父亲已经坐在了那里?,手腕上牵出三根猩红的筋脉,似乎等了他们有?一阵。
“爹,娘,你?们……”
奚没来得?及问,母亲便不由分说地推他们进坑内,将筋脉一一扎进兄妹三人?的掌心。
温热的血液即刻涌入体内,他不可抑制地,立刻有?了困意。
“不。”他猛地摇头,“我要跟你?们一起!”
少年企图去拔掉那根流淌着血液的青筋,被?母亲一把拦住。
“率先保全小辈这是大家的意思,不止我们,旁人?也是这么做的。奚,听话!”
他让这一声喝住,目之所及中,近处熟悉的族亲们正抱着自己的骨肉作最后的分别。
人?们的话音那么悲切柔软,寄托着从此永不再见的哀思和眷恋。
母亲劝得?温和却果决,“如今大地灵气恢复,未来会?比现在更有?希望,好好活下?去,去看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人?间。”
年幼的弟妹懵懂无知?,很快在术法的作用下?沉沉入睡,而他怎么都不肯闭眼,死死地握住母亲的手。
他很清楚,当他醒来之时,便是父亲周身?血肉耗尽的那一刻。
他会?为他们三个流干最后一滴血。
“可是……”
边上的男人?沉沉地叹了口气,唤道:“奚。”
那不算温厚的大掌摁在他的头顶,半是不舍半是安抚地揉了揉。
“以?后爹娘不在身?边,要学着照顾自己,你?是家中最年长的一个,两?个孩子就交给你?了,要好好护着他们。”
他忽然悲从中来,大声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留下?来,我跟换娘,让娘跟着弟妹们一起——”
“阿奚。”母亲将他的手放了回去,极尽平静地打?断少年慌张的奢望,“村子不能没有?人?守,来犯的敌人?会?发现端倪,若他们知?道这个秘密,大家就都活不成了,娘必须留在这里?。”
奚:“可是……”
“你?记住。”
她拔下?头上的发钗塞进他手中,继而狠狠地一推。
少年被?她攘到了土坑上。
挣扎着要再爬起身?时,头顶的泥沙已经席卷而下?。
“这个术法不是万无一失的,期间会?出现什么意外谁也说不好。”
“如果……”她顿了顿,却没有?往下?说,“你?要好好活下?去,认真活下?去。”
他朝高处的人?伸出手,两?边的泥土覆下?,先盖住了父亲的脸。
“即便没有?我们,你?一个人?,也要活下?去。”
“知?道吗?”
涓涓细流一寸一寸渗进血脉,他意识不自控地逐渐模糊,那只探出去的手维持着五指紧扣的姿势,深深嵌进松软的泥地里?。
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广阔莹白的天。
云海苍茫,成群的飞鸟辗转盘旋。
然后迅速地暗了下?来。
第114章 番外·奚临往事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在?一种深沉的?漆黑中无法自拔地长眠着。
睁不?开眼,集中不?了精神,凝聚不?起思绪。
浑浑噩噩。
似乎过了一段十分漫长的?时间, 有?一道强光打在?他的?眼皮上?。
久在?暗处的?人乍然受此惊扰, 倍感不?适地皱了皱眉, 自然而然地开始苏醒。
耳边的?声音先是遥远, 随后渐渐临近。
“阿奚哥。”
“阿奚哥!……”
视线里?出现?一张恍惚熟悉的?脸,奚盯着她半天没能回过神, 大?脑仿佛僵住了, 任由?对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隔了好一阵才想起来。
是伍大?叔家?的?小荣。
紧接着少年的?瞳孔骤然清明,遗落的?记忆纷纷拼凑出沉睡前的?景象。
猎人、部族、爹娘、秘术……
“还好你们都活着,否则这里?真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她面上?的?兴奋难以言表,头脸满是泥,狼狈得像个猴, 是徒手将他们挖出来的?。
他喃喃自语:“小荣……”
正在?这时, 身侧的?弟弟睡眼惺忪地拂开尘土坐起身,哑着嗓子唤了句“哥”。
他悲喜交加, 无暇顾及别的?, 连忙搂住他:“阿南。”
“小阿南也没事, 太好了。”
女孩子欢欣若狂,转而问?道, “对了,梨子呢?她跟你们埋在?一起吗?”
奚立刻转头, 向另一边妹妹的?所在?看去,刚劫后余生的?神情却蓦地一怔。
泥沙底下露出的?是一根纤细的?白骨。
父亲扎入她体?内的?筋脉竟在?经年累月间松动脱出,青筋的?这头已然干枯萎缩, 妹妹没能挨到重见天日的?这一刻,活活饿死了。
若非如此,仅凭一人的?血肉也不?会供给他与弟弟活到和小荣一样的?时日——她家?是独女。
少年对着那具瘦小的?白骨愣了半晌,流露出悲悯之色。
这恐怕便是娘临走前所说的?“意外”。
谁也无从预料的?事。
他同小荣一起将梨的?尸骨刨出,边上?紧挨着的?就是父亲。
记忆中最后看到的?还是他高大?沉默的?身躯,而今再见,已余下一副干瘪的?皮囊。
好像自己不?过睡了一觉,再睁眼,父亲骨血皆已抽干,基本辨不?出人形,唯有?那双突兀的?瞳眸依稀还有?旧日影子。
他断气多时,是未尽的?秘术保持着尸身不?腐。
三?人重新安葬了至亲,开始在?山中徘徊搜寻,想找找看有?无幸存者。
时过境迁,自那以后不?知过去了多少年月,原本贫瘠的?山丘长成了郁郁葱葱的?密林,植被一层叠着一层。
旧的?痕迹全然被覆盖,那些过于明显的?地貌改变却清晰地留了下来。
从他们所在?的?丛林再往前,沿途的?大?坑便一个接着一个,密密麻麻,全是开凿挖掘的?遗迹。
阿南和小荣下意识地一人抱住了他一条胳膊。
凹陷的?土坑在?雨打风吹之下生出了细细的?绒草,花木繁茂,每一个都足有?丈余深。
可见当年沉睡后,村子并没逃过浩劫,术士们将后山的?族人尽数刨了出来,土坑有?新有?旧,显然来了不?止一次。
恐怕半数以上?的?族亲未能幸免于难,他们是碰巧埋在?一片斜坡上?才逃过一劫。
此时的?山林空无一人,灵气清新得浸润肺腑,林子里?皆是清脆的?鸟叫,飞禽走兽多得难以置信。
两个孩子毕竟还小,追着一只花花绿绿的?雀鸟一路跑到山崖尽头。
前方是静谧深邃的?幽谷。
小荣拢着嘴对空山大?喊。
阿南见状也学?她的?样子嗷嗷叫嚷。
奚在?原本应该是村落的?地方来回转悠好几遍,才终于从陈泥下翻出一只褪色的?碎陶器。
女孩子正抱着一捧刚摘下的?鲜花兴高采烈地跑来要?给他看,远远地却望见他半蹲在?地,对着手里?的?陶片垂目发呆,俩小孩立刻很?有?默契地停在?原地,不?敢轻易上?前打搅。
从前聚在?月下喝酒唱歌的?热闹小村,如今就只剩下他们三?人,活在?这个陌生又遥远的?时代。
荣抿起唇兀自思忖片晌,忽然张口道:“大?哥!”
奚不?明所以地抬眸,那边的?小姑娘已经跑了过来,嗓门洪亮地重复道:“大?哥!”
“我在?这世上?反正没有?亲人了,以后你就是我大?哥,我亲大?哥,我认你当哥哥好不?好?”
他先是一愣,刚站起身,沾着露水的?花叶便猛地扑他一个满怀。
而阿南有?样学?样,两人抱着他的?腰谁都不?肯松手。
少年抚上?二?人的?头,随后目光柔和:“好。”
“我也没有?妹妹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
秘术还让他们保持着沉睡前的?体?格与年纪,彼时阿南不?到七岁,小荣则大?他三?岁,而奚已过十六,毋庸置疑地成了三?人中的?主心骨。
这是他在这个物非人散的世界最后的亲人了,是唯一知道他来龙去脉,存着他一点过往回忆的?人。
三个半大不大的孩子相依为命,在?山中混了十余天。
光靠野菜野果不足以充饥,两个小的?还要?长身体?,奚左思右想,才决定出去探一探。
他尚不?知此时的?外面到底是什么样,起先没敢带弟妹们同往。
当初自己还跟着阿蒙去过一趟小镇,于是凭着印象翻出了大?山。
再度站在?昔年入城的?山道上?时,他几乎傻了眼。
只见城镇扩大?了数倍,外墙甚至都有?了斑驳的?古意,浩瀚巍峨的?城墙一眼望不?到头,城中高挑的?檐牙从墙上?跃出,数不?清是建了多少层,迎着夕阳的?余晖高耸入云。
这个时代的?灵气仿佛不?要?钱,走到哪里?都那么充裕,撒一把种子,随随便便就能长得硕果累累。
而令他们惊讶的?是,“猎人”们好像也随之消失了。
牢房废墟上?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屋舍,集市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叫卖的?不?是吃食日用,便是稀奇古怪的?异兽奇珍,再没有?商贩拉着一车车的?岐山人漫天要?价。
“大?哥,感觉他们都不?认识我们诶!……”
小荣正在?惊奇地大?呼小叫,被他一个眼神制住,赶紧捂着嘴收敛了。
现?在?即便大?喇喇地走在?街市上?,路人对于这双异色的?瞳孔也顶多是奇怪,并不?知晓它有?着怎样的?含义。
自那之后三?千年了,岐山部纵使有?人安然逃过一劫,其后代也再无异能降生,历经千年繁衍,早就淹没于茫茫人海之中。
寻常人谁还会知道当年活着的?“眼睛”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他们从此不?必再东躲西藏,能随心自在?的?,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当年父亲心不?在?焉地一句发愿,眼下竟已成真。
城里?自然比山中物资丰富得多,三?人找了间破庙住下。
奚起先也到处想法子弄些钱两和吃的?,但“古都”不?是良善之辈能轻易生存的?去处,少年自小在?山里?长大?,心思单纯得就一根筋,被骗了几回,吃了几次亏之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市井的?生存之道。
他们开始提前埋伏在?商人进货运货的?必经之路上?,两个人声东击西,一个人趁火打劫,偷来的?若是吃食就留着果腹,若是绸缎布匹便等入夜,去见不?得光的?蝙蝠巷低价倒卖。
小荣格外机灵,又是个女孩子,极容易让人放松戒备,有?她在?,小花招简直屡试不?爽。
久而久之,他们混得如鱼得水,偶尔余粮多的?时候还能接济一下街头巷尾吃不?上?饭的?小乞丐。
附近眼熟他们的?商贩老远见了就骂骂咧咧,可都追不?上?,最后只能忿忿地摇头作罢。
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得手,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碰上?运气不?佳给抓到,总少不?得挨一顿毒打。
挨打的?事一向是奚替他俩担着,他到底年长些,骨头比两个小辈皮实。
废弃的?破庙经过三?个人修修补补,终于有?了一点家?的?雏形。
白天在?古都闹了事回来,夜里?就点一盏破旧的?油灯,由?阿南举着,小荣替他处理伤口。
那一年除夕,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大?箱的?烟花,以及一袋面粉和精肉,三?人在?屋外大?雪纷飞之际,燃着盆炭火,嬉嬉闹闹地和面包了饺子。
子时雨雪刚停,阿南捧了热乎乎的?水饺出来,站在?院中看小荣点燃烟火。
劣质的?花炮十个里?有?六个都是哑的?,然而那场烟花还是格外的?漂亮,金色银色的?火光交织在?夜空上?,照得每个人的?脸五颜六色,明灭不?定。
等到俩熊孩子都睡着,奚才得片刻的?清闲坐在?窗边独处一会儿。
为防仇家?报复,他夜里?睡得浅也睡得少,每每无所事事,便将怀里?的?两件饰物取出,放在?桌上?月下细看。
长眠三?千年,醒来之后旧日的?一切都泯灭在?了光阴浩瀚的?长河中,仅有?母亲临别前塞给他的?珠钗,以及那支兽骨做的?排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铜制的?钗锈迹斑斑,他不?敢擅动,只反反复复摩挲着小巧的?萧。
皎洁的?清辉流水般从光滑的?骨面淌过。
他握在?手中,想起千年前依稀模糊的?人影,仰头瞥向遥远的?明月。
沧海桑田,她应该早不?在?人世了吧。
奚合拢五指,见身侧躺着的?阿南不?安分地掀开了棉被,于是抬手重新掩好。
在?那段难得平静的?日子,他曾以为一辈子或许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次年的?二?月十五是古都黑市一年一度开市的?盛会,黑市在?古都的?地下,其排场之大?不?输仙市,奚料到这天四处忙乱,必然有?空子可以钻,便带着阿南小荣偷偷潜入其中。
三?人于拍卖场的?后台分头行动,四处搜索。
冗长的?走廊像个迷宫,左右全是关着门的?房间,阿南一间一间地试着打开,几乎都上?了锁,忽然他发现?有?一扇仅是虚掩着,不?由?面上?一喜,想也不?想地就走了进去。
奚正跑去后门瞥了一眼守卫的?情况,冷不?防听见弟弟六神无主的?声音。
“哥、哥哥……哥哥!”
“你快来呀!”
他只当出了什么事,连忙迅速撤离,飞奔到阿南所在?的?房门前,随之而至的?还有?气喘吁吁的?小荣。
“大?哥,小阿南!”
奚:“阿南,怎么了?”
半开的?门扉外只看到弟弟木愣愣的?背影,他心急地一手推开,刚抬脚往里?走了一步,正对面那满墙挂着的?“眼睛”登时撞入视野。
猝不?及防地,与之面面相?视。
他眼皮蓦地睁大?。
颜色各异的?眼珠陈列于整齐方正的?格架之内,在?他们入内的?刹那,齐刷刷看了过来。
奚近乎愕然地定在?原地,脑子里?当场一片空白。
身后的?小荣禁不?住讶异地掩嘴,表情逐渐从怔忡变作了惊恐。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珠……”
“大?哥,这些,是那个‘眼睛’吗?”她忙去询问?他,“是我知道的?那个‘眼睛’吗?!”
奚却瞠目出神,而就在?这时,所有?的?“眼睛”不?知为何,目光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骤然狂躁不?安地骚动起来。
满室充斥着刺耳的?“叽叽叽”,尖锐的?悲鸣声此起彼伏。
小荣惊慌失措地躲在?他背后环顾四周,“它们这是怎么了?”
而他说不?出话。
那一刻,奚莫名感觉到心口一阵阵地揪紧,他开始喘不?过气,四面八方的?“眼睛”像来自四面八方的?凝视,带着某种强烈的?期盼直勾勾穿透他的?身体?。
他下意识攥紧了胸膛的?衣襟,白着脸大?口大?口呼吸。
耳边恍惚闪烁起嘈嘈切切的?人语。
他们在?说“救救我”。
救救我……
救我……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叫无边无际的?悲伤淹没,那是无数人的?痛苦与挣扎,无数人的?怨恨与诅咒。
年少的?,年老的?,男人女人的?恸哭响在?他脑海,无比强烈的?情绪呼啸着侵蚀他的?思绪。
那些遥远时空之外的?过去,每一场生离死别,每一个囚禁的?灵魂,每一次逃脱又再度被擒住的?无望。
母子相?残,满门尽灭,懵懂降世的?生灵迷惘无措。
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奚只觉眼睛热得发烫,内心不?可抑制地跟随着众生的?激愤怨怒起起伏伏。
他快有?些承受不?了那样滔天的?悲声,像是整个部族千百年的?不?甘全数压在?了他身上?。
突然好恨。
“大?哥!”小荣率先留意到他的?异状,“大?哥你怎么了?”
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
他心想。
为什么“我们”会落得这个下场?
“大?哥!……”
我们注定要?生不?能生,死不?好死,永无葬生之地吗?
满屋子的?“叽叽”声渐次达到了一个激亢的?顶峰,他指尖腾起一团黑烟缭绕的?火,想也不?想,便凭着本能的?愤怒抓向临近的?一只“眼睛”。
格架外的?结界居然让他轻而易举地单手破开了,眼珠落在?他掌中,一捏即碎。
鲜血四溅的?瞬间,奚却赫然听见灵台上?响起一句感慨万千的?轻叹。
那嗓音苍老而悠远。
“奚……”
他狂乱到六识模糊的?神志被这一声唤起一线清明,表情露出不?可置信:
“……族长?”
“什么?”小荣震惊地看着他,“大?哥你刚刚说什么?”
可连他自己也仍在?一头雾水,只讷讷地垂目打量着血腥的?掌心。
他分明听到了族长的?声音,就在?方才,杀掉“眼睛”的?当下。
——“你还活着,真好啊。”
奚猛地扬起头,茫然地朝高空张望,然而他什么都没寻到。
话音像缕青烟,一吹就散。
此时此刻因结界破损而受到惊扰的?守卫陆续赶来。
“什么动静?”
“有?小贼闯入,在?天字十三?号房内!”
“那不?是放头等贵重物的?地方吗?结界怎么可能说破解就破解的?!”
邪修们将三?人逮了个正着,却也纷纷被面前躁乱的?“眼睛”惊住,这场面太过诡异,无端令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这几个臭小子干的?!”
混迹黑市的?邪祟绝非等闲之辈,凭他的?修为根本接不?了几招,很?快就让人拎了出去,用力掼在?地上?。
一只“眼睛”的?价格千金不?换,这番损失之重大?,拿他们三?人的?命也不?够抵的?。
思及如此,邪修下手愈发狠厉,基本招招往死里?打。
旁边的?阿南和小荣皆被控制住,只能挣扎着乱踢腿叫嚷道:
“你别伤我大?哥!敢伤我哥……大?哥!”
奚原就由?于体?内异样的?变化?难以集中精力,邪修连着踹了好几脚,一把揪住他的?头往冷硬的?地面猛撞。
怀中他贴身揣着的?小布包就此滑落出来,珠钗和排箫滚了一地。
少年浑浊的?神情登时一凛,立刻伸手要?去够,对方的?靴子从天而降,一脚踩在?珠钗上?,毫不?留情地以威压碾成了一堆粉末。
——“率先保全小辈这是大?家?的?意思。”
——“好好活下去,去看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人间。”
——“以后爹娘不?在?身边,要?学?着照顾自己。”
他的?手还维持着探向珠钗的?动作,眼目一寸一寸瞪到了极致,眸中的?情绪居然是空白的?,只有?瞳孔在?不?断缩小。
“小杂种,偷东西偷到我这儿来了。”
邪修活动着手腕的?筋骨。
“今天就要?让你不?得好死。”
小荣:“大?哥!”
远处的?排箫撞碎在?墙角下,于视线里?越来越朦胧,恍惚有?了重影。
没有?了。
没有?了。
都没有?了……
忽然间,他眼眶淌出两行血泪,深褐的?瞳色漫漫浸染成鲜红。
周身浓烈的?黑烟暴涨开来,像团张牙舞爪的?火焰,转瞬把他整个人吞没其间。
奚空白的?眼底深处骤然腾起汹涌的?杀意,趁着那邪修吃惊的?空隙,咆哮着扑了上?去,陡涨的?力道竟单方面压制住了对方,像头狰狞的?凶兽。
那人一时竟没来由?地生出恐慌来,连还手也忘记了,径自让他扑倒在?地。
裹挟着黑烟的?手臂一拳接着一拳抡在?其面门,他嘴里?怒吼,吼得撕心裂肺,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在?催促他杀光这世上?的?所有?人。
一个不?剩。
这一幕或许是来得过于突然,谁都没能反应过来。
旁边的?邪修只见他压在?同伴身上?,拳头砸得那整颗头颅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大?半张脸碎成了渣,简直看傻了。
哪怕人早没了呼吸,厉鬼似的?少年还在?不?依不?饶地穷追猛打。
恰在?这个时候,其中一人联系起先前密室内的?所见,后知后觉地生出一个猜想:“喂,你们看他的?眼睛……”
“该不?会,就是‘那个’吧?”
小荣心头一“咯噔”,只听他们议论道:“真的?假的?,现?在?还有?活着的?‘眼睛’?”
“要?不?然房间里?的?骚乱怎么解释?”
“甭管是不?是了,挖出来看了就知道——快,快去找人,再去告诉老板!”
如今岐山一脉断绝,“猎人”搜捕“眼睛”的?技巧虽已失传,但挖眼睛的?术法并不?难,明白原理有?手就会。
得到消息的?邪祟们蜂拥而来,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弥漫着黑烟的?少年再如何凶悍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这时的?奚根本无法控制体?内暴虐的?戾气。
他几乎要?被癫狂的?情绪逼疯了。
当封印的?铁链锁住四肢,他浑身似烟似火的?黑气还未消散,旁人不?敢轻易上?前,便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地面。
目之所及是小荣和阿南心急如焚的?模样,耳边倒听不?见太多声音,全让族人铺天盖地的?愤怒遮蔽住了。
原来他不?是没有?“眼睛”的?。
奚躺在?那里?茫茫然地想。
只是因为自己的?“眼睛”一直沉睡着,未能真正地觉醒。
他幼时日日夜夜期盼的?异能,而今如愿以偿,却半点感受不?到喜悦。
突然间,四周好像出现?了什么变故,紧绷着的?链条倏地一松,黑市的?邪祟们挨个在?他眼前倒下。
奚浑浑噩噩的?脑中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对面一个清瘦如竹,宽袍大?袖的?背影旋身而落,摇着扇子似乎在?说些什么。
直到萦绕在?灵台上?嘈杂的?碎语声渐次退却,他才听见点只言片语。
“一群鼠目寸光的?东西,见着‘眼睛’就只会摘,和当年那帮没脑子的?术士有?什么分别。”
“暴殄天物。”
那人的?口气透出冷傲的?轻蔑,似乎压根不?在?乎得罪黑市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转而先去问?两个弟妹。
“诶,小鬼,你们打哪儿来的??家?里?的?长辈呢?”
小孩子戒备地看着他,但眼神还是暴露了奚作为家?中脊梁的?事实。
锦衣人于是转过身,高高在?上?地垂目,用脚尖轻轻拨了拨地上?的?少年。
“喂,以后愿不?愿意跟我混?”
“我对挖人家?的?眼睛不?感兴趣,这点可以向你保证,但我对你的?眼睛本身很?感兴趣,若肯跟我合作,我替你护着那俩拖油瓶子,怎么样?”
他没有?选择,因为很?快就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黑市的?追兵虎视眈眈,小荣不?知所措,只好别无他法地被迫接受了此人的?庇佑。
奚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明夷捡回去的?。
那时候的?城主还不?是城主,雍和也并未建立,他只在?古都僻静处有?一间大?宅院,身边跟着一帮随从,仅此而已。
奚起初并不?信任他。
这么些年一路走来,觊觎“眼睛”的?人实在?太多,他不?相?信会他会没有?企图,可自己又确实需要?一个地方躲藏静养。
少年索性按兵不?动,见机行事。
而此人也不?催促,似乎他们爱住多久就住多久,想走也随时请便。
大?概是为表示诚意,明夷率先对他坦白了来历,声称是因为犯事,遭到仙门的?驱逐,便干脆改投邪修。
很?奇怪,他明明是正统修士出身,对于“眼睛”居然颇有?研究,奚自己还没弄明白自己“眼睛”的?能力,接触没几日,他倒是摸清了来龙去脉。
“你体?内的?那些黑烟我拿回去琢磨了两天,不?像寻常走火入魔滋生的?魔气,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警惕地坐在?床边不?说话。
明夷:“像怨气,不?是仙凡两界的?东西,是源自幽冥,亦或是这天地间徘徊不?散的?怨愤仇恶,一并加诸在?你身上?,借由?你向世人宣泄。”
奚原本没搭理他,闻言下意识地开口:“什么人的?怨气?”
其实问?出来的?瞬间,他就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对面的?锦衣人似笑?非笑?。
“这些怨气不?找旁人偏偏只找上?你,是什么人的?怨还用我说吗?”
岐山族数千年枉死的?孤魂,数千年的?不?甘与不?忿,在?降生那一日就倾注进了他的?眼里?。
然后又于三?千年间不?断聚积膨胀,最终变成今日的?模样。
“你自己应该也感受到了黑雾里?的?异常之处,仅仅是毫无章法的?挥拳乱打,都能轻易将几百年修为的?人毙于掌下,有?这种力量傍身,想必到哪儿都不?会吃亏的?。”
明夷说完顿了顿,十分随意地“提醒”,“不?过凡事各有?利弊,能不?能控制好它,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奚缓缓抚上?眼皮,知道如果不?是他,自己未必能将血液里?暴虐的?戾气平复下去。
他怀疑而戒备地抬眸:“听上?去你很?喜欢这只‘眼睛’,难道你就不?想要?吗?”
“哈。”
眼见臭小子在?试探自己,他轻慢地抹开扇子哼笑?,“少来套我的?话,告诉你,我要?是铁了心要?挖你们仨的?眼睛,还能容你坐在?这儿跟我阴阳怪气?”
“要?动手我早动手了。”
是这个道理。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不?解地问?:“那你到底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精巧的?扇柄戳在?他臂弯。
“我一样是要?用你的?眼睛,但我不?是靠挖的?,不?伤你性命,不?损你身体?。”
“不?止要?用你的?眼睛,我还要?用你整个人。”
奚皱起眉,听不?太明白,“你要?我成为你的?手下?”
他将信将疑:“不?用取眼的?秘术,还能怎么用我的?眼睛?”
“现?今已经没有?活着的?正统岐山人了,杀一个少一个。”
他将折扇在?指间绕了个花,“要?取你的?眼睛何其容易,可取出来也不?过就一只,这‘眼睛’也仅供一人可用,充其量不?过是在?我手里?多一个能用奇招的?打手,那我何不?直接招你入麾下,还能省去不?少麻烦。”
“我不?是那些爱收藏古董的?大?老板,没有?把眼睛挂在?书房里?的?爱好。”
“我要?的?,是你的?血。”
奚:“我的?血?”
“世人只知道岐山部的?眼摘下来能当自己的?东西来用,却不?知,融合了‘眼睛’的?血,照样可以。而‘眼睛’仅有?一只,血却是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的?。”
他说完敲敲桌子,“放心,不?会把你抽干,我知道细水长流的?道理。”
明夷不?紧不?慢地扇扇子,“此事不?强求,你自个儿考虑吧。”
“大?门就在?北边儿,想走也不?拦你。”
他们兄妹三?人身怀“眼睛”的?事,恐怕早已传遍了黑市,一旦走出这道门,必然会遭围捕。
少年很?明白趁机朝自己伸出的?这只援手未必没有?歹心。
但他确实走投无路了。
大?宅子里?有?吃有?喝,有?高床软枕,有?短暂的?安宁。
奚虽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让黑市的?邪祟们不?敢登门要?人,不?过可以肯定,此人的?确有?些能耐,至少他能护着两个弟妹。
明夷对他的?眼睛有?兴趣,又想要?自己替他办事,总的?来说是有?求于他。
只要?所图是他那就没关系了。
哪怕真的?要?摘他的?眼睛也无所谓,若阿南和小荣能平安长大?,他可以不?要?这条命。
“好。”
奚应下来,“我答应你。”
明夷搬出了血契卷轴,他大?概是懒得一一列举条件,仅提了一个要?求,有?生之年替他办一千件事,不?得推辞。
而奚也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要?他确保弟妹二?人的?安全,为他们三?人提供庇护,以及——
“你,还有?你的?下属不?能碰‘眼睛’,取眼睛也好,用别人的?眼睛也罢,交易买卖都不?行,如果我看到了,算你违约。”
契约敲定的?第二?天,明夷便将隐藏瞳色的?术法教给了他。
黑市的?盛会持续了整整十日,待散场之后,他冒着风险又独自回到此前大?战过一场的?街上?。
虽然知道希望很?渺茫,奚还是低头四处寻找,祈盼着藏污纳垢的?古都不?会有?人在?意,那东西还在?。
哪怕是让他捡到几块碎片也好啊。
然而少年转了半日,一无所获。
母亲留下的?珠钗已化?作齑粉,风一吹什么痕迹都不?剩了,排箫想必也让好事之徒捡去,扔在?了不?知哪个污浊的?沟渠中。
他尽管早有?预料,心头依旧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长长久久沉默地矗立在?原地。
夕阳散漫的?光疲惫又灿烂地打在?他颈窝,照得少年人半个身体?皆陷在?阴影里?。
忽然,街边那面食店的?老板试探性地打量了他几眼,不?确定地走上?前。
“诶,小兄弟。”
奚懵懂地转过头,就见那老汉递来一支摩挲得光洁的?排箫:“这是你那天掉的?吧?”
他目光倏忽一怔。
眼前的?骨萧完整无缺,除了几道不?太分明的?裂纹,一眼看不?出碎过的?痕迹。
他两手颤抖地接了过来,只听对方笑?道:
“嗐,那帮走狗嚣张惯了,路边的?猫都要?踹两脚的?。我见你这么宝贝,想来它对你一定很?重要?,正巧我祖上?有?点手艺,便试着补了一下。”
奚脑中嗡嗡耳鸣,快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发钗是坏得太彻底没法子了,好在?这支萧还能救一救。”
“补得不?好,可不?要?见怪啊。”
仿佛是失而复得后的?欣喜,他错愕且呆愣地将萧合拢在?掌心,嗓音近乎是哽咽的?。
“没有?……”
他扣进胸口,低头重复,“没有?,很?好了。”
“谢谢。”
第115章 番外·奚临往事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
兄妹三人就这样在明夷的宅院里住下了。
不得不承认, 此人在细节上?照顾得十分周到。
也许是为?了安他的心,不仅辟出一座单独的小院供他们居住,更?吩咐左右不可随意打搅, 还特地找了一位靠谱的先生, 来教小荣、阿南读书习字。
他们自三千年?前?匆匆而来, 尽管在古都摸爬滚打了一段时?日, 但学?的多是下九流的东西,对于这千年?岁月, 对于如今九州的现状, 可以说两眼一抹黑, 正需要一个?人来细细讲解。
这先生请得恰到好处。
偶尔得空,奚也会站在旁边听上?一阵。
签下血契之后?,他对自己这条命就已经没什么?念想了。
按照凡人的寿数,一千件事一辈子也做不完,何况福祸相依, 生死难料, 或许不到寿终之日,他就会死于非命。
算是把此生打包卖给了对方?。
好在根据典籍上?记载, 血契一物的确不容作假, 他写的是要保弟妹平安, 哪怕自己死了,明夷一样要履约。
最初的几年?里, 一切风平浪静,小院子好似远离是非的人间桃源, 白天?小荣和阿南打打闹闹。
不能上?街去?,两人便想法子弄来一条小狗,听完了课就围着那小玩意打转, 闹腾得满屋鸡飞狗跳。
奚则在明夷的指点下,跟“眼睛”磨合。
他还不怎么?会用这股力量,常常失控。
每次暴走便像在发疯,疯得六亲不认,神志不清,只能靠封印术来制衡。
“我告诉你,长此下去?不行的。”
明夷面色严肃地在旁提醒,“控制不了自己,迟早你连最亲的人也杀。”
他的“眼睛”和同族的人都不一样,是真真实实最危险的存在,危险到连他也没法左右。
奚反复跟天?地间的怨恨拉扯,跟自己的怨恨拉扯,控制不了意识他就用针尖去?扎心脉,扎到“眼睛”向他妥协为?止。
足足耗了有一年?,才终于能在略清醒的情?况之下保持自我。
成功的第?一天?,明夷就带着他出去?,找了个?邪祟试手。
那是很玄妙的境界,奚至今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当他将整个?人交给“眼睛”的时?候,会进入一种截然不同的状态里。
无畏疼痛,不顾后?果?,把杀戮进行得十分快乐,但凡嗅到血腥味,都会让他有强烈的复仇快感,兴奋得若癫若狂,甚至下意识地忘记自己是谁。
只凭着本能无休无止地杀下去?,杀下去?,杀到筋骨尽碎,力竭形枯。
彼时?,明夷看在眼中,不由?得感慨万分。
这还仅是十几岁的水平,等再过两年?成了年?,那实力简直不敢想象。
太疯狂了。
真像是有一族的意志站在他背后?一样。
他忍不住想,恐怕即便摘了奚的眼睛,当世也没有一个?修士能适配得了。
这双聚满了岐山万万亡魂悲怨的瞳眸,只会将企图索取的外族人烧成灰烬。
明夷当下心念一动,便自作主张给这团灼热的黑烟起了个?名,称之为?“煞气”。
意为?凶煞之气,寓意不祥。
掌握了“眼睛”没多久,奚开始跟随他早出晚归,经常一走就是好几天?。
明夷上?哪儿都带着他,也不全是为?了打打杀杀的事情?,偶尔是去?别的城镇探访,偶尔是跟什么?人密谈,倒有些要让他长长见?识的意思。
奚一直不明白他究竟是做什么?的。
听周围的人客客气气地叫他“老板”,只当是个?生意人。
他总感觉明夷好像特别需要钱,明明大宅子大院子住着,穿金戴银,仍旧对赚钱有某种超乎寻常的执著。
也不知道他要那么?多钱有何目的。
昔年?的城主势力并?不大,目光还只着眼在买卖交易上?,遇到的多是商场的劲敌与仇家,对付起来不算麻烦。
他似乎颇有手段,不过半年?时?间,就拿下了古都。
而所有雇佣来刺杀他的邪修都在奚的面前?折了跟斗。
商行顺利落到了他手中,街巷大小商贩有不服的全挨过一遍揍,知道他跟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不好惹。
奚早在一年?一年?的岁月间长大,从少年?抽条蜕变,面容愈发显现出青年?人的模样。
到了那会儿,他已有过数次与人交手的经验,许多时?候并?不清楚死在手里的是些什么?人。
他不关心,更?不在乎,只把自己摆在杀手的身份上?。
血契安排他杀什么人,他就杀什么?人。
那是他对旁人的生死逐渐淡漠的开始。
除了家里的两个弟妹,奚对谁都无所谓。
天底下没有人的命能比他们重要,只要能保他们平安无忧,让他杀谁都可以。
从小到大,见证过的那些死别麻痹着他的感知。
然而在戾气被压制住,神志重新恢复清醒时?,奚仍旧会感到一丝陌生的空虚。
被煞气支配后?的情?绪让人既恐惧又迷惘。
每每低头看见?满手的血腥,一地的尸体,他总觉得自己不太像自己了。
甚至茫茫然地生出困惑:
我还是我吗?
如果?那个?迷失在仇怨里,嗜血嗜杀的人不是我,那我现在究竟是谁?
他眼底的疲惫日渐加重,每次从“煞气”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脸色便会难看几分。
“大哥,你很累吗?”
小荣懂事得早,知道他在外面辛苦忙碌是为?了他们两个?,但凡奚回家,总会提前?熬好鸡汤给他补身体。
“是不是明老板使唤你使唤得太勤了?要不休息几天?吧,他不会说什么?的。”
奚表情?柔和地摆摆手,示意她不用管。
跟明夷安排的事关系不大。
自从在黑市的库房中,毁掉了那只属于族长的眼睛,他就没再睡过一天?好觉,几乎是彻夜失眠到天?亮。
族人的怨憎和絮语一旦入梦便萦绕于脑海,重重愤慨铺天?盖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担心自己终有一日会走火入魔地疯掉。
——“你生得这么?清秀,今后?长大了,骨架长开了,持剑而立,一定特别好看。”
那时?光靠“眼睛”,他单打独斗已接近朝元修为?,哪怕不修炼也没关系,岐山人本身就鲜有走修炼这条路的。
但奚还是重新拾起了多日未练的长剑。
剑道追求凝神静心,唯有在这个?过程中,才能把纷繁的思绪镇压下去?。
他每日雷打不动地吐纳、练剑、反思己身,做得一丝不苟,一样不落,想借剑意转移天?怨的侵蚀。
某一日,明夷摇着扇子偶然路过,正好撞见?青年?自发而为?的日课清修,他面上?不露声色地悄悄一讶——
这小子的修行法门竟颇为?正统,一点不像野路子,倒像哪家大门派教出来的正经修士。
他原地驻足,忽然若有所思地想了许久。
“大哥,大哥!”
在那之后?没几天?,小荣一脸兴奋地推开他房门,“明老板说要教我们修炼——不是邪门功法,是当今仙门里教的那种!”
“哇,我们能成仙了!听说仙人们的寿命很长的!”
明夷不知抽的哪门子疯。
奚不甚在意,他愿意教自己就跟着学?,不教亦无妨,倒是小荣对此展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比谁都积极。
平常不外出的日子,三人就在院中从最基础的开始练起。
奚的基本功之扎实高下立判,俨然非一朝一夕而成,有时?候见?他掐诀的手势,明夷也忍不住问:“诶,你们仨不是在地底下睡了几千年?吗?这谁教给你。”
他懒得回应。
反正他一向对他爱答不理的。
奚是从前?跟着人修行过,小荣在修炼上?的天?赋却很快突显出来,连明老板都得吝啬地一点头,说她根骨不错。
那日适逢十六月圆夜,三个?人坐在院中晒月亮。
“大哥,我都想好了。”
小荣在石桌上?晃荡着腿,眸色坚定,满是希望,“我们一起修炼,一起长生不老,好不好?”
“等你替明老板办完了事,我们各自也有修为?在身了,要逃离这儿肯定不成问题。他轻易威胁不了你,届时?大家一起离开南岳,去?别处生活,怎么?样?”
奚微微一愣。
他只忙着东奔西跑,没怎么?和他们说起过自己的顾虑,想不到妹妹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更?没想到她能计划得那么?远。
难怪她在修行上?那么?有干劲。
“哥。”
小荣一把勾着阿南的脖颈,“有事你别总是一个?人扛着啊,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有时?候是能帮上?你的,是吧小阿南!”
阿南随声附和。
小荣跃跃欲试地构想道:“三千年?后?的世界这么?大,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没去?过呢,我们可以到处走走看看,说不定还能遇到其他刚苏醒的族人,可以保护他们,也可以和他们寻个?安全的地方?落脚深根。
“就我们三个?人,一辈子不分开。”
阿南的“眼睛”派不上?太大的用场,小荣比他强一些,但顶多只够自保而已。
他们若能有修为?傍身,以后?出门在外也能独当一面了。
奚听得心里五味杂陈,最后?只倍感欣慰地伸出手,在两个?人脑袋上?轻轻一摁,少见?地露出柔和:
“好,哥知道了。”
但小荣还是敏锐地发现,大哥脸上?的笑容一日比一日淡了。
好像每次见?他,他的神色都会比上?一次更?加冷峻,眼底深处像有什么?她看不懂的东西,表情?寡淡到几乎有些倦于生死。
也仅仅在他们两人面前?才有所好转。
她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她不知道,那天?同样是明夷将南岳的黑市收入囊中的日子。
里面就包括当年?还没卖完的一仓库“眼睛”。
奚向他提出来要亲自毁掉,明老板自然悉听尊便,反正血契上?规定了不许买卖,自己留着也没用。
当满屋子嘈杂的鸣叫被长锋一剑斩尽时?,青年?又一次听见?了每一只“眼睛”临终前?的声音。
听得清清楚楚,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逐一闪烁。
每句话,每张模糊的脸孔,每个?或悲愤或痛苦的情?绪。
“娘亲……我好疼……”
“你是谁?为?什么?还活着?”
“能不能替我给长白山的阿岚带一句话……”
“那些人都该死!不得好死!”
“我还能找我的尸体吗?”
“我叫沐,住在天?山脚下,小石河畔的山村里……”
忽然间一句慢吞吞的嗓音落在他耳边。
“年?轻人,多谢你。”
奚动作一僵。
那人萧索又满足地轻轻说道:“让我瞑目。”
他心脏猛地收紧,针扎似的发出细细密密的疼痛。
昏暗的室内一灯如豆,悬在头顶上?随微风轻摇轻晃,于是满屋的光也跟着忽明忽暗。
不知过去?多久,七嘴八舌的声音尘归尘土归土地消散在风中。
青年?却依然矗立在原地。
他握着手中的剑,脚边堆满了一刀两断的“眼睛”,汇聚的大片鲜血炸开在他身下。
奚面无表情?,而瞳孔一直怔忡地注视着地面。
原来是真的。
他心想。
原来那些“眼睛”,那些成为?了“眼睛”的族人,通通都还活着,成百上?千年?的,困在不成人形的躯壳中。
奚从前?只听长辈们说起“眼睛”,并?未亲眼见?过,这是第?一次。
也是在此刻他才确定,自己能在斩杀同族的瞬间,听见?他们最后?的遗言。
母亲在临走之前?怀揣着那样的期待,要他去?看几百年?,几千年?后?的世界。
那个?世界在她的心中一定格外美好,格外灿烂,格外充满希望。
可他来到了三千年?后?,却一眼看到了岐山族的结局和下场。
如若她得知这一切,不知道会不会失望?
青年?扬起头,整张脸照在明晃晃的烛光下,闭目深吸了一口气。
奚当下做出一个?决定。
一定要毁掉这世间,所有的“眼睛”。
所有。
他要让每一个?族人,得到安息。
“你叫我替你打听‘眼睛’的下落?”明夷怀疑地睇眼打量,“可以倒是可以……你准备干什么??说说看。”
言罢,又补充,“怕你坏我的事,我总得先知道你的理由?吧。”
当得知他能听到岐山族死者的临终之言时?,明老板的表情?居然有一瞬古怪。
而后?他什么?也没说,挥挥手让他滚蛋了。
在那之后?,明夷的确说到做到,但凡生意上?有接触到“眼睛”的单子,总安排他自己去?处理。
明老板的势力日渐壮大,他掌控了黑市,就不再满足于那点鸡零狗碎的小买卖,他以古都为?基,招兵买马,四处吞并?,一手建立起“雍和”。
奚兄妹三人也跟着离开了清幽的小院,搬进防备更?加固若金汤的雍和神宫。
明老板摇身一变成了明城主,这时?,他终于找奚讨要他的血液了。
因名声在外,前?来投靠雍和的邪修多不胜数,实力自然参差不齐。
据说这是明夷自己琢磨出来的秘术,将带着煞气的岐山族之血注入修士的体内,属于奚的煞气之力能直接被对方?接受至多一半。
等于平白增强修为?,确实是比摘他的眼睛实用得多。
但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有便宜占就会有风险,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住这股邪气,爆体而亡或是形貌巨变,终生遗症的不在少数。
每个?接受他血液的人皆关在一间阴暗的密室内等候结果?,奚从廊上?一路走去?,沿途见?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骨从身边抬过,总感觉像是当初关押岐山人的牢房,好几次倍感不适。
“你拿活人试药,是不是太过了一点?明知道十个?里能死五个?,你还给他们施术,根本没把他们当人看吧?”
他本来就不爱跟他说话,难得句子那么?长,居然是来质问自己的,明夷当场给气笑了:“真有意思,当年?‘猎人’有把岐山族当人看吗?九州大地的术士有把岐山族当人看吗?你这么?替别人操心作甚么??他们自己还不乐意呢。”
“这些人都是自愿找我要你的血,自愿承担风险,我又没逼他们。他们自己上?赶着要富贵险中求,怪得了谁?”
前?来铤而走险的邪修大多是修为?平平,不爱钻研,又想要一步登天?的人。
所以奚在不满明夷的同时?,也一样瞧不起这帮自甘堕落的废物。
不管怎么?样,哪怕秘术死得多活得少,雍和的人马到底是一天?天?地充实了起来。
城主的野心显然不止于此,逐步向周遭几个?颇具实力的大邪祟下手。
那些年?,奚近乎日日都在见?血。
混迹无主之地的邪修手中,基本都有几只“眼睛”,他在战场上?沉浸于族人强烈的怨气里悲恨交加,又在杀戮结束之后?,听着囚禁于“眼睛”内的话音撕心裂肺。
仿佛在见?证这个?时?代里,所认识的往昔一步步被自己的剑亲手葬送。
他表情?渐渐麻木下来。
有时?感觉心头似乎也没那么?悲伤了。
只是夜深人静,他仍无法入眠。
索性?修成了灵骨,睡不着还能入定打发时?间。
奚便取出那支排箫,坐在窗边望着远处近处泼满月光的夜景出神。
如今排箫由?他加固了几层结界,不会再如当初那样一摔就碎。
说不清为?什么?,无论去?过多少地方?,在这里生活多长时?间,他依旧对这个?时?代没有任何的归属感。
依旧觉得整个?世界不是他的归处。
没有熟悉的人,没有熟悉的物。
他仿佛一个?旅者,走到哪里都格格不入。
有时?候奚会想起在山林间初见?她时?的情?景,恍惚发现,她那会儿的表情?隐约跟现在的自己是一样的。
她也有想回而不能回的地方?吗?
第116章 番外·奚临往事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
“哥, 你可算回来了!”
小荣如今长成?了大姑娘,个头算是女孩子当中偏高挑的?。
她性格打小就?活泼跳脱,哪怕已修成?了灵骨, 以凡人的?年纪来说不算小了, 却依旧是一副咋咋呼呼的?样子。
奚刚披着?一身血气返回住处, 一见?到?他俩, 眼色顿时柔和了不少,信手在二?人头顶上习惯性地揉了揉。
“找我有?事吗?”
“当然有?啊。你今天生辰, 好在没过子时, 我给你熬了鱼头汤, 快,进来趁热喝!”
寿辰喝鱼汤是从前村中的?习俗。
他在外面的?时间比待家里的?长,生日常常错过,然而?小荣还是一早就?杀好了鱼炖好羹汤,温在灶上。
妹妹心?细, 想着?要让大哥知道, 无论离开多久,走得多远, 院子里总有?人在等?他回家。
兄妹三人围在桌边, 热气腾腾的?锅子鲜香融暖。
这是奚难得能放松的?时光, 似乎连鱼汤也有?旧时家里的?味道。
他端着?碗边喝边听他俩叽叽喳喳。
“诶,你看看你, 又吃得满嘴都是。”
小荣拿出绢帕来,替旁边的?阿南擦了擦脸颊。
大概是在刚搬进雍和的?那年, 奚就?开始发现阿南的?异样。
或许因为埋在地底下?太久,也或许是别的?什么缘故,他神识受了损, 心?智永远停留在五六岁,纵是八尺长的?大高个了,还跟小孩子似的?懵懂天真,总也长不大。
奚长年在外,顾不上弟弟,这些年多亏小荣在照料。
两人毕竟自小青梅竹马,小荣对他十分有?耐心?,一点?也没嫌弃过那些孩童般的?想法,还和从前一样陪他玩游戏,逗小狗,笑得开怀恣意。
阿南这种情?况,几乎没办法引气入体,他开悟能力有?限,又不敢擅用邪祟的?丹药,怕伤身体。
可是修不成?灵骨,他就?会如同凡人百岁寿终。
于是小荣开始加倍修炼,连着?他那份一起,勤奋得不舍昼夜。
之后再靠奚的?煞气将自己的?修为一点?一点?地度给他,就?这么不辞辛劳地努力了几十年,终于硬生生将阿南磨到?了筑基。
尽管这个时候,她的?修行基本毫无寸进。
“你怎么放了芹菜啊,我不爱吃芹菜的?。”
“你不爱吃大哥爱吃的?嘛。”小荣又给他盛了一碗,“乖了乖了,听话,我明?天单独给你煮一锅没有?芹菜的?,好不好?”
“哦……那哥你多吃点?。”
奚坐在对面看得分明?,知道小荣喜欢阿南很久了,傻弟弟也成?天走哪儿都黏着?她。
作为兄长,他主动提议道:“小荣。”
“等?明?年开春,大哥替你们俩把婚事办了吧。”
小姑娘眼睛一亮,又是不好意思又是欣喜非常:“真的?吗?”
他依言含笑点?头。
“我想着?也是时候了,虽然你们总在一块儿,不过有?个仪式,更合适些。”
“好啊。”她求之不得,“谢谢大哥!”
阿南疑惑地捧着?碗:“‘办婚事’是什么?”
“就?是成?亲啊,那年小阮姐姐跟阿祥哥的?婚礼你不是在场吗?”
……
两个孩子一言一语,鸡同鸭讲热热闹闹地讨论完毕,小荣回过头来关心?他:“大哥,你也别总顾着?我们,偶尔替自己考虑考虑啊。”
“你难道没有?中意的?姑娘吗?雍和里那么多漂亮的?姐姐,你看上了哪一个,我帮你说去。”
他是城主身边最得力的?干将,能控制半个雍和门徒煞气的?人,明?里暗里自然有?不少女人送秋波。
但她也听说,送过秋波的?无一例外都碰了一鼻子灰。
大哥似乎对谁都不感兴趣,美艳或清雅,端庄或飞扬,他一律冷漠视之,好像非常不近女色。
奚闻言不着?痕迹地搪塞过去:“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
“你们是我最重要的?人。”
他左右握住他俩的?手,“只要你们能过得好,我就?很满足了。”
他那时是这样想的?。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想的?。
可是天意总不能让人如愿。
彼时还没有?入秋,冬日太冷,不便办喜事。
明?夷倒很舍得花这笔钱,因而?整个下?半年,雍和都在忙着?采买花红,布置神宫。
身边没什么年长的?女性长辈帮忙操持,这些事小荣又不好全?交给别人来处理,自然得跟着?忙前跑后。
她一出门,阿南就?更无聊了。
他学术法的?水平有?限,没法自己隐藏住瞳孔的?颜色,所以大部分时间待在古都城内。
古都是城主的?地盘,就算知道他身怀“眼睛”,也无人敢朝他下?手。
这座城大归大,但再大的?地方,玩上几十年都会腻。
阿南早已把每个角落探索了个遍,他小孩子心?性,难免惦记着?要去外面。
可只有?奚在雍和时,才会带他上别处换换心?情?,平时哪怕是小荣也不敢轻易陪他出城,即便外出也要提前请示明?夷来安排。
那天却不知怎么,跟随他的?人一个晃神的?工夫,阿南竟消失在了视线中。
古都的?历史太久远,街巷错综复杂,一群人在城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寻得他的?踪迹。
谁都不曾料到?他出了城,更不知是如何避开那些精妙绝伦的?法阵。
“公子……”
奚匆匆赶回来,已是事发后的?第三天,他落地居然打了个不甚明?显的?踉跄。
底下?人僵硬地站在他面前,近乎抬不起头面对他。
屋内听到?动静的?小荣缓缓侧脸,茫然又悲惶地望了过来,喃喃唤道:
“大哥……”
青年尚未开口发问,那盖着?白布的?尸首便落进余光里。
“南少爷他……”边上的?人欲言又止,声气不自觉地变弱了,“是在荒石坡找到?的?。”
他含着?泪忍不住哽咽,“我们到?的?时候,人已经?是这个样子。”
布上渗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奚伸手揭开一角,露出弟弟的?脸,他张着?嘴,半口牙不知掉在了哪里,双目处空洞洞的?窟窿蓦地扎进他眼底。
他长久维持着?这个动作,碎发垂下?的?阴影盖住了眉目,表情?平静得看不出喜怒哀乐。
“南少爷的?屋中有?几张小字条,我们猜测应该是有?人潜入城内,很早就?取得了他的?信任,也是那人教他怎么里应外合拆解阵法出城的?……”
话音未落,角落里的?小荣立马冷冷地转身:“我去杀了他们。”
奚在她路过自己旁边的?瞬间一把拽住其?手腕,“你站住。”
“大哥!”
她狠狠挣脱开,红着?眼圈泪流满面地注视他,“阿南的?眼睛被取走了!他永远回不来了!我要去替他报仇,我要去救他!”
他拧着?眉心?,闭目长长地深吸了口气,“你先冷静一点?。”
“我冷静不了!”她忽然道,“我知道的?,虽然你跟城主都瞒着?我们,但我知道的?。”
“我们被取走‘眼睛’,不会当即死亡的?对不对?他的?意识还活着?,他还在那只‘眼睛’里。”
小荣反握住他的?胳膊,一声声地央求:“阿南很怕黑的?,他连夜里睡觉烛火暗一点?都会惊醒。我们不在身边,他一个人,他肯定好害怕的?大哥……”
奚想起白布下?那张面目全?非的?面容,心?头猛地一阵刺痛。
青年用力调整了一下?情?绪,抬手摁在她肩膀,“听我说,你好好休息,这件事情?不要插手,让大哥来,我会把他救回来,你什么也不要做,好吗?”
“大哥——”
“答应我,不能冲动。”
他背过身走出门去,刚到?院外,就?听见?不远处的?小荣扑在那具血淋淋的?尸体上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凄厉悲切。
那是他最后的?血亲了。
奚原地挣扎着?狠狠地抿唇,刀绞般万箭穿心?,他扬起头迎着?苍白的?日光站了须臾,拳头攥得满是青筋,抬脚前往的?主殿所在。
明?夷正歪在椅子上半只手捂着?额头。
青年大步流星进去,一改往日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态度,几近歇斯底里地质问道:“你不是向我保证过会好好保护他们两个吗?!”
锦衣人大约自己也十分疲惫,当下?百口莫辩地松开手安抚说:“小南的?事,我知道以后也很难过。”
奚一拍桌子撑在他面前,手背上青筋凸起,吼道:“你答应过我不会让他们俩出事的?!!我就?是为了这个跟你签的?血契!”
明?夷终于大声反驳:“那是他自己跑出去的?!我又不能拴着?他!”
他辩白道:“派去保障他安全?的?都是雍和顶尖的?高手,他用人家给的?符咒声东击西,用人家给的?法器拨开结界,我能有?什么办法?阿南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以为我好受吗?”
“对他下?手的?人是冲你来的?。”青年冷眼道,“如果不是因为你,他压根不会让人盯上!”
明?夷:“如果不是我,你们仨早在八十年前就?被古都的?邪祟吃得连骨头也不剩了!”
两个人火气都大,吵得互不相?让,就?这么各自僵持着?怒视对方。
明?夷此刻受契约反噬,身体状况不言而?喻,说这么几句话周身的?筋脉皆在隐隐作痛。
他率先缓下?脾气来,认真思考了前因后果,心?平气和说:“对方应该是打听到?最近雍和在忙婚宴的?事,才找小南下?的?手。未必只是冲我,也有?可能冲你。”
“那帮人在暗,我们在明?,不要中他们的?计。”
奚跟着?渐渐平复了情?绪,沉默地低头垂在桌上。
“放心?,小南这笔账,不会轻易就?这么过去,我迟早要跟他们好好算一算。”
下?葬那日,荣独自在坟前站了两天两夜没有?动弹,后半夜的?雨倾盆而?落,她只把伞放在墓碑上,从头到?脚淋得湿透。
将弟弟的?肉身埋下?之后,小荣就?像变了一个人。
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了,成?日只窝在院中修炼,要么便是坐在月光下?发呆,偶尔出门一趟,也是去询问城主带回的?消息。
三人所住的?大院子从此静悄悄的?。
没有?鸡飞狗跳,也没有?热茶汤水,里面的?氛围与气场让一切生灵都不敢接近,死寂得落针可闻。
不知为什么,那群人的?行踪格外难查,出了事以后便突然销声匿迹,宛如人间蒸发,再没有?传出一点?动静,纵使明?夷动用了整个黑市的?人脉,也未能打听到?任何线索。
显然,阿南的?“眼睛”并没流入市场。
他想尽了办法,一无所获。
一年,两年,三年……
养着?的?第十条老狗也寿终正寝了,小荣将它埋在了阿南的?坟墓旁。
但小狗一了百了,人还生不如死地活着?。
傻弟弟有?点?小聪明?却不多,会追在背后没完没了地叫姐姐,会吃她做得很难吃的?菜,再不合口味也要夸一句好吃。
自从离开了破庙,有?了大哥护着?,他平时看上去好像很没心?没肺。
小荣却知道,阿南其?实对当初“猎人”围剿岐山村的?事记忆犹新,害怕暗无天日的?地底下?,畏惧见?不到?光的?世界,和逼仄狭小的?空间。
他真的?还是个孩子。
那么胆小又那么脆弱。
怎么三个人里,偏偏是他遇到?了这样的?事。
奚看出来她的?状况不太对,待在家里陪她的?日子尽量多起来。
小荣不再下?厨烧菜了,除了照看院中的?花草,平时连茶水也很少煮来喝。
和他说话,三句里总要问两句修炼的?事,修为进展之快,简直一日千里。
那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让奚没由来地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可能不是借修行来转移注意力,而?是实打实地,别有?所谋。
青年的?心?情?当场一凛,后怕感忽然强烈到?窒息,他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反应,头一次朝她说话如此大声。
“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打算,从这一刻起都不要再想了。”
“阿南的?仇我会去报,无论有?什么问题大哥都会去解决,听明?白了吗?”
奚定定地看着?她,脸上少见?的?紧张,几乎有?哀求之意,“小荣,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妹妹了。”
他已经?没有?亲人了。
对面的?小姑娘一言不发,神情?平静地听着?他说完,分明?看上去波澜不惊,眼底里却像汪着?一潭死水。
小荣:“大哥。”
“我以前一直以为,离开了上古,来到?三千年后,就?不会面临当初的?那些威胁,不会提心?吊胆的?生活。”
她安静道:“可为什么阿南还是死了?”
他张了张口,语塞着?回答不上来。
他也想知道。
想知道上天让他们千辛万苦地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来面对一个更加残酷的?结局吗?
奚开始发了疯一样地搜寻那群人的?下?落,比从前更加积极地去往各处有?“眼睛”出没的?地方,即便只有?一点?风声,都不肯错过。
他憎恨一切买卖“眼睛”的?商人,也憎恨一切嵌了“眼睛”的?邪修,甚至那些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正道修士居然也有?不少参与其?中。
每个他都没留过活口,直接洞穿灵台,一击毙命。
煞气对他的?影响开始越来越严重,很多时候奚快要无法靠理智将暴虐的?冲动压制下?去。
他只能一遍一遍用封印术加固对“眼睛”的?束缚。
然而?销毁了那么多“眼睛”,听了那么多同族人的?悲鸣,他却怎么也没遇到?过阿南。
“小南的?‘眼睛’能力不强,就?算按照现在的?市价能卖个好价钱,但也只是一个好价钱而?已。”
明?夷翻完各地放出去的?探子发回的?情?报,“他们应该是把他的?‘眼睛’藏起来了,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他话里有?话地望向奚,“这帮人的?胃口可不小啊。”
青年看着?他手中尚未处理掉的?回信,“还是没有?对方消息?”
“不,”明?夷摆了摆手指,“恰恰相?反。”
他将东西一并推到?他跟前,“是太多消息了,你看看——”
“以往再疏忽,顶多只漏出一点?蛛丝马迹,最近这段时间的?行踪轨迹之清晰,简直像等?着?让我们找上门似的?。我怀疑,他们一定有?所准备。”
明?夷摇开扇子若有?所思地扇风,“你先别轻举妄动,我还得再查一查,放出来的?风声未必可信,暂时不要……”
他话没说完,就?见?青年的?表情?骤然变得非常可怕,他把那堆情?报匆匆扔回他手里,乘风消失在了原地。
“诶干什么呢!?”明?夷被铺天盖地的?卷轴砸了个晕头转向,“你这会儿上哪儿去?”
奚没有?搭理他,整个人宛如卷成?了一道风,以修士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风驰电掣地跑回了雍和。
他仓惶地回到?院中,一面放开神识,一面四处寻找小荣的?身影。
一定要在。
一定要在啊。
他在雍和内神色慌乱地抓着?人就?问,连着?拦下?好几个门徒。
“荣姑娘半日前还在浇花呢,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
奚想起在明?夷处所见?的?地名,立即马不停蹄地往百鸟林赶。
那短短半个时辰的?路程,他心?里恐慌极了,生平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害怕过,刮在脸颊边的?风利刃般掀起他的?发丝。
他用尽此生最快的?速度赶路,于胸腔内一遍遍默念。
别去。
别去。
别去……
小荣,别去。
不要去!
剑气送他进了鸟雀欢鸣的?林间,奚脑中充血似的?循着?动荡的?灵气发疯般冲进密林深处,他意识几近空白,速度越来越快,险些无法控制急促的?呼吸。那种不祥的?畏惧感险些达到?了顶峰。
猛然间,他在一片血腥前刹住脚。
青年浑身一怔,瞳孔颤抖地注视着?地上仰面朝天的?尸首。
女孩子黑发凌乱的?脸上仅剩着?一只眼,满是血污地与他遥遥相?望。
轻拂过山林的?微风吹动周遭新生出的?浅草,晒在柔光下?的?花叶上血迹斑斑,血是温热的?。
他如果能再快一步。
就?一步。
就?一步……
草木茂盛之处,邪修的?声音居然离得不算远,尚能一字一句地传入耳中。
“这只‘眼睛’比先前的?那只有?用多了,不过应该还不是咱们计划里的?那个。”
“但我们这阵法的?确奏效不是吗?想来就?算是‘那一个’来了,一样不成?问题。”
……
奚怔忡且迷茫地垂头和地上面目全?非的?妹妹无言对视。
突然深切地意识到?,自己从此再也没有?能回的?“家”了。不管是从前的?,还是现在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辈子所有?说要和他一起走下?去的?人,最后都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
——“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有?好吃的?一起吃,好玩的?一起玩……以后也要一起活着?。”
——“大哥,我们一起修炼,一起长生不老,好不好?”
——“等?你替明?老板办完了事,届时大家一起离开南岳,去别处生活,怎么样?”
他的?挚友、他的?长辈、他的?亲人。
所有?的?人都死在他面前。
好像他越是想保护谁,越是保护不了谁,越是想求得什么,越是一事无成?。
他这一生注定失败,注定一无所有?。
他不明?白为什么……
“诶,诶,你们看!”
前方的?邪修们终于发现了这处悄无声息出现的?黑影。
“是‘那个’吗?是他吗?”
同伴的?语气透着?兴奋的?喜悦,“是,一定是,雍和的?最大的?那只‘眼睛’!果然把他引来了,快快快,起法阵——”
对方话音还没落下?,那人猛地抬起眼。
有?那么一瞬,在场的?邪祟们都感觉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谁也没反应过来,再回神时,视线中竟空无一人。
连眨眼的?工夫也没有?!
“啊!——”
旁边率先喊着?起法阵的?男子发出一声惨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
邪修们转过头,只见?他两个眼眶血淋淋地空了,一对招子滚落在地,他正手足无措地抬着?两手,下?一刻,两只手腕齐根而?断。
紧接着?,是膝盖以下?的?双腿。
耳朵、鼻尖、大腿、前胸、双肩……
无形的?刀风一刃追着?一刃,在众人瞠目结舌的?呆愣下?活生生被削成?了一地的?碎肉。所谓“奏效”的?法阵根本撑不起半个角。
周遭的?邪祟犹在发懵,下?一片刀风随之而?至,那裹挟着?血气而?来的?人影像幽冥中最厉的?恶鬼,将每一个盯上的?人施以凌迟。
“护体法器呢!符咒呢?”
“东南角压阵的?人去哪里了!”
场面乱成?一锅粥,几乎所有?人都先被挖去了双目,不似活人的?哀嚎此起彼伏,残肢鲜血飞舞四溅。
这是人间地狱。
巨木参天蔽日,树冠遮蔽下?的?山林幽暗深邃,独独他的?瞳眸猩红得滴血,凛冽得仿若燃烧的?烈火。
奚杀得疯狂暴戾,歇斯底里,不留一具全?尸,也不让任何人当场断气。
那一身玄色的?衣袍浸透鲜血,活生生像从血池中捞出来的?,看不出一丝人样。
狂乱中他的?风刃不知卷到?了什么法器,其?中的?东西随之一刀两断,耳边倏地听见?南熟悉的?嗓音,唤了一句:
“哥哥……”
青年冷不丁地停了动作,僵硬又怆然地扬起目光,望向法器里掉出的?“眼睛”。
和父亲极其?相?似的?紫色瞳眸在他面前一分为二?,那溅出的?血水打在侧脸上。
他眼角抽了抽,瞳孔深处强烈地一痛,忽然痛苦无比地大喊出声,手里的?杀意无边无际,愈发癫狂地绞杀着?目之所及的?一切生命。
还是这样,还是这样。
还是和当初阿季死的?时候一样没有?分别。他已经?足够拼命了,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的?人死在眼前,束手无策。
如果真的?要被挖去眼珠,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他?
为什么被留下?的?人永远是他——
林中漏下?的?碎光斑驳幽微,照着?那唯一的?身影闪闪烁烁,这个地方再没有?一丝活气,甚至没有?一片完整的?血肉。
他杀到?精疲力尽,杀到?筋脉皆断,杀到?满身的?煞气都失去活力。
打出去的?掌风消散在半空,真元终于全?数耗尽,他双腿发软,直挺挺跪在了荣的?“眼睛”面前。
奚大口大口疲累地喘气,看着?那浅灰色的?眼瞳正安静地凝视着?自己。
他用力地一咬牙,抬起压根使不出一点?力气的?手臂,轻颤着?举起照夜明?。
古拙的?长锋在他掌中“哐哐”抖动,最后寒芒一闪,刺了下?去。
灰色的?瞳孔缓缓扩散,在本命剑下?碎成?了两半。
“大哥,对不起。”
百鸟林里最后一点?声音,如有?实质地回荡在他的?世界中。
“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以后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他眉尖轻轻一蹙,像再也控制不住,漫天的?血雨浇了满头满脸,那顺着?发梢滑落的?湿意,说不清楚到?底是汗是血还是泪。
能不能。
他在心?里轻声道。
能不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奚仰着?头,不知是在对谁请求。他跪坐林中,像座遗落的?雕塑。
落日残照的?余晖湮没在茂盛的?草木后,明?月升了起来,没有?繁星相?衬的?月轮清冷孤凄地挂在夜空,沉默地和地面上的?青年对影成?三人。
灵风削掉的?树叶纷纷扬扬卷得漫天都是,好似一把送葬的?冥纸,打在人的?头上、肩膀。
当血雨也渐渐止息了,那僵硬的?人才慢悠悠有?了动作。
他麻木地收回视线,十分漠然地环顾四周,随后拖着?步子走到?妹妹的?尸体前,蹲身下?去,一捧接着?一捧,一如她当年挖出自己一般,掘了一夜的?土坑。
黎明?初临之际,他将两双眼睛并小荣的?尸骨,一起埋在了一处。
用满地仇人的?血肉祭奠了自己永远醒不过来的?弟妹。
做完这一切,奚忽然疲惫极了,像一场漫长的?旅程迎来终途,他脱力般地扶着?石碑靠坐在坟头。
灿烂的?朝阳从林间间隙中缓缓升起,这个陌生又遥远的?时代再度迎来了明?媚崭新一天。
这里没有?他的?亲人,没有?故乡,甚至没有?能牵起回忆的?任何旧景。
沧海桑田。
他明?明?那么想要逃离那个绝望的?上古,可又那么思念那个他再也回不去的?家园。
“大家都走了……”
奚就?着?亲人的?墓碑睡了下?去。
他只觉得好累,有?一种,不如就?这么睡到?天荒地老的?念头促使他顺着?心?意,缓缓合上眼皮。
村子的?篝火会,四弦琴受潮的?弦音,劣质的?烟花爆竹。
冬日温暖的?烤红薯,和月夜下?的?《浮槎》。
他愿与这一切一起长眠,再不睁眼。
太阳升起了又落下?,落下?了又升起。
浸透血肉的?土地晒了两日也依旧是湿润的?,温柔的?风吹过每一片沾上血渍的?草叶,也吹过青年黏在唇边的?发丝。
高处乔木的?落叶铺了他一身,逐渐盖满头脸,他睡颜平和至极,也无声无息。
不知过去多久,繁茂枝叶遮盖的?天空中,慵懒的?流云忽有?所动。
一束清气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而?后迅速鼓荡开,以浩瀚蓬勃之态洗涤了整片山脉。
群山为之一肃,纯净的?灵力淹没了滔天血腥,润泽着?其?间受伤的?生灵。
他毫无例外被触动了伤口,皱着?眉转醒过来,感觉到?是某种净化邪气的?术法。
龙首山这样的?地方仙门常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难得安稳地“自尽”一回,都能受好事者?打搅,老天爷竟都不肯让他好好地去死。
奚烦不胜烦地拧紧眉心?,浑浊的?视听起初朦朦胧胧,依稀是有?谁在说话。
“师姐,我们还要赶路呢,无主之地的?邪祟太多,不要久留为好。”
“赵师兄说得对啊……”
“大师姐,其?实清心?术你犯不着?亲自动手的?,我来就?行了。”
果然是哪个仙门的?弟子。
人数还不少。
连意见?都难能统一,这样的?队伍也敢进南岳,委实是胆大包天。
真不知是什么人在当师姐。
他在心?中冷嘲,只烦躁地盼着?对方快点?离开。
也就?是在这时,那接话的?嗓音清丽灵秀,一字一句,入骨三分地传进耳朵里:“就?这么一小会儿,没关系的?。”
“清心?术师姐最拿手了,你们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
奚紧闭着?的?眼皮顿时掀开一线,所见?是重叠的?枯叶。
“但这里毕竟不一样……”
“唉,马上快好了,你别催,你不催我还能再快点?,你催就?真的?要久留了。”
他双目在这段对话之中不断睁大,来者?的?腔调,语气何其?耳熟,和昔年的?某个人准确无误地重合在一起。
他不可能听错,只有?她的?声音,他绝不可能听错。
奚近乎不可置信地顺着?话语的?来处缓缓扬起视线。
那瞬间,破晓的?晨光明?晃晃地打在他眼皮上,照得人险些难以直视。
“血气和怨气这么重,若是放着?不管的?话,不也会生妖邪吗?届时接了降妖铃,咱们的?人不照样要来跑一趟。”
奚下?意识皱眉避开刺目光芒,在过于绚烂的?初阳间,渐次看清了那个让他一生也忘不掉的?人。
她就?那么明?亮生动地出现在了自己行将就?木的?生命里。
像绝望里的?微光,刻骨铭心?地映在红瞳之上。
他表情?怔忡无比,傻子似的?呆坐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望着?高处御剑悬空的?人。
少年时的?光阴跨越过千年的?蹉跎和坎坷,泥泞与挣扎,不甘和怨愤,浩浩荡荡地扑向他。
奚张着?嘴唇,不自觉喃喃念出两个字。
一只扑腾着?飞过的?雀鸟展翅的?动响将那微弱之音盖在了羽翼之下?。
上面的?人什么也没听见?。
女子犹在言笑晏晏地和同门打趣,眉宇间神采飞扬,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那是三千年前他最无望的?时刻,和如今三千年后,他最无望的?时刻。
他们相?遇在晨曦中的?山林,又重逢于晨曦中的?山林。
仿佛冥冥之间的?某种命定。
奚讷讷地不知枯坐了多久,修士们皆已走远,满山早就?重回寂静。
他终于茫茫然地回过神,却还维持着?望向她背影的?姿势,就?那么面朝前方,失魂落魄地将自己撑了起来,披着?破败脏污的?衣袍,跌跌撞撞顺着?剑气离开的?方向踽踽而?行。
他彼时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无论是煞气、眼睛,还是故乡、邪祟,什么都不想在乎了。
他只想去找她。
他好想去找她。
青年走得摇摇晃晃又无比坚定憧憬。
断臂残肢的?战场,血水染红的?草地逐渐被抛在了身后。
被抛在身后的?,还有?南岳那永远灰蒙蒙的?天。
唯枝叶间投下?的?一道微光,明?媚鲜亮地落在乱石砌成?的?石碑上,温柔地目送他走远。
……
奚一路翻山越岭,从南岳到?了荆楚,再从荆楚来到?了瑶光山的?山脚。
他看着?高耸入云的?仙山,终于辗转恢复了一点?清醒的?思绪。
才知道她原来是六大仙门的?人。
而?那一年就?这么巧,是瑶光开山收徒的?日子。
一个月后的?山门处。
青年封住了他的?“眼睛”,藏匿了自己的?修为,成?功瞒过管事筑基的?那一关。
他跟着?山上的?人群走向云雾缥缈的?玉宇琼楼。
在登记名姓的?时候,山门弟子抹开卷轴,例行公事地问:“叫什么?”
“我……”
他顿了顿,昔年那充满糊弄的?名字忽然浮现于眼前。
他说道:
“奚临。”
第117章 雍和(六) 师姐,我也想是你的人。……
雾气笼罩着的夜空里, 有颗孤星微弱地闪了闪。
瑶持心如梦方醒,从一段过于漫长的时?光中脱离出来?,好一会儿没能回神。
那颠沛流离的风风雨雨, 幽邃古老的千年岁月犹且萦绕在脑海。
于是就那么仰头望着遥远的满月, 和满月外凄清的星辰。
奚临是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这些往事, 说完之?后, 自己先怅然若失地叹出一口气,没去观察她有什么反应。
下一刻, 旁边的人?却猝不及防地扑过来?, 搂着脖颈抱上前, 将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他胸膛之?上。
奚临隐有所觉地侧目,手?指拢住她散在颈后的青丝,柔声?道?:“师姐,不要哭。”
他现在不是少?年时?的身量,足够高了, 比她还?要高出大半个头。
张开?双臂能把她整个圈进怀里。
可以保护她, 可以替她撑伞,甚至可以像这样, 毫无顾忌地用力抱着。
奚临用脸颊轻轻贴了贴她柔软的头发, 感觉得到师姐温热的呼吸, 清晰的心跳,连若隐若现的幽香都一如往昔。
是一个好端端的, 鲜活的她。
瑶持心并没应声?,反而愈发收紧了手?臂, 严丝合缝地揽住他的背。
那是任凭她怎么想也想象不出的艰辛。
瑶持心忍不住把眼睛埋进他肩膀。
心说,怎么这么苦啊。
比及自己那无所事事,乏善可陈的百年, 他的百年全是血泪。
光是听着,都觉得舌尖发涩。
现在想起师弟平日间的某些小细节,想起他偶尔眉眼间流露出的漠然,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奚临伸手?将她扶起来?,捧着瑶持心的脸,把她眼角的泪花抹开?。
和师姐那泫然欲泣的表情?相比,他倒显得平静多了,唇边竟还?噙着浅淡的弧度,像是在笑她。
“其?实过了这么久,很多事我已经能接受了。旁人?听上去或许会觉得很难,但毕竟间隔着几年、几十年、上百年,被时?间冲淡许多。在瑶光山的日子,我跟着大家练剑,做早课,日西月复东,心境平和了不少?。”
“你少?来?了。”瑶持心才不信他,“明?明?看见小芝的时?候还?是那么难过。”
他仿佛被拆穿似的,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瑶持心抚着他的脸,既心疼又委屈地凑到唇上吻了一下。
“奚临……”
她抱住他,“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师姐保证什么都听你的,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谁都不许动你——”
此时?此刻,她才明?白那句“我是为你上瑶光山”的份量,太重?了,压着一个人?的一生一世。
和整整三千年全部的念想。
奚临不由啼笑皆非:“你不用这样。”
“我跟着师姐,这些年也过得很开?心啊。反正?没有你,我现在大概也只是百鸟林下的一缕亡魂。”
可瑶持心听完却闷闷地想。
不是。
不是这么算的。
如果她没有重?活一回,从前的师弟来?到瑶光的那十年根本不开?心,根本就是另一种煎熬。
他好不容易在炼狱的地底下寻到了一束光,又在光束的尽头发现这只是一个有毒的假象。
那他该有多难过啊……
她当?下愈发后悔,后悔为什么让他足足等了十年又四年这么久,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察觉到。
怪不得在生死一线的最后一刻,奚临会说她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这个“最重?要”的意义,远超出她的预料,是比情?爱更深的执念与信仰,里面有回忆、有期盼、有梦想,承载着他对整个世界最后的牵挂。
当?初在百鸟林里,他应该是真的不想活了。
汤泉附近,离瑶持心两人?不算太远的一块山石后,明?夷曲腿低头而坐。
他不知来?了有多久,周身盖着一层隐藏灵气的符咒,听到此处隐约想到了什么,闭目悄无声?息地沉默着。
随后,雍和城主化作了一抹青烟,消失在原地。
将这地方留给了他们。
奚临陪着她把脸擦干净。
他其?实平常很不愿意看见师姐掉眼泪,不过一想到这份情?绪是为他而起,心里又浅浅地有几分熨帖。
青年悄然抿起唇,幽微地将指尖的湿润攥紧掌心。
然而,这头的瑶持心才感动没一会儿,就开?始不安分地找茬了。
她把眼睑一压,撇嘴不满道?:“哦,所以你喜欢的根本就不是现在的我,是三千年前的那个‘我’吧。”
“你是为了她才喜欢我的。”
奚临猜到她迟早会有这么一问,一时?却没想好要怎么解释,为难地望着,“不是,不……”
她拿手?指着他,故意道?:“你还?说不是,你都没有亲口说过你喜欢我。”
“我说过了啊。”
说过好久了。
瑶持心先发制人?:“紫微镜里的那个不算,那是我逼出来?的。”
奚临:“……紫微镜里不能说假话?。”
这还?不算吗?
“那你平时?能跟紫微镜里一样吗?”她反问,“你要是能,我就承认。”
“……”
见他果然无话?可说,大师姐逐渐理直气壮:“你看你看……你就是没有说过。”
到了这会儿,奚临差不多也听出来?她是什么意思了。
他先垂眸无可奈何地牵了一下嘴角,辗转犹豫片刻,连喉结都微微滑动。
就在瑶持心偷摸瞥着他,等着他回答之?时?,奚临忽然探出手?扣在自己脑后,旋即覆唇上去,偏头吻住了她。
他吻得不重?,却很缠绵,轻吮过她柔软的下唇,然后是上唇,再到舌尖。
以极尽温柔的动作摩挲纠缠,仿佛在透过唇舌的每一次接触向她证明?什么。
除了先前神志不清的两回,奚临主动亲她的时?候,要么碰得浅淡有分寸,要么吻得专注而认真。
或许不够激烈纯熟,但真的认真,一下一下,他好像不想敷衍,哪怕一点点。
说不清为什么,再联想到他所阐述的过往,瑶持心没来?由的一阵酸涩。
她抬起胳膊回应似的搭在他肩膀。
不管是冷漠寡淡的瑶光山小师弟,还?是雍和从无败绩的邪祟,他骨子里永远都是那个温柔小心的奚临啊。
……
夜风吹得汤泉的热气扑面而来?,浓浓的一股潮湿之?意。
瑶持心刚被他松开?,张口便?抗议道?:“你又用这招,上次也这样!”
奚临握着她的手?放下去,隐隐含笑:“师姐,你刚刚才说不欺负我的。”
“……”
她说完就忘,已经不记得有这事了。
大师姐自觉理亏,只好勉勉强强地放过他。
算了,没关系。
她想,反正?紫微星镜也不是不能再做一块。
我要找殷大长老做一打,不高兴了就用,高兴了也用,天天听他讲,听个痛快。
“何况……”
对面的青年忽然慢吞吞地补充,“师姐自己也没有说过吧。”
“……”
瑶持心下意识地一愣,才反应过来?似乎被他将了一军!
可是好不甘心啊,她还?没让他开?口呢。
无论如何,都想要他先说才行。
奚临却没有非要她表示什么的意思,眼皮若有似无地垂着,“你还?是想着要‘以身相许’吗?”
“?”
瑶持心眉梢挑出一个不解的高度,疑惑地眨了几下眼,在绞尽脑汁地思考之?下,终于想起这个问话?的起因。
是她当?日在仙市秘境里的那句——“师姐要以身相许,你还?嫌弃不成?”
“……”
不是,居然真的会有人?把这句话?当?字面意思来?理解吗?
当?时?那个语境,他没读懂吗?
然而见师弟那副表情?,分明?纠结这件事挺久了。
他还?真的是没懂。
她先咬唇又张嘴,表情?变化得精彩纷呈,最后实在没忍住。
“你傻啊你!”
瑶持心拿手?往他脑袋上轻戳了一下,“谁以身相许会千里迢迢从瑶光山跑到南岳来?,谁以身相许会连自己仙山都不要陪你在邪修老巢里混。师姐让你抱也抱了,亲也亲了,敢情?那么久以来?,你就当?我是在以身相许啊?”
瑶持心快给他气笑了,恨铁不成钢:“笨死你算了!”
奚临坐在那里,耳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装着她说的每句话?。
攥在手?中的指尖流淌着清晰的微麻之?感。
连夜风都安静了。
只能不住地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奚临,不要得意忘形……
但他当?真按捺不住,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一瞬不瞬地,心情?特别好地看着她。
好想抱她。
瑶持心还?在侃侃而谈,大书?其?罪的时?候,奚临冷不防地插话?道?:“师姐。”
“我要是……啊?什么?”
他目光落在她若隐若现的领口内,不知是因为被她带着回忆起了一些旧事,还?是因为先前早就蠢蠢欲动,萌生已久的想法。
奚临在这一刻满脑子皆是艳阳高照之?下,洒落的山花烂漫。
“‘连理枝’是成双的,不仅在上古术士之?间,在我们部族当?中,也是结成道?侣很重?要的秘术。落下谁的齿印,就代表今生今世,只属于对方,是对方的人?。”
他言至于此稍作停顿,赧然地抬眸,眼神满含期待,望着她。
“师姐,我也想是你的人?。”
瑶持心正?在摸自己脖颈上他留下的疤痕,闻言先是一怔,见奚临已经掀开?了衣襟,露出肩膀,她犹在发懵,不确定道?:
“我、我要咬吗?”
“嗯,我把术法要诀教?给你,这个不难,很好记。”
瑶持心将嘴挨近他颈项之?时?尚且十分犹豫,她从来?都是被咬的那个,这还?是第一次去咬别人?。
师弟的锁骨落在视线里,他人?生得劲瘦,锁骨也格外清晰深刻,会随着呼吸有韵律地轻动。
看得她不自觉轻轻吞咽了一下。
“我要是把你咬疼了怎么办?”
“没关系。”青年侧目道?,“你可以尽量咬重?一点,能见血就行。”
大师姐依旧觉得怪别扭的,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张口咬下去。
有术法的加持,她没用多大劲,便?轻而易举地勾破了奚临的皮肉,清脆一声?响,伤口处的殷红滑落融入衣袍中。
脖颈处温热濡湿。
奚临恍惚能感觉得到她的灵气丝丝缕缕地嵌入自己体内,和自己留在她身体里的若有似无地互相呼应。
置身于这样皎洁的月光下。
跟做梦一样。
尽管没有明?媚的艳阳,也没有热闹的亲朋好友在场,他心头仍无比满足。
说不上来?,就是有那么一刻,很想把所有自己能给的,都给她。
“应该可以了吧。”瑶持心取了干净的帕子替他收拾伤口,“我真是好怕把你这块肉都咬下来?。这什么奇怪的术法,到底谁创的,用了之?后我感觉自己的牙锋利了好几倍,像上辈子是头大狗熊。”
奚临任由她跪坐在自己腿间,两手?绕过去环着她的腰。
“……不过。”
他一直盯着她看,突然道?,“我还?是认为,那个人?就是师姐。”
“啊?”
瑶持心反应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他所指的是谁,不由奇怪,“为什么啊?你就这么笃定?”
“嗯。”他说,“因为灵气完全一致,我的感知不会错。”
除了性情?习惯之?外,每个修士的灵气都是独一无二的,要不是这点,他也不会在百鸟林中那么不受控制地跟了她一路。
奚临微微凑近些许,“你真的没有去过三千年前吗?”
“自从上次遇到时?间缝隙,我就一直在想,你是不是也是由于类似的原因,才误打误撞来?到岐山部的。”
“不会吧……”
她迟疑着皱眉,“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也会留下印象啊。可你说的那些,什么‘猎人?’,小镇,还?住了好几年……我完全没记忆。”
他对此并未深究,只是想了想:“那或许,的确是师姐的上辈子吧。”
瑶持心闻声?,替奚临拉好衣衫,整理着领口若有所思。
轮回转世一直以来?都仅是修行界的一种说法。
至今尚未得到证实,有没有前世今生还?不好定论。
她不由偏头凝视夜空。
那会是她的前生吗?
好奇妙……
第118章 雍和(七) 她拿另一只手去拨弄他软软……
奚临今天心情格外好, 即便不说?,瑶持心肉眼都能看出?来。
他大概特别喜欢那?俩牙印,从留仙池回住处, 拿手摸了一路, 修士的体质异于凡人, 一盏茶不到就在收口结痂了, 能摸出?浅浅的痕迹。
真这么喜欢吗?
她毕竟不是从上古老时代来的人,不明白奚临对此物的执著。
如今仙门结道侣, 要?体现双双对对之意, 办法?花样可多了, 咬个齿痕算什么,还有取心头血、互换尾指、共中情蛊,那?才是五花八门,主打一个看谁更?狠,移情别恋的都不得好死。
但师弟宛若是拿到什么心心念念多年之物, 这日夜里他居然破天荒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简直是心无?挂碍的高兴。
奚临侧着身, 手还握着她的,睡颜平稳得像个孩子, 了无?心事。
瑶持心没有困意, 便支头撑在一旁看他。
她今夜听了太多故事, 满脑子的信息需要?消化,想着他所提到的三千年前?, 想着他的“眼睛”,他被埋在地底下的时光, 和在南岳挣扎求生的日子。
右手叫他攥住了不好抽出?来,她只能趴在奚临脸颊边,拿另一只手去拨弄他软软的前?发?, 像在玩小狗的耳朵。
师弟竟没醒,睡得好沉。
她眼神一下子就柔和许多,带着某种起伏不定的眷恋心潮,整个人心里缱绻万分,暖洋洋的。
就那?么静静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
瑶持心想起什么,取出?那?只年代久远的兽骨排箫,来回抚摸着上面或斑驳或光滑的痕迹。
在天光大亮之前?,她作出?了一个决定。
*
奚临这觉睡得太踏实了,堪称全无?防备,睁开眼时,不免有些今夕是何夕的迷茫。
毕竟他都多少年没在这张床榻上正正经经地躺过了。
青年下意识地抬手抚上左肩的伤,摸到已然落成?的牙印,才如愿以偿地一阵安心。
师姐还是咬得太轻,他分明有刻意在控制自愈的速度,依旧半日不到便长好了皮肉。
伤口若是足够深的话,其实应该可以感觉得到她留下的灵气和自己的灵气在血脉间缠绕的过程,听人说?是会微微发?痒的。
可惜了。
奚临想到此处,蓦地抬眸四下搜寻。
师姐呢?
他回过身,身后枕边没有人,屋里也没有。
心头无?故涌出?一股恐慌,这里到底是南岳!奚临连忙翻身而起,顾不得披衣,蓦地拉开门便要?出?去,谁承想门外的人刚巧端着什么东西进?来,差点?要?撞上。
“诶,小心小心。”
瑶持心亲手捧着个大托盘,谨慎地绕过他,将一锅热腾腾的羹汤放到桌上。
奚临尚在愣神,她已经利落地掀开锅盖,一面嗅着香气一面自信满满:“嗯,好香。”
“你快来尝尝,我?去你们后山池塘现捞的鲫鱼,熬了半个时辰呢。”
就见?师姐摆好碗筷,舀了一大勺搁在他跟前?,再拉开椅子坐到对面去,两眼亮晶晶地等他的反馈。
她托着腮,期待又自豪地介绍自己的杰作:“吃吃看,我?加了笋干、鲜蘑菇以及山药,厨房里没找到芹菜,只能将就这些了。”
奚临搅动汤匙,人却好似还未睡醒,隆冬的南岳能冷到骨子里,这碗鱼头汤带来的热度便刚刚好。
他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喝了一口。
舌根明明被鲜得不行?,可脑子里对于食物的印象居然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在这张桌上,这碗鱼汤,和她。
以及原本记忆里,曾经挨在旁边落座的两个人。
“怎么样啊?”瑶持心赶紧问,“好喝吗?”
“有没有当?初小荣给你熬汤的味道?”
他低头像是浅浅牵了下嘴角,抬起头来的时候,瑶持心只觉师弟那?刻的表情,连用语言也不知要?怎样形容。
总之那?应该是高兴的,他说?:“都很好喝。”
然后又立马放下勺子,给她也满满添了一碗,碗里笋多过汤——师姐爱吃笋干。
瑶持心其实在后厨就已经喝过了,但不介意再陪他吃两口,师弟是真爱吃,做饭的当?然喜欢这么给面子的人。
然而她还没欣慰多久,很快发?现,奚临这不是给面子,是大有要?把整锅鱼汤干完的意思?。
不是,倒也不必……
她看他那?么认真地在解决,出?声阻拦总归不好,于是找了个话题打岔:“对了。”
“我?想过了。”
瑶持心捧着碗,“先不回瑶光山,我?打算在雍和帮着你一块儿把血契完成?,然后再一起走。”
奚临喝汤的动作立刻一顿,眉心不自觉地皱起:“你要?留下?”
“是啊,明夷安排你做什么,我?也不是不能帮忙嘛,两个人办事总比一个人快。”
她来这一趟本就是仓促而为,离山时没想那?么多,只惦记着他身上的伤势,惦记着找他问个清楚,以及把他从邪祟窝里捞出?来。
结果那?天奚临走火入魔地现身之后,紧接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彻底打乱了整个计划。
两次双修结束,他体内的暗伤差不多恢复如初,如今自己也知道了关于这一切所有的来龙去脉,余下的就剩怎么带他回山了。
只是签了血契便不能简单地靠钱来解决,可瑶持心又想快些让他离开南岳,昨夜权衡许久,决定索性把自己也赔给那?姓明的打下手算了。
“不好。”奚临放下汤碗,脸色严肃道,“城主要?办的事大多危险,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过些天我请示完他,就送你回瑶光。”
否则既要?她抛下仙门追到无?主之地不说?,又得让她帮着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等以后再上瑶光山,他要?怎么面对掌门?
他怎么向瑶光明开口……
瑶持心:“不是,那?我?来这一趟是……?”
奚临面不改色:“来玩的。”
想了想,又补充:“踏青。”
“……”
大冬天的,还踏青呢?
瑶持心:“走的时候再带点?土特产回去是吧?”
没料到他当?真思?索起来:“那?我?提前?安排人去准备。”
“……”
眼见?他是的确听不懂好赖话,大师姐一时神情复杂,无?言以对地歪头盯着他。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大眼瞪小眼,奚临大约没明白为什么会僵持,问她的想法?:“怎么,有哪里不妥吗?”
这可太多地方不妥了。
瑶持心正琢磨着要?如何同他解释,恰在此时,奚临瞥见?停在窗边的一只蜻蜓,脸色幽微一变,蓦地冷肃下来。
“城主的传信。”
她立刻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扭头看了一眼。
“他说?什么了?”
“让我?去一趟,兴许是有什么差遣。”
瑶持心随即也起身,“那?我?跟你一起。”
*
仍旧是上次的会客厅,被奚临破开的墙面已然修复,完整得看不出?任何痕迹,锦衣人坐在雕花的紫檀交椅上摇扇子。
大师姐跟在他后面进?去时,终于缓缓想起了自己作为人质的身份,十分后知后觉地替大家都尴尬了一下。
这两天她连吃带拿,不仅拐走了邪修头子座下的头号打手,还大摇大摆地在古都城内吃喝玩乐,完了又进?雍和神宫里用人家的汤泉池子泡澡,简直过得像是来观光游玩的。
出?于对自身定位的不自在,瑶持心站稳之后就往奚临背后躲了躲。
青年顺手将她掩到自己身后。
“城主。”
明夷懒洋洋地把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倒也不在意,“来了。”
他折扇荡起长发?,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之前?不是问我?,血契上的账还欠多少笔吗?”
锦衣人一拂袖,将卷轴拍到奚临跟前?,“五十二笔,自己看吧。”
按照当?初他俩的约定,明夷原是有责任保护阿南和小荣不受歹人迫害的,但由于两个孩子都是主动走出?雍和的法?阵结界,血契似乎因此并未判定他违约,所以契约的内容仍然有效,奚临不得不执行?。
瑶持心从他肩膀上探出?头,一起翻阅那?份账本。
“知道你想走,如今小南、小荣都不在了,我?也理解你。”
他收拢扇子,挽了个风流倜傥的花,“就算咱们之间的最?后一笔交易吧,大家合作多年,好聚好散。”
明夷捏起一个响指,账本下面赫然展开一幅地图。
“这是雷鸣原的所有布局,你记下来,我?要?你取了雷逍的狗命,此为一件。”
“听说?雷狗有座地下金库,比他修在地面上的宫宇还要?大,你杀了他之后,想法?子进?去,把里面值钱的、不值钱的通通毁掉,毁一件记你一笔,这余下的五十一笔帐当?我?白送你的,干完这桩买卖,你我?两清,爱上哪儿上哪儿去。”
他说?话的同时,血契卷轴随之闪烁光芒,将他的每个要?求记录在册,不容反悔。
雷逍是盘桓在南岳边缘地带的大邪修,论辈分比明夷要?年长,在他来到无?主之地前?已是名声在外。
不过此人行?事作风非常低调,两百年前?是小有名气,如今也还是小有名气。
他很少主动招惹别人,也不似别的邪修到处树靶子,只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多年安分守己,所以明夷一直没打过他的主意。
这次却不知为何。
或许是周边邪祟势力皆已清除,他不喜欢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也或许是其他什么缘故,自打奚临重回雍和,明夷便马不停蹄地朝此人下手。
“上回你为这丫头中途出?岔子,害我?的计划全部泡汤,如今我?让你挽回我?的损失,不过分吧?”
瑶持心扒在奚临肩膀,踮脚偷偷打量那?幅地图。
光听着这笔买卖貌似还挺划算,办一赠五十一,等于她家师弟干完这一票就能重获自由身了,还省了她许多麻烦。
这不是血赚?
奚临看完图纸脸上倒没有如蒙大赦的轻松感,瑶持心侧目瞥着,反而见?他眉眼间露出?阴鸷散漫的神态,轻描淡写地牵着一点?毫无?温度的笑。
“说?说?吧,杀雷逍,你预备让我?怎么做?”
两人相处了百年,对方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不用猜也知道,明夷懒得瞒他。
“之前?的那?场奇袭,我?们已经打草惊蛇,再想把他引出?来怕是不容易。此人属王八的,我?怀疑就算雍和杀进?雷鸣城,他也会躲着不露面,光靠武力没用,得‘对症下药’。”
言至此处,他话音一顿,收拢的扇柄戳在膝头,“你知道吗?”
“雷逍特别想要?你的‘眼睛’,听说?他暗地里眼馋了一百年。”
奚临的眉峰若有似无?地一扬。
明夷:“我?要?你来做诱饵,也只有你能做这个诱饵。”
第119章 雍和(八) 师姐,可以双修吗?……
“上一次我们是?偷袭, 所以他始料不及,也来不及下手。这?回如果由你率兵出面去破雷鸣城,他一定会被勾出来, 以为?雍和是?一计不成, 索性?正面交锋。”
奚临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的筹谋。
明夷用扇柄在半空凝出城内格局的幻象, 点了点其中一个地方, “届时大队人马会围聚在城池中心以南的位置,你趁此机会绕到这?片野巷附近, 佯作孤军深入的模样。”
瑶持心的目光正落在他折扇所指之处, 只听见奚临道:“我一个人?”
“最多?再?匀两个给你, 这?数量是?极限了,人太多?他未必上当?。门徒之中大部分体内都埋着你的煞气,你自?己视情?况通知增援吧,我就不等你给信号了。”
明夷收起地图,“据说雷逍的地下金库得用他本人的血液和灵气才能打开, 缺一不可。要解决此人, 得劳你受累了。”
他不紧不慢地摇起扇子,“这?老狗有点麻烦, 尤其是?对你来说。”
对面的青年表情?如旧。
“他不知去哪里弄到的失传典籍, 学了一手上古术士的秘法?, 能用镇魔钉镇住岐山人的灵脉,使之无法?正常使用‘眼睛’的能力。换句话来说。”他稍作停顿, “很像当?年‘猎人’的手段。”
奚临的眉梢轻轻一动。
明夷道:“你可以把他当?作是?,当?今现存的, 唯一一个‘猎人’。”
他说完望向堂下的青年。
唯一的“猎人”,对上唯一的“眼睛”。
*
大师姐憋了一路,回到住处终于不服气地开口道:“这?不是?让你去送死吗?他分明是?故意的。”
对此奚临貌似早有预料, 心态堪称平和地翻起茶杯给她倒水喝。
“你说得对,他就是?故意的。”
他拉开旁边的小抽屉,翻出一包晒干的桂花,往她杯中撒了几粒,“不奇怪,从我与他签下血契的时候,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瑶持心转头看着奚临的动作:“那?你还要去?”
青年许是?发现茶水忘了烧热,手心便腾起一点煞气先温了温提梁壶,又?把她的那?杯茶暖好。
“我如今在雍和的地位举足轻重?,他手里近半数的门徒受煞气控制,哪能这?么轻易就让我离开。”
“何况他实战打不过我,现在还能仗着有血契在手没有顾忌,等以后契约消失,不得防着我反咬一口么?”
签下了血契的双方自?然不能主动迫害对方性?命,不过若被别人所杀那?就另当?别论了。
奚临知道明夷早晚得想法?子除掉自?己。
以前还有小荣小南在雍和,现下至亲已去,城主自?然清楚留不住他,他心不在此迟早得走。
不可为?其所用之人,终究是?心腹大患。
与其虚与委蛇,倒不如明面上大大方方地成全。所以这?次的安排看似是?要放他自?由,实则多?半是?为?趁机一箭双雕。
“我和雷逍对上,无论谁输谁赢对他而言都有好处,我若身死,他就不会有后顾之忧;雷逍若死,雍和在无主之地从此将?横行无忌,这?笔买卖怎么都不亏……尝尝看,以前跟他们一起摘的桂花,挺香的。”
瑶持心心烦意乱:“唉,我现在哪里喝得下。”
她嘴上说不要,手却习惯性?地接了过来,一面看他一面喝一口,重?复道:“你都知道是?陷阱了还要去?”
“为?什么不去?”
奚临答得理所当?然,星眸纯亮地望着她,“最后一次契约,完成以后我就能脱离雍和,甩开血契的束缚。师姐不是?想我随你一起回山吗?”
“我是?想,可是?不一样,这?个有危险啊……”
“反正也躲不过的。”
他不以为?意,“血契卷轴上已记下了要求,我若违约,也会不得好死。横竖都是?死路,试试看又?有什么关系……”
桌上还剩着没喝完的鱼汤,奚临掀开盖子,冲她提议道:“那?笋片挺脆的,师姐再?煮点进去吧,添几块豆腐,还能吃一顿。”
瑶持心:“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鱼汤。”
她都快愁死了!
然而对面的青年就那?么看着她:“可是?我想吃。”
瑶持心:“……”
他那?眼神,几乎要把“做给我吃吧”明明白白写在里面,她根本招架不住,只好又?发愁又?无奈地和他对视半天,而后妥协地端起砂锅去了厨房。
瑶持心切笋片时奚临就站在边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手看,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好几次险些害她切到自?己的指头。
第二顿热好的鱼头汤显然不及刚出锅的香,但奚临依旧吃得很开心。
大师姐坐在他对面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她吃不下。
怎么瞧怎么觉得像断头饭,没胃口极了。
师弟倒是?不慌不忙,搅着汤匙边吃边道:“你有瑶光山这层身份,城主无论如何也不敢动你。”
“若是?要走,他不会阻拦的。不过我认为?还是?趁早为?好,凡事夜长梦多?。”
瑶持心没有说话。
知道这是在赶她回去。
她一脑门的官司,挖空心思地想着要怎么帮他。
回山找老爹出面能有戏吗?
可是?邪祟之间内斗的事,仙山横插一脚立场就解释不清了……
也不知自?己有没有什么能派的上用场的法?器……
可论起护体的法?宝,怕是?还不及他教的术法?管用。
怎么办呢。
“师姐。”
就在这?时,奚临放下勺子忽然悠悠道:“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瑶持心抬起眼犹在迷茫,只听对面的人开口说:
“如果。”
他目光沉着地顿了顿,“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眼睛’。”
“可不可以辛苦你找到我,来送我最后一程。”
他一生?都在替自?己的族人解脱,倘若这?辈子一定要死在谁的手上,那?他希望那?个人是?她。
只是?这?样,就已经?觉得老天待他足够温柔了。
青年的表情?平静而柔和。
瑶持心听完这?句话,心里顿时酸得不行。
这?近乎能算作是?遗言了,师弟会如是?交代?,那?此去必定危险。
她哪里还有心情?回瑶光山。
从那?之后开始,整个雍和别苑便忙碌起来,门徒们在忙什么瑶持心也不清楚,她成日就跟着奚临,听他在会客厅同明夷商议动手的细节。
明夷倒不避着她,想听就由着她听。
两人讨论得最多?的还是?如何对付雷逍。
其实单就修为?来看他不见得有把握赢过师弟,而难就难在他能牵制住“眼睛”。
瑶持心这?一年跟在奚临身边也算学了不少东西,听完能七七八八理解个大概。
“猎人”这?种上古产物当?初之所以把岐山部追捕到近乎灭族的地步,的确有他们的手段。
这?套术法?可谓是?针对“眼睛”量身定做,无论是?多?厉害的能力,那?几颗钉子一出,都能顷刻令其动弹不得,无法?抵抗,寻常的护体术防不住,宛如是?天敌般的存在。
因此,给他的时间很短,奚临得在对方下手前先让他重?伤,才有可能脱险得胜。
但要引出雷逍,他又?必须得提前暴露自?己,敌在暗,他在明,如此一来压根没有先手的机会,这?就又?绕回了原点,成了个死局。
明夷与之商讨了无数对策,一番假设之后,最终也不得不承认,一切成败只能押在他自?身的反应速度上,没有别的办法?。
“钉子有多?快?‘眼睛’用不出来,你换照夜明能行吗?”
奚临摇头说不行,“钉子钉的是?岐山人的血脉,我会瞬间乏力,变成案板鱼肉。”
“现今灵气充裕,他要是?够敏捷的话,在这?个间隙当?场取出我的眼睛也不是?不可能。”
讲完这?个他才想起师姐在边上,下意识地住了嘴,飞快地看她一眼。
好在她似乎没有听到,正支着脸想事情?。
奇袭雷鸣城的日子定下了,五天后。
在此之前,奚临要先送瑶持心离开南岳,这?是?他和城主说好的事情?。
凭他的脚力来回三?天,时间应该充裕,赶得及。
就是?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了。
他忍不住想。
还能有下次吗?
虽说自?己未必会失手,不过也确实没有绝对的把握和十?足的信心。
万一……那?这?便是?最后一次,以这?样的姿态见她了。
大师姐正坐在屋中对着一地的须弥境翻拣,琢磨着是?否有刀枪不入可以替他护住经?脉的东西。
奚临就看着她的手指随性?拨弄各色法?器,指腹过处,被唤醒的法?器光芒流转。
“要不,我把元老送给你吧?凭你的本事,幻化出三?件更?有用的兵刃肯定不在话下。现在咱们知道用法?了,你拿着变几个靠谱的来使,好不好?”
她将?戒指摘了递过去,没等他收下,便又?改了主意:“或者你别回来了,将?计就计,躲在瑶光山上他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血契我让老爹想想办法?,说不定他可以帮你除掉呢。”
“不行。”瑶持心越说越忧心,“不行,奚临,我还是?觉得心里没底,你不要去了。”
奚临目光就没挪开过,此刻轻轻攥住她的手,一下一下摩挲着那?圆润的指尖。
“顶级法?器是?掌门送你的,它不一定会认我,再?说无极也并非真能什么都心想事成。”
他将?她的五指放在唇上一一吻过,因为?很清晰地闻到一缕浅浅的幽香,便顺势凑到颈项边轻嗅。
真是?她的味道。
好奇怪,明明从来没见师姐用过什么香,可她身上就是?很好闻。
奚临单臂揽着她,解释着说:
“血契的事躲不掉,没用的。我哪怕一直窝在仙山,它也是?道枷锁,何况上次城主出现,已经?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瑶光的弟子不会容忍我带着这?样的身份给仙门抹黑。”
“你别想太多?,不要想了……”
瑶持心任由他交错十?指而握,“我怎么可能不想啊,这?可是?要命的事!”
“明夷无所谓你的生?死,我还能不管吗?诶,你先别亲了……你真的没有其他打算,就凭反应去对付雷逍,然后听天由命么?”
然而今天的师弟不知怎么,就那?么黏人,根本不肯好好说话,只抱着她不撒手。
奚临寻到她脖颈处的齿印辗转轻轻咬了两下,声音含混又?低浅,问得半点不含蓄:“师姐,可以双修吗?”
瑶持心闻声先是?莫名其妙地一愣,旋即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诸多?反常的举动,登时用手抵住他。
“不行!”
“不行,不行!”
“……”
不只是?一个“不行”,还是?整整三?个,拒绝得相当?干脆。
奚临大约完全没有料到,动作顿在那?里,落在她颈窝的鼻息都显得僵慢了不少。
“你什么意思嘛!”瑶持心两手推着他的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就是?想把惦记的事情?都做了,哪怕到时候折在对方手里也不留遗憾了是?吧?”
他对着她的裸肩叹了口气:“师姐,你都知道还……”
“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她残酷得斩钉截铁,将?青年的头捧起来,“我就是?要给你留点念想,你不能好好回来就别指望碰我。”
若是?别的时候也就算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这?摆明是?一副临行前“吃顿好的”的态度,瑶持心真是?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你听清楚了没?”
她摇了摇他的脑袋,奚临也就只能顺从地颔首,然后带着满心无法?抑制的,想要亲近她的念头,蓦地一低首,将?前额重?重?抵在她锁骨处。
瑶持心于是?环抱着奚临,安抚似的抚了抚那?一头柔软的青丝,“好了好了,你平平安安不要出事,等一切事了,师姐保证,陪你睡三?天三?夜,好不好?这?样够你记挂吗?”
奚临:“……”
他委实没听过这?等盼着人凯旋的虎狼之词,当?下禁不住一哂。
估摸着短时间内她也不准备让自?己碰了,奚临只好松开手,打算出去冷冷情?绪。刚要起身却又?被瑶持心拉住。
“诶等等——”
提起双修,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点子,“你给我讲一讲双修吧,上次不是?说得空了会讲给我听吗?”
奚临那?一刻的表情?不好形容:“这?会儿,你要我给你讲双修?”
他啼笑皆非:“师姐,太残忍了吧。”
她自?己想来也觉得怪为?难他的,大师姐不好意思地笑笑,手却没松开,“就当?磨砺心志了,对修行有好处,是?吧。”
然后又?怕太对不住他:“……那?要不,你先出去转转?”
奚临还是?依言坐了回来,挨在她旁边信手反握住她牵在袖子上的手,无可奈何地开口:“你想了解哪些?”
“我在想。”瑶持心思索道,“从前合欢宗提倡双修,是?说双修可以助修士真元凝练修为?大增,那?如果我们趁这?段时间可劲儿的双修,是?不是?能让你功力倍增,一夜之间突破境界,至少应付雷逍能轻松一点?”
奚临:“……”
他差点没跟上她的思路,将?大脑放空了一阵,仔细捋了捋,才叹气:“不是?这?么算的,师姐。”
“双修的确是?讲究阴阳调和,总的来说是?一个互补的过程,是?修士双方完成灵气交融继而提升灵骨的方式。这?需要时间,不是?说每次交合都可以迅速起效,要等体内的灵气流转吸收,少说也得一个月。多?出来的那?些,不过就是?求欢而已,对修行……用处不大。”
啊……
她还以为?可以靠这?个帮他涨涨修为?。
瑶持心倍感遗憾地垮下肩膀,长长地惋惜了一声。
“……那?好吧。”
瑶持心:“意思就是?我用你的灵气,你用我的灵气?”
“嗯……”他沉吟片刻,换了个更?贴切的说法?,“不是?用,是?‘吸取’。”
“双修是?修士之间互相汲取,一种无意识、自?发的行为?,就在我们俩第一次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你现在凝神体会,应该也能感觉到灵力的变化。”
她听完正要尝试着运气,只听奚临接着道:“所以当?时我是?真的担心你,不仅仅是?因为?走火入魔,还有我外放的煞气,如果一旦被你收入体内,我怕你承受不住。”
瑶持心闻言不由转过来面对他,“我老早就想问了。”
“你们总说‘煞气’‘煞气’的,这?个煞气到底是?干什么用,就是?杀人很厉害吗?可是?你怎么杀的呢?”
奚临思忖片刻,想着要怎么同她解释得通俗易懂:“我的煞气……其实很复杂,毕竟是?由怨气演变而来,你可以理解成,天地间诸多?负面情?绪的实质化。”
“它本身的热度极高,很容易暴躁,愤怒时便会掀起风刃——之前你也见过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他抬起掌心,转瞬黑烟就覆盖了五指,“这?东西能够摄取活物的生?命,破坏力和杀意都非常强烈,一旦我动了心念,就会一直将?对方的血气抽干,抽到死为?止。偶尔即便是?我,也不一定能制得住它。”
难怪那?么多?融了他血肉的雍和门徒暴毙而亡,不如说能活下来的体质都堪称一流。
瑶持心凑近前观察,手很欠地往烟雾上一触,很快就给烫了个正着,奚临忙收起煞气。
“你别碰,它脾气不好。”
大师姐连连对着指尖吹气,不敢想象自?己居然在那?种情?况下跟他完成了一场双修,怪不得她总感觉哪儿哪儿都烫。
没被奚临吸干真的是?老天爷保佑。
不是?。
坊间传言,大多?是?女妖为?修炼吸干男子的,怎么到他这?里就反着来呢?
瑶持心支着脑袋,看师弟重?新检查刚才烫伤的痕迹。
有这?么厉害的一双“眼睛”,明夷会跟他合作百年,既防着他又?对他千依百顺,也不稀奇了。
他单靠这?份力量已经?能给雍和扫清整个邪祟界,却还是?风雨无阻地修行练剑,实力半点不输给大家出身、资源丰富的林朔和白燕行。
她越看越觉得,奚临比她想象中还要出色,各方面的。
“要是?你没有受岐山血脉束缚就好了。”瑶持心忍不住喃喃道,“单打独斗,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我也想啊。”
奚临一面反复搓着她的手指,一面不甚在意地应声,“可是?没办法?,几千年了,‘猎人’狩猎的秘术没有一个岐山人能躲得过。”
“除非我不是?岐山人,可我又?怎么可能不是?。”
瑶持心正歪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当?听得这?句话,她无端想到了什么,眼眸里转瞬亮起一束光。
“等一下。”
大师姐蓦地看向他,兴冲冲的,“我有一个想法?!”
第120章 雍和(九) 接下来只需要挖出这双眸子……
雷鸣城地?处南岳的边缘, 无主之地?最偏远的地?方。
说是城池,与雍和?的区别?却非常大。
雍和?神宫是在古都的基础上?建立的,毕竟最大的黑市在此, 都城便充满了凡人、修士、邪修混迹生活的气?息, 热闹得堪比大国国都。
雷鸣不?一样, 偌大的地?方近乎只有门徒进出, 比起城镇,更像邪祟的一个据点, 四处冷硬萧索, 人影寥落。
头顶的苍穹阴云密布, 听闻一年里有半年都在干打雷不?下雨。
负责日常维护法阵的弟子睡眼迷蒙地?在几?处关键的阵眼上?勘察,确认一切无误之后,又懒懒散散地?拖着步子上?别?处巡逻了。
雷鸣是个慵懒之地?,里头的邪修们好像都无所事事,既不?修行, 也不?作乱, 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插科打诨。
都知道为首的雷逍是个不?爱惹事的主,连带这地?方也无人问津起来。
听闻此处曾是昔年雷神升天的遗迹所在, 故而也留有大神的心境, 和?仙门中的雷泽有几?分同宗同源的意思?。
坐在墙头看同伴换岗的邪修正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 嘴才张了一半,只见空中, 浓浓重云好似被一只手撕开了一条缝。
紧接着,那?缝隙越来越大, 越来越黑,逐渐占据半个天幕。
他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裂缝里密密麻麻现身的人影,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有……有……”
雷鸣门徒还没“有”出个名堂, 披着玄色战袍的青年眸中寒光一闪,古拙的清辉兜头劈下。
他同他手里的佩剑一并化作了可惊天地?的雷电,笔直地?从天空砸落在地?,赫然?亮起一道拖尾的强光,当场将城门一分为二。
巨响掀起的骤风吹得人睁不?开眼,一时间碎石飞卷,灵气?奔涌,坚不?可摧的阵法立刻出现裂纹。
“雍和?,是雍和?!”
“雍和?的爪牙上?门来了!”
邪修之间内斗基本都是家常便饭,短暂的混乱后,整个雷鸣迅速进入了应战状态,与空间裂缝里走出的雍和?弟子正面撞上?。
明夷素来躲在队伍的末梢,他不?紧不?慢地?拆了护城的阵眼,等两边人马正式打起来,才寻了个安全的去处,摇扇作壁上?观。
身为城主,自然?没有身先士卒的道理,何况自己还这么“手无缚鸡之力”,死了谁主持大局?
而这个道理对方明显也深以为然?。
明夷神识往战场中一扫,未能寻得一星半点那?雷狗的痕迹。
猜测狗东西多半藏在城内。
雷鸣城中没有凡民?,会动会喘气?的皆是修士,一旦开打,阵仗可谓掀天揭地?。
他寻了个背风之地?分出一线灵感,化作通身莹白的蜻蜓,往战场中心飞去,尽量缀在奚临旁边。
这样比较安全,以便他不?动声色地?观测全局。
明夷盘膝端坐,将所有意识专注在灵感之上?。
不?得不?说,他家这个打手委实是天生当打手的料,哪怕此刻还没开“眼睛”,仅靠一柄照夜明就已经横扫了半片雷鸣门徒。
这份战力,哪怕是过了百年他也没找到能替代的。
其实明夷看得出来,自从阿南死后,奚临是越来越不?爱用煞气?了。
大概从内心深处抵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越来越控制不?住“眼睛”带来的情绪,再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变成?受愤怒、怨怼、仇恨裹挟着的妖邪吧。
奚临甩开照夜明剑身的血,即便几?丈内有离得近的雷鸣邪修,也没人敢上?前挑衅。
他顺着地?图所示的方向一望,肩上?的蜻蜓也跟着抬起头。
混乱的雷鸣城到处是赶来支援的邪祟,蚊子似的朝城中心飞聚。
就是没见到雷逍本人的身影。
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他随手点了两个,依照既定的安排,按部?就班地?演那?出“孤军深入”的戏。
雷逍生性机警,明夷不?好继续尾随,唯恐打草惊蛇,只把蜻蜓留在了原地?,扑腾着翅膀目送奚临走远。
“公子,就我?们几?个人,会不?会太冒进了?”
明夷的计划一向不?会告知雍和?的普通门徒,他比姓雷的还警惕,除了自己谁都不?信,因而大部?分人仅是听他指挥,并不?知其中细节。
从某种程度上?讲,也的确能避免情报泄露。
奚临没有回答。
他在雍和?本就不?爱搭理别?人,不?回应是常有的事,两个门徒只好一前一后紧随左右。
等停在野巷上?方时,青年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地方选得相当有水准,不?仅和战场的距离处在一个不会太远又刚好隐蔽的位置,且由于附近的地?势高?低错落,纵然?看过地?图也会令人有些许目眩,他此时驻足打量的动作一点也不突兀,恰在情理之中。
雷逍在这附近吗?
会从哪个方位朝自己出手?
他神色不?动地?握紧了照夜明,周身都处在备战状态。
奚临来之前曾有过一个侥幸的想法。
这双“眼睛”因族人的怨愤而生,那?么会否对“猎人”的突袭格外敏锐呢?
如果煞气?率先预判了对方的反应,也不?是完全没有先手的机会。
能不?能赌这一把?
他指腹摩挲着照夜明剑柄上的纹路,将感官放大到了极限,不?错过一丝细微的动静,留神着周遭的一切变化。
脑子里却不?停歇地?思?考着别?的。
明夷到底凭什么笃定雷逍绝对会上?钩?
他以前分明从来没在意过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好像自己一回到雍和?,他就转了性似的,非要让他和?此人交手。
尽管奚临已同师姐分析过城主的用意,可不?知为何,思?来想去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在离开的这几?年,明夷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关于什么的?
或许……
他还没来得及“或许”出后续,耳边忽听轻轻一声“呲”。
撕裂皮肉与划破空气?的声响一并而起。
奚临只觉有什么拦腰咬住了身体。
太突然?了。
简直是眨眼之间。
毫无预兆。
他正顺着风涌动的源头望去,就见原本站在左侧的那?名雍和?门徒大张着嘴,从其口中伸出一条巨蛇般的妖兽,快且准地?咬在他的腰上?。
那?人似乎自己也始料未及,面色震惊地?盯着他,含糊不?清地?唤道:
“公……子……”
下一刻,门徒的血肉之躯被巨兽从里撕开,像寄生之物彻底占据了宿主。
奚临的目光终于惊怒交加地?一紧。
待看清全貌后,才发现那?竟是以食肉为生的凶兽——鲜山鸣蛇。
几?乎是同时,右侧而来的血盆大口随之而至,一左一右将他衔了个正着。
幽光暗闪的镇魔钉总算找准了这个绝佳的机会,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钉子“噌噌”数下,钉上?了半身的全部?大穴。
这手功夫想来私底下没少练,落点堪称精准,一点不?比当年暗牢中的“猎人”女子差。
奚临一直防备着暗处随时可能放出的冷箭,怎么都没想到变数会出现在自己人身上?。
这两人甚至是临时起意胡乱挑的!
“明夷那?厮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青年让两条鸣蛇缠咬住,就肩膀以上?露在外面,手脚皆困于蛇口之内,能动的仅有头,闻得此言,他扬起视线。
雷鸣城的主人姗姗来迟。
对方一副中年人的外貌,比花花公子般的雍和?城主年长不?少,也稳重不?少,一身厚实的大氅与长发在风中烈烈张扬,缓慢悬在半空时,居然?颇具宗师气?概。
“吃定了我?会趁你落单时下手,想必准备了一打陷阱等着我?跳,是吧?”
兴许是见眼前这朝思?暮想刚捕捉到的“眼睛”一脸怔忡惊愕,他心情很?好地?居高?临下,慢悠悠摇头:
“唉,他惯会耍小把戏的,又不?是头一次吃亏了,难道我?就不?能提前做准备吗?在这无主之地?谁还不?知道他明老?板的手段。”
雷逍兴许是土生土长的南岳人,口音很?重,不?紧不?慢地?解释:
“自从上?次你们半途偷袭,我?便猜到会有今日啦,这些鸣蛇卵当天就下在了所有来袭的雍和?门徒身上?。
“能催化此物的唯我?城内风雷,但凡诸位足够安分,不?涉足我?这一亩三分地?,蛇卵一辈子也就冬眠在经脉中,不?会兴风作浪。”
他一脸不?好意思?地?冲他摊手,“谁让你们阳关道不?走,非要来渡这独木桥呢,我?也没办法,你说是不?是?”
那?语气?倒有几?分被逼上?梁山的无辜。
奚临不?由神色复杂地?皱起眉。
据说鸣蛇天性卑劣,是上?古流传至今的妖兽,以寄生在别?的活物体内繁殖而生,幼兽一旦孵化,转瞬就能将宿主吃个一干二净。
修为但凡略次一等的,基本无一幸免。
也就是在这时,那?雷鸣之主先对他递了个人畜无害的笑,继而敞开双臂,以一个拥抱蓝天的姿势,两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啪。”
奚临隐有所感地?一愣,蓦地?瞥向身后。
就在那?瞬间,城中央原处在上?风的雍和?门徒一个接一个爆开,比年节时的烟花还整齐,寄宿体内的鸣蛇纷纷冲破皮囊,嘶吼着窜出来,死得连渣都不?剩。
血雾撒得漫天皆是淅淅沥沥的血水。
旁边的同伴眼睁睁见活人大变蟒蛇,惊得呆若木鸡。
明夷不?爱换人,上?回参与了奇袭的雍和?弟子,这一次基本都来了,人当场炸了一多半,只剩满地?扭动着躯体,扇着羽翼的鸣蛇。
场面诡异中泛着一股使人反胃的恶心。
躲在暗里纵观全局的雍和?城主呼吸骤然?一滞,他不?管不?顾,本体立即和?城内的蜻蜓交换了位置。
眼见自己的人半数尸骨无存,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潦草地?撑起一个防护法阵,朝野巷的方向猛地?回身:“阿奚!”
糟了。
得来的情报不?充分,这老?东西学?过驭兽!
明夷禁不?住一咬牙。
偏偏沿途全是挡路的鸣蛇,以他会的那?点攻击术法只配给人刮痧,根本冲不?过去,在这个距离更不?知那?头的情况如何。
他投鼠忌器,全然?陷入了被动。
原地?里,听着此起彼伏的“嘶嘶”吐信声,雷逍就知道姓明的小子自信太过,压根没有留意到自己在他门徒身上?动的手脚。
那?狐狸一贯狡猾,这次难得也在他手中栽一回跟头。
拿到“眼睛”不?止是得利,更等于折掉了雍和?的双翼,大伤其元气?。
雷逍直到这一刻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得手。
老?谋深算如明夷竟也会有这般性急的时候,他但凡再谨慎一点,多花点功夫,未必不?能发现先前拿到的讯息有所隐瞒。
实在有如天助。
居然?这么容易就叫他抓到了这只让无数邪修咬牙切齿又求而不?得的“眼睛”,真像在做梦一样。
他望着奚临的表情顿时出现了馋相,被钉住经脉的岐山人比屠刀下的兔子还唾手可得。
接下来只需要挖出这双眸子,只要挖出来……
雷逍扣指成?爪,正要朝鸣蛇嘴里的人探去。
忽然?间,低垂着脑袋无力抵抗的青年猝不?及防地?一抬头,对他绽了个明媚又促狭的笑。
那?笑容纯净灵明,在这样清秀的五官之下,瞧着竟有点甜。
说不?出为什么,雷逍周身却无故打了个冷战。
就见这本应受镇魔钉束缚的,当世最后的一只“眼睛”,不?慌不?忙地?将臂膀从鸣蛇口中抽了出来,许是抽的过程不?太顺利,衣袖划得破烂不?堪。
然?而他依旧好整以暇地?向他晃了晃手,很?“好心”地?让他看清自己手里拿着的东西。
雷逍微一定睛,瞳孔当即一缩——
是方才扔出去的镇魔钉。
他那?十一枚钉子一个不?少地?被对方摘了下来,全躺在掌心里。
怎么会这样?
短短片瞬,老?邪修满心的思?绪惊疑不?定。
他分明看到钉子扎进他血肉的,不?可能有错!
这根本不?可能的事……
身怀“眼睛”的岐山人没有一个逃得过这个术法。
古籍不?会骗他……
抱着鸣蛇牙口的青年眼见雷老?头的脸在须臾之间变化万千,五彩缤纷,就知道大邪祟给他整得怀疑人生了。
他笑完收敛了神态,垂眸再一睁眼时,唇角便含着一点志在必得的弧度,目光锐利而坚定地?望向雷逍背后出现的那?道倩影。
女子鬼魅似的盯住邪修的脖颈,凛如霜雪的脸上?缺乏情绪,星眸比平常所见更多些许凌厉的锋锐。
她手里的霜刀寒芒轻烁,是个行将斩下去的动作。
——“我?有一个想法!”
瑶持心那?天听完师弟的话?,忽然?就意识到一个盲点。
按照奚临之前的说辞,被摘了眼睛的岐山人并没有完全死去,魂魄犹且禁锢在逼仄的瞳孔内,因此不?得善终。
那?这是不?是意味着,取眼睛的秘术,仅仅将灵力逼入瞳眸中还不?够,必须连着神识一起摘下?
“我?当初跟你互换身体的时候,压根就没觉察出你还有‘眼睛’的异能。”
彼时大师姐跃跃欲试地?兴奋道,“所以我?在想,你的‘眼睛’是不?是只有当你的神识在体内才会激发。无论他要用什么手段、术法,岐山人与别?不?同的就是眼睛,假如在你身体里的那?个,是我?呢?”
“这个针对‘眼睛’的狩猎术,还会不?会生效?”
这可太值得一试了。
虽然?瑶持心也未必十拿九稳,但多一个选择多一条路,试试又没有坏处。
那?日因为避讳瑶光明,奚临截断了两人之间神识的联系,当天夜里一经定下计划,双方灵台便再度打通。
如今的整个南岳,无人知道他俩能用替身术。
连明夷都被蒙在鼓里。
而在鸣蛇兜头咬住奚临的刹那?,她的神识转瞬就替换了过来,意识总比钉子的速度更快。
紧接着,雷逍的镇魔钉清晰地?刺入皮肉之中,前后脚的工夫。
灵台上?传来熟悉的声音,问她:“怎么样?”
当瑶持心感觉到手脚皆可活动自如的那?一刻。
她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青年那?清秀寡淡的眉眼让大师姐染上?了飞扬乖戾的色彩,瑶持心看着雷逍身后举着琼枝的“自己”,不?紧不?慢地?回答。
“好得不?能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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